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厌夜喜【年代童养媳】》 卖到张家 “娃儿从城里来的,钱少点,我多给一包花生。” 张老兵数着麻袋里的东西,和白美莲商量。 他眼神儿一抬,瞥站在门框后怯生生打量他的女孩,女孩九岁了,脸蛋圆圆的,白白净净,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是在山坳里生活了一年的姑娘。 即便穿着破旧朴素的衣服,也掩不住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气质。 张老兵眼睛眯了眯:“再少两块钱,农村挣一个子不容易,这个价我们张家没占便宜。” 白美莲本来笑着,听到这拉下脸:“不能再少了,我们家养了一年,活儿会干,带回去再教教,到时候伺候你们一大家子,等你老了给你端屎倒尿,你们不吃亏。” “五块,不中我再看看别家的。” 张老兵咬死了价,白美莲转身看着女孩儿犹豫。 这女孩不是别人,是她的侄女荒喜,她哥哥出事后,荒喜就被送到他们家讨吃的。 白美莲愿意接纳她,并非念着兄妹情谊,单纯是惦记她大哥白有槐的钱财,虽说两人是从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可同人不同命,她被爹娘丢在梨树沟当童养媳,大哥和小妹被带到城里吃好喝好,后来大哥出息,当上了一所学校的校长,却不愿意帮衬她,兄妹俩本来就没感情,因为嫌隙闹得几乎不相往来。 后来白有槐被查出成分有问题,不知道被下放到哪儿,托人把荒喜送到梨树沟。 白美莲知道白有槐家有钱,本来以为依她大哥那聪明劲,出事前会把家里的钱偷偷藏起来,没想到替人养了这么久的闺女,楞是一个子都没见着。 荒喜纯纯是在她家吃白饭。 她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大哥没帮过她,出事了才想起她这个妹妹,而她占不到一点便宜。 她还有五个孩子要养呢,没办法替人再养一个闺女。 张老兵说:“想好了,人带到牛甲村,张家就不会再送回来了。她爹娘还能回得来吗?” 白美莲沉默片刻:“这年头下放怎么可能回得来?要是知道我把她托给你们家吃饱饭,感激还来不及呢。你放心,我大哥的事没牵扯到她,不会有人去找你们麻烦的。” 家都被抄了,听人说她大哥双手被折断,别说回城,这辈子见到活人都是奢望。 白美莲明白张老兵的顾虑和嫌弃,农村娃五六岁就能下地干活,荒喜以前是城里的千金小姐,又是家里的独女,是被宠着长大的,来到梨树沟学了一年勉强能干点活,刚过去牛甲村就是白吃饭的。 要不是张老兵一个人年纪大,要养三个孙子,也不会到她这儿买人。 “五块就五块,人过去了不听话你只管教训,给她口饭吃就成,到时候相给哪个儿子,你们家自己做主意。” 谈妥后,张老兵在兜里掏了大半天,掏出一堆零零碎碎的钱,钱皱巴巴的,沾着油腥,他数了两遍,确认数目对了,才给白美莲。 门后边的荒喜难过地低下脑袋,收回目光。 她知道,大姑姑和那个爷爷商量好了。 猪草放在菜园里没挑回来,她想着离开大姑姑家前把活干完了再走,正准备转身,就看到旁边站着个人,吓了一跳。 “喂,你怎么不哭?” 荒喜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孩,他走路真轻,她都没发现旁边来人了。 见她不说话,张天赐皱起眉头:“你不会是哑巴吧,问你呢,你怎么不哭?” 他说话时,咧开一口大白牙,皮肤却黝黑黝黑的,喜庆得很。 他个头高,荒喜要仰起头才能看得到他的眼睛。 她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问了两句都不回应,张天赐不高兴地冷下脸,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越看越不满意:“山上的竹竿都没你瘦,爷爷怎么会看上你?” 荒喜明白过来他的身份,愣了一下。 她已经九岁了,知道什么是童养媳,就是长大了给人当媳妇,伺候别人的。 大姑姑说,张家有三个男孩,大的十五岁,小的十二岁,今天有个男孩会跟着张爷爷过来接她。 张天赐围着她走了一圈,哪哪都挑剔:“你看你这胳膊,我一只手就能拧断,再看你这腿,这么矮的个子能干活?去我们张家就是吃白饭的。” 荒喜低下头攥着自己的衣角,小声说:“我会好好干活,不会吃白饭的。” 她说得很坚定。 “再看看你这脸……哎,你会说话啊?” 张天赐瞪着眼睛瞅她,不说话了。 荒喜又重复了一遍:“我很乖的,什么活都能干。” 张天赐挠挠头,眼睛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她长得可真白净漂亮,就跟地里刚出牙的苞谷一样,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像是祈求。 “你为什么不哭?” 荒喜小心又茫然地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好奇这个问题。 她应该哭吗? 爹娘被带走的时候,告诉她要坚强,遇到事不能哭,如果大姑姑不喜欢她了,有人愿意养着她,她就去别人家先待一段时间。 被卖到张家她并不觉得委屈,她明白的,爹娘出事了,要好多好多年才能回来找她,她要好好活着,等爹娘来寻她。 所有人都怕她,不愿意收留她,大姑姑也怕,养了她一年,给她吃的和住的,她就规规矩矩地在梨树沟待着。 大姑姑不要她了,张家要买她,她没有地方去,就先去张家。 她相信自己能等到爹娘。 “你叫什么名字?” “白荒喜。” 张天赐又挠挠头,这名字怎么跟公社里的姑娘都不一样,不过听着怪好听的,爷爷说她是从城里来的姑娘,爹娘都是文化人。 他又看她,发现她不仅长得标致,最重要的是说话不胆怯,他在公社里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爷爷居然要给他两个哥哥讨这么好看的小媳妇。 他眼睛贼溜溜地转了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知道我是谁吗?” 荒喜摇摇头。 “你。”张天赐用手指着她,“是爷爷给我讨来的童养媳,所以以后去了张家,你什么都要听我的,明白吗?让你给我洗衣服我就得洗,给我做吃的就得做。” 他馋得舔了舔嘴角,直勾勾盯着荒喜上衣的口袋:“你兜里是不是有鸡蛋饼?拿出来给我吃。” 荒喜也得认命 张天赐没有吃到鸡蛋饼。 张老兵和白美莲把他们推出来,简单做了介绍。 荒喜小心翼翼地站着,接受张老兵的打量。 张家现在一拖三,张老兵就一个儿子,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于一场意外中,两个女儿外嫁,小女儿在村里另立门户,他作为三个孩子的爷爷,一人照顾三个人,为人呢还算是温和。 张老兵近身扫着荒喜,女娃儿长得是挺好看,唯一缺点就是从城里来的,看着还挺可怜,虽然脸蛋收拾得白白嫩嫩,可衣服破破烂烂,左一个洞右一个洞,都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看样子刚从地里回来,鞋上沾了不少泥巴,鞋子也不合脚,又宽又大,老人穿的款式。 女娃儿在亲姑姑家过得也不好。 女娃儿眼睛清澈透亮,睁得大大的,好奇又期待地望着他。 还算是个讨喜的丫头。 “今日出了这门,你就是张家的丫头,得在张家干活,不能再回来了。” 荒喜看到了张老兵眼神里透出的慈祥和怜悯,松了口气,仰起头说:“爷爷是好人,谢谢爷爷收留我。” 她这一笑,张老兵心都软了,点点头,苍老的手轻轻抚摸了下荒喜的脑袋:“是个懂事的丫头,去洗洗,洗完我们就得回去了。” 白美莲看出张老兵满意,笑笑:“荒喜是个可爱又懂事的丫头,吃得也不多,受他爹娘影响弄成这副可怜样,以后养养,就能变成会伺候人的大丫头了。” 白美莲把她带回自己屋里洗洗,望着荒喜瘦弱的胳膊和双腿,鼻子莫名泛酸,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也是被丢在梨花沟当童养媳,十几年任由婆家人打骂,也没等到娘家人把自己接回去。 那会儿她很害怕,整天哭着找爹娘,却走不出梨花村,后来才认命了。 她这一辈子,都搭在梨花沟了。 荒喜也得认命。 白美莲找出一身新的衣裳和新鞋给她换上:“童养媳没什么不好的,你看姑姑从小当童养媳,现在照样能过日子,去了张家要听话,饭不要吃得太多,活要多干,手脚要勤快,人家要打你骂你,你就受着,等长大能挣几个人的口粮,张家人满意你,你的日子就会好过。” 看到衣服口袋里有鸡蛋饼,她问荒喜从哪儿拿的。 “刘奶奶给的,说我要走了,拿给我吃。” 荒喜看着身上的新衣服,是她第一次来梨花沟穿的漂亮衣服,后来被二姐姐拿了去,穿了一年,缝了几回,她一直想拿回来,姑姑不给。 衣服回到自己手里,她抬头,朝白美莲笑笑:“谢谢姑姑。” 不哭不闹,也没一丝怨恨,白美莲没敢去看她的眼睛,叹了口气:“别怪姑姑狠心,姑姑实在是养不活你。” 送走荒喜前,白美莲塞了两颗鸡蛋和五毛钱进她的口袋,那两个鸡蛋饼没没收,重新包好给她拿走。 梨花沟和牛甲村离得远,要翻几座山,走半天才能到。 张老兵过来接人,白美莲没留他们吃饭,只送了几个煮熟的红薯。 出了梨花沟,张老兵和张天赐脚步都快,怕回去得走夜路,荒喜不想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迈着小腿努力跑着跟上。 张老兵说:“牛甲村离这儿远,要翻好几个跟头哩,得走快点。” 荒喜点点头:“爷爷,我可以走的。” 以后她就是张家人了,不能让爷爷觉得她不好,走路走不了,活也干不了。 张老兵熟路,走在最前面,张天赐慢下脚步等荒喜,眼睛一直瞟着她。 从梨花沟出来,他就这样,眼睛没离开过荒喜。 荒喜低下头,默默想事情,大姑姑有几个孩子,她的表哥表姐不喜欢她,喜欢抢她的东西,每次村里的奶奶送她吃的,他们就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还合伙打她,逼她交出东西。 张天赐的眼神也很奇怪,他想吃她兜里的鸡蛋饼。 荒喜手贴上口袋,刘奶奶是个大善人,见她可怜,经常给她吃的,这鸡蛋饼是刘奶奶给小孙子做的,知道她要被卖走,特意给了她两个。 荒喜没吃午饭,她其实也饿了,鸡蛋饼很香,她馋得流了几次口水,不舍得吃。 她没去过张家,对新家还是满意的,因为张老兵愿意花钱买她,人看起来也算和善。 她接触的人不多,可能区分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她知道去到张家会有三个哥哥,天赐哥哥比她大不了几岁,另外两个哥哥也不是很大,她是唯一的女孩儿,要是跟他们处得不好,她就会受欺负。 张天赐:“哎,你怎么不哭?你姑姑把你卖了,你不委屈啊?” 张天赐皱眉,换了身新衣裳,她更好看了,像是他在支书家的年画上看过的小童子。 就是人不哭不闹的,他看着不顺眼,心痒痒。 张天赐伸过手:“鸡蛋饼呢?拿出来给我吃,不给我就自己拿了。” 荒喜觉得张天赐不好相处,不想得罪他,低下头在口袋里摸,把鸡蛋饼摸出来,打开打算拿一个给他,却被张天赐一把夺过去。 荒喜伸出手,想要拿回去,想到什么,犹豫了下,又缩了回去,小声说:“爷爷也没吃东西,能不能给爷爷吃一个?” 张天赐没回答,从里面掏出一个往嘴里塞,故意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吃着东西,他偷偷看荒喜,这回总能哭了吧? 荒喜盯着他手里的鸡蛋饼,又急又怕:“你别吃完了,给爷爷留一个。” 鸡蛋饼打开以后香味散出来,口水从喉咙里涌出,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在梨花沟没吃过鸡蛋饼,刘奶奶送给她以后,她藏口袋里,一直没舍得吃。 