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遍地是我前男友》 第1章 《怎么遍地是我前男友》作者:胜半子【完结】 简介: 我是修真界第一人,英俊潇洒,前途坦荡。 唯一能称得上黑历史的,就是有前夫哥。 前夫哥欺我恋爱脑,骗身骗心骗修为,骗得我恨不得挖野菜养他们。 而这么吊的前夫哥,我有七个。 但还好,我命中克道侣,接连克死了七个前夫哥。——哈,苍天有眼。 然后我重生了。 ……等等,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 v我五块,点击右下方【开始阅读】,听我对前夫哥们的复仇故事。[玫瑰][玫瑰][玫瑰] 第0章 楔子 岁寒天暮,风狂卷地雪如舞。 顾千秋独自站在惊虹山巅,黑云压衣,逢春剑横陈颈间,血痕入骨。 山异色飞璇,波诡灵力涌动,天道之下,雷霆之池无人敢逾矩半步。 同悲盟众人只能在山底大吼—— “盟主!!!” 寒气顺着伤口钻进去,血管顷刻冻结成冰,四肢僵硬不能动。 当啷—— 长剑坠地。结界破损。 周围似乎有无数人涌上,各门各派,天上地下,妖鬼佛魔,嘈杂熙攘。 但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鲜血流干。 顾千秋剩余的力气,只够用来回眼一望。 惊虹山景色依旧。 “千秋——!”忽然,一个老迈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迷雾,稳准狠地冲到顾千秋耳中,“千秋!” 顾千秋嗫喏应道:“是师父啊……” · 神凤三十八年末。 仙盟盟主顾千秋为平天怒、谢天恩,于惊虹山自刎,群山震颤、江河断绝、万兽悲鸣。 自此,天下太平。 · 十年后。 “我儿啊……”一缕如幽魂的哀戚声音钻进顾千秋的耳中,“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他第一个想法是:好吵。 第二个想法是:我怎么还没死? 顾千秋勉强睁开眼睛,还没看清面前是哪位女鬼哭丧,便立刻被一股大力搂住了。 “我儿!你还活着!” 顾千秋顿觉颈间剧痛,浑身痉挛着伸手一摸,颤抖的指尖上全是血污。 怎么回事?自杀没成功? 他大脑一片混乱。 “——弄疼你了吧?哎呀,都怪娘太高兴了。真是咱们顾家的祖宗保佑啊!” 这大姐谁啊? “我知道,你因为‘遴选’的事情怪娘。但是如今仙门林立,仙家要人,你还有得选吗?你去‘遴选’,切记要记得季家的祖宗门楣,就算入不了五大仙门,也要入那仙盟的……清光,清光你怎么了?” 顾千秋双眼一翻,莫名其妙:“啊?” “都怪娘,忘了你还在病中,快快来将这碗水喝了吧。”顾千秋尚在迷糊之中,就被女人喂了一碗水,矫揉造作地问,“可有觉得不适?” 顾千秋摇了摇头。 糊了一脑门浆糊但见多识广的盟主大人已然确定了。 ——他没死。 不对。 他是借尸还魂了。 努力半晌,顾千秋终于从纷杂的不属于他的记忆里拼凑出了一段“自己”的曾经。 原身叫季清光,是浮月城季家的少爷——但是因季家只是仙门百家中最末流的一等——所以爷得很有限。 季小少爷没什么修炼天赋,吃喝玩乐到十六岁,忽然被验明了鼎炉体质,要被亲妈送去参加“遴选”。 少爷惊觉天崩地裂,接受无能,当夜就抹了脖子。 才被顾千秋趁虚而入。 顾千秋莫名其妙:什么是遴选?听起来害人不浅。 他又努力在陌生的回忆里翻翻捡捡,不由得表情一变。 “遴选”,名字说来好听,但其本质是——“选妃”。 修真一界,除了有实力自我修炼的,还有不少人选择了走捷径——双修。 什么“天地调和”、“采阴补阳”、“清浊共进”等等老套不必多说。 反正鼎炉体质存在,就有买卖、有杀害。 各位仙门豪杰虽嘴上说着“不入流,看不起,千万不要往里挤。” 但其实背地里都力求做到“你有、我有、大家有。” 甚至经过百年的产品迭代,现在都发展成产业链了——既然都是要选个鼎炉,那肯定要选个容颜貌美,且腰细、腿长、屁股翘的啊! “遴选”,应运而生。 许多拥有“鼎炉体质”的人被寻到,就送到“人间极乐宫”去,经过一系列不可细说的培训之后,变得温柔乖巧懂事,然后由某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仙门世家的弟子们挑选走。 选上了,就平步青云。 选不到,那就凭君想象了。 可不就跟人间皇帝“选妃”如出一辙! 顾千秋心说:人各有命。 他连滚带爬地起来,就打算把季小少爷的魂魄提溜回来。 人死身陨道消,你丫躯壳还在,爷可不替你去那什么鬼的“遴选”! 三秒钟后,顾千秋面无表情地躺回床上。 ——这季小少爷是个行动派,抹了脖子后撒丫子一路狂奔不回头,现在都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而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居然转生了。 第2章 “清光?”女人看着他。 顾千秋摸着脖子,略有些心虚地看回去。 这大姐以为儿子没死,捡回来一条命,哭得梨花带雨、失而复得。 殊不知醒来的根本不是季清光,而是早就在惊虹山自刎祭天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你且好好休息。”女人温柔地给他掖了掖被角,“可别耽误了明天的遴选。季家的荣耀门楣,可全都靠你了。” “……”顾千秋按住她的衣角,“那个……” 大姐温柔地回头。 顾千秋眨眨眼,想坦白一下身份——并表示把季小少爷提溜回来的事儿也可以商量,可以想办法——纵使小少爷现在应该都重新呱呱落地了——但总体来说,他是绝不会去参加什么“遴选”的。 但没等顾千秋开口,大姐就温柔地说:“我儿,你就算是真的想死,也得到人间极乐宫去再死。啊,乖啊。” 顾千秋:“……?” 大姐更温柔地说:“我儿,你刚刚喝的水,是我花高价从人间极乐宫求来的。你就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吗?” 顾千秋:“……!” 堂堂仙盟盟主,纵横修真界上百年,瓦解无数阴谋、挫败无数妖邪、斩杀无数宵小! 居然也会阴沟里翻船。 顾千秋弱弱地问:“是什么东西啊?” 大姐最温柔一笑:“人间极乐宫来的,你说能是什么东西呀?” 然后,大姐诡异又慈爱地摸了摸顾千秋的狗头,出门去也。 顾千秋陷入了沉思。 所谓“人间极乐宫”,其实就是“合欢宗”的别称。 而顾千秋好巧不巧,以前有过谈合欢宗的变态道侣——虽然道侣已经被他克死了——但是余威犹在。 那、那、那…… 不要啊! 第1章 半个时辰后。 顾千秋扯下床帘,将屋内值钱的东西打成一个大包,往肩上一甩。 风紧,扯呼! 逃跑计划相当完美,只可惜有点小缺陷。 因为顾千秋一脚踏出房门,就看见季夫人带着三五十个护卫,虎视眈眈地站在庭院中。 “我儿,你要去哪里啊?” 季夫人声音极柔,和身后满院的冷剑寒铁对比强烈,令人毛骨悚然。 刚刚还如泣如诉,现在说翻脸就翻脸。 顾千秋道:“我要离开。” 季夫人嗤笑:“做了季府十几载的少爷,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你说要走,问过我同意了吗?” “……我行走世间自由身,要去哪里,轮不着任何人过问。烦请让路吧!”顾千秋振袖一动,低声喝道,“逢春!” 院中三十余人看他的表演:“……啊?” 顾千秋一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 季夫人冷嗤:“我儿,自刎一回,还将你的脑子给弄坏了吗?” 顾千秋沉默一秒,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季夫人眼疾手快,一抖袖子,一条白绫似游蛇一般窜出,直奔顾清光的双腿而去。 然顾千秋却似背上长眼,头也没回,八爪鱼似的将自己扭出了几个难言的动作,竟将那白绫的几次出手都躲了过去。 季夫人心中一惊:如此身法,这小孽障哪里学来? 顾千秋一边扭曲一边狂奔,眼看就要推开大门成功逃走。 那些带刀的护卫却立刻反应过来,乌泱泱地围上,使他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如此,任顾千秋有天大本事,也只能被捆成了个听话的粽子,丢回了房间。 “你但凡有一点灵力,也不至于一点灵力也没有啊。”顾千秋默默流下两行泪,“出生以来就没打过这么不富裕的仗啊。” 第二日。 季府给他换上了一身喜庆的皮,打包成一个秀色可餐的礼物,敲锣打鼓地送走了。 顾千秋经过一夜的痛定思痛。 决定在路上逃跑。 他坐在喜轿里,扭来扭去半晌,终于把头上的盖头给抖落下去了。 季夫人也真杀人诛心,捆他都不用捆仙绳的,普通麻绳一套就行了,经济又实惠。 而这少爷的灵力也确实不负所望,顾千秋愣是手腕都磨出血了,也没脱困。 大概颠簸了一整天,轿子终于慢了下来。 顾千秋察觉到机会,当即用一个分外不雅的姿势在轿中蠕动,跪在地上,用嘴悄悄拱起了轿帘的一角,努力往外看。 入夜了,光线差,他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许多人影。 多是曼妙的女子,正有条不紊地做事。 ……看起来倒很像是合欢宗的弟子。 忽然,顾清光心头一突,下意识一缩脖子,迅速把下巴和半张嘴缩了回去。 下一秒,便有一道劲风打在轿帘上。 若不是他缩得及时,现在嘴肯定要被打肿了。 “谁这么没公德心!”他暗骂,“怎么能随地乱丢真气!” 而远处,站着两个人。 男人施施然收回手,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教养?” 他身边的仆从回道:“回宗主,是浮月城季家的小少爷,叫季清光。” 男人表情淡淡,冷不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仆从立刻跪下认罪。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第3章 合欢宗。听起来是个好去处。 但事实上,因为其宗主俞霓是个分外乖戾的人物,所以哪怕他长了一副雌雄莫辨的美丽皮囊、掌管着人间至上极乐宫殿,也少有人愿意在他身边做事。 俞霓淡淡道:“既然浮月城把人送来了,就好好教他吧。” 都门回道:“是。” 俞霓身侧一炷香燃尽,他淡淡道:“登船吧。” 都门回道:“是。” 轰隆隆—— 巨船入江,逆水而上。 顾千秋像个人形礼品袋,被季家的侍从们交到了另一波人手里。 盖头挡视线,他被推搡着往前走,然后不知谁踹了他一脚,手脚被捆的他,拌着门槛就摔进了屋内,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嘎吱——”门关上了。 顾千秋想爬起来破口大骂,但是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他不在意形象,在地上扭曲爬行,像没有四肢的软虫,用下巴使劲,往前蠕动。 却不知忽然撞到了什么,一个东西“咚”地落下来,正巧砸在他后脑上,给他疼得“嘶——”了一声。 旋即,顾千秋就闻到了一股恶臭,好像食物腐烂的气息——而且,好像是从他脑门上冒出来的。 顾千秋干呕了一下,加速蠕动。 这时,不知道是谁帮他把绳子解开了。 顾千秋一骨碌爬起来,去扯头上的盖头。 然后,没扯动。 原来是他刚刚在轿中作孽,被侍女发现了,重新给他戴盖头的时候,侍女随手掐了个束衣诀。 一个侍女的束衣诀,必然随便谁都能解开,根本不被认为是仙术——虽然顾千秋好像解不开——但大概就是这样没错了。 顾千秋对季小少爷怒不可遏地绝望了。 ——你娘的,你多少学一点吧?! 盟主大人面不改色,把盖头捆成了一坨,搭在头顶上,终于看清了周围。 一间暗淡积灰的屋子,一个布衣素簪的姑娘。 除此之外,啥也没有。 噢,也不对。 好歹还有他头顶上——现在已经流到了脸上——的一叠长了毛的剩菜。 顾千秋干呕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和这姑娘搭话,房间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穿着露骨的女子道:“你们俩,都跟我来!” 顾千秋回首,看见侍女的衣着,眼皮一跳:还真给他送到合欢宗来了啊! 前任老家,好晦气、好晦气。 但众目睽睽,他只能垂首老实跟着出门。 这是一艘巨大的仙船,游在一片寂静的水域里,船上满布金银玉石、仙门法器。 周围有很多人,都垂着头。 他粗粗一算,与他一同命运的,大约还有数百。 顾千秋暗暗心惊。 他做盟主的时候,一点不知这些事情。 是太密不透风,还是专门有人瞒着他? 还有……同悲盟也参与其中吗? 站到空旷的甲板上,侍女们指挥着他们站好,人群便渐渐安静下来。 顾千秋抬头便见二层有个亭子,白纱幔围帐,暗香浮动,其中影影绰绰坐了个人。 身形侧影眼熟得扎眼。 那人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却瞬间发现他的目光,立刻朝这边看来。 顾千秋心头猛跳,匆忙低头。 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看到了他那死去的前任道侣? 都门站在亭外,接过侍女送上来的美酒,恭敬摆入亭中的玉桌上,轻声道:“宗主,怎么了?” 俞霓没有回应。 他眯起漂亮而妖冶的眼睛,琉璃色的光泽水润一闪,从底下每个人的头顶扫过去。 然后,停在顾千秋身上。 俞霓微微蹙眉。 忽然,人群中爆发了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我不要去人间极乐宫!我不要做鼎炉!让我回家、让我回家——!” 而在她旁边的侍女立刻反应,二话不说便是一个巴掌。 那女子一看就疏于修炼,被一巴掌打中,立刻滚到在地,吐出了一口血沫。 “宗主在上,岂能喧哗?”侍女厉声呵斥,“你若想死,我现在便可送你!” 女子呜咽道:“我只是想回家……” 侍女见状,居然二话不说,运起真气,打算将她一掌劈死! 顾千秋刚想阻止,忽然被人抓住了袖子。 扭头一看,是刚刚那素衣素簪的女子。 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千秋却见不了这种事情,刚想挣扎,便听到一道柔和的男声。 “今日……不宜见血。” 这声音柔和却不媚惑,亲昵中又有些疏离,有种难以言喻的撩拨之意。 经夜风一送,便使甲板上的人们,无论男女,都诡异地脸红起来,仿若酥酥电流瞬间蹿过全身。 只有顾千秋心头一跳。 这声音…… 怎么也像他那死去的前任道侣? 而且听起来,合欢媚骨已然臻至化境。 不对,俞霓早都死了,合欢宗有本事的就那几个,现在轮到谁当宗主了? 他凝神仔细回忆,忽然后腰被人猛戳了一下,他一个踉跄。 微微回头,便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神情倨傲地看着他,还用嘴型挑衅:“哟,这不是季家的小少爷么?你娘还真把你送出来丢人现眼啦?” 第4章 顾千秋:“……” 顾千秋也用嘴型回他:“我看不懂。” 然后扭头回来,往前挪了一点——这锦衣的少爷一看就是惹祸精,命相怎么看怎么短命,还是离远点得好。 宗主发话,侍女便将那嚎叫的女子捂了嘴带下去,转个弯就不知所踪了。 顾千秋皱着眉。 合欢宗虽然总被名门正派们瞧不起,但并不是血腥残暴的做派,应当还不至于要了那姑娘的命。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刚那少爷问:“小妹,今日是什么日子?” 司嘉画脸色一变,刚想阻止他,却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那亭外的帷幔无风自动,众人先看见露出来的一片衣角——如同异色琉璃鱼尾,异光铺陈似炼。 但这一点都比不上那传闻中风华绝代的合欢宗主俞霓的半张脸——也仅需半张脸,足够压倒众生一切颜色。 “好问题。”俞霓悠悠地说,指若柔荑拨弄酒杯,忽而怒道:“十年前的今日,仙盟盟主为了你们自刎于惊虹山顶,以平天怒。而你,身为仙门中人,却要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所有人噤若寒蝉。 顾千秋:!!! 俞霓怎么也复活了!? 难道是天道忽然有一天觉得太无聊了,怒喝一声“都给我活!”,然后就看着他们来此地“共襄盛举”吗? 司嘉书被司嘉画拉着跪下,慌忙回话:“宗主,我哥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司嘉书不敢说话,只跟着哐哐磕头。 对于普通修者而言,一门宗主,是能轻易决定他们性命的存在。 他们鲜血冒出,都慢慢流到了顾千秋的脚下。 但是没得到俞霓的许可,他们不敢停下。 俞霓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翻脸如翻书,又春风拂面起来:“今天不能见血。” 他对都门道:“继续吧。” 都门抬手。 司家兄妹相扶着站起来。 顾千秋迅速头脑风暴。 重活一次,怎么感觉俞霓阴晴不定的脾气不降反增啊? 有个侍女开口。 “诸位,不用太担心。我们宗主素来言而有信。”她倒是态度很好,“今夜,我们也只是想给各位说说人间极乐宫的规矩。” 众人安静听训。 但顾千秋却天生没长出一根端方的骨头,侍女在上面训话,他站在下面,刚装了几分钟,就开始四处乱瞟、前后摇晃,焦虑得就差原地转圈了。 不行不行,不管发生了什么,他现在无修为傍身,还是得快快逃离虎口。 这是天水河。 河的尽头是合欢宗。 按照仙船行进的速度,大概还要三天。 但他现在跳水肯定是自取灭亡。 可普通小船并不能行在天水河上,更别说他现在连一块木板都没有! 先去合欢宗倒是好选择。 地形他也熟。 但这次他又不是偷偷去幽会心上人! 顾千秋想得着急上火。 对,不能急于求成,必须稳当。 还是从长计议。 比如,捂好自己的马甲,做一个小透明,千万不能暴露在大众面前,然后徐徐图之。 而此时,一个侍女见顾千秋态度不端,上前想给他一巴掌,却被他的造型惊在原地。 “你、你这是什么?”侍女指着他的头顶,忍不住出声道。 旋即,她立刻察觉到不妥,忙捂了嘴。 可这一声,已经足以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只见这人不成体统地站在那里,佝偻低头姿态鬼祟,一身嫁衣邋邋遢遢,鲜红盖头蜷成了一坨可疑的物体顶在头上。 ……就很不体面。 沉默,是今夜的月色。 顾千秋心中“徐徐图之”的美梦破碎了。 他略有慌张地偷偷去看俞霓。 却好死不死,刚巧和俞霓看了个对眼。 俞霓蹙着眉,竟缓缓站起来了,目光探究。 顾千秋管不得那么多。 按照他对俞霓的了解,这人最厌恶的就是邋里邋遢的脏污! 顾千秋忍住想吐的冲动,迅速摸了一把头,又摸了一把脸,成功让自己变成了个人形自走的臭味污染源。 侍女却以为季清光故意跟她作对,又知道宗主平生最爱干净,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机立断就要斩草除根。 她右手掐诀,灵力一动。 顾千秋只觉后背一凉,生死之间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嗷”了一嗓子,就开始满场乱窜,嫁衣飞起来张牙舞爪的,跟疯狗一样。 但偏偏巧的是,他看起来像是毫无章法、全凭运气在躲闪,但每一次的夸张好笑的步伐,都将那侍女的攻击给躲过去了。 但随即,甲板上的人都闻到了他身上不太体面的味道,纷纷以袖掩口鼻,退散开来。 顾千秋却已经闻得麻木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现在像个生化武器,还在满场乱窜。 俞霓眯着眼睛,不做反应。 他没有态度,都门也就立在旁边,不做反应,下面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侍女一直没能得手,脸上挂不住,招式也愈发狠厉来。 顾千秋全无灵力,躲得很狼狈。 左支右绌间,好几次都差点踏出云来去。 第5章 可要不说生死之间进步最快呢。 盟主大人不求潇洒、不求飘逸,瞬息间就走出了一套夸张好笑、但能保命的步子。 三五招之后,他看穿了侍女的攻击路数,这步子便炉火纯青起来。 顾千秋在躲闪中甚至有空闲为它起了个名字—— “野猴下山”。 而俞霓站在高台上,眉头越蹙越深。 这人的步法……乍看起来像是名震修仙界的“云来去”,连起步也一模一样,可越往后越狂野。细细看来,分明就是一坨狗屎! 俞霓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怒。 这人定然是看了江湖上的盗版秘籍! 不堪入目! 俞霓不耐烦地挥挥手。 都门往前踏步,由灵力凝成的威压瞬间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包括侍女在内,谁都不能动了。 “噤声。”都门道,“都带下去。” 顾千秋还想反抗,但威压犹在,那侍女扑过来就点了他几处大穴,被捆起来就走了。 而俞霓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 直到人都消失不见,俞霓才缓缓对都门道:“你把他刚刚的步子走一遍。” 都门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当即开学。 只可惜他天性古板,怎么走都没那精髓。 俞霓没让他停,都门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走。越走,表情越冷酷。 良久,俞霓忽然道:“你觉得,这和‘云来去’像吗?” 都门憋了半天,才道:“差挺多的。” 俞霓挑眉让他说。 都门只好道:“‘云来去’是仙盟盟主顾、顾千秋所创,是修真界最顶尖的步法,只传给过他的首席弟子郁阳泽。其步行飘逸,踏雪乘风,身轻如云不留痕……应当,不是这样的吧?” 可怜都门现在已经将“野猴下山”练得挥之不去了。 一想起来,便觉得这步法很吵闹。 俞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略略颔首,道:“啧,你去把那……” 他一顿,想起刚刚那顾家少爷的壮举,脸上嫌恶之情一闪而过,“咦…算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章 顾千秋走着走着,人群就散了。 其他人都各自回房去,只有他,被那侍女带着单独走往一个漆黑、无人的方向。 “……啊?”顾千秋弱弱地说,“俞宗主不是说,今晚不见血么?” 这怎么看,都是要灭口的样子啊! 侍女就是刚刚追杀他的那个,现在冷脸根本不答话,带他到了一间杂物房,将他一推。 “迟早要你的命。”她说。 砰——! 顾千秋从地上爬起来,上前看锁,已经锁死了,便打算在屋内找找能用的东西。 谁知他刚一转身,就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脑门。 顾千秋盲人摸象一般,伸手去感受。 “!”那竟然是一双脚。 尸体挂在梁上,脚尖踢到了他的额头。 “兄台莫怪。”顾千秋伸手又碰了一下,然后确定这位已经凉透了,“唉,哪家的可怜孩子,怎么死在这里?” 这个时候,角落里忽然跑出来了一团黑影,顷刻间就到了顾千秋面前。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断续的小声的抽泣。是个姑娘。 “顾少爷……”她柔声柔气,却又充满悲伤,“你能帮我,把她弄下来吗?” 顾千秋认出来,这是那布衣姑娘。 她眼眶通红。 “噢……”顾千秋应声,抬头一看,便见那里挂着的不是兄台,而是位姑娘。 而且是刚刚“要回家”的那位姑娘。 顾千秋有些恼:俞霓说的“不见血”,该不会是用“勒死”的方法吧? 两人合力把那尸体弄了下来。 “我叫殷凝月。”布衣姑娘说,“她叫胡小莹,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来的这里。我、我刚刚一直没找到她。” 顾千秋抬头一看。 这屋子又黑、房梁又高,尸体静悄悄地挂在那里,若是这女孩儿,确实难以发现。 殷凝月跌坐在尸体旁,眼泪顺着流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悲伤都如此安静。 刚才,胡小莹当众忤逆了人间极乐宫,他本想仗义执言,却被殷凝月拉住了。 他还以为是不相识,劝他明哲保身。 但没想到,她们互相认识。 那又为何? 顾千秋生出了一种无力感。 估计是觉得他也和她们一样,是这世道上最不起眼的微尘。 就算站出来了,除了将自己也搭进去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可能。 “她……”顾千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干巴巴地问,“是自尽么?” 殷凝月摇了摇头:“我们约好了,要一起活下去。” 顾千秋沉默了。 他原以为殷凝月会哭很久,但是并没有。 她以惊人的速度流完了所有的眼泪,然后冷静地对顾千秋说:“这房间里的人都会被杀死,我带你出去。” 顾千秋一眼就看穿她的灵力低微。 “不必,我自有打算。”他端出世外高人的气度来,“你速速回去吧。” 顾大盟主端架子端得炉火纯青,果然这句话一出,立刻显得他像个万事尽在掌握的隐世高人。 第6章 殷凝月被他气势唬住,点了点头。 她临走时,顾千秋忽然叫住她,问:“那个……俞霓现在上天碑了吗?他是第几?” 嗯……人渣前任的修为,他得心里有数。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殷凝月竟也不犹豫,一边说:“无上榜第六甲,‘巫山戏云雨’。”一边快速离开了。 所谓天碑,就是天极崇华道有一块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石碑——它是天道意志的代表。 凡今有所展露的修真界奇才都会上榜。 天碑分为两部分。 上为‘无上榜’,乃天下英才逐鹿之结果,其冠首,就是当今的天下第一。 下则为‘美玉榜’,是修真界百岁以下的少年们所追求的最高荣誉。 而且登临“无上榜”的人,则会得到一句来自天碑的评语。 俞霓是“巫山戏云雨”,和他合欢宗环境及他自己练的功法关系极深。 顾千秋摸黑坐下。 忽然,他浑身一凛。 窗外月华如水,寂静无声。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怪叫了两声给自己打气,便做出一副“勤学苦练、偷偷内卷”的架势,张牙五爪的就地开练“野猴下山”。 这一次,他非常卖力,配合着手上不三不四的动作,并发出奇怪尖锐的声音。 活像跳大神的。 一看就蠢得令人心生厌恶。 其实说起来,季小少爷这张脸长得不错,身材也匀称漂亮,只是站着不动的话,并不比合欢宗内以美艳著称的弟子们逊色。 但顾千秋跳得卖力又忘我。 终于在野猴下山三次后,顾千秋停下了。 他一撩自己散乱的头发,心说:哪个傻|逼偷看我?若我修为在身,必然痛打你一顿。 “宗主。”远处,都门无声问道,“要过去么?” 俞霓轻轻摇头。 若今白天,俞霓还觉得那眼神熟悉、步子清奇,怀疑是有人装神弄鬼。 那么夜间,俞霓亲眼所见这人在无人处也那么发癫,就算是彻底断绝了念头。 我是疯了么?大半夜来这里。 俞霓叹了口气。 他们刚走出去不远,便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朝着杂物房方向去了。 都门看向俞霓。两人一同折返。 “季清光!”一声趾高气昂的男声,伴随着直接踢门,若不是顾千秋闪得快,肯定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脚,“你在干什么?” 顾千秋早都听到脚步声了,很无辜地说:“我在发呆。” 随即,他便察觉到,之前偷看他的人也折返回来了,但是没有现身。 顾千秋笃定那是俞霓。 别人是正人君子可能做不出这种事。 但俞霓最喜欢听墙根了啊! 顾千秋回想起恋爱时期被他不折手段的查岗。心里默默流下两行清泪。往事不堪回首。 司嘉书一踹落空,恼得更甚,厉声喝问道:“季清光!今日甲板之上,你是不是在旁取笑我?” 顾千秋比窦娥还冤:“我没有啊!” 司嘉书却道:“你少来!从前在浮月城你便与我不对付。我曾发善心提携你的话,看来你是全都记恨在心了。今日若不是你,俞霓怎么可能怪罪于我?!” 顾千秋被他的逻辑惊得目瞪口呆。 他弱弱地提醒:“那个、俞宗主不喜欢被人叫全名,你要不……” “俞霓又不在!”司嘉书接受不了顾千秋重点歪了,“我现在问的是你!再说了,名字起来便是给人叫的,偏他的名字见不得人吗?直呼俞霓又如何了?” 顾千秋麻了。 想求他多勤学苦修一点。 你丫怎么跟季小少爷一路货色啊? 门外那么大个儿活俞霓,你俩愣是一点没看见呗? 但司嘉书那张嘴显然生来就没打算闭上,顾千秋眼见他还要开口,当机立断,上前捂嘴。 司嘉书顿时瞪大眼睛。 司嘉画在一侧,立刻以手为刃,竖着劈来。 顾千秋无可奈何,只能松手。 “你干什么!”司嘉书怒不可遏。 “……”顾千秋张了张嘴,没说出“救你狗命”四个字。 司嘉画是个人狠话不多的,此时估计是觉得季清光得罪了俞霓,必然活不过今晚,便用眼神去请示司嘉书。 大概意思是:要不要弄死? 司嘉书恍然大悟一般,摇了摇头。 他变了一副脸色,上前慢慢绕着顾千秋走了一圈,神色戏谑。 顾千秋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司嘉画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他狗命,他便也捂不上这张嘴了。 “季小少爷,您不是因为‘遴选’抹脖子自尽了么?这事儿整个浮月城皆知啊。季夫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你又活过来的?” 顾千秋心说:你怎么说这个啊?! 瞬息间,顾千秋做出一副天衣无缝的窝囊样子:“我、我当时怕疼,下手不重,我娘赶得及时,我、我没死成。” 司嘉书和司嘉画一齐嗤笑起来,恐怕是觉得再没见过如这般废物的人了。 “哎呀,真是家门不幸。”司嘉书阴阳怪气地说,“我要是你啊,早都跳河自尽了。哎呀,我忘了,你不敢哈哈哈哈……” 第7章 顾千秋手指微动。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蹬鼻子上脸。 如果不是俞霓在偷看。 他必然要将这人打得呱呱叫。 “瞪我干什么?你不服气?”司嘉书唧唧歪歪,“我果然看他不顺眼,小妹,先划花他的脸!反正我看他也一副短命样子。得罪了俞霓,估计活不过今晚了。” 司嘉画人狠话不多,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上面闪着寒光,显然也是仙器。 随即,一刀朝着顾千秋的脸劈来! 可顾千秋对“野猴下山”早炉火纯青,虽然不美观,但是将她的破绽抓了个干干净净。 若不是俞霓在旁边看,他必然要动手教训一下。 都门看向俞霓,请示他的意见。 俞霓眼神凝在顾千秋的脖颈上。 ——这人刚刚穿着猥琐邋遢不忍多看,现在细瞧,确实能见颈上缠着布带。 自刎……自刎…… 俞霓从不是能忍的性子,直接推门而入。 所有人愣住。 司嘉画的匕首掉在地上。 哐当——! 他们忙不迭地跪下了。 顾千秋也要随波逐流,却一下子被抓住了领子。 可怜顾大盟主此时十六岁的年纪,被人如拎小鸡仔似的就拎起来了,就剩个脚尖勉强着地。 猝不及防,两人对视。 俞霓的眼神太过可怕,好像洞悉了什么似的。 顾千秋心里没底,缩了一下脖子。 于是这更显得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包废物。 俞霓眯着眼睛,直接伸手去扯他颈间的布条,在顾千秋的呲牙咧嘴中,他问:“你是谁?这是什么?” 看来分手之后,俞霓的神经病程度果然更上一层楼了。 顾千秋一边骂,一边还要装害怕的样子,硬挤出了仅有的两滴眼泪。 “我是浮月城的季清光。这是伤、伤口。我、我学人家抹脖子自杀,但是没死成。” 俞霓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努力可怜、弱小、无助。) 俞霓这人脑回路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该不会真想到什么了吧? 俞霓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 他媚骨天生,疾言厉色也带着一丝蛊惑,更别说现在放缓语气之后,司家兄妹虽然怕到颤抖,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脸红——跟中邪也没什么两样了。 顾千秋:“……我只是觉得他不太尊重您,看他不惯。” 死道友不死贫道,掰掰了,司嘉书。 俞霓并不说话。 顾千秋以为过关,偷偷观察他,就发现俞霓眼底含着一丝微弱的笑意。 俞霓和缓地说:“小少爷,你怎么没脸红呀?” 顾千秋:“……?!” 果然分手之后变成变态了! 顾千秋只能闭着眼睛乱扯:“小人、小人天生脸皮厚。从小就不脸红。” 俞霓挑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无论在想什么。也不能让他继续想下去了。 顾千秋直接一咬牙、一跺脚,深吸一口气,开始嚎啕大哭。 哭得那是一个心肝俱裂、五官乱飞,嚎得山河为之动容、日月为之改色,如魔音绕梁三日不绝,能止小儿夜啼那种。 这招果然奏效。 俞霓立刻松开了手。 还相当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似乎有唾沫星子溅他手上了。 顾千秋心里一凉:完了,俞霓此人最爱干净,这不能给他直接弄死吧? 他失去支撑,一个踉跄,顺势直接瘫倒在地上,面朝下,像软趴趴的面条。 顾盟主以前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就算是刀山火海、剥皮抽筋,也要保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潇洒气度,绝不允许自己嚎成这幅鬼样子。 嗯,俞霓应该是不会联想了。 就是这、这唾沫……顾千秋平生第一次嚎啕,尚且还没嚎出经验来。 俞霓表情有些难绷,还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想说什么。 而顾千秋早都洞悉了他的每一个微表情,在俞霓说出“还是弄死吧”这几个字之前,跪了个端端正正。 “俞宗主,我错了……”顾千秋低着头,眼泪是再憋不出来了,但是还可以干打雷不下雨,“我没见过您这种人物,有点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俞霓的话被堵回去了。 看着面前这小孩儿的头顶,耳边回响着难听的哀嚎,他居然没有特别厌烦的感觉。 俞霓叹了口气—— 曾经沧海如一瞬。天水前,巫山桃花。弹指间,过百年。 而今十年似万古。惊虹殿,逢春霜雪。容未变,心已渐。 第3章 俞霓似乎对他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斜眼一看地上。 都门便问:“谁的尸体?” 顾千秋默默往角落挪了挪,心说:难道不是俞霓让人干的? 身边,司嘉画叩首不动,司嘉书却侧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又用嘴型道:“贱人!我迟早要你的命!” 顾千秋还是无辜道:“我看不懂。” 俞霓发现了他们的小九九,忽而对司嘉书说:“把你那浅薄的恶意收一收。” 司嘉书还以为他要给季清光撑腰,心中不忿更甚,却听见俞霓悠悠地继续道。 第8章 “你想要他的命,光咒骂和威胁远远不够,这样反而会使他提高紧惕、更难得手。你要他死,才最要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口蜜腹剑……一击必杀。” 司嘉书听得有些呆。 他再怎么不济,也是正规门派家教的少爷,虽然自己确实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了,但、没人跟他说过这些…… 而顾千秋在旁边垂眸不语。 看起来,俞霓只像是在随口提携不成器的后生。 但实际上,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专程在顾千秋心上插刀子。 所以当初辱他、骗他、抛弃他。 其实都是他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口蜜腹剑……一击必杀。 顾千秋略带讽刺地提了一下嘴角。 俞霓说到做到,他很成功。 不知为何,俞霓忽然心悸了一下,四处一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他最终目光掉在那小孩儿身上——小孩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连都门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正常,轻声问道:“宗主?” 俞霓忽而怒道:“你们都听不懂话?那尸体怎么回事?!” 顾千秋嘲完自古人心不如水,抬眸的瞬息,已然平静了。 他又低下头,努力害怕道:“我、我一进来就看见她挂在房梁上,连忙把她解下来,发现她已经断气很久了。然后我越想越怕,就想起来努力修炼。” 俞霓顿时响起他那令人头疼的“野猴下山”,甚至都不想深究他是从哪里学的。 他看了都门一眼,都门应便道:“我会查清。” 忽然,远处又传来脚步声。 俞霓居高临下,对他不冷不热|地道:“没想到,你这儿晚上还挺热闹的。” 顾千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好努力很委屈地一瘪嘴。 俞霓右手食指微动,屋内整个漆黑下来,门窗都轻轻地合上了,整个室内寂静无声。 顾千秋看着这套操作,眼熟得很。 俞霓最喜欢钓鱼执法,还热爱当场抓包,冷眼旁观又嘲讽,很符合他个人的恶趣味。 马上要有倒霉蛋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靠近。 吱呀—— 门被推开,门口的人似乎没想到里面这么黑,黑得都有点不正常。 她手抬掌心焰,却瞬间熄灭了,下意识一想,便怒道:“季清光!你装什么鬼!” 顾千秋:“……” 好像是今天打他不成,后来放狠话要他命的那侍女。 是合欢宗的人。 “……”俞霓有些掉面子,缓声叹了口气,“唉——” 没人再能将这随口一叹,叹出百转千回的婉转愁绪,侍女当即被吓得血都凉了。 霎时间,周围大亮。 俞霓甚至都没说话,都门上前问道:“那人也是你杀的?” 侍女匆忙跪下、磕头:“不是我、不是我……宗主,我、我……我只是鬼迷心窍了。” 俞霓很娇气地一蹙眉。 都门打断她道:“你的虎口有痕迹。合欢宗规矩,宗主在此,拒不认罪者,三世情狱。” 侍女悔不当初,泪流不止。 下一秒,她委身叩首在地,没再起来。 竟是已经死了。 司嘉书和司嘉画恐惧地对视一眼。 修真界的天才如过江之鲫,仙盟之内更是鸾翔凤集。 更别说跻身“五大仙门”的宗主和登临“无上榜”第六的人。 他蹙眉抬手、一怒一笑,就敲定了平凡人的命运,永世不得翻身。 整个修真界都是如此,没什么道理可讲。 顾千秋微微蹙眉,叹息。 俞霓不冷不热|地嘲他:“小少爷,你才来一天,但仇人不少啊。” 顾千秋:“……” 仇人司嘉画、司嘉书:“……”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以前明明还挺招人喜欢的,不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吧,至少也可以说是舔狗一大堆。 归根结底,还得是季小少爷的命不好,天生的惹祸精体质。 俞霓柔和且好心地问:“要我帮你把他们都弄死吗?”他指的是那对兄妹。 顾千秋:“……倒、倒也不必。” 俞霓更柔和、更好心地问:“你可想好了,他们刚刚可是想要你的命呢。过了我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顾千秋:“……没有没有,我们闹着玩呢。不至于、不至于。” 都门有些讶异,左右一看,居然在俞霓脸上看出了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俞霓天生媚骨,看谁都有媚意,但是都门能察觉出其中的区别,他比谁都冷漠。 俞霓摸了摸他的狗头,悠哉哉出门去也。 顾千秋:怎么觉得他有点慈爱?人渣前任好久不见,难道变成男妈妈了?! 两人走后,司嘉书和司嘉画终于敢站起来了,互相搀扶,两股战战。 一想到自己刚刚命悬在这人的一句话之上,司嘉书和司嘉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用太谢我。”于是顾千秋先说了,“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保重吧!” 杂物房的门大开,顾千秋默认俞霓是放过这茬了,便把胡小莹的尸体背上,回了之前的房间。 门一开,殷凝月正在打扫房间——地上还有他撞翻的恶心东西,散发着和他身上同根同源、挥之不去的微妙味道。 第9章 顾千秋才反应过来,震惊地问:“我俩住一起?!” 殷凝月比他更震惊:“你还活着?!还带着、带着……” 原来这仙船规模有限,都是两人一间房——且拍脑袋的人觉得,都是鼎炉了,不用分男女——所以他和这姑娘是室友。 顾千秋把胡小莹的尸体放在床上。 他们虽也朝不保夕,但总不至于让熟识的人长眠在冰凉的杂物房里。 殷凝月表情伤感,顾千秋道:“我出去洗把脸。” 顶着脏污腐臭一晚上,顾千秋闻得都麻木了,洗完脸之后,他才惊觉自己这张脸——长得也太小了吧! 季小少爷已然十六岁,而他的年龄…再问就不礼貌了。 谁料想少爷疏于修炼,身高不够就算了,脸也嫩得像个小孩儿,而不是个少年。 “不过挺好看的。”顾千秋评价道,“就是比我差了点。” 当夜,殷凝月没有睡觉,守着尸体,而且说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床让给顾千秋。 顾千秋劝她:“找人帮忙处理一下吧,不然到合欢宗就臭了。我是无所谓,我习惯了。只是俞霓那人有洁癖,脏东西见都见不得,他脾气又怪……” 殷凝月凝视着他,轻声问:“季少爷,您之前认识俞宗主么?” 顾千秋打着哈哈:“……听闻,听闻。” 殷凝月便不说话了。 顾千秋天生没长出一张劝人的嘴,之前在同悲盟做“带班小师父”的时候,有门内小弟子生气难过,他一张嘴,准能给人从低沉抑郁劝得嚎啕大哭。 而且他要能力有态度、要成绩有态度的。 就很会心疼自己。 于是领导查班时,他往往会将哭闹不止的小孩儿,暂时关在茅厕里。 直到有一次,来巡查的领导路过,开门一看,一个饿了三天的小弟子面如死灰,即将和坑内的不明物体同归于尽,以身殉道。 领导惊得失去了表情管理。 尽管后来顾千秋深深认错,送了不少天材地宝小灵宠给那小倒霉蛋,但上峰还是评估:这人不适合靠近小弟子,让他滚远点吧! 顾千秋尝试过据理力争:可是从那之后,只要我发话,小弟子们没一个敢哭的。你别管是怎么做到的,你就说有没有效果吧? 上峰说:拱出去! 于是顾千秋光荣退休了。 他自是不会和姑娘抢地方睡,在门口盘腿坐下开始打坐,终于有机会查探小少爷的经脉了。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知道小少爷的修道之路——不说是前途光明吧,至少也可以说是死路一条。 就算是顾千秋,摊上一个大凶之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分的绝顶鼎炉体质,也难免绝望了。 他静坐冥想,努力行了一点气。 然还没等他的经脉疏通,就感觉一下走岔了,四肢百骸顿时剧痛起来,像根木桩子似的栽倒在地。 良久,他又像一条死鱼似的抽抽了起来。 全身痉挛,扶着门框缓缓坐下,吐出一口气来。 小少爷体制特殊,不能像他以前一样,一日千里,还是得循序渐进。 不过顾千秋丝毫不气馁。 他甚至还想: 以前天道垂青,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剑意百年,他顿悟一瞬,就抵得上别人百载苦修。 仔细想想,确实很不公平。 所以这一世,他需要从头开始走。 走一条最遥远、最艰巨、最曲折的通天之路。 第4章 三天之后,大船逆天水河缓缓而上,终于停了。 合欢宗内,四季桃花。 大概是历代宗主都偏爱桃、杏一类的俗花,所以这两种花在这里也开得最好,锦簇如云,交融似盖,非人间也。 当然最主要的,是这些百亩花林之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每一次呼吸都令人心驰神往,眼中景色愈加鲜妍,连看着身边的人,都忽觉得更美丽顺眼了些。 顾千秋默默离所有人都远了一点。 以前他偷偷潜入合欢宗来幽会俞霓的时候,路过这片桃林,恰逢一个合欢宗的小弟子在这练功。 也许是阳光太好,也许是微风不燥,总之两人对视一瞬,顾千秋就没忍住对人家笑了一下。 ——结果就是被俞霓当场抓包,把他关在合欢宗门外,他每日坚持不懈潜入合欢宗,硬生生哄了一个多月才好。 唉,往事不堪回首。 人群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他看见身侧的殷凝月脸色红润,低垂着眼睛——她手中拿着一个小瓶,是胡小莹的遗物。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求了什么人,但总之,她没有把一具尸体带到合欢宗内来。 察觉到顾千秋的目光,殷凝月把头垂得更低,并不打算和他对视。 顾千秋不用环顾也知道,现在必然人人都“春|心|荡|漾”,脸红不已。 合欢宗的手段,万变不离其中。 忽然,他和“押送”他们的都门对视上了。 都门:“……”你怎么没反应?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瞪回去。看什么看?都和你宗主说过了,我天生脸皮厚,从来不脸红。 都门:“……”转走目光。 接着,人群走过一片屋舍,也是红瓦椒墙绿树,精致得各有特色,一看就适合修仙避世隐居。全是合欢宗的弟子们。 第10章 他们这群“鼎炉”自然是不能住在这里,再走,就是一个狭窄的路口,入口光迷艳丽。 都门道:“进去。” 有人弱弱地问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都门答:“人间极乐宫。” 还有人小声地问:“那、那进去了……还能出来吗?” 都门这次没有回应。他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里,催促着每一个人前进。 威名赫赫的人间极乐宫就在面前,绚丽迷蒙的光,无不在预兆着里面究极快乐的一切。 ——如果他们只是游客的话。 但他们都是鼎炉,或趋之若鹜、或身不由己,站在这里,盛大的绚丽笼罩着他们,像是无处不在的、密集的不详。 都门冷冷地一抬手,把最靠近门边的倒霉蛋推进去了——好巧不巧,正是顾千秋。 但他并不太慌。 顾千秋其实来过这里。 说来高大上,但其实里面就是珍馐、美人、权柄,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拥有一切的盛大幻境。 合欢宗精研此道,幻术天下第一,“人间极乐宫”是历代宗主呕心沥血的杰作,若不是能证无情大道之人进入,瞬间就会流连忘返,甚至宁死在其中,都再不愿离开。 当然,这是作为一个客人的待遇。 曾经合欢宗为证其幻术高明、世人心智不坚,邀请了许多门派的得意弟子来访,许多人欣然赴约——当然要强调,自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修道之心坚定如铁,绝不会因为小小幻境就动摇。 顾千秋和好友仇元琛也在被邀请的其列。 但他们俩,一个修同悲道、一个修无情道,年纪轻轻就双手插兜,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对手。 然后……顾千秋就命中注定般,在这里遇到了俞霓。 嗯,当时觉得是命中注定,现在就觉得是命中注定要倒霉。 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流光,顾千秋一个踉跄,站在了一个华美至极的大殿上。 殿内金银玉石铺陈遍地,玉盘珍馐数不胜数,精美豪华得比人间帝王的宫殿不知要高出多少倍来。 而大殿的最上方,几十阶梯之上,轻纱半遮后,有一个精美的白兽绒王座。 俞霓未束发,黑色发丝如锦,和他身上绯红色的锦衣一起铺陈下来,垂到他脚下,像是溢出来的水滩,黑如碳、白如雪。 “是你啊。”俞霓说。柔风似抚。 “……” “你想说什么?”俞霓又说。他好像有些醉意,手中酒杯落下,葡萄色泽瞬间弄污了雪白的毛毯,晕开,似雪地中的红梅烂开。 “……”顾千秋嘲讽地提了一下嘴角,“你为什么还要让人间极乐宫存在呢?” 俞霓撑坐起来,睁开眼睛,但是并没有什么焦点,歪着头、蹙着眉、神情懵懂,一看就知道压根没听懂。 以前,合欢宗是挑选本门内的弟子送入人间极乐宫,严格说起来,也能算是自愿的。 但现在,合欢宗的爪牙遍布整个修真界。连“他”都被抓来了,就因为那什么鬼的天生的鼎炉体质。 而俞霓,其实曾经也是他们其中一员。 他曾说过,最延厌恶之事,就是失去自由。却似乎忘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俞霓歪着头想了很久,然后悄悄打了个哈切,委屈幽怨地看了顾千秋一样,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居然是准备睡了。 顾千秋就知道他是这个德行。 刚刚那句话,也是算准了,俞霓喝酒之后,脑子是根本无法交流的空荡。 接着,许多人就鱼贯进来了。 宫殿美轮美奂得不似仙境,引走了一批人的注意,而更多的人,则是遥遥看着阶梯之上的美人。 甚至都不需要看到脸,就知道他一定美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呷昵之心四起。 都门忽然道:“好看吗?” 所有人都似飘在梦中,迷蒙地看向都门,就听都门继续道:“那是俞宗主。” 瞬间,所有人都像是被从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暧昧烟消云散,甚至不住地发起抖来。 足以证明俞宗主威名远播。 顾千秋居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好笑。 俞霓生来媚骨,天赐皮囊。初出茅庐的时候,不少修者都对其垂涎三尺,且因为他出身合欢宗,偶尔的言语轻慢也有。 而俞霓从不生气,面对下流玩笑,他总会笑吟吟、懒洋洋地问:“是么?” 当夜,这人就会死于非命,死状相当凄惨——与其说是被修者寻仇,不如说是被野兽撕咬,留个全尸都算福大命大的。 有一次,他寻仇被顾千秋撞破,满屋血迹飞溅、残肢乱洒。 而他一身衫子洁白如雪,站在风雨连廊里,沐着月色,看向立在屋顶的顾千秋,无辜又委屈地问:“你看到了?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现在想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弟子们不让呆在这里。 都门也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进来会在这里。 毕竟──人间极乐宫是俞霓意志的代表。 难不成是俞霓……? 都门不敢继续想,催促着他们离开宫殿内,尤其看了顾千秋一眼,后者还是那副“ 我什么也不知道”的鬼样子。 众人终于到达了一片院落。 第11章 “这真的是幻境吗?”有人忍不住问。 毕竟这个地方实在是大得可怕,极目远眺也是精细非常,面前的屋舍摸起来很有实感,一草一木都尽态极妍。 都门道:“ 半个时辰后,到桃林来见我。” 顾千秋本还想查一查合欢宗的地形,没想到一来就被关在极乐宫里,一举一动都在俞霓的察觉之下,只好另做打算。 顾千秋还是和殷凝月住在一起,互相熟识些。 殷凝月问他:“ 季少爷,你曾……” 然只说了一半,她就很生硬地顿住了。 顾千秋问:“ 什么?” 殷凝月道:“ 我本以为,你看起来如此泰然自若,是因为来过合欢宗的缘故。但是……”想来她也知道合欢宗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可以高攀的。“ 应该是季少爷您家中教养的缘故。” 顾千秋确实来过,但其中缘由不宜细说。 “别提这个了。你也别叫我少爷,我跟季家不熟的。”顾千秋再次强调一遍,“ 偷偷告诉你吧,我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根本不是季清光。你既是浮月城的人,应当知道此事啊。” 殷凝月点点头。 她确实知道季家小少爷本来在浮月城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忽然有一天就自杀了,城中无人不偷偷拍手称快。 她本来不喜欢季清光,但胡小莹的事她不得不感激他。 而经过后来几天的相处,她才发现,传言也不尽然。 顾千秋道:“我是因为不想来这里才自杀的,可惜没如愿,浮月城季家不做人啊……所以,我不是什么少爷,你也别再说自己是草民了。这一路听过来,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们当朋友。你是我……这一生里,第一个朋友。” 顾千秋用词非常精准,确实是“这一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但殷凝月听起来则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了。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是仙魔世界里的凡人、是君臣中的草民、是男尊女卑的庶女,很少有人要和她做朋友的。 顾千秋看她态度转变,终于拿捏了对她的“ 手段”。 他仗着自己脸皮厚,不要脸地叫道:“姐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季小少爷年芳十六,完全没长开,顶着些许婴儿肥和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瞪谁谁心软。 连在俞霓那种大变态面前都能装一装无辜,非常好用,乃居家旅行必备神器。 果不其然,殷凝月愣了一下,立刻心软。 也就接受了这个有点奇怪的称呼:“你问吧。” “ 姐姐,你知道现在的仙盟盟主是谁吗?” “ 顾……那个,令狐良剑吧。”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确信那个“ 顾”是他顾千秋的“顾”。 看来十年时光,他的威名丝毫不减啊。 顾千秋死的时候不过百岁,按修仙界的平均寿元来说,他是个少年无疑了。 所以虽然嘴上不承认,但他还是很骄傲自己曾经的成就的。 令狐良剑是他的师兄,同样师出同悲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修炼奇才,名满江湖。 唯一的小缺陷,就是:令狐良剑还是他的前任道侣。 不过顾千秋对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意,就是……要是听到他家破人离、凄风苦雨、穷困潦倒、痛不欲生的消息就更好了。 顾千秋问:“ 那个……令狐良剑现在是天碑第几啊?” 殷凝月答:“ 第一。” 顾千秋:“ ……” 殷凝月:“ 怎么了?令狐盟主和顾盟主师出同门,顾盟主为众生自刎祭天后,令狐良剑登临天碑无上榜第一,曰‘明霞照剑霜’。由他来继任仙盟盟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问题。”顾千秋阴阳怪气地说。娘的,分手之后,你们凭什么都混得那么好! 当今修真界各门各派数不胜数,有的积极入世,有的远离红尘,然无论是以师门传承为脉、以血脉传承为宗、或是二者合之,凡‘道门正统,心之向善’,都可被纳入仙盟之内,统受五大仙门的管辖。 仙盟存在了数千年,盟主常换常新,往往都是天碑无上榜榜首身任,不然不足以服众。 而现在令狐良剑当了盟主…… 可见现今修真界真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啊。 顾千秋又问道:“好吧。现在合欢宗入列五大仙门之一,是怎么做到的?它把谁挤下去了?” 殷凝月有些意外,这些都是常识——但她也是浮月城人,知道季小少爷威名远播的不学无术——所以他不知道也正常吧。 “俞霓做了合欢宗的宗主之后,励精图治、手段高明,登临无上榜第六,又因为种种原因……使合欢宗摆脱‘邪教’桎梏,不断壮大。”殷凝月娓娓道来,“而现在的五大仙门,分别是惊虹山的同悲盟、旧府的凤榭、青雾镇的琉璃寺、飘霜城的离恨楼和天水河的合欢宗。” 顾千秋点点头,愣道:“蓬莱仙境的沧海书院呢?” 殷凝月笑了一下:“你还知道这个呢?据说是八年前,沧海书院的小弟子叛出宗门,偷走了蓬莱仙境的无上秘宝和半数气运,沧海书院从此一蹶不振、不问世事,才被合欢宗后来居上了。” 顾千秋一琢磨这事儿,觉得这据说,说得不太靠谱。 第12章 沧海书院好歹也是传承了数千年的大门派,一个小弟子就能把它们嚯嚯成这样? 除非这个小弟子是俞霓假扮的,专门搞破坏的。 聊满了半个时辰,殷凝月便道:“到时间了,我们走吧。” 顾千秋跟她出去,许多人已然走向了一片桃林。 合欢宗内到处都是这种植物,连幻境之中也不能免除。 桃花一年四季都在开,簇拥在一起,压弯每一根枝头,地上也全是落红,铺成厚厚的柔软毯子,如梦似幻。 都门站在林间,面前是许多朱红案几,铺陈开来。 “随便坐吧。”都门说,“在你们面前的纸上,写下你们想去的地方。” 都门不跟在俞霓身边的时候,好像脾气还可以。顾千秋对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坐下就要开始信手乱涂。 以前求学问道的时候,哪个修者小时候没写过这种东西? 什么,“我要问鼎天道”、“我要做剑道魁首”、“我要开辟一条新的修道之路”、“我要世上最好的宝剑、最义气的朋友”等等等等。 他自己写的都没一千、有八百了。 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无上榜首、天碑第一啦! 然后顾千秋就看见了殷凝月在纸上,用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写下──“同悲盟”。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 他们不是“修者”在立志,他们是“鼎炉”,他们在选未来的夫婿! 周围所有人都在认真写字,低头奋笔,只有他,看着这一幕,忽生出了一股难以忽视的冷意。 他终于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了。 于是,都门、俞霓、乃至整个合欢宗,瞬间都变得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起来。 顾千秋恨不得逢春在手,踏平这片桃林、砍翻这片秘境。 “你在发什么呆?” 顾千秋忽然听到俞霓的声音。在他身后。 “……” 但是顾千秋没有回头。 “怎么不写?是想留在合欢宗吗?”俞霓轻柔地问,似乎还带着三分醉意,酥软撩人。 “……”顾千秋慢慢扭头,无辜地说,“宗主大人,我、我不识字”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的字迹,俞霓见过的。 差点露馅。 ……所以俞霓来做什么?你堂堂一宗之主,就没一点正事要干吗?! “没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现学。”俞霓声音轻柔,非常宠溺,好似在惯着一个不懂事的可爱弟子,甚至好像在哄人,“嗯……所以你想去哪里呀?” 周围的人,小部分写的是本地的宗门。大概是希望“嫁人”之后,还有机会能回家。 而大多数人,写的都是五大宗门之一。他们目的各不相同,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所以顾千秋毫不犹豫地报了老铁的家门:“我想去离恨楼。” 俞霓静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愚蠢一点:“因为名字很好听。” 偷偷观察这边情况的所有人:“……” 他们是竞争对手。 但是应该不用和他竞争了。 俞霓不置可否。但是看他的目光却暧昧了一些。 不过……其实他看谁都这样。 就算你是他的仇人,只要他想,立刻就能是世间最含情脉脉的情人目光,让你一点都不怀疑,这人即将为了你去死。 虽然,他可能是想让你去死。 顾千秋被他暧昧地蹭了一下脸,瞬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心中有关俞霓累累前科的尖刺“唰”的竖起来,瞬间警惕。 但是还没等他察觉清楚是什么不对,俞霓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顾千秋:……感觉这人没憋好屁。 宗主格外垂青,都门也不由得多看了顾千秋几眼。 长得倒是不错……但合欢宗内人人都不错。 修为嘛……不提也罢。 性格嘛……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难道是宗主觉得他像顾千秋? 都门跟了俞霓很长时间,大概也知道一点他和顾千秋的事。 具体是非对错他不做评说,但是……这人像顾千秋?! 都门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立刻脸色更冰冷,还史无前例的喜形于色,狠狠瞪了顾千秋一样。 顾千秋一缩脖子。 可怜、弱小、无助。 并确信了──合欢宗内,人人都是神经病! 经过一下午狗屁倒灶的训练,顾千秋回到屋内,彻底受不了了。 都门没有亲自训练──因他本人虽在合欢宗做事,但修炼的并不是合欢宗的功法──不然顾千秋真的想不到,他如何板着那张死人脸教他们魅术。 但是新来的合欢宗“圣女”,手段严苛得很! 顾千秋只觉尊严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圣女每一句话都是狗屁,在他的禁区反复蹦迪,他差一点就要暴起打人了。 顾千秋把头埋进被褥里,咆哮一声。 良久,他闷声对殷凝月说:“姐姐,要不我带你跑了算了吧?” 殷凝月没有回应。 他说:“姐姐,你是被谁送来的?听我的,他们没有真心待你,你便也无需担心他们。天地偌大,我们自由。” 第13章 殷凝月还是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相信我,只要离开合欢宗,天地偌大,我自有办法。只要跟我朋友接上头,一个俞霓而已,根本不用怕!” 仍然没有声音,顾千秋莫名其妙地抬头。 殷凝月提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但落寞的神色立刻出卖了她。 于是殷凝月只好柔声道:“我是自己来的。” 顾千秋惊讶:“──啊?” 显然以顾大盟主的眼光来看,“自愿”委身人下,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有这种想法?! 这神情似刺痛了殷凝月,她微微垂眸,不愿再对视。 顾千秋立刻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殷凝月很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顾千秋听她语气,就知道还有得聊,便抱歉地看着她,继续道:“为什么?” “我知道这很没有尊严。”殷凝月语气平和,“但是……季小公子,这天生的体质和卑弱的家世,让我无法在乱世之中苟活。就连你,因为这该死的原因,尽管出身仙门世家,不也被送到这里了吗?” 顾千秋说:“你……” 谁料殷凝月再次打断他,轻轻笑了起来:“我不求长生,不求问鼎天道。世间所有不平、愁苦、罹难,全部与我无关。我是天道下的蝼蚁,我只求自己苟活。季小少爷,如果我不选择仙盟,那么我还能去哪里?” 顾千秋终于听懂了,她想说的是“怀璧其罪”。 他们是修仙界的“鼎炉”。 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谱写好了—— 他们是所有人压迫的对象。他们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会比寻常人难上百倍、千倍。 就如同现在的困境。 他们如果不选择仙盟,成为某个人的“道侣”。 就会在乱世中沉浮,做无数邪道散修、魔修的人尽可夫的修炼“鼎炉”。 他们出生就比旁人难上百倍。 顾清光心中难得生出了一丝不爽,道:“你这分明是被世道所迫,何来自愿?哼,该怨就怨,该骂就骂,少在自己身上找过错。” 殷凝月不知道他是这么定义的,一时间被“强词夺理”,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千秋感觉自己又变身成了“同悲盟新入门弟子小班导”。 劝人劝不明白,但是喂鸡汤、打鸡血,他堂堂“良玉榜”虚名榜首——因为某些原因没有登顶——但是不重要!小弟子们看见他,就算没壮志,也要热血三分。 “姐姐。人的命只听命于自己。就算是天道强临,若不是我愿意,谁也别想越过我的剑。——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学剑,替你找一把世间最绝顶的仙剑,为你创一套世间最绝顶的剑法!什么‘巫山戏云雨’、‘明霞照剑霜’,不过是小人当道、徒有虚名,不值一提。” 殷凝月听笑了。 谁不知道他浮月城季家少爷是个威名远播的废材? 但殷凝月竟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感动:虽然是妄言,但听着还挺顺耳。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多少年了? 这种幼稚的想法和言辞,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了。 “我没在开玩笑。”顾千秋强调。“以你的资质,问鼎大道稍微困难,但是随随便便上个天碑前十,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季少爷一脸婴儿肥的认真,怎么看都像是在油嘴滑舌,就很没有说服力。 顾千秋还有点想自己以前的脸和身量——能止小儿夜啼的魁梧长相和壮汉身材,非常好用。 殷凝月很含蓄的笑。 “狂傲若此。若是不知道的人,听你这番话,必然要以为你是顾盟主转世了。” “……!我不是!” “我当然知你不是。”殷凝月鲜活地看着他,似从一个含蓄婉转的符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顾盟主如何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顾千秋尬笑了两声。好险,差点露馅。 在这乱世中,她很善自保。 之前不愿意与这胆大包天、容易惹祸的季家少爷深交。 但现在,她缓缓念道——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第5章 顾千秋当夜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便起来打坐行气。 数枝雪刚柔并济,本是绝佳的内功心法,但小少爷纯阴体质,跟顾盟主以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因此行起来分外艰难。 不过他小心翼翼之后,这次终于不再至于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了。 打坐完毕,顾千秋神清气爽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得意,忽然眼前一黑,直接向前栽倒。 但是顾千秋没有立刻晕过去,他脸着地,却根本来不及在乎疼——一种更加微妙且难言的诡秘感受迅速爬遍他的全身。 就好像无数只手在触碰他、不近不远、不轻不重,令他控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顾千秋骂了一句脏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俞霓那个逼,莫名其妙地摸他一下,准是本性难移!天生坏种! 顾千秋怕吵醒殷凝月,本来坐在门边,现在一边抽搐一边往前爬了一点,从回廊上栽倒进一片景观绿植中。 第14章 “……”按那个狗逼的恶趣味,他现在保准在哪个角落里看笑话。 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救他?! 顾千秋死鱼一样趴在地上,脸就埋进一片湿软的草地里,静静等着效果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某人的笑声。 “……”良久,顾千秋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的绯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冷漠,“……别让我抓到你。” 合欢宗的手段,并不会一上来就狂暴不已,而是一次一次地叠加、一次比一次难挨。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顾千秋不顾身上蹭的草、泥,席地坐下,再冥想了一遍数枝雪,身体的不适之感瞬间消退。 他“数枝雪”乃修真界第一内功心法,修成者百毒不侵、邪祟退避,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都是最好的。 只是刚刚俞霓在看,他不能乱行。 吱呀—— 殷凝月推门出来,有些焦急,看见顾千秋就问:“一大早的,你去哪里了?” 顾千秋随手掸了掸衣袍,并不说话,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眼中似有风云涌动。 但仅仅只快速的一眼,那惊心动魄的风云便快速平息、沉寂了。 快得好像是殷凝月的错觉。 殷凝月迟疑道:“今日上课,圣女要来,你……还去么?” 顾千秋欣然道:“当然。” 合欢宗的圣女名叫苗妆,是俞霓从外面捡来的小孩儿,短短十年,就让她成为了合欢宗内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全宗门上下,都知道俞霓对她的偏爱。 但这姑娘用一瞬间走完了别人百年的歧路,修为尚可,却为人浮躁、倨傲、乖戾。 对待他们这种“鼎炉”,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昨日仅仅一个照面,就让所有人对她心生畏惧。 特别是顾千秋,天生没屈居人下过,骨子里的傲慢一点不比她少。 于是毫不意外的,气场不合的两人,一相遇就炸了个“劈里啪啦满堂彩”──若不是都门拦着,昨天苗妆都要将他给“赐死”了。 无怪乎殷凝月今日有此一问。 顾千秋到了桃林,果然看见苗妆手持细长银鞭,曼妙窈窕又气势凌人地站在那里。 他其实喜欢桀骜的人。 既然都选择了走上修仙这条登天的漫漫长路,那若是没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壮志决心,那干脆趁早回家种田吧,还修什么仙啊? 他的弟子,郁阳泽,当初也是因“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而被他收入门下的。 但是桀骜和持强是截然不同的。 苗妆冷冷地看着他,身上合欢宗“妖女”气息浓烈。 看来,就算是俞霓努力洗了,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还是洗不干净的。 “你还敢来?好胆色。”苗妆轻蔑地说,“可今日都门不在,谁还会护你?” 顾千秋并不接这一茬,而是问:“你上天碑良玉榜了吗?” 苗妆骄傲地道:“当然。” 她和季小少爷一样的年纪,至多不过十六七岁,能在这个年纪登临良玉榜,她努不努力尚且不知道,但俞霓肯定是很努力了。 顾千秋继续问:“第几?” 苗妆更骄傲地答:“第十。” 顾千秋微微颔首,情绪很平淡。 苗妆看他这个淡然的态度最为不爽──比昨天一身反骨的样子还要不爽──所以苗妆根本不加思考,只随着性子,提鞭就打! 银色的细鞭乍看起来漂亮,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鞭上带着细密的倒钩,沾上一下,必然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而苗妆这条细鞭从不离手,已然用它“审判”过很多人了。 啪──! 破风声瞬间而至,所有人屏息看着这边,生怕自己变成被殃及的池鱼。 只有殷凝月深深皱着眉,比谁都紧张。 顾千秋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侧身,接着脚下就踏出了几个玄妙至极的步伐──虽然整体看来是八爪鱼跳舞,一点都不英俊潇洒──但他就是精准地躲过了每一条鞭子。 对付这种小朋友,只要能抓住她“不可置信”的荒神瞬间,就算他没有内力,“野猴下山”加上他这么多年的战斗意识,已经足够用了! 顾千秋躲开她第一鞭的时候,苗妆果然愣怔了一下。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但顾千秋以指为剑,在两人错身的瞬间,一指戳在她手臂大穴! 霎时间,苗妆感觉到手臂瞬间麻痹,好似一股磅礴的剑气在她体内涌动,带来无与伦比的可怖威压。 但其实,她分明只看见顾千秋轻轻戳了她一下! 哒──! 就一瞬间,苗妆那条号称从不离手的银鞭,瞬间坠地。 而顾千秋就站在她三步之外,垂眸看她。 迎着目光,苗妆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掐住了。 直到顾千秋率先移目,苗妆才想起怎么呼吸似的,感觉劫后余生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呢? 跟俞霓的阴晴不定带来的压迫感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有一个人,他拥有可以随意主宰世间所有人仙妖鬼佛魔的生死的能力。 尽管他是众所周知的好人、绝顶的好人,此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但只要他活着、站在那里,就会让所有人敬畏到恐惧。 第15章 而这种恐惧,往往会催生“联合”和“杀意”。 所有人都像是着了魔一般,要摧毁这个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巨大恐惧,不死不休。 但是……怎么可能? 这分明只是一个全无内力的“鼎炉”! 顾千秋默默站回到人群中。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默默给自己喝了个彩。 刚刚那个样子,可是把他几十年后的“威严”给一次透支完了,应当能管用。 而他也料定了,苗妆从小骄傲,与人争斗,输了不会好意思跟俞霓、都门等人告状,还要勒令不让任何人往外说。 而他,作为一个“能打赢圣女的高手”,生活从此会变得很安静。 只可惜了,若不是他现在修为不济,肯定要出手将苗妆的一身修为全都废去。 苗妆以十六岁的年纪登临良玉榜前十,这是三界之内绝无仅有的成就。 就连顾千秋本人,也是二十四岁才当上良玉榜首,且还是“虚名”的──也就是,其他人承认了,但天碑没承认。 所以苗妆天天手持银鞭、气势凌人,自觉强得不可一世。 但这其中,没有底蕴和道理。 她根本想象不到其他人修行时,做出了怎样艰苦卓绝的训练── 剑要挥十万次,才能触碰到剑气;再挥十万次,才能领略到剑意;再挥十万次,方能粗通人与剑的关系;再挥十万次,才有可能人剑合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个道理他知道,俞霓必然也知道。 但俞霓选择放任苗妆,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顾千秋不认为这是因为合欢宗找到了可以一步登仙的捷径,因为这不是“道”,没有“理”。 所有修炼之人都一步一个脚印、前进一分就痛苦十分,这才是“苦修与前行”。不然历代妄图一步登天的邪魔外道们,也不能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吧? 顾千秋叹息了一声。 若苗妆是郁阳泽,他肯定要把一脚把他踹回娘胎里,重头再来。 他自顾思索了半天,回过神来,都门已然来了,苗妆若无其事地开始授课,而“鼎炉们”也没有一个要揭发顾千秋的。 他们在略微诡异的氛围中上完了课。 殷凝月终于有机会来同他说话,一开口,又停住了。 “干嘛?”顾千秋知道这姑娘心绪敏感多愁怨,便很君子地担起了交流找话题的重担,“你看我早都说了,我是个高手来着。你还不信!” 此话一出,殷凝月的心里忽地竖起来的那堵墙,瞬间消散了。 “吓死我了。”殷凝月道,“那可是合欢宗的圣女。你以后可千万别得罪她了!” 顾千秋摆摆手:“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殷凝月就瞪他,显然觉得他没听进去。 而且刚刚那所有人都没看清楚的一下,怎么看怎么险,若不是苗妆忽然放弃了动手,最终死的肯定是顾千秋。 “你知不知道圣女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她是天碑良玉榜第十!” “哦,良玉榜啊,我还以为是无上榜呢。” 眼见他的话越说越浑,殷凝月想起刚刚的场面是真有些后怕,索性加快了脚步。 顾千秋快步追上他,用出杀手锏:“姐姐……” 殷凝月果然就吃这套,气没超过五秒就散了,又虚虚瞪了他一眼。 接着,顾千秋就从殷凝月这里,吃完了剩下的瓜。 据说苗妆当时被捡回来的时候,年仅六岁。 但谁都知道杀人不眨眼的合欢宗老妖怪俞霓不是什么大善人,所以他能把这个小孩儿捡回来的原因,就非常值得深究。 传闻中,合欢宗主俞霓阴晴不定、任性乖戾,对谁都冷酷异常。 但他有个道侣。 ──这道侣嘛,具体是什么身份、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据说,这道侣是同悲盟的道友,样貌美丽,修为不俗。 俞宗主对这个道侣、百依百顺,恨不得给他摘星星、摘月亮。 两人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碧海青天、海誓山盟! 而这个红颜什么都好,但就是不会活着。 所以,据说这个这个苗妆,就是那道侣给俞霓留的遗腹子! 顾千秋:“……” 顾千秋:“你这据说……也太据说了吧?” 殷凝月笑了一下。 顾千秋确认自己没生过孩子,所以当殷凝月全在放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个理由,还不如说是俞霓坏事做太多,良心不安,开始做好事,想临死前攒点功德呢! 殷凝月有点委屈:“都说是据说了……” 顾千秋抬手,让她打住。 话题就停在这里吧,再往下聊就不礼貌了。 殷凝月道:“不过有一点是真的。全修真界都知道。” 顾千秋生怕再听到不好的:“什么?” 殷凝月道:“苗妆圣女,有钟情的少年。” 顾千秋更为震惊:“啊?” 他还以为,以俞霓的变态程度,养个漂亮的小孩儿,是为了将来自己有个漂亮老婆。 不然他如此费心费力是为什么? 第16章 原来……真是女儿吗? 那这女儿年芳十六,在修真界妥妥属于早恋啊!俞霓也不拦着点?! 顾千秋随口问:“谁啊?” 殷凝月道:“你可能听说过这个人。是当今‘良玉榜’的榜首、仙逝顾盟主的高徒、未来同悲盟的盟主,郁阳泽。” 顾千秋:“……啊?” 殷凝月以为他少见多怪:“这有什么好震惊的?郁小仙师的身份、地位全修真界无人能出其左右。若一定要挑个与他相称的道侣,苗妆那么年轻就良玉榜第十,又是合欢宗的圣女,勉强一配吧。” 顾千秋匪夷所思,断然道:“不行!我不同意!” 殷凝月笑他:“你不同意?人家什么身份地位。你不同意,有用么?” 顾千秋:“……” 回到同悲盟,斩断桃花线! 已经迫在眉睫了! 第6章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顾千秋趁夜潜出,左右一看、四下无人,便轻车熟路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俞霓三日前出门办事去了,现在合欢宗内只有都门在管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倒给了他一个好机会。 不过片刻,他便到了缘灭楼。 身为合欢宗禁地,非取个禅宗名,这件事顾千秋十年前就没想明白。 不过顾千秋此行只是来找解药的。 ……他娘的,狗俞霓。 缘灭楼通身暗淡的朱红色,飞檐斗拱、极尽奢华,静静伫立在月色下,有种独属于合欢宗的静态妖异感,夜风一送,门口一个古旧的铜铃便会轻响一下,像是有非人之物在低语。 传闻,入此楼者,此生鳏寡孤独,缘尽于世。 当然,这都是拿来吓小弟子们的鬼故事。 因为顾千秋曾经进去过。 等等……难道他就是因为进过这里,所以一连遇上七个人渣道侣吗?还真应谶了? 不对不对,他只是爱情运不大好,师徒情和友情之路还是非常顺遂的。 所以还是吓唬人的鬼故事。顾千秋评价。 他一路胡思乱想地进去,一时疏忽,完全没发现此时他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 正是那和他不对付的“圣女大人”。 苗妆本就是来找茬的,刚好遇上顾千秋鬼鬼祟祟,于是就跟在他身后,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他个现行。 到时候,就算都大人想偏袒他,也没借口了! 特别是她看到顾千秋走向合欢宗的禁地的时候。 禁地之所以被称为禁地,当然是除了历代宗主本人,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且这个“禁止”,肯定不是随便强调一下就算了的,缘灭楼周围自有护楼阵法。 ——哼,这次,这小鼎炉必死无疑。 苗妆本想冷眼旁观他被阵法搞得粉身碎骨,还省得她动手了。 但没想到,那小鼎炉似乎原地思索了几秒钟,就踏着一串诡异神奇的步子进去了。再一转眼,已经完全消失了。 苗妆猛地从树后出来。 怎么回事? 她以前仗着俞霓偏爱,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一探禁地。 但根本走不明白这个阵法,还被俞霓抓了个现行。 那是俞霓第一次对她冷脸,责罚严厉非常,至今还是她做噩梦世的永恒主题。 那小鼎炉就这么进去了? 好奇和不忿同时涌上心头,苗妆想追上去,却又立刻顿住了。 宗主会不会生气? 但是苗妆一想到她是进去抓人的,瞬间理直气壮起来,跟着顾千秋三绕两绕,居然真进了缘灭楼内。 顾千秋也是百十年前来的此地,记忆有些模糊了,没想到真能这么顺利地进来。 楼内诡秘事物众多,顾千秋轻车熟路,直奔顶层。 说起他曾经和这里的缘分,其实还是有关俞霓。 当初,顾千秋和仇元琛受邀到人间极乐宫“证道”,作为出身大仙门世家的少年天才,两人自然收到了最热情的“招待”。 各色美景、美人、美食、美酒,应有尽有。 但他和老铁心坚如铁,完全不为所动。 这可拂了当时合欢宗宗主的面子,于是宗主使出了杀手锏──一个美人。 一个与众不同的美人。 当时,这美人一身黄金异域装扮,面掩红纱,乌发及地,脚上系着一只金铃,一步一响。 他神色妩媚,从气韵到一颦一笑都在挑|逗宾客们的神经。 就算是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也必须承认,这就是他们平生见过最美丽的人──美得客观存在,没人可以否认。 当时顾千秋和仇元琛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美人如玉剑如虹”,无数行走世间之人的梦想,气氛就像是有熊熊火焰点燃了每一个人。 但不包括他们两个。 承认美丽,但并不代表他们会臣服于美丽。 当时,美人在大殿中跳胡旋舞。 顾千秋说:“你说他是自愿的么?” 仇元琛说:“他肚子露在外面,今晚上肯定要窜稀。” 一舞罢,满堂喝彩,两人也跟着鼓掌。 合欢宗宗主说:“如何?” 顾千秋诚恳道:“甚好,甚好。” 合欢宗宗主说:“那把他送给你做道侣如何?” 顾千秋犹豫道:“不、不必了吧……” 第17章 彼时的合欢宗主是个威严的中年男人,鹰钩鼻子三角眼,只是常年泡在这种环境里,面相难免猥琐起来。 而且他还十分好面子。 顾千秋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平淡又拒绝了他,碍于顾千秋是同悲盟首席弟子的身份不敢发难,只好将气都发到了那美人身上。 “你这一身合欢宗秘术啊,我看是白修习了。” “……” “丢了合欢宗的人,你今日不如就自裁谢罪吧。” “……” 顾千秋不为他所动,但是大殿上其他人都为之倾倒,神色如狂,纷纷请求宗主将美人赐给他们。 但宗主全然置之不理,眼睛死死盯着顾千秋。 仇元琛悄声与他传音:“为什么这种事每次都找你?难道你真是天生的惹祸精体质?” 顾千秋答:“那是因为你修无情道,他送你美人,不就是坏你道心?他怕离恨楼的老爷子们翻脸。” 仇元琛道:“那他现在这么强迫你,就不怕仲长承运翻脸了?” 顾千秋答:“不用他翻,我自己翻。” 话音一落,顾千秋便笑眯眯地看着那美人,含蓄道:“小美人,今日|你血溅人间极乐宫的大殿,是杨老前辈执意要赐死你,可怨不得我哦。” “你!”杨宗主再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这般被扫面子的事已经几百年没有发生过了,当即拍案而起,“顾千秋!我念你是故人之徒,才将我合欢宗至宝赐给你,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仲长承运是如何教导你的?!” 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噤声待事态发展。 仇元琛默默站到顾千秋身侧,手已经压在昆吾剑柄上。 “杨宗主,我顾千秋此生只认天地亲师,你做出这种事来,还充我长辈,怕是不够格吧?”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赐死这个美人了。今日|你们合欢宗上下,都得死。” 此言已经狂得没边了,但偏偏顾千秋神情认真。 仇元琛悄悄用秘音道:“我知道他骂仲长承运你很生气,但是以咱俩的实力来看,今夜要灭合欢宗满门,是不是有点小劣势?” 顾千秋也用秘音回:“……狠话放习惯了。你快想想办法。” 但顾千秋此时面上端得滴水不漏,眼神冷酷,似乎随时要践诺。 仇元琛沉思、然后顿悟:“通知离恨楼和同悲盟吧。这样他们来给咱们报仇的时候,就会灭了合欢宗的。” 顾千秋绝望:“我让你想办法给我找个台阶下,不是想办法怎么才能灭了合欢宗啊!我和它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灭人家满门干嘛?!” 仇元琛再次沉思、再次顿悟:“你娶了那美人不就行了吗?” 顾千秋:“……” 以他老铁的智商,这辈子是吃不上四个菜了,还是指望自己吧! 寒光一闪,名满天下的霜雪明出鞘,横陈在他膝上。 所有人都被少年锐利无双的剑气惊得一凛。 很多人也才意识到,天碑良玉榜的虚名榜首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悠悠道:“杨宗主,我这人年轻气盛,天生受不了气,如果有人要欺负我呢,我肯定是要还手的。” 杨宗主一时间惊疑不定,看不出顾千秋要做什么。 难道他年纪轻轻,还真的敢跟自己动手吗? 顾千秋继续悠悠道:“您不用太紧张,我当然打不过您。只是我师父吧,此生只有我一个独苗徒弟,同悲盟吧,也只有我一个盟主接班人。我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呢……”他看向四周,好像笑得很抱歉,“在座的各位可能都要倒霉咯。” 他这是抬出“天碑无上榜首”和“五大仙门之首”来压人。 还偏偏就稳准狠,压得他一身怒气无处可发。 杨宗主怒不可遏,所有人被拖下水之后,纷纷开始出言劝阻,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但杨宗主却非要找个出气的地方。 他左右一看,便见到一个窈窕美人站在大殿中间,对一切冷眼旁观。 杨掌门便指着他怒道:“都是因为你!”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惊心动魄的美人。 生死关头,却还是有人不受控制地起了呷呢之心,汹涌而来、抑制不住。便不由生出一种诡异感来,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杨宗主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与顾少侠能误会到此步吗?” 美人一下子跪在地上,低头认罪,一言不发。 杨宗主道:“今日|你不用死,今夜没人会死。但是……你总得向这么多受惊的宾客们道歉吧?” 美人忽地抬头,眼中有一丝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恐惧。 杨宗主却不看他,只看向顾千秋:“顾少侠,我合欢宗就是这般的修炼方式,你不介意吧?” 其他人都开始骚动起来。 这般美人,本来如花隔云端,但因为有人相争,他掉入人间,可以被所有人随意摆布了。 顾千秋皮笑肉不笑:“当然不介意。” 美人无意识地摇头,但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意见。 有几个急不可耐的已然扑了上去。 合欢宗内处处都是迷情香味,他们在宴会上又饮了女儿酒,忍耐力早已到了极限。 且这美人还长了根天生的媚骨,完全不是凡间苦修货色,一肌一肤、一颦一笑都是最绝顶的诱惑。 第18章 就算是放眼整个合欢宗的历史来看,他也是最最上乘。 美人身无半点修为,轻而易举被撕去了衣裙,漏出一条莹白的腿来。更是挑战着每个人的神经。 杨宗主挑衅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站起来,走过去。 他长剑霜雪明在手,每一步,霜雪明的剑意就更冷一些,剑身也缓缓结出了一层白霜。 众人呆在原地,只听见“咔擦咔擦”的声音,再一抬眼,整个人间极乐宫都被速冻了起来,呼吸都带出了白气。 而顾千秋走过人群的时候的时候,霜雪明扫过谁,谁就会觉得被冻住了,皮肤、肌肉,内脏、甚是血管都成了一块寒冰。 “我不介意合欢宗的修炼方式。”顾千秋站在美人身前,垂眸,周围人皆退避三舍,“但我介意,他不是自愿的。” 美人泪珠被冻成冰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杨宗主,她是自愿的吗?” 顾千秋霜雪明威压更甚,像是寒流卷过这个四季如春的人间仙境,把所有靡靡和旖旎都冻得开裂、破碎。 这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寒气隆重,其他人开始不受控制地肌肉颤抖。 众人心中惴惴,同时还有点愤怒── 你丫这么能打,刚刚为什么又是提仲长承运又是提同悲盟的? “……”杨宗主说不出话来。 他以前只知道,顾千秋天碑良玉榜虚名榜首,是个后生可畏的小辈。 但是他没想到,顾千秋的剑意已然精进若此。 ──精进到,就算是真的和自己动手,他也未必会吃亏。 顾千秋低头问:“你是自愿的吗?” 美人皮肤在冰雪里更加白皙,显然也被无差别的寒气笼罩了,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一下都不舍得眨眼睛。 从这个角度看顾千秋,他神色很冷漠,却又有修真界绝无仅有的温良善意。 柔和和冷峻,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而毫不违和。 顾千秋又问了一遍:“你是自愿的吗?” 美人看了看杨宗主,又看了看顾千秋。 他漆黑浓密的睫毛垂下,一点白色的雪落在其上,颤了颤,摇头。 顾千秋便道:“他不愿意。” 鸦雀无声。 顾千秋对杨宗主道:“你们合欢宗内部的事我不管,但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你杨老前辈只要在世一日,合欢宗便入不得仙盟。” 霜雪明长剑祭出,剑气横扫整个人间极乐宫大殿,将巨大幻境硬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从这里就能看见合欢宗的屋舍田宅。 只是一条缝隙,但让浑然一体、似真非假的幻境,一瞬间降低了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就算是个普通人来了,也不会再把这个宫殿当做真实。虽然补回来并不费事,但是这事儿,也太他娘的丢脸了! ——可以说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跟脱下靴子照人脸抽没甚区别。 杨宗主瞬间怒不可遏。 合欢宗一直是修真界“亦正亦邪”的存在,但到了杨宗主这一代,合欢宗名声不说是一落千丈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人厌狗嫌。 合欢宗多次想要加入仙盟,洗洗刷刷自己的形象,以免将来有一日沦落成为众矢之的。 没想到顾千秋居然敢说这话!?还敢弄坏他的秘境?! 仇元琛也很震惊,用秘音问他:“你今晚是不是看见美人,变成人来疯了。这种话都敢讲?你当仙盟是你家开的啊?”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用秘音回他:“你审题啊!合欢宗要入仙盟我管不了,但他入之前,我把这姓杨的给宰了不就行了吗!” 仇元琛说:“啊……高见,高见。” 顾千秋说:“诶……不敢,不敢。” 杨宗主眯着眼睛,一条纯黑色的鞭子被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似乎在思索。 两人就这么遥遥对峙起来,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顾千秋决定打打嘴炮。 “你们啊,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却随意支配他人的命运。”顾千秋垂眸看着那美人,“甚是……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 杨宗主眯着眼睛跟他斡旋:“一个鼎炉而已。” 有些禁忌的话题被摆到明面上,许多人都有点尴尬。 虽然他们心里很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但是……怎么能直接说出来呢? “这跟他是什么体质有关吗?”顾千秋冷声道,“一个个念叨着仁义为友,道德为师;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却对他人视如草芥?” “鼎炉?若你们修道还需走此路,那你们此生也难问鼎大道。” 顾千秋缓缓扫过所有人。 “你们选择独善其身,我不反对。但我修的是同悲道,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今日谁敢做龌蹉事,我就杀了谁。” 顾千秋把地上的美人单手扶起来,说:“告诉他们,你叫什么。” 美人目光流转,神情却有些震惊,良久才道:“……俞霓。” · 顾千秋三转连廊,即将登顶,昏暗珠光之下,似乎有什么声音。 他缓了脚步,忽觉寒意一凛。 一股浓烈至极的杀意毕现,他瞬间化身野猴下山,横身翻越栏杆向下。 第19章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顾千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一股阴冷的剑意如灵蛇袭来,如影随形,缠绕在他周身。 却不知怎么,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顾千秋本想野猴二次下山,但是却来不及了。 下一秒,冰冷的寒铁贴在他颈间,长蛇吐息,生死毕至。 但总觉得这剑意带着股……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身后无声无息。 “……”顾千秋说,“好汉,饶命啊!” 第7章 “好汉,饶命啊!” 顾千秋站在原地求饶,忽觉颈间凉意消失,劲风一闪,阴寒剑意直冲一个方向而去! 苗妆单鞭横挡,蹙眉喝道:“是谁?!” 电光火石之间,一剑一鞭来往数回,暗淡光线之中兵器冷铁数道闪光,杀意浓烈。 顾千秋毫不留恋,转身欲逃,忽然又顿住了。 他慢慢转回头来,神情有些古怪。 苗妆与那黑衣少年交手数招,忽然收鞭道:“——是你?!” 她收了武器,但黑衣少年却并不留情,两人都是少年中的绝顶高手,下一秒,苗妆的手臂上顿时出现了长长的伤口,鲜血如注。 而及此,那黑衣少年也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下一剑反而更加凌厉。 苗妆提高了声音:“郁阳泽!是我!” 顾千秋默默扶额。 没看错,原来真是这倒霉玩意儿。 你丫没事儿上这儿来干什么?! 还有,老子教你的剑法怎么一点不用?全是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旁门左道。 我才死了十年,你就背着我有新师父了吗?! ……这么多年的情谊,终究是错付了。 苗妆以为郁阳泽是没认出她来,现在叫破了他的名字,他总会收手。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郁阳泽居然眉头都没抬一下,就继续提剑刺来! 这样,别说苗妆惊讶了,就连顾千秋都目瞪口呆。 他本来还以为,郁阳泽跟他当年一样,是来夜会佳人的——所以一开始砍他,肯定是以为自己是个奸夫,生气理所当然——但没想到你怎么对小情儿如此凶残? 苗妆飞身跃起,踩住栏杆,接连躲了几剑,在仓皇狼狈中快速道:“郁阳泽!你不用担心!你来此地的事,我不会告诉宗主!” 他们打架,灵力太盛,顾千秋已然早早蹲进了角落里,不禁心生感慨。 看来殷凝月说了那么多废话,这句倒是真的。 这哪儿是心有所属啊? 这都快进到海誓山盟、奋不顾身了! 但,郁阳泽依旧不为所动,剑气更加凌厉。 战到此处,两人之间的底子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苗妆左躲右闪,好不狼狈,身上伤口渐多,最终为躲郁阳泽致命一击,无奈翻身坠下了缘灭楼。 缘灭楼是个天地对称的建筑。 也就是地上建了多少层,地下就有多少层。 内部圆形环廊,楼梯修在暗处,从栏杆处向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顾千秋表情一变。 郁阳泽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大猫,猫腰轻巧跃上栏杆,忽回头看了顾千秋一眼,便断然跟着跳了下去。 跳得如此干脆,如若不是他剑气依旧凌厉,还以为他是要去殉情的。 但他肯定是去灭口的啊! “诶——”顾千秋出声了,但这小兔崽子跳得太快了。 “……” 顾千秋心说我难道上辈子欠你的? “……好吧,好像真是我欠你的。谁让你师父死的早呢!” 顾千秋无奈翻了个白眼,直面命运,也跟着往下一蹦。 他灵力不济,但总不能见那小倒霉催的死在这里吧! · 急速下坠。 顾千秋快速横蹬,减缓坠落趋势,用手抓着栏杆一路向下,很快手上就鲜血淋漓。 而越往下,光线反而越亮。 那是镶嵌在木质回廊上的红色鲛珠,和朱红色的木头,形成一种诡异的绯红。 不多久,他就单手挂在一根栏杆上,不跳了。 抬眼,果然就见不远处挂着郁阳泽和苗妆。 ——离得尚远,还未打起来。 其实他们脚下还有一片空间,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齐齐选择挂在这里。 因为那楼底,非常诡异。 郁阳泽离他稍近一些,并不说话,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死盯着他,鲛珠回光流转,他更诡异。 顾千秋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真的没以前可爱了! 这个狗日的世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还以为郁阳泽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但现在看来,没师父的孩子像根草,才是世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里是……”苗妆非常震惊,“缘灭楼?” 合欢宗内谁都听说过缘灭楼是天地对称的建筑,但是能进来的人微乎其微,就算进来了,也只有一直向上的暗梯。 便会觉得,“天地对称”只是隐喻手法,并不是写实。 只怕很少有人想到,想进缘灭楼底,是要从顶楼往下一跃。 顾千秋叹息。 他当然也来过这里,跟彼时刚刚开始修炼的俞霓一起来“寻宝”——其实就是“偷”——但是大概没错就是这样的啦。 第20章 所以,其实“禁地”和“宝库”联系起来,也是说怎么怎么灵,要怎么怎么行。 顾千秋低头去看。 缘灭楼的最底层是个精美的大殿,和人间极乐宫如出一辙,唯一多了一条黄色的窄河。似乎在大摆筵席,红色和金色的迷幻光芒,只是尚且没有人。 他想劝说两人上去,但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苗妆忽道:“郁阳泽,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你凭、凭什么要杀我?” “……”郁阳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冷酷得像个杀手。 这一路上,顾千秋没听他吐过一个字,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小徒弟毒哑了。 “郁阳泽……”苗妆声音都委屈了起来,好不可怜,“我们在崇华道见过的,我、你……” 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女,她委屈起来,晶莹的泪珠断线一般,便让每一个眼见的人心软。 苗妆强装出不在乎的语气,道:“你若是怕我宗主知道,我、我不会告诉他的!你……” 顾千秋听得唏嘘不已。 这妥妥是少女春心vs铁石心肠啊! 郁阳泽,我恨你是块木头! 她超爱。 好吧,虽然这姑娘有点小问题,但!为师同意了! 但郁阳泽还是沉默不语。 他甚至蹙了蹙眉,显然觉得她太过聒噪,若不是不知脚下是什么情况,他必然要一剑戳死她。 顾千秋挂得手酸,看另外两人还要“聊”一会的样子,就扭了两下,以一个很窝囊的姿势趴在了栏杆上。 苗妆的委屈再也捂不住了,道:“郁阳泽…你说话啊……你来合欢宗做什么的?只、只要是不损我宗门利益,我、我帮你!” 忽的,郁阳泽如老铁树开花,终于抬头了。 顾千秋:啧,感觉这玩意儿没憋好屁。 “我有苦衷。”郁阳泽说。 他垂眸,冷酷的瞳孔被掩在纤细的睫毛下,情绪瓦解,便使他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疼的可怜。 大概能把十八个苗妆骗去挖野菜吧。 “什么事?”苗妆蹙眉说。 “我来找我师父的遗物。”郁阳泽说。努力憋出了三分委屈。 顾千秋:? 顾千秋: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要找他的遗物,同悲盟白玉京遍地都是。 再不济,你郁阳泽本人也是啊! 你丫上这儿来找什么遗物? 还是说……你真背着我在外面有师父了?! 嗯……然后那师父也死了。 啧……你小子命中挺克师父啊。 苗妆果然就吃这套,虽然手臂上还有伤口流血如注,还是立刻表示:“我帮你!刚刚你果然是害怕我告诉宗主……顾千、顾盟主的遗物在哪儿?下面吗?” 顾千秋道:“下面没有。” 两人齐齐看向他,顾千秋说:“别看我,看下面吧。” 三人一齐低头。 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热闹了起来,光线更亮了一点——却也没因此变得正常,反而因为看清楚了更多细节,而更加诡谲。 来来往往的侍女,手中捧花托盘,却皆是裸身一丝不挂。 盛宴周边坐落了一圈诡异罗汉像,白玉雕琢,皆是同一张脸,骑狮、骑象,手中执各色法器,身后十相自在。 再外层一圈,则是精美至极的飞天舞女壁画,线条流畅、神韵非常,只可惜也全是裸身,跟旁边的欢喜佛凑在一起,便不伦不类。 而地上的绒毛毯子,却是浓烈拼接的大红大紫,大到铺满了整个大殿,花纹流畅,金鱼游弋,最终整体呈现出一朵全面莲花的造型。 如若随便换一种颜色,这个东西都会很漂亮,但是深色的红蓝黑紫白,撞出了一种浓烈绚丽到恶心的感觉。 而那朵盛大莲花的中心,似乎坐着一个人。它是正常大小,目力所及,根本看不清。也许不是人,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苗妆小声道:“关于合欢宗和缘灭楼,弟子们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道‘地上宴,朱颜共聚灵和殿。地下宴,白骨须呼黄泉炼’。而且强调,前半句为假,后半句为真。” 所以,地上的人间极乐宫,看起来红颜如云、热闹非凡,其实都是幻境。 而缘灭楼底的大殿,看起来诡谲魔幻,却全都是真的。 “我总算知道,宗门禁地…为什么是个禅意名字了。可,难道我们合欢宗的先祖是个妖异和尚……吗?” 苗妆有些期待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照例不搭理她。 顾千秋在另外一边对苗妆点了点头。 苗妆翻了他一个白眼。 顾千秋:“……” 苗妆又闪着星星眼,对郁阳泽道:“那怎么办?咱们下去吗?” 郁阳泽还是无动于衷。 看来就算他要骗人,也只是装那一瞬间,连多一秒都懒得演。 却还有美人趋之若鹜,真是苍天不公。 顾千秋在一侧慢吞吞地说:“他们看起来,好像在等我们……” 看起来,宴会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虽然仍旧没有宾客,但来来往往的侍女们已经全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抬头盯着他们。 而宴会上,一共有三套案几。 顾千秋道:“呃……顾盟主真没东西落在下面,咱要不上去吧?” 第21章 苗妆这才想起来问他:“你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打扰我们二人……哼!还有,你为什么要偷偷潜入缘灭楼?身为鼎炉,图谋不轨,不如我现在就将你正法了!” 顾千秋趴在栏杆上,缩了缩脖子,但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郁阳泽,苗妆暂时不能得手。 而此时,郁阳泽似乎才发现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两人对视一眼。 尽管光线很暗淡,还闪着诡异的红光,但顾千秋还是一触即放,装出一副窝囊样子。 配上他的动作,简直事半功倍。 也不是害怕什么,主要是他以前在同悲盟内,除了师父,就是跟这个徒弟相处最多。 生怕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从此他就晚节不保。 郁阳泽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奇怪。 顾千秋是不打算再自刎一次的,所以没打算恢复身份,此时装傻装得轻车熟路,嘴一瘪,就要装出被这黑面阎王吓哭的样子来。 而苗妆看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半晌,终于忍不住,喝道:“季清光!” 顾千秋哭丧个脸,说啥也不是。 苗妆抽出鞭子,抽破空气,真要打他。 ——顾千秋对郁阳泽现在的鬼样子拿不准了,苗妆要处理干净尾巴,他估计是要冷眼旁观。而且,他怎么看都像是办完事后,要连苗妆也一起处理干净的样子。 顾千秋道:“且不说我尸体掉在这里,俞霓一眼就知道是你的手笔,我的性命他自是不在乎,但我想,身为‘圣女’的你,是没有资格到这里来的吧?他当真不会生气?” 苗妆道:“你!” 顾千秋还道:“那就说现在的局面,底下三张席位,少了我,你们能开席吗?” 苗妆小小的脑仁转了半晌,不由得承认他很有道理,但还是很生气,直接挥鞭,打算先抽他一下解解气。 谁料,鞭子在中间被郁阳泽握住了。 “……我们下去。”他虽然是和苗妆说话,但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的破绽。 苗妆脸一红,收了鞭子,率先跳下。 而后,郁阳泽没动,对顾千秋道:“下去。”语气不冷不热。 顾千秋朝他一笑,纵身一跃。 这一次,他是真·字面意义上的·野猴下山! 真的很野,也真的很猴。 郁阳泽一看他起步动作,双手紧紧握拳,心脏狂跳不已,似乎要从喉头呕出一口血来。 而下一秒,看见顾千秋闪转腾挪的英姿,彻底冷成了一个面瘫,并生出一种“要立刻弄死这个人”的暴怒。 他无声长叹,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8章 飞速下坠。 顾千秋忽觉一股浓烈的不祥的预感。 之前他跟俞霓来过此地,但全程都被布条蒙了眼睛──俞霓美其名曰,他不能看别人的身体。 彼时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刻,俞霓要星星他不给月亮。 且顾千秋也真的对裸.女没什么兴趣,因此全程都闭着眼睛。 但在极速撕裂的风声中,顾千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俞霓虽有时脾气怪、性格差,但并不是拎不清的人。 顾千秋掉在地毯上,柔软减缓了疼痛,他立刻翻身而起,循着风声直接将后落地的郁阳泽扑倒。 郁阳泽以为有敌袭,侠骨香出鞘半寸。 顾千秋一手捂住郁阳泽的眼睛,心中快速盘算,压在他耳边道:“入此黄泉宴者,非合欢宗弟子,莫饮莫食莫睁眼。” 郁阳泽轻轻颤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感觉涌现出来。 侠骨香回鞘。 “听明白了吗?” 郁阳泽轻轻点点头。 “那我可松手了。” 就在此时,苗妆忽然在不远处大声喝道:“啊──!你们在干什么?!” 顾千秋七手八脚地从郁阳泽身上爬下来。 “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他含糊解释,有些尴尬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 他也不用睁眼,便知道苗圣女的眼神此时定然狠得要杀人。 “……”苗妆冲过来,隔在他和郁阳泽之间,气势汹汹,“你……嗯?你们为什么都闭着眼睛?” 当然,郁阳泽是并不会给她解释的。 顾千秋便道:“郁少侠刚才说,参加黄泉宴的人,若不是合欢宗内的弟子,便不能随便睁眼。” 苗妆显然入门时间尚少,还没学到这里。 但是她对郁阳泽报以十二万分的信任,一点也不因为他一个外人知道合欢宗的秘密而生气,反而有点俱有荣焉──看吧,她喜欢的人就是这么厉害。 而且,郁阳泽不看这些裸身侍女,正合了苗妆的意。 苗妆原谅了一切,兴冲冲地道:“那我给你们说发生了什么!” 忽然,周遭响起了乐曲,琵琶箜篌不一而足,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则是有裸身侍女在身侧行走,还有很浓重的外域鼓点,有人吟诗。 “……使人…听此…凋朱颜……” “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鼓声太吵,顾千秋就听到这么几句。 铃铛声停在他们身侧。那些侍女。 苗妆低声道:“她们……好像是在邀请我们入席。” 第22章 郁阳泽微微颔首,按照刚才的记忆就往位置走去。 这便让苗妆想趁机伸手拉他的愿望落空了。 