三月十三。
豹房仍旧没有消息传出,皇宫内苑也比较平静,但现在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的身体撑不了几天了。
杨廷和没有采纳儿子的建议提前发丧,但为防止江彬挟朱厚照尸体作妖,暗地派人在朝野公布皇帝病危的消息。
如此目的就是让朝廷上下包括一些江彬的同党有个意识,一旦豹房发出一些不合体统的诏书,诸如调动兵马,你们就该知道,其实那不是皇帝的诏令,很可能是皇帝死了江彬要造反。
如果听从这种矫诏,就不单纯跟江彬同党,而是要谋逆犯上,等着事后被清算吧。
江彬得势时,很多人俯首听命,但如今皇帝病危,没人觉得江彬还能继续保住他们的荣华富贵,杨廷和的目的,就是要让江彬陷入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三月十三这天,朱浩一如既往到茶楼喝茶,看着街路上闹哄哄的样子,心中暗自盘算。
“先生,这是啥意思……外面就有人打架,却没人出面制止……好像现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懒得理会这种事情了,这两天街面上只看到团练营的人经过,五城兵马司那群兔崽子都不出门了……”
孙孺现在也属于士族阶层,作为举人,自然可以看轻衙门里的公人。
朱浩拿起茶杯,抿上一口,笑道:“连你都观察出变化了?”
孙孺挠挠头,人愚钝根本听不明白,自家先生说的是哪方面的改变。
“看着吧,就这两天的事了……这位首辅能在大乱将至时将一切稳定下来,能耐可真不小。”
朱浩发出感慨。
孙孺迟疑一下,问道:“先生是说中堂杨阁老?没见他有动作啊,现在朝廷平静得很。”
朱浩笑道:“越是让威武团练营的人闹腾,越会让江彬放松警惕……现在出手不如等大事发生之后一击毙命,不用着急。”
朱浩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到杨廷和立场上考虑问题。
现在京师团练和城防基本都被江彬及其嫡系控制,贸然行动一点儿效果没有,主要问题就在于皇帝没死。
有正德撑腰,江彬仍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一旦皇帝故去……你江彬就再也难以笼络那么多官员和将领,那时再出手,江彬根本就是孤家寡人。
“看来在朝得皇帝信任,非要有士林声望不可……若是像江彬这般为世人唾弃,就算是权倾朝野又能如何?少了靠山,其威望或许还不如一个宫里的太监,可悲可叹啊。”
朱浩也在琢磨自己将来的处境。
若是跟朱四打好关系,自己将来走向权臣的道路,难免会成为第二个“江彬”,大权独揽被人诟病。
那就不能败坏自己的名声,助纣为虐,不能陪朱四胡闹,需要积累文人中的名气,更重要的是……权力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上,就算犯了众怒或是得罪皇帝,也有退路,铤而走险要有底牌。
孙孺笑道:“若先生是江彬的话,估计都能当皇帝了吧?”
朱浩瞪了孙孺一眼:“这是你该说的话?找死呢?”
孙孺属于口无遮拦的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朱浩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自己是江彬,就以目前的局势而言,是否有能力稳定局面?
就算不能当皇帝吧,也可以自己的名义拥立新君,继续把新皇控制在手里,当大明的头号权臣?
是有这种可能,但准备时间太过仓促,最好在皇帝刚回京师时就准备好一切,如今皇帝都快死了……就算大罗金仙来了也无济于事,主要还是江彬的声名太差,在没了皇帝当靠山后,没人愿意跟他干。
众叛亲离不是人家杨廷和出手准确,而是你江彬实在不行啊。
……
……
江彬的确少了权臣那股风范,即便知道必须封锁消息,奈何皇帝身边佞臣不止他一个,别人还想着跟他争权夺利,所以皇帝的死讯根本瞒不住外面。
三月十三夜。
朱浩回到住所,今天他还要给远在安陆的唐寅写信,估计信函送到时,迎驾的队伍也快到了,毕竟民间传信的渠道跟官方不可同日而语。
写信的目的是提醒唐寅一些事,信上不能说得太直接,算是师徒间报平安的普通信件。
不料苏熙贵心急火燎赶来,身后带了两名年轻文士。
朱浩单独将苏熙贵叫进民院的书房内,苏熙贵一上来便道:“陛下恐难再支撑一夜。”
朱浩问道:“今晚的事?”
苏熙贵点头:“是我花了重金,从豹房探听到的消息……我还得知,杨阁老打算惩治陛下身边一些近臣,连王尚书和黄公都在其列……这可如何是好?”