张天赐抓着剩下的一个鸡蛋饼,睨她:“这都不哭?” 荒喜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睛里有水光,泪水没落下来,看着可怜兮兮的。 张天赐被她看得喉咙发痒,扯了一小块鸡蛋饼给她:“你还是别哭了,我看你眼睛里也掉不出小珍珠。” “剩下的能不能给爷爷?”荒喜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爷爷赶路也饿了。” 张天赐怀疑地盯着她:“你才第一次见爷爷,就对爷爷这么好,是不是想让爷爷喜欢你?” 荒喜羞愧地低下头,她这个年纪是藏不住心思的。 鸡蛋饼是好东西,她知道张家是张老兵说了算,想把鸡蛋饼拿给张老兵,留个好印象。 张天赐满意了:“我说中了,你是个坏丫头。” 被他一戳穿,荒喜也觉得自己坏,就算在大姑姑家里,她也没这么讨好过人,眼睛一下就糊了,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哎,不是…你真哭啊……” 张天赐慌了,不知道怎么哄人,看得手忙脚乱的,大喊:“爷爷,她哭了,怎么办啊?” 张老兵不惯着张天赐,把人骂了一顿,张天赐灰溜溜地低着头,等荒喜不哭了,又嬉皮笑脸地逗她:“这都没到我们家呢,以后还有得你哭的。” 张老兵沉默看着,没有反驳。 他们家就这么个条件,买童养媳回去是干活的,节省以后孙子娶媳妇的钱,乡下不比城里,人卖给了他们家,什么委屈都得受着。 人是要学会认命的,不认命活不了。 荒喜哭完了就觉得羞愧,抹抹泪水:“爷爷,我不是故意哭的。” 张老兵嗯了一声:“走吧,这山里的路不比村里,更不比城里,要是出了事,遭不住。” 哑巴 都说人怕什么就来什么,三个人紧赶慢赶,还是得走夜路。 荒喜第一次去梨花沟时,一路上几乎都是邻居叔叔背她走的山路,那时候没多折腾,在梨花沟待了一年,她出门的次数不算多,偶尔跟表哥表姐去山上捡柴火,梨花沟的山头没那么高,路比较好走。 一下子翻山越岭,她身子吃不消,一路上忍着不吭声,但到了后面脚步就放慢下来了,张老兵见她脸都白了,也不忍心催促,走走歇歇。 有回歇的时候,张天赐听到树林里有野鸡的叫声,坐不住,直接钻进林子里要捉野鸡。 野鸡当然是没抓着,不过这一折腾,回到牛甲村时天就黑了。 进牛甲村,要从大队的田埂路过,每片水田里都是禾苗,长得很高。 三人沿着田边走,张老兵叮嘱:“别踩到禾苗糟蹋粮食。” 荒喜点点头,夜路难走,那些禾苗有点刺,碰到了身子会痒痒,她努力避开,田埂湿滑,她走得跌跌撞撞的,好几回差点摔倒。 张天赐觉得滑稽,吓唬她:“你要是摔倒,就要变成瘸腿媳妇了。” 荒喜抓着根木头当拐杖,沿着田埂小心翼翼地挪动,张天赐一说,她更担心,走得更谨慎。 “哞哞……” 对面传来动静,张老兵定睛一看,人就来到了跟前:“李麻子,今儿是你放牛?” “嗐,别说了,差点让这牛弄迷路,下午吃草好好的,不知道放什么疯,跑深山去,找到现在才找着。”李麻子垂头丧气,恨不得把畜生打死。 牛是队里的集体财产,今天要是走丢了,他不仅会被整个大队批评唾骂,还得赔钱,一头牛他干两年活,不吃不喝才赔得起。 越想越气,他忍不住抬起手里的藤条,装模作样地拍打牛背恐吓:“畜生,下次再乱跑,就杀了你吃肉。” 牛听了不顺心,仰头哞哞叫得更厉害,踢腿发泄不满。 张老兵手电筒照过去,牛身上有被荆棘划伤的伤口,李麻子更不用说,衣服都破了,双目疲惫,想来一人一头确实在山里跑了很久。 “赶紧把牛送回去吧。”张老兵找了个能让路的地站着,“好好看着,别让牛踩禾苗。” 李麻子牵着牛过来,地方小,让路都不好让,这头牛长得大,荒喜看着腿就发软。 她怕乡下的牲口,尤其是马和牛,抬腿感觉能把人踢死,突然离得这么近,她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往前走,站在张天赐后面。 田埂的路很狭窄,她有意躲着牛,双脚差点踩空,旁边就是小河,河水哗啦啦的流,听着怪让人害怕,她左右都不敢站得太远,缩着身子不动。 哞哞哞…… 牛一直叫,李麻子再小心,那牛还是踩到了禾苗,李麻子只能使劲把牛往外拉,大骂:“畜生,别踩禾苗。” 牛不听劝,往水田里走,四条腿乱踢,禾苗被糟蹋了一大片。 李麻子看得全身发抖,这么好的禾苗,也不知道能长出多少粮食,能吃几顿饭。 他踩进水田里,狠下心真打了几下牛,牛老实了,被他拉出来,哞哞哞地叫。 荒喜听着牛叫声就难受,看到牛越来越近,怕得瑟瑟发抖,期盼着牛别打她。 李麻子很快就从她身边经过,诧异道:“这女娃儿是?……叔,这就是你给求粮买的童养媳?长得挺好看。” 李麻子看入神了,暗暗惊讶张老兵居然能买到这么标致的女娃儿,他在山沟里没见过长这么白的女娃娃。 “没定呢。”张老兵催他,“赶紧把牛拉走,看看禾苗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明早过来把这些禾苗扒直。” 说到牛李麻子就一肚子火气,没心思去看荒喜了,用力把牛扯到田埂的小路上。 牛不情不愿地走出来,李麻子又累又饿,看牛这倔脾气,脾气也上来了,扬起藤条又打两下:“要不是要等着你翻田种粮食,打死你。” 荒喜怕得不敢去看李麻子,心里祈求牛快点走。 牛今天本来就受了刺激,被李麻子一打,突然就发了狂,抬起腿乱踢,一脚把荒喜踹下河。 张天赐只听到一声尖叫,转过头,就看到荒喜咕噜噜地从田埂滚下去。 想到河里都是石头,水又湍急,他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等张老兵听到动静回过头时,只听到张天赐的声音从底下传来:“爷爷,你别下来。” * 荒喜第二天在张家的炕上醒过来,头上缠了一块布,张老兵和三个孙子站在炕前瞧她,张老兵问完话,她想回答,嘴里发出的却是咿咿呀呀的声音。 张老兵再三确认,还找了村里的土大夫过来看,大夫说撞到脑袋,不会说话了。 得知自己变成了哑巴,头又特别疼,荒喜低着头,不开口了,泪珠滴答滴答往下滴。 张老兵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也不用丧气,又不是天生就哑巴,说不定后面能好,不会说话也不碍事,会干活就成。” 这会儿已经是上工时间,张老兵交代荒喜在家里歇着,叫上张求粮和张来福一道去地里干活。 张天赐和荒喜比较熟,他就让张天赐留下来照看荒喜,嘴里不高兴地念叨:“本来以为买了个丫头进来就能干活,得,还得伺候一段时间。” 张求粮和张来福昨晚没好好看,现在天亮瞧得清楚,站炕前好奇地盯着荒喜。 张老兵把他们叫走时,两双眼睛恋恋不舍。 张天赐看见荒喜低着头,眼圈红红的,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他的心口刺了一下,愧疚地抓着头发,在屋里晃来晃去,不自在道:“你怎么就变成哑巴了?” 他这乌鸦嘴,只吓唬她瘸腿,没说让她变哑巴啊,怎么就突然不会说话了。 三个哥哥 荒喜在张家住了几天,嘴里一直发不出声音,张老兵只能唉声叹气地接受了。 荒喜虽然难过,可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好在土大夫开的草药很奏效,养了几天,她脑袋上的伤口就痊愈了,不疼,还能开始干活。 张老兵说:“买你回来不是让你吃白饭的,以后你得跟着求粮他们一起干活。你这身子现在去地里帮不了什么忙,就先在家里煮饭菜洗衣服。” 荒喜站在院子里,点点头。 她的手比划着,想说自己不会白占便宜的,张老兵看不懂,摇摇头。 张天赐盯着她半晌:“你想说不会在我们家吃白饭?” 几天下来都没办法跟人交流,终于碰到能看懂自己手势的,荒喜开心得用力点点头。 张老兵听到后,眯了眯眼睛,在门口叮嘱他们记得干活,拿起农具走了。 人一走,张来福马上凑过来,小声说:“妹妹,等我从山上回来,我来煮饭菜,爷爷的衣服我来洗,你不用干活。要是运气好,我还能找到野果子给你吃。” 张求粮站在厨房里,偷偷抬起眼皮看荒喜。 他们三也不是天天要干活,兄弟三个去地里挣的工分少,大人一天普遍6个工分,多的7个,张求粮年纪大些,埋头苦干一天可以拿4个工分,张天赐和张来福能挣3个工分,多数时候都是张老兵和张求粮去地里上工。 家里养了几只鸡,又烧柴吃饭,他们三个得干别的干活,要去山上砍柴,还要帮大队打猪草、喂猪。 除了这些,自留地也要照看,大队每年分下来的粮食只能够填饱肚子,大伙儿最上心的还是自留地,希望自留地丰收。 兄弟三个经常轮流去自留地灌溉禾苗,如果哪年收成好了,他们的伙食就会跟着改善。 今天轮到张求粮和张来福去打猪草,张天赐去砍柴。 张天赐扫了眼张来福:“你能找到野果子?” 张来福被他质问得红脸,仰起头不服气说:“我知道哪里有野果子。” 张天赐只是哼哼,丢给张来福一个眼神,意思是你能行吗? 张来福只比张天赐大一个月,个头却比张来福小了很多,和荒喜差不多高。 张天赐从小就不服气当老三,经常为这事欺负他,两人做什么都要比一比,偏偏张来福一次没赢。 荒喜刚来张家,张来福就喜欢这个妹妹,他觉得荒喜长得可漂亮,性格也是软软的,他一看到她就想疼她,所以平时没事就爱往她面前凑。 他不想在荒喜面前丢面子,冲张天赐吼:“你等着,我今天肯定能找着野果子。” 说着,出门找到背篓,不等张求粮就出门了。 “来…来福……”张求粮想说让他等等,可张来福脚步快,早走远了。 张求粮看了看张天赐,从厨房里走出来,把藏好的红薯递给荒喜:“给…给给给…给你吃,别…别……” 他才说几个字就涨红脸,越着急后面的话越憋不出来。 荒喜刚成为哑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意思,咿咿呀呀地比划,想跟他说说话慢点,不要着急。 张求粮是结巴,并非天生,而是七岁时父母双亡留下的后遗症,张老兵说他在七岁的时候受了刺激,很长一段时间不说一个字,后面就磕巴了。 他作为大哥,也比张天赐矮了一个头,因为磕巴,荒喜很少听到他说话,不过他人挺好的,好几次的药都是他给荒喜换。 张天赐看了看张求粮,知道他是同情荒喜,把自己那份吃的留给荒喜,就说:“大哥,你自己也没吃饱,自己拿去山上吃吧。” “妹…妹妹……” 张求粮想说荒喜也饿肚子,可张天赐在旁边,话说不利索,他觉得丢脸,只好闭上嘴。 荒喜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让他拿去山上吃。 张求粮把红薯塞她手里,红着脸离开。 荒喜看着红薯,若有所思。 在张家吃住几天,她能看得出来爷爷和三个哥哥都是好人,每次吃饭他们都不会少了她那份,她吃的跟他们是一样的。 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多吃,晚上经常饿肚子,有两次被求粮哥哥听到了,他就偷偷塞红薯给她吃。 来福哥哥人也不错。 就只有天赐哥哥…… 荒喜抬头看张天赐,她觉得家里天赐哥哥最皮,总和来福哥哥较劲。 “你信不信,我摘的野果子比来福多,也比他的好吃。”张天赐仰起头,骄傲道。 他力气是三个兄弟里最大的,长得又高,打架没输过,村里的孩子都怕他。 张老兵总说他长得像他亲爹,人高马大,真正的庄稼汉,张求粮和张来福也随了他们自己的爹,两兄弟身材大差不差,都长得不高。 所以家里砍柴的活,张老兵就交给张天赐干。 荒喜眨巴着眼睛,摆摆手,想说让他们不要去摘野果子,山上很危险,张天赐却误会了她不相信自己,冷着脸哼哼。 “你等着,我肯定能给你找着野果子吃。” 张天赐一走,家里就只剩下荒喜了,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茫然地看着外面。 过了会,她去拿扫帚,开始打扫屋子。她要勤快干活,让爷爷知道她不是吃白饭的,愿意养她。 扫到自己屋时,荒喜把床铺好,摸着炕上的床单,珍惜又满足。 