仗着两人都不睁眼,她瘪了瘪嘴,又毫无理由地瞪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没灵力护身,勉强听着郁阳泽的脚步声辨位,苗妆却忽然悄悄伸脚,似要绊他一下。 她可没忘了,今晚跟踪出门,就是为了宰了这小鼎炉。 而且,偷入缘灭楼本身就是死罪。她只是替宗主行事罢了。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这人刚刚居然还趴在郁阳泽身上了! 她都还没趴过呢! 顾千秋之前仗着野猴下山欺负人,主要还是靠眼睛。 现在苗妆伸了腿,他全无察觉,一下踉跄不稳,眼见就要脸着地。 郁阳泽却忽然伸手,稳准狠地扶住了他。 顾千秋一下反手握紧了他的袖子,厉声道:“你睁眼了?!” 郁阳泽:“……没有。” “哦哦……”顾千秋又变成了那副温吞的样子,悄悄松手,还跟郁阳泽解释,“应该是踢到什么瓶瓶罐罐了,不小心,不小心。” 郁阳泽不置可否,迅速松开了他。 两人落座,苗妆轻哼了一声,也坐在了剩余的一张空座上。 不知郁阳泽是不是故意的,坐在中间,将她跟那小鼎炉隔开了。 落座之后,忽又一个男声道—— “开宴!” 四周一下子更加热闹,侍女们脚踝上的铃铛又响,来来往往间,他们面前的案几上都传来了一股浓烈的复杂异香。 花果香、肉食香、美酒香、美人香…… 所有味道都混在一起,却不互相打扰,构成了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诱惑味道。 哪怕辟谷多年,也不由食指大动。 三人都不是重口舌之欲的人,却还是有种想品尝一番的感觉,苗妆年纪最小,已经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合欢宗的教条本义,是顺应自然本性,追求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拔一毛而利天下,也不为也;不违自然所好,不为外物所累…… 当然,这也是道。 无欲无求、归心于虚是道。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也是道。 断看人如何证道而已。 “……”苗妆舔了舔嘴唇,在心上人面前勉强稳住了矜持,“我们面前是一样的东西,三道菜食、两盘异果、一壶美酒。色泽……很美丽。” 顾千秋叹然:“你想吃,就吃一点吧。” 他记得彼时宴上俞霓也吃过,这丫头解解馋应该也没问题。 但苗妆硬气地道:“我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本圣女行走修真界、经验丰富,能是那种随便就吃东西的人吗?我看这宴会四处诡异,恐怕来者不善,断不会贪恋口舌!” 顾千秋夸她:“圣女高见。” 苗妆很得意地哼了一声,但是她说话间又吸入了不少诱人气息,悄悄咽口水的声音稍大了一点,恐已被耳清目明的郁阳泽听得清楚。 于是苗大圣女又生气起来。 忽地,似乎有一个人在宴中走动。 他手中应当拿着缶,一步一击,步法不急不缓,似乎是一种很罕见的舞步。 越来越近。 顾千秋忽然伸手往旁边摸。 郁阳泽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冷漠地等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动作越来越大,似乎摸不到他便不罢休,有话要讲似的。 良久,郁阳泽用剑柄轻轻碰了他一下,顾千秋便悄然开口:“别乱跟人搭话,若有人劝酒,你只答‘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便是。——啊?你听见没有?啧,给点反应啊!” 以前小徒弟明明有问有答,乖巧伶俐。 现在怎么长成了根带刺的木头桩子?一碰就见血的那种。 “嗯。”郁阳泽终于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苗妆看他们又有小动作,立刻打断他们:“这是个男人,衣着放浪,样貌有些眼熟,好像在围着我们跳舞。” 郁阳泽照例不说话,顾千秋倒是回回都很捧场:“眼熟?你仔细想想,在哪里见过?” 而照例的,苗妆不理他。 他们三个,已经形成了一个诡异又和平的怪圈。 宴会主人击缶唱歌,殿中起舞,不多时便走到了三人面前,对着顾千秋道—— “莫学长生去,仙方误杀君。那将薤上露,拟待鹤边云。砣砣皆烧药,累累尽作坟。不如来饮酒,闲坐醉醺醺?” 顾千秋乖巧坐在原地。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又转向他身侧的郁阳泽。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嗔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 郁阳泽思索了一瞬间,也答道。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转向了苗妆。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苗妆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连忙跟着郁阳泽答一样的。 “我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宴会主人当即大笑,举手一挥,便有无数美酒凝成细流绕在他身边,宛如一条蜿蜿蜒蜒的小溪流,他端着酒杯,豪饮一番。 散发、赤足、裸.女、欢喜佛像…… 第23章 苗妆忽然顿悟,悄声道:“我知道我为何看这个宴会主人眼熟了!他的脸,和周围的画像上一模一样,那些欢喜佛像……” 能做出这种事情。 这人到底是谁?多么邪性? 顾千秋回顾了一下合欢宗的历史,太久远了,几千年前就已然是修真界四平八稳的一方势力了。 且因为人人修仙问道,却不能根除欲望,而愈发势力壮大起来。 这人,可能就是他们的先祖。 至于是活的还是死的。 就要看如何理解了。 酒过三巡,宴会主人已然酩酊大醉,兴致极处,便起身开跳胡旋舞。 这舞蹈动作大开大合,男子的舞步相当有气势,三人忽闻一阵流水声潺潺,从远处的无尽处流来,随着舞步,在大殿周围环绕成一圈,最后,缓缓流入大殿之中。 按照声音判断距离,这水流,应该就在他们面前,最多不过一人距离。 而那些香味、铃铛声全都不见了,宴会主人道:“来吧!来吧!来吧!来黄泉看流觞曲水!” 听到这里,顾千秋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他记忆力惊人,这么久远的细节都一清二楚,不然刚才对暗号翻车,他们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但还好,一切都和上次一样。 顾千秋又去摸身侧,这一次他运气好,直接碰到了郁阳泽的手背,郁阳泽不太自然地弯曲了一下手指。 顾千秋却没察觉到,只悄声说:“……可以睁眼了。” 第9章 “……可以睁眼了。” 不知为何,分明与这个人只是萍水相逢,但郁阳泽就是无端的相信他,好像是天然的、骨子里的信任,奇怪得前无仅有。 郁阳泽刚准备睁眼,顾千秋却忽然厉声喝道:“不对!别动!” 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苗妆嫌弃他一惊一乍。 顾千秋声音有些凉:“你刚才……是不是喝酒了?” 苗妆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却还要强撑着气势说:“怎么了?不是你说,合欢宗的人可以吃的吗?” 顾千秋要对苗大圣女绝望了:“我说可以吃,那是在宴会主人劝酒之前,而你就算身为合欢宗弟子,已经答应了他‘只来黄泉看流觞曲水’,又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苗妆静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惹事了。 这个地方那么诡秘,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藏在锦绣绸缎下的尖锐刀锋,随时准备图穷匕见。 苗妆瞬间浑身冰凉。 “那怎么办?…发生了什么?”她颤声问道。 “……” “来不及了。”顾千秋忽然喝道,“睁眼!走!” 话音一落,郁阳泽和苗妆瞬间起立,下一秒,便见周围的景象已然全都变成了另一副景象。 整个环境都黯淡了不止一分,本来鲜艳美丽盛大的庆典,因为更加深的红和黑,好像徒然穿到了异世。 周遭的罗汉像忽而睁眼,金刚怒目,法器流光,全白玉的眼珠齐刷刷地看着他们;飞天舞女的舞姿也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怪异,完全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更像是某种多足的昆虫;而他们面前横多出来的一条流水,不宽不窄的沟渠里,全是鲜红色的液体,泛着诡异不祥的光。 而最最紧要的,是他们面前的男人。 一个正常身量的男人,赤足、散发、披衣,颓废而又奢靡,袖口有一些红晕的酒渍,虽一言不发、神情倦怠,却自带了一种欲望。 一种能与世间缠绵的欲望。 不过……他已经容貌尽毁了,一张脸面目全非,全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就算是他顶着一张修罗面,也还是能诱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足可见其媚骨天成、臻至化境。 苗妆失声道:“容貌尽毁,眉间痣,透骨钉!他是……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献!” 按照合欢宗的创建时间来看,如果他是第一代宗主的话,活到如今,已然是上古的人了。 所以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别看了!快走!”顾千秋喝道,一扯失魂落魄的苗妆,习惯性地断后,“传闻透骨钉镇其生魂,永世不得离开缘灭楼。出去就没事了!” 顾千秋上次跟着俞霓来,开始真正的黄泉宴之后,见到的宴会主人是个美人。 ──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 哪怕是当时的俞霓,也要稍逊颜色。 这美人眉间一点红痣,胡旋一舞,让顾千秋感慨:不能天下共赏之,实乃天下之遗憾。 当然,当时他还主动保证了,只爱俞霓一个,绝不对此动心云云。 而现在,他似乎见到了这美人的真实面貌。 俞霓当时那飞醋……真是白吃了啊。 顾千秋左边扯了苗妆,没想到右边的郁阳泽完全没动,他根本没想到还得顾这个,伸手一扯他:“走啊!” 郁阳泽不动如山,忽然,侠骨香出鞘三分。 顾千秋:??? 顾千秋:你丫不会是要动手吧?!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那可是宗主献! 顾千秋恨不得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脚,但看见了他手中的侠骨香,硬是忍住了。 “你要做什么?”顾千秋问。 “……你先走。”郁阳泽难得回答了他。 第24章 “你到底要干嘛?说出来,我帮你!” 不管是要摘星星还是要摘月亮,赶紧给这小崽子完成愿望,然后把他弄走了事才是真理! 献歪着头看他们,媚眼如丝……在一张鬼脸上,很奇怪。 他用奇怪的腔调唱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顾千秋站至郁阳泽身侧,见郁阳泽剑气不对,与他之前教的清明剑意不同,现在分明诡谲得很。 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不能和他硬来,来不及走了,他唱完就要杀人。”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往后退去,一抬头,楼顶已经被封存了,“此路不通,我们找别的出路。” 郁阳泽终于不再跟他唱反调了,两人一起往后退。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大殿一览无遗,两人很快就退到了边缘。 身后是欢喜禅的壁画,现在已不媾和,他们双双面目狰狞,一起盯着外面的人。似乎在邀请他们共享极乐,又似乎看他们只是一碟事后小点心。 献唱歌的声音陡然加快。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呼延献唱完了最后一句诗,开始哭起来,美人垂泪,哀怨凄楚。 同时,两人只觉得大殿内的威压陡然一重。 似乎在这个主场,两人的所有灵力都被压制到了极限,不足平日百一,拔剑都成了勉强。 还好顾千秋本里就啥也没有,因此根本不影响。 他闭着眼睛,在墙上的壁画上摸来摸去。 身后,献已然到了近处。 郁阳泽悍然拔剑,侠骨香流光一转,与宗主献半白骨化的胳膊触碰一瞬,只觉那力道大得惊心,剑身嗡鸣。 他手腕横翻、旋身减势,宗主献速度快如惊雷,下一秒便直扑他面门,根本没时间思考了! 他见宗主献的七窍八穴上的透骨钉,瞬间剑走偏锋,打算一搏。 顾千秋头也不回地喝:“避其皮肤,攻其眉心。他身上透骨钉是假的,眉心一点才是真的钉子!” 最后一瞬,郁阳泽剑锋一转,直指宗主献的眉心一点! 他剑气不足平日百一,但致命之处被发现,就算是个幽魂野鬼,也有所感应,宗主献稍避了一瞬。 郁阳泽正欲趁势追击,却忽然被顾千秋头也不回地薅住胳膊,两人一起撞进了墙壁里。 “老妖怪一个!你打不过他!” 郁阳泽还是没想明白,这一点灵力都没有的人,是怎么能在如此混乱又漆黑的环境里,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 忽然,两人一起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石窟、佛像、经幡、香火、藏骨、经纶,广阔的大漠白雪堆积,巍峨的雪山日照金顶。 郁阳泽眯了眯眼睛:“这是哪里?” “……”顾千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胡言乱语,“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家中粗通奇门之术,胡乱一摸。” 当初跟俞霓来的时候,也没告诉他有这一茬啊! 唉,要不是这个小兔崽子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也不至于另寻他路。 宗主献似乎没有追进来。 “你到底是来找什么?”顾千秋问,“传闻黄泉宴中有八样宝物,得一可名天下,得二可登天碑……你需要什么?” 话说到这,郁阳泽已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但他懒得戳破。 无所谓这人究竟什么目的,若有异心,一剑斩了便是。 顾千秋面色古怪地凑到他面前:“不是吧?真是来寻顾千秋的遗物?” 且不说“寻遗物”这个行为很奇怪,来“缘灭楼”这个地点也很奇怪啊! 郁阳泽抬起眼皮:“你有意见?” 顾千秋道:“没有。” 他们身处一个洞窟洞口,身后是漆黑的甬道,面前则是茫茫大漠,风大吹雪,形成一层白白的薄纱,飞舞在黄沙上曾。 但合欢宗以秘术和幻术著称,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 没准离开的生路,就正在他们脚下。 顾千秋往手上呵了一口气,转身走进洞窟里,慢慢道:“传闻合欢宗的第一代宗主,名献,姓却一直不为人所知,只道他眉目深刻,颇具异域颜色,所以是个外姓。原来,是姓呼延。” 洞窟入口处不远,有个石碑,上面刻着开宗立派之人的生平,异常详细。 呼延献,登临过天碑无上榜第三。 ——怎么说呢?同为天碑,但含金量却不同。 虽人人都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但心中,还是难免有偏见:只要是以前的东西,就是好的。 就算现在天才们领悟其实并不比前人差,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秘籍是上古的最好,宝剑也是上古的最好,更别说当年如过江之鲫的天才祖先们,更是塑成了神话。 顾千秋继续看功德碑:“呼延献少时生在异域,舞技名扬大漠,后敦煌战败,他被献给中原的君王为男妃,却在一次宫宴上被王子爱上,最终引得父子相残,宫门血流成河,乃一代妖妃。──看来呼延献不觉得这是什么遗臭万年的耻辱,反而认为是他的功绩,值得篆刻在功德碑上。” 郁阳泽站到他的旁边,违和之感愈来愈重。 第25章 总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但是结合他之前的做派来看……他不认识这种人。 郁阳泽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去看功德碑。 下一段雕刻则乱很多。 似乎有人在刻字的时候,拿着一把刀,跪坐其间,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地一刀一刀楔下,似要刻入什么人身上般,一顿、一顿。 经历过几千年的风化,这些痕迹被腐蚀得淡了,但当时的情绪,一只汹涌到如今,被每一刀刻痕传递出来。 后面一段,说的是呼延献自己的命运。 引得中原皇族父子相残之后,皇城内乱迭起,各方势力风云涌动,连地方也人心不稳,边境灾祸连连。 后有高原上的势力壮大,几战几克,势如破竹,兵锋直指都城。 刚刚即位的小皇帝不是治国理政的料子,仓惶之下,下令迁都──其实就是溃逃。 小皇帝一脑袋绣花枕头,深感迁都也不甚安全,决定偷偷溜走。 他走时文臣不叫、武将不带、甚至连亲妈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点了几个心腹太监,离开皇城的时候,最终只有两驾马车──一架装他用以后半辈子的宫中珍宝;一架装他本人、以及那个美人。 不过他这番操作没逃过朝中大臣的眼睛,刚出东门,就被文武百官给齐齐拦下了。 有朝中重臣以死为谏,要求白绫赐死这祸国的妖妃。 太后在旁哭得凄风苦雨──她最要这个男人死。 她要这个搞得她的丈夫去世,她的儿子不要她,她的国家风雨飘摇的男人去死! 小皇帝当然不同意,怒斥百官。 重臣是太后的哥,其实辈分大、官位大,年纪却不大,身手分外矫健,喊着“为国除害”,当即抽刀就要亲自手刃美人。 小皇帝将美人护在身后,与他周旋三十余圈,其余百官皆作壁上观,好几次剑锋都差点从皇帝尊贵的脖颈擦过去,他们也视若无睹。 国将不国,若真还允准这祸国妖妃活下去,以后的千秋笔法,该如何评论他们的国家呢? 小太监们齐齐护主,被重臣一个个戳死,最终杀到了小皇帝面前,在小皇帝“谋逆!”“大不敬!”的呼喊声中,将美人抓出来,一剑封喉。 血溅三尺,弄脏了暗黄色的衣袍,慢慢氤氲开来。 小皇帝低头看着那血迹愣了很久,有人呼不应、有人扶不应,百官以头抢地,喊声不绝,在“天子御驾亲征”的请.愿中,小皇帝哆哆嗦嗦地捡起了那把剑。 “皇儿──!” “陛下──!” 当啷── 长剑落地,两人的血已经混在一起,掉到尘土里。 小皇帝“嗬嗬──”地喘着粗气,爬到美人身侧,将衣服盖在她身上和脸上,终于躺在他身边,也死了。 一代天骄,最终死在泥土堆里,着实令人唏嘘。 顾千秋道:“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你说是不是?” 郁阳泽却道:“我不在乎。” 他在看石碑最后面的故事,更加诡异的故事。 后面的字,石碑上刻痕太浅看不清楚,顾千秋把脑袋也凑过去,两人一下子离得很近,搞得郁阳泽皱了一下眉,但也没说什么。 后面,太后又换上未出阁时的贴身铠甲,亲自监军,组织抵抗。 可败局已定,来自高原的军队还是打进了皇城。 历年来不断的摩擦争斗,让这个民族对中原皇族恨之入骨,他们进驻皇宫、杀尽未逃的忠臣、奸.淫掳掠宫女和皇室女眷,亲手处决了督军太后。 甚至,还刨了皇陵地宫。 地宫之内,有仓促敛的小皇帝尸骨。 还有……太后发话,也让入了皇陵的“美人”。 大概,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后的歉意。 反正她已经让步了一辈子,现在国家将亡,就让他死后如愿了,又能如何呢? 但叛军冲入皇陵,杀死所有守卫,将小皇帝的棺椁打开,切下他的头颅,用以饮酒作乐。 而待打开另一侧的棺椁时,所有叛军都安静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美人,静静睡在棺材中,她有一点腐烂了,但是……她依旧很漂亮。 漂亮得……让人心生垂涎。 安静的环境中,走来了一个僧人,法衣禅裙,朗袈披身,五方佛冠昭示着他在世活佛的身份,却被歪斜戴着,不伦不类。 即是士兵又是僧侣的人们一顿,纷纷退散开来,口中称密语。 僧人走到棺椁旁边,静静凝望着有些腐烂的美人。 然后……他伸出手。 从溃烂的美人面摸到起了尸斑的脖颈,又向下,缓缓抚摸他腐化的身体,动作轻柔又眷恋,神情温柔而深情。 然后……他弯下腰。 缓缓亲吻着这个美人,好像在碰一件脆弱的瓷器美玉,发现了世间最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僧人走入了棺椁,俯身。 士兵们都垂下头,默契地退出皇陵。 顾千秋道:“呃……怎么这么邪性?” 郁阳泽也生理不适,摇了摇头。 后面的故事,更加简短,但是更加恶心。 呼延献被“复活”了。 他被带回高原,神秘的信仰和教义,黑红交织,在光怪陆离的大殿、香火里面受过非人的对待。 第26章 那个僧侣似乎只喜欢和尸体媾和。 他就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死去活来”。 这一段雕刻的字迹混乱,透露出那段时间的迷乱、癫狂、痛苦、扭曲…… 据说是有十年,但是记载非常短暂。 郁阳泽似乎陷入了沉思。 ……高原上的民族和信仰么? 旁边的顾千秋一扭头看见郁阳泽,刚想说话,忽然面色变得很古怪:“你不会是想……复活你师父吧?” 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只短暂一瞥,凉意刺骨。 似乎只要一个字不对,他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顾千秋道:“呼延献被这妖僧复活之后,变成什么鬼样子你应当有所耳闻。你确定、要你师父变成这样?” 郁阳泽短暂低头,若无其事。 但看样子应该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顾千秋被他吓得有些龇牙咧嘴。 不就是死个师父吗?没必要这么伤春悲秋放不下。人人都会生老病死,他稍微走早一步而已。人啊,还是得向前走。 只可惜,现在不是灌鸡汤劝人的好时机。 顾千秋愣是没敢开口。 两人继续往下看。 石碑的最后一部分。 呼延献日日带着手链脚链,爬行在施了禁术的大殿里,没有光亮,他就用指腹摸过每一寸墙壁,根据细微的不同和强大的记忆力,终于还原出了壁画。 全都是密宗的欢喜佛。 他和这些东西共处一室,十年。 整十年的囚禁和虐待,有一天,呼延献终于领悟了“欢喜秘术”。 当夜,他像往常一样,被绳子死死缠住脖子,陷入濒死的一瞬间。 但他像是一条伺机的毒蛇,已然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他对自己有信心。 那妖僧低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 美丽、妖冶、狠毒、冷酷。 下一秒,妖僧倒地,不断痉挛抽搐,冷汗直冒,表情痛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呼延献坐起来,解开颈间的绳,慢条斯理地摸了摸颈间的痕迹,表情冷淡。 然后他……坐到了妖僧身上。 大殿内烛火昏暗、香气缭绕、经纶转动。 而更高处的地方,摆着一尊佛像。 铜铸金身的欢喜佛像。 和他们现在的动作如出一辙。 只是,呼延献比佛像上的女子更加美丽,肤白如玉、唇红如血。表情没有沉迷的欢愉,而是冷漠,无边无尽的冷漠。 他居高临下地,宣判了妖僧的死刑。 天亮了,他走出房间。 这场斗法,还是他赢了。 这个域外的“活佛高僧”,永远留在了他身后的大殿。 他身处悬崖峭壁之上,高原上是茫茫无边的雪山,此时正有太阳初升,十年未见天日的他像个恶鬼,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皮肤上,竟让他感觉到了烧灼一般的疼痛。 但是他没有避开,他静静等待着所有疼痛加剧、然后衰退,他重新沐浴阳光。 最终,这个美人回头看向了整个寺庙。 在所有僧侣如同见鬼的表情中,他温柔地笑了笑,是万里雪山之中,唯一的绝色。 这个寺庙后来的命运如何,顾千秋和郁阳泽都不知道,但是按照宗主献睚眦必报的性格来看,估计不会有什么活口。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顾千秋说:“挺惨的哈……” 郁阳泽说:“……” 不过这已经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跟神话也没什么区别,太难感同身受。 顾千秋感慨一声过后,还是比较担心他和郁阳泽现在的处境。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洞窟内的温度好像变低了。 顾千秋道:“继续往前看看吧。” 郁阳泽点头。 洞窟的更深处仍旧一片漆黑,两人入了幻境之后灵力更被压制,现在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只能摸黑往前走。 忽然,他们听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顾千秋努力听声辩位向前走,但这水声有些奇怪,忽近忽远,他一个不察,居然一脚踩进了水里。 还好水不深,只到他的小腿,顾千秋只一个踉跄,胡乱伸手,抓住了郁阳泽的胳膊,就站稳了。 这小兔崽子没躲,倒让顾千秋有些意外。 但立刻,顾千秋就觉不对。 他闪电般缩手,已然来不及了。 那“人”冰凉的爪子,已经反扣住了顾千秋的胳膊,搭上他的穴道和筋脉,让他动弹不得。 触感像是人手,但那温度绝不是活人。 瞬间,顾千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下一秒,一道异光亮起,顾千秋看见郁阳泽站在他另一侧的一步之外,骤然拔剑! 侠骨香是仙界名剑,就算主人灵力被压制了,其本身的威力也不可小觑。 剑光一闪,顾千秋便看清了那抓他的究竟是谁。 呼延献! 他什么时候追过来的? 呼延献尸身早都腐烂,有的地方甚至白骨化了,穿着厚重繁琐的衣袍,压得他筋骨折断的样子。 他“暧昧”地看着顾千秋。 侠骨香一剑斩向两人相接触的手臂。 顾千秋用力一拽,将呼延献拉过来一点,这才让剑光对着的是呼延献的胳膊,而不是他的。 第27章 但呼延献反应也很快,又将他拽回去,顾千秋力道定然不如他大,瞬间没了重心,几乎倒在呼延献的怀里。 若不是郁阳泽收手快,侠骨香差点把他一刀两断了。 呼延献抱着他,两人一起倒在不深的水里,顾千秋头皮都炸了起来。 因为他听见呼延献在他耳边说:“……嗯?” 他居然还会说话?! 郁阳泽在“逃”和“战”中只犹豫了一瞬,看他俩的动作越看越刺眼,几乎没什么犹豫,就跟着提剑入水。 呼延献翻身直接入水,将顾千秋压在水中,这么浅的地方,他居然一口水呛住,剧烈抽搐起来,死活动不了了。 侠骨香入水,直接刺进呼延献的一只手掌,死死钉在水域底部的石砖上。 但可惜,呼延献已是早死的人,没有痛感的他只扯了一下,那块烂肉留在原地,不要,就不要了吧。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呼延献只对着顾千秋说话,的语气好像在慢慢思索过去,语速悠闲,不紧不慢。 “但是我不记得了……你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敌人?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入水太久,顾千秋的肺腑抽搐着疼痛。 但越是生死一瞬间,他就越冷静。 呼延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千秋突然灵光一闪,在水下无声答道:“我是你的朋友。我们曾经见过的。” 他跟俞霓来这里偷过东西,可不就是见过吗? 虽然上次也跟呼延献动过手,还杀了一些他的裸身侍女、打砸了他的大殿──但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朋友没错了! 因为呼延献再不放手的话,他就真要活生生溺死了! 哗啦──! 顾千秋站直身体,终于出水,可他手脚发软,脑袋缺氧眩晕,站立不住,又要往前栽倒。 但还好,郁阳泽扶住了他。 顾千秋开始剧烈咳嗽,痉挛着身体蜷曲,都咳出血沫了。 郁阳泽刚想问话,呼延献已然重新到了面前。 郁阳泽来不及犹豫,侠骨香再次一横,剑气奔涌! 第10章 侠骨香剑招刁钻诡谲,气行奇异,好几次出招都险而又险,千钧一发,似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 若这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徒弟,顾千秋都要觉得此人是个用剑的疯子,杀人癫狂,被杀也癫狂。 剑招有些眼熟,但他敢肯定的是,这不属于同悲盟十三分支的任何一脉。 刀光剑影间,交手不下百来招。 但呼延献明显留有余力,忽然问道:“你也是朋友吗?” 郁阳泽没听见他们刚才在水下说了什么,但也能猜出三分。 他回头看了一眼软到在岸边的顾千秋。 顾千秋对他点了点头。 郁阳泽便斟酌道:“……是。” 于是乎,周围开始变亮,整个洞窟都鲜艳起来。 他们看见洞窟里面也有壁画,从头顶到脚底遍布,画面紧凑、色彩鲜艳、净土变相,许多本生故事、因缘故事跃然壁上,描绘了一个极乐的世界。 顾千秋咳嗽够了,悄悄挪回郁阳泽身边。 “这儿才比较像‘人间极乐’之地哈。” “……” 当然,郁阳泽没搭理他。 但他余光还是瞥见,这人一身水渍,外衫凌乱,乌色的发丝贴在侧脸上,睫上一点水珠落地,像是他的眼泪。 似乎有一些眼熟。 但是郁阳泽没见过那人落泪的样子,想象了半天也想象不起出来,眉头越皱越深。 直到顾千秋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发什么呆?走啊!” 郁阳泽所有迷思都烟消云散,又冷了脸,离这个讨人厌的远了点。 顾千秋莫名其妙:? 他锲而不舍地粘上去,压低声音说:“我是骗他的,若被发现,肯定出事。你一会儿机灵一点,趁机逃跑。” 郁阳泽看向他。 顾千秋念及小兔崽子总算有点良心,道:“不用管我。” 郁阳泽却道:“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顾千秋真心诚意地答:“俞霓手脚不干净,我来找解药。” 郁阳泽想探一缕真气进去试探,却被顾千秋躲了一下,两人对视,顾千秋眨巴眨巴眼睛,看起来纯良得很。 郁阳泽:“……” 呼延献走在前面,单看背影,当真风华绝代。 这里是他的异域,心随意动。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开出一朵莲花,在黑暗中发着微光,涉水而过。 顾千秋盘算了一下现在跑掉的可能性。 很小,甚是有可能惹怒这个宗主献,还是一会儿伺机而动。 两人跟着莲花,最终走到了一个大殿。 和刚才外面的大殿布局如出一辙,但又完全不一致。 没有那么邪性了。 侍女们低眉垂首、穿戴整齐;壁画全是飞天舞女,甚至透出了某种神性;那条浅浅的溪流也不再是血红色,浅淡的水色看着就舒服,有一股冷气,能看出它是外面雪山的融雪。 变成了顾千秋和俞霓来时看见的样子。 除了呼延献。 他依旧浑身腐旧,褪色的衣袍、溃烂的皮肤、裸露的骨头,唯余一双眼波流转。 坐在正常的宴席上,格格不入。 第28章 顾千秋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呼延献命运惨烈、早不信人,总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停手。 他必然没憋好屁。 两人在指示下重新入席,声乐顿时又起,丝竹乱耳。 呼延献抱起了一把琵琶,嘈嘈切切。 “开宴!” 同时,那蜿蜒的、从黑暗中流出、不知源头的溪流缓缓绕行,其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只漂浮着白玉托盘,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是合欢宗历代珍藏的宝物。 传闻中,合欢宗藏有八样宝物。 得一件,便可名扬四海;得两件,便可登临天碑。 以俞霓的切身经历来看,传闻不假。 当初他和俞霓一起下来,拿走了一件“香骨案”——以此,便足以让俞霓从杨宗主手下讨到便宜,让修真界遍识此人。 而他死后,俞霓应该又下来过一次。 所以他现在天碑无上榜第六,有天道的至高评语“巫山戏云雨”,还使合欢宗位列了五大仙门。 顾千秋又悄悄往郁阳泽那边挪了挪,悄声问。 “……你是来拿哪个的?” 郁阳泽没有接话。 “说话啊!一会儿过去了,可就不好伸手了。” 所谓流觞曲水,就是指参与酒会的人依次坐在曲折环绕的水流旁,在上游中放酒杯,任它顺水流下,停在何处,就由最近的那人取酒杯而饮──当然也可以自己伸手截取──只是作为“添头”,需要作诗一首。 黄泉宴也是仿造这个雅兴。 只是,酒杯换成了稀世珍宝。 而添头嘛,当然是看宴会主人想要什么了。 上次他和俞霓前来,呼延献要的东西,他们绝不会给,所以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差点把这个缘灭楼给砸成稀巴烂。 所以可见,来此地取东西,硬要取,也不是不行。 而现在……顾千秋看了看身侧的郁阳泽,又看了看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地低声说:“咱别来硬的了。你先说你要什么,我帮你想办法。” 他三番两次的大包大揽,还如此“无私”,郁阳泽无论如何都起了疑心,冥冥之中总觉得很熟悉。 “你到底……”郁阳泽话没说完,第一件宝物就已然从他的面前飘了过去,华光溢彩,神性非常,一眼就知道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宝物,而呼延献说:“马乌玉笔箱,你想要吗?” “……”郁阳泽不应声。 接下来,就是一件件绝世珍宝从他面前过去,每过一个,呼延献就念出它的名字。 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伏虎枕、穿云琴、鱼影琼扇柄…… 顾千秋看起来比他还着急:“你到底要啥啊?不选一个,宴会主人白开宴了,要当咱们是在消遣他呢。” “……”郁阳泽还是不说话。 顾千秋瞥他一眼,猝然伸手! 他在郁阳泽下游,郁阳泽不选,只能他出手了! “鱼影琼扇柄……”呼延献落寞而温柔地说,“选得真好。” 蜿蜒小溪上的所有宝物都消失了,就剩顾千秋手里的鱼影琼扇柄,能看出古器神韵。 郁阳泽却忽然站起来:“这里没有剑吗?” 顾千秋和呼延献一起看向他,郁阳泽冷冷地说:“长剑霜雪明,不在这里?” 顾千秋更加莫名其妙了。 当初他寻得神剑“逢春”之后,就想将他少年时的佩剑“霜雪明”送给郁阳泽——结果这小子不要。 顾千秋揣度了一下,觉得是郁阳泽从小天骄,不愿意要别人二手的东西,这也能理解。 可后来,郁阳泽忽然有一日又问他要。 顾千秋就再揣度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小徒弟心思细腻,害怕这个行为,就伤了他这个老师父的心,特意回来讨要,可真是师父的贴心好宝宝。 所以,当时顾千秋臭嘴一张:“我送给你师娘了。” 场面很静,回忆起彼时郁阳泽的表情,顾千秋还是没揣摩明白。 眼眶红,不知道是想咬他、还是想哭。 所以、所以…… 郁阳泽没有别的师父,“遗物”真就是来找霜雪明——当时他也没说清楚“师娘”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你丫不会是找了好几个,现在轮到俞霓家了吧?! 可霜雪明就在他白玉京的床底下躺着呢! 他面色几经变换,最终停留在一个很奇怪的表情,郁阳泽指腹推剑柄,寒光乍现,顾千秋立刻咳嗽了一声,端出了一副正人君子样。 呼延献却不搭理他,只看着手中拿东西的顾千秋,说:“你要给我献什么礼呢?” 没看到霜雪明,郁阳泽彻底失去了兴趣,面对这一环节,也只是冷眼旁观。 呼延献走上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道:“我们真心换真心。我给了你珍宝,你也把你最珍重的东西留下来。可以吗?” 顾千秋不为所动:“什么?” 呼延献忽然侧头看了一眼郁阳泽,顾千秋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赤条条的来了,自然是没什么好珍重的,可这小兔崽子确实不能死在这里! 看来,最终还是得像上次一样的解法。 郁阳泽一蹙眉,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见顾千秋以小臂长短的鱼影琼扇柄做剑,直刺呼延献的眉心! 第29章 他这一下实在干脆又果决,别说郁阳泽了,就连呼延献本人都没反应过来。 鱼影琼扇柄直戳入呼延献眉心一点,居然发出一道金属相接的碰撞声,当——!余音回荡。 郁阳泽眼皮一跳,觉得这剑势有些眼熟。 顾千秋断然喝道:“咱们不是正常路子参加宴会,他不会好心只要什么‘珍宝’!我拖住他,你去找出路!” 又来了,那种诡异的熟悉感。 但千钧一发之际,郁阳泽根本来不及深思,直接听话照办了。 呼延献异常愤怒,变手为爪,白骨直劈向顾千秋的面门。 而他本来就灵力匮乏,刚才全凭断然和神器,才一招偷袭得手。 他不愿缠斗,飞身略开,郁阳泽在远处一瞥,觉得这步子又熟悉得惊人,但拆开来看,全然一坨狗屎。 这人到底是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他发誓,整个修真界、仙门百余家,都研究不出来这么丑陋、这么辣眼睛的东西! 第11章 仗着身法还算轻盈,顾千秋利用地形勉强和呼延献周旋了一下。 但若刚刚偷袭透骨钉的是郁阳泽,以侠骨香之威,定然能把呼延献钉死在地面上──他们逃跑得至少可以从容一些。 周围的环境开始扭曲,那些原本美丽的壁画和雕塑纷纷变得怪异莫名,像是某种软体动物,扭曲着就要苏醒过来。 而那些裸身的侍女已然杀了回来,数量众多,甚是麻烦。 但这种环境的出现,反而意味着幻境的崩塌,呼延献图穷匕见的一刻,也露出了一点可趁之机。 眼见顾千秋将呼延献引入壁画之中,郁阳泽眉头一跳,却见下一秒这人又从壁画之中出来了。 ──只一瞬间,他头顶眉梢全都是冰雪,也不知道壁画里的时间和空间是不是扭曲了。 他如此来来往往数回,速度逐渐变慢,似体力殆尽,野猴也下不了山了,下一秒就要被呼延献就地正法。 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郁阳泽抓住了一丝破绽。 他站在原地,微微阖眼,调转所有灵力,四周的一切流速变得缓慢,他与周遭融为一体,呼吸停滞,终于,他猛地一睁眼。 “一霎晚风!” 剑式一出,风卷残云,顾千秋的心都跟着抖了抖。 这小子果然还是有别的师父! 不知为什么,顾千秋怒不可遏,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居然还有空对他怒吼道:“郁阳泽!你的归去来兮呢!” 郁阳泽只当他是对自己的剑式有所耳闻,并不理睬,长剑挥出,宛如游龙,其剑势飘摇,似有淡淡凄凉之意。 呼延献单手拍击雕像,十几米高低的白玉佛陀就飞略至眼前,势如排山倒海。 而“一霎晚风”灵巧蓄力,并不跟呼延献比谁的巴掌拍得响,只倾步飞身,与那白玉佛陀只差毫厘地擦身过去,剑锋直指呼延献眉心。 顾千秋趁机脱身,一转头,却看见无数侍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仗着郁阳泽无暇他顾,顾千秋几步云来去踏出包围圈,直扑一个方向! 他瞬间又钻进了壁画里。 但呼延献何等人物? 他威压一重,郁阳泽便觉身上涌出了一股无言的躁动,默念了两遍同悲清心决才勉强稳住。 “你在想谁?”呼延献柔和而有趣地问,揽镜自顾,似惊似喜,“哦……我认识他。” 郁阳泽抿了抿唇,眼睁睁看着呼延献腐烂的皮囊逐渐要变幻,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这是不能见天日的感情。 就算是缘灭楼最底层,也不能暴露在人前! 郁阳泽心中着急,“一霎晚风”凄凉剑意骤然更甚,刀光剑影中,他居然领悟了更多东西。 一剑斩出! 呼延献不得不稍避其锋芒,眯着眼道:“危急之中,自创剑法。你也算是这一代的天才了。但是……道法自然,随心随性,你既喜欢这个人,又为何不敢承认呢?” 交手瞬间,郁阳泽被那爪子碰到了皮肤,那一块瞬间酥麻,几乎握不住剑。 呼延献还要继续说:“我能看到你的内心。你也太喜欢他了,你甚至愿意为了他去死……但就算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敢将心事与外人道么?” 郁阳泽一言不发,出剑更快。 但在此地,黄泉宴上,除了呼延献本人,其他人的灵力都被压制到极限。 之前郁阳泽以为自己尚能周旋一二,没想到呼延献骤然翻脸出手,他立刻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而呼延献的脸逐渐变幻。 他缓缓踱步到郁阳泽面前,居高临下,道:“水性本来无定度,这边圆了那边圆。终是不心坚。如此,不如你也死。” 白骨手轻搭在郁阳泽的颈侧,只轻轻一落,郁阳泽本想蓄力反抗,却忽察白骨关节刚巧卡住他的穴道,甚至都不需用力,便可轻而易举杀了他。 而更过分的是……郁阳泽浑身都开始发热,变得奇怪起来,被拿住命门,他清心咒念了三遍无用,恍惚间见目前熟悉的脸,心神剧烈震动。 呼延献听他愈来愈重的呼吸,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笑吟吟地欣赏了一会儿,伸手轻拂过郁阳泽的侧脸,柔声道:“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死得太痛苦的。” 郁阳泽忽死死咬了舌尖,血腥味让他清醒了一瞬间,死死握住侠骨香剑柄,寒剑冷铁更给他勇气——一剑凄凉意。 第30章 这剑气如虹,如背水时机、殊死一搏,呼延献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他,指尖收紧,就要送他去见阎王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怒喝道—— “住手!” 顾千秋一身血污,眼睛却亮得惊人,迎着呼延献的目光,举起手中的一个锦盒,淡淡道:“我把这个给你,你把他还我,怎么样?” 半明半昧的光中,看不清呼延献的表情。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呼延献轻声说,“不过是一件器具而已,我有的是。” 顾千秋慢条斯理地道:“是么?我看它单独放在一间屋内,以为对你有些特殊呢。也对,不过是前朝小皇帝的头骨酒樽,应当威胁不了你。是我赌输了。” 他手一松,锦盒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呼延献骤然瞳孔一缩。 千钧一发之际,顾千秋伸手一捞,又将锦盒稳稳接在手中。 锦盒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地响,似乎在宣告它接受不了如此剧烈的震动,再不冷静,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 “宗主大人,你也别嘴硬了,我们都知道对方手里的筹码很重要。”顾千秋慢条斯理地说,“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呼延献歪了歪头,忽然抿唇笑了。 他断断续续的记忆、不清晰的脑袋终于响起了这个人是谁。 “顾……我记得你。”呼延献笑得暧昧又冷酷,眼波流转中暗含杀机,“上一次,你也要和我赌。” 顾千秋真心诚意地说:“对不住啊。我本意不是如此的。” 但落在呼延献耳中,怎么听,都带着丝丝缕缕的故意和讽刺意味。 “上一次你赌赢了。而这次,我会赢。”呼延献说,“……赌什么?” 顾千秋道:“就赌你手里的人。” 两人目光相交,顾千秋锐利而自信,身似有光。 “我赌他不会沉迷于你的幻境。宗主大人,今日,你引以为傲的迷魂之术,要失效了。” “……扑哧。” 如若说赌其他的,呼延献还要花费心思。 可是赌这个,呼延献自认天下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了。 而就这么个年轻的小弟子? 呼延献笑着问:“那总有个赌注吧。” 顾千秋有恃无恐:“随你开口。” 郁阳泽此时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才能勉强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等他迟钝的领悟一拍,不由得悚然。 这人和他素不相识,怎么……? 未免太过信任自己了。 顾千秋却其实压根儿没打算靠郁阳泽赌输赢,身为剑修,唯一会信任的,只有手里的剑。 待到千钧一发之际,他自有办法。 呼延献说:“那我也随你。” 没有堵住的巨大堵住敲定了,只见呼延献缓缓蹲在郁阳泽面前。 郁阳泽觉得颈间压力更重,他脑子缺氧、判断力下降、视线模糊,隐约之间见到那人。 惊虹山巅,白玉京前。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郁阳泽明知道这是一个赌注,所闻所感皆是虚幻、所见所想一切飘渺。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早十年之前,他就做出了选择,只不过十年之后的今天,才能兑现而已。 至于那个跟他一起身陷囹圄的小弟子? ……算他倒霉吧。 远处山林岑寂,地面积雪盈寸,一袭白衫立在世间最巅峰,三尺青锋,不沾风雪。 而他站在远处,仰头遥遥望着。 他们之间的距离宛若鸿沟,任凭他一生如何努力,都是跨不过的天堑,他永远永远,都只能望其项背。 说不好是自惭形秽还是愤懑一身。 总之,他的舌底慢慢渗出了丝毫苦涩,也分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 而此时,那白衣仙人回首了。 他伸出手,是一个确定的、邀请的动作。 郁阳泽宛如被神明眷顾,不顾一切。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层。”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呼延献缓缓挑眉。 他倒是没想到,这人连能为所欲为的“春梦”都做得如此纯情,还一点都没用上他的本事,郁阳泽久已经快缴械投降了。 而外化出来的动作,就是郁阳泽缓缓、缓缓地松开了侠骨香的剑柄。 顾千秋对此居然不太意外。 虽然小徒弟冷酷得看起来像是跟隔壁老铁学修无情道的。 但怎么说,也只是个青春少年。 他没对郁阳泽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所以现在小孩儿不顶用,也不能全怪他。 看来还是得顾千秋自己动手。 他手中拿着鱼影琼扇柄,是握剑的姿势。 表情看起来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其实已经用余光偷偷瞟了三回他和侠骨香的距离了。 呼延献笑了:“看来,是你输了。” 顾千秋气定神闲:“胜负还未分呢。” 第12章 郁阳泽闭着眼睛,浑身颤抖,感觉正陷入极大的挣扎中。 顾千秋莫名有些不爽。 这小崽子,到底是梦到了谁?! 以前也没听说郁阳泽有暗恋对象啊,难不成是这十年里忽然冒出来的? ……苗妆?! 幻境中,郁阳泽膝行几步,却又见天堑。 第31章 仙人垂眸,神情悲悯。 郁阳泽已然蓄满了眼泪,抬头,有些懵懂,又深有自己做错事了的悲伤。 “你明知这是幻境,却还要选择沉迷。”白衣仙人谴责地看着他,忽又话锋一转,“惊虹山的林子漂亮么?” 郁阳泽忽然如电流流窜过四肢。 白玉京下的岑寂山林,大雪盖森绿,郁阳泽最喜欢在其中练剑,凄神冷骨。 他一腔热血永不熄灭,越冷峻,他越随性。 跟“他”一样。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境,侠骨香出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敢于天公试比高。 仙人曾经在此问道。 他也在林间立誓。 要问道、要讲理、要看清所有真相,而后无惧无畏,在痛苦中进取,终于世间无敌。 这才短短几年,他自己说的话,也全都忘记了。郁阳泽讽刺地提了一下嘴角。 呼延献表情微微扭曲。 他在世千百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欲望横生,还是第一次见人做春|梦都做不明白。 你到底!在梦些什么东西啊!? 呼延献靠近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 香风送暖般,这股气流绕在郁阳泽身侧一瞬,就消失殆尽。 但幻境中,郁阳泽瞬间出现在繁华玉楼。 白玉京前常年种着百色树木,今夜大雪,红黄绿灰白,煞是好看,古旧繁华隆重的生命力。 而林中竖立着一座高楼。 高楼白玉为基,银饰飞坠,精致而利落,看起来高山仰止,这就是同悲盟惊虹山上,所有弟子不得乱入的禁地。 画面再一转,郁阳泽到了高楼中。 仰头,楼内层高十余米,宣纸飞瀑,上用狂草乱书诗一首《将进酒》,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跃然纸上,似有书灵。 墙上挂着错落横架,但却一把剑都没有。 另外一侧的墙则开了巨大雕花圆窗,似千古好景都融入画境中,孤山雪湖、扁舟小棹。 圆窗之下,放着一条长案几,笔架整齐,香炉袅袅,几卷书被随手摆着,随性雅致。 而案几之后,坐着一个人。 他倦怠地抬眼,表情却温柔得不可思议,柔情从眼中满溢出来。 “你怎么来了?” 郁阳泽立刻闭眼,晃了晃头。 在一睁眼,眼前的画面骤然变换。 原本清冷雅致的场景,瞬间变得暧昧而火热,高不可攀的仙人半靠红木雕花椅上,眼神迷离,皮肤红热,微微抬着头,露出脆弱而白皙的脖颈,发出低低的喘|息。 “过来。”仙人说。 郁阳泽指尖抽|动了一下,走过去。 呼延献笑了起来:这才叫春风一度。 顾千秋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郁阳泽还沉湎于幻境中,而呼延献笑意越来越深。 大事不好。 顾千秋选择一边往前走,一边用平静的语气道:“呼延献……这是你的本名吗?不重要。不过,高原上的寺庙十年,你分明最恨这个,却最终要建合欢宗,将这种手段引以为傲,还自认天下第一,用它与我相争,折磨我的弟子。这、真的是你的本意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顾千秋简直要为自己喝彩——他本以为自己是“人狠话不多”的角色,没想到重活一世,才发现自己的嘴遁技能也如此了得。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完美啊! 呼延献似有一瞬间的凝滞。 “手段不是本质,重要的是人。”呼延献语气却比想象中要淡然,“我很享受肌肤相亲的云雨之好,世间大道百余条,西域还有‘锁骨菩萨’以身渡世。至少我问心无愧。倒是你……你与俞霓欢好了吗?他功力如何?” 顾千秋:“咳咳咳……” 没刺激到人,反而被将了一军。 顾千秋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比较适合拿剑来说话,于是趁机离侠骨香更近了。 呼延献从全部方面碾压了顾千秋,心情大好,更急于在幻境之中赢下胜利。 幻境中,仙人拉着郁阳泽靠近,自己仰躺在案几上,眼神迷离而诱惑,缓缓摸上郁阳泽的侧脸。 周遭似有迷迭的异香,使人动情非常,但一切的环境都成了背景陪衬,此时,一个微小的表情和一点微弱的声音,都在竭力挑战着郁阳泽的理智。 然后……他伸手拉住郁阳泽的衣领,缓缓往下拽,四目相对,他缓缓献上了一个吻。 而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呼延献柔媚地笑起来,胜券在握般抬起眼角,斜瞟了顾千秋一眼。 他缓缓俯身,靠近,准备加深这个吻。 一个人,生在世间,总有情窦初开的懵懂时刻。 每年要修无情道之人何其众多,而真正修成的又有几人? 人不能太看得起自己。 当然,也不能太看得起他人。 呼延献精于此道,掌控人心、幻术绝顶,又有强势的媚术。 千年来,还尚未失过手。 然就在这个吻即将接触的瞬间,呼延献忽觉一股凉意,垂眸一看,郁阳泽的侠骨香已然逼近他的心脏。 “仙人”立刻要逃,但郁阳泽杀意比他想象的浓烈得多,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手腕一转、改变攻势,这次成功将“仙人”穿胸而过,将他钉死在了案几上。 第32章 鲜血溅到郁阳泽的侧脸上,尸体则仰躺在他面前,血顺着案几流下,狰狞可怖。 郁阳泽只是垂下了眼睛。 而幻境之外,顾千秋见呼延献心神巨震,便知有机可趁,伸手就去捞侠骨香。 而同一瞬间,郁阳泽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握紧剑柄,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顾千秋,便重新仗剑站定,冷眼看向呼延献。 清醒着沉沦。他尚做不到。 呼延献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痛感被从环境里带出来了一点,但更让他不接受的,是郁阳泽的行为。 他能看出来,分明已经情|欲满身了,又为何能瞬间抽出剑来? 顾千秋立刻一拍郁阳泽:“那边走!” 郁阳泽深知不能过多纠缠,单手拎起顾千秋向后飞掠而去。 顾千秋像个风筝似的挂在后面飘,扯着嗓子道:“这是二重幻境,先回那洞穴,再回真正的楼底宴会地!” 两人一起撞向壁画,狂奔过黑暗的甬道,路过雕刻着呼延献悲哀一生的巨大石碑,最终再朝着壁画一撞! 但同时,两人都在瞬间感觉到异样。 仔细一看,不知如何,两人都变成了壁画上的平面图,还缩小了许多倍,周遭全是密密麻麻的舞女佛陀,各色妖异事物和法器耀眼。 两个纸片人相视一眼,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在爆裂的追杀下,还是速速逃命。 但佛陀舞女数量众多,他们逃跑的地方就那么大一点,很快就走到了绝境。 而更加绝望的是,他们看见呼延献一步步走过来,最终站定在壁画墙前,像个巨人那样垂眸凝视他们。 顾千秋喊道:“呼延宗主!你赌输了!” 呼延献平静道:“是啊。所以他可以走,但你要留下来陪我。可以么?” 他居然还很有礼貌地问“可以吗”! 顾千秋:“……” 顾千秋道:“可以。你让他先走。” 郁阳泽心里悚然一惊,这再难以解释了。 素不相识,这人究竟是为何? 呼延献却一伸手,将郁阳泽从壁画中拽了出来,随手丢在一边,真的看也没看一眼。 郁阳泽刚想拔剑搏命,就看见顾千秋悄悄抬手,指了指天花板。 顾千秋抬着眼睛道:“呼延宗主,你不会是觉得本人貌美如花,打算以后就这么挂在墙上看吧?” 呼延献思考了一下,但按他的龌龊思想,完全山路十八万地拐了出去:“所以……你想和我双修?” 顾千秋:“……” 顾千秋继续油嘴滑舌:“倒、倒也不敢想。只是,以本人这张脸,挂墙上太浪费了,你缺个端茶递水的侍从吗?” 呼延献很疑惑:“我有侍女。”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胡言乱语:“那她们也没我好看啊。配不上你!而以您的美貌,世上想与你相配的,不超过五人。区区不才,鄙人勉强能胜任。” 