朱浩皱眉:“后面这消息,你从何探知?”
“哎呀!”
苏熙贵回头看了院子里还在等候的两名年轻文士一眼,又往朱浩身边凑了凑,声音低沉,“杨阁老与宫里的张太后秘密接触,几乎全都靠张永张公公,另外他还跟梁大学士等人秘密商议,因黄公在朝始终有些名望,与杨阁老亲近的那些部堂都觉得黄公不该问罪……所以才放出风声来,让黄公小心些。”
朱浩点头:“是有人想提醒黄公,让他赶紧上奏请辞,是吧?”
“小当家如何知晓?确实……如此。”苏熙贵点头承认。
这一点朱浩很好理解。
王琼在朝得罪的人太多,加上这几年经王琼管辖兵部时提拔起来的江彬嫡系将领太多,兵部在这几年涉及西北军将、督抚升迁任免,以及西北军将论功请赏,基本上就是摆设,王琼跟以杨廷和为代表的文官主流颇有宿怨,没人想保他。
但黄瓒不过是从湖广上调中枢其后又到西北清理粮饷的干臣,主导了过去几年盐政改革,让皇帝在西北折腾而没耗费太多帑币,再加上黄瓒已算回避锋芒,主动请调去了南京,在南京任上帮朝廷解决了大军开拔所需军需用度等问题,劳苦功高,黄瓒跟皇帝身边奸佞的关系并不融洽,朝中同情黄瓒的人自然很多。
或许除了杨廷和认为黄瓒应该被一并铲除外,其余大臣都觉得,黄瓒最多不过是请辞归乡,就算可以了,不至于说落罪。
提前通风报信,也是想让黄瓒有所准备,主动请辞,免得被杨廷和清算。
“小当家,这事很大,黄公一直任劳任怨,为朝廷鞠躬尽瘁,哪怕是陛下亲自提拔起来的,可也经过吏部考核,未曾有过失,若只是因为黄公并非首辅一党而被问罪,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苏熙贵心里一阵悲凉。
朝廷这是属于过河拆桥,甚至河你都还没过呢就开始下狠手,难道就不怕黄瓒跟江彬站在一起?
朱浩道:“其实这一点,我早就想提出来,即便兴王府出了真龙,初登大宝,也难以驾驭群臣,若是杨阁老顺利***彬等佞臣,朝中威望会一时无二,以佞臣同党为名,在朝中搞大清洗,你觉得新皇有资格过问和干涉吗?”
苏熙贵哭丧着脸:“那意思就是,必须要让黄公主动乞老归田?”
朱浩摇头:“两种选择,其一便是像你说的,乞老归田,但这不是万全之策,不在朝反而不再被文臣顾忌,出手清算起来更加容易,他们要对付黄公更多是杀鸡儆猴,并不是以黄公究竟为朝中奸佞做了多少事,或者是否为江彬同党。”
“不是同党也要讨伐?这……也太不讲理了吧?做生意哪有这样的?”苏熙贵不自觉又把事往生意方面联想。
朱浩道:“其二就是装作不知情,静等。黄公始终为南户部尚书,权柄在手,如今杨阁老的目标全在京城,就算他控制全局,要党同伐异,也只能先从京师着手,王尚书或难避免,但等他腾出手对付南京众官员时,是否有那精力另说。”
“哦?”
苏熙贵不太理解。
朱浩叹道:“新皇登基后,必定有所动向,让杨阁老分心无暇,到时或许其非但不会针对黄公,还会出手拉拢呢。”
苏熙贵更加懵逼了,对朱浩所说根本参悟不透,或者说以他的思路完全考虑不到这一层。
朱浩自然没法跟苏熙贵讲“大礼议”之事。
看起来杨廷和只要对付了江彬,控制局势,就可以在京城施展他的党同伐异大计,但其实历史上也只是针对了王琼,触手还没伸到南京呢,大礼议便起,杨廷和只能把目标放在如何让小皇帝乖乖听从号令这件事上。
历史上嘉靖皇帝登基前几年,可说是任劳任怨好皇帝的典范,堪比孝宗登基时的勤勉,更有一种谦卑的心态,除了对于自己出身问题寸步不让,其它无可挑剔,至少让大明回归正轨,连杨廷和都找不到借口攻击皇帝作为,最后倒是杨廷和自个儿灰溜溜离开朝堂。
朱浩道:“难保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不是杨阁老本人的意思……或许杨阁老就是让黄公激流勇退呢?他自知无法分心顾及南京事,想让这几年被拔擢上来非他同党之人自行请辞,难道不也是一种应对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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