爹娘没出事的时候,她有自己的床,打扮得很漂亮,房间里还有很多玩具,可家里被抄后,她那些东西都没了。 去到亲姑姑家,她只能跟表哥表姐住同一屋,床很小,晚上睡着了表哥表姐总把她踢下床,每天晚上她都得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蜷缩在小角落里,避免碰到他们,惹他们不高兴。 来到张家,爷爷说姑娘不能和男孩一起睡,特意给她腾出一个屋子,让她单独睡。床单和被褥都是旧的,但都是爷爷拿东西去跟村里的姐姐换的,不是男人睡过的臭褥子。 光是这一点,荒喜就感激爷爷。 爷爷有时候说话凶,可人很好。 她终于又有自己的床了。 她知道在乡下女孩子想有个自己的床很不容易。 爷爷给她床,也给她吃的。 她得做个让人喜欢的荒喜。 拉手 张天赐没到中午就回来了,肩膀上挑着四捆柴火,他砍的柴火又大又长,一看就重,走起路来却没怎么喘气。 荒喜正在摆柴火,看他挑着那么多柴火回来,愣了下。 张天赐呼哧呼哧把柴火扔在地上,冲进厨房舀了一碗水咕噜噜往喉咙灌,满身是汗地走到荒喜面前,拿出从山上摘来的山葡萄对着荒喜晃了晃:“就说我能给你找来野果子吃。” 荒喜看着他手里的几串野葡萄,忍不住咽口水。 野葡萄个头不大,就比黄豆大一点,张天赐手里的野葡萄还是紫色的,没完全熟,不过能吃了。 乡下很少有水果吃,荒喜没见过这么小的葡萄,觉得很新鲜,好奇地瞧着。 她吃过大葡萄,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张天赐说:“可惜那棵树上的野葡萄没全熟,不然我能摘一麻袋回来给你吃。” 他拿了几颗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看到荒喜偷偷咽口水,挑眉道,“你尝尝。” 荒喜闻到了葡萄酸甜的味道,她已经一年没吃过水果了,这个味道对她来说诱惑力极大。 她纠结地望着张天赐。 她想吃,可又不好意思,怕天赐哥哥说她嘴馋。 想了想,她咬着嘴唇摇头。 张天赐这才发现她给自己梳了两个小辫子,晃来晃去的,挺可爱。 他别扭地催促:“快点吃,不然人回来了没你的份。” 能吃的就这几串葡萄,他几口就能吃完,为了带回来给她尝,他自己都没舍得吃。 “不是给你白吃的,你吃完了得给我洗衣服。” 荒喜实在忍不住,接过他手里的葡萄,点了点头,她找水把葡萄洗干净,捏了几个放进嘴里,酸得表情扭曲,眼睛全闭起来。 张天赐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 酸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荒喜不舍得吐,忍着酸咽下去,有点涩有点酸,同时也有股淡淡的甜味。 是好吃的。 她睁开眼睛,又吃了几颗。 张天赐皱眉:“城里来的就是瞎讲究,吃什么东西都要洗。” 通过几天观察,他发现荒喜很爱卫生,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饭前饭后都要洗手,受着伤呢也坚持洗澡。 他一个从泥堆里长大的男娃,就没见过这样的。 荒喜眨巴着眼睛,白嫩的脸颊上慢慢泛起一抹红。 牛甲村就一个大水井,在村口,家里用的水都是去那边挑的。 为了节省水,村民们都是去河边洗衣服,男人洗澡也是去河里洗。 张家有个大水缸,专门拿来存水,她知道挑水不容易,平时都省着用,可她从小就收拾得很干净,爹娘告诉她要爱卫生,吃进嘴里的东西都要洗干净,这样才不会生病。 张天赐也不是嫌弃她用水多,就是觉得城里来的人比较挑剔。 “算了,我晚点再去挑水,还有几捆柴没扛回来,我待会还要出门,你跟着我去河边洗衣服。” 张天赐的衣服不多,总共四套,但是他爱出门玩,现在天又热,衣服有股汗臭味。 荒喜提着一筐衣服跟他去河边,路上有人瞧见了,都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 村里童养媳不少,村民都习惯了,只是听说张老兵买的是城里姑娘,他们都纳闷,想看看啥样,看到荒喜的模样,忍不住多瞧几眼。 还真别说,城里姑娘就是长得好看。 荒喜脸皮薄,低着头回避他们的目光。 “天赐,这就是你爷爷给你找的童养媳啊?”这会儿村民都下工回来了,农村没有秘密,哪家发生了啥都一清二楚,就爱瞎打听。 张天赐皱着眉头:“什么童养媳?这是我妹妹。” 邻居听了就笑:“你爷爷花了五块钱买的,就是给你找的媳妇儿。天赐,你要有媳妇了。” 张天赐脾气臭,邻居们越看他脸色臭越想逗,“你要娶媳妇了,我们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旁边的一群小孩起哄:“要有媳妇咯,要娶童养媳咯。” 童养媳不是什么好词,村里的二蛋娶童养媳就总被人笑话,村里的男人和女人干完活没啥事干,就爱闲聊,说话也不着调,二蛋长到十五岁,总被追着问同房了没有。 张天赐被调侃得面色涨红,冷着脸说:“我爷爷说了,荒喜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童养媳。” 他瞪着周围看热闹的邻居,“支书说过,我们村要争做先进村,破四旧,以后有谁说荒喜是童养媳,我就告诉支书,说他思想封建,是社会主义的毒瘤。” 小小年纪,说话一套一套的。 说话的邻居撇撇嘴。 这张家的三娃年纪不大,脑袋却灵光,跟大人一样说话一模一样,嘴皮子也厉害。她过过嘴瘾没事,就怕被天天提倡起破四旧的支书批评。 张天赐握紧拳头警告那些看热闹的小孩:“以后谁敢在村里乱说,我就揍他。” 那些孩子没一个打过张天赐的,都怕他,一溜烟跑了。 张天赐回头看看荒喜,拉起她的小手:“别理他们,一群臭嘴。” 打架 张求粮和张来福今天运气好,找到了很多猪草,箩筐装满后肚子还不饿,想去山上找野果子。 逛了一大圈,没找到野果子,反而碰到了上山的其他孩子,有比他们两个年纪大的,也有比他们年龄小的。 张求粮磕巴,孩子们不爱跟他说话,逮着张来福问:“来福,听说你们家买了个童养媳,给你大哥买的还是给你买的?” 农村的妇女唠嗑很少避着孩子,村里的小孩从他们娘那里听说,荒喜是给张求粮买的媳妇。 因为张求粮十五岁了,又是个结巴,父母双亡,以后不容易娶媳妇。 张求粮结结巴巴地说:“胡…胡胡胡说,才…才才才……是妹…妹妹……” 他一句话没说完,几个孩子瞬间哄笑,学着他的语气:“是…是是是童养媳……媳媳妇……” 听到他们嘲笑自己大哥,张来福气得大声吼:“不许笑。” 那些孩子冲他吐舌头:“我…我我我…我们就笑笑笑……” 张求粮尴尬得红脸,攥紧拳头,张来福也是气得小脸通红。 那些孩子存心欺负张求粮:“你你你你,你们生气了。” 张来福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但是受不了这种气,小时候他看到自己大哥是结巴被村里人嘲笑也觉得丢脸,等长大懂事了,看到其他人故意模仿和嘲笑张求粮,就只剩下生气。 张求粮虽然是结巴,但是很疼他这个弟弟,什么好的都让着他,他急眼道:“信不信我告诉我爷爷,让我爷爷揍你。” 学张求粮说话的孩子叫王八斤,比张求粮还大一岁,个头比他们两个高,胖胖的,哈哈大笑:“你怎么不自己打我,就知道回家告状。” 张来福脸也红了,他想揍这些人,但是他们人多,力气比他大,他揍不过:“等着,回家我让我爷爷打你。” “有本事你现在打。” 王八斤往前走几步,张来福害怕得往后退。 “孬种。” 话音刚落,他背后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王八斤砰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几个孩子全都愣住了。 王八斤摔得疼,哎哟哟地叫:“谁?是谁打我?” 张天赐踩着他的背,手按住他脑袋往地上摁:“死胖子,是你爷爷我。” 旁边的孩子面色发白,吓得往后面退了退。 王八斤整张嘴埋在土里,吃了一嘴巴的土,动也动不了,只有一双腿能扑腾,但他胖,腿打不到张天赐。 张来福愣住了,张求粮也怔住了,不过他年纪大,反应比较快,知道张天赐下手重,每次打人都是往死里打,怕惹出事,上前劝他:“天天…天赐,放开他……” 张天赐紧皱眉头,不吭声。 张求粮急得说话都利索了:“回去爷爷会打你的。” 张天赐看了看张求粮,不情不愿地松手,王八斤在地上趴了好一会才能站起来,没人敢扶他,他被张天赐揍,一个字都不敢说,脑袋缩得跟个乌龟王八似的。 张天赐高高在上道:“回去敢跟你爹告状,我见你一次打一次。下次再学我大哥说话,我让你也变结巴。” 那几个孩子瑟瑟发抖,王八斤不服气,瞪着张天赐想说什么,被其他人拉走了。 张天赐看着张来福,一脸嫌弃:“王八斤你都不敢打?下次他欺负你们,你给我狠狠揍他,揍不过再叫我。” 张来福胆子小,被他一说,觉得没面子,仰起头说:“我,是不想给爷爷添麻烦。” 张天赐哼了一声:“胆小鬼。” 张求粮担心他们吵起来,从中调和:“不…不怪来福,天赐,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过来拿柴火,你们猪草找好了吗?找好了就一起回去。” 说完还是不解气,眼神阴沉,“大哥,下次有人再笑你,你就告诉我,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张求粮不好意思道:“没…没事。” 他自己也胆小不敢生事,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每次都让天赐帮他出头。 张求粮瞧着张天赐凶狠的表情,觉得他又想半路去拦住王八斤再揍一顿,赶紧叫他和张来福下山回家。 * 张老兵中午一般不回家,有时候从家里带红薯去地里解决肚子,困了就在树下睡觉,有时候坐在河边发呆,偶尔去找跟他关系近的许老根吃饭。 他不担心三个孙子,知道他们会自己找吃的,不会饿着肚子。 傍晚回家的时候,他面色沉沉,摆脸色看张天赐,张天赐像个没事人,笑嘻嘻地跟他说话:“爷爷,今晚能不能吃鸡蛋?” 张老兵没好气地说:“还吃什么?别吃了!” 那语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拿棍子抡人。 张天赐小时候还会怕,现在可不怕了:“爷爷,今晚我来做菜,做你最喜欢吃的炒花生。” 张老兵绷着脸,去找凳子坐下,每年分到的花生不多,但他就好这口,炒花生配酒吃,那味道绝了。他知道张天赐在低头认错呢,不再说话。 他扫了眼荒喜,荒喜应该是被吓到了,无措地站着。 张老兵说:“不关你事,你不用怕。” 荒喜还是怕,她觉得张老兵会揍张天赐,以前在大姑姑家,大故丈想揍表哥表姐的时候,就会拉着脸。 饭菜上桌,张天赐迫不及待就要夹菜吃饭,张老兵啪的一声拍桌。 张天赐嬉皮笑脸收回手:“爷爷,干嘛呢?我饿了。” 张老兵喜欢饭桌上教育孩子,老一辈是这样的,他自己也认这个理,吃饭时训斥孩子,孩子才能听进去。 “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们别打架,别给我惹事,耳朵都丢到河里去了?” 张天赐理直气壮:“我就是看不惯王八斤。” 张老兵吹胡子瞪眼,想打他,又舍不得。 张求粮忙求情:“爷爷,天赐为了帮我出头…才才打人的。” 张来福因为没找到野果子,被张天赐奚落了半天,可王八斤被打的时候,他是看得浑身舒畅,还很佩服和羡慕张天赐这么彪,也帮忙说话:“王八斤说荒喜妹妹是童养媳,是爷爷买来给我或大哥当儿媳妇的,还学大哥说话,天赐气不过才打人。是王八斤先有错的。” “爷爷,他们都说荒喜妹妹是童养媳,妹妹真的是童养媳吗?”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张老兵,只有荒喜难受地低着头。 张老兵皱起眉头,挑起筷子敲张来福的脑袋:“荒喜是你们的妹妹,咋们张家没有闺女,我就找了个小闺女进门,以后不许再说什么童养媳。” 