郁阳泽眼角一抽,加快速度。 而呼延献似乎陷入了沉思,仔仔细细地端详顾千秋的脸,忽而抿唇笑了。 他笑得时候总是很暧昧,一双情人眼有无数温柔似的,让顾千秋不得不怀疑,俞霓就是跟他学的,这是合欢宗的祖传艺能。 不过这种温柔只是真诚的错觉,他们其实在挑剔、斟酌、打量、蔑视。 合欢宗弟子应当入门的时候都立过志——“不会爱上任何人”。 足以可见,那离恨楼是假的无情道,真无情道,还得看合欢宗! 呼延献说:“你说得对。不过你这张脸,做侍从太可惜了。阴年阴月阴时的纯阴之命,留在这给我做鼎炉吧。” 顾千秋:“……” 顾千秋面无表情:“说得像是您不是阴年阴月阴时的纯阴之命一样,呼延宗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郁阳泽!动手!” 话音一落,呼延献骤然回头,但已然来不及了。 便见寒光一闪,侠骨香已直刺他的眉心一点,并且偷袭成功了。 顿时光芒乍现,照亮整个宽阔的大殿,使人不得不闭眼,暂避其锋芒。 “上去!苗妆还在!”郁阳泽喝到。 不过顾千秋不需要他提醒,早都趁此机会手脚并用地顺着壁画往上游。 而此时呼延献被制住命门,再维持不住困住顾千秋的灵力,他在最顶端的地方骤然脱困,被从壁画里弹了出来。 然后就大喝了一声:“我不会飞啊!” 眼看着他就要掉到对峙的郁阳泽和呼延献身上,砸个稀里哗啦满堂彩,但下一秒,他就被从顶部飞下来的一条鞭子给捆住了。 苗妆轻喝一声:“给我上来!” 一股大力,顾千秋斜飞着就被往上甩去。 但顾千秋深知,底下的郁阳泽不是对手。 笑话! 且不说郁阳泽如今不知道被哪个不靠谱的师父带着,混成了这副“塞进娘胎里重来一次,结果就养成了狗屎”的灵力修为。 就说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心眼子贼多的千年老妖怪,就算被暂时制住,也定然要反击。 当然最主要的,是顾千秋连赢了他两局。 老妖怪也是要面子的啊! 苗妆快速问他道:“你们发生了什么?郁阳泽为什么要去救你?!” 刚才郁阳泽已经脱离了大殿。 第33章 ——呼延献也算说话算话,当真就放他离开了。 苗妆突一见到心上人,狂喜交加,拉着郁阳泽就要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但不知郁阳泽在想什么,居然在那小鼎炉一声断喝下,重新跳了回去。 真是气死个人了! 顾千秋瞥了她一眼。 郁阳泽若是那种危急时刻“明哲保身”的人,可入不了他同悲盟,上不了他惊虹山。 不过经过这么一晚上的折腾,顾千秋就算再是翩翩君子,也难保持什么气度了。 现在更没有闲心去哄孩子,遂不答话。 大殿中,呼延献身上灵力涌动,显然是打急眼了,所有罗汉雕像在同一时刻睁眼,怒目金刚,操着法器就围攻上来。 而郁阳泽孤身一身,此时若不闪避,只会被戳成肉泥。 而若是闪避了,放弃了对呼延献的桎梏……只怕是会死得更难看吧? 但对于同悲盟的弟子来说,此时还绝不到山穷水尽、选个舒服死法的时候! 郁阳泽骤然收回侠骨香,撤到极限距离,横剑一扫,凄凉之意席卷大殿。 但在淡淡的凄凉之意中,居然又带了些许少年的意气——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己这样的剑意了。 好像是,自从师父死了之后。 他的剑心也跟着死去。 而若不是他从惊虹山、白玉京的满目萧瑟景中领悟了些许凄凉之意,怕是连如今的“良玉榜首”都守不住。 同悲盟重勇气、讲意气、养浩然气,要为天下平不平。 而他作为盟主首席弟子,居然剑意凄凉。 何其可笑? 但此间,他剑气汹涌,将那些金刚都隔绝在三尺之外,风卷残云。 但呼延献捂着自己的额头,稍稍抬起眉眼,那些金刚跟不要命似的,攻势更加凶猛,如不休止的潮水。 敌人实在太多,地底灵力被压制,郁阳泽逐渐左支右绌,落入下风。 而稍远一些的地方,呼延献清清冷冷地站着,却抬着头,和顾千秋对视。 “你就会耍赖。”他居然还笑出来了。 但是透骨钉让他只能永世呆在地底。 “那我也只好翻脸了。“呼延献以手做爪,飞身上前,出手如电,一看就知气得不轻,“留下这个,也是不错。” 郁阳泽提剑回挡,只一触,他就知道,现在到生死一瞬了。 生死一瞬? 同悲盟的弟子该如何做? 顶楼结界外,苗妆尖叫了一声,提鞭就要往下跳去帮忙。 但立刻被顾千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将她死死摁在原地。 顾千秋一言不发,甚至都没看苗妆一眼,断然跳了回去。 还是得用砸场子的方法解决啊。 顾千秋心中叹息。 他没有灵力,就打算靠着“野猴下山”和“同悲七十二剑”的剑式硬拼。 郁阳泽千钧一发之际,又感觉怪异非常,喝了一局:“你下来做什么?滚回去!” 顾千秋心说你骂吧,这辈子你再也骂不着你师父了。 本不想理他,但高手之间的对决,哪儿容得下一瞬间的分神? 郁阳泽当即就被毫不讲道理的呼延献一掌拍在心口,向后栽倒,不省人事。 顾千秋瞬间接住他,一时间也看不出来郁阳泽的死活,只好将鱼影琼扇柄往他胸前一塞,断然一喝。 上面的苗妆直接出鞭,将郁阳泽给拽走了。 “你……”苗妆扶着郁阳泽,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是没等顾千秋有任何回应,就断然转身跑了,“你自求多福!” 顾千秋:“……” 小丫头还真挺记仇。 不过他俩走了,也正和顾千秋的意。 呼延献似乎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好笑。 “我本来也没打算留他。” “我知道。” “我对你比较感兴趣。” “……我知道。” “好吧。那你还敢回来?灵力全无不说,你甚至连一把剑都没有。难不成是想试试我宗至高无上的合欢秘术?”呼延献再次笑得特别暧昧,“我是个大度的人,你在这陪我,我保证让你日日流连忘返、身登极乐。” 顾千秋则说:“不如这样。我帮你起了这透骨钉,你到尘世中去随便逍遥?只要你不滥杀无辜,我保证不来打扰你。如何?” 呼延献忽然闭嘴了。 两人就在这沉默中对峙。 顾千秋眼见呼延献的手指微动,还以为他要直接动手,下意识寻了寻能护身的东西。 但没想到,呼延献忽然道:“你全无灵力、修为尽失……怕是做不到。” 第13章 “你全无灵力、修为尽失……怕是做不到。” 顾千秋敏锐地意识到,呼延献能这么说,那就是有得聊! 有得聊就好办。 顾千秋仍是端出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呼延宗主,你久居地下,可能没听过本人的薄名。堪堪不才,本人正是这一代的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是也。” 呼延献嗤笑:“你要编也编得靠谱些。天碑赐号,从来都是五个字,何故到你这儿,就成了四个字?” 顾千秋道:“呼延宗主,我若真想骗你,也何故编个四字赐号?鄙人不才,但从不说假话,当真是千年第一人。宗主若不信,出去随问便知。” 第34章 呼延献彻底沉默了。 顾千秋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从来只懂剑术,连阵法、术法都知之甚少,他懂个屁的起钉子。 还起的是上古透骨钉! 郁阳泽啊郁阳泽,我当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还了。 呼延献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斟酌。 他走上前,用手背碰了一下顾千秋的脸,问道:“你身上的‘情欲’呢?……看来俞霓也不行啊。” 顾千秋道:“鱼影琼扇柄倒是好用。” 呼延献笑了:“鱼影琼扇柄号称能解世间万般不利、涤荡浊气。哈哈,好用你还把它送人了?” 顾千秋谦虚道:“自家孩子。” 两人这么没头没脑地乱聊了半天,顾千秋忽而平静问道:“呼延宗主,您那碑文我都看了。您后来是如何了?” 传闻中,献是忽然出现的一颗新星,全修真界只知道他是个绝色美人、合欢秘术、一出江湖就创建了亦正亦邪的合欢宗,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但却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下场—— 宗主献容貌尽毁、透骨落钉,是死了都不能往生的恶鬼遭遇。 但究竟是谁所为,尚是一个谜团。 大多传言,他是被情所伤,遇上渣男了。 还有小部分人猜测,他是自杀的。 这事当时就是巨大的谜团,现在时隔千年,更加不为人所知了。 呼延献凉凉地道:“你与我,何时熟到这个地步了?” 顾千秋道:“就算不太熟,那也是您千年来最熟的人了吧?说不好我后半辈子就得在这定居了,问问邻居的故事怎么了?你要想听我的,我也可以跟你随便聊啊。” 呼延献简直要被他的厚脸皮惊呆。 给了老古董一点礼崩乐坏的乱世震撼。 顾千秋算是发现了,这宗主献其实还挺好糊弄的,不如俞霓难哄。 所以他简直哄得如鱼得水。 顾千秋道:“让我看看你的透骨钉。” 呼延献目露凶光。 顾千秋道:“我一点灵力都没有,你还怕我偷袭你啊?来让我研究研究。” 呼延献静在原地,不动。 顾千秋就不怕死地走上去,甚至很没有礼貌地扯着呼延献,并肩坐下了。 “……你这一身腐烂的妖鬼气,若现在出去了,怕是会吓到人。” 顾千秋伸手碰了碰呼延献的眉心。 他皮肤已经很凉了,但这红色的、如同眉心朱砂痣的地方,则更是寒意惊人,硬得令人心生不忍。 “时常头疼吧?” 面对这顾千秋好不容易憋出来的一句听起来好像很有医师风范的话,呼延献毫不客气地道:“废话。——那他们也太胆小了。” 能聊就是有得聊! 顾千秋十拿九稳地顺着毛撸:“不算什么大事,你看我,死了都能重活。等出去了,我给你想办法,虽然皮囊怕是回不到你曾经的冠绝美貌了,但上个珠帘榜应该问题不大。” 呼延献目露疑惑:“什么榜?” 顾千秋就跟他科普:“现在修真界的小孩儿们无聊,照着天碑搞了很多榜,有一个叫做‘珠帘榜’的,其实就是盘点了修真界的美人们。” “你曾经第几?”呼延献眯着眼睛。 “……”顾千秋的嘴角快压不住了,“不才不才,第二而已。” 聊到专业领域上了,呼延献似乎比较感兴趣这个话题,问:“俞霓输你?” 顾千秋谦虚道:“险胜而已。” 呼延献静了一会儿,接着甚至评点了他一句:“你确实比俞霓美貌。曾经。” 顾千秋立刻道:“诶,可不能让他听到。” 对话之间,呼延献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抬手,但最终他什么动作也没做。 “第一是谁?”呼延献又问。 顾千秋一点都不犹豫:“当然是你。” 两人寂静。 呼延献似乎有些恼顾千秋故意逗他,刚想翻脸,顾千秋就顺顺当当地接下去了:“宗主若不信,一样的,出去一看便知。” 这样,呼延献来不及发的脾气就被他全部堵回去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顾千秋忍俊不禁:“你‘哼’什么呀?我不骗你的。” 呼延献凉凉地看着他。 顾千秋回想起曾经的不道德,咳嗽了一声,道:“其实鄙人对朋友,一向说话算话。” “……” “之前骗你,那是因为没拿你当朋友。现在不一样了,我知你本性不坏,都怪那狗日的世道。” “我本性就坏。” “好好好,你坏,我也坏。所以坏人跟坏人交朋友,很正常啊!谁说坏人就不能有朋友了?” “……” 呼延献要被他气笑了。 以前观他剑意清明磅礴,还以为他是高山仰止的君子。 今日才多说了几句话,就暴露了其狗屎的本质。 顾千秋没头没脑地在他眉心痣上摸了半天,装作沉思样。 “呼延宗主。”顾千秋斟酌着语气缓缓说,“我得先出去寻法子,才能回来救你。” 呼延献震惊地看着他。 似乎想不明白,这种话怎么能从顾千秋的嘴里说出来。 简直离天下之大谱! 第35章 一次算大意,两次算愚笨,现在三次真当他好骗呢?! 顾千秋眨了眨真挚的眼睛。 实在是不要脸极了。 呼延献一个活了前年的老妖怪,本断然不会被这种浅薄的骗术迷惑。 但今日一番话,比他一千年加起来说得都要多得多。 光阴无情。 他本以为心如铁,能十年如一日,便可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可如今一千年过去了。 曾经的仇人情人都成尸骨、过往的风起云涌都化云烟,那些惊鸿、刹那、冠绝、横断……都已死去。 他侥幸还能留有毫末名声,然也都是沙粒飞灰了。 人无法爱一个人长久。 也无法恨一个人长久。 呼延献看着顾千秋,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这张脸,不如曾经好看。” “……”顾千秋说,“哈哈……” “不过,尚算顺眼。”呼延献缓缓说,“我在这里挺好的。有美食美酒美人相伴,且饮且歌,纵情声色。我不爱不恨,也不眷恋不遗厌……你走吧。” 他不需要人陪伴了。 反正,他也已经习惯了。 顾千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靠一张嘴就说服了呼延献。 虽然、可能、约莫、大概、但是由于呼延献本人好像顿悟了什么。 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潜力的! 呼延献用风情万种的眼角一瞥他,略有三分杀意:“你不想走?” 顾千秋不好意思道:“那个……我还不会飞。” 呼延献恼怒地一甩袖子,顾千秋便像个断线的风筝,哗啦啦地就飞出去了。 眼看着就要离开黄泉宴。 最后,顾千秋扯着嗓子喊道:“呼延献!六州歌头!” 他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寂静无声。 千年来未曾有人踏足之地,就像是,千年后也再不会有人踏足。 可呼延献听懂了顾千秋在说什么,忽而笑了。 如果不留爱恨,那留些期待,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他日日睁眼,都能吟一首《六州歌头》。 呼延献腐烂的脸露出艳丽明亮的笑容,暗红锦袍、金玉琳琅,无数侍女鱼贯而出,美酒香气重新充盈整个大殿,他捞过一把飞来的琵琶,拨弦唱道—— “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 “毛发耸。 “立谈中。 “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 顾千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头上漆黑一片的顶楼,他顾不得形象难看,像个壁虎似的爬上去了。 总的来说,今夜圆满。 他身上遗毒解了、与苗妆暂且捆在一根绳上、郁阳泽得了个查明的心安……还没有任何人死掉! 除了他以后还得回来救一下这呼延宗主。 但是!问题不大! 爬出楼来,此时晨光熹微,顾千秋悄悄从原路回去,一转弯,忽见苗妆跪在他前面的桃林空地上。 而她身侧,站着一身鹅黄轻衫的俞霓。 顾千秋:“……” 这是刚出虎口、又遇群狼啊! 他悄悄往四周一看,没看见郁阳泽,松了口气。 郁阳泽身份尴尬,对俞霓来说,不就是“该死的前妻的小孩儿”? 按俞霓那芝麻大小的心胸来说,得了机会,怕是要将郁阳泽暗暗处理掉。 俞霓带着微弱笑意,又凉凉地说:“你在看什么?” 顾千秋默默往前走,跟苗妆肩并着肩,做了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俞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眉目严肃,但却因为眼波流转,而媚意横生,威严打了些许折扣。 但顾千秋知道他是真的生气。 以往来说,他现在就该亲亲抱抱举高高了,但现在他可不敢。 所以顾千秋琢磨,得说点什么。 俞霓看了一眼缘灭楼。 千分一瞬的时间,苗妆居然敢抬头,飞速瞪了顾千秋一眼,大概意思是:如果你敢说出实情,我就杀了你。 顾千秋心说:我也不是傻|逼。 飞速的对视一瞬,两人又各自垂头回去,变成了两只安安静静的鹌鹑。 俞霓说:“给我个解释。” 顾千秋张嘴就想拖老铁下水。 ——仇元琛啊仇元琛,就当你倒霉吧。 他料想俞霓也不会真的去找离恨楼楼主的麻烦,而且就算到时候真打起来了,仇元琛也不会吃亏。 谁料苗妆语出惊人:“我看上他了!我想强迫他做我的道侣!” 俞霓缓缓转身过来。 别说他了,连顾千秋都一阵无语。 苗妆继续信誓旦旦:“整个合欢宗都是宗主您的神识,唯独缘灭楼是盲区,我将他带进楼中,是想强迫他双修!” 顾千秋:“……” 饶是在作风开放的合欢宗内,如此开放的理由,也还是让顾千秋目瞪口呆。 话音落,而俞霓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迎着他的目光,沉思,然后慢慢地:“嘤……” 俞霓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苗妆道:“那你为什么没成功?” 苗妆道:“……他、他太贞烈,要寻死。” 第36章 俞霓又看向顾千秋,顾千秋默默歪倒在地上,捂着脸,柔弱地:“呜……” 但都是千年的狐狸,人心他早看透了。 “够了!”俞霓喝了一句,又对苗妆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 而后一把抓起了顾千秋的后领,踏着林梢和熹光,到了自己屋前。 他大步不停穿过建筑,最终进入了一个房间,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池。 像是天然的温泉,池中还有水雾氤氲。 顾千秋被猛地丢入水中,他咳嗽着、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就看到俞霓站在池边,几道阶梯之上,垂眸,神情懒散又危险。 “这……”顾千秋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俞霓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隔着水雾,看不明他的目光含义。 顾千秋总觉得这水有些不对,联想到合欢宗这个鬼地方,还是要万分小心。 他看俞霓半晌不动,就悄悄往池边摸去。 谁料,他一动,俞霓就也动了。 俞霓一撩衣摆,走下水来,轻柔的外衫湿润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世界上最完美的躯体。他黑色的头发垂下,有些浮在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颓靡神秘大花。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顾千秋不敢乱动,俞霓很快就离他只有一臂的距离。 大事不妙的样子。 顾千秋紧张地动了一下手指。 手中没剑,他总是不安心。 “你知不知道……”俞霓目光有些空虚,却又灼灼,“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 顾千秋:“……” 他本来还打算磨磨嘴皮子,但俞霓这句话出口,他血都凉了三分。 俞霓用指尖碰了碰他的侧脸。 顾千秋能感觉出来,这人是专门挑拣着干净的地方碰的。 其心可诛! 俞霓继续道:“不然,我如何容忍你,几次三番在我宗门放肆?” 顾千秋:“……” 俞霓将他按进了水里,灵力一过,顾千秋感觉浑身都被冲了一遍。 果然还是在嫌弃他脏! 顾千秋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又被俞霓领着后领提起来,四目相对。 在古怪的氛围中,俞霓舔了舔嘴唇。 顾千秋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验证了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俞霓一偏头,带着水雾的唇就要吻上来——合欢宗本就是以此为道,顾千秋从来不给俞霓设什么太高的道德门槛,他丫的见人就想上|床……也!很!正!常! 顾千秋激烈挣扎。 他不打算看情况了,他还是直接出大招吧! 顾千秋酝酿了一下,一用劲,把自己手掌上的伤口攥得裂开,那些血污就顺着水,飘散冲淡了开来。 俞霓果然有所反应,动作稍稍一顿。 顾千秋知道他是个洁癖,心一横,就开始干呕。 俞霓果然被惊得一下子退了两步。 顾千秋其实本身就受了些伤,一晚上的狂奔让季小少爷的身体早到了极限,他干呕了半晌,居然真的开始想吐。 他很恶心地想:俞霓总不能还忍他吧? 不会吧?不会吧? 俞霓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嫌我脏?”俞霓气血上涌,悲伤又厉色地质问,“可我自修道以来,除了你,从未对他人双修过!我、我只对你一人动心……” 顾千秋心里惊得翻江倒海。 还以为被叫破了身份。 猛地抬头,俞霓眼中全是血红,瞳孔涣散,分明是神志不清的样子。 再一探查,俞霓现在分明身负重伤。 所以你在狗叫什么啊!? 吓得他差点就要想办法杀人灭口了。 俞霓上前,灵巧地搂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里,喃喃道:“千秋……” 顾千秋:“!!!” 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吗?! 那就是最后一刻,要刀兵相见了。 但下一秒,俞霓就柔弱无骨地滑进水里,不省人事了。 所以……其实还是在狗叫! 顾千秋叹了口气,将人横抱着出了水池。 俞霓现在皮肤滚烫,也不知这几日是办什么事去了,能伤成这副鬼样子。 轻车熟路进了俞霓的房间,顾千秋把人放在床上,一转身,就被死死拽住了胳膊。 “别动!”俞霓厉声道,“敢走我就杀了你!” 如若光听这声音,必然要觉得这是个悲伤到绝望的人,好像身处地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愿放手。 但顾千秋知道他绝顶美丽的皮囊之下,是蛇蝎毒物一般的心。 冷血的蛇也会伤心吗? 也许吧。 但顾千秋不会再可怜他了。 俞霓现在神志不清、重伤不治,顾千秋能忍住不杀人泄愤,已经算他是个君子了。 顾千秋甩开手,风也似的冲出了门。 俞霓半坐在床上,气血涌动,呕出一大口血来,眼睛不能视物,却死死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但顾千秋早都跑远了。 第14章 顾千秋本想趁机跑了算了。 但又叹了口气,跑到那片桃林里转告苗妆,俞霓也许情况不妙。 苗妆立刻起身。 俞霓对她,亦师亦兄,早都成了不可割舍的存在。 第37章 但她跑出两步,又回头,手中鞭子骤然握紧。 似乎在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能性。 顾千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你们合欢宗的都是神经病! 但短短一瞬间,苗妆又把鞭子收起来了,冷冷丢下一句:“ 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消失在桃林中。 她去救俞霓,合欢宗很可能会乱起来,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顾千秋路过很多合欢宗弟子,他一边捂着脸狂奔,一边喊到:“俞宗主出事啦!快去看看啊!” 合欢宗弟子们虽看他眼生,但是能出现在合欢宗内,应当是俞霓允准了的──那么,宗主肯定出事了啊! 遂众人都朝着俞霓的房间狂奔。 渐渐变成狂潮之势。 顾千秋逆流而上,冲进房间,想把殷凝月薅起来带走。 但堪堪一靠近,就被门槛给绊了个狗吃屎,直愣愣地栽进房间。 然后不出所料的,这个经历过一晚上逃命狂奔、勾心斗角、惊魂一喊的壮士眼一闭,直接摔晕了。 殷凝月被声音吓醒,睁眼就看见顾千秋一身湿漉漉,满手伤口,衣衫褴褛的趴在她床前,还以为他死了呢。 但顾千秋仍有口气在。 在殷凝月的悉心照料下,顾千秋在三天之后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就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等着他。 好消息是:俞霓还没醒。尚且不能来找他麻烦。 坏消息是:因为俞霓还没醒,合欢宗众人怀疑有刺客,现在已经宗门戒严,任何人不得离开合欢宗半步。 殷凝月将一杯水递过来:“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心中隐隐有感觉,总觉得俞霓出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俞霓无上榜高悬,真是季小少爷可以暗算的么? 顾千秋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杯水,双目无神。 这这这…… 但凡小少爷身体素质再好一点,让他坚持到拽上殷凝月、偷走一艘船再睡。现在睁眼,都已经离开合欢宗了。 曾经从不信命的顾大盟主,此时也不由得感慨一声。 ──这都是命啊! “都大人和苗圣女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的训练都停了。”殷凝月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看来这次的百花大会也要推迟了。” 顾千秋刚刚苏醒,脑袋还没转明白,楞楞地问:“什么会?” 殷凝月本想恼他一下,但是看见小少爷这幅懵懂的可怜样子,又带着一身伤,最终是不忍心,给他解释了。 “你忘了么?我们这些人,通过‘遴选’之后,都要参加百花会,供仙门百家‘采摘’。” 顾千秋想起来了。 虽然说是“采摘”,听起来很雅致,但本质就和挑选货物没有区别。 在百花会上,挑选一个漂亮的鼎炉,这可是难得的盛事。 而参加的仙门弟子们,都会戴上面具。 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光彩的事。 但他们还是会出席。 毕竟……“赏花”自古都是众人趋之若鹜的雅事。 顾千秋恨自己死得早,对这些一无所知。 不然就挨着把这些参与的弟子们全都一巴掌扇回娘胎里去! 思及此,顾千秋叹了口气。 大概也是知道他嫉恶如仇、从不婉转的性格,这些人默契地站成了统一战线,这么多年,居然真的一点风声都没让他听到。 可见自己这个仙盟盟主,当得很不称职。 “你怎么了?叹什么气?”殷凝月问。 顾千秋摇了摇头,说:“我们若要逃,百花会是个机会。” 殷凝月眨眨眼睛,看着他。 自从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她没想要跑──没能力、没退路、没勇气,所以她连想都不想。 但是在这人的计划里,似乎一直包含着自己? 这着实让殷凝月有些受宠若惊。 顾千秋肯定地道:“我惹了俞霓,他那小心眼肯定要报复,而且会连你一起报复!我们必须要逃啊,姐姐。” 殷凝月:“……” 原来是这样。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殷凝月道:“可是现在合欢宗内戒严,百花会也不开了,你打算如何跑?” 顾千秋深沉道:“方法总比困难多。容我想想。” 他觉得,苗妆是一个突破点。 身为合欢宗圣女,她的衷心和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而且因为郁阳泽的事,她肯定巴不得快把自己弄走。 但是当夜,就听说俞霓也醒了。 据宗门内弟子所说,俞霓身负重伤,除了都门谁也不见。 倒是召见了一次圣女,但是宗主勃然大怒,苗妆几乎是摔着滚出来的,现在她还在那桃林里跪着呢,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有些怕俞霓来找事。 但俞霓只醒了一夜,留下一句“百花会如期”之后,又再度晕倒。 有人猜测是圣女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给气的。 · 而顾千秋一直没找到太好的机会。 也不知道俞霓跟都门吩咐了什么,这小老弟不守着重伤的俞霓,反而日日夜夜都呆在顾千秋身边。 但要问他什么事吧,都门又像个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第38章 就这么一直看守着他。 到最后,顾千秋都懒得出门了。 反正合欢宗内所有地方他都熟,到时候百花会一开,鱼龙混杂,他不怕找不到机会。 殷凝月有些怕都门,也不出门了,日日都呆在屋内。 顾千秋教了她一些凝神静气的心法。 他也忍不住要想。 如果…… 如果同悲盟也有人来的话。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是该求助,还是该罚死他丫的。 狗东西,他才死几年?就敢来这种地方。 · 五天之后,俞霓终于醒了。 顾千秋再次见到他时,他着一身淡粉的轻衫,神情有些恹恹,却谁也没问、谁的麻烦也没找,整个合欢宗取消戒严,开始热热闹闹地忙活起百花会的事来。 除了顾千秋。 当夜,俞大宗主就驾到他的寒舍。 殷凝月有些不知所措,顾千秋朝她点了一下头,她才缓缓出去。 室内暗灯,月色稀疏。 俞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千秋沉思,老老实实地说:“俞宗主……” 虽然俞霓脾气不好,但总的来说,他生气很快,消气也很快。 只要认错态度良好,应该能留下一条狗命。 俞霓还是不说话,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受伤,俞霓不如平日那般盛气凌人,神情倦怠,鹅黄衫子也显得温柔莫名。 恍惚间,要回到他们恋爱时的样子。 俞霓在凳子上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上,按了按太阳穴。 “我那夜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顾千秋表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迷惑,“什么?” 俞霓看着他,挑眉。 顾千秋再次沉思,顿悟,脸色一变,泫然欲泣:“嘤嘤……” 俞霓冷着脸,语气却又柔和:“好好说话,不然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 顾千秋:“……” 怎么回事?这方法不好使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太害怕了,什么都没听见。” 俞霓听完,不置可否。 忽而,他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好像是真的很好笑。 顾千秋确信他是个神经病。 俞霓笑了半晌,将他一拽,顾千秋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他想挣扎,但俞霓的力气不容置疑——而且眼底明明白白地写着:敢挣扎,就弄死你。 “我还挺喜欢你的。”俞霓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语气甚至好像在撒娇,“所以你不要去参加百花会了好不好?” 顾千秋:“……” 他还以为,以自己前些日子的若干壮举,在俞霓这里,高低得判个死刑、还反复执行。 没想到啊! 所以生活究竟对你这只小猫咪做了什么?! 顾千秋不敢说话。 俞霓捏了捏他的脸,季小少爷年方十六,水嫩得很,一掐一个印子,搞得俞霓爱不释手。 “别去百花会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 “留下来陪我嘛?” “!!!” 顾千秋急得差点暴跳,又被俞霓轻而易举地摁住。 “你那是什么表情?很想离开合欢宗?” “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我长这么漂亮,你不喜欢我,你喜欢谁呀?” 那一瞬间,恋爱中的压迫感回来了。 他确信,现在只要他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黄泉路上当苦命鸳鸯了。 “你想去离恨楼?” “……” “可是五大仙门之中,我最讨厌的就是离恨楼,怎么办呀?” “……” 顾千秋听得双目无神,假装自己是个尸体。 俞霓笑起来,让昏暗室内都染上颜色,近乎耀眼。 他把头埋在顾千秋的肩颈上蹭了蹭,柔软的发丝有些凉意,让人想打冷颤。 “你身上的’情欲‘呢?” 合着聊了半天,重点在这儿呢。 顾千秋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哀怨没藏住。 俞霓就笑:“可别这么看着我。那‘情欲’又不是我下的,你来合欢宗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饮了什么东西?我只是让它发作了而已。” 顾千秋:“……” 俞霓笑容更甚:“所以……你去了缘灭楼底?” 顾千秋:“!” 俞霓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过些许暗淡褪色的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温柔缱绻得不可思议。 “别怕。”俞霓缓缓地说,“你去了,我也不怪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想去就去。合欢宗内,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顾千秋现在怀疑俞霓生病,把脑子烧坏了。 但是他本来就疯,现在更傻了,岂不是容易冲动做事? 顾千秋一言不发,想着如何脱身。 俞霓见他不说话,表情有些哀伤,蹙着眉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把头又埋进顾千秋的肩颈里。 下一秒,有些湿润的触感。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都要确信俞霓认出了他。 但是,俞霓那种张扬跋扈的性格,仇人见面,当真会如此平静吗? 不过没多久,都门在门外有事请示。 第39章 俞霓如大梦初醒,将顾千秋松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出门去了。 殷凝月一直躲在院中的角落,此时悄悄跑回来。 “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 “说话啊,俞霓他对你做了什么?!” “……”顾千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笃定,“我今晚就要逃跑。” 再不跑,他怕是和俞霓要出点超出仇人的关系了。 但俞霓走了,都门却不走。 他好像所有闲暇时间都耗费在了“看守顾千秋”这一件事上了。 而且这人吧……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呢! 反正说他“忠正为主、尽心竭力”也可,但说他“好像脑子缺根弦”也可! 反正就是一个人抵得上千军万马,把小院守得滴水不漏,眼睛都不带眨的。 顾千秋无法跟他翻脸动手,最终把自己气得不轻。 只好在,接下来的三天,俞霓都没有出现。 苗妆也一直没有来找她——听弟子们说,好像还在桃林里跪着呢。 俞霓可能是忘了,但是更有可能,只是想晾她一晾。 小姑娘从小顺风顺水,没经历过敲打,趁机立立规矩也是好事。 不然她嚣张跋扈的性格入了江湖,肯定要吃大亏。 而俞霓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就肯定是没打算杀她,管教自家小孩儿,顾千秋懒得插手。 三天之后,百花会正式召开。 合欢宗上下,以往就是奢靡成风、金玉琳琅,今逢盛会,更是热闹非凡。 有侍女送了粉色的“嫁衣”来。 不过只有殷凝月的份,俞霓说不让他去,真就连套衣服都不给。 殷凝月却肯定和他站在一边:“你打算如何做?” 顾千秋嘱咐她:“若让你选,千万要去离恨楼。别的不用管,我自会想办法。” 殷凝月有些无奈地道:“这是百花会,哪儿有花选主人的份儿啊?” 顾千秋道:“没事,你且先去,自会有人选你。” 殷凝月本来不信,但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选择了相信。 等殷凝月走后,顾千秋从窗户往外一看,果然看见都门坐在树梢上——监视他。 都门怀中抱着剑,据顾千秋第一次见他以来,这把剑就他就没离过手。 但是合欢宗内没有剑修。 顾千秋倚在窗框上跟他搭话:“都大人,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都门性子高冷,素来不爱理人。 但顾千秋也是剑修,深知,这个话题绝对没有练剑的可以拒绝。 果然,都门答道:“留情。” 顾千秋趁胜追击:“是‘美人回首,三顾留情’啊?还是‘剑锋之下,永留一线’啊?” 都门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顾千秋赞赏道:“不错。” 这般长辈对后辈的语气,让都门有些许诧异,遂仔细看向顾千秋。 只见这人懒散地倚靠在窗框上,虽五官稚嫩,却自带了一股历经风霜却未曾褪色的气度。 顾千秋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学剑?” 都门皱眉:“?” 他曾以为,这只是一个小鼎炉,虽然不知宗主为何待他有些特殊,但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可是,当他提起剑的时候,眼中分明有绽出的光。 这是一种,未曾仗剑过之人,绝不会有的光。 他们神奇地对视了半晌,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在想什么。 都门有一瞬间的心神震动,但立刻想起来—— 这人丝毫灵力都没有。 而且!那套步法走得那叫一个丑陋! 一时间,被野猴下山笼罩的心理阴影遍布都门的胸口,他瞬间又冷了脸,不想说话了。 不管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步法能走得如此恶心清奇,剑术肯定也一路货色! 顾千秋莫名其妙。 他哪里说错了吗?怎么忽然不理他了? 顾大盟主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决定直接抛出底牌。 “你就不问问我会什么剑法?” 都门冷冷地看着他。 “顾盟主的成名剑,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你学不学?” 这套剑法,可以说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作为顾千秋的成名绝技,旁人最多也只见过三十六式—— 其中三十五式是用于和无上榜另九甲的比试。 一式则是因为顾盟主醉酒后,在惊虹山颠舞剑,一剑月下飞天镜,惊艳众生。 据说当时围观者,无人能言,皆被震撼。 都门:“……” 吹牛当然可以,但是吹这么大,真拿他当傻子了? 都门感觉被戏弄,打定主意再懒得理他。 顾千秋急道:“你可别看不起人。把剑给我,我练给你看!” 都门不搭理他。 早知道说郁阳泽的剑式了。真是麻烦! 顾千秋再道:“都大人,你可想好了,这说不定是你此生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你当真要错过?” 都门真觉得这人满口胡言,像是脑子不好。 但是回头,看见他目光炯炯,笃定的自信分外耀眼,一点不像说谎。 顾千秋循循善诱:“都大人,我没有一点灵力,给我仙剑也造不成什么危险。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今夜所有人都去了百花会,只有你留在这里守着我吗?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第40章 说完这番话,顾千秋自己都很想吐槽。 什么“俞霓从不做无用的事”? 他这辈子无用的恶作剧做得还少了么? 也就是都门认识俞霓稍晚,这么些年来,他宗主形象深入人心了。 但是能看出来,都门有一些动摇。 顾千秋最能把握这个时机,当即没说话,只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都门。 也不知道顾大盟主这个眼神蒙过多少小傻瓜,而今天,都门也难幸免。 都门一抬手,仙剑从剑鞘里飞了出来,被顾千秋接在手里。 他掂了一下,又抬头,真诚地说:“都大人,你坐得那么远,怕是看不清楚。” 都门却道:“我就在这里,你开始吧。” 没上当,顾千秋有些许遗憾。 但现在顾大盟主长剑在手,毫不气馁,欣然开始了。 他反手挽剑,做了个非常漂亮的起式,一看就很有高手风范。 都门垂眸看着他。 顾千秋随便挑了同悲七十二式之一开练,嘴里却道:“都大人,其实那‘野猴下山’,另有玄机。” 都门疑惑:“什么’野猴下山‘?” 顾千秋道:“就是俞宗主让你学的那步子。” 都门:“……”怎么还揭黑历史? 顾千秋信誓旦旦:“都大人,你不会以为,随便一套难看的步子,俞宗主就特意让你学了半天吧?这当中自然另有玄机!俞宗主看出来了,相信以都大人的智慧,也能悟出来。” 都门:“!”竟是如此?! 顾千秋更加信誓旦旦:“没错!这步子单看是狗屁不通、异常难看,但!其实它是需要配合着剑法来用!你且看我!” 他一边胡诌,一边把剑式甩得令人眼花缭乱。 然后最重要的……是用野猴下山偷偷接近了都门。 而都门性情冷淡、从来用剑说话,不善于人勾心斗角,自然没看出顾千秋的险恶用心。 他只沉浸于这场酣畅淋漓的剑式之中,细细品味,确实有相得益彰的绝妙之处。 而且诚然,不能用语言描述,只能自己意会。 高啊!妙啊! 顾千秋舞着舞着,就野猴先上树,蹿到了都门隔壁的树梢上。 都门清澈而愚蠢地看着他。 顾千秋猛然一跃! 长剑之势,排山倒海,破空凌霄。 都门瞪大双眼,但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顾千秋一剑横拍在脸上,拍晕了过去。 pia—— 都门摔在地上。 看表情,应该走得很安详。 顾千秋也跳下去,一边喘着粗气说:“妈呀,累死我了。” 一边把偷袭剑主的留情剑放回了都门的怀里。 看见都门俊朗的面容上出现的鲜艳红痕,顾千秋不是很诚心地道了个歉。 随后将都门腰间的合欢宗令牌给摸走,顾千秋站起来,整理整理头发、拍拍衣衫、跺跺脚,负手而出,直奔百花会去也。 第15章 顾千秋一出门,就发现自己的装扮有些打眼。 今儿是百花盛会,花儿们一水儿的粉色嫁衣。 合欢宗的弟子们则是粉紫色、粉蓝色,颇为大胆,总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活动。 而顾千秋一身素黑,像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不小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人群来来往往,都要多看他一样。 虽然也只是一眼,但也有够不方便的了。 顾千秋忽然脚步一转,进了个房间,等再一出来,他已然穿得一身白粉,遮头挡脸。 一回生、二回熟,顾大盟主不嫌弃。 他没一点缩瑟和害羞,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衣摆,大摇大摆地走了。 而他才走了没多久,那屋子里的合欢宗弟子崩溃的声音传来:“啊——!哪个变态偷我衣服?!” 顾千秋打了个喷嚏,若无其事继续往前。 忽然,一个人叫住了他。 “诶!那个谁?你是哪位长老的弟子?算了,人手不够,你过来。——这是宗主院落的出入令牌,你可拿好了,现在立刻马上,去宗主房内,左边架子第三套青花茶具,取过来。听到没有?” 顾千秋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掌事弟子一看就忙得脚不着地,连珠炮一般说完了话,就风一样的刮走了。 顾千秋拿着令牌。 沉思、顿悟。 他脚步一转,欣然朝那个方向去了。 这天杀的好机会,他不做点坏事,都要对不起俞宗主这么多天的“盛情款待”了。 溜到俞霓房中,他轻车熟路直奔书房。 这人的所有收藏,全都放在“书房”里。 ——但其实俞霓文盲一个,最不爱读书,所以房间里一本书都没有。 顾千秋也没什么既定的奋斗目标。 只是遵循一个“来都来了”的原则,看见什么都薅上一把。 忽然,他心中一凛。 顾千秋以迅雷之势,灵巧地闪身,躲进了书房中一张美人榻的底下。 ——感谢俞霓娇气得从不坐冰凉的硬椅子,这美人榻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白狐裘,直拖到地上去,刚好让他能躲了个严实。 顾千秋本以为是俞霓回来了,但是他听见房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关上了。 第41章 来人似乎蹑手蹑脚。 但也是直奔着博古架就去了。 顾千秋:“?” 这人难不成也是个梁上君子? 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速地翻箱倒柜,却不说话,铁定是同行无疑了。 顾千秋没有行侠仗义的打算。 他换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就计划等这位兄台快些偷完,自己还有事要做呢。 但顾千秋听着这翻东西的声音…… 不知怎么。 这股猥琐……嗯,透出了一股熟悉之意。 忽然,院落的大门又被打开了。 隐约间,好像是俞霓一边与人说话,一边就进了院落。 再不多时路,就要到书房了。 那外面偷东西的仁兄大惊失色、瞠目结舌、慌不择路、六神无主。 然后、直接钻进了美人榻下。 两人猝不及防地相遇。 顾千秋:“!” 那位兄台:“!” 顾千秋:“!!” 那位兄台震惊地说不出话:“……你?!” 顾千秋在千分之一的时间里,看清了他的脸,然后骤然抬脚,一脚把他给蹬了出去。 吱呀—— 门被推开。 俞霓走了进来。 “仇楼主?你怎么会在这里?”俞霓立刻蹙起漂亮的眉,面色不善地问。 仇元琛立定站好,正人君子似的咳嗽了一声,一边心虚地摸鼻子,一边眼神飘忽地道:“啊……这个嘛……嗯……我可以解释……啊对对对,我迷路了,哈哈,真是令人尴尬的小失误啊。” 俞霓轻哼一声,显然不信:“可是,我的院落和百花会是相反的方向呢,仇楼主。” 仇元琛说:“啊!所以才说迷路了嘛!” 俞霓冷眼相待,指尖轻轻揉搓了一下。 按照他的习惯来看,应该是想动手的意思——相信仇元琛也很熟悉这个动作的含义。 不过今日仇元琛好像被人夺舍了,面对如此情景,居然不像以往那般暴躁、直接动手。 而是整个人处在一种神游天外的紧张里。 他很紧张,也真的很心不在焉。 俞霓狐疑地看了他半晌。 “仇元琛,千秋死后,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俞霓缓缓问,“你今日来……是想偷走千秋留下来的东西么?” 气氛逐渐紧张,环境压抑。 战斗一触即发。 谁料,仇元琛忽然大喊了一声:“啊!” 顾千秋摸摸收回了摸他脚踝的手。 俞霓眉头皱得更深:“什么?” 仇元琛突然福至心灵了,大喝道:“没错!我就是来找千秋留下的东西的!你当初如此负他,根本不配拥有他的霜雪明!” 顾千秋趴在椅子底下,莫名其妙。 但偏偏俞霓就信了这个说辞。 似乎这套逻辑在他这里,完美自洽。 “我与他的事情,尚轮不到你来置喙。” 俞霓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冷,眼波流转的一瞬间,从瞳孔深处乍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杀意俱现。 ——金猫睛! 看来这就是他第二次下缘灭楼的成果。 此时,顾千秋又伸手抓了一下仇元琛的脚踝,被他敏锐地躲开。 这人还顺便抬脚就踩! 若不是顾千秋缩得快,此时肯定要被踩到爪子——这傻|逼就料定了自己不敢叫。 仇元琛沉静地看着俞霓。 若是以往,以仇楼主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无情道剑修狗脾气。 此时两人必然已经打得昏天暗地、山崩海啸、不死不休了。 但今日,仇元琛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嘴角要翘不翘、眼神飘忽、同手同脚、一言不发。 然后就这么出门去了! 这绝对是修真界难得一见的奇观! 俞霓被这个情况搞得摸不着头脑,原地震惊了三秒,才想起来要追出去。 顾千秋扭动着从美人榻底下钻出来。 静静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俞霓在院门口追到了脚步发虚、身形猥琐、好像刚刚偷完狗的仇元琛。 “仇元琛!” 顾千秋觉得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他顺着门缝溜了出去。 仇元琛本想脚底抹油、快速逃跑,但扭头的瞬间和顾千秋来了个眼对眼,愣住了。 俞霓疑惑,刚想回头看。 仇元琛忽然大叫:“啊!” 俞霓立刻死死盯着他。 这人今天疯疯癫癫、怕是精神不正常。 顾千秋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大门被堵住了,顾千秋快速往墙根摸去,他酝酿了一下,开始爬墙。 “你做什么?”俞霓气急败坏,“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认识仇元琛也不短时间了,虽然一直互相看不惯,但是最基本的脾气都互相了解。 仇元琛一向暴躁、眼高于顶。 今天是遭瘟了吗?! 沉默了一瞬,仇元琛缓缓说:“啊……今晚的月色,真不错啊。” 俞霓握紧拳,闭了闭眼睛。 好大的太阳! 忽然,趴在围墙上的顾千秋脚一滑,往下落了几米,差点屁股着地。 俞霓感觉不对,又要回头。 仇元琛突然大步向前,一把抓住俞霓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上了俞霓的脖颈。 第42章 他没有动用灵力,所以俞霓防范不及,脖子才转了一半,愣是被他给强行扭了回来。 两人之间的动作让俞霓不可置信。 以至于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连“反手剁下他的狗头”这么一套丝滑的小连招都给忘了,只剩目瞪口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重新蓄力往上爬。 但出师不利,他一脚踩在刚刚害他滑下、已经松了的瓦片上。 沙石滑下,落地有声。 如此,别说目睹了一切的仇元琛了,就连顾千秋自己都静了一下。 俞霓下意识又要回头。 仇元琛一个用力,让自己完全挡住俞霓的目光,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其实……我、我喜欢你!” 俞霓震惊得睁大眼睛。 金猫睛在瞬间变得浑圆,真像一直受惊了的矜贵猫咪——然下一秒,俞霓骤然运气,一掌直接拍向仇元琛的心口! 这是下的杀手,仇元琛快速躲闪一避。 而在最后一秒钟,仇元琛终于看到顾千秋爬上了墙头。 但这人居然没立刻走。 而是一腿挂在墙内,一腿挂在墙外,骑在那里,对他做了个风骚到极点的飞吻,而卡在俞霓转身发现的极限前一秒,翻身下去了。 俞霓终于扭头得看,什么都没发现。 又扭头回来看仇元琛,仇元琛很无辜地站在那里,说:“那个……我开玩笑的,我修的是无情道,不能喜欢任何人哈哈哈哈哈……” 俞霓当然知道这是假话。 毕竟他们是因为顾千秋才相识的。 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能说是其乐融融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 所以俞霓才更加疑心。 怀疑仇元琛有个天大的阴谋。 “那个什么……我就不叨扰了哈,告辞、告辞。”仇元琛一句话甩下,脚底抹油,“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寿比南山、含笑九泉!” 俞霓想追,就发现仇元琛施展的是离恨楼绝顶的步法,逃之夭夭得有点太快了。 他眯起眼睛,盯着仇元琛消失的背影。 第16章 顾千秋在墙根底下等了半天。 却见仇元琛飞出来之后,直接狂奔而走。 而下一秒,俞霓也紧追着他而去。 这一看,就像是已经开打了的程度。 顾千秋掂量了一下老铁的修为,又掂量了一下俞霓的修为,最终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修为。 遂欣然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才走出没几步,居然看到了刚刚那主事弟子。 顾千秋慌忙掏出顺手牵来的面帘子,一戴上,那主事弟子已经又一次拍上了他的肩膀。 “让你去取的茶具呢?” “……”顾千秋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哎呀,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令牌给我!你去百花会上看看哪里需要人手吧!” “……”顾千秋乖巧地点头。 他朝前走,就遇到了一群“花”的迁徙。 几个弟子走在长长的队伍两侧,他一眼就看见了殷凝月。 顾千秋低头一看自己的行头,端了一下,往前走。 几个合欢宗弟子都发现他,但他挂着面帘子,一时间没认出来,只觉得这人气度不凡。 “怎么磨磨蹭蹭的?”顾千秋还要先发制人地说,“这百花宴马上就开始了,耽误了吉时,你们几个吃罪得起吗?” 几个合欢宗弟子面面相觑:“啊?” 其中有一个小心翼翼地说:“可是……百花会不是傍晚时分吗?” 顾千秋:“……” 顾千秋怒目而视——可能是仙盟盟主当得太久,自带威严——所以那几个小弟子立刻立正站好,发出整整齐齐的声音:“是!” 殷凝月听他声音耳熟,扭头去看更加眼熟。 只是这一身装扮,他是从哪里搞来的? 顾千秋对她快速眨了眨眼睛。 然后作为“监工”,很自然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殷凝月旁边。 殷凝月想问话,被他很轻地“嘘”了一声。 顾千秋一边走,一边偷偷搜寻同悲盟或者离恨楼的人。 但是基本上所有赏花的的人都戴着面具,穿着随意、没有任何标志,身上的法器武器也被藏得很好,乍一眼全是一样的人。 但是能看出来,基本全是少年。 忽然,顾千秋眼皮一跳,猛然扭头。 那几个弟子全都跟着他齐刷刷转身,同仇敌忾,如临大敌。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说:“无事。继续走吧。” 队伍又重新开始行进。 “你看到了什么?”殷凝月悄声问他。 “……”顾千秋磨了磨牙,“看见了个熟人。” “可他们都戴着面具啊?”殷凝月疑惑。 “哼。”顾千秋恶狠狠地说,“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 不是别人,顾千秋看见的,正是他的宝贝徒弟──郁阳泽。 那小子倒是也穿了寻常衣服、戴了面具。 但是顾千秋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好好好,你师父尸骨未寒,你就偷偷搞这个是吧?! 太令为师伤心了! 等我回了同悲盟,立刻就将你逐出师门! 一群人走到了一片宽阔的广场。 第43章 这是个很大的平台,远处仙雾缭绕,中间则是圆形的,地面圈成盛开牡丹的样子。 而旁边是许多坐席──但是很高,赏花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全局。 宴上已经来了很多人,在合欢宗的侍女们的引领下入席,美酒美食源源不断,一派香风送暖。 花儿们又被带走,最终呆在一个房间里,能从窗户看到外面,这是花蕊的地方,周围的白纱一样的东西,朦朦胧胧把他们笼罩其间。 他们全都是待嫁新娘的装扮。 只可惜,等待着被采摘的花儿们,连正红色都穿不上。 顾千秋淡淡道:“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你们去四处看看,哪里还需要人手帮忙吧。” 