张来福高兴了:“我就说是妹妹,我喜欢荒喜妹妹。” 说完,他看向荒喜,越看越稀罕,村里那些跟他有矛盾的男孩都有妹妹,他从小就羡慕他们有妹妹,现在他有个全村最漂亮的妹妹,以后有人敢在他跟前炫耀,他就拉着荒喜妹妹去给他们看。 “妹妹,你放心,以后我保护你。” 张天赐啧了一声。 张来福红脸,不服气地保证:“我能保护妹妹的。” 张老兵面色缓和:“这回就不罚你们,下次再打架,饶不了你们三。” 张天赐不吱声。 “要打人也得悄悄的,每次都让人嚼舌根。” 张天赐明白了,骄傲地扬起嘴。 张老兵看着他交代:“明天早上,你带着荒喜去镇上把家里那3个草席卖了。” 荒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镇上,以为又要被卖掉,慌张地对着张老兵摆摆手。 张老兵看着她乖巧的模样,觉得姑娘比孙子好,让人省心,笑了笑:“你跟天赐出门去买点东西回来。” 张来福发现没自己的份,不高兴道:“爷爷,我也要去镇上,我也会卖草席。” “你能和天赐一样卖同样的钱?” 张来福不说话了,爷爷就是偏心。 半颗糖(100收加更) 晚上,张来福和张天赐又吵起来。 张天赐要点煤油灯,张来福觉得家里的灯油快用完了,舍不得,不让他用,两人就起争执。 张老兵听着就头疼,把两人叫到屋外批评:“别嚷嚷了,像什么话?大晚上的屋里黑,这会点煤油灯没什么。” 家里不富裕,勉强能糊口饭吃,但张老兵在这方面从来不亏待他们,他思想先进,送三个孩子上学,卖草席的钱都凑来买灯油,让三个孩子晚上看书写作业。 张来福因为白天被张天赐讽刺找不到野果子,心里憋着一股气,看到张老兵维护张天赐,更加不服气:“爷爷,我们家的灯油要没了,从哪儿找去?他晚上又不看书写作业,没必要点灯。” 张天赐面无表情:“家里一半的灯油是公社送给我的,我爱咋用就咋用。” 张来福咬牙切齿:“是我爷爷养的你,你吃的穿的都是我们家的。” 张天赐冷笑:“要不是我住在你们家,你们家能吃饱饭?” “行了行了,吵什么吵。”张老兵瞪他们两个,“再吵你们两个今晚都给我睡外边去。” 张来福说:“爷爷你偏心。” 张老兵一听,瞬间也怒了:“我什么时候偏心过你们三个?吃的喝的样样没少,你现在嫌我这个爷爷养不活你了?” “天赐说的没错,要不是他住我们家里,公社也不会那么关照我们家,你得偷着乐。” “你倒是给我说说,我哪儿偏心?” 张来福说不出来,他就是不服张天赐,动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张求粮拉着他劝,不让他再说了。 张老兵冷脸。要说偏心,那肯定是没有的,这个他敢担保,所以张来福说什么,他都不理亏。 三个孙子里,就张天赐不是亲生的,张天赐的爷爷也是张姓,战乱年代带着张天赐的爹跑到牛甲村落户,没亲族。张天赐的娘为了救张求粮和张来福两兄弟丢了性命,他心里有愧,把人带回家养着,公社就把原本给张天赐家那份补贴全给了他,他才有能力拉扯三个孩子。 张天赐最调皮,也是挨揍最多的一个,只要犯错他就打。 他自认在大事小事上都做得公平公正。 一听到动静,荒喜就不好意思一个人待在屋里,站在门框旁看着他们吵架,等张老兵一回头,就看到她眼里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 “瞧瞧你们,把荒喜给吓到了。”张老兵安抚地摸摸她脑袋,“别理这两个臭小子,他们脾气就这样,天天吵。” 张老兵拉着荒喜的手回去堂屋,见她心事重重,不禁胸口泛软。 决定把荒喜买过来,是因为荒喜年纪和三个孙子差不多,价格也便宜,刚开始就是想省娶一个孙媳妇的钱,找个闺女帮忙照顾三个孙子,可人到家里住了一小段时间,他越看荒喜越喜欢,手脚勤快,人也乖乖巧巧的。 他压低了声音,笑笑说:“没事的,别怕,回屋睡去吧,我自己坐一会。” 荒喜一进屋就听到张老兵的咳嗽声,听着挺严重的,她有点担心,出门倒水给张老兵喝,说不出话,就用手比划。 张老兵看懂了,抓着水碗若有所思,喝完水,他一个人坐着发呆,荒喜挪了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 荒喜觉得爷爷有心事,可她不能说话,就只能陪他一起坐着。 张老兵偏头看她安安静静的模样,笑了。三个孙子长大以后,没一个人愿意坐着陪他说话,已经很久没人坐在他旁边聊天了。 可惜荒喜摔坏了脑袋,现在发不出声音。 张老兵坐了很久,直到张天赐他们屋里的动静停下来,他才起身回屋,荒喜也跟着站起来,片刻后,张老兵给她递了一颗糖。 “拿着吃,别让那三个臭小子看见,不然又要吵。” 荒喜抓着糖,很是意外,糖已经放很久了,有些潮湿,可在乡下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荒喜知道,张老兵是真心给她糖吃的,犹豫了下,弯起嘴唇冲张老兵笑,嘴里啊啊啊的,表达感谢。 糖就一颗,因为包装湿了,抓在手里能闻到丝丝甜味,回到房间,荒喜把包装慢慢撕开,准备吃掉。 刚来张家那会,她兜里有两个鸡蛋,等醒来才发现不见了,后面听说被张天赐偷偷吃掉,为此张老兵还把张天赐揍了一顿。 乡下想吃一口好吃的很难,东西不能存太久,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她正准备吃,看到张天赐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背影孤零零的。 荒喜猜想,他应该是被爷爷骂了,一个人去外面哭鼻子,觉得他有点可怜,把糖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另一半给张天赐。 张天赐没想到她会出来,冷冷瞥了她一眼,不作回应,双手抚摸一块银手镯,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垂着脑袋,像一条可怜的小狗,荒喜在张家这几天,已经知道他的来历,听爷爷说,天赐哥哥的娘怀他的时候,他爹就去参军了,十几年杳无音讯,这么久一封信没寄回家,村里人都觉得他爹死了。 荒喜觉得他同自己一样可怜,拉过他的手,掰开他手指,把糖放到他手心上。 张天赐心里正不痛快呢,转头看她,刚要发火,就看到荒喜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柔顺地看着他。 张天赐飙到喉咙的话噎住,垂下眉眼,半颗糖的外皮已经融化了,黏糊糊的。 他的心情顿时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赶集买新衣服 张天赐扭开头,别扭地说:“别来烦我,回屋去。” 他把糖囫囵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就吞进肚子里。 语气还是凶巴巴的,但是荒喜看出他不是真的生气。 她在大姑姑家被骂时,晚上也喜欢偷偷溜出房间,坐在院子里看天空想爹娘。 她咿咿呀呀地张嘴,手同时比划着,意思是让张天赐不要难过。 张天赐撇撇嘴,把银手镯收起来。 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也是爹给娘的定情信物。 娘不是这边的人,看上他爹跟着他爹偷偷跑了,几年前山洪爆发,为了救张来福两兄弟死在牛甲村,后事是爷爷和支书帮忙料理的。 娘还活着的时候,人人都说,他爹死了,娘不信,他也不信。 或许有一天,他能靠着这个手镯找到爹。 娘说,爹去的是省城的部队,省城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有很多他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等他再大点,离开牛甲村,也可以去城里。 张天赐乱七八糟地想着。 “你们城里人是怎么找人的?” 刚说完,他从石头上一跃落地,拍拍屁股走人,嘴里嘀咕着:“问你也没什么用。” 她自己都找不到爹娘。 走了几步,张天赐皱着眉回头:“明天起早些,带你去赶集,爷爷说要给你买新衣服。” 张老兵当真是要荒喜去镇上买新衣服的,一大早他把荒喜叫到屋里,说:“把你买过来时少给了两块钱,这两块是留着给你添置东西的。” “我们张家不富裕,但还是能给你一口饭吃的,只要你愿意待在张家,张家会把你养大。” 至于大了想嫁给他哪个孙子,那就是他们四个人的事了。 当时和白美莲费了半天的口水,就是瞧见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想留点钱给她买衣服。 都是娃娃,他不偏袒自个的孙子,当然也不会苛待荒喜。 “钱我让天赐抓着,他是你三个哥哥里脑袋最灵光的,买卖东西不会吃亏,要是他偷偷给自己花一个子,你回来告诉我,我教训他。” 荒喜受宠若惊,等反应过来后,灿开小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就像月亮。 她想说谢谢爷爷和爷爷真好,可嘴一张还是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荒喜失落地低下头。 张老兵看不懂,也听不懂,但是他觉得荒喜笑起来的时候是个惹人疼爱的小闺女,也跟着笑:“以后你就是张家的小孙女了。” 说完,给荒喜塞了两分钱,让她到镇上的时候买两颗糖吃。 荒喜摸到钱,开心得不得了。 张天赐是真的脑袋灵光,嘴皮子也能扯,跟人吆喝卖东西的时候气势一点不输大人,三个草席很快就被他卖掉。 荒喜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佩服地看着他数钱。 她终于知道爷爷为什么放心让天赐哥哥一个人出来卖草席了,还夸他聪明,他卖东西就没人把他当小孩,一点亏都不吃的。 草席价格比较好,总共卖了一块八毛钱,收好钱,张天赐叫上荒喜:“走,我带你去看衣服。” 这时候很少有私人门路卖衣服和布,被抓到就是投机倒把罪,要吃牢饭的,想买衣服得去供销社,布比衣服便宜,所以很多人家选择扯布回去自己做衣服。 张天赐没有布票,不过他有自己的门路,就没去供销社,带荒喜绕到一户人家外头,跟一个大娘换了两尺布和三套旧衣服、一双鞋子。 大娘收了钱,瞧着荒喜眼生,忍不住多问一嘴:“这小姑娘谁啊?” “我妹妹。” 大娘多瞧了几眼:“小闺女长得真漂亮。天赐,什么时候再去找那东西?找到了给我送过来,东西和钱都好商量。” 张天赐约定了个时间,带着荒喜离开。 荒喜看得一愣一愣的,有点担心张天赐这个行为会出事,扯了扯他衣角。 “放心吧,我是跟大娘换东西,不是买,不会有事。”张天赐没多做解释,出了巷子他数着张老兵给的两块钱,还剩八毛,从里面抽出六毛,把剩下两毛给荒喜:“这是爷爷让你花的,你自己拿去买点东西。” 想了想,不情不愿地把剩下的六毛钱也给她。 荒喜接过钱,看出张天赐不是诚心想给她,只拿了一毛,剩下七毛全还给他。 她现在还不会用手势表达很多意思,指这又指那,张天赐却是看明白了。 他也疑惑自己为什么能看懂一个哑巴说话,不过看到荒喜这么乖,还知道把钱上交,很是满意。 “回去不许跟爷爷说。” 荒喜点点头。 张天赐抓着七毛钱,乐了:“走,带你去买点吃的。” 最好的是天赐哥哥 张天赐带着荒喜去买了两个鸡蛋糕,鸡蛋糕松软香甜,荒喜舍不得吃太快,小口小口咬着,回到牛甲村前,正好吃完最后一小块。 她用张老兵给的两分钱买了四颗糖,给张求粮和张来福分了两颗,张天赐那颗在路上就被他吃了。 张天赐只买了两本书回家。 张老兵今天去生产大队领的活是喂猪,回家回得早,张天赐把卖草席的一块二毛钱给他。 四毛钱一张草席是镇上现在的市场价格,张老兵没有问,也没怀疑,就这样张天赐偷偷挣了四毛。 白天支书刚来走一趟,替公社送了点东西,一百五十斤大米、一个猪头、五斤灯油。 