那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顾千秋“啪”地掏出一张令牌──合欢宗都门都大人专属令牌,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几个合欢宗弟子点点头,全都帮忙去了。 他们一走,顾千秋身后传来了一道公鸭嗓:“季、季清光?真的是你?你怎么穿成了这副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一扭头,果然看见那对兄妹正巧就在他后面。 顾千秋本以为,上次那事儿之后,他们也算和解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陌路人那种和解。 但这司嘉书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顾千秋怕这傻缺坏事儿,稍稍一琢磨,便扭头,好像很认真、很伤怀地对他说:“司少爷,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司嘉书果然:“!” 他一把撩开自己的盖头,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天,才扭扭捏捏、带着一股诡异的不好意思,用起恶毒的语气说:“谁跟你是朋友?” 顾千秋最会察言观色地恶心人,知道他一脑袋里全是草包,便又真心诚意地搪塞了一句:“来到此地,无亲无友,我也知你人不坏,所以已然当你是朋友了。” 司嘉书:“!!” 而此时若是呼延献出现在这里,肯定要疑惑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殷凝月皱着眉、看着他们。 顾千秋抽空对她眨了眨眼睛,很纯良,意思是:我跟他们都是假玩,我只跟你是真玩。 殷凝月无奈。 这小少爷心思深沉,见谁都交朋友。但怕是知心朋友不多。 隔了一会儿,司嘉书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喂,你打算去哪里啊?” 顾千秋此时正看见郁阳泽入座,心里不爽到了顶点,闻言只随口敷衍了一句:“为什么问这个?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郁阳泽素衣、面具难掩气度,不少合欢宗侍女都往他身边凑,穿得一个比一个凉快,表情一个比一个柔和。 虽然郁阳泽一视同仁地把她们全当成了石头,但他坐在一群莺莺燕燕的胭脂气里,还是有种同流合污的感觉。 “啪。” 顾千秋捏得指关节都响了一声。 还是眼不见为净。 一扭头,看见司嘉书一脸难掩的红晕,看着他眼神闪躲,却又梗着脖子,似乎有一万句话要说,而说不出来。 顾千秋:“?” 这位司少爷,是有什么疾病吗? 司嘉书说:“谁要跟你一起走啊!对了,你这一身衣服哪儿来的?为什么跟我们穿的不一样?还有那令牌?” 顾千秋道:“俞宗主赏的。他看我天资不错,觉得很适合留在合欢宗内做弟子。” 司嘉书静了一会儿,阴阳怪气道:“俞霓真是瞎了眼。” 司嘉画忙堵上了他的嘴──两人已经因此吃过一次亏了,但显然傻缺的司少爷记吃不记打,还敢提这茬。 顾千秋问殷凝月:“百花会什么环节?” 殷凝月知道他上课没听,道:“首先是‘赏花’,我们要按顺序,上牡丹台去献舞;然后坐在垂柳席上、喜欢我们的人就会把手中的桃枝丢到台上,这便是‘寻花’;若无人相争,今夜春风一度后,我们就会跟着他回宗门去,这便是最后的环节,‘折花’。” 顾千秋听得呲牙咧嘴。 于是更想把这群道貌岸然的君子们全都给一巴掌扇回娘胎里去,回炉重造算了。 而殷凝月说这些的时候,司嘉书和司嘉画都罕见的没有插话。 他们静静地听,然后静静地等。 而至于等什么?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啧。”顾千秋厌烦地说,“他还令我挺失望的。” 殷凝月问:“你刚刚那个朋友?” 顾千秋不应声了。 对郁阳泽固然颇有微词,但更多的是怒气,间歇夹杂着一点家中小树长歪了的懊恼。 但“失望”,其实是对俞霓失望。 当初他太知道,俞霓是从什么境地里爬出来的了。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施以援手。 不求俞霓拯救天下所有身不由己之人,却绝不想他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现在这些“花儿”,和当初的“舞姬”,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攻守易换、古今一辙。 他当初救人,难道真的救错了吗? 殷凝月碰了碰他的手背,那对兄妹也没有往常那般聒噪,四人对视半晌,谁都没说话。 在这一瞬间,顾千秋完成了思想上的进化。 如果说,他以前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第44章 那现在他就是“强则库库乱杀,弱则想想办法。” 行,狗俞霓,老子记住你了。 就在此时,狗俞霓带着一个人进来了。 虽然那人带着面具,但顾千秋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他吹牛打屁的老铁。 你丫这是被俘虏了?! 十年不见,你就算整放血槽也不能垃到这个程度吧? 但仔细一看,就发现两人是并肩进来的,气氛维持在一种诡异的和平里── 好像是,两人虽然恨不得立刻大打出手,但还是保持了良好的表面关系捏。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仇元琛一到广场就开始很隐晦地四处乱看。 俞霓循着仇元琛的目光,仇元琛却只在每一个地方都点上一眼,瞬间就挪走目光,如此循环往复,就好像是个多动症儿童,此时发病发得不亦乐乎。 多看无益,俞霓收回了目光。 他此时可能是整个广场上最坦然的人了。 还是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但加了不少珠石装扮,耳坠是不对称的银链珍珠,称得他皮肤很白。 美得坦然,完全不似其余人那般遮遮掩掩。 顾千秋悄声对殷凝月道:“看见那穿竹青色衣服的人了么?一会儿要是能的话,尽量跟他走。” 殷凝月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顾千秋莫名其妙地回头:“干嘛?你怕我害你啊?” 殷凝月摇了摇头,道:“好。” 她握了一下装胡小莹骨灰的罐子,又说:“我相信你。” 她本来已经接受了“鼎炉”的命运,所以又为何不能接受“搏一搏”的命运呢? 活便活,死就死吧! 来参加宴会的,大多都是少年少女,俞霓也没有开人间极乐宫,大概也是怕不小心毁了个根骨好的,人家长辈打上门来。 虽然这事儿很丢人、概率很低。 但是架不住可能会有几个神经病。 俞霓为了少招惹麻烦,还是把百花会开在了牡丹台上。 此时,花蕊里跑进来一个弟子。 刚刚跟他们一起送花的其中一个,他急急忙忙地对着顾千秋说:“师……兄?呃,都大人在寻您,而且马上开宴了,您不能继续呆在这里的。” 都门醒了? 顾千秋有点后悔,刚刚没再补他两下,醒太早坏事儿了。 但他面上不表,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知道了,让都门等我一会儿。” 小弟子听得目瞪口呆,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整个合欢宗内,除了俞宗主之外,地位最高的就是都大人和苗圣女了。 而面前这人,手持令牌,居然还让都大人等他!一定深不可测。 顾千秋对殷凝月眨了眨眼睛,殷凝月点点头。 他寻了个时机,偷偷从花蕊出去了。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缱绻的太阳微微阖眼,连绵不断的晚霞倒还耀眼,有一部分刚巧洒在俞霓的衣摆上,将他鹅黄的衫也照成刺目的霞光。 俞霓道:“开宴吧。” 话音落下,牡丹台周边立刻有无数鲜花盛开,最多的是异色的牡丹芍药,足有几人高,每个花瓣好像都能扯下来当被子盖了。 花粉迎风送,却一点也不呛人,将暖风熏染,好像使人跌入了一个柔软的梦境里,体验奇特,天上地下、仅此一家。 落英缤纷,许多弟子没见过这般炫目情景,目不转睛。 顾千秋大概观察了一下坐席。 虽然参加宴会的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隐藏身份。 但这个坐席的排列还是很有讲究的。 有些高、有些低、还有人是站着的,手中并没有小桃枝。 顾千秋看见郁阳泽的位置,是最高一层的,身侧有些浮云,垂柳就在他身后。 他找了一圈仇元琛,发现他就坐在俞霓的身侧,两人“相谈甚欢”。 俞霓缠人的本事他是知道的。 看来老铁那边暂时是接不上头了。 顾千秋一把抄起个放酒的托盘,装成合欢宗侍从,朝着郁阳泽就去了。 小兔崽子,敢来这种地方不学好。 今天不把你打得祖国山河遍地血,你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第17章 顾千秋尚未走到那边,就看见郁阳泽身侧忽然钻出了个侍女。 一身白粉打扮,跟他穿得如出一辙。 他总算知道,自己今天的违和点在哪里了! 都怪合欢宗所有人都穿着奔放,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不太露的,居然他娘的是套女装! 你们合欢宗的男人啊……顾千秋叹气。 他本以为,那丫头靠近郁阳泽,立刻又要被赶走。 但没想到,郁阳泽扭头过去,两人居然即可就说起了话。 这可让周围刚刚试图色1诱郁阳泽的少男少女们纷纷震惊,开始怀疑自己的媚术修炼尚不到家。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 然后确定,那丫头就是苗妆。 但苗大圣女尚在桃林中跪着呢,她这身打扮,估计是想防俞霓。 但是这小丫头居然也不知道改换身形、你连听人说话微微歪头的小习惯都不改,居然还指望俞霓看不出来吗? 估计是她这辈子嚣张跋扈惯了,素来“行得正、坐得直”,压根儿没有干坏事的经验吧。 第45章 不像他,一招野猴下山天下无敌。 顾千秋端着酒盘,缓缓靠过去。 就听见那边隐约的对话。 苗妆说:“就算没死,也和死差不多了,宗主不会放过他的。” 郁阳泽说:“……” 苗妆说:“你为什么只关心他,不关心我啊?我现在还被罚跪在桃林里呢!” 郁阳泽说:“……” 苗妆说:“我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他!你说,你说啊!我堂堂合欢宗圣女,都冒着被宗主抓到的风风险,假扮侍女,过来给你端茶倒水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郁阳泽说:“……” 顾千秋在后面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小美人嗔怒撒娇,顾千秋都要听心软了,谁料想郁阳泽是那木头转世,愣是一个字都不说啊! 听见他的动静,两人一起回头。 顾千秋沉思一秒,然后:“嗨~好巧啊。” 苗妆顿时杀意毕现。 郁阳泽微微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有一丝古怪,憋了半天,最后来了一句:“……你还活着?” 顾千秋斟酌着回答:“你……指望我死了?” 苗妆小声嚷嚷道:“讨厌鬼,你怎么又来了?都门不是去守着你了么?哼,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扰我和郁少侠单独相处!” 顾千秋无辜摊手:“不知道啊,都大人站在那里,忽然就晕倒了,我出来找人救他的。不然还能是怎么回事?我手无缚鸡之力,说是我打晕他,那也不现实啊!” 苗妆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思考了一下,觉得有理。 郁阳泽则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戳穿。 苗妆道:“不对啊!你是鼎炉,怎么不在花蕊里,还穿着弟子服装?还是、还是女弟子的服装!” 顾千秋“……这个问题很复杂。你小声些,别一会儿把俞霓招来了。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黄泉作伴。” 苗妆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言。 却还是用眼神强烈谴责顾千秋。 他们俩斗嘴的时候,郁阳泽的目光一直落在顾千秋身上,微微蹙眉,似乎在探究。 顾千秋立刻扭头过来。 光顾着收拾苗妆,忘记收拾你了是吧? 不等郁阳泽开口,顾千秋率先阴阳怪气地说:“哟,郁公子是来挑‘道侣’的么?好雅兴啊。” 郁阳泽:“……” 怎么他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丝杀气? 但他确实有问题要问。 “为什么把鱼影琼扇柄给我?”郁阳泽死死盯着顾千秋的眼睛,“你到底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他的傻徒弟认出来了,但还是嘴硬,“我是谁,与你有关系么?你只需记住,凡是要跟俞霓做对的,我季清光一定帮帮场子!” 苗妆在旁边不满地叫道:“喂!我还在场呢!” 但郁阳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他在这个人身上,不止一次察觉到了熟悉之意。 事情绝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郁阳泽想接着问,忽然看这人一下子耸了肩、低了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了他怀里。 ??? 下一秒,都门和一个小弟子从他们身后路过。 来百花会的人,不止“摘花”。 合欢宗内的弟子们也是少年人居多,若是两两看对眼了,成就一段佳话也未可知。 所以像这种……投怀送抱的…… 虽然有些出格,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都门路过的时候,只打眼一扫,没太认真就过去了。 “你刚才说,有人拿着我的令牌发号施令?” “对!他说他是俞宗主新收的亲传弟子,最得俞宗主喜爱!还说俞宗主喜欢他,喜欢得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所以我才被骗了的……” 两人逐渐走远。 苗妆惊骇地倒抽一口气,就要来拽顾千秋的头发。 “出来!不准抱他!” 但顾千秋一扭头,躲过去了,从容不迫地从郁阳泽怀中爬起来,还闷不忘解释道:“我没说那些,都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的。” 苗妆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 顾千秋有时候也觉得,这个世界……还挺难评的。 “哼,都门现在满世界追杀你,你可快点走开吧!” “不行。我走了,你就危险了。” “你走了,为什么我会有危险啊?” “因为我会叫啊。我一叫,俞霓就过来了。” 苗妆发现这个人的嘴可真是贱! 顾千秋又气势汹汹地质问郁阳泽:“不对,你到底是来干嘛的?霜雪明真不在合欢宗,不信你问苗圣女。” 苗妆立刻应声:“真的没有!宗主虽然曾经是和顾盟主是道侣,但……分手的时候还挺不体面的。” 她话音逐渐变弱,因为郁阳泽的表情在瞬间沉下来。 若说刚刚他身上有些料峭寒意,现在则就是直接登临雪山绝顶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惹到了这人。 顾千秋感觉有些奇怪,但来不及深思。 因为这时,一声铜锣响,第一朵花登场献舞了。 那朵花不知何时换了衣衫,此时身着炼色霓裳羽衣入池,舞势随风散复收,娇眼如波入鬓流,一颦一笑都在拼命展示着自己的身量和容貌,好像生来就是如此精美而绚丽的器物。 第46章 但顾千秋知道不是这样。 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他几乎看到过每一个人的眼泪。 他们在苦海中挣扎,最大的梦想就是期望得到垂柳席上某个人的青眼,但他们也知道,这苦海中的水,全都来自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 他们痛苦、麻木,甚至在无孔不入的压迫之中、因为被规训得最完美而沾沾自喜。 有的“ 鼎炉”,甚是因为自己比其他“ 鼎炉”更天生丽质、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冰清玉洁、楚楚动人……而觉得自己是这场战争中的赢家。 他比其他一起竞争的人都更优秀。难道不是吗? 但这场战争,他们同样的境遇里,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赢家。 因为赢家永远坐在高处,带着矜持又含蓄的笑意,看他们在牡丹台上“ 大打出手”,最后还要嘲道: ──“啊,他们不都是自愿的么?” ──“鼎炉们互相的嫉妒之心啊,最为可怕了。” ──“ 他们自甘堕落,但我救他们于水火。” 苗妆戳了戳顾千秋,小声道:“喂!你怎么了?” 顾千秋坐在席侧,忽往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又非常快速地垂眸。 但郁阳泽却将他眼底涌起的风云全都看见,虽只有一瞬间,但也足够惊心动魄了。 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花儿们在台下盛开,不断有人将小桃枝丢在牡丹台上,顾千秋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郁阳泽手里的桃枝,问:“郁大公子,到底是打算来娶谁的呀?” 此言一出,苗妆也眼巴巴地盯着他。 郁阳泽把桃枝往桌上一放,并不说话。 却抬眸看着顾千秋。 两人理直气壮地互相瞪了半天,顾千秋慢慢、慢慢地有了一个猜测。 “你不能、不能是来‘娶’我的吧?” “……” 顾千秋和苗妆异口同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郁阳泽双手环胸,道:“我从不欠人情。缘灭楼里你救我一次,今日我便救你。” 顾千秋“噢——”了一声。 苗妆一拍桌子:“什么嘛!我明明也有很大作用啊!凭什么你就记得他的好?”她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害羞,嘴角压不住了,“难道是……是你、你已经将我当成自己人了?也是,自己人之间,不必算那么清楚。” 郁阳泽:“……” 顾千秋:“……” 小阳泽啊,你日后就算不小心走火入魔、修为全失,也不用担心没饭辙了。 苗大圣女会挖野菜养你的。 顾千秋道:“不用担心我,自会有人救我的。你要没事儿的话,就早点回同悲盟去,这地方乌烟瘴气的,对你的修行不好。” 苗妆不乐意了:“什么叫‘这地方乌烟瘴气’?同是修道之路,同悲盟和合欢宗有什么不一样?你难道还要分个高低贵贱吗?” 顾千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锋一转,阴阳怪气起来:“也不知道郁大公子是上哪里学来的这一身本事,满身浊气、神灵黯然,好像与传闻中同悲盟的浩然气相去甚远呢。” 郁阳泽冷冷地说:“与你何干?” 顾千秋火气一下就上来了,道:“我在黄泉宴上观你剑气暗淡,锋芒不再,若是无人相助,怕是活不过十年!你师父刚死了多久,你‘数枝雪’可还有再练?!” 郁阳泽也一下子起了怒意:“我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顾千秋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若是曾经,他早一巴掌抽过去,让这小兔崽子知道什么是尊师重道了。 但他已然不是那个身份。 顾千秋站起来,有些怒气,但更多的是神色暗淡而伤怀。 他不知道说什么,似乎什么都有些迟了。 最终他只道:“那扇柄你收好了,黄泉清气于你有益。” 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郁阳泽感觉到怪异,想说话,却觉如鲠在喉,想追,却觉双腿灌铅。 最奇怪的,是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极短的时间内,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身体却已经率先作出反应了—— 他几乎是瞬间呕了一口血,含在口中,却从唇缝里溢出来。 像极了气血攻心,却又似走火入魔。 苗妆瞬间扶住他:“你怎么了?” 她想渡些灵力过去,却被郁阳泽推开。 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背影,似乎想从那其中,挖出什么深埋的东西。 · “小兔崽子。”顾千秋以前没发现郁阳泽这脾气那么古怪,缓了会儿,气不过,又骂了他一句,“小兔崽子!” “你骂谁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扭头一看,是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有点眼熟,“诶诶诶,你!季清光,你不在牡丹台,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弟子服、还是女弟子服?!” 顾千秋:“……” 服了,怎么每个人都要说一遍啊? 他打算用之前那套话术搪塞一下,但这人提前就认识他,根本不给顾千秋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我知道了,你偷偷穿了弟子服,是想逃避百花会对么?” 他直接伸手就抓,顾千秋躲了一下,更激起这弟子的逆反心理,眉头一竖,以手做爪。 第47章 顾千秋顿时被他给抓住了。 “这下看你怎么跑!” 但顾千秋被抓住的原因不是因为躲不过,而是这里和牡丹台离得太近,灵力波动,他怕被俞霓抓住。 虽然有老铁做靠山了,但他暂时还不想暴露身份。 他有他的理由。 “百花会如此神圣一事,岂容你如此放肆?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 顾千秋还以为这弟子会押他送给都门,重新看关起来。 但是现在听起来,好像这人还不知道,俞霓不让自己参会的事。 于是顾千秋闭了嘴,默默跟在他身后。 然这小弟子一看就初出茅庐、不知江湖处处人心险恶,押送顾千秋这般“奸诈”之人,居然还敢走在前面。 顾千秋本打算先回了百花会,顺势而动。 但要怪都得怪这小弟子,走得也太适合被偷袭了。 顾千秋盛情难却,路上随手折了根桃枝,甩了两下。 小弟子回头骂他:“不准乱动!这些桃树都是我们亲手栽下的,若是谁的桃树没中活,课业评比可就不及格了!你乱扯别人的心血成果,你有没有教养啊!” “对不起。”顾千秋随口道歉,把桃枝当剑那般甩了甩,试手感,随口又问,“不过你们合欢宗种那么多桃花干嘛啊?等着吃桃子么?” 小弟子丝毫没觉得顾千秋的动作有什么问题,清澈而愚蠢地继续道:“你就知道吃!不过这桃林背后,确实有一段故事。你要听么?” 顾千秋本来都打算动手了,一听这话,抬头看了看路,离牡丹台还有段距离,便欣然道:“好啊。说来听听。” 小弟子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分享欲都要憋不住了。 这事儿吧,合欢宗内人人都知道。 他们要说的话,也只能跟外面的人说。 但一年到头,他们也见不到几个外面的人啊! 小弟子神神秘秘地道:“你可知,我们俞宗主,曾经有过一个道侣?” 顾千秋缓缓沉思,曰:“大概知道。” 这人好像要说他自己,不确定,再听听。 小弟子语气骄傲:“那我说点你不知道的。我们俞宗主的道侣,其实就是十年前在惊虹山上自刎祭天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顾千秋:“……” 当初他和俞霓谈的恋爱吧,不能说是人尽皆知,至少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怎么就成……? 对了,季小少爷年方十六,别说他和俞霓恋爱时了,就是分手成仇人了,这小少爷也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小弟子更加骄傲:“就算你再不学无术,也肯定听过顾盟主的威名,那可是‘天碑无上榜榜首’,天道赐号‘千秋同悲’的人物!与我们宗主啊,那才真是郎才郎貌、天造地设!” 顾千秋默默提起了小桃枝。 这人一定是被鬼上身了,要不干脆还是直接给他弄死吧。 不然大白天的怎么就开始胡言乱语了呢? 小弟子丝毫没感觉到危机,继续道:“想当初……不对,我才不给你说这些呢!虽然两人的结果有些遗憾,但仍旧不失为一桩美谈。就说这片桃林吧,全然都是因为顾盟主喜爱桃花,我们宗主才命人种的那么多,还不准用仙法滋养,可谓用心良苦呢!唉,只可惜现在顾盟主仙逝了,我们宗主只能睹物思人、日渐消瘦了……” 平白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的顾千秋:“……” 他一点也不喜欢桃花。 而且,俞霓若真如此用心,怎么不自己亲手栽种呢? 归根结底,还是他所谓的“相思”,没有抵过他讨厌的泥土吧。 顾千秋认定了这人说的全是废话,当即动手! 那小弟子果然不负他所望,连惨叫都没有,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18章 顾千秋“啪”的把小桃枝丢在地上。 哼,若真俞霓有他所说的一半真心,他们也不至于是这个收场。 刀子都捅完了,还演深情给谁看啊? 顾千秋打算逃离案发现场。 谁知刚一抬脚,就一脚踩空,跌入了一个深洞。 若不是他反应快,用手卡住了洞的边缘,现在已经掉下去了。 什么东西? 顾千秋一抬眼,就看见那小弟子身上一个口袋闪着光。 顾千秋:“……” 不是,你在自己家里,没事儿带什么法器? 他一眼就看出这口袋灵力低微,平日里也就抓个兔子、打点山鸡的本事。 口袋毫无攻击力,唯一的作用,就是等猎物慌不择路、掉进洞里,比“守株待兔”高明了大概百分之一吧。 但是,顾千秋此时没有灵力。 以季小少爷的身体素质,跟他娘的野兔也只能打个平手啊! 顾千秋:“……” 他挂在那里,手臂很快脱力,疯狂抖动起来。 不要啊! 他堂堂一世英名! 就在这时,远处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走前左顾右盼、身姿含胸驼背、行迹非常猥琐。 正是仇元琛! 顾千秋立刻大叫:“老仇!” 可仇元琛见他危难,却并不急切。 他仿若在瞬间变了个人,头不低了、腰不弯了、背不驼了,单手负在身后,迈着四方步,像个金榜状元花孔雀似的过来了。 第48章 然后……旧友重逢、十年未见的情况下! 仇元琛的第一句话是:“老顾啊,你变丑了。” 顾千秋:“……” 顾千秋顿时反击道:“老仇啊,你居然来了合欢宗、参加这什么鬼的百花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仇元琛果然在一秒钟内破功。 仇元琛:“住嘴吧!我不是想着你之前那张破脸,要是重生了,很容易被人抓到合欢宗来,才次次宴会都参加吗!” 顾千秋:“你少找借口!” 仇元琛:“你就说我找没找到你吧!” 说到这里,仇元琛还是没有救他的意思。 反而一撩衣袍,在洞口蹲下了。 “你说说你,曾经跟疯了一样非要跟俞霓谈恋爱。看吧,谈出事了吧?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百花会弄的!唉,你这看人的眼光……啧啧!当初我可还记得,你为了哄俞霓开心,特意从北海三头凶兽手下抢了朵月影花,连夜偷渡天水河到了合欢宗。结果呢?我没记错的话,俞霓连见都没见你吧?──诶诶,你少瞪我。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还有一次,你……” 顾千秋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了!这次算你牛逼!快把老子带走!” 仇元琛满意地得意道:“孺子可教。” 他伸手去拽顾千秋,顾千秋却忽然道:“不对不对,你不能把我带走。” 仇元琛崩溃:“草!你不会是要吃回头草吧?!俞霓当年骗得你多狠啊!就因为他那张脸?你丫回去揽镜自顾也是一样的!” 他说完,二话不说就要把顾千秋世界打包带走。 顾千秋却道:“你不是说我现在很丑吗?” 仇元琛更崩溃:“重点是这个吗?!” 顾千秋也喊道:“重点是俞霓给我下。药了!你得帮我!” 仇元琛顿时面色古怪,缓缓道:“这我帮不了你啊。你知道的,我不好男风的……” 顾千秋恨不得咬死他:“草!我让你帮我找解药啊!” 郁阳泽道:“合欢宗都门秘术,还是‘巫山戏云雨’亲手下的,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啊?” 顾千秋骂:“不讲义气,我呸!” 仇元琛只好道:“要不我先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咱们回头再来?” 顾千秋沉思,顿悟:“有理,拉我。” 下。药这事儿,顾千秋也是近日才知道的。 之前在浮月城,季夫人一杯甜水搞得他不得不夜探缘灭楼。 结果,出来就被俞霓给发现了。 这人一边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一边让都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然后……还重新下了一遍“情欲”。 巫山戏云雨,这可不是季夫人一杯甜水可以比的效力。 俞霓竟然还笑吟吟地说:“想找解药的话,合欢宗内,你都去试试吧。但你最后,还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顾千秋绝望地发现,自己还真是毫无办法。 那缘灭楼底的呼延献,他还敢见吗?! 仇元琛将他拽上来,双手环胸地打量了他半天,嘴角上扬,却又立刻被他压回去了,于是笑得很奇怪。 仇元琛道:“ 说吧。你想去哪里?” 顾千秋却道:“ 同……不行不行,我还有事!” 不等仇元琛反应,顾千秋一把拽住他,直返回牡丹台。 仇元琛嚷嚷:“ 诶!我刚刚骗俞霓的借口是今年的花不好看,我打算回去了!现在回去,明显有问题,到时候你来跟他动手么?” 但仇元琛却没有什么挣扎,显然就是嘴上说说而已。 顾千秋道:“仇楼主神术剑意,轩辕一出,谁敢争锋?这回你且帮我,小弟日后必然涌泉相报!” 仇元琛非常受用:“善。” 当然,“情欲”事小,殷凝月事大。 他总不能拍拍屁股走了,说话不算话吧? 两人一同回到牡丹台外。 顾千秋一把扯住仇元琛,两人心有灵犀地一拍即合,找了个角落蹲下,探个头去看。 不知何时,牡丹台上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他们都如临大敌地看着一个方向。 仇元琛伸手摘了片大叶子,想盖在自己的脸上,但随即发现自己已然戴了面具。 扭头一看,顾千秋只有个挡了半张脸的面帘子,深觉不保险,于是把叶子递过去了。 顾千秋感激地接过,单手挡脸,一边仔细观察台上情况。 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那里那里!”仇元琛扯了他一下,“乌衣、夕阳纹。黄泉来人了?墨剑、飞鸟坠,好像是鬼修磋磨?他百年不问世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千秋沉思:“好像……有点眼熟?” 仇元琛道:“啧。那是黄泉的鬼修,跟你这仙盟盟主,不说是守望相助吧,至少也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你什么时候、上哪儿认识他去?” 顾千秋重重一脚踩在仇元琛脚上,这招果然好使,仇楼主果然倒抽一口凉气,安静了。 顾千秋眉头越皱越深。 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来了。 在不知道多久之前,他谈过一个道侣——道侣是黄泉的鬼主凌晨,凌晨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小弟,好像就是叫磋磨来着? 顾千秋缓缓抬眸,和仇元琛来了个“深情又沉默”的对视。 第49章 仇元琛沧桑地说:“不会吧?” 顾千秋表情扭曲:“凌晨不是死透了吗?” 仇元琛安慰他:“没事没事,来的又不是凌晨,你怕个屁?而且你现在都‘面目全非’了,除了我,谁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顾千秋感动得热泪盈眶。 顾千秋道:“好兄弟,你这个朋友,我真是没白交!对了,当时黑灯瞎火,你到底是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的?” 仇元琛道:“那必然是你出尘脱俗、英姿伟岸、威风凛凛、仪表人才啊!” 顾千秋笑吟吟谦虚道:“哪里哪里。”下一秒就变了脸,“老实交代。” 他得发现自己哪里不足,才能改进。 不然以后走大路上,跟裸奔有什么区别? 仇元琛只好道:“好吧……你那一脚,很有旧时风范。” 顾千秋:“……好了,不用再说了。” 仇元琛道:“你害什么羞?当年争天榜的时候,不是很自信么?该丢脸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打输了、还输不起的人!” 两人胡侃半天,终于安心了些。 顾千秋仔细看了两眼,花蕊里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见殷凝月,他只好和仇元琛描述:“一会儿见到个长相温柔、这里有颗痣的姑娘,记得帮我把她也捞走。” 仇元琛抄着手,阴阳怪气地说:“哟,顾大盟主好雅兴啊,刚睁眼,连内力都没恢复一点,就找新道侣了?” 顾千秋抬脚就踹他。 仇元琛一扭身躲过,嘴里还道:“哦哟,本事不大,脾气挺大。”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他搓了一下手指,随手捡起一枝小桃枝,语气淡然地说:“数枝雪是没了,云来去还残存,我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照样取你狗命。” 仇元琛知道他开玩笑,嘴巴刚咧开,忽然就伸手勾住了顾千秋的肩膀,两人一起缓缓缩到角落里。 顾千秋抬眸一看。 牡丹台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准确的说,是看着他们身后。 远处,八头麒麟踩火焚风,将垂垂暮色重新点燃,拉出长达千米的余烬。 一辆纯黑色的木制马车缓缓驶来,镂空雕花,威风凌凌,邪气四溢。 一队乐师纵情演绎,诡异又深远空灵的乐声伴随而来,使人闻之伤心、见之落泪。 但车主人架至近前,也丝毫没有露面的意思,架子摆得很足。 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 顾千秋和仇元琛面面相觑。 仇元琛说:“嘶……” 顾千秋说:“嘶……” 浴火麒麟,檀木长车。 这是、他那早死的鬼修道侣……凌晨? 你丫不是也死了吗?! 俞霓起身,高声道:“竟不知黄泉鬼主驾到,有失远迎。” 马车从顾千秋头顶飘过去,顾千秋硬是把脑袋迈进了胸膛里,但他仍觉一股视线,高傲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重若千钧。 但最终,马车没有停留。 仇元琛低声道:“你紧张什么?是他们对不起你的!怎么反而搞得你像个人渣?” 顾千秋也低声道:“道理确实在我这边。但你真的指望傻|逼们讲道理吗?以前老子天碑榜首,他们要渣我,都只能选择假死。但现在呢?你一锤他们六个啊?” 仇元琛:“……” 仇元琛:“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继续去看牡丹台。 俞霓眯着眼睛,神情冷傲,但却因为狂风而微微偏头咳了一下,再抬眼,眼中金色光芒乍现,硬是将八头麒麟身上的火光都压得暗淡下去三分。 这一下,可把两人身边的、参加百花会的少年给迷晕了。 一说:“俞宗主可真是九州第一绝色。” 一说:“同意!” 一说:“若是能与他结成道侣,真是让我即可死了也行啊!” 一说:“同意!” 这便是不同。 俞霓当初被无数人轻慢,硬是靠着手段一步步将自己杀出凶名来,以至于现在,所有人看到他都只剩敬畏了,一点点欲望,也只会变成痴迷和爱恋。 就像是千年以来,也没人敢胡乱攀扯呼延献——就算死了,也怕这种人忽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给自己一口啊。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牡丹台上。 八头凶恶麒麟威风凛凛,朝着四面八方发出怒吼,狂风乱卷,吼声震天。 而乐师们还尽职尽责地演奏,在狂吼中隐约能听到一些乐声,显得非常诡异。 顾千秋眯着眼睛,努力看。 凌晨素来不爱摆排场,今日却很反常,是忽然改性了,还是专程来找俞霓麻烦的? 这俩人难道是一见钟情、恋爱、分手、结仇? 两人趴在台边,狂风迎面,现在顾千秋别说睁眼了,他死死抱住一根台柱,才不至于让自己迎风飞翔。 仇元琛好心给他使了个千斤坠,还不忘坚强地张嘴道:“俞霓这忍得了?他不应该怪罪这风吹乱了他的发型,然后大怒,两人打得两败俱伤,然后我上去一人一剑,为民除害吗?” 他灌了一肚子冷风,却神清气爽,嘴角都压不住了。 顾千秋实在张不开嘴,就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肯定。 狂风之中,俞霓却真的没有动作,只是眼神愈发冷了。 第50章 马车四平八稳地摆在那里,狂风渐止。 俞霓缓缓道:“鬼主,既然来了,不打算露面吗?” 又晾了俞霓一会儿,凌晨才终于屈尊降贵,从马车里出来。 凌晨的五官长得相当惊艳,但因为常年泡在黄泉浊气里,鬼修身份藏也藏不住。 他肤色和唇色都略白些,却不是莹润的白皙,而是气血不足的苍白。眼睛底下挂着淡淡的黑眼圈,瞳色却极深,看着某个人的时候,眼珠不会转动,像个刚死的尸体。 仇元琛缓缓道:“你这眼光……” 顾千秋快速解释:“他以前不长这样!我发誓!” 台上,两人尚未动手,神魂却已然见招拆招。 场上修为低些的弟子只察觉到衣袍无风自动,还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顾千秋在台下看得焦急。 打起来!打起来啊! 好气啊,这里的人虽然多,但是他劝了半天,也没打起来。 无聊,他要看到血流成河! 忽然,顾千秋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季清光!” 顾千秋回头,却见仇元琛已经离他十米开外了,此时眼神并不在此,显然是和他划清关系的样子。 再一看,都门脸上一条长长的红痕,冷冷地看着他。 这傻孩子,出来也不知道找东西遮一遮。 顾千秋思考了三秒,笑着说:“呀!都大人,好巧啊!” 都门咬牙切齿:“你……” 顾千秋一指牡丹台中,道:“都大人!俞宗主有危险!” 都门在寻他路上,本已经做好了一个字都不信的准备。 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扭头。 就真的看见牡丹台上,俞霓正在和一个男人对峙。 鬼气森森,不是善茬。 都门顿时顾不得顾千秋,想上台去,又被顾千秋一把薅住。 “你别急。俞宗主需要你时,自会召你。你现在贸然上去,恐激化矛盾。” 都门便真的站住了。 顾千秋新说你真是记吃不记打啊。 他微微偏头,在都门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对仇元琛眨眼睛。 但仇元琛死死看着台上,并没收到他的信号波。 顾千秋无奈,也只好去看台上。 凌晨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单手支着下巴,缓缓道:“俞宗主,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挑鼎炉是吧?那这个百花会,我也要参加。” 俞霓并不应声。 凌晨继续道:“不必想着跟我动手了。俞宗主,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八头麒麟应声,在牡丹台边坐下了,硬生生将暧昧的百花会搞得煞气毕露。 凌晨四周打量了一圈,道:“今日,熟人不少呢。不过俞宗主不必担心,我不是来砸场子的,我来只是有事相求。” 不知为何,他格外看了仇元琛一眼。 但瞬间,他的目光就掉在顾千秋身上了,危险地一眯眼。 顾千秋瞬间蹲下。 他一动,却被都门误以为是想趁机跑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顾千秋用大力将他一起拽下来:“干嘛!” 都门更无语:“你做什么?” 顾千秋道:“我站久了,腿麻了不行么?还不准人腿麻啊!” 都门道:“我不信!” 顾千秋一遍鸭子步往前走,一边说:“我管你信不信。” 都门立刻也走着鸭子步往前追:“站住!”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这个行为太他娘的奇怪了,瞬间起身,上前再次抓住顾千秋。 顾千秋深刻觉得凌晨有些奇怪,生怕被看出端倪。 于是他在被擒住的一瞬间,就打算喊仇元琛来救命。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了一群合欢宗弟子,全副武装、士气高昂,乌泱泱地涌过来,嘴里喊着什么“保护宗主”、“为了合欢宗”、“拒绝黄泉强权鬼修霸凌”什么的,气势非凡,热血沸腾。 顾千秋和都门兜头被撞了个七荤八素。 都门尚还好些,仗着身形高大、修为强劲,被带了几步之后就站定了,跟流水中的巨石一样分毫不动。 但顾千秋就没那么幸运了,被人潮拥挤着往前,脚都不沾地的。 在路过老铁的时候,顾千秋像是溺水的人般伸手出去,而仇元琛也同样奋力伸手来抓他。 但就在这么千分之一的错身瞬间,这个号称“轩辕神剑天下第一”的老铁,居然、没抓住! 顾千秋绝望的被挤走,大喊着“等一下!等一下!”,就被裹挟着上了牡丹台。 如潮水般的人群都站到俞霓身后,替他们宗主撑场面去了。 而他骤然失去支撑,“啪”的一下,摔在了牡丹台正中间。 左边,合欢宗人多势众;右边,麒麟兽杀气腾腾。 万籁俱寂之下。 面帘子在混乱中被挤掉了,顾千秋双手捂脸,缓缓把头埋在地上。 郁阳泽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 台下的仇元琛和都门对视一眼,纵然互不相识,也觉得这场面有些尴尬。 “对不住。对不住。” 顾千秋死命护住脸,一边含糊地道歉,一边往旁边蠕动。 画面更加不忍直视了。 第51章 俞霓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里?” 一出口,就知道大事不好。 因为凌晨几乎在瞬间就对这个小鼎炉起了浓烈的兴趣。 倒也不是对他本身。 而是:凡是俞宗主在意的,他非要抢到手不可。 “这也是百花会的鼎炉么?” 凌晨玩味地说,上前要挑他的下巴。顾千秋梗着脖子,硬生生被掰了起来。 “那我就要这个。俞宗主,你不会介意的吧?” 俞霓上前一步。 “我介意。因为这是我合欢宗的弟子。你若强抢,便是想和我合欢宗开战了?” 凌晨笑起来:“那我还就非要这个不可了。” 话音落,凌晨直接伸手,拉住他的左边胳膊,要把人拽走。 而俞霓也反映飞快,直接拉住了顾千秋的右边胳膊。 他像块猪肉似的,被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来抢去。 顾千秋下意识搓了一下手指。 娘的,若他修为在身,非得把这两个人都宰了不可。 而此时,忽然一股强大剑意笼罩整个牡丹台—— 巨大牡丹在顷刻间飞灰湮灭,那些威风的麒麟也全都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风云为之改道,天地为之变色。 寒光乍现之间,凌晨和俞霓不得不松手,暂避锋芒。 有人低声道:“轩辕撼山式,是仇元琛!” 而另一侧,苗妆轻呼了一声:“郁少侠!” 下一秒,郁阳泽就单手撑着垂柳台的栏杆,翻身下去了。 落地轻盈如猫,脊背挺直如剑,微抬下巴,气势一点都不逊于三大天碑无上榜的人物。 四个人站在四个方位,分毫不让。 第19章 顾千秋发誓。 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尴尬的三十秒。 牡丹台上,谁都没有说话。 但周围沸反盈天的悄声议论,那是盖也盖不住了。 “那是谁?!发生了什么?” “啊?合欢宗主、黄泉鬼主、离恨楼主……还有个少年。他们都是来争这个小鼎炉的么?” “哎呀,他捂什么脸啊?我都没看清到底长啥样!” “这几位人物,平时出现在一起就算是修真界的盛事了。今天居然还是因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么?太刺激了吧!” “这人究竟是什么天仙绝色?!” 顾千秋:“……” 苍天啊、大地啊,赐予他一个时辰的全盛灵力吧! 让他把这群神经病都弄死吧! 风悄声止,花落无声。 仇元琛一把扯下面具,呲牙咧嘴地破罐破摔了:“诸君,我话就放在这里了。这个人,今日我必须带走!谁若阻拦,便是与我离恨楼不共戴天!” 顾千秋感激地看向老铁。 好啊,好啊,就知道你和我是真爱! 郁阳泽微微眯了眯眼睛。 凌晨却对他兴趣更浓:“到底是什么人物,能让堂堂‘巫山戏云雨’和‘不惭世上英’,哦,还有这位……” 说到这里,凌晨忽然表情一变。 “是你?”凌晨下意识碰了碰腰间的短箫,在瞬间杀意骤起。 这可是实打实的杀意,比刚才面对俞霓和仇元琛都要实在得多。 郁阳泽腰间的侠骨香并未遮掩,大大方方地取下了面具。 这一瞬间,才终于点燃了整个牡丹台。 虽然前几位都是天碑无上榜的豪杰,威名贯耳。 但真正论起神秘和话题度,那还得是仙盟盟主顾千秋的遗孤啊! 顾盟主为修真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第一、关键长得还很帅,俨然已经变成了每个修道人士的早死白月光,传说中的传说也不为过。 而郁阳泽作为他的唯一弟子,属于是buff 叠满了。 他轻飘飘地抬眼,未看俞霓和凌晨,而是格外看了仇元琛一眼。 仇元琛莫名其妙地去看顾千秋。 但顾千秋并没有和他对视。 具体来说,顾千秋现在似乎进入了一种贤者模式。 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毫无生气,大概是下一秒就会不小心嘎掉的程度。 俞霓上前半步,柔声道:“诸位,这是我合欢宗的弟子,而不是待折的花。” 他用指关节蹭了一下顾千秋的侧脸,垂眸时金光熠熠。 “若是诸位想挑道侣,身后花蕊,任君选择。——都门。把他带走!” 完全看懵了的都门骤然回神,正准备往牡丹台上爬,忽然被一柄剑鞘横在身前。 蹉磨剑柄上的飞鸟坠一晃,态度很明确。 但都门显然不是会审时度势的人,俞霓让他做什么,他就必然要做什么。 “峥——!” 寒光出鞘! 留情以万钧之势撞上蹉磨的墨剑,剑意迸发,分毫不让。 而牡丹台上也在瞬间大乱。 合欢宗的弟子们乌泱泱地冲向了凌晨带来的“乐师”——但其实就是黄泉的鬼修。 麒麟怒火喷出,将所及之处烧为灰烬,垂柳台上的宾客们见大事不妙,大多选择了跑路,当然也有少部分仗着修为高,愿意留下来看戏。 嗯……天碑无上榜的全是传说中的人物。 平时见到一个都得回家烧高香了。 别说今天是三个。 而且三个还争风吃醋打起来了! 第52章 凌晨短箫一动,霎时平地起狂风,便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众人隐隐见万鬼从台下爬出,发出幽怨的悲鸣嚎叫,天幕低垂,光线暗淡三分,瞬间恍若身临地狱。 “俞霓!我只要伏虎枕!” 万鬼蠢蠢欲动,将许多合欢宗弟子按在身下,磨牙吮血,只待一声令下。 俞霓却并不应声,瞳孔变成杏核一点,金芒盛若一道天光,乍破夜幕低垂。翻手香骨案出,整个牡丹台周围立刻竖立出了零零白骨,全然有神志似的,哗啦啦跳起舞来,那被驱策的万鬼也显然被影响了,许多合欢宗弟子得此反击成功。 “呵。”俞霓周身冷峻,面色却有些挑衅的笑意,若醉酒神态,“看来‘山鬼啼风雨’也不若传闻中可怕,天碑为何将你排在我之前呢?” 凌晨低声威胁道:“你有伤在身。” “可我不怕死。特别是……还能有人给我陪葬。”说罢,俞霓金色瞳孔猛然锁定仇元琛,“仇楼主,今日不如我们三人一起死在这里,倒也痛快。” 凌晨也看向仇元琛,忽然道:“你当初……” 他话没说完,万鬼骤然转向,跟疯了一样扑向仇元琛。 仇元琛大骂一声:“两个神经病!” 他轩辕剑出 ,一剑撼山,将密密麻麻的万鬼愣是劈出一条路来。剑意不减,又是大开大合,威压平等地压在每一个人头顶,气势磅礴,无畏无敌。 这下,把所有看热闹的人全都“牵连”了一遍。 他们正热火朝天地看着三甲高手对决,却忽觉上不来气,一动就发现自己气血倒灌、灵力乱窜,隐隐就要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和着你们刚刚打,根本没出全力! 所有人来不及多想,纷纷使出看家的本事,就地逃命去了。 顾千秋耳膜都被震裂了,脚步虚浮,慌张地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边咳血,一边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郁阳泽的胳膊。 郁阳泽有些诧异。 如此混乱场面,这人怎么就奔着自己来了? 而且这人像个命不久矣的痨病鬼,但那只手又如此坚定而有力,让郁阳泽产生了一种,似乎无所不能的感觉。 但仅仅是一瞬间,郁阳泽就扶住了差点一头栽倒的顾千秋。 “狗咬狗。速走,速走。”顾千秋招呼着。 如此混乱场面,郁阳泽不敢乱动灵力,只好扶着他先出去。 啪——! 眼前的迷雾中出现一个女孩儿。 鞭子抽在地上,撕裂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郁少侠。你要去哪儿?”她缓声问。 郁阳泽将顾千秋护在身后。 苗妆眯着眼睛:“郁少侠,我不想跟你动手。但我家宗主说了,这个人必须留下。” 郁阳泽不应声,侠骨香出鞘一寸。 苗妆神情有些悲伤,但语气是冷硬的:“合欢宗、黄泉、离恨楼,还有你同悲盟……这人究竟是谁?哼,我不在乎。但若你执意要带他走,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银色细鞭骤然出手,撕裂风声,直扑郁阳泽面门。 居然是一点没留手! 侠骨香出鞘,郁阳泽架住长鞭,发出一连串的声音。 又在瞬间收手,大力一挥,将整条鞭子,连带苗妆都甩出去几米远。 而侠骨香“一霎晚风”剑意在瞬息间凝结,以郁阳泽为中心,从他的脚底涌出了一缕细细的凉风——风并没有形状,却裹着尘埃飞沙,让人能看出它正绕在郁阳泽周身——风吹得很慢,也止步于凉意而不是严寒,但苗妆一鞭挨上那漩涡流,立觉一股料峭之意顺着她的掌心蔓延到她周身,她尚来不及惊讶,便被浓重的悲伤侵占,一滴眼泪滴落在她手背上。 苗妆心中一凛,立刻收鞭,后撤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她快速抹了一把脸,那滴眼泪不是错觉。 苗妆眯了眯眼睛。 这类“通感”,也就是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他人,合欢宗魅术善用此道,苗妆从小接受训练,若不是遇上俞霓那般人物,她不该被影响到的! 她看向郁阳泽:“郁少侠,你这剑意,可跟同悲盟大相径庭啊。” 要不说她是个“妖女”呢。 她喜欢郁阳泽,也就会让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而真涉及底线,她便出手果决、字字珠玑。 展现了十分的“妖女本色”。 但这不是坏事,她先是苗妆,再是合欢宗的圣女、再是喜欢郁阳泽的女子。 顾千秋听得十分同仇敌忾。 在同悲盟好的不学,不知道上哪儿学的这个,你师父的脸都被丢尽了! 但顾千秋知道好赖,趁他俩打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 苗妆提鞭想追,被郁阳泽一剑拦住。 他并不回应那质疑,但杀意的纯粹,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好、好、好!”苗妆一连说了三遍,银鞭光芒大盛,每一节银刺都竖起来,暗红色的灵力灌注整条长鞭,“郁阳泽,我的倾慕你不在意,那便试试我的厌恶。天碑良玉榜榜首?今天该易主了!” 郁阳泽还是不应,只横剑在身前。 顾千秋连滚带爬地跑出没几步,忽然又被人给逮捕了。 左边一个都门,右边一个蹉磨。 第53章 顾千秋:“……” 你俩不是应该去帮你们的主子们?上这儿来干嘛? 都门一身水血,就剩留情剑清亮了。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和顾千秋相熟一些,右手一剑刺向蹉磨,左手大力一拽他,喝道:“这边!” 但于顾千秋而言,两边都是一样的龙潭虎穴。 蹉磨提剑格挡,分毫不让,顾千秋差点被他们扯成两半。 他搓了搓手指,抬眼,看几家主子都没看见这边,瞬间用力,将自己挣脱出来。 那两人都没觉得有何不对,只当他是个可以随便拿捏的死物,一点注意力没分过来,全然只知道盯着对方,拼了个你死我活。 两人撞剑数次,顾千秋忽然大叫了一声,都门分神一瞬,留情剑被挑得脱了手。 他们也算当代的翘楚了,一瞬之间,都门的生死已然定论。 蹉磨抓住机会,一脚踹在都门身上,倾身前刺。 但蹉磨没想到的是,留情剑被挑飞出去之后,却被那鼎炉一把接在手中。 下一秒,寒光乍现,他甚至都来不及提剑格挡,便只觉一股诡异又绚烂的剑意直冲面门,他下意识弃剑闪身,那长剑却如灵蛇出洞,灵巧又奇诡的角度截断了他所有退路。 蹉磨此生,见过的高手无数,但还从未有过这般的压迫感。 他在引颈受戮的最后一刻,居然走了神。 不对,他似乎见过的——鬼主大人曾经有一个道侣,用剑便是这般风采。 而他,也是因为见过那神术剑意,才选择握剑的啊…… 顾千秋当头就把他给拍晕了。 都门目瞪口呆,便见顾千秋表情扭曲地喘着粗气,来了一句:“草,吓死我了。” 他灵力全无,能有此偷袭成功,全靠别人的懵逼。 这么说吧,蹉磨但凡想起来反击一下,顾千秋当场就去世了。 顾千秋走向都门。 都门此时还保持着懵逼状态,坐在地上,见顾千秋过来,下意识伸手就去接剑。 却见顾千秋高高举起了剑,“啪!”的又横拍在了他脸上——而且这人居然还是跳起来拍的! 都门震惊。 都门晕倒。 顾千秋悲悯地看着他:“啧,这虎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 他曾经“暗算”过郁阳泽一次。 然后……那辈子也就成功了那一次。 顾千秋把留情剑放在都门胸口,看他脸上横拍出的另一道横——跟之前的那道呈交叉状,看起来还挺可怜的。 他甩甩胳膊,一扭头,就看见牡丹台上几人短暂停手了。 俞霓半跪在地上,单手撑地,侧着脖颈,斜着抬眸。 但仔细一看,就知道他还有余力——因为这洁癖看似手撑地了,但其实还有一线距离,他还是没舍得乱摸。 仇元琛崩溃地大喊:“你俩打架,关我什么事啊!” 凌晨却死死盯着俞霓:“开黄泉宴!我只要伏虎枕。” 俞霓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理了理长衫,戏谑地说:“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鬼主大人,你是要见谁呀?——哦,听闻鬼主大人有个心爱的道侣,但不幸仙逝了。莫不是要见他?哎,斯人已逝,鬼主不如放下心结,另觅良缘?” 仇元琛听着:“……” 顾千秋听着:“……” 两人心有灵犀,趁机对视了一眼。 他和俞霓,恋爱谈得高调,修真界人尽皆知。 但是他和凌晨,好像、大概、也许……算个地下恋? 虽然顾千秋并不在意他黄泉鬼修的身份,但凌晨自己好像并不乐意将这事公开。 凌晨缓缓道:“俞宗主,你不也有个心爱的、仙逝的道侣么?若我告诉你,顾千秋是先和我在一起,被我抛弃之后,才去寻的你呢?” 顾千秋:“……” 仇元琛:“……” 仇元琛对他进行眼神谴责。 顾千秋摊手、耸肩、摆出不理解的表情。 俞霓果然脸色一变,几乎失态地喊出声:“一派胡言!” 凌晨宛若一个胜利者:“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你若不信,可以问问我的副将,或者黄泉资历老的鬼修们。少年时的他……可跟你遇到时不太一样呢。” 顾千秋疯狂给仇元琛打眼色。 这回,这不靠谱的老铁终于悟了其中真意。 他趁着两人针锋相对,又重新打起来的机会,慢慢、慢慢,就划水到了战场边缘。 下一秒,他一把拎起顾千秋的后领,直接狂奔而走。 正待御剑,却忽见前方的浓雾里站着一个人。 仇元琛大骂:“还有完没完!” 他动了真火,悍然拔出轩辕剑,却忽然收了动作。 因为从浓雾之中负剑而出的人,是郁阳泽。 郁阳泽对仇元琛也没什么热络之意,侠骨香并未回鞘,缓缓道:“仇楼主,你手上那个,好像是我未来道侣。” 顾千秋和仇元琛四目相对。 仇元琛的目光逐渐变成悚然。 顾千秋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仇元琛:……他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顾千秋疯狂眼神暗示:别乱说话! 他现在头发蓬乱,一身合欢宗女弟子的衣裙——还是战损版、大腿都快露在外面了——一脸泥和血,形容狼狈猥琐,实在不忍直视。 第54章 顾千秋:闭嘴!老子剑道第一的伟光正形象不能被毁! 仇元琛陷入沉思。 郁阳泽并不在乎他们之间的小互动。 “今日百花会,我是唯一一个把桃枝丢给他的人。仇楼主,烦请不要横刀夺爱。” 郁阳泽说话的时候也很平静,似乎只是谈论今日天气般淡然。 但他的侠骨香一直未曾入鞘。 仇元琛沉思,看向顾千秋,接收到信号,顿悟。 “哦。”仇元琛把顾千秋交给郁阳泽,语重心长地说,“嗯……你小心俞霓来抢人。毕竟你也知道,这人是个大变态。” 郁阳泽顿了一秒,郑重地道:“我知道。” 这场面有种诡异的好笑。 顾千秋忍了一下,悄悄对老铁打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仇元琛点头。 顾千秋用眼神表示:别忘了人! 仇元琛:……? 顾千秋点了点自己的嘴角:“痣……” 仇元琛恍然大悟。 仇元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千秋问郁阳泽:“苗妆呢?你把她杀了?” 郁阳泽一摇头,侠骨香回鞘。 他身后露出一片空地,苗妆正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但应该死不了。 顾千秋放心了。 苗妆死是技不如人,但是俞霓太小气,回头事情结束了,再找郁阳泽麻烦怎么办? “那就行。咱们走吧。”顾千秋说。 郁阳泽却不动,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走啊!等一会儿那俩老妖怪打完了,想起我们来了怎么办?”顾千秋急切,忽然一顿,语气怪异起来,“等等,你不会打算把我放生了吧?” 郁阳泽还是不应声。 但显然就是这样没错的啦。 顾千秋立刻大喊:“不行!你刚刚怎么和仇元琛保证的?!你要对我负责!我要去同悲盟!我要去惊虹山!” 他一副耍赖的样子,上前抱住郁阳泽的大腿。 “你堂堂良玉榜首、仙盟首席弟子,不能说话不算话的!带我回同悲盟!” 郁阳泽却显然有点会错了他的意思。 郁阳泽用力拔了一下大腿,没拔动,只好垂眸看着他。 “我有心仪之人了。”郁阳泽说。 顾千秋瞬间瞪大眼睛。 猜测是一回事、调侃是一回事,可他亲口承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好小子,我才死十年吧,怎么剑术不学、改认他师、现在连心仪之人都有了?! 但顾千秋思考了一下,决定继续撒泼打滚:“郁少侠你行行好吧!你也知道俞霓是个变态,你若是拿我放生了,他回头又来捞我怎么办?我如此柔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杀个鸡都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你不能管杀不管埋吧……” 郁阳泽:“……” 想来郁少侠纵横江湖那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敢抱着他大腿嚎成这样的。 他打算一脚将这人踢出去。 但是动了半天念想,身体却不听使唤,怎么都踹不出去。 “好了!别嚎了!”郁阳泽道,“我先带你回同悲盟,再……” 顾千秋听不得那个“再”字,瞬间起立,乖巧站好。 他算是知道了。 无论是‘巫山戏云雨’还是‘天碑良玉榜首’,看来都抵不过他的鬼哭狼嚎。 他突发奇想:能不能把这个变成一种功法呢?跟“野猴下山”刚好搭对。 牡丹台上飞沙走石,浓雾几乎要变成实质,只间或炸出一点明光。 顾千秋道:“那我们趁机快走吧。” 侠骨香横剑铺陈,郁阳泽拽住他的后领,直接御风而走。 顾千秋被狂风吹得头发乱飞,眼睛都睁不开了。 看来还是有灵力方便一些。 毕竟他以前御剑,连头发丝都不带乱一根的。 而且他还站不稳,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忽然,顾千秋回头,看向郁阳泽。 也算认识不短时间了,郁阳泽对这人的秉性算是了解,知道他肯定要口出狂言。 大概会说一些“我能不能拉着你”、或者更甚的“我能不能抱着你”这种鬼话。 但是,顾千秋比他想象的更没礼貌一点。 因为这人说的是:“站不稳,你能不能抱着我?” 郁阳泽发誓,自己真的忍了很久,才没把这人一脚踹下去。 顾千秋看此路不通,只好默默坐下了。 然后尤嫌不够,又趴下了,撅着屁股,像个树袋熊似的抱在侠骨香剑柄上。 练到他这个程度,早已人剑合一。 这人这般抱着侠骨香,跟抱着郁阳泽本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郁阳泽面若冰霜,决定还是给他一脚。 忽然,便看这人忽然颤抖起来,咳嗽着喷出一口血,居然晕了! 这晕不是假装,因为若不是郁阳泽手快拽住他,他肯定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郁阳泽一探他的经脉。 气血不足、又有种灵力枯竭的诡异,许多经脉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在乱窜。 而最重要的,是有一股独属于合欢宗俞宗主的灵力在纵横。 这种情况,应当是剧痛难忍、恨不得自绝于世。 怎么他一直看起来都生龙活虎的? 第55章 郁阳泽思索半晌,刚准备给他输入一点灵力,顾千秋却忽然睁眼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用眼巴巴的目光看着他,说:“郁少侠。生病、痛痛、要数枝雪才能救。” 郁阳泽皮笑肉不笑:“数枝雪?你挺敢想啊。” 他收回手,没打算给他输灵力了。 毕竟,他现在的灵力萧瑟,内功悲凉,实在不是救人的好用途。 还是等回了同悲盟,托他人来看吧。 但不知为何,他没用数枝雪,这人拿一种很遗憾的眼神看着他。 而且这遗憾背后,还有一丝伤感。 “不给就不给。我也不是很稀罕。”顾千秋说,又趴回了侠骨香上。 郁阳泽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起来。 两人对视。 郁阳泽趁机又探了一下他的情况。 刚才他身体内所有的不寻常、异样、诡谲,都如滴水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搞得他刚才像是判断失误的错觉。 但绝不是错觉。 郁阳泽一眼就能看出这“鼎炉”体质,此生与修道之路绝缘。 那刚才的诡异变化,究竟是为何? 顾千秋却开口道:“郁少侠,你要是不放开我的话,我可就吐在你身上了哦。” 郁阳泽立刻回神,松开了手。 顾千秋坐在侠骨香上,咳血咳了个天昏地暗。 他好不容易咳完了,忽然扭头,一脸凝重。 郁阳泽以为他要死了。 却听他严肃又八卦地问道:“你心仪之人是谁?” 郁阳泽总算是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无语。 但顾千秋此时已经做了推断。 肯定不是苗妆,他以前也没见小崽子身边有丫头,所以肯定是他与世长辞的这十年里遇到的,这可就海了去了。 不行!他必须要知道! 郁阳泽看着他嘴角挂着的鲜血,还有坚定无比的眼神,忍无可忍,一掌劈在他后颈。 顾千秋直挺挺地倒下去。 仙剑上,位置狭窄,郁阳泽也只能单手托着他。 就维持着这么个造型,两人终是回了同悲盟。 同悲盟在几大仙门中,景致并不算出色。 只有连绵不绝的万里青山,豪气充盈,精致不足。几大主峰上,常年云雾缭绕,略有仙气,却无匠心。 但自从顾盟主在惊虹山自刎后,这儿一跃成了修真界人人的应许之地,神圣到捧起来可以做神山了,一时吟咏诗篇不胜枚举,许多人终其一生只为到底朝拜。 但可惜,现在惊虹山归郁阳泽管。 所以整个惊虹山上,连同悲盟内的弟子都没有。 更别说外人了。 第20章 郁阳泽拎着个人回了同悲盟。 山门外,迎面撞上一行要下山的小弟子。 弟子们先是微微愣神,直到看见郁阳泽腰间的侠骨香,才把他认出来。 郁阳泽一身白衣,荆冠束发,冷然若惊虹山林的乌云盖雪。 小弟子们难掩激动,纷纷立正、整理仪容、齐声道:“代盟主。” 同悲盟内,十三分支,各个山头弟子数百,还有不计其数的长老、管事、闲人,所以出山入门都是凭“令”行动,互相都不认识。 且不说郁阳泽本身就是不爱热闹的冷然性子。 自从顾掌门仙逝之后,郁阳泽已然十年都没有抛头露面了。 他们这些年轻的小弟子,只能认出一把侠骨香。 郁阳泽并不应声,只点了下头。 山门外,一个浑身长毛的乞丐缩在角落里,头发打结、指甲污垢,身上的味道难闻得能熏死三条流浪狗,和这万里青山格格不入。 若不是他还剩双眼睛偶尔一眨,都要以为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郁阳泽视若无睹,打算进门。 但在错身的一瞬间,这人忽然伸出了肮脏的手。 郁阳泽快速错身,将顾千秋提溜得远一些,皱眉、垂眸。 “乞丐”张嘴,发出几道气声,十年没用过的嗓子,难听地“嗬——”了几声,才终于发出了一点像是人的声音。 “顾……你回来了……?” 郁阳泽早知这人疯癫,并不应声,转身上山。 只是这疯子十年来像个雕塑似的坐在山门口,动作都没有挪一下,怎么今日忽然有变? 盟内弟子有个“群聊”,平日分享日常琐事,偶尔发发门派大事。 郁阳泽露面——大事——于是所有人都来山门口共襄盛举了。 对于同悲盟十三分支的弟子来说,郁阳泽和顾千秋一样,都是传说中的名字。 现在无缘再见顾盟主了,可不是就得见见郁代盟主么? 郁阳泽不怕人看,随手抓了个来看热闹的“洗尘”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尹旌!” “好,去请你家两位长辈过来。” “是!” 尹旌立刻想走,却被人一下拽住了胳膊。 他回头,才看见郁阳泽手里还拎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修——好吧,男修——你丫穿个女装、还漏半截大腿干什么?!人家会误会的好吗! 这个人拉着他,却对郁阳泽说:“‘洗尘’的医师救不了我。” 郁阳泽轻轻挑眉,这人继续又说:“你且信我,只有‘数枝雪’能救。” 第56章 尹旌:“!” 这人什么来头?这嘴你是真敢张啊! 郁阳泽淡然道:“不用理他。去请。” 尹旌立刻去了。 尹旌虽是“洗尘”一脉,但其实一直心向剑道——他的梦想是学成同悲剑式,然后将跟他抢灵田的、偷药膳的、嫌弃药太苦的人都暴打一顿——嗯,只可惜天赋不够,拿剑就哆嗦,至今还未付出行动。 所以他看郁阳泽,跟狂热粉丝看偶像也没区别了。 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又是在熟悉的地方,这样被郁阳泽拎在手里,顾千秋忽然觉得有些丢脸。 但随即一想,算了,丢脸也不是丢他的脸。 于是他没动弹,一路被提着上了惊虹山。 顾千秋刚进悲问亭,“洗尘”的两位医师也后脚上了惊虹山。 一说:“如此美景,修真界圣山果然名不虚传。” 一说:“是啊是啊!” 一说:“可恶,要是能死在这里就好了!” 一说:“是啊是啊!” 顾千秋:“?” 现在的人都是有什么疾病吗? 整个惊虹山上只有三处建筑。 他的故居“白玉京”、郁阳泽的现居“问心生”、还有就是这待客的“悲问亭”。 两位医师一边四处看,一边进了悲问亭,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若不是郁阳泽在场,他们估计得伸手四处摸摸。 惊虹山过高,山巅常年有雪,这亭中的桌椅却是暖玉制成,纤尘不染、雪落即化。 “代掌门。就是看他吗?” “嗯。” 顾千秋被他们一左一右,搭住两边的脉搏。 两个医师面面相觑,眼神疯狂交流。 一说:怎么回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啊! 一说:他健壮得能一拳打死一头牛! 一说:我知道他健壮!但是他没问题,那代掌门为什么让我们看? 一说:证明他身体健康? 一说:肯定不对!肯定有隐情! 一说:我知道了,代掌门是在考验我们的医术! 一说:啊,原来如此! 顾千秋斟酌着语气道:“你们两个……是在用眼神演十八摸吗?” 两个医师:“!!!” 完了,要被骂医术不到家了! 郁阳泽道:“如何?” 两个医生说:“这个、这个……”继而语气笃定,异口同声,“问题很大!” 顾千秋:“!” 这两人怎么张嘴就胡说八道? 两个医生对视一眼,从他经络、行气不容乐观,说到精神、灵台非同小可,又说到脏器、肺腑功能紊乱,最终说到皮肤出油冒痘、头发开叉打结……总而言之说他内分泌失调,需要从脖子往下截肢。 顾千秋:“……” 顾千秋很想问问,现在“洗尘”一脉是否还是濮阳叁当家。 如果是的话,他就要把他赐死了。 郁阳泽听得眉头紧促,自己上手一摸。 顾千秋的脉象健壮得如同一头牛。 那之前在路上? 郁阳泽彻底想不通了。 “两位长辈请先回吧。”他送完客,又领回来一个尹旌,“你把他带回去。照顾一段时间。” 尹旌诚惶诚恐地追问:“一段时间之后呢?” 郁阳泽淡然:“丢出同悲盟即可。” 顾千秋:“!” 顾千秋大声嚷道:“郁阳泽!你丫说话不算话是吧?!” 尹旌对他报以震惊的表情。 整个同悲盟内,谁敢对代掌门这么嚷嚷啊? 顾千秋道德绑架地翻旧账:“你之前是不是在仇元琛面前说过,我是你未过门的道侣?你是不是答应了他要好好照顾我的?那么我作为你的道侣,是不是应该住在惊虹山上?” 郁阳泽缓缓道:“……你为何如此在意惊虹山?”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路人。 而且还因为神秘、纷争不断,高度不可控的同时,应该敬而远之。 他把他带出合欢宗,就算是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了。 是万万不会允许他留在同悲盟的,更别说是惊虹山了。 他们两个道士勾心斗角、走一步试三步了。 站在旁边的尹旌直接看傻眼了。 这、这、这什么走向? 代掌门要找道侣,他们同悲盟就要后继有人了?那会生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有可能投入他们“洗尘”一脉吗?不行,得劝濮阳长老先下手为强啊!隔壁“移山”的全是臭不要脸的莽夫啊!可不能误入歧途! 顾千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总不能说,住在惊虹山上,去看师父比较方便吧? 郁阳泽对他失去耐心,冷冷地吩咐:“养好病了就走,日后不必再上山来。” 尹旌在命令下抓住顾千秋的胳膊,将他带下惊虹山了。 走着,气氛就有些尴尬。 顾千秋缓缓道:“那个……尹仙师,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尹旌说:“按照同悲盟的规矩,你不是门内弟子,十三分支无人敢收留你。就只能先去外门弟子处落脚了。但你放心,我会请人照顾你的。” 顾千秋说:“……” 你个小兔崽子,真还长本事了! 尹旌平均走几步路,就要偷偷看他一眼。 第57章 但估计他素来也是个君子,偷鸡摸狗的本事不到家,回回都能被顾千秋发现。 于是顾千秋用袖子揩了揩脸,笑吟吟的,大方地随他看。 尹旌果然上钩,开口问了。 “那个……你是合欢宗的弟子么?跟我们代掌门,是如何认识的?”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顾千秋此时就在气头上,能有个机会黑郁阳泽一把,当即嘴贱地把百花会的事全添油加醋地说了。 那听得尹旌是目瞪口呆。 顾千秋抹了抹眼角并没有挤出来的眼泪,说:“可怜我啊,初入江湖,就遇到了个负心汉。”随即又真心实意地表示:“早知道我还不如去离恨楼算了!” 至少老铁不会让他去当外门弟子! 他说得声泪俱下,尹旌简直要跟他同仇敌忾了。 但还好,最后的理智悬崖勒马,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人。 嗯。代盟主怀瑾握瑜、德隆望尊,如高岭之花,令人高山仰止。 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但是、但是! 代盟主刚刚为什么没有反驳啊?! 默认就是承认,承认就是事实! 他真的要有盟主夫人了?! 顾千秋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笑意更深。 啊,果然还是家中的小孩儿比较可爱。 那合欢宗养出来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 顾千秋越看他越顺眼,笑吟吟地问:“尹仙师啊,不知道你修为如何?” 尹旌没看出他的险恶用心,如实答了:“医术尚可。剑术、符术、阵术、器术皆百思不解。” 顾千秋欣慰地道:“那我就放心了。” 尹旌莫名其妙:“什么就放心了?” 下一秒,顾千秋直接暴起,以指为剑,带出几分不可思议的“剑意”,瞬间直戳在尹旌的脖颈经脉上。 尹旌连反应都来不及,直挺挺倒下了。 顾千秋扶住他,将他放在一棵树下。 “乖乖,你可真是没说谎啊。你便是那传闻中十窍通了九窍的,就剩一窍不通了。” 第21章 顾千秋将人放在地上,若无其事地起身,想习惯性地拍拍衣袍,却发现自己已经字面意义上的“衣衫不整”,索性放弃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刚准备抬脚。 忽然就顿住了。 顾千秋抬头。 他面前的树梢上,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后月色明朗,树梢将月光分成无数碎片,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夜深露中,他像一只栖息于此的寒鸦,无声鬼魅。 顾千秋缓声道:“郁少侠,你这个梁上君子的习惯,是从哪儿学的呢?” 郁阳泽还是站在树梢上,一点重量都没有似的,影子丝毫不晃动,脚下的树叶也不动。 他声音很凉:“你来同悲盟,到底什么图谋?我劝你早些死心,下山去,我不杀你。” 顾千秋却不太紧张。 ——想来面对一个自己带大的弟子,不论换了谁来,也肯定紧张不起来啊。 “你别站那儿装逼。”顾千秋说道,“你下来,我可以跟你解释明白的。” 郁阳泽还是不动,低头垂眸。 顾千秋循循善诱:“怎么?你怕我偷袭你啊?我身上半点灵力都没有,顶天了也就是偷袭一个尹旌。你跟他可不是一个水平的。” 郁阳泽冷笑了一声:“你对都门也是如此说的?”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决定不要脸了:“那你觉得,都门跟你就是一个水平线的了?” 郁阳泽闻言沉默,然后果然跳下树来。 哼,就知道你吃这套。 顾千秋揉了揉仰得发酸的脖颈。 倒是没打算继续偷袭了。 一个高度防备、侠骨香在手的郁阳泽——他如今赤手空拳的,确实有点小劣势。 郁阳泽冷冷地看着他:“你解释吧。一个字不对,我就杀了你。” 顾千秋:“!!!” 他明明记得,自己养的是个小可爱。 怎么一扭头,变成大变态了? 那个新师父到底是怎么教的?! 师父您好,以后这种活动我家阳泽就不参加了。他回家来都不说话,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一问才知道,有师父教他一些三流剑术,阳泽边哭边练。所以以后这种活动我们都不参加了,真的麻烦师父您了谢谢。天杀的,老子要亲手杀了你! 顾千秋道:“其实……那个,我是、是想拜你做师父的。” 郁阳泽:“……?” 说这些话,顾千秋本来还有点不自信,但看见郁阳泽彻底懵逼的脸,顾千秋越说语气越笃定了。 “对!没错!我就是要拜你当师父的!我这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拜入同悲盟门下而活的!” 郁阳泽:“……” 郁阳泽:“一派胡言!” 顾千秋气势汹汹:“那不然,你要如何解释,我在缘灭楼一见到你,就要舍身相救?如此危险的境地啊、如此可怕的魔头啊、还有个变态的俞霓等着断我后路,难道是因为我侠肝义胆、见义勇为么?看我这样子,明显不是啊!” 有理有据。 郁阳泽似乎有些被说服了。 顾千秋越说越上头:“是,我承认,我这个人身上难解释的地方确实有点多。但你就算不信我,你是不是得信仇元琛?堂堂离恨楼主,仇、元、琛……” 第58章 谁料,郁阳泽很果断地摇头:“不信。” 顾千秋:“?” 老铁啊老铁,你这百年混成什么鬼样了? 怎么连我的弟子都不信你?! 顾千秋很不理解:“啊?为什么?” 郁阳泽却不打算跟他解释。 顾千秋只好道:“咳咳,不信也罢。他那个人,偶尔确实有点小不靠谱。但我想拜入同悲盟的真心日月可鉴。我可以发‘天誓’的。” 所谓“天誓”,其实就是以天地为见证的誓言。 属于“天打雷劈”加强版的那种。 郁阳泽斜瞥了他一眼,冷笑:“呵,同悲盟乃天下第一仙府,历代盟主名震修真界。我师父独霸无上榜百年,离问鼎大道之差一步之遥,乃千秋万代修真人士之翘楚。就你?”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牙都要咬碎了。 你丫还记得这一茬啊? 那你他娘的还拜其他师父? 顾千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哦。‘差一步’也是差啊,你真那么佩服他的话,那你怎么不学‘数枝雪’?连‘归去来兮’也不练了。” 郁阳泽静了一秒,蹙眉:“你为什么很在意这个?” 顾千秋不说话了。 他知道再问两句就要暴露了。 可是,狗日的,他就是真的很在意啊! 两人气势汹汹地互瞪了一会儿。 郁阳泽道:“同悲盟有十三分支,各派自有心法招式。移山一脉,忠正不阿;断海一脉,气吞山河;繁阴一脉,诡秘莫测。另有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你想学什么?” 顾千秋道:“你怎么不说‘同悲’?很拿不出手么?” 郁阳泽忽紧紧扣住了掌心。 再怎么如何夸赞“良玉榜首”,也终归不过是个少年人。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本事,他尚未出师。 他看起来,真像是有苦衷的。 顾千秋轻叹一声,算是彻底拿他没办法了。 他这个身份,确实难问。 这小子不知道这十年经历了什么,混成这幅短命样子,一身阴沉气……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师父的过错。 于是顾千秋可怜巴巴地进行最后一轮道德绑架:“郁少侠,我现在身受重伤,咳咳咳咳……当真只有‘数枝雪’能救,你难道真的不准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么?” 郁阳泽忍了半天,道:“这话是这么用的么?” 顾千秋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他这副样子,瞪俞霓都能瞪出一线生机,更别说心地善良的郁阳泽了,肯定十拿九稳。 但谁知,郁阳泽摇了摇头,避重就轻:“我会请‘洗尘’的医师想办法。”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 算了,算了,忍住,自家孩子,自家孩子。 谁让他上辈子真就欠他的呢? 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道:“要不你先带我回惊虹山?人生大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的嘛。” 郁阳泽皱眉,显然不想同意。 顾千秋齐整整地切断他的后路:“哎呀,惊虹山上就三个建筑,你的‘问心生’和顾盟主的‘白玉京’皆有禁制,就剩个光秃秃的‘悲问亭’,你是怕我偷那桌子还是偷那凳子?” 郁阳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是…… 但是他不想让其他人上惊虹山。 但是面对这个……“高危份子”——不亲自看守,随便丢给其他人也不现实。 所以他左想右想,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先收留他一晚上。 第二日,是杀掉是赶走,再定夺吧。 顾千秋看他并不反应,非常自来熟地一掀衣裙,上山去也。 郁阳泽看着他的背影,深深簇起了眉。 似乎在这条路上,他见过这样的背影。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猛的回头,笑嘻嘻地说:“找件衣服给我。郁少侠,你也不想别人看到了,说你在惊虹山私藏合欢宗的妖女吧?” 他说完,还眨了眨眼睛,复又脚步轻快地上山去了。 郁阳泽刚刚冒出来的一点熟悉感瞬间烟消云散。 现在不光不怀念了,还生出一点杀心了呢。 · 当夜,顾千秋没有再折腾。 郁阳泽不让他进屋,他也不介意,悲问亭中三张凳子一拼,将天当被盖了。 一躺下去,顾千秋瞬间不省人事。 ——他累得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郁阳泽找了件自己的衣服送过来,远远就看见这人睡着了。 他沐浴在月色下,身上的肮脏变得斑驳,脸上干净的地方却愈发莹润,像是暖玉一样,少了些平时的“贱”,安静下来之后,他的脆弱和灵动都一览无遗。 郁阳泽没有见过,但他觉得熟悉。 这种熟悉让他很是心悸。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轻轻将衣服放在桌上。 最后遥遥送了股灵力去试探顾千秋的脉搏。 他不懂医术,但是修道途中的灵力和经脉问题还是如数家珍。 郁阳泽顿时更奇怪了。 因为顾千秋此时脉搏又混乱不已,若不是亲眼看见他的睡颜,几乎要认为这是个正在走火入魔的人了。 第59章 郁阳泽百思不解,在月色下站了一会儿,最终回去了。 · 等第二日晨起,郁阳泽在悲问亭没有见到顾千秋。 他蹙眉,看见桌上留下的一张小纸条。 【尹旌邀我去看花田,夕阳落时便归,勿念。】 【对了,衣服很合适。尹旌一看到我,下巴都掉下来了,还是我帮他推回去的。】 【还有,烦请准备些吃食,我发现我没辟谷。】 (上面这条划掉了) 【我还是在‘洗尘’混完饭再回来吧,可能会晚些。我识路了,晚上不用给我留门。】 郁阳泽静静看完,静静抬眸。 他没什么表情,但指间一簇火苗将这纸条点了,顷刻间连灰都没有剩下。 早知你给点颜色就灿烂。 但没想到你真敢如此蹬鼻子上脸。 第22章 “你那是什么招式?从何处学来?怎的没见你动手,我忽然就晕了?” “……” 顾千秋看着一脸纯良的尹旌。 如此纯良。 不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个嘛……其实你能看出来,我根本毫无灵力,怎么可能打晕你呢?唉,悄悄告诉你吧,都是郁阳泽动的手。” 尹旌恍然大悟:“怪不得我醒来寻你时,你竟是从惊虹山上下来的!还、还穿着代盟主的衣服!” 顾千秋道:“对咯。” 他许久不回同悲盟,正是“触景生情”的怀念情绪,看着“洗尘”的私产——也就是一片花田——有些遗憾自己曾经怎么没来逛逛。 花田被分为了好几块地方,栽种着不少仙植,花团锦簇,连绵成海,沁人心脾。 从这路过时,微风一松,都感觉能延年益寿,平白多活个几十年。 顾千秋随手要摘一朵,被尹旌一巴掌拍在手背上——他这会儿倒是眼疾手快了。 “你做什么?”尹旌语气不悦,“我告诉你,你就算是‘代盟主夫人’,也别乱动我们的花田。” 顾千秋道:“很珍贵啊?不好意思。” 尹旌看他态度好,所以态度也很好,不过说的内容还是很强硬:“你不知道,不怪你。不过别说是你了,就是顾盟主亲临,也得过问我们濮阳长老的意思呢。” 顾千秋立刻诚惶诚恐地表示:“原来如此。那我确实不配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指着远处的一个方向说:“不过我看他们摘了那么多,还以为不是很珍贵呢。” 尹旌随着他指的方向一看。 那边大概有三四个人,全是同悲盟内的弟子打扮,手中都拎着个竹篮,里面是满满的花。 尹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顾千秋问:“怎么了?你不认识他们?” 尹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总之表现得有点奇怪。 同悲盟内,不论十三分支,弟子们都是一样的着装,只在细微之处有所不同。 乍看上去,大家都亲如一家。 而且,顾千秋记得濮阳叁这个人。 虽然他是“洗尘”一脉的长老,听起来过的是“不问世事、采菊东篱”的温和生活,跟那些“移山”、“断海”的大老粗们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其实,濮阳叁才是最他娘的暴躁的。 在移山人说“我们要克制”的时候,洗尘人往往都会咆哮着喊“我们他娘的同悲剑术天下第一,削他丫的啊!”。 嗯……尹旌此番没有捞着袖子就往上冲,可能还是因为他“一窍不通”吧。 顾千秋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你脸色别这么难看啊。你要是实在不爽,冲上去骂他们啊。都是同悲盟的弟子,他们打你屁股,那就是抽濮阳叁的脸啊。你尽管惹事,你们长老会替你出头的。” 但是尹旌居然没动。 顾千秋劝了半天,他们也没打起来。 真是令人黯然神伤。 “嘿!喘气啊!”顾千秋伸手在尹旌面前晃了晃,“你这脑袋一会儿都憋成紫薯了。” 怎么看,尹旌都是一副心痛到立刻暴毙的程度。 顾千秋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见尹旌还是没反应,顾千秋往那边走去。 被尹旌一把抓住了袖子。 “别过去。”尹旌说,甚至大力拽着他,就打算走了,“别跟他们说话,快走。” 顾千秋反骨上来了:“我不。” 他甩开尹旌的手,怒不可遏地说:“我同悲盟不允许有弟子之间的霸凌存在。顾千秋才死几年啊!郁阳泽是怎么管事的?!” 尹旌被他惊到,都没意识到他措辞的奇怪,静了两秒钟才道:“现在同悲盟中,代盟主不管事……” 而不等顾千秋追问,他们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谁啊?” 那边的四个弟子都走过来,将他们围拢在中间,齐整整地堵住了他们所有退路。 其中领头的那个是个身材壮实,大概是个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肉球一般的脸上裂出两条缝,小眼睛闪着冷光看他们,一看就是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好苗子。 顾千秋:“?” 虽然他不主张外貌歧视,但是“相由心生”这个词也不是白讲的。 他当盟主的时候,十三分支各家弟子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朗美丽,他一直可骄傲了呢。 第60章 如今、如今…… “我当是谁呢?”胖子说,“原来是‘洗尘’的尹旌小医师呀。今日浇地的粪挑了么?就出来闲逛。” 顾千秋手指一动,就打算要教训后辈。 却被尹旌死死拉住了。 胖子却已然看见了生面孔:“这位面生得很啊,还没请教?是你请来帮忙挑粪的么?” 几个人都哄笑起来。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 复睁眼,他看见这几人身上的衣服皆绣有几条繁杂的线,隐隐组成一个“繁”字。 是繁阴一脉的弟子。 顾千秋静静地问:“你们是何时入的同悲盟?现任教导师尊是谁?” 他这一问来得没头没尾,几个人都被他问懵了,还是那胖子反应最快。 “哼,哈哈哈哈,好笑。原来你是来替尹旌出头的么?哼,连灵力都没有。” 他边说,边推攘了一下尹旌,后者立刻弱不禁风的摔倒在地,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你是哪一脉的?难道不认识我们么?知不知道得罪了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顾千秋真觉得这风气匪夷所思! 他在震惊之时,尹旌又在旁边拉了他一下,小声说:“你别说话了。他们是‘繁阴’一脉,盟主亲传,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几人都抬起下巴,倨傲地等着顾千秋露出震惊的表情。 但顾千秋声音凉凉的:“哦?令狐良剑收亲传了?居然是这种货色么?” 场面静了一秒,尹旌惊讶地说:“啊?”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挑眉。 尹旌更小声地说:“同悲盟的现任盟主是严之雀、严盟主啊……你……” “好啊你!”那胖子大声说,“你连我盟盟主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同悲盟?我知道了,定然是尹旌悄悄将你带进来的!按照同悲盟的规矩,我也只好请你们赴死了!” 他劈里啪啦地说完,断喝一声“剑来”,便有明光一闪,一把仙剑飞至。 顾千秋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啊?严之雀不是死了吗?” 尹旌却看懂了形势,猛地拽住顾千秋的胳膊,撒丫子就跑。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飞奔出去几百米,才想起来咆哮着发问:“严之雀是同悲盟盟主?!开什么玩笑!!!” 他跟严之雀吧,不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有点不共戴天而已。 简而言之,这也是他的前男友。 这个故事又臭又长又狗血,顾千秋根本不想回忆。 原以为人死债消、棺材板一盖便不提了。 但是他丫的,怎么你也没死啊?! 尹旌想回答他,但一张嘴,这四体不勤的立刻就岔气了,顺道左脚绊右脚,原地搂着顾千秋就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摔得七荤八素。 而就是顷刻的瞬间,两人身后长剑已至。 顾千秋反应比他快得多,就地一滚就站起来了。 他虽不是“繁阴”一脉,但少年时盟内互相练手,十二分支皆有涉猎,这死胖子一看就是比苗妆还不扎实的底子,这剑他勉强一接。 他起身行云流水,抬手行云流水,怎么看都是高手在世,要一鸣惊人。 只可惜出了点小差错。 就是他起来的时候,不知道那股气走错了,或者碰到了什么诱因,他体内躁动起来,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顾千秋被带得一个踉跄,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地踩到了路边的小石子,瞬间摔回了尹旌身边。 他瞳孔一缩,就看到长剑已戳至面门,他来不及反应,只将尹旌往身下一护。 但疼痛并没有到来。 那长剑就直挺挺地停在原地,剑身颤抖。 尹旌呆了两秒,碰了碰顾千秋,非常感动:“你……啊!是代盟主!” 郁阳泽信步过来。 顾千秋被尹旌一戳,居然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尹旌大惊失色,将他扶起来一看:“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这么红?你、你没事吧?” 郁阳泽就停在两人面前,顾千秋一抬眸看见他,立刻生出了一种诡异的羞耻。 俞霓……老子要你的命! 尹旌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边了,最后呆愣愣地抬头,问道:“郁、代盟主……您怎么来这里了?” 郁阳泽垂眸,淡淡道:“日落完了,我来看某人蹭上饭没有。” 尹旌:“啊?” 顾千秋:“……” 顾千秋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但是神情却冷出三分寒意,道:“郁阳泽,不必管我,先拿人!” 又来了。 那种在缘灭楼里的断然和熟悉感。 郁阳泽却没有反驳,瞬间抬眸。 他甚至都没有拔剑,胖子的仙剑凝在半空中,恐惧地颤抖了半天,居然一寸寸地开裂,最终碎成无数片,落在地上。 郁阳泽冷声道:“再走一步,必死无疑。” 第23章 “再走一步,必死无疑。” 那边悄悄想逃命的几人瞬间僵住。 胖子带着恐惧的眼神,缓缓回头,表情空白。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十年不下惊虹山的郁阳泽,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同样身为同悲盟弟子。 但弟子和子弟之间的差距,也是天堑。 郁阳泽缓步向前,手就搭在侠骨香的剑柄上。 第61章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直接拔剑,削掉所有人的脑袋。 尹旌把顾千秋搀扶起来,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顾千秋脸色还是绯红,却因此而显得他瞳孔黑得清亮,亮得几乎摄人心魄。 不好分清,那究竟是痛快或者不痛快,是兴奋还是愤怒。 尹旌忽然产生了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好像此时顾千秋若开口,郁阳泽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几人。 郁阳泽打量了他们几眼,就看见胖子的衣角上绣着的“繁”字。 他不由冷笑。 几乎在瞬间,侠骨香出鞘一寸。 一种绝不是同一个阶层的威压瞬间笼罩方圆十里,让几人两股战战、牙齿打架。 他在瞬间动了杀心,并且,是真的准备杀了他们! 但就在同时,顾千秋轻声开口:“郁阳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还有话要问。” 尹旌还是有点震惊于他直呼其名。 但是奇怪的是,郁阳泽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很听话的把侠骨香收回了鞘。 胖子几人都被吓得跪在地上了。 虽然,虽然他们确实是盟主的人。 但是郁阳泽要杀他们,也就是顺手的事。 就算到时候盟主来替他们“讨回公道”了,可他们还是死透了啊! 这种时候就要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千秋站起身,下意识理了一下袍子,尹旌要扶他,被他抬手谢绝了。 路过郁阳泽的时候,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微微抬下巴,示意自己没事。 “你们是哪年入的同悲盟?掌教师尊是谁?” 一摸一样的问题,仅仅十分钟之后,胖子几人不想答也得答了。 “我、我们是七年前入盟,‘繁阴’一脉,掌教师尊就是严之雀。” 严之雀确实就是“繁阴”出身。 而且能说——严之雀收了这种弟子,顾千秋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吗? 顾千秋:“严之雀知道你们如此行事么?” 胖子几人对视,没说话。 顾千秋淡淡道:“看来是知道的。”他看向尹旌:“你来说。” 尹旌本来都看呆了——代盟主夫人怎忽然气势如此强大了? 忽然被点名,不由自主地立正站好,却还是稍有犹豫。 那毕竟是盟主的人。 同悲盟十三分支,虽各有掌教,但都是盟中长老,还是听盟主号令行事。 当真能得罪他们么? 顾千秋循循善诱:“尹旌。你今日不说,以后再挨欺负可就是活该了。而你若愿意张嘴的话,我相信郁代盟主,会给你一个好的交代。” 郁阳泽本来在看他——越看越眼熟。 这人正经起来和不正经的时候,简直云泥之别。 现在面对胖子不怒自威、面对弟子循循善诱,都让他觉得眼熟得紧。 骤然也被点了名。 郁阳泽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既然这人愿意唱红脸,那自己就唱唱白脸吧。 郁阳泽微微颔首,右手微动,将侠骨香往下一压。 意思很明确。 尹旌果然被说动了。 这么多年的欺压,他就算是个泥捏的,也尚有三分土性呢。 “严盟主掌管盟内事物之后,‘繁阴’便从十三分支中脱颖了,他收的亲传弟子们拥有无上特权,日日欺行霸市。我们‘洗尘’尚算幸运,左不过被抢些东西、辱骂几句罢了。倒是‘孤妍’的女修们,常被他们骚扰,还有……现在‘孤妍’一脉都闭门自修,连同盟道友都不见了。”尹旌越说越来气,指着那领头的胖子,“就是他带的头!” 顾千秋不可思议:“同悲盟内,‘孤妍’剑术,仅次于‘同悲’。如何能被这般欺辱?” 他对同悲盟内事物太熟稔,郁阳泽额外看了他一眼。 尹旌却正在气头上,没意识到,甚至对顾千秋有点来气:“那同为同悲盟分支,‘孤妍’还能跟‘繁阴’拼个你死我活吗?她们身后又没有出身同系的盟主。” 顾千秋简直要被气得撅过去了。 别的话说不出来,一连念了好几句:“岂有此理!” 尹旌神情伤感:“自顾盟主仙逝之后,同悲盟内……” 他说到此处,潸然泪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顾千秋喝了郁阳泽一句:“这些事,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很不客气,把在场的其他人都给吓了一哆嗦。 但郁阳泽却并未觉得奇怪,那一瞬间,他只簇着眉,低头轻声答:“我…我不知道。”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良玉榜首”的少年英才。 而像是个做了错事,正在被师父训斥的普通少年郎。 顾千秋怒道:“你这个‘代盟主’是如何做的?你师父若是知道了,定然要被你气得活过来,又再气死一次!” 顾千秋没说谎,因为他现在,真的要双眼一翻过去了。 郁阳泽老老实实听完了训,反思了一会儿,才慢了半拍地意识到:不对,怎么莫名其妙就被训了? 虽然这事他确实有责任。 但就算是挨训,也不应该是这季清光来训吧? 尹旌落泪落了半天,就开始哭、大哭、嚎啕。 伤心到极点,便开始哭顾盟主怎么如此短命,真是天妒英才。 第62章 顾千秋不习惯听人给自己哭坟,将尹旌一拽,拍拍他的后背哄道:“好了好了,这事儿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乖啊,别哭了,再哭我就抽你了啊。” 不知为何,看着他哄人,郁阳泽有些不爽。 下一秒,顾千秋抬头,道:“郁阳泽,全部处死吧。” 虽然是被吩咐,但这也是郁阳泽本身的想法,二者不谋而合,郁阳泽也就没反驳,直接拔剑。 霎时间,凄凉之意骤起,侠骨香锋芒毕露。 尹旌一抖,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当真没想到,郁阳泽愿意做到这个地步。 那胖子一看大事不好,瞬间抓了旁边的两个小弟,往郁阳泽的剑上一戳,自己则扭出了一种绝不符合他这个体型的灵活,腿都抡出火星子了,就要遁走。 但郁阳泽哪里给他这个机会? 长剑如灵蛇出洞,直接戳中那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胖子在最后千钧一秒,大声疾呼:“我是严盟主最宠爱的弟子!郁阳泽,你真敢杀我?!” 但郁阳泽惯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腕下压,直接将胖子戳在了地上。 胖子除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反应都没有,瞬间死透了。 侠骨香有灵气护住剑身,被拔出来之后,一点腌脏都没有染上,剑光雪亮,被收入鞘中。 郁阳泽也看都没看他一眼。 顾千秋被气得找不着北了,又像是极度疲劳,掐着自己的眉心,似乎念叨了两句“怎会如此”什么的。 但他声音太轻,两人都听不清楚。 只能看见他脸还有些微红,眉头紧皱,手指尖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 尹旌抽抽嗒嗒的,要跟郁阳泽道谢。 但被素来不喜欢这种事的郁阳泽抬了下手,挡了。 尹旌只好回身拉着顾千秋的手:“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呜呜,不愧是代盟主夫人,郁盟主他、他……他真听你的话啊!” 顾千秋:“……” 郁阳泽:“……” 顾千秋非常疲惫地抬了一下手,让他先走。 尹旌总算是机灵了一回,相信他们要二人世界,于是迅速消失。 旷野的风不算平静,繁花如浪。 顾千秋强撑着浑身的颤抖,轻轻咳嗽了几声,抬眸看着郁阳泽。 那眼眸如繁星闪烁,亮得惊人。 “这十年你不下惊虹山,到底是在做什么?” 有一瞬间,郁阳泽几乎要脱口出一个答案。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这个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特别是,一个浑身秘密、不知深浅的人。 郁阳泽并不回答,而是拿出了鱼影琼扇柄,递给顾千秋。 但顾千秋并不接过。 “你什么意思?” 两人在月色和繁花之中互相凝视了几秒。 郁阳泽蹙眉道:“我不习惯接受别人的东西。” 顾千秋忽然就笑了,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好,好,好。”顾千秋一边点头,一边说,“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你堂堂郁少侠,自是不愿要‘别人’的东西。” 郁阳泽尚反应不过来他什么意思,就看到顾千秋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下意识想搀扶,却被顾千秋瞬间挡住。 “不劳烦你。”顾千秋揩掉嘴角的血迹,语气似悲,却又有苦涩的笑意,“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命。” 他晃了一下,就往前走去。 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郁阳泽感受到了他的全部情绪。 领悟“一霎晚风”心法之后,他对“悲”之一字,非常敏锐。 郁阳泽手握鱼影琼扇柄,刚想追人,却听见季清光缓缓念道──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常道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24章 当夜,顾千秋横竖睡不着。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悲盟的盟主不是令狐良剑,而变成了严之雀。 倒也不是说令狐良剑有多好。 选他完全是因为同行衬托──严之雀也太不是东西了。 回想起这位,才是真的比俞霓都拿不出手的前任。 细论起来,他和严之雀同岁,还是同一届拜入同悲盟。 手握的妥妥是“青梅竹马”的剧本。 但两人好了没多久,严之雀在一个夜晚轻轻进入顾千秋的房门中,一边安静地流泪,一边悲伤又绝望地说:“千秋,你总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吧?” 彼时顾千秋:“?” 严之雀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在嫌弃他“出身不彰、修为不显”。 殊不知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 当时,顾千秋初初入门,又被仲长承运选中修了“同悲”道。 ──这一脉也不知是踩了狗屎还是天生倒霉催,近几代全是单传的独苗苗,跟隔壁人丁新旺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顾千秋拜师后,就经常十天半个月都呆在惊虹山上,偶尔能抽空下山来,也只来得及叙话几句、送些花和果子,就得回去。 很快,这个在大选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在盟中就查无此人了。 顾千秋当时也年少,爱恨难通。 他真以为是自己有失,严之雀跟他在一起委屈得很。 第63章 遂放下身段、不要面子、还跟师父起了点小摩擦,在一个月内一连道歉十五回,回回都真心诚意。 但最后,严之雀在众目睽睽之下,绝望又痛苦地说:“顾千秋!你能不能要点脸?不要再纠缠我了!求你了,放过我吧……” 而此时,顾千秋才发现那句“奔向更好的人”不是气话。 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种。 因为在和顾千秋“围炉夜话”之前,严之雀就已经跟“更好的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说到这里,也不过是一个被绿了的故事。 顾千秋也确实有所亏欠,认栽便是。 但是,后来顾千秋首创“云来去”初露锋芒、再创“数枝雪”独霸一方、终创“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登临天碑无上榜首,手持神剑“逢春”,举世无双。 严之雀居然回来求他复合。 说什么“当初我也是被人诱惑”、“其实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这次我绝不会离开你,你就是最好人”云云。 但彼时顾千秋已经经历过了好几段失败的恋爱,心如死水。 所以顾千秋说:“往事何必再提。” 严之雀震惊、难过、怨恨、不可置信。 他一贯的魅力在瞬间被瓦解,他接受不了。 后来呢? 后来严之雀挖走了他的“现任”。 哈哈哈……好险,差点就发现自己身边全是人渣了。 还好没发现。 所以,同悲盟到底是怎么落到严之雀手上的? 还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娘的,早知道死晚一点。 不对,应该是死的时候,把这群人都一波带走! 顾千秋越想越愧疚。 他干脆翻身坐起,思索了一会儿,头晕脑胀。 他决定去看看师父。 虽然已经从尹旌那里得知,仲长承运已然闭关十载了,必然不可能见他──当然他这副鬼样子,也不太想被师父看到──所以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惊虹山有个侧峰,与主峰相隔甚远。 但确实是同一条山脉上。 仲长承运喜欢安静,那边的小湖也特别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他直接独霸了一整个山头,山门外有谁也解不开的禁制。 嗯……这个“谁”不包括他。 开玩笑,他可是仲长承运的亲亲宝贝徒弟! 仗着师父闭关,顾千秋踩着月色,溜达到了侧峰山脚。 山脚下种满了各色果树,一茬接一茬的熟,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果子吃。 而且就他和仲长承运两个人,最多再加一个郁阳泽,那是吃也吃不完,每每果实太熟落地,就烂成一片泥。 顾千秋倒是仗着修为高,看似踩着路过去,其实分毫不沾地。 老头儿也不怎么下山,在山上养了大概七八十只大松鼠,指使它们干这干那,连一个子儿也不发,非常不道德。 直到有一回郁阳泽路过此地──顾千秋捏了一堆死状凄惨的纸人纸马纸判官“考验”他──郁阳泽一惊之下,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嗯……这也是顾千秋唯一一次恶作剧成功。 虽然郁阳泽一句话没说。 但是从此以后,年年吃不完的果子都被他摘下来酿酒了。 而实在用不完的,就会被他从惊虹山上丢下去。 ──山底的弟子们渐渐约定俗成,认为惊虹山上的果子吃了之后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年年都来等待“上天的馈赠”。 不过此次顾千秋没有灵力“飘”过去了。 他顺手摘了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一边吃,一边非常小心地借着月色往前走。 但可惜,这里林子太密,顾千秋如履薄冰地往前走,还是一脚踩进了烂熟的果子里。 那感觉……就不形容了。 顾千秋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地笑了。 继而大步流星地向前,不看路了。 顾千秋发现自己也有些变化。 似乎死过一次之后,他真的做到了放下面子,更加随心随性。 穿过密林,他面前出现了一栋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倒的草房子。 仲长承运说这样住着比较舒适。 曾经,顾千秋对此表示强烈质疑。 但现在,他似乎也领略了其中二三含义。 他知道仲长承运不会在这。 侧峰上有个断崖,断崖后有个山洞,老头子修炼的时候喜欢到那里去,据说是离天比较近,能更好地吸收日月精华。 ──嗯,全是扯淡。 顾千秋绕过草屋,再向上去,却没靠断崖太近。 崖上没有仲长承运的身影,应该是在后面的山洞里。 顾千秋本有些微恼,又叹了口气。 算了,住在那寒碜的草屋里,说不定还不如避风的山洞呢。 老头儿高兴就行了。 顾千秋站在那里看,像个石雕一样,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十年。 这时间也太巧了。 难道是当时仲长承运想要救他? 可是天道之下,谁能逆天而行呢? 可千万别出事啊。 忽然,一只松鼠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顾千秋侧头,勉强笑了一下:“你认出我啦?” 大概是老头闭关了十年,这群松鼠没被压榨,一个吃得比一个浑圆,压得他肩膀发酸。 第64章 仲长承运喜欢清静,这些松鼠都没开灵智,所以不会回答顾千秋,只是瞪着一双溜溜圆的眼睛看着他。 顾千秋随手撸了它一把,道:“带你去游湖。” 剩下的松鼠全都发出不满的抗议,一时间“咕咕”声响彻山巅。 它们才不管顾千秋能不能承受它们的重量,一个个排着队就往顾千秋身上跳,砸得顾千秋轻声叫起来:“都去都去!你们胖得跟个石墩子似的,少砸我!” 所谓游湖,其实就是去仲长承运的小湖上泛舟。 老头给这湖起名叫“观山湖”,是整个侧峰上他最宝贵的一片地。 反正郁阳泽是没资格靠近的。 而他,就算作为“最宝贝的亲亲徒弟”,也被禁止在其中用灵力。 所有植被不被约束地疯长,老头美其名曰“野性之美”。 而顾千秋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确实美丽──当然他还是偷偷施了术。 这么美的地方,不允许蛇出现! 当时,松鼠们发出齐声的欢呼,花生杏仁的乱飞。 他身上挂着好几只松鼠,艰难地走到湖边。 这里各种植物吸收这天地灵力,一点不被约束,已然长成了它们能成为的最繁茂样子。 葳蕤的水草和横断的木就在水下,清澈得看到十几米深的地方,湖面是一种幽静的绿,月色在其中波光粼粼,静谧得似神仙鬼蜮。 而太阳出来的时候,水光则会潋滟泛滥,周围环抱的群山的倒影会映在湖面,似一张巨大的异形画卷,是天地之间最为神圣的秘境。 顾千秋每每遇到烦心事,都会来此泛舟。 