张老兵心里乐呵,今年的粮食不愁吃了,往常公社会给点别的东西,有时候是布,有时候是棉花。 除了东西,大队每年多给他们家加两百一十个工分,这些东西都是给张天赐的。 十几年前,当兵还不像现在这么好,去了有工资有补贴,能往家里寄钱。那时候当兵苦,每个大队都要派人去参军,牛甲村村民们怕死,不愿意,最后推了张天赐他爹张国祥出来。 公社为了补偿张国祥,每年给张天赐家补工分和粮食,这一点整个大队都是知道的。 后来在山洪中张天赐他娘舍己救人,公社表彰了这种行为,见张天赐无父无母,每年都会多给点奖励。 家里将近一个月没吃过肉了,一整个猪头够吃一阵子,猪耳朵就够吃两顿,还有猪舌、猪头皮,最好吃的部位就是猪骨头上的肉,炖成汤,够家里吃几天。 没有肥肉,张老兵最喜欢的就是猪下水和猪头,三个孙子长身体能吃,猪骨头煮成汤,有了肉腥味,放什么青菜都好吃。 他今天高兴,一下拿出半个猪头来煮。 四个孩子都很高兴,尤其张来福,干活特别积极,猪头肉在锅里煮的时候,全都眼巴巴地看着。 肉的味道就是香。 猪骨头上的肉多,汤汁多放,剩一些在锅里煮青菜,晚饭都吃了个尽兴。 张来福意犹未尽:“爷爷,猪头真好吃,要是公社每个月都给咋家送一个猪头就好了。” 张老兵:“想得美,一年有这一个就不错了,我们还是沾了天赐的光。剩下的肉先放着,慢慢吃。” 要不是天赐的娘也有补贴,公社也就送半个猪头,这些好东西是两条人命换来的。 张老兵想着,眼睛慢慢暗下来,和张天赐说:“四斤灯油放你们屋,你拿来点灯看书,剩下两斤我和荒喜分。” 张求粮成绩一般般,张来福的更别说,一塌糊涂,就张天赐学习最好,也好学。 张老兵知道,三个孙子里将来最有出息的就是张天赐,张天赐现在是一只羽翼未丰满的鸟,等长满了翅膀,就会离开牛甲村。 张天赐:“爷爷,晚上我想去河里捉泥蛙。” “镇上的刘老头又要吃了?” 张天赐点头。 张老兵叹气:“哪能靠着这些东西吊命,收拾好,晚上我带你去河里找。” 听到要去河里捉泥蛙,张来福很兴奋,提前准备好绳子和捉鱼的小竹篓。 荒喜也跟他们去河里捉泥蛙。 张天赐说的泥蛙和捉害虫的青蛙不是同一个,是专门生长在河里的,能吃,张天赐买衣服和布的那个刘大娘,老伴一年前生了重病,找了很多土偏方治病,其中一种药材就是青蛙,一只一块钱。 张老兵当然不信蛙能治病,觉得刘家找这些偏方白费劲,可他们找到就能挣钱,人家有需要的时候,还是乐意去帮忙找的。 以前运气好的时候一天晚上捉个十只,就能挣十块钱,够一家人生活很久,有时候找得多,张老兵会留几只吃,给孩子们打牙祭。 村里的人也会去捉青蛙吃,但他们没有张天赐的这个挣钱门道。 今天晚上天气阴,有下雨的预兆,这种天气泥蛙喜欢出来活动。 荒喜看到三个哥哥都望眼欲穿等着天黑去河里,知道泥蛙是好东西,也很高兴。 她换上最破烂的衣服,等夜稍微深些了,五个人出发去河里。 上回被牛踹到河里伤了脑袋,荒喜有点怕,靠着河边走,走得小心翼翼的。 张老兵眼睛不太好使,张天赐眼睛最尖,都是他站最前面,找到了直接动手抓,又准又狠。 河水不冰,就是不好走,好多地方都是杂草,还有泥,没办法从田边走的时候,就得过河,荒喜很怕。五个人用两个手电筒,如果她不走落在后面看不清路。 张来福把三只泥蛙吓跑后,也不敢走最前面了,往后看了看荒喜,见她笑着不动,伸出手去拉她:“我拉着你走。” 有人拉着,荒喜就没那么怕了。 她没捉过泥蛙,但是在旁边看着,也觉得新奇和好玩。 在河里找了一晚上,总共捉了七只泥蛙,跑了五六只,回去的路和来时不一样,要过一个大水潭,水流湍急,荒喜怎么都不敢过去。 张来福摔了两次才勉强过到对面,四个人回头等着荒喜。 水潭的水很深,都到张来福腰上了,大晚上的手电筒一照,水是绿色的,荒喜看着双腿就打颤。 她站着不动,张老兵他们衣服都湿了,急着回家,说:“抓根木头慢慢走过来。” 荒喜还是不敢。 没办法,张求粮往回走,拉她的手过河,刚走了两步,水漫到大腿根部,脚底不知道踩了什么滑滑的东西,荒喜吓得往回退。 最后是张天赐走过来背她过的水潭。 趴在张天赐背上,荒喜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发呆,她觉得求粮哥哥和来福哥哥人都很好,但是最好的还是天赐哥哥。 像一头使不完劲的蛮牛 七只泥蛙,卖了四只,剩下三只拿来煮汤,蛙汤鲜甜,肉质滑嫩,一家子都爱吃。 眼看着八月快望到底,准备开学了,张天赐和张来福越来越喜欢往山上跑,只要干完活,人就不见影子。 荒喜慢慢适应了在张家的生活,经常和张天赐、张来福去山上找野菜和蘑菇,偶尔下河抓鱼。 荒喜不会抓鱼,但是张天赐熟练,他不仅会编织鱼篓,还会设置陷阱,只要去河里,总能找到点东西吃。 荒喜经常帮他打下手,相处久了,张天赐在山上找到什么好吃的,就会留一份给她。 现在家家户户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上回的猪头早就吃完了,能捕到鱼能改善点生活,张天赐很喜欢往河边跑。 不过他也不是回回都带荒喜,更喜欢和村里的男孩玩。 荒喜在牛甲村也有了新的伙伴,张二妞,二妞是张来福的亲堂妹,张老兵小弟的孙女。 二妞十岁,喜欢带荒喜玩,经常带荒喜去找野葡萄,荒喜也喜欢她。 这天张老兵在家里休息,荒喜打扫院子,天快黑了,张老兵让她去找张天赐。 荒喜绕了一大圈,才在河边找到张天赐,他刚洗完澡,低头翻石头捉螃蟹。 荒喜咿呀咿呀地叫他,张天赐没听到,他旁边的男孩看到了,眼睛瞪圆,他们平时经常去张家偷看荒喜,觉得她长得漂亮。 有人和张天赐说,张天赐回头,见荒喜叫他回家吃饭,拎起地上的鱼篓给荒喜看,里面装了几条小鱼,还有几只螃蟹。 “不急,我再抓会螃蟹,你先回去。” 荒喜想看鱼,走过去,仔细看鱼篓里的收获,眉眼弯弯。 天赐哥哥又捉到鱼和螃蟹了,这么小的卖不了,是拿回家吃的,她最喜欢吃螃蟹。 看完收获,荒喜就去看张天赐,他专挑大石头翻,那些石头很重,两三个大人都翻不了,他撬几下就能翻动了。 荒喜觉得他像一头牛,一头使不完劲的蛮牛。 又捉了几只螃蟹,其他孩子怕家里人骂,陆续回去,河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张天赐这才停手。 他抬起眼皮看荒喜,发现她头上有一根草,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拿掉。 荒喜蹲坐着不动,在他伸手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眼。 “晚上家里都煮了什么菜?” 荒喜用手比划,说烧了茄子和豆角。 张天赐撇嘴:“总是吃青菜,肚子都扁了,赶紧走吧,拿这些鱼回去煮。” 荒喜点点头,主动拎鱼篓。 张天赐白天抓了一条蛇,放在麻袋里,一手拿蛇,另一只手牵荒喜。 他的手掌很大,可以把荒喜的手都握住, 荒喜看着蛇,心里怕怕的,但是张天赐牵着她,她就不怕了。 牛甲村经常会有货郎过来收东西,蛇蜕可以换糖吃,而蛇可以卖钱。 蛇会咬人,可张天赐不怕,不仅不怕,他还总往家里拿,张老兵不问,也不管,卖了钱张天赐自己收。 荒喜知道张天赐在攒钱,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找东西卖钱,但是她没问过。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碰到禾苗和杂草高的地方,张天赐就用手拨开,避免伤到荒喜。 荒喜已经喜欢在乡下的生活了,现在在田边走一点也不怕,步伐欢快。 张天赐往知青点的那条小路走,他拿出两条小鱼,送给里面的李知青。 李知青是老知青,也是知青点里现在管事的,来牛甲村六年了。 前段时间他给张天赐送了一本书,张天赐就经常来知青点找他,问他问题,也送吃的。 李知青拿了人孩子两条鱼,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又瞧见荒喜,就给她拿了两个鸡蛋糕:“好久没看到荒喜了。” 荒喜现在没完全张开,脸蛋还带点婴儿肥,一双眼睛清澈明亮,见过她的人都喜欢,李知青也不例外。 张天赐挡在荒喜面前,替她接过鸡蛋糕:“谢谢李知青。” 李知青还想再瞧瞧荒喜,但是张天赐整个身体把人挡住,完全看不到,他一抬头,就看到张天赐一双眼睛冷冰冰的。 李知青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明白张天赐怎么突然会对自己有敌意,等反应过来,无奈地笑了笑:“荒喜是个可爱的丫头。” 可惜不会说话,所以张天赐和张来福都护着她,不喜欢让人四处打量,要是有人说她是哑巴,张天赐就跟人干架。 李知青想到一个事,笑笑:“快开学了,荒喜今年上学吗?” 张天赐好学,总来找他问些书本上的事,听人说荒喜今年才来的牛甲村,十岁还是上学的年纪,但她是女孩,也不知道张老兵会不会让她读书。 荒喜站在张天赐后面,闻到鸡蛋糕的味道,嘴就馋了,她伸出头想往前看,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荒喜?” 张天赐想转过的头,眼神扫到后面那知青身上,下意识皱眉头。 陈远志第一时间就看到张天赐了,高高的个头,不想看到都难,但是目光不善,陈远志愣了下,猜想张天赐和荒喜的关系。 荒喜也愣了一小会,随后眼睛慢慢睁大,是远志哥哥,远志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熟人,荒喜高兴坏了,笑着小跑过去。 “咿呀咿呀……”她想打招呼,但是发不出声音,陈远志刚沉浸在见面的喜悦中,发现她说不了话,又愣住了。 “你这是……” 荒喜沮丧又难堪地低下头。 张天赐看得脸都黑了,他就没见过荒喜那么高兴地跑到某个人的跟前,沉着脸问:“你谁啊?” 三两步走上前,把荒喜往后拉开,“谁都敢乱打招呼,也不怕被人欺负。” 陈远志疑惑地盯着他,又疑惑地看看荒喜,不明白她怎么出现在这儿,看样子和村里的这个男孩关系挺好。 后面的李知青开口:“天赐,这是刚下乡的陈知青,昨个儿刚到的。陈知青,你认识荒喜啊?” 生气 荒喜不会说话,陈远志会,他简单解释了跟荒喜的关系,张天赐和李知青这才知道他是荒喜邻居家的哥哥,听着两人以前感情还不错。 无论陈远志说什么,荒喜都点头笑,见到陈远志,她高兴坏了。 小时候远志哥哥经常带她玩,有什么好吃的都分给她。家里出事那会,正好远志哥哥去外婆家了,她没跟他说再见,心里很遗憾。 可是远志哥哥怎么会下乡当知青了呢,难道陈家也出事了吗? 荒喜有很多问题想问,张天赐见她眼睛都快粘到陈远志身上了,拿起蛇袋往前走。 荒喜看到他走了,犹豫了一下,用手指给陈远志比划,抓起鱼篓跟在张天赐后面。 陈远志还没问她变成哑巴的原因,着急地喊:“荒喜……” 荒喜停下来,见陈远志欲言又止,犹豫着要不要这会回家。 张天赐却没什么耐心了,拉着脸说:“你要不要回去,晚了就没我们的饭吃了。” 荒喜怔了下,不明白天赐哥哥怎么突然这么凶,她朝陈远志挥挥手,恋恋不舍地离开。 张天赐瞪了陈远志一眼。 陈远志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明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能和村民们起冲突,而且当初白家下场凄惨,他现在也不知道荒喜是什么情况,往后还有时间问。 张天赐走得很快,他步子迈得大,荒喜跟不上,只能小跑着追他:“咿呀咿呀……” 她想让张天赐等自己,张天赐听到声音,皱了下眉头,还是停下来了。 荒喜马上跑到他面前,比划着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张天赐撅嘴:“你现在是张家的闺女,是我妹妹,不是那些知青的妹妹,以后少跟那些知青套近乎。” 荒喜愣了一下,有点不明白。 远志哥哥也是她的哥哥呀,为什么不能来往呀? 张天赐低头看着她,心里很堵,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反正荒喜只能当他妹妹。 两人回到家,张天赐还在摆脸色。吃过饭,张天赐故意不跟荒喜说话。 荒喜看出来他在生气,偏偏她现在比划手势只有张天赐一个人能全看懂,张天赐在屋里看书的时候,她抓着一颗糖进屋,偷偷塞给张天赐,跟他说别生气。 张天赐不拿,把脸别到另一边。 荒喜急了,拉住他的手。 张天赐偏过头,就看到她一双眼睛泪汪汪的,要哭不哭。 他瞬间没脾气了,把桌子上的糖还给她:“你自己吃。” 别以为他不知道,糖是爷爷偷偷给她的。 张天赐小声默了下,小声问:“荒喜,爷爷对你好不好?” 荒喜用力点点头。 “那我呢,我对你好不好?” 荒喜纳闷他为什么要这么问,犹豫了下,也点点头。 天赐哥哥有时候很凶,但是心地是好的。 “我们都对你这么好,你不能吃里扒外,认其他人做哥哥。” 荒喜愣了愣,等明白过来张天赐是吃醋了,眼睛弯起来。 张天赐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荒喜跟他解释,说天赐哥哥是最好的哥哥,她最喜欢和天赐哥哥玩。 张天赐当然不信他,不过脸色好歹缓和了,低头继续看书。 荒喜趴在桌子上,跟他一起看。 最近张天赐看完书后,经常问她城里的事情,她觉得张天赐懂的事情很多,有时候闲着没事干,就会跟他一起看书解解闷。 张来福本来在门外,看到荒喜又和张天赐看书,一溜烟跑进来:“荒喜,我找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你跟我出去玩,我带你看。” 他拉起荒喜的手,结果张天赐冷冷的眼神就扫了过来:“她要看书。” 张来福哼哼:“荒喜才不喜欢看书。” 荒喜看看张天赐,又看看张来福,觉得他们又要吵起来,赶紧和张来福说,她想在屋里看书。 张来福失落道:“荒喜,你不喜欢跟我玩了。” 荒喜摆摆手,表示不是的。她就是怕来福哥哥被天赐哥哥欺负。 张来福不会想那么多,被荒喜拒绝后,失望地走出去,走前不高兴地冲着张天赐哼了一声。 这种场面每天都会出现几次,荒喜已经习惯了,知道张来福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就没出去安慰他。 * 吵吵闹闹的,暑假就过了,张家三兄弟准备开学。 兄弟三人都很关心荒喜上学的事,问过张老兵几回,张老兵一直没松口,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荒喜倒是不着急,在梨花沟寄人篱下一年,她已经不敢期待了。 不过最近牛甲村孩子们的注意力也不在开学上,而是公社即将举办的摔跤比赛,这是公社一年里除了过年外最盛大的比赛,全公社几个村的人都参加,村民三天不用下地。 十八岁以上的青年分成一组,小孩分成一组,赢了的能有奖励,小孩那组最大的奖励是一只鸡和一只鸭,还有一斤红糖。 要是能夺得第一,至少可以拿走一只鸡。 过去两年,孩子那组张天赐都是第一,张老兵这几天注意力也在比赛上,不说奖励,光是第一的名头,就够他在牛甲村吹半年了。 很快,就到了摔跤比赛那天。 天没亮,牛甲村就响起敲锣打鼓声。 荒喜听到动静,赶紧爬起来,张老兵心情很好,笑容满面,让荒喜穿上最漂亮的衣服,还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 张老兵带三个孙子,什么都要自己干,练了一双巧手,荒喜从梨花沟带来的衣服被他改过一遍,虽然有很多布丁,但是荒喜穿起来都好看。 上回张天赐从镇上的新布,张老兵已经按照荒喜的尺寸做了一套新衣服,荒喜今天穿这套,开心得一直笑。 张天赐和张来福他们也换了新衣服,蠢蠢欲动,张来福说:“荒喜,等会到我上场的时候,你记得给我拍手,今天我肯定能拿到奖品。” 张天赐稳重些,不说话,但能看出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去摔跤场了。 过了会儿,二妮过来找荒喜,给荒喜送了两根红绳,让她绑在辫子上,拉着她的手去摔跤场。 摔跤场离牛甲村不算很近,两公里路,要走一会。到了地方,周围已经站满了各个村的村民,妇女和年轻姑娘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荒喜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有点不好意思。 很快摔跤比赛就开始了,青年和孩子那组同时进行,孩子那组看的人比较少,二妞雀跃地拉着荒喜去看青年那组的比赛。 荒喜想去看来福哥哥和天赐哥哥,拉着二妮的手想走。 二妮说:“别急,天赐哥哥肯定能比到最后,我们晚点再去看也没关系。” 她探头想看,但是个头小被挡住了,拉着荒喜钻进人堆里,站到最前面,视野立即变得开阔起来。 摔跤比赛没什么技巧,就是拼力气,上场的人抱着对方,谁先把对方撂下,谁就赢,参加的人多,所以前十名都有奖励。 荒喜头一回看摔跤比赛,不到一会就被吸引住了,跟着周围人一起拍手。 等场上只剩下几个人的时候,二十几个年轻姑娘站在第一排跳舞,有个青年冲进姑娘堆里,抱起其中一个姑娘转圈圈,女孩被她放下后,满脸羞红,捂着脸跑开。 周围人的掌声和欢呼声不绝于耳。 二妮凑在荒喜耳边悄悄说:“那是我们村的大刚哥哥,他要娶媳妇啦。” 荒喜不解。 二妮兴高采烈地解释:“进入前十的男人,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姑娘抱起来,姑娘要是不反抗,就可以成亲了。” 怕荒喜听不懂,二妮跟她解释了很多,摔跤比赛也是定情比赛,有的姑娘本来就对举起他的男孩有意思,有的没见过那些男孩,但也会喜欢力气大的,如果觉得对方不错,不反抗,比赛结束后就可以直接结婚,家里人不能反对。 荒喜没听过这种结婚规则,听得眼睛都瞪圆了。 二妮仰起头,骄傲地说:“以后我要嫁给获得比赛第一名的男人。” 她推了推荒喜,“荒喜,你呢,你想不想嫁给第一名的男人?” 荒喜没想那么远,她和二妮姐姐都是小孩呢,说这种话害臊,赶紧拉着二妮去小孩那组,正好看到张天赐和别的孩子在比赛,他不用蛮力,很有技巧,很轻松地就把对手给撂倒了。 荒喜开心得直鼓掌。 进行到最后一轮的时候,她想着二妮的话,所有男孩长到十八岁都会参加青年组的摔跤比赛,天赐哥哥力气这么大,会不会也在摔跤比赛上找媳妇? 这么想着,荒喜难过得低下头。 她喜欢和哥哥们一起玩,不想让天赐哥哥结婚。 张天赐他爹回来了 今年的摔跤比赛上,张天赐又不出意料地获得了孩子组的第一名,他的奖励是一只八斤的大鸭子和五斤面条,张求粮年纪占优势,进入前十,得了半斤猪肉、两个鸡蛋,张来福比他差些,得了四个鸡蛋。 三个人都得了奖励,没有吵起来,高高兴兴地回家。 鸭子是公鸭,下不了蛋,张老兵当天晚上就杀了,犒劳几个孩子,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吃了丰盛的一餐。 八斤鸭子,去毛去内脏还剩六斤多,张老兵留了一半,跟四个孩子说:“剩下的肉留着慢慢吃,今年又是一个好年。你们要有出息,以后咋家就能天天吃肉。” 张求粮和张来福点头,张天赐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 次日清晨,有辆牛车停在村口,上面坐着两个身子挺拔的男人。 年轻男人扶着张国祥下牛车,给了拉牛车的老乡一点东西做谢礼。 张国祥一条腿是瘸的,他恍惚地看着故土,一草一木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好像又有些变化了。 他面容冷峻,神色尽显多年沉淀下来的沉稳,抓着年轻男人的手却有点颤抖:“小赵,你说我还能认得出红燕吗?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等我。” 年轻男人叫赵进,穿着绿色军装,恭敬地回答:“您的面容和十几年前没太大变化。” 张国祥叹了口气,朝着家的方向一步步走。 十几年了,他走的时候红燕大着肚子,也不知道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归家应该是喜悦的,可张国祥的脚步和心情格外沉重。 十几年和家里断了联系,他愧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只希望这次回来,能给自己赎罪。 这个点已经有村民起来了,看到村里出现两个陌生面孔,还穿着军装,好奇地瞧着。 张国祥停下脚步,盯着一个大娘看了半晌,不确定地问:“是王三婶吗?” 王三婶疑惑地看着他。 “是我,国祥啊,红燕的男人。” 王三婶睁大眼睛打量他,终于认出来,震惊得手里的菜篮子差点甩出去:“你…你是国祥?你没死啊?” 周围的邻居人听了,纷纷跑出来看,面面相觑,随后就有人大喊起来:“张家的国祥回来了,没死在部队里。” “真是张国祥,天啊,十几年过去,人回来了。” 张国祥问王三婶:“三婶,红燕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王三婶表情古怪,见他腿瘸,想到了什么,叹气:“红燕早死了,给你生了个儿子,叫天赐,现在是张叔帮忙收养他。” 张国祥身形一晃,脸慢慢变得惨白。 死,死了? * 今天不用上工,孩子们想去山上找点野菜,一些蘑菇已经长出来了,要是能找着,煮着吃特别香。 荒喜起得早,收拾好了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就等着张天赐他们。 张老兵不上山,交代张天赐:“记得去检查前几天布置的陷阱。” 他以前是个打猎好手,经常布置一些陷阱捕捉野鸡和野兔,给三个孩子找肉吃,张天赐就是跟他学的,一年总能捕到几只猎物改善生活,陷阱七天前设的,要是有猎物,这会儿应该上钩了。 张天赐点头。 加上村里的孩子,十几个人一起出发,张天赐和荒喜吃了一个红薯垫肚子,拿好背篓和镰刀就要去山上。 刚出门,就看到两个穿军装的男人迎面走过来,孩子们站着不动,好奇又胆怯地望着。 赵进问:“孩子们,张老兵张大叔家在哪儿?” 张国祥不说话,犀利的目光盯着张天赐看,他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张天赐,瞧着他的模样,有东西即将要从心里呼之欲出。 张天赐一点也不怕,回视着他。 张国祥有些惊讶他的胆量,在部队多年,他的眼神没多少个人敢对视,孩子们见了都是躲开。 张来福壮着胆子回答:“我爷爷在院子里,你们找我爷爷做什么?” 他知道军人叔叔都是好人,以前就有军人跟着公社的领导一起上门慰问,给他们家送东西,所以有人来他们家是好事。 赵进让他们带路。 张国祥依然盯着张天赐,望着和自己年轻时候差不多的脸,颤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张天赐沉默不吭声。 张来福已经拔腿往回跑:“爷爷,有人找你。” 张来福咋咋呼呼的,张老兵听得心里直咯噔,从院子里走出来:“咋了这是?” 张来福眼睛亮晶晶的:“外头有人找你。” 张老兵跟着他出门看,瞧着张国祥眼生,盯了半天,才哆嗦着开口:“你是…国祥?” 荒喜也在偷偷打量张国祥,突然小手被握紧,她抬起头,就看到张天赐瞳孔骤缩,浑身都绷着。 * 张老兵把张国祥二人迎进屋,寒暄几句,把张天赐叫到跟前,让他叫爹。 张天赐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张老兵瞅着他:“傻了?这是你亲爹,叫人。” 无论张国祥怎么回来的,为什么回来,人没死就是好事,震惊之余,张老兵更多的是觉得轻松。 张国祥虽然瘸了腿,可穿着军装,就说明这些年没混得太差,以后有人能护着天赐了。 张天赐低着头,赌气似的不喊人,抓着荒喜的手去厨房。 