所谓“舟”,其实连船都算不上,就是几根横木拼成的简易竹筏。 顾千秋将它拉出来,不由笑了:“你命比我的硬啊。” 推着竹筏入水,松鼠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跳上去了。 顾千秋道:“你们给我留点位置。” 终于,他在竹筏上挤出一片空地,躺下了。 它们协调了一下,大部分坐在边缘空处,还有的蜷在顾千秋脚边、手边,而实在无处可去的两只松鼠恶向胆边生,直接坐在了顾千秋的身上。 顾千秋懒懒地把它从胸口往下推:“一会儿把我压死了怎么办?你们会行船么?”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没一会儿,世界终于安静了。 今夜月色很好,是个满月,清亮又明朗的柔光,盛着无边温柔。 松鼠们叽叽咕咕的从嘴里掏出坚果,一边赏月一边剥。 当然还不忘分了一点给顾千秋。 而顾千秋吃人嘴软,吃松鼠也嘴软,就原谅了它们发出的噪声。 他在这琐碎的噪声中缓缓睡去。 第25章 尹旌在惊虹山底下,等了一整天。 看见太阳东升西落,月亮东升西落,晨光又熹微。 顾千秋溜溜哒哒地走到他身后,一把拍醒摇摇欲睡的他,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尹旌站起来,还有些迷糊:“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我都等了你一整天了。” 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追问这个问题,而是将一个东西塞进了顾千秋的手里,热情地说:“原来你真的有病!” 顾千秋:“?” 顾千秋匪夷所思:“你在这等了我一整天,就是为了……骂我有病?” 尹旌忙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昨日晕倒时我摸到你的脉搏了,确实混乱不堪,我那两个师兄看来是医术不到家。这是我自己连夜熬的药,安神静心用,你先喝着,等我回去再想想办法。” 顾千秋掂了一下那个罐子,笑道:“你有心了。” 尹旌很腼腆地笑了一下。 笑得……有点荡漾? 顾千秋却忽然心生警惕。 总觉得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果不其然,尹旌害羞地说:“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昨日那飞剑袭来的时候,你下意识将我护在身下,我都看出来了。” 顾千秋干笑了两声:“其实,随便换个人,我也……” “你不用说了。我懂,我都懂。”尹旌直接打断他,“你与代盟主两情相悦,我都明白。哎,若非如此,我定然是要追求你的。” 顾千秋:“!!” 他一口气没喘顺,咳了个天昏地暗。 尹旌想上来给他拍拍顺气,被顾千秋手忙脚乱地挡了:“不必,不必,我咳死了就好了。” 尹旌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有些恼。 “其实……你不必因此烦恼的。我说这些话给你听,并不是想从你这里谋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罢了。你与代盟主比翼连枝、情若金坚,我不会挖墙脚的!” 这话说的…… 顾千秋好不容易顺过来的那口气,又岔过去了。 他兀自咳嗽了半天,默念一句“童言无忌,大风刮去”,复又直起腰、抬起头,又是那副尽在掌握的人模狗样。 “算了。你上山来叙话。”顾千秋转身欲走。 “……啊?”尹旌站在原地犹豫,“惊虹山是禁地,我若乱走,代盟主会生气的。” 顾千秋道:“哪儿来那么多规矩?上来!” 尹旌终于抬腿,两人一路上了惊虹山。 坐在悲问亭中。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第65章 尹旌:“!” 尹旌不敢多看,扭头到一边,小声问:“做什么?” 顾千秋又顷刻哀愁起来,做作地道:“尹少侠,这个……我在合欢宗的时候呢,曾经有过相交好友,现在与他分隔两地,也不知他近况如何。哎,若我有些灵力,便与他‘千里话境’,问问他可有饭食?可有衣穿?但是,我这不争气的天赋,哎……” 尹旌现在早把顾千秋当恩人和偶像了,他此言一出,尹旌哪儿还不会上赶着就送? “我给你开啊!”尹旌掏出一块玉石,微微输入灵力,就递到顾千秋手中,“如此小事,还令你这般不开心。以后,只要你想‘千里话境’,随时来找我就好!” 顾千秋装作感激地道:“尹少侠,你真是个好人!” 尹旌摇头、摆手,动作行云流水:“不、不用客气的。” 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合理之处。 顾千秋拿过传音玉石,然后抬眸,静静看了他五秒。 尹旌立刻起身道:“啊这、我……我忽然有些渴,先去上个茅厕。” 顾千秋哭笑不得:“尹少侠,你在惊虹山上随便逛逛吧,一会儿我来寻你。” 尹旌问:“啊?我可以吗?代盟主不会生气么?” 顾千秋笃定道:“郁少侠他天性良善,不会介意的。” 目送走了尹旌之后,顾千秋一刻都没耽搁,立刻联系老铁。 “千里话境”内。 顾千秋直接道:“人你带回去了没有?” 仇元琛气势汹汹:“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你丫那脑袋到底怎么想的?我楼内全是情窦初开的大小伙子,你弄个美人过来,是要坏他们的道心吗?” 顾千秋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有人心如铁,美人在怀也不动如山;而有人心不坚,就算你严防死守,他该早恋还不是得早恋?” 仇元琛咆哮:“歪理!”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道:“他们就算是道心动摇了,也不能怪那姑娘。你看,当初咱们去‘人间极乐宫’,如此美人,你仇大楼主,不也是视若无睹么?说明什么?说明你在‘无情一道’颇有建树啊!登仙之途,指日可待。” 仇元琛沉默。 就算知道是老铁在胡言乱语,但还是有点小高兴呢。 仇元琛回神,道:“哦,没事,我已经把人给你送来了。” 顾千秋站了起来,提高声音:“什么?” 仇元琛淡淡道:“不用来接我,我识路。而且已经到同悲盟山门外了。” 顾千秋声音更高:“你没说是来找我的吧?” 仇元琛道:“我看起来很像个傻子么?放心吧,我说我是来找郁阳泽的,他们都没怀疑。” 顾千秋说:“等等等等……” 倒不是他不想收留殷凝月。 而是同悲盟内现在他说话无用。 而且因为严之雀,搞得盟内事情有点复杂。 那“孤妍”一脉现在门都不开了,殷凝月来此,不如在离恨楼安全啊! 但仇元琛可不管他这么多,继续叨叨。 “不是。这颜子行怎么还坐你家门口啊?这都多少年了?刚刚从他身边路过,若不是我及时屏蔽了嗅觉,今儿我可就壮烈了。” “你小声点!当心被他听见了,上山来锤我怎么办?我又没办法还手!” 仇元琛怪怪地笑了两声:“还不是因为你,非得跟人家搞什么赌约,‘看大门’这么离谱的惩罚你都说得出来,你简直太恶毒了你!” 顾千秋:“……” 仇元琛越说越来劲:“想当年,这颜子行也是修真界响当当的人物,还上了‘珠帘榜’,追他的女修能排出二里地去。结果就因为比剑输给你了,就搞成这幅鬼样子!他三十年未曾与人动过手,都被天碑除名了。” 顾千秋:“……好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仇元琛仗着关系好,偏不住嘴:“要我说,输给你怎么了?整个修真界,谁不输给你?大家输完了都很正常,该过日子的过日子,怎么偏偏就他耿耿于怀?” 顾千秋:“老仇,你失去我了。就这样吧,以后别联系了。” 下一秒,仇元琛出现在悲问亭前。 “是谁要跟我绝交?”他问。 “绝对不是我!”顾千秋答,“绝交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他说完,往仇元琛身后一看:“人呢?” 随即,顾千秋笑起来:“还得是我兄弟。” 谁料,仇元琛笑得比他还灿烂:“你不会是以为我没带吧?想什么呢,她在山底。” 顾千秋笑容一秒消失。 仇元琛:“啊那不然呢?我这一路聊着过来,她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你的身份了啊。” 顾千秋瞪了他一眼,道:“同悲盟内情况有点复杂。” 仇元琛刚想追问。 这时,远处的林中走出来一个郁阳泽,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尹旌。 尹旌再三保证自己绝没有要挖墙脚的意思。 但都被郁阳泽无视了。 他脚步稍缓,接着随手将尹旌丢在地上——灵力成绳,将他捆成了个大粽子,还很好心地堵上了嘴。 “不知今日仇楼主驾到,有失远迎。”郁阳泽走入悲问亭中。 第66章 “……”仇元琛看向顾千秋,皱眉: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顾千秋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似乎忽然发现惊虹山风景绝美,无心接话。 而郁阳泽却看见的是,他们“眉来眼去”的证据。 这让他有种微妙的不爽。 怎么说呢,当初师父跟这人“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今儿也叫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郁阳泽顿了一下,和颜悦色地表示:“我竟不知二位关系,好到了这种程度?看来在合欢宗内,你们并不是初遇啊。” 仇元琛还是看向顾千秋:要不你就告诉他得了。 顾千秋虎目一睁:放你娘的屁! 他以前可是剑道魁首、修真第一人!多么伟光正的形象啊! 面对别人,尚且能豁出去不要脸了。 但面对单传的子弟,真的很难开口好吗? 顾千秋沉吟道:“这个……其实……” 仇元琛从小就跟他穿同一条裤子,看他张嘴,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此时如闪电般出手,但还是没捂上那张臭嘴。 顾千秋道:“其实是仇楼主对我一见钟情,追我至此。” 郁阳泽好像青天白日被雷劈了。 他缓缓看向仇元琛。 仇元琛冷静、沉默、思考,然后痛心疾首地点头。 “是,是,我对他一见钟情。” 郁阳泽:“……您不是修的无情道吗?” 仇元琛夸张地叹息一声:“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郁阳泽又去看顾千秋。 顾千秋柔弱地捂住了脸:“嘤……” 郁阳泽觉得这个事情走向变得诡异了。 而且太诡异,以至于他形容不出来到底有多诡异! 顾千秋一看他大脑宕机的样子,趁机道:“这个……郁少侠,我有一个朋友,想拜入‘孤妍’门下,你看,是不是能行个方便?” 郁阳泽果然注意力被转走了,皱眉:“我又不是‘孤妍’一脉。” 顾千秋道:“但你在她们那儿有面子啊。” 郁阳泽道:“什么?” 顾千秋道:“你昨日戳死了那个胖子,大快人心,她们肯定视你为偶像,岂不是很有面子?” 郁阳泽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顾千秋收拾心情,眨巴眨巴了眼睛,无辜又可怜地看着他。 旁边的仇元琛立刻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咦!” 顾千秋上前将尹旌解开了。 那人一张嘴,第一句居然是:“代盟主居然有那么多情敌!” 那边的仇元琛耳清目明:“——啊?” 顾千秋一把抓住尹旌的嘴,在他耳边说:“你把郁少侠,还有山下的一个姑娘,带去‘孤妍’,努力办事,懂么?” 尹旌耳边被吹了风,耳朵立刻就红了,但还是非常有原则。 “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单独跟仇楼主相处!你既然当了我同悲盟代盟主的道侣,便不能再后悔啦!脚踏两条船这种事,真的很不礼貌!” 但还好,顾千秋预判了他的预判。 尹旌费力嚎了半天,但其实一个音都没有流出来。 以上的咆哮,全是他个人脑补的。 顾千秋一推他:“乖。快去。你也不想‘孤妍’的仙女姐姐们,以后都担惊受怕吧?” 一句话非常有用,尹旌老老实实地一想,就老老实实地走到了郁阳泽身边。 郁阳泽蹙眉:“我为何要……?” 顾千秋及时打断他:“郁少侠,求你了……” 一旁的仇元琛已经没眼看了。 而且他整个人处在一种“欲说还休”的状态里,脑袋转了两下,似乎也有一万句“肺腑之言”要吐露,如火山喷发的前一秒。 尹旌还是不负所望,把郁阳泽给带走了。 而他们一下山,仇元琛就咆哮道:“你跟他?啊?你、畜生,你可是他的师父啊!” 顾千秋也绝望地咆哮:“怎么可能!” 仇元琛痛心疾首,表情扭曲:“怎么不可能?你有前科的啊!” 顾千秋道:“前你个头!老子是前任道侣多了一点,但自家人绝不下手!” 仇元琛手指着下山的方向:“那刚刚……那小弟子说的什么?” 顾千秋表情痛苦:“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但你只要记住,我对郁阳泽的感情,跟你对你是一样的就行了。” 仇元琛双手环在胸前,表情非常欠揍:“真的么?我不信。” 顾千秋:“……” 顾千秋朝着白玉京的方向,假装喝道:“霜雪明!” 仇元琛果然改口:“嗯。好吧我信了。你们就是纯纯的兄弟情。” 第26章 郁阳泽如踩着一片柔软的云雾上山。 忽然,他猛地一扭头,身后的殷凝月立刻如一只被惊吓到的小兔子,废了很大的努力才没有往后窜一步:“怎、怎么了?” 郁阳泽的眼神闪着些许探究的光:“你跟季清光是什么关系?” 殷凝月迟疑地说:“……算、算朋友吧?” 其实,她也不知道具体算什么关系。 她们真的只是在一个月前初识。 但是如今她离开合欢宗、到过离恨楼,现在又站在同悲盟的土地上,面前站着良玉榜的榜首。 第67章 全都倚仗那个偶然间相识的人。 只是说出去没人会信吧? 郁阳泽淡淡道:“看来他交友甚为广泛,除你之外,跟离恨楼主也关系匪浅呢。只是我与仇元琛相识已久,从未听过‘季清光’这个名字。离恨楼主心思深沉,不像随便与人推心置腹的人。” 殷凝月表示一个字都听不懂。 于她而言,季清光跟一坨谜团没区别。 郁阳泽站在稍高处回首,身后是一片繁茂的翠绿森林,他的目光看似淡然,但其中暗含的诘问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可以轻易破除任何团团的迷雾。 而殷凝月哪里见过这个架势? 她虽然没做任何亏心事。 但在这种目光之下,她居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心虚,想转身拔腿就跑。 大概三秒钟后,郁阳泽简单地一垂眸,那些锐利无比的光瞬间被掩盖住,又是那副懒散而不近人情的样子了。 “走吧。” 此时,隔壁的山头上。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你跳啊!你跳啊!我就不信你真——唉,我操,你他娘的真跳啊!快给老子上来!” 惊虹山的悬崖绝壁上,顾千秋被仇元琛单手拽着,一脸无欲无求。 “老铁啊,你放我走吧!我活在人世,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他娘的上来!” “不上……除非你答应帮我。” “帮帮帮!你先别扣我的手了,*,指甲要撇了!” 下一秒,两人坐在山巅绝顶,大风呼啸。 顾千秋拢了拢衣服,把脸埋进去,声音嗡嗡的埋怨:“你早点答应不就完了么?” 仇元琛捧着指甲绝望地说:“你为什么要在白玉京上下禁……啊不对,你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这个禁制还有用?!” 顾千秋莫名其妙:“以你现在的修为,难道打破这个禁制很难吗?拿来防老头的松鼠的,它们上来喜欢扣我的窗沿。” 仇元琛觉得他不可理喻:“你防松鼠用那么牛逼的禁制?哼!刚刚老子要是灵力一动,你的白玉京可就彻底香消玉殒了!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顾千秋想了想,说:“仇元琛……” 他们倆之前,已经熟到基本不会再这么称呼对方的名字了。 现在顾千秋骤然张嘴,仇元琛就觉得他没憋好屁。 果然。 顾千秋保持着那个下巴埋在领子里的动作,从侧面微微抬起目光,这个角度显得他脖颈更加修长,五官清晰而眼尾上挑,有种诡异的伤感和可怜。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朋友。 “……” “还遇到了那么多渣男。” “……” “连最宝贝的亲亲徒弟都认不出我来。” “……” “甚至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愿意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 “哎——”顾千秋叹了一口夸张的长气,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可见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与我真正交心的。” 这段话槽点太多,仇元琛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吐起。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他娘的是小忙吗?!啊?闯入黄泉,当着千万名鬼修的面,抢走他们的至宝?!你是想透了,还是活够了啊——!” 顾千秋抬起眼睛看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嘤嘤嘤起来,继而都要把嚎啕的眼泪鼻涕全都揩在仇大楼主的衣袖上了。 仇元琛哪儿见过这个啊? 当初顾千秋可是他见过最大的“装逼犯” ——就算是当众被人绿了,都要风轻云淡的表示,“希望你以后能幸福”的那种人啊! 仇元琛闭了闭眼睛,一把抓住了顾千秋的嘴,用尽此生的涵养,语气温和地说:“好了,我都已经答应你去了。再嚎,我就去告诉你的亲亲宝贝徒弟,他的亲亲宝贝师父还活着。” 顾千秋如闪电般收手:“跟你说着玩的,你用词干嘛那么恶心?” 仇元琛也说:“那不是你先说的吗?老实说,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都要以为你对郁阳泽有意思了。” 顾千秋:“???” 顾千秋以不可思议的严厉目光谴责他。 “你那狗嘴里,能吐点象牙吗?” 仇元琛也一下子来劲了。 “诶!那你说,你要去黄泉偷人家的至宝做什么?” “……哎呀,我没法说!”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郁阳泽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身浊气,若不是曾学过你‘数枝雪’的皮毛护住心脉,现在大概都死透了。你要救他。” “那他是我徒弟,我救他不应该么?”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 仇元琛率先认输:“好好好,应该,应该。但是我始终认为,从你抹脖子那天开始,你就跟这世界两清了。做个逍遥散仙,不问红尘俗世,难道不好么?” 顾千秋无声叹息,道:“我做不到。” 两人一站一坐,在同悲盟内最绝顶的山巅,夜风呼啸,脚下是密密麻麻的树冠,随着风动,奔涌如浪。 半晌,仇元琛才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随你吧。” 郁阳泽一靠近孤妍的大殿,门就开了。 但只开了条门缝。 第68章 提前上来报信的尹旌从里面探出一个猥琐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没有第三个人跟来,才把门又打开了一点,悄声道:“进来吧。” 郁阳泽不明所以,两人一起进屋。 令人不解的是,孤妍大殿中间已经站了许多女性长辈,齐刷刷地看着他。 说起同悲盟的孤妍一脉。 孤妍一开始也是收男弟子的,但据说——因为时间太长,所以据说得也很有限——据说是曾经孤妍先辈和同悲先辈,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展开了一段旷日持久又轰轰烈烈的恋爱。 然后“同悲”的先辈当了回渣男,在下山历练的时候爱上个柔弱的凡间女子,反正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两人决裂了。 孤妍先辈从此以后变成了坚定的“反对男性入侵”者,孤妍一脉从此不再要男弟子了。 虽然后来两人都羽化了,但这条莫名其妙的规则却被传承下来了。 孤妍一脉,至今还是很厌男的——咳咳,并且在剑术上力求压过同悲一脉,把“同悲盟”改成“孤妍盟”是她们祖传的信仰。 “代盟主来了?” 为首的那个女人眯着眼睛笑,倒是很柔和——如果她曾经没有把胆敢来山下求爱的男弟子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的话。 “入得此门,便是生死不论。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 郁阳泽:“?” 郁阳泽缓缓扭头去看尹旌。 尹旌几乎把脑袋低到胸前了,像只鹌鹑似的不敢抬头,良久才在那目光中嗫喏出蚊子般的一句:“她们……打算把严盟主……赶走。推、推你做盟主。” 郁阳泽:“……” 他还以为要弄死呢,结果只是赶走。 白高兴一场了。 逄从君脸上有些很浅的皱纹,但是并不影响她眼中盛着清明闪亮的光。 “代盟主。你难道就不好奇,你师父故去之前,为什么把盟主之位交给‘韶光’一脉的令狐良剑,而并没有交给你这个出身惊虹山、练习‘同悲剑法’的唯一亲传吗?” 她语气中有淡淡的蛊惑。 但更多的,却是同仇敌忾的悲悯。 郁阳泽静静地抬眸。他也想知道那个答案。 究竟是觉得我难当大任? 还是对令狐良剑旧情未了呢? “这些都是事实。但在令狐良剑和严之雀的‘共同努力’之下,这个‘遗言’还有后半段很少有人知道。” “那就是,等你登临天碑无上榜的那一天,令狐良剑就需要将盟主之位还给你。其实他才是代盟主。而你,才是名正言顺。” 郁阳泽舔了舔嘴唇。 原来是这样吗? 他不想听到的两个答案都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还是有些高兴的。 但随即,逄从君的语气严厉了起来:“料你也知道,我跟你师父关系不错,所以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了。所以……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没有上榜?” 这个诘问一出,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 郁阳泽强吗? 他很强。 但是,在同悲道、顾千秋的光芒之下。 他还不够强。 至少不能在良玉榜首的位置上“屈居”那么多年,还不能登临无上榜。 逄从君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将她的所有情绪都收了回去,语气平静地说:“郁阳泽,你第二了。六壬书院的草书估计明日就到。” 大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寥寥。 所有人看向郁阳泽,一动不动地等待他的反应。 霸榜天碑良玉榜十几年,骤然屈居人下,他会作何反应? 但是在那片各色的目光中,郁阳泽只轻轻一哂,并没有说话。 他稍稍错步侧身,露出身后的殷凝月。 “对了,这是我朋友的姐姐,烦请您看看根骨,能不能留在孤妍门下?” 第27章 夜半,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悲问亭中月色明朗,偶有风动也是轻微,稍稍凉。 仇元琛已然告辞,而郁阳泽尚未回来。 顾千秋闷声咳嗽了几下,下一秒,陌生又熟悉的酥麻感传遍全身,和疼痛迥异又同归的难捱如野火燎原,他一个不稳,就从拼接的石凳上翻倒在地。 身上有股气流乱窜,很快搅动他的肺腑,经脉开始乱走,他额间冷汗瞬间细密,然后顺着他低垂浓密的睫毛,往下落。 “……”他无声骂了一句。 很快,他身上某个难言的部位开始起反应,浑身衣服都贴到湿答答的皮肤上,额间的碎发被打湿,怎一个“狼狈”了得。 不行,太难看了。 顾千秋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悲问亭,狠狠咬了咬舌间。 “情欲”在身,绝不能让郁阳泽看见。 他现在只想瞬移到隔壁山上,一头扎进观山湖中。 但是他又很怕半路遇到回来的郁阳泽。 那他娘的就更丢人了! 顾千秋艰难地挨过了一波如潮水的考验,生锈般地脑袋才思考出了一个去处,立刻站起来,冲进了白玉京。 一进大门,他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 俞霓不愧上了无上榜第六,如此手段,顾千秋只觉一千只虫爬在他血管上,缓缓地啃噬──痛倒是不痛,但痒得人发疯。 同时,顾千秋脑中不受控制地窜出了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 第69章 嗯……全都是俞霓。 他想了想,撑着往前挪几步,一把抓住案几上的镇纸,“哐”的往自己脑袋上招呼了一下。 他心满意足地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千秋醒了。 他心有余悸地感受了一下,随即生龙活虎地爬起来。 窗户外,天已经麻麻亮了。 从案几后的雕花圆窗,能看见一片湖──但其实惊虹山上是没有湖的,这个完全是因为跟人赌赢了,从别人家搬回来做装饰的──往哪里一放,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 顾千秋一边用袖子擦额头上的血,一边喃喃道:“下次可以跳湖里试试。不然每次都来一下,也太遭罪了。” “情欲”,并不是毒,严格来说,它都不算病。 那只是一股带着媚意的灵力而已。 而要化去这道灵力,只需要找一个比这股灵力的主人修为更高,或者是内功心法专克阴邪、至阳至纯的人就行了。 他本来以为,郁阳泽能顺手给解决了这事儿。 但他没想到,小崽子跟人跑了,“数枝雪”都不学了。 顾千秋把袖子揩得血迹斑斑,又回手把地板也擦了擦,就开始在白玉京里闲逛起来。 他曾经没有收集丹药、宝物的习惯,所以肯定是找不到东西来解决“情欲”。 只是许久不来…… “诶?”顾千秋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那里居然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往里挤了挤,床底还是什么都没有。 仲长承运曾经笑过他“什么宝贝都喜欢狗窝里叼”──顾千秋也确实喜欢在床底下放东西。 所以他的霜雪明呢?! 郁阳泽还真没骗他,他去合欢宗真是去找剑的? 顾千秋撅着屁股,往后挪挪,直接坐在地上回想。 抬头思索,不禁又:“嗯?” 他一下子站起来:“我的逢春呢?!” 他在白玉京内找了一圈,最后踩在那飞落银河般的巨大宣纸上,与“杯莫停”三个字面面相觑了良久,才接受了这个现状。 嗯…… 没准儿是郁阳泽把它拿走了呢? 想开一点。 可是拿走了他还可能去合欢宗找吗?! 算了算了,两把剑而已。 他娘的,哪个天杀的偷老子剑?! 哎呀,反正都是遗产了。 老子要亲手杀了你!!! 他生完闷气,调整好心情,回头一看,在案几上看见了一本书。 顾千秋其实没有看书的习惯,但是为了充面子,就把人家送他的各种贺礼的书都摆在了书架上,看起来他博览群书似的。 而且这个美好的误会越传越离谱──什么顾盟主别的礼看都不看一眼,天材地宝都视若粪土,唯有送书能被摆在白玉京的书架上──所以渐渐的大家都只送他书了。 顾千秋面上默默接受了这个人设,心里骂了一万句娘。 这本书被摆在这里,应该是郁阳泽来过。 顾千秋行过去一看,就发现这是他的课本。 小时候,同悲盟惯开讲学,每年一度。 许多仙门的弟子们都来听课,为期两周,啥也学不会,纯粹是为了体验“天下第一门派”的氛围来的。 顾千秋作为同悲盟内最拿得出手的弟子,每年都被光荣地安排进班级里。 也不为别的,纯粹是为了──在别的弟子答不上问题的时候,由他站起来侃侃而谈,好争一争脸面。 嗯,每年一度,那个答案他都倒背如流了。 这就是当时的课本。 而且上面还有他和仇元琛上课传的小纸条的内容。 ──头好痛,一定是有人在窃取我的脑子。 ──偷什么?偷你的恋爱脑吗? ──对。我已经没有恋爱脑了,从此封心锁爱了(但没完全锁,钥匙在天碑上,登临无上榜首可以够到) ──能把每一段恋爱都谈得稀碎,也是一种能力。加油,没用的东西。 顾千秋“啪”的把书合上。 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死了之后,你就随便这么翻我东西吗? 他把这本书丢到一边,就看见底下还压了一本。 说一本不太准确,因为那是一页一页的稿纸叠在一起,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行楷──他的字迹。 这是他曾经写给郁阳泽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因为是第一版手稿,这些纸上有很多涂改的地方,但是如若这东西随便落入修真界的任何地方,都会掀起无穷无尽的腥风血雨。 但它只是静静躺在白玉京内的案几上,跟他的小纸条放在一起。 顾千秋直接在案几前坐下了。 他下意识想提笔──郁阳泽现在的情况,剑式需要改进──但是他又忽然顿住。 郁阳泽已经改拜了其他师父,连“数枝雪”都不练了,更遑论这“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写了也是白写。 他将笔放回原位,站起来。 回首再看了一眼故居,顾千秋推门出去了。 白玉京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年四季都有颜色。 顾千秋最喜欢秋季,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看起来就很漂亮。 他信步溜达出去,就看见林子外面,站着面色冷峻、杀气十足的郁阳泽,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仿若下一秒就要他的命。 第70章 顾千秋在“躺下装晕”和“立刻滑跪”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郁少侠,你听我解释,我只是迷路了而已!” “哦?这么巧。迷路迷进了白玉京?” 顾千秋忽然被他卡住脖子拽了起来,颈间毫不客气的压力瞬间收紧,气流都进不了肺部,他很快开始疼痛缺氧。 “我不管你之前是想做什么……但是白玉京,违入者死。” 顾千秋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有话说。 郁阳泽稍稍松了点力气,空气重新涌入,顾千秋立刻爆发出了猛烈的咳嗽,断断续续地道:“没、没进去。就在林子里逛了一圈。我、我是想帮你查查霜雪明的蛛丝马迹。” 这话倒是说得让人意外。 郁阳泽松开顾千秋,他肺都快咳出来了,直接歪倒在地,索性懒得爬起来,道:“你不是帮我将那姑娘送进了‘孤妍’。投桃报李,我想帮你查案子。” 郁阳泽冷峻的面容有一瞬间挂不住,但他很快就将情绪收了回去,以至于他看起来一直如此冷漠:“不必插手。还有,再靠近白玉京的话,我必杀你。” 顾千秋委屈地点了点头。 郁阳泽直接嚣张转身,远去了。 干什么?干什么嘛? 顾千秋一边摸着自己泛红的脖颈,上面几个手印清晰肿胀,发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小崽子刚刚下的是死手! 哼,你现在摆出严防死守的样子了? 那霜雪明和逢春不翼而飞的时候你又上哪儿去了? 简直蠢笨如猪! 顾千秋气了个半死,索性往后一仰,直接躺在了满地的落叶里。 此间太阳明朗,直面有些刺眼。 他抓起一把叶子盖在脸上,顿了顿,又扭动了几下,缩进堆叠的落叶里,最终只露出两个鼻孔喘气。 若是不知道的人从这路过,肯定要踩他一脚。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琢磨事情。 幽冥清气,是黄泉的鬼修们的“圣物”,非常有益于他们修的诡道──但却是世界至纯之物。 几千年传承下来,已经演变成了鬼修们的精神图腾一样的东西。 如果想要见到的话,得鬼主亲自召唤。 但是介于他和现任鬼主──也就是凌晨──曾经有过一点不太愉快的经历。 所以他绝不能暴露身份。 否则别说是“幽冥清气”了,他高低得被戳个三刀六洞的出来。 还有上回在合欢宗牡丹台上,他认出仇元琛就直接动手的情况来看,老铁也上了被暗杀名单。 他俩一踏进黄泉地界,必然凶险万分。 但是……他真的无人可用啊! 第28章 郁阳泽绕过茅屋,走到半山腰的位置。 山顶有个巨大的山洞,断崖上风声潇潇,日头倒还明朗。 他没继续往上,也没什么犹豫,一掀衣袍,在半山腰上跪下了。 侧峰上寂静无声,只有几只胖松鼠蹲在枝头看他,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像是窃窃私语。 郁阳泽跪得虔诚而坦然,并不是要特意展示给谁看的。 他低垂着头,脊背挺直。 熟悉的风景像是一把小刀,撬开了他的回忆,里面千疮百孔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可怖又可悲的真相。 仿若海上潮水退去,露出千磨万砺、受尽苦楚的礁石。 无数的悲凉情绪顺着他的喉管往上蔓延,眼前很快就模糊成一片扭曲的世界,苦涩就压在舌根底下,无法与任何人说。 耳边闪过当初的话──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他的命啊!” 继而记忆如光怪陆离般闪回、被撕碎,在脑中飞驰。 “求你,求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啊!” “打!往死里打!这逼崽子居然敢偷我们的东西!” “杀了他,动手啊!别怕他身后的人,他已经没有靠山了哈哈哈哈哈哈……” 叫骂声扭曲,忽近忽远,郁阳泽头痛欲裂,眉头紧促。 忽然,一只圆滚滚的大松鼠,一下就跳到了他头顶。 这只松鼠起码得十几斤,一下子把郁阳泽砸得七荤八素。 但也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从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呼──”郁阳泽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想走,却即刻踉跄了一下。 一看天色,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早晨跪到暮色了。 郁阳泽缓了一下麻劲,那只松鼠还胆大包天地蹲在他头顶,被郁阳泽一把薅下来后,松松垮垮地拎着它的后颈皮。 松鼠发出愤怒的抗议,爪子打出一套带残影的降龙十八掌,但都被郁阳泽无视了。 他绕了一下,走向后山。 ──观山湖。 仲长承运没闭关之前,这里他是没资格靠近的。 但是顾千秋以前很喜欢来这里。 现在他仗着师祖蹲在山洞里呢,偶尔会过来看一看。 什么都不干,只是看一看。 行到观山湖边,哪里的植物长得更茂盛了,有些都不由垂进水中,变成了独特的气生根。 看起来倒是挺能活的。 那松鼠抗议累了,慢慢的也就不叫唤了,四周逐渐安静下来,静谧无声的群山和因为水深而变得藻绿玄黑的湖面,残阳暮色,偶尔潋波一动,美不胜收。 第71章 郁阳泽视线没什么目的地,随意四下一扫,忽然顿住,眯了眯眼睛。 他走到那个地方,蹲下细看。 这个竹筏……被人动过。 郁阳泽伸手捡起一块东西,是一个松子的碎壳,松鼠上过这个竹筏──但观山湖有禁制,它们不会自己到这里来,更不会划船。 郁阳泽耳膜砰砰作响。是他快速的心跳。 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的。 手上一抖,松鼠立刻落地,下一秒就被仲长承运霸道的禁制给毫不留情地弹出去了,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郁阳泽猛地转身,却在一瞬间定住,宛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老迈而悲怆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好孩子,那是天道,天命难违,那是他的命啊!” 郁阳泽闭了闭眼睛。 半晌,他从舌根泛上来一股苦涩,居然苦笑了一下。 应该是仲长承运出关了吧? 郁阳泽走出后山,这次直接上了山巅,就在那山洞之外。 他轻轻呢喃道:“师祖……你出关了么?” 里面传来仲长承运中气十足的大吼:“出你娘!滚远点!不然等老子出去了,打得你山花朵朵开!要乱我道心是吧?哈,等着!我这匹野马不识归途,你这个小人我必须铲除!” 郁阳泽:“……” 郁阳泽无声提了提嘴角。 下山,行至山底果林。 郁阳泽忽然心头一凝,身后有一股微弱又暧昧的凉意,似夜风拂过他的皮肤。 他没回头,甚至没有任何预兆和凝滞,在瞬间拔剑!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本来逼近到后颈间的爪子瞬间被剑气阻挡,不得已收了攻势,快速退到他三米之外。 “反应不错。”俞霓柔声轻笑,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一道刚刚被扫出来的轻微血沫,“很有你师父当年的影子呢。” 郁阳泽扶着剑,直接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俞霓微微蹙着眉,歪头抿唇笑了,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特别单纯漂亮:“同悲盟已经不是以前的同悲盟啦。” 果林中,夜风动,郁阳泽离他太近,只觉他开口的同时,一股轻柔浅淡的香风拂面而过。 跟无差别攻击的生化武器一样,郁阳泽瞬间冒出了一股难以启齿的欲望。 很熟悉的手段了。那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一把掐灭了。 “郁少侠。”俞霓温温和和地看着他。“好久不见。” 郁阳泽并不应声。 他的站姿很挺拔,整个人宛若一把能够洞穿天地的利剑,锋芒毕露的同时,又带着一种冷静的傲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齿此时咬得很紧,以至于面部肌肉都有一毫不受控制的紧绷。 他想杀了这个人的心是如此强烈。 而俞霓眼神暗了暗,似乎从他的姿态里回想起了某个风华绝代的影子。 又忽嘲讽地一哂,谁也不知道他那笑容里隐藏着什么意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嘛,好歹,我曾经还算你师娘呢。” 郁阳泽眉梢微微一动,下一秒,跟他毫无征兆地拔剑一样,他也毫无征兆地一剑刺出! 果断得堪称恐怖。 让人很难不怀疑,他从第一眼看见俞霓的时候,就想着要怎么动手了。 俞霓虽被这果决惊了一下,但因为他一直提防着十二万分的防备,立刻大笑着躲开了。 “别激动,偶遇而已。”俞霓还保持着闲庭信步般的懒散,“虽然我觉得弄死你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必要。我有事找你而已。”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侠骨香如影随形,鬼魅一般缠上俞霓,将他周身的退路齐齐斩断——这是不让他跑! 俞霓险些被气笑了。 你一个小崽子,跟我打,居然还怕我逃吗?! “良玉榜首”,俞霓也不敢托大,试探着过了几招,忽觉这剑意有些不对劲。 杀意悲凉感太重,剑走偏锋得连他都有些难以预测。 俞霓旋身一躲,侠骨香几乎擦着他的颈侧过去,失之毫厘。 “让他来见我,我不跟你动手。”俞霓加重了语气说,“只要他来见我。” 郁阳泽道:“谁?季清光?” 俞霓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向郁阳泽,后者微微蹙眉。俞霓的眼神逐渐变得奇异,而后缓缓、缓缓后退了两步,也并没有什么防御姿态了。 仿佛那句话一出,俞霓已然大获全胜了。 这反应让郁阳泽很不舒服。 “你……原来不知道啊。”俞霓说完之后就开始笑,先是抿着嘴很含蓄的笑,渐渐那笑容就收不住了,越来越明显而刺眼,最后变成止也止不住的狂笑,“他不想告诉你,而你也……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郁阳泽的手就没有离开过侠骨香。 但不知为何,俞霓那笑容让他堪称有些心惊胆战,又是一股熟悉而陌生的苦涩顺着他的喉咙漫上了舌根,接着就是恐惧。 从未有过的,他握剑的手在颤抖。 而俞霓的语气轻松起来,悠悠道:“把人给我,郁阳泽。从今以后,我帮你夺回同悲盟,登临无上榜,就算你想和要合欢宗的财富和权柄,也可以。” 第72章 俞霓绝不是这种大善人,这突如其来的慷慨让郁阳泽更是心慌。 俞霓奇道:“你的手在抖。很怕我?” 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么多年。 他忘了自己的剑心,弄丢了自己的剑意。 今日在他坟茔、故居之前,可不能再丢人了。 “不。”郁阳泽缓慢而坚定地说,“休想。” 俞霓面容变色,灵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外泄,导致郁阳泽一下子就发现了他的情况—— 俞霓受伤了。 一个古怪又惊悚的猜想凭空出现在他脑中。 对峙半晌,俞霓忽然翻手一动,一把古旧的、刻着云纹的长琴赫然出现! 红木长琴,云纹聚首。 郁阳泽脑中忽然闪过飞天、舞女、佛像,流觞曲水的瓷盘之中,呼延献鬼魅而迷幻的声音:“穿云琴,你想要吗?” “把人给我!”俞霓喝道,“我立刻就走!” 铮——! 拨弦一动,周围的果树全都发出簌簌的声音,烂熟坠地,落叶翻飞,而一股眼不可见的气流如利刃出鞘,直扑郁阳泽面门! 郁阳泽只能回剑格挡,霎时间只剩见招拆招的叮叮当当声。 而他居然还有空闲问:“你又开黄泉宴了?”细听,便能听见语气中有很微妙的颤抖。 俞霓却冷道:“去缘灭楼的果然是你。看来我罚苗妆,没罚错。” 说完,俞霓故意顿了一下,似乎想看看郁阳泽的反应。 但郁阳泽没有任何反应,听闻苗妆的名字,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而是继续问道:“呼延献还活着?” 俞霓挑了挑嘴角:“郁阳泽,你可真冷血。都不问问苗妆怎么样了么?” 郁阳泽又问:“凌晨拿走了伏虎枕?你妥协了?” 俞霓表情逐渐垮下来:“你跟你师父一样冷血。曾经的真情厚谊,说不要就不要。摆到面前的忠心耿耿,说放弃就放弃。哈。” 郁阳泽指间一抽,又被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给强行摁住了,刀光剑影间,他们的对话甚至称得上平和。 “那请问俞宗主,一个普通的合欢宗弟子,也轮得到你这个宗主亲自来讨要吗?” “你想套我的话。但是告诉你也没关系,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得到他,我想跟他双修。我们合欢宗就是这样的,有什么问题么?”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但更多的是欠揍。 ──即便是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师父你……当初选道侣的眼光当真如此低下! 郁阳泽挑眉,提嘴角,一切表情都掌握得刚刚好:“所以你不爱我师父了?” 俞霓却只看他一眼,笑得很诡异:“哎,毕竟千秋已经故去十年了,我总不能永远守着他不找新人吧?我就喜欢你带走的那个季清光,郁少侠,你就把他还给我吧?” 郁阳泽笃定道:“休想。” 穿云琴动,嘶哑震天。 俞霓骤然抛琴而上,琴弦自震,扰乱心神,另一手做爪,直扑郁阳泽,大喝:“你说了可不算!给我过来!” 这戏俞霓却是铁了心要拿他,甚至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交手瞬间,一爪直接嵌入郁阳泽的前胸,又借着惯势直接划出深深的伤口。 郁阳泽眼皮都没抬一下,仿若没有痛觉,手腕翻转,侠骨香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缠上俞霓的手臂,迫使他不得不连退数步,甚至也斩断了俞霓的一只袖子。 那鹅黄色的锦缎落地,轻柔无声,却重若千钧。 俞霓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抬眼,金光满溢,骤然发力! 这横推一掌,毫不留情! 毕竟是天碑无上榜的人物,哪儿是郁阳泽这种小弟子可以单挑的? 此番,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这一掌接实了,郁阳泽必然当场暴毙。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之际。 郁阳泽居然闭了闭眼睛。 过往的一切相关都从他眼前呼啸着过去,丑陋的步法、出手的悍厉、浓雾中踉跄又直奔他的身影。 合欢宗、离恨楼、同悲盟,所以真的是你么? 可是、可是……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他的命、都是他的命啊──!” 嘶哑的老声和少年的哭声混在一起,山林之上,水雾滔天,滂沱的大雨在滚滚惊雷中劈头盖脸地砸在他们身上。 我该信你么? 还是该信我自己? 第29章 推掌横来,断绝如铺天盖地。 在接触那掌气瞬间,若有滔天大雾将郁阳泽笼罩,威压当头而下,鬼魅而迷惘。 而那浓雾之中,穿出了一只森森的爪子。 俞霓精准地掐住郁阳泽的脖颈,将他用力惯摔在地上,地面深深凹进去一个可怖龟裂的大坑,俞霓单膝着地,猝然抬头。 “主动往我掌上撞,你想死?哈,可没那么容易。”俞霓双目赤红地朝着惊虹山方向怒喝道,“出来见我!” 那爪子如两道铁钳,郁阳泽难以呼吸,极短的时间让他眼前一切都发虚,他甚至听见自己颈骨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啦喀啦”的声音。 “出来见我!不然我杀了他!” “……” 俞霓手上力气骤加,难捱的窒息和绝望的疼痛瞬间席卷,但郁阳泽却缓缓勾了勾唇,似乎在笑,笑得绝望又诡异。 第73章 手中侠骨香落地,他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已经到极限了。 俞霓猛然惊醒一般,怕真给他掐死了,也稍松了些力气,第三次喝道:“出来见我!” 郁阳泽边笑边说:“……咳咳咳咳……俞宗主,他走了。” 俞霓瞳孔一动,冷意骤起。 顺着这个动作,就再度掐上郁阳泽的脖颈,更爆裂、更无情。 而心神俱震的郁阳泽早都已经在临界点了,俞霓爪下,诡异的灵力如潮水一般涌入郁阳泽,他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林外信步走来一个人,正是刚刚从湖里面爬出来、狂奔而至,又瞬间装得高深莫测的顾千秋。 “你找我啊?”他单手负在身后,缓步行来,白衣如雪,宛如神祇降临,笑吟吟地说,“我已经来了。松开我的弟子吧,我就这一个单传,惊虹山还不想绝后呢。” 他的姿态实在是太自在了,对比他灵力全无的灵海来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协调感。 俞霓浑身都在颤抖。 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又或者……是恐惧? “顾、千、秋。”他一字一顿,语气郑重又轻柔,从而显得很诡异,“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顾千秋挑眉:“哟,这语气,怎么感觉我成负心汉了?” 俞霓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衫子,虽被弄坏了袖子,但无损他的半点风华。眼眶红红,两滴晶莹的泪珠欲坠不坠,跟“美人含愁”一个道理。映着身后异色密林,绝对足够令人怦然心动了。 他的喉间轻轻动了动。 “松开他。”顾千秋语气平淡,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尤胜当年,“不然你今天就得死在这里了。” “千秋……”俞霓果然松手,走近,侧着脸,这个角度让他的眼梢微微勾起来,眉梢眼角非常漂亮,语气也柔和得如云如棉,“我想你了。” 恋爱期间,从来都是顾千秋哄人,俞霓只用甩脸色就好了。 偶有一两次惹了顾千秋生气,也只需稍稍放软态度,顾千秋必然立刻缴械投降,对他很是束手无策。 今日……应当也不例外吧? “哦。”顾千秋随口便答,不热络也不疏远,根本听不出来到底什么意思,“想我的人挺多的。” 俞霓表情微微扭曲,却还是如此可怜的模样:“千秋,我错了,算我错了行么?你别这样。你原谅我……” 他说话的时候,又往前走了半步,两人间的距离非常近了。俞霓的手轻轻抬起,似乎想去触碰什么。 如果忽略身后地上生死未仆的郁阳泽,故情复燃,这个氛围足够令人重新寻得怦然心动。 顾千秋没动,而是轻轻打断他:“俞宗主,没听见来人了吗?还不走啊?” 俞霓神情一顿,刚刚他和郁阳泽打架阵仗太大,山脚下传来同悲盟内弟子的声音,很多人正在朝这里狂奔。 “我不怕。”俞霓轻声道,“我现在可厉害了,没人能欺负我了。” 顾千秋却故意搓了搓手指,指间若有灵光一闪,好像是一把仙剑的形状──但他收得太快,没有任何灵力溢出,看不出是哪一把剑。 “你没有灵力,如何用剑啊?”俞霓语气更轻柔了,“千秋,不用在我面前装什么的。跟我回合欢宗吧,所有的一切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你……” 顾千秋朗然一笑:“是吗?” 下一秒,他手中白光爆裂一闪,使俞霓不得不闭上眼睛暂避锋芒,急退三步,最后一秒的影像,便是那刺眼白光中,逢春剑的形状。 是逢春! 他没有灵力,如何能用神剑逢春?! 这把剑威名太盛,宛如雷霆般悬在每一个修道之人的头顶,山川湖海,仅凭顾千秋一念之间,便掌握着每一个人的生死。 哪怕如“道侣”俞霓,直面神剑,也稍有些紧张。 但是……怎么可能? 可是……他毕竟是顾千秋! 惊疑不定之间,俞霓听见顾千秋缓缓说:“你走吧,人马上就到了。我不想杀你。” 那语气含着三分愁绪,听得俞霓喉间一涩。 他不想杀我。 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 他不想杀我。 终于,俞霓起身遁走。 顾千秋站在原地,待确定俞霓真的走了之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到郁阳泽身前。 探手一摸,终于若个溺水之人上岸,得以长出了一大口气。 “吓死我了!草!”顾千秋破口大骂,手指忍不住的颤抖,足十几秒之后,才终于强压着镇定下来,他把残存的灵力一股脑全输入到郁阳泽体内,“哎。多亏我在白玉京翻到这玩意。” 他看着郁阳泽稍稍恢复的面色,忍不住苦笑道:“老头儿说我狗窝里藏不住剩馍,好像也有点道理哈。” 因为“情欲”,顾千秋不得不找点办法东西来处理。 刚巧就在白玉京里翻到了他曾经嫌麻烦留下来的床头灯——灵力不是很多,但是纯纯正正的“数枝雪”。 多亏“数枝雪”威名远播,又因为当时无聊把床头灯捏成了逢春剑的形状,不然还真唬不住俞霓。 光团一点点化掉,消失无踪。 顾千秋快速翻看了一下郁阳泽的伤势—— 胸前几道极深的抓痕,还好只打到肋骨,没伤到肺腑内脏。颈间五个指印红肿高涨,骨头略有扭曲,淤血又呈现出一种张牙舞爪的乌黑色,触目惊心。 第74章 “啧。”顾千秋烦躁地蹙起眉,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杀意。 顾千秋想将郁阳泽打横抄起来,先回惊虹山。却一下踉跄,差点闪了老腰。 嘿,什么时候长这么壮实了? 他一个踉跄落地,双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的侧颈,那里有血管微微突出,皮下发出暗淡红光——“情欲”。 俞霓也是真的慌了,不然也不能发现不了,他身上还残留着合欢宗的余毒吧? 顾千秋晃动了一下,立刻按着侧颈,忽然感觉掌间湿漉漉的——是郁阳泽的血。 顾千秋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迫使自己恢复三分清明,搭在郁阳泽的脉搏上感受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冷笑。 但他的声音,却有种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轻柔:“下次再见,师父一定想办法替你宰了他,好不好呀?” 指尖脉搏强健,顾千秋吐出一口气,忽然眼前发黑,来不及什么反应,居然一头向前栽倒! 那极快速的时间里,顾千秋来不及做其他,只迅速避让了郁阳泽暴露在外的狰狞伤口,迅速不醒人事。 而本该昏迷不醒的郁阳泽,微微抬起眼皮,那黑色的瞳孔仿若闪着幽暗而深远的光。 顾千秋刚好倒在他身上,头就埋在他颈侧,呼吸的微弱气流划过皮肤的毛孔,使他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栗。 远远看起来,火红林间,树叶满地,灿烂的余晖之下,像是两人在此暧昧缠绵。 郁阳泽搂住了他,缓慢而轻柔地笑起来,甚至用手缕了一下顾千秋的头发,最终扶在他的后脑上,无声应道:“好呀。” 而至此。 远远的山路上冲过来许多同悲盟的弟子,惊虹山禁制,无上榜来了也得靠两条腿狂奔。 少年人精力盛、腿脚快,乌泱泱地冲在最前方,身后传来老头们的喊声:“慢点!慢点!”“我一百多年没跑过步了唉!”“等会儿啊!你们见面了也打不过啊!” 但少年们入盟时就把惊虹山当成圣城来拜,此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根本不听劝,嗷嗷叫着就往上冲。 “这边!这边!人在侧峰!” “站住!别想趁机溜到白玉京去!给我回来!” 一路冲到果林,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把压在郁阳泽身上的顾千秋扯起来:“哎呀?这谁?这是刺客吗?不认识啊!” “不管他,先丢到一边去!” “好好好!听我口令,一、二、三,走你!” 尹旌一路跑得涕泗横流,刚刚站定就看见飞过来的顾千秋,脑子来不及转就伸手去接,然后就发出痛苦的一声“唔!”,当了顾千秋的肉垫子。 “代盟主?代盟主?你怎么样啦?” “代盟主!你没事吧?!” “哎呀哎呀,你别挤我!这可是侠骨香,让我摸摸,快让我摸摸啊——!” 乱成的一锅粥里,小跑来了一个胖胖的身影——谁都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奈何肯定也属于“百年没跑过步”的行列里。 这人处于壮年和老年之间,身材略微走样,五官端正,周身都带着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弟子们齐刷刷地叫道:“岳老!” 岳邱立刻掌控了局势。 “洗尘的那几个,先就地帮郁阳泽处理伤势!你们几个,四处搜索还有没有人在附近,刺客修为很高,小心行事!虚运的人,保护好现场,看看周围土地和树干的灵力残留,查查那人有没有什么东西遗落!” 最后看向刚刚主张着丢人的那个小弟子,怒道:“陶小烁!你……你先把尹旌拉出来看看砸死了没有!” 所有人立刻有条不紊地忙起来,而岳邱缓缓走到了顾千秋身侧,看了看他的脸。 陶小烁在旁边愣不登地问:“岳老,有什么问题吗?” 岳邱又探了一下顾千秋的灵海,空空如也,随即叹了口气,瞬间对这人失去了兴趣。 “找人来看看他,等你代盟主醒了,再发落吧。” “哦哦。” 而此时,尹旌缓缓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我被砸死了吗?” 