他就这牛脾气,张老兵自己都没缓过神,也没勉强他,就跟张国祥聊起来,这才知道,张国祥前年受伤,不能再继续留在部队,他的老领导体谅他,让他转业回来原籍工作,给了个县委副书记的职位,过几天就要去县城任职。 张老兵没想到他现在是个大干部,赶忙站起来,拘谨地握手。 张国祥让他赶紧坐下:“叔,别客气,以前怎么样以后就怎么样,我还得感谢您帮我养孩子。” 说着,他侧头看向厨房,视线还没对上,张天赐就偏开头,看得他喉咙苦涩,片刻后又欣慰地笑了笑。 红燕给他生了个儿子,这牛头小子,跟他年轻时候一样倔脾气。 张老兵叹气:“要不是为了救求粮和来福,天赐的娘也不会死,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来龙去脉张国祥已经听说了,也是感慨万千,热泪盈眶:“红燕是好人,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两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张国祥这些年都在部队里待着,之前被领导赏识提拔,做一些秘密工作,没办法回家,前年出任务伤腿,主动向领导请求退伍转业,回到家乡陪伴妻儿。 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以前领导不舍得放人,后来看到他腿瘸了,没办法只能放人回家。 这些年他在部队,并没有重新成家立业,一直都是一个人。 几个孩子躲在厨房里,偷偷听着。 荒喜知道外头坐着的是张天赐的爹,偷偷看张天赐,发现他听到张国祥没有再婚娶妻,绷着的脸都放松了不少。 她不知道天赐哥哥为什么要生闷气,只觉得家人回来了是好事,偷偷在张天赐的手心写字,让他开心一些。 张天赐撅嘴。 正做着小动作呢,就听到张国祥说:“叔,感谢您这些年帮我养着孩子,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放着他不管不顾,我得带他走,放在身边照顾。” 进部队当兵(100珠和200收同时加更) 张国祥在牛甲村只剩下张天赐一个人亲人了,县城距离牛甲村二十个公里,来回不方便,他打算把张天赐带到县城生活。 本来听说张天赐的爹回来了,几个孩子都有些高兴,知道张天赐要离开,荒喜心里很难过,抓紧张天赐的手不出声了。 后来赵进进来发糖果和点心,张国祥荣归故里,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不会太差,带回两个背包,一个放在张国祥脚边,另一个就是赵进拿过来的,装满了麦乳精、水果罐头还有点心和糖果。 厨房里站着十几个孩子,除了张天赐他们,还有二妮和打算今天一块上山找野菜的那些孩子,他们从没见过水果罐头和这种糖果的包装,眼睛都看直了,年纪小的已经嘴馋得忍不住流口水。 赵进给他们每人都发了几颗糖果,孩子们开心得不得了,剩下的东西,赵进把背包拉链拉上,递给张天赐:“这些都是给你买的,你自己分配。” 他忍不住打量着领导的儿子,越看越觉得两人的眉眼和模样像,连肤色都差不多。 小小年纪,眼神就挺犀利,是个好苗子。 张国祥在部队的时候就是赵进的领导,前几个月张国祥要转业回来,大领导知道赵进也是这边的人,问他的意思,赵进这些年在部队里待着,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当下就决定一起转业回家,以后继续跟着张国祥混。 张天赐腾出手,大大方方地接过背包,说了声谢谢。 他把背包打开,里面竟然有三罐水果罐头,荒喜离他最近,看到水果罐头喉咙控制不住地分泌口水,她觉得不好意思,但就是忍不住。 以前在家时她时不时能吃到水果罐头,后来爹娘被那些坏人抓走,她就没吃过了。 张天赐看了荒喜一眼,看出她的渴望,毫不犹豫打开,给她拿了一小块:“尝尝。” 荒喜不好意思抓。 这是天赐哥哥的东西。 “赶紧吃。”张天赐让她抓着,然后抬头看向张求粮,张求粮年纪比较大,没有那么馋,就算馋也能忍着,倒是张来福眼巴巴的,眼睛都快粘上来了,不过平日里他和张天赐天天吵,不好意思开口问。 张天赐大方地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块。 张来福受宠若惊,眼睛都亮起来了。 张天赐自个也吃了一块,其他孩子没分,他把背包合上,说:“剩下的拿给爷爷保管。” 他一出生就没见过亲爹,但是娘总在他耳边说起爹怎么怎么好,现在他看到亲爹了,而这些东西都是他爹买回来的,他自然能吃,也必须吃。 这是爹欠他和娘的。 赵进看他这样,就知道他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不由得露出欣赏的目光,怕自己在厨房待着其他孩子害怕,赶紧出去。 走之前,他瞥了荒喜一眼。 老领导的儿子一看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对这漂亮的姑娘倒是好脾气。 荒喜看到三个哥哥都吃了,这才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水果罐头很好吃,她吃的是黄桃,桃子的味道特别浓郁,还甜甜的。 吃完水果,外头没聊完,张天赐又给荒喜剥了一颗糖,荒喜摇摇头,表示不吃了,一天吃一点就够了,剩下的要留着。 张天赐让她吃:“你没听到吗,我爹混出头了,以后我们都会有好日子过,你会有很多糖果吃。” 他态度强硬,把糖递到荒喜嘴边,荒喜这才愿意吃。 张天赐看着她柔顺的眉毛,笑了笑。 * 张国祥在牛甲村住了三天,以前的老家张天赐经常过去打扫,除了破败,还算是干净的,收拾收拾就能住人。 他带了点东西去找村支书和村干部,整个牛甲村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而且要做大领导,上门拜访的人源源不断。 张国祥还要去县城办理手续任职,没办法在牛甲村待太久,三天时间,他和张天赐单独聊了几回,父子相认。两人去给陶红燕扫墓,拜了几拜。 张天赐必须跟着张国祥走,而且他不是去县城上学,要进部队当兵。 张天赐答应了。 原本以为张天赐只是换个地方生活,没想到要进部队,连张来福都不舍得了,张老兵有心想说什么,却没办法开口。 人家亲爹是个出息人,总不会害自个儿子,他一个庄稼汉,就知道种田,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能怎么劝? 最难过的人是荒喜,分下来的几颗糖果她一颗没吃,一连几天都心情低落。 天赐哥哥要当兵去了,有可能像国祥叔叔一样,十几年回不来。 她越想越难过,晚上躺在被窝里眼圈都红红的。 张天赐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去她房间里头,给她偷偷塞了五块钱:“荒喜,这些钱是我这几年卖东西偷偷攒下来的,你偷偷藏好,爷爷都不能说,急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手里的五块钱有零有整,荒喜知道那是张天赐辛辛苦苦挣的,想攒着想城里,不愿意拿。 张天赐让她收好:“你放心,我认得牛甲村的地址,等我以后挣钱了,我给你写信,给你寄钱花。” 荒喜听着,鼻子酸酸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止都不止不住。 张天赐看着,心里别提多难受,帮她擦干眼泪:“别哭,接下来的话你好好听着。 “接下来几年,我要是没回来,爷爷让你嫁给求粮哥或来福哥,你都不要答应,遇到麻烦就去县城找我爹,他已经答应我会帮你。” “张来福要是长大了对你有想法,你就跟我爹说,千万不要答应嫁人,等我回来了再说。” 他一脸郑重地嘱咐,荒喜停了泪水,眼圈发红地望着他,跟他比划。 她不想让天赐哥哥走。 张天赐摸摸她脑袋:“荒喜,我不能一辈子困在牛甲村,做个没出息的庄稼汉,只有听我爹的,闯出名堂来,以后我才能护着你,带你和爷爷过好日子。” “反正你别想着嫁人,要是以后我回来……” 说到这里,话戛然而止。 他没办法保证帮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总而言之,我说的话你都要好好记住,明白了吗?说不定以后我混出头了,还能帮你……”打听你爹娘的下落。 张天赐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等他真走到那一步再说吧。 荒喜红着眼圈点头。 * 和荒喜说完话,张天赐去了张老兵的屋,头一回规规矩矩地坐在张老兵面前,正色道:“爷爷,荒喜得读书,书本费我跟我爹拿,不用读太久,两个哥哥读到什么时候,荒喜就上学到什么时候。我从部队回来前,你不能把荒喜嫁给求粮哥哥或来福哥。” “求粮哥人不错,你平时多看些,以后从公社里找个条件差不多的姑娘给他当媳妇。” 张老兵沉声道:“我这把老骨头干不了几年活了,把她买过来……” “你还是我爷,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顿了顿,又补充,“能帮两个哥哥的,我也会尽量帮,但是荒喜不能嫁给他们两个。” 张老兵等的就是这句话,养了几年,他早就对张天赐有了感情,如今人羽翼满了要走,他拦不住,但是怕他一去就什么都不管了。 他自个也是有私心的,大孙子二孙子如果一辈子没人帮,以后只能做庄稼汉,但是和张国祥保持联系,以后总不会过得太差。 即便如此,知道张天赐过来不是给自己道谢,而是让他答应送荒喜上学,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那丫头才买来几个月,三个孙子的胳膊全都往她那儿拐。 他挑眉:“为什么不能嫁来福?” “来福配不上荒喜。” 张老兵噎住。 怎么就配不上了,来福可是他孙子,除了抠门,别的没什么不好。 他冷哼:“你想自己娶荒喜?” 张天赐沉默了一下:“没想好,但是我跟我爹不一样,我不会一走就是十几年几十年,最多几年我就回来,到时候我来安排荒喜的婚事。” 张老兵默了默:“荒喜出生也不赖,好歹是城里姑娘,要是以后她爹娘有个好际遇,像你爹一样能回来,配你小子,你小子不吃亏。” “记住你说的话,接下来几年我把荒喜当亲孙女养,以后你要是相中她,我们就是亲家。” 张天赐心里一动,还是没给准信,现在去部队也苦,虽然不像以前那样随时随地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混到什么地步,不能像他爹一样白白给人希望。 张老兵倒是不揪着这事了,知道他要走,心里还是舍不得的:“都想好了,不后悔?” 张天赐肯定地点头。 他不甘心一辈子待在牛甲村,以前只想过去大城市找他爹,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可以实现愿望了,必须得走。 不过从前没想过要进部队当兵,是张国祥主动跟他提的。 “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老领导还欠着我一个人情,现在我把这个人情给你,我安排你进省城的部队,剩下的靠你自己努力。” 要是张天赐长得瘦巴巴,性子温和胆怯,张国祥也不会诞生这种想法,他看到了张天赐身上的野性,知道必须得磨一磨张天赐的脾气。 部队是让人成长的最好地方。 部队苦,但是这十几年,没人比他更知道农村娃想出人头地有多难,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自然得倾尽全力培养。 现在没有高考,读书读不了几年,就算后面他找关系帮忙安排个别的工作,也没有在部队晋升那么快。 天赐跟他走一样的路,但是有他帮忙铺路,总不会过得太苦。这些年他在部队积累了不少人脉,过去的部下就在省城部队,可以帮忙照拂一二。 张天赐只问他:“你以后会娶别的女人吗?” 张国祥沉默良久:“或许会找个老伴,但是孩子只有你一个。” 张天赐明白了:“爹,我进部队了以后,帮我照顾爷爷和荒喜,要是有机会,带荒喜去县城的医院看医生,看她的哑巴病能不能治好。” 相对象 荒喜十九岁那年,张求粮和公社里一个王姓的姑娘说亲了,张求粮自己看上的,让张老兵帮忙去姑娘家说。 结果姑娘没看上张求粮,事情吹了。 这时的张求粮已经二十四岁,张老兵愁了,大孙子是个磕巴,偏偏找媳妇眼光挑剔,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家嫌弃他磕巴不愿意嫁。 张老兵已经白发苍苍,天天坐在家门口唉声叹气。 好在很快就有了个好消息,村里的李翠雪觉得张家和张求粮不错,主动上门和张老兵谈,让她闺女秦凤霞嫁给张求粮。 张老兵没想到还有能主动看上张求粮的人家,高兴得不得了,当下就要准备彩礼帮张求粮娶妻。 秦凤霞也嫌弃张求粮,但是拗不过李翠雪的意思,不情不愿地到张家和张求粮相看。 张求粮也瞧不上秦凤霞,两个人全程坐着不说一句话,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荒喜偷偷打量未来嫂子,其实秦凤霞模样长得很不错,人也是个好相处的,要是秦凤霞嫁进张家,她是开心的。 见秦凤霞待得不自在,荒喜主动进屋叫她:“凤霞姐,你陪我去菜园摘菜吧。” 秦凤霞早就坐得脚底就跟长了针似的,喘不过气,听到荒喜叫她,赶紧站起来跟她出门。 荒喜主动挽住她的手,往回看了一眼,发现张求粮也在看她们,他也坐不住。 荒喜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哥还嫌呢,能娶到凤霞姐以后得偷着乐。她凑近秦凤霞耳边,说:“凤霞姐,你别看我大哥是个磕巴,人可好了,又踏实肯干,等你们结了婚,他会对你很好的。” 秦凤霞垂下眉眼不说话,她不想嫁给一个磕巴,太丢人了,可她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现在也没主动向她提亲的,娘最近一直做她的思想工作,说张家怎么怎么好。 她虽然被娘说服,可依旧不太甘心就这么嫁了。 但凡是张来福,她都没那么排斥。 秦凤霞问荒喜:“荒喜,张家好吗?” 荒喜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好了,爷爷好,大哥二哥也好……” 说到这里,荒喜想起了张天赐,低眉温柔地笑了笑,“天赐哥哥还没回来,但是他也很好。” 这九年来,天赐哥哥每年都给她写信,还拍了好几张照片寄给她。 秦凤霞看着旁边长得娇艳欲滴的荒喜,晃了晃神,荒喜长得亭亭玉立,漂亮得不得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荒喜的美,但在整个公社,就没见过荒喜这么好看的。 就是因为荒喜被张家养得很好,她娘才想让她嫁进来。娘说就算能找到条件更好的人家,要是婆婆和男人不好,将来就得过苦日子。 秦凤霞突然没那么排斥了。 荒喜在张家被当成亲孙女,九年前还治好了哑巴病,说明张家是个好人家。 嫁人不就图个好人家过顺心日子吗? 荒喜揽着秦凤霞胳膊:“凤霞姐姐,你放心好了,等你成为我大嫂,我会护着你的,不让我大哥欺负你。” 秦凤霞点点头。 * 张求粮和秦凤霞结婚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李翠雪瞧中的就是张家人好,谈彩礼时非常好说话,开口只拿六块钱,其余东西按照公社结婚的习俗来办。 张老兵一算,给张求粮娶媳妇只需要花二十三块钱,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荒喜拿出纸笔给张天赐写信,大哥结婚,她要把这个喜事告诉天赐哥哥。 张老兵有事和荒喜说,看到她写信,顺口提:“你问问天赐,能不能请假回来喝求粮的喜酒。” 荒喜还没动笔,问:“爷爷,您找我有事?” “不是啥大事,我们家不是就你一个姑娘家嘛?想让你帮忙去问问村里那些妇女,关于娶妻要做的事,她们懂得多,你和她们学学,帮你大哥置办东西。” 荒喜弯起眼睛笑:“好嘞。” 张老兵盯着荒喜,怅然若失:“天赐这都去部队九年了,怎么还没啥出息,要是回来晚,以后你的婚事,我可就得帮你做主咯。” 姑娘大了,长得跟朵花一样,这两年周围几个村的人家知道他不打算把荒喜许给来福,来他们家提亲的人都快把张家门槛踏破了。 突然就扯到自己的婚事,荒喜面颊发烫,垂下眼小声说:“爷爷,哥哥们都没结婚呢,我不急。” “得急,不能成老姑娘。” 张老兵走了,荒喜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愁绪。 爷爷想把她嫁出去了吗? 可她只把来福哥哥当成哥哥看待,一点也不想嫁给来福哥哥。 回村 一三六九部队 张天赐收到信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他刚训练结束,队伍解散,邮差骑着自行车停在他附近,从后座的袋子里取下信件,喊:“张排长,有你的信。” 张天赐大步流星走过去,问:“从牛甲村寄过来的?” 邮差说是,张天赐拍拍他肩膀,“谢了。” 邮差一踉跄,弯下腰差点摔倒,他皱起眉头哎哟哟地叫起来:“张排长,你这是要我老命啊。” 邮差扶住肩膀,张天赐力气大,这一拍他感觉骨头都快散了,给一三六九部队里的军人送了这么多封信,他就没见过张天赐这种力大如牛的,随便拍一下都跟要了人命似的。 张天赐和邮差已经混熟了,笑他:“你有空也得锻炼,骨头太脆。” 邮差心里叫苦连天,他这把老骨头哪里能跟年轻人一样。 知道是荒喜寄来的,张天赐等不到回宿舍,当场就拆开,看前面内容的时候,眉梢是挑着的,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天赐哥哥,爷爷好像想把我嫁出去了,可我不想嫁人,怎么办呀?” 张天赐的脸刷的一下就黑了。 邮差还得等几个人过来给他们拿信,正想和张天赐唠嗑几句,见他面色阴沉,目光犀利,心里咯噔一下。 他接触的军人也不少了,但张天赐是让他觉得最像豹子的,严肃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让人胆寒。 年纪轻轻,却锋芒毕露,是一三六九部队出了名的刺头,特能打架。 “张排长,你慢慢看,我去给其他人送信了。” 说完,邮差骑上自行车,噔蹬蹬地跑开,过一会儿就不见人影。 有战友从后面走过来,叫张天赐:“张排长,去食堂打饭了。” 张天赐拧眉,快步去了曹参谋的办公室:“我向上级请求休假两个月,把前面几年的假期都补上。” 他来得风风火火,额头上都是刚训练完的汗水,曹参谋正要驳回去,张天赐说:“家里有很急的事需要我回去处理一趟。” “什么事?过两天有很重要的任务让你去完成。” “比任务还重要,假必须给我批,今晚我就收拾东西回去。” 嘿,这小子,这是跟领导说话的语气吗? 曹参谋刚想给他做做思想工作,批评他这种作风,孙指导员跟过来了:“咋啦,你童养媳跟人跑啦?” 张天赐扭过头转身出门:“我去收拾东西了。” “哈?”曹参谋纳闷,“啥童养媳?” 孙指导员和张天赐关系好,同一个宿舍的,偷看过张天赐的信,嘿嘿笑:“参谋长,你不知道,这小子他爷爷给他买了个童养媳,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估计看他太久不回家,要把他媳妇嫁给别人了,他心里急,得回去抢媳妇。” 张天赐没说过这事,是孙指导员自己脑补的。 曹参谋信了,拍桌,“这小子!难怪最近心不定,给他介绍对象也不要,原来是早有相中的了。” * 张天赐是第三天下午回到的牛甲村,几个村民见到他,都忍不住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人长得高高的,手臂粗壮有力,气质冷峻,站着跟棵松一样。 一个妇女觉得他眉眼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同志,你哪个村来的,找谁啊?” 张天赐回:“王大娘,我是张天赐。” 王大娘恍惚一瞬:“你是天赐?你回来了,瞧瞧,变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张天赐没和刘大娘过多寒暄,径直往张家走,屋子修缮过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门口新种了几棵李子树。 家里没人。 张天赐纳闷,出去又碰到王大娘,王大娘说:“你爷和荒喜不在家,他们都去看摔跤比赛了。” 张天赐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谢,大步往摔跤场的方向走。 村里的姑娘过了十八岁,年年都会在摔跤比赛上跳舞给汉子助威,直到被挑中嫁出去。 荒喜十九岁了,正是姑娘家最好的年纪。荒喜没给她寄过照片,但是他爹在信中说过荒喜长得像朵花,水灵灵的。 想到这,张天赐脸都黑了。 两公里的路,张天赐走了15分钟,摔跤场的地点没变,弄得更平坦了,锣鼓喧天,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 张天赐快速扫视一眼,很快目光就落在了一个姑娘身上,那姑娘明媚皓齿,脸很白很干净,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水汪汪,就跟会说话一样。 张天赐心神一动。 九年不见,荒喜长得比他爹信中描述的更漂亮,更灵动。 瞥见荒喜全神贯注地盯着摔跤场,偶尔皱一下眉头,有些紧张,张天赐顺着看过去,几秒后就认出了场上的人,目光一沉。 是陈远志陈知青。 二妮天天想嫁人,而且有了相中的,早早就拉着荒喜过来看摔跤比赛,还要跳舞,因为她相中的汉子每年都能进入前六,她想让汉子看到自己,但是一个人不好意思,磨了荒喜两天,让荒喜陪她一起跳。 荒喜答应了。 知青们在牛甲村待了很多年,找不到回去的机会,有一些便在牛甲村安家落户,自从四年前开始,公社的知青都参加摔跤比赛,有两个男知青还在比赛上娶到了媳妇。 陈远志连续参加了两年,年年能进前五。 荒喜焦灼地拉着二妮的手:“二妮姐,远志哥哥和来福哥哥会不会赢?” 二妮观察状况,问她:“你希望谁赢。” 两人正说着,张来福摔赢了另一个人,看向荒喜:“荒喜,你等着,我今年肯定能拿第一。” 张来福声音大,陈远志注意力被分散,也往荒喜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因为分神,差点输了,好在反应快,很快又扳了回去,继续焦灼地僵持着。 此时场上只剩下八个人,张来福赢了,按他的性子,再摔赢一个人就会找陈远志单挑,二妮一脸耐人寻味,“你猜猜,今年是来福赢还是陈知青赢,来福要是赢了,会不会把你举起来?你今年可不许再跑开啊。” 荒喜脸色一变:“二妮姐姐,你别乱说,我不想嫁人。” 正说着,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二妮惊呼:“那人谁啊?” 荒喜抬起头,便看到一个高高壮壮的青年冲进人堆里,一个人撂倒两个比了大半天的青年,然后一转身,又把另一个人撂倒了。 周围人本来在欢呼,这会儿看傻了,紧接着就是疑惑。 这谁啊,没见过,怎么这么大力气? “那是谁?” “不知道啊,没见过。” 荒喜头一回看到有人能一手抱起一个男人同时撂倒两人的,也看呆了,对方背对着她,她看不真切,垫起脚尖看:“二妮姐,他是谁?” 这人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