陶小烁一把搀扶住他,道:“没被砸死!但是好像砸傻了!尹兄,尹兄,你没事吧尹兄?” 尹旌瞳孔一点点聚焦,然后死鱼一般挣扎起来:“人呢?人呢?” 陶小烁一把按住他,连珠炮似的道:“你别急,你别急,代盟主的伤势尚能稳住。你们洗尘的人你自己都不信吗?安心啦,代盟主吉人天相,一定……” 尹旌绝望打断道:“我说,我接住的那个人呢?” 陶小烁恍然大悟:“噢——!刺客是吧?你怕他跑了?没事,虚运师兄们说没有同伙,应该就他一个,收押起来,等候发落就好了!” 尹旌确信跟他说不清了,一把推开陶小烁,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浑身是血、生死未知的顾千秋,踉踉跄跄就奔过去了。 陶小烁居然跟上来了,一直啰嗦:“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难道你跟他认识啊?他到底是谁?你们……” 尹旌不胜其烦,怒喝道:“他是你嫂子——!” 这一声气沉丹田,豪气冲天,声音迫使整个同悲群山都跟着颤了三颤,天地间霎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张圆了嘴,发出极其不理解的声音:“……啊?” 尹旌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个秘密。 第75章 这事儿 ,是不是顾千秋不让说来着? “呃……”尹旌眼神挪开,瞳孔不太明显地晃了晃,“这个……呃,也不一定。” 而岳邱已经迈步上前,劈手将尹旌拽起来,亲自蹲下去,为顾千秋输入灵力。 “你早说这是咱们的代盟主夫人啊。”他的声音居然还有些责备,变脸速度太快以至于没人立刻反应过来,“真是怠慢了怠慢了,来来来,从郁阳泽那边分几个人来,郁阳泽命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先顾这边啊!” 寂静,四周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嗯?”岳邱骤然拔高声音。 所有洗尘的医师瞬间醒悟,扑着就飞过来了。 第30章 “剑端稳,手抬平。” 耳边响起昔日的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仿若能够轻易消除世间一切罹难和愁苦。 “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尤闻侠骨香。你遇到了最适合你的剑。” 郁阳泽低头,看见了手中的寒铁。 茫茫山林,天地疏阔,长风卷过他们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而他的身后,是一个任凭风雨如晦、雷霆万钧,也坚定如青山屹立般的脊梁。 郁阳泽握剑的手有些许颤抖,一种从此天地万里、纵横无际的的浩然之气涤荡在心间,他忍不住微微回头去看那个人。 这个角度,与平日里看起来很不一样。 侧面逆光,轮廓起伏的线条特别流畅,但因为鼻梁稍高,而带出了三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但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立刻笑了一下,微垂的眼睫形成浓密的阴影,眸中盛着耀眼的光,那瞬间几乎是无声的惊心动魄,猝不及防地撞进郁阳泽的视线。 什么时候呢? 郁阳泽不记得了,但就是那一天,或者说,就那一眼。 他的心跳停滞,呼吸停滞,身后的风景飞速褪色。 不受控制的,郁阳泽的视线顺着白皙的脖颈往下,能隐约看见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 “看什么呢?” 郁阳泽喉结不自主的动了一下,立刻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含混道:“没看什么。” 但还好对方并没有跟他纠缠,而是道:“你的剑,锐利有余,意气不足,杀心太重。若是强行跟我学‘千秋同悲七十二式’,怕是此生也难超越我了。” 郁阳泽认真道:“我没想过要超越你。” “胡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你听过没有啊?”他被摸了摸头,是一种柔和又不容置疑的意思,“而且,我一向主张修炼问道在于‘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登仙之路,所以一味追求以前、甚至上古的心法秘籍都是不可取的,当然秘宝咱们还是尽量拿下,剩下的东西最多只能做参考,你如何能知……他们的道,就是你的道呢?” 当时的郁阳泽被说的有点愣。 可是、可是他得幸拜入惊虹山门下之后,便是看见“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冠绝天下,尽极尽善尽美,哪儿还有需要改进呢的? “我让你学‘数枝雪’,学‘云来去’,学‘千秋同悲剑式’,并不是让你在其中苦心孤诣,而是你可以借助它们,悟出自己的道。” “自己的……道?” 霎时间,景色飞旋,高速转动。 天色急转,乌云带着狂风暴雨低垂到他身边,身上不断有血水流出,滴落到烂泥里,他听见自己哭哑的声音。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而此一刻,惊雷猝然照亮周围景色,山水喑哑。 “天命难违,你难道还想逆天改命不成?!” 一切又徒然变色,他眼前只剩下一丝视线,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异色密林之间,踱步过来的白衣如雪。 “你找我呀?” 郁阳泽忽地睁开眼睛。 “醒了!醒了!代盟主醒了!”守床的一个小弟子立刻狂奔出去,“快来人看看!洗尘!洗尘的呢人?!” 而下一秒,郁阳泽劈手拉住另一个也要冲出的弟子,嘶哑着声音喝问:“人呢?” 小弟子平时就是端茶倒水的活儿,从来没跟代盟主对上话过──笑话,就他这个资历和修为,能见过郁阳泽都得算他祖宗保佑了。 他当头被吼得昏戳戳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阳泽又将他推出去,豁然起身,连床头的霜雪明都来不及拿,大步流星就要出门,却忽然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顾千秋就躺在他隔壁的床上。 郁阳泽略微有些迟疑,似乎在确定眼前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幻境,大概三秒钟后,他才走了过去。 顾千秋依旧闭着眼,五官与以往大为不同,至少现在去竞争“珠帘榜”是没戏了。 但郁阳泽没有去寻找旧日的痕迹,而是直接伸出手,用手指碰了一下顾千秋的侧脸,仿若在借助这个动作,直接触碰这具寻常的皮囊里,许久不见又熠熠生辉的灵魂。 然后,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笑了。 小弟子陡然瞪大眼睛。 而至此,他小小的脑仁里才想起来,这是他们代盟主的道侣啊! 天呐,代盟主一睁开眼,自己的伤势也不管不顾,刺客的情况也不闻不问,甚至作为一个剑修,都没有去拿自己的灵魂小老婆! 小老婆和大老婆的争锋,一个回合都没有坚持下来! 第76章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爱情! “人呢人呢?醒了吗?!”岳邱一马当先地推门进来,“哎呀,你怎么站起来了?快躺下!来人!快扶他躺下!” 洗尘医师大概来了二十余个──一看就是已经把他们宗门给全搬来了──但是就算有岳邱发话,也没人敢伸手去摸郁阳泽了。 唔……当时是晕的,摸摸他也不知道。 现在……这可是代盟主!你丫开什么玩笑?! 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郁阳泽忽然笑了一下,道:“岳叔叔。” 这可真是千年雪化、老树逢春的喜事,霎时间把所有人都震在原地,而最震惊的,当属岳邱。 顾千秋走后,郁阳泽就把自己关在了惊虹山上,而他们这些“叔伯”、“姑嫂”的人,关系逐渐变得陌生而拧巴。 曾经,岳邱还逮到过郁阳泽一次,狭路相逢,他用尽量轻的语气问:“怎么?不认识我啦?” 而郁阳泽当时只嗓子动了一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今天就……? “我已经好了,烦请你们看看他。可以吗?” 可以吗!代盟主居然问我们:可以吗! 那当然必然绝然是:可以啊! 洗尘的医师一股脑扑倒顾千秋床前,“哗啦──”地展开了他们自己的法器,气势汹汹得宛如这就算是个偏瘫,他们今天也能让他当场下床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 岳邱胖胖的身体犹如微风中的落叶,那平日里盛着精明光线的小眼睛里,此刻全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激动。 “因为、因为他吗?”岳邱问。 郁阳泽没说话,却笑了一下,扭身站到顾千秋床前去了。 而坐在角落里持续发懵的小弟子逐渐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真谛。 天呐,素日里高冷得连盟内弟子大多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传闻中不幸先天患有面瘫疾病、被怀疑是隔壁修怒无情道的心狠手辣的仇楼主的私生子的代盟主! 居然在三分钟内,足足笑了三回! 这个是什么? 这个就是爱情! “如何?”郁阳泽问。 代盟主面前表现的机会! 洗尘们高声各抒己见:“没事没事,就是全无灵力,被吓到了而已,多休息就不碍事了。”“啊代盟主夫人吉人天相,一定很快就可以醒来的!”“你们如此相配,托您的福,他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虽然这些话里有几个字眼取悦了郁阳泽,但他还是表示:“再说不出点什么有用的,我就把你们都杀了,埋进药田花海里去做花肥,你们说……濮阳前辈会怪我么?” 众洗尘:“……” 岳邱:“……” “咳咳。那还是有些问题的。”一个洗尘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中,视死如归地表示,“他中了俞霓的‘情欲’,想必这段时间很不好过,怕是犯病的时候苦撑难挨。而且如若得不到医治的话,恐难撑几次了。哎呀代盟主,瞪我也没用啊……那毕竟是‘巫山戏云雨’。” 郁阳泽即刻就想起来之前在白玉京外,顾千秋衣衫狼狈、额角有不明显的血迹、还有脖颈处微微的血管狰狞凸起。 而他什么都没问,掐住顾千秋的脖子说,下次一定杀了他。 谁也看不出来,同悲盟代盟主的右手稍稍一动,那略微向上的动势,是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但碍于现场人太多,他硬生生忍住了。 “如何解?”郁阳泽问,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三种解法!”那洗尘一下子找回了自信,显然觉得自己能在问话完毕后不被代盟主埋进土里做肥料了,高兴得很,“其一,俞霓自己来解,咱们不论了。其二,寻个天碑上排名高于俞霓,且灵力纯粹的,但据我所知仇楼主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非常变态,应当是不符合的,咱们也不论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下一秒,他就看见他代盟主的眼底写着明晃晃的两个字:花肥。 那洗尘快速说道:“其三,邪祟退尽、百难全消,‘数枝雪’。” 郁阳泽学了顾千秋的数枝雪,在场人人都知道,立刻对视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时间,连空气中充斥着快活的气息。 唯有在人群中间的郁阳泽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抬起手,下意识探了一下自己的灵海── 当时输入他体内的“数枝雪”已然全部化开,连渣都不剩了。 第31章 郁阳泽从山下拽了一把野花。 侧峰上晨光熹微,茅屋萧索,草地上只有很普通的石砖铺路,蜿蜒曲折,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同悲盟内最最神秘的地方。 但处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植物和松鼠,叽叽叽地跟着他一路往上。 这次,郁阳泽没有在半山腰上犹豫。 他走到了那个绝壁上的山洞口,刚刚一靠近,就听见里面中气十足的大喊:“出你娘!滚远点!不然等老子出去了,打得你山花朵朵开!要乱我道心是吧?哈,等着!我这匹野马不是归途,你这个小人我必须铲除!” 郁阳泽苦涩地提了提嘴角。 他弯腰把那些野花放在洞口,又取出几个山下果树的结晶,整整齐齐地排开。 松鼠们想往上扑,全被他一拂袖扫开。 第77章 郁阳泽诚恳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似乎有无数句话想说,但是最终也没张口,提了提嘴角,意味不明的眼睛就藏在他浓密纤细的睫毛底下。 绝壁上只有狂风呼啸。 不多时,郁阳泽下山来,站在山底下用了很长的时间,设下了侧峰的第二层禁制。 绕回惊虹山上,还没走到问心生门口,尹旌从路边“嗷”的一声就扑了上来:“代盟主!代盟主!刚刚岳老带着几个问源进去了,直接把我赶出来了!啊,我……” 郁阳泽微微皱眉,推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尹旌,直接推门而入。 这几日,因为洗尘需要上来日日照看,所以惊虹山的禁制已经解开了。 但郁阳泽寸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一共就就离开了这半个时辰。 怎么会这么巧? 屋内,问源的几人围在顾千秋的病床前,岳邱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见郁阳泽,率先开口:“小郁啊,他情况很不好。” 岳邱是问源一脉出身,这些都是他的本家后辈,招了招手,一个问源小弟子立刻上前开口:“代盟主,夫、夫人他灵海空虚、经脉错乱、气血低微,就……别说修炼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早该夭折的命,这么多年能活下来,都算一个奇迹了。” 郁阳泽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探了一下灵力残留,没发现什么异常,才应道:“我知道了。” 而此时,顾千秋的眉梢轻轻动了动。 一副要醒的样子。 岳邱从侧方走上来,都没注意挤了郁阳泽,就紧紧地盯着顾千秋:“醒了?” 顾千秋一睁眼,就看见面前出现了个白面胖子,脸上的沟壑虽然不深,但审美上的冲击还是很大的。 他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下一秒,郁阳泽把手放在顾千秋的肩膀上,轻轻止住他想起身的动作,微微侧身,道:“岳叔叔,我想跟他单独呆一会儿。” 从这个角度,郁阳泽几乎完全把两人之间的间隔给挡严实了。 岳邱稍稍愣了一下,才笑道:“哎呀,哎呀,怪我没想到这层!那我就先走了啊,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叫人啊!” 等所有人鱼贯而出,郁阳泽上前又将门打开了,果然还看见尹旌蹲在他的门口,抬着清澈而愚蠢的眼睛看他。 郁阳泽手上搓了个灵力团,丢给尹旌,道:“下山去吧。” 下一秒,毫不留恋地甩上了门。 尹旌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问,差点被门板砸中鼻子,悻悻一低头,看见自己怀中的,分明是惊虹山禁制的“钥匙”! 这是赐予他以后能随便出入惊虹山的资格吗?! 这是他这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代盟主夫人病床前的嘉奖吗?! 尹旌揣着二百多斤的感激涕零和五百多斤的忠心耿耿下了山。 屋内,顾千秋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在问心生。 郁阳泽走向病床前。 这几步路的距离,每一步,顾千秋脑中就“biu”的一下冒出一个念头。 ——这是要问我把俞霓引来的罪? ——还是想问那天他晕倒后发生了什么? ——莫不是要把我赶出同悲盟? 谁料,郁阳泽坐在一把藤木椅子上,动作含蓄,但是身体微微向前倾,有种顾千秋预料中的攻击性。 但是他说:“感觉怎么样?” 顾千秋心中的迷惑和警戒直达一百八,当机立断道:“好了!完全好了!我现在可以立刻下床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 郁阳泽似乎有些满意地颔首,下一秒又说:“你怎么会出现在侧峰?” 顾千秋心说果然来了,用一种更坚定的语气道:“我听见了响动,我是去救你的!” 谁料,郁阳泽却道:“当时你是来救我的?别开玩笑了,你分明就是来跟我一起死的。” 顾千秋在三秒钟预料了一百种情况,但这是第一百零一种。 脑门上顶着几个“???”,缓缓:“啊?”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顾千秋瞬间瞳孔剧震。 一种诡异的直觉如钢丝抛入天际,骤然划破一道端倪,顾千秋快速而决绝地表示:“不!实话告诉你吧!俞霓是来找我的!我打算跟他私奔来着!!!” 郁阳泽的眼神果然微变,似乎一丝危险的意味,但是下一秒又雨过天晴了。 “胡说,俞霓若是来要你的,他哪儿会把你留下?” “……”顾千秋咽了口唾沫。 “你要跟我殉情,你真的很爱我。我决定了,正式与你结为道侣。你开心么?” 说这话的时候,郁阳泽离他已经很近了,整个身体都往前探,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原地变成了一只正在捕猎的大型猫科动物。而要不要在下一秒扑过来,完全取决于顾千秋的回答。 顾千秋一向精明的脑子瞬间过载,如果能实质化的话,肯定能看见正在呼呼冒烟。 “啊。这、这倒也不……”顾千秋看着郁阳泽的眼神,直觉在那一秒疯狂叫嚣,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庞然大物般笼罩着他,他再次当机立断,“我,我很开心。” 顿了顿,顾千秋似乎怕不保险,再次强调:“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落地,整个问心生的气氛骤然一松,郁阳泽风轻云淡地表示:“开心就好。” 第78章 顾千秋心中的迷惑简直都要冲出来了,回想起在合欢宗内听见的八卦,他尝试着问:“那个……你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与我结为道侣,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 郁阳泽点点头,并不打算隐瞒:“不影响啊。” 顾千秋瞬间握拳,显然若不是目前武力值相差太大,他肯定要暴打郁阳泽一顿。 怎么能三心二意、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水性杨花! 郁阳泽眼中闪烁着一丝愉悦的光,说:“成为我的道侣,就必须要学惊虹山的心法秘籍。你愿意么?”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真的有点生气了:“可是惊虹山的同悲道,不应该先沐浴更衣、焚香三日、去师祖排位前三跪九叩,再经正衣、 盥洗、叩首、束脩,敬一杯师父茶么?” 郁阳泽说:“是么?我忘了。” 顾千秋一下子暴怒:“你!” 郁阳泽却道:“你怎么对这个如此了解?还那么激动?你跟我师父很熟啊?” 顾千秋瞬间仿若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背毛扎起,又诡异地温顺,说不出话了。 郁阳泽摔了一本册子到顾千秋的床上,淡淡吩咐:“这是我师父的‘数枝雪’,你拿着练吧,对你的身体有好处。若是有不懂的,尽可以……来问我。” 顾千秋抄起来一看,还真他娘的是“数枝雪”! 他将这本整个修真界都梦寐以求的绝世心法随手甩出去,往后一倒,双手环胸:“我不是那块料。再说了,你为什么不练?你恨你师父吗?你跟他有矛盾吗?他对你不好还是怎么的?” 郁阳泽却道:“我有我的理由。但你,必须要练。” 顾千秋就掀起眼皮看他,不言不语,显然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郁阳泽一下子凑近他,顾千秋下意识往下一缩,整个人几乎又躺回去了,郁阳泽又往下压了三寸,反正是个很没有礼貌的距离。 顾千秋意识到,如果这个时候他张嘴说话,两人之间这微妙的距离会在瞬间清零,危如累卵的平衡会被打破。 郁阳泽在顾千秋眼睛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里,而且因为距离,几乎天地之间只装下了他,令他非常、非常愉悦。 “学吧。”郁阳泽轻声说,“我不会害你的。” 顾千秋忍无可忍,想伸手将他掀出去,但一动,就被郁阳泽抓住了手腕,随便摁回了他自己的胸前:“嗯?还想反抗啊?” “郁少侠。”从这三个字里,郁阳泽确信听出了他师父百年的良好涵养和极端的忍耐力,“我的经脉与常人不同,天生就积赞不了任何灵力,就算是‘数枝雪’,我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少费心了,嗯?” 郁阳泽不动,动作非常强势,语气却好像在撒娇:“试试嘛。” 在顾千秋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里,郁阳泽再次重复:“试试嘛。” biu~ 是的没错上架了 感谢每一个小宝! 感动得我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然后连做二百个后手翻!然后冲回这里哐哐哐磕头(hhhhhhh) 一定要天天开心。(ヮ) . 啊?居然不能小于100字! 岂有此理! 好了没事了,已经满100惹,谢谢大家。 第32章 “喂?老铁救我!” 顾千秋躲在被窝里,极力压低的声音透露出三分克制不住的恐惧:“郁阳泽被鬼上身了!我必须立刻离开同悲盟!” 仇元琛打趣的声音传来:“哟。我早就看出这小子精神不正常,以前跟你说你还不信,怎么现在愿意相信我了?” 顾千秋死死握紧“千里话境”,道:“别废话了!这是我在七天时间里唯一抓住的郁阳泽不在的机会,快来救我!他──” 吱呀── 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顾千秋迅速把“千里话境”的灵石塞进被子里,动作流畅地拢了一下头发,抬头、微笑一气呵成。 “你回来了?” 问心生内,是非常制式和冰冷的装潢,跟有些夸张和随性的白玉京内简直迥异。 这儿“无用”的装饰少得可怜,几近于无,剩下的就只剩一张床、一个案几、一个剑架还有一个博古架。 博古架底下被用来放书了,整整齐齐得好似从来没有被宠幸过,但这应该是郁阳泽细心爱护的缘故。 而架子顶上,是齐整的一溜月影花。 顾千秋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送给郁阳泽十岁、十一岁、十二岁……乃至到他不小心去世之前的不知道到底多少岁的生辰礼物! 月影花乃世间之珍宝,只在北海生长,数量稀少,往往还有凶兽守护。 只可惜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所以除了拿回家哄老婆开心,暂且没成为修真界众人的争夺对象。 而他之所以年年坚持送这个,则是因为……郁阳泽喜欢。 虽然当时顾千秋还无法接受,深深觉得大小伙子娘们唧唧的喜欢花儿,简直不可理喻。 但看着郁阳泽清澈的眼睛、委屈的表情,他忽然就与自己和解了。 算了,谁规定男孩儿就不能喜欢花呢? 而且如今看来,这干净到可怕的房间里,还留着这么多月影花,足以证明!──他真的很喜欢花!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郁阳泽将手中温热的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分门别类地拿出小粥、小菜、小包子,语气漫不经心,“仇楼主么?” 第79章 但是顾千秋觉得,如果这个夺了他徒弟的舍的厉鬼听完答案,应该会二话不说杀上离恨楼。 所以他表示:“什么说话?你幻听了吧?哎我刚好饿了,你──” 顾千秋的语气猝然一顿,然后用一言难尽的语气说:“一个早饭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 说是小粥,但其实非常稠,鲜虾、鲜肉、蛋黄一应俱全,熬得火候刚刚好──顾千秋却确信自己在米粒旁边看到了隐藏得很好的天地青鱼肉。 而那小菜,素的精致雕花,轻油轻盐──但无论怎么看,那藕片也是太阴碧藕!那白菜也是高山雪莲!那蘑菇也是少阳菌! 顾千秋毫不怀疑,掰开那个小包子,里面裹着打碎的万年人参! 如果不是这七天已经经历过数次这样的场面,顾千秋一定觉得这是一碗断头饭,吃完就可以唢呐一响、百布一盖、同悲盟老小等上菜了。 “你受伤了。”郁阳泽还是雷打不动的那个答案,“需要好好补一补。” 顾千秋悲伤而又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肚子。 七天二十一顿饭──顾千秋严厉地拒绝了每天的第四顿──但他还是感觉自己被这些“劲补”的食材硬生生喂胖了十斤! 肚子上的赘肉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审美! 面对这第二十二顿,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我──” 结果立刻就被郁阳泽截走了话头:“你好了,你现在能当场绕着惊虹山狂跑二十圈然后冲回这里再连做二百个后手翻。诺,吃饭。” “小粥”香气四溢,顾千秋脸上混合着屈辱、挣扎、庆幸、狡黠等等表情,默默把碗接过去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修道都要辟谷。 且顾千秋一向认为,有一天那折腾四顿的功夫,还不如拿这些时间去练剑,这样搞不好连天碑排名都能再往上挪一挪。 所以他不理解那些辟谷之后,还要吃吃吃的人。 当然,跟老铁吹牛打屁时嗑的瓜子不算,偶尔风流饮茶饮酒的时候也不算──重点当然在“吹牛”,啊不,在“老铁”和“风流”上,绝不是因为瓜子和茶酒! 顾千秋最后一口小包子咽下,郁阳泽还没来得及起来收拾,这时门外一阵蹬蹬蹬、哐哐哐,紧接着尹旌忠心耿耿地大喊:“报!代盟主,代盟主不好了!一级警报!严之雀回盟,现在已经带着大军杀到惊虹山山脚了!” 顾千秋一骨碌坐起来。 郁阳泽却单手将他按回床上,是个不容置疑的动作。 继而在尹旌绝望的哀嚎中,把食盒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来,才施施然把门打开了。 “代盟主!”尹旌在收到惊虹山钥匙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了精神上至高无上的追求了,现在恨不得退出洗尘、原地加入同悲,因此忠心耿耿得格外真实,“代盟主!咱们怎么办!” 郁阳泽把食盒递给他:“去洗了。看好他。” 然后隔空一取侠骨香,施施然下山去了。 尹旌抱着食盒,脑袋跟着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山脚下人多势众,代盟主就一个孤单单的背影,这岂止是为爱冲锋,这简直是为爱献身啊! 顾千秋一掀被子,打算跟去看看。 门外的尹旌眼疾手快,迅速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床上,手脚也全都塞进去,在脖子那里额外多塞了一层被角:“代盟主夫人,你的伤还未好,切莫激动。相信代盟主他,一定会胜利……” 顾千秋冷静地说:“实话都告诉你吧,其实我不是……诶?阳泽?你怎么回来了?” 尹旌立刻毫无戒心地扭头去看,顾千秋闪电般出手,一掌劈在他的后颈上,尹旌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就像根面条似的软在了地上。 顾千秋施施然起身,理理头发、整整袖口,习惯性地单手负在身后,下山去也。 当然,如果不是他手中正拿着一个“千里话境”,声嘶力竭地咆哮:“仇元琛!!!” 他的形象应当能再从容不迫三分。 “哦。你刚刚干嘛去了?”仇元琛说,语气里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探究和阴阳怪气。 顾千秋回想起小粥小菜小馒头,诡异地一顿,继而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被严刑拷打啊!那狗日的俞霓前两天杀上门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郁阳泽正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呢!” 仇元琛一顿,狐疑:“真这么惨?” 顾千秋下意识挺胸收腹,摸了摸隐约一丝赘肉的端倪,笃定道:“对!我还告诉你个炸裂的事,那狗日的严之雀居然没死,而且你知道么?他居然当了同悲盟的盟主!”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知道啊。这十年是你死了又不是我死了。” 顾千秋一哽,悲怆道:“你若是再不来救命,我今日就要再死一回了。好了,不聊了,永别吧,元琛,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仇元琛一顿,怒喝:“你丫能别叫得那么恶心吗?!” 但“千里话境”已经结束了。 顾千秋寻了棵树,助跑两步,喝呀一声,蹿上了树干,蹲在一个枝桠连接处,往下面的情况看去。 对面人数足有上百,基本全穿着繁阴一脉的弟子服,而众星捧月的最中间,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修者静静而立。 他的衣服穿得很恰当,既不会显得过于华丽浓重而压迫感十足,也不会因为过与单薄雅致而缺少了三分威严,头上顶着一个青蛇冠,赫然是严之雀本人!活的! 第80章 而与乌泱泱的人群对立的,郁阳泽孤单单一人的背影,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顾千秋立刻不爽起来。 他的弟子,他训得、罚得、打得、甚至杀得,但别人不行,说一句重话都不行。 乍看起来,严之雀是比较瘦弱单薄的,这跟他修的“繁阴”功法有关系,但他偏偏就比其他繁阴弟子更柔弱一些,看起来,他甚至有些气血不足的苍白,叫人好不可怜。 他偏头听一个小弟子叽里咕噜把事情讲完了,就抬眼看向郁阳泽,问道:“子美是你杀的?” 郁阳泽道:“谁?” 严之雀也是脾气好,就这么被打脸都不见怒意,而是解释了一下:“就是那个,有些胖的孩子。” 顾千秋轻声“咦”了一句。 那死胖子眼看就要三百斤了,一屁股都能直接给严之雀这瘦胳膊瘦腿的坐死,一脸凶相的横肉活像山底下杀猪的。 严之雀究竟是怎么能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出如此脑残的话? 难道他审美有问题?! 顾千秋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郁阳泽似乎才想起来这么一茬,轻轻的“噢”了一声,道:“是我杀的。” 他微微翘了一下嘴角,讽刺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不好意思啊。” 顾千秋震惊。 郁阳泽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么阴阳怪气的气死人不偿命? 真是干得漂亮! 第33章 以前顾千秋一素认为,严之雀真的是只漂亮而柔弱的鸟,他可怜、脆弱,遇见任何风雨都会死在夜幕雷霆之下,只能被人精心照顾,养在华美而巨大的笼中。 但他应该是看走眼了。 “严盟主在此,你还敢如此嚣张!”“盟主,就是他亲手杀了子美,我亲眼目睹!”“一定要让他得到应受的惩罚!”“残杀同门,按同悲盟铁律,处决他!”“处决他!” 一时间群情激愤,山呼海啸。 严之雀微微抬手、下压,所有声音快速退去,天地安静,其在盟中的控制可见一斑。 “若是千秋还在……”严之雀看着郁阳泽的眼中似乎有些悲伤,复又一哂,不说了。 但谁都知道,他想说的是,若是顾千秋还在世,郁阳泽肯定不会因缺少管束、而犯下如此罪行。 他想说的是,若是顾千秋在世,肯定也铁面无私,要对郁阳泽做出相应的惩处。 只是,他们尽数只记得顾千秋如此年轻就当了仙盟的盟主,必然雷霆手段、铁石心肠。 却忘记了,这种“雷霆手段”和“铁石心肠”是建立在他冠绝无双的逢春剑下——若一个人能够随意对世间一切生杀予夺,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此追求秩序和平等,尚有待商榷吧? 郁阳泽冷冷道:“若我师父还在,必然一剑捅了你。” 严之雀:“……” 众人:“???” 顾千秋:“!” 好小子,你是怎么知道为师的想法的? 他若是现在逢春剑在手,必然先杀俞霓,再杀严之雀,接着杀了令狐良剑,然后默写出一个前男友名单,看谁不死,一路打上门去,路边的狗都得爬起来给他行个礼才行。 但是预想中的暴怒和失态都没有,严之雀只是用一种看小孩子的眼神看了郁阳泽一眼,淡淡道:“我与你师父的事,你无权知晓。但你杀我亲传弟子,这个账该如何算呢?” 郁阳泽挑眉,堪称针锋相对了:“那种货色,杀了也就杀了。哎,我原本以为,那种东西出现在同悲盟内是他误闯进来的,没想到,跟您还挺一丘之貉的。” 顾千秋忍不住为他鼓掌。 虽然不知道这十年生活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一个含蓄内敛的小孩儿变成这副鬼样子,但是结合他“不幸身亡”的背景来看,小孩儿这样,最起码不受欺负。 妙哉,妙哉。 天地静默。 繁阴的弟子们本该在第一时间对郁阳泽群起而攻之。 但不知为何,他们都不着痕迹地偷偷看了严之雀一眼。 显然,就算拿的是反派剧本,也能拥有正常的审美——那三百斤的横肉胖子,和珠帘榜上有名的严盟主,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珠帘榜”跟“天碑”不一样。 后者上榜,有三条规矩:其一,死者,自动消榜。其二,十年不出手者,下榜。 但珠帘榜,则是:凡尘世间有所迹者,无论古今、无论生死,永远都在榜上。——除非被后来者挤出去了。 所以当时顾千秋并没有唬呼延献,他美貌横贯古今、名震四海,当当真真是珠帘榜首! 而严之雀,赫然也在珠帘榜内。 虽然美人有些病弱,站在那里跟个素白的瓷器一样,感觉一碰就碎,但美貌是足以动人心的,还因此,更惹人怜爱。 严之雀不理会郁阳泽的小伎俩,话锋一转,诘问道:“俞霓上了惊虹山?” 郁阳泽淡道:“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严盟主,我师父在时,同悲盟广开山门、不设禁制、无人守山,天下魑魅邪祟无一敢犯,就算是路过,都特意借道三百里绕行山脉。怎么如今你当了家,区区一个‘巫山戏云雨’都能来去自如了?” 这话跟脱了靴子找严之雀的脸抽也没什么区别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第81章 严之雀眯了眯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脆绿意,但只半秒钟,就被他妥善地收了起来。 “我修行资质欠佳,比不得千秋冠绝天下。但替他教训教训你,还是足够用的。” 这话感觉要动手了,顾千秋暗道不好,正准备滑溜下树。 却听郁阳泽说:“留着这力气收拾俞霓去吧。看看严盟主,能不能一朝踹下无上第六,登临天碑呢。” 这一套组合拳简直打得漂亮。 顾千秋第不知道多少次为他鼓掌。 之前看你捶苗妆,还以为你是人狠话不多的,没想到面对打不过的,还是挺清醒的嘛! 严之雀在外的人设,一直是不与人动手的—— 笑话,他领着“顾千秋的遗志”,身后还有当今榜首的“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撑腰。 平日里做事只需动动嘴,其他人都客客气气的,连呛声都不敢,更别提跟他动手了。 十年养尊处优,天碑当然没有他的名字,但具体是因为修为不够,还是他潜龙在渊,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想来,这也是严之雀做盟主的十年来,第一次敢有人对他这么说话。 周围气氛堪称死寂。 万籁俱寂里,严之雀微微侧眼,立刻有个繁阴弟子上来开口。 “盟主!据我所知,子美在您不在盟中的时候,嚣张跋扈,行事乖张,欺辱他门弟子,特别是洗尘和孤妍的弟子不堪其扰。” 严之雀淡淡地:“哦?” 那弟子“啪”的一下就跪下了:“此事之前没有告知盟主!是弟子的罪过!请盟主责罚!” 严之雀还是淡淡道:“那就到本真去领罚吧。” 那弟子瞬间退至人群中。 严之雀看向郁阳泽,居然弯了一下嘴角。 这人站在那里的时候,素静得好像个玉雕的石像,有三分不近人情的冷意,但一翘嘴角,便如日照金山、冰雪消融般的暖意,让人见之动容。 “看来是那人作恶的时候,被郁代盟主按盟规处置了。罚得好啊。” 前一秒,还在喊人家“子美”,后一秒,都开始叫他“那人”了,可见严盟主翻脸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 郁阳泽不置可否。 严之雀却再问:“不过话说回来了,合欢宗与我们同悲盟素无瓜葛,俞霓怎么会忽然上山来呢?” 他不等郁阳泽说话,又自顾自接道,“我听说你带回来了个合欢宗的弟子,还是个鼎炉,可是真的?” 郁阳泽坦然道:“不是弟子,不是鼎炉,他是我千辛万苦寻回来的道侣。怎么了?” 严之雀脸色微变,道:“把人带来我看看。” 郁阳泽说:“他受伤未愈,不便见人。” 严之雀不知想到了什么,加重了语气再道:“把人带来给我。” 郁阳泽说:“想什么呢?严盟主,那是我未过门的道侣,你以为是吃了一半的苹果?” 严之雀这几年惯被捧着,三番五次下不来台,也是动了真火,喝道:“我乃同悲盟主,你是同悲盟的弟子!天地君亲师,我不点头,哪个准你娶道侣了?” 郁阳泽冷笑:“你也配?” 他按在侠骨香剑柄上的手微动,眼看就要血流成河。 顾千秋“咻”的一下滑下树。 尚没来得及拔腿,严之雀在那边怒道:“郁阳泽!给你脸,你就接着。若不是看在千秋的份上……” 被郁阳泽猝然打断:“若不是我师父当初所托非人,哪儿轮得到您坐这个位置?天碑无名,却身任天下第一盟的盟主。见好就收吧,严盟主。” 严之雀显然被气得不轻,抽出一个东西摔在地上,道:“那身为顾千秋的高徒,怎么连个‘良玉榜首’都守不住啊?郁少侠。” 电光火石之间,气氛骤然拉紧,顾千秋一眼就看见被丢到地上的东西,居然是六壬书院的草书。 其实就是一份修真界“月报”——时时通知天下所有门派,今年的榜单更新程度。 严之雀什么意思? 郁阳泽掉下良玉榜首了? 然不等他想明白,郁阳泽已然直接拔剑! 侠骨香利刃出鞘,寒芒一闪,映在所有人骇然的眼底。 顾千秋拔腿就往上冲。 你个虎孩子,什么人你都敢动手?! 但是天降的第三次正义,再一次打断了顾千秋冲刺的步伐—— 那边的小路上,缓缓走上来一个人。 他没有动用灵力,也没携带任何武器,缓步上山来,却令所有的一切令行禁止,剑鸣和人群的嚎叫都被一视同仁地镇压下去,寂静无声。 来人一身素白的长衫,一点花纹装饰都没有,有些日子没修理过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让人很怀疑他今早上是不是连脸都没洗。 但是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威压,却一点不做假,尽管谁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是光光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让人心生警惕了。 顾千秋蹙眉,他认出了这人是谁。 “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 麻烦了,这两人居然还没分手吗?! 这下,就算老铁及时赶到了,恐怕也难收场。 顾千秋掐了一下掌心,复又很快做出决定,刚迈出一步,那边的令狐良剑猝然看向他的方向:“谁?” 第82章 第34章 所有人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 顾千秋调整了一下姿态,单手负在身后,缓慢而闲适地踱过去。 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天碑无上榜首面前如此闲庭信步的。 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眯起了眼睛。 走到郁阳泽身侧,顾千秋停下了脚步,眼见山脚下又有人冲来,于是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闲适踱步的人在瞬间如梦初醒,缩到了郁阳泽身后。 这个动作,直接把令狐良剑喉咙里的话全都堵回去了,他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严之雀也在瞬间变得高傲而冷漠:“你就是那个鼎炉?”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令狐良剑眼中都闪着异样的、隐秘的光芒,似乎想探究出这个皮囊底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顾千秋的回应是:他柔弱地“嘤”了一声,又柔弱地栽进了郁阳泽怀里,并伴随着令人不齿的小声抽泣,伴着一句“我好柔弱啊……” 那副可怜样子,任谁来了都会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天地良心,根本没人动他一根手指! 令狐良剑猝然收回目光,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而严之雀也是目不忍睹,火力直冲郁阳泽:“师兄,此人杀我亲传,窝藏合欢妖人,按同悲盟律法,当逐出山门。” 谁都知道,同悲盟主严之雀和无上榜首令狐良剑是道侣——至少江湖上是这么认为。 但同悲盟内弟子,却都隐隐约约察觉出些许的不对。 若真是举案齐眉的道侣,怎么关系会如此……怪异? 倒也不到水火不容的程度,但他们常常几个月不见一次面、不说一句话。 虽然偶尔见面的时候,交谈态度倒也融洽,但人人都能看出来,这悬浮于沙滩上的危如累卵的平衡正在摇摇欲坠。 严之雀剑锋直指郁阳泽。 顾千秋下意识握紧掌心,却被郁阳泽轻轻拢住了手背,刹那间温热的触感让顾千秋想缩回手,但郁阳泽用的力气却格外大,他没能成功。 令狐良剑已经对眼前的局面失去了兴趣,远远看着惊虹山顶。 这个角度,他看的是白玉京。 “师兄。”严之雀微微加重语气。 令狐良剑对抑郁阳泽说:“我能上去看看么?” 郁阳泽说:“不行。” 令狐良剑笑了一下,说:“谢谢。” 说罢,他抬脚就要往上走。 但郁阳泽还没来得及阻拦,严之雀已猝然间出手,死死拉住了令狐良剑的胳膊。 与他非常用力的手对比,严之雀的语气甚至堪称卑微而乞求的:“师兄。你忘记你曾经说过什么了吗?你说,什么都会依着我的……” 他在撒娇。 所有繁阴弟子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原地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石雕。 而不出所料的,堂堂“明霞照剑霜”被他轻轻一拽,好像脚下长出了深深的根,一步都走不动了。 他的肌肉缓缓放松,回头过来。 “禁足吧。”令狐良剑说,“没我……或者严盟主的命令,不准出来。” 郁阳泽想说话,顾千秋立刻“害怕”地往他怀里再钻了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严之雀挑起了嘴角。 虽然和他想要的处理结果大相径庭。 但是……令狐良剑站在他这边了。 而令狐良剑选择偏袒他,而不是郁阳泽,就已经足够了呀。 因为谁都知道,令狐良剑虽出身同悲“韶光”一脉,但是并不和门中弟子特别熟络,当初做了盟主后,也是格外偏爱郁阳泽的。 只是谁都不知道的,这是因为他当初和顾千秋有过一段对话。 惊虹山上,风阔云舒。 小郁阳泽不善地盯着令狐良剑。 令狐良剑也不善地盯着郁阳泽。 两人像是想斗在一起的大公鸡,只需一个契机,就会大打出手。 而顾千秋哭笑不得地站在他们中间。 他一手把小郁阳泽掉了个方向,打断两人用眼神对战的幼稚行为,令狐良剑才稍稍满意,轻“哼”了一声,说:“这小孩儿看着真烦。” 郁阳泽当即暴走要跟他鱼死网破,但被顾千秋一手虚虚拢在自己怀里,捏了捏他的肩膀。 意思是:看为师帮你出头。 郁阳泽冷静下来,顾千秋道:“师兄,你不是不喜欢他,你是看不惯我啊。” 而当时的令狐良剑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下一秒才又不满地“哼”了一声。 但顾千秋没发现,只道:“那也没办法,我的亲传独苗,师兄若是不喜欢他,日后便不上我惊虹山就好了。” 令狐良剑立刻道:“啧,谁都没你能说。我喜欢他,我喜欢死他了,行了吧?” 自那以后,令狐良剑就对郁阳泽格外“偏爱”了——或者说,爱屋及乌了。 而今天,能让令狐良剑一碗水端得如此不平,可见盟内的弟子对盟主和榜首的高尚爱情的看法实在是太片面了! 这这这,谁还能说他们不是真爱?! 这个时候,山脚下终于冲上来了几个身影。 再一次感谢惊虹山禁飞的规矩,谁上来都得靠双腿蹬蹬蹬,跑得一个比一个面红耳赤。 为首的那个赫然是问源一脉的岳邱,紧随的则是孤妍的逄从君,后面的则是几个其他门内的长老和副长老,齐刷刷地停住,呼哧带喘地表示:“且慢!” 第83章 问源一脉原先是管礼制的,主要活动就是组织组织弟子们开展各种修道之外的业余活动,放松身心,健康成长。 但后来出了个岳邱。 他和前盟主顾千秋关系密切,手段非常,逐步变成了盟内除盟主、副盟主、代盟主之外的……第四号人物。 只是目前副盟主和代盟主都是甩手掌柜,他实际上是个榜眼。 所以现在这个局面,也是他率先来说话。 “盟主。”岳邱脸上有种轻微的挂不住,“仇楼主他杀上门来了。” 严之雀转身,危险地眯了眯眼睛:“他来做什么?” 而不等他多余闲话,不远处,仇元琛手持轩辕神剑,一步一个脚印,宛如杀神一般走了过来。 同一秒,郁阳泽察觉顾千秋想动,立刻用一股更大的力气,把人死死禁锢在自己的怀里。 仇元琛本来绷着一张“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的凶恶面相,正准备作死地挑衅一下“明霞照剑霜”。 下一秒,他看见顾千秋缩在郁阳泽的怀里,立刻破了功。 “卧槽……” 严之雀大概非常厌恶他,不阴不阳地问:“仇楼主大驾光临,强闯我同悲盟,不知有何贵干啊?” 令狐良剑微微蹙眉,并不想见到那么多人似的,转身想走,却又被严之雀亲昵挽住了胳膊,再次定在原地。 仇元琛回神,骂了一句:“关你屁事!” 顿时,他也察觉到了这句话的逻辑不对,改口道:“就闯了,那又如何?” 严之雀一瞪眼睛,却被仇元琛更快速地堵了回去:“贱人!” 说完,他还觉不爽快,扭头对着令狐良剑骂道:“人渣!” 所有人目瞪口呆,连顾千秋都不忍直视了。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辱骂啊。 只可惜有一点小缺憾──老铁大概是忘了他没有武力值这件事。 哈哈,他们三个今天大概就要一起殉在这里了吧。 顾千秋疯狂朝仇元琛打眼色。 而后者在短暂的沉思之后,顿悟了。 那一瞬间,他眼神都变坚定了。 顾千秋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但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仇元琛骤然扭头,对着严之雀和令狐良剑,中气十足地骂道:“插什么嘴?一副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样子!用狼心狗肺骂你们都算抬举了,两个贱人把脑浆摇匀了再来跟我说话!” 沉默,是今天的月色。 顾千秋在瞬间想明白了同悲盟弟子对他的评价。 这小子,别看表面上不好招惹,没想到背地里更是嚣张跋扈。 其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评价非虚! 令狐良剑手指微动,杀意已经掩盖不住了。 严之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松开了挽着他的胳膊,大概意思是:快点把这个人弄死。 悄悄,是离别的笙箫。 仇元琛断然道:“我今天来同悲盟的事,我家几个老头都知道。” 所有人心里浮起一个诧异的想法:你丫出门打架还提家长?! “当然,你应该是见不到他们了。”仇元琛却忽然笑起来,那笑容令人心里发毛,缓缓道,“离恨楼,轩辕剑,你应该知道我先手‘寂灭勾陈’的话,天碑无上也尽斩于脚下的吧?” 所有人寂静无声。 有的弟子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有的弟子已经不寒而栗了。 离恨楼是当今最古老的门派,传承数千年未断绝,一直在风雨飘摇的修真界四平八稳,其可怕实力不容想象。 是后来同悲盟广开门路,一十三个脉别,医修、器修、体修、符修……等等如百花齐放,逐渐盖住了只有剑修传承的离恨楼。 离恨楼剑式古今依旧、一脉相传,名曰“帝鸿三百式”──只可惜难窥古韵,传到如今,只剩十二式了。 但也就仅仅凭这十二式,也足以撑起离恨楼如今的地位。 而其中的最后一式,“寂灭勾陈”是最霸道的一式,通俗来说,就是同归于尽的意思。 只要仇元琛抱着必死决心,就是天外神仙,也得跟他去黄泉作伴、活得潇潇洒洒。 第35章 周围针落可闻。 严之雀微眯着眼睛问:“不可能。你学会了‘寂灭勾陈’?” 仇元琛嘲道:“枉费严盟主千辛万苦塞了人进离恨楼,绞尽脑汁、苦心孤诣怎么就想不到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呢?” 严之雀微微色变。 仇元琛接着道:“我离恨楼血脉相传,轩辕氏的亲缘不允许任何人试图染指。”他专程停下来,笑了一下,“我们是坚若磐石的一体。” 把自己人塞进别人的门派,这事就跟“百花会”、“人间极乐宫”一样,大家私底下偷偷干可以,但是翻到明面上,就太难看了。 场面一时更加尴尬。 仇元琛抖了抖手里的“轩辕剑”,道:“我今日带的可是正品,诸位,想跟我一起共赴黄泉么?” 所有人即刻向他手中看去。 离恨楼所有弟子的所有剑都叫“轩辕”,因为长得一模一样,且都是后代离恨楼的人照着原本的“轩辕神剑”仿制的。 而真正的轩辕神剑,据说跟着皇、帝征战沙场,龙气藏于剑身,拔剑时的锋芒能时三百里的鱼虫鸟兽跪地称臣,是神剑中的神剑。 第84章 “你把剑带来了?”严之雀不可思议,“它如何能出你家祠堂?” 仇元琛像个滚刀肉似的表示:“所以我家长辈在赶来的路上嘛。到时候我方圆三十里所有人都跟我一起灰飞烟灭了,他们好把剑捡回去供起来啊。” 这话简直像是一个疯子在开口! 所有人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只有顾千秋看着那古旧的剑鞘、古朴的花纹、充满神性的剑弧,默默捂住了脸。 因为他怕下一秒就笑出来。 那也太破坏老铁装逼的气氛了不是? 终于,令狐良剑开口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仇元琛一看顾千秋和郁阳泽,就看见他老铁正把头死死埋在他徒弟的胸前,肩膀正发出轻微的、连续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哭了?! 怎么回事? 难道是看我以命相救,太感动所致? 但是这剑是两人曾经一起打的铁,他不会认不出来这就是个冒牌货吧?他眼瘸了?还是疯了? 娘的,怎么看都是老铁变成傻.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啊! 而这时,尹旌连滚带爬地从山顶上冲了下来,一看见那么多人立刻掉头,却被令狐良剑一伸手,从远处拽了过来,直不楞登地摔进了人群中。 众人盯着这“从天而降”的大小伙儿,场面有些好笑。 令狐良剑问:“你是谁?为何从山上下来?” 尹旌把头埋在地上:“我我我、我是,啊不,我不是,我不是……仇楼主!救命啊!以后我都站在你这边,一会儿回去我就把洗尘种地的锄头全送到离恨楼去!楼主,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啊!” 他鬼哭狼嚎得撕心裂肺。 繁阴弟子:“……” 严之雀:“……” 令狐良剑:“……” 顾千秋:“!” 郁阳泽:“?” 仇元琛:“——啊?” 所有人看着仇元琛,而离恨楼主缓缓、缓缓地说:“噢,这个啊。”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了三秒,然后云开雨霁般,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是,我是来抢人的。” 这下才真的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仇元琛不顾自己“无情道”的身份,再次强调:“我对他一见钟情!” 顾千秋察觉到郁阳泽揽住他的手微微收紧,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意思了,在所有炯炯的目光中,他艰难地说:“嘤……” 其他人盯着他那张脸,左看右看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长得如此摄人心魄吗?难不成俞霓的媚骨长他身上了? 怎么……怎么连“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仇楼主,都对他一见钟情! 半晌,严之雀才干涩地挤出一句:“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仇元琛说:“把人给我!” 顾千秋当即就想过去。 这个同悲盟全是神经病,他是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但下一秒,顾千秋被郁阳泽死死拽住了胳膊。 仇元琛没想到郁阳泽在这个时候坏事。 你丫难道看不出来我跟你是一伙儿的吗? “啊,这个、这个。”岳邱摸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虚汗,上前开口,“仇楼主,你能不能高抬贵手,这个…这个人,已经是我们的代盟主夫人了。” 仇元琛:“啊?!” 他的震惊全然不似作假,细细观察,都能看见他的瞳孔都在颤动,呼吸急促、嘴巴微张,显然处于一种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当中。 “啊……”仇元琛良久才回神,这会换成他干巴巴地说了,“啊,这样啊……” 而不知为何而来的逄从君敏锐地左看右看,继而挺身而出:“这是小郁的道侣!绝不能被他带走!不然我同悲盟的脸往哪儿搁啊!” 说罢,还看了一眼郁阳泽,显然是要借此拉拢的意思。 只是郁阳泽没接这茬,他刚要开口,顾千秋忽然一反常态,大喝道:“诸位!为何不问问我本人的意思!” 所有人没料到他还有开口的勇气——在场随便一个,连尹旌都能把你吊起来打八百回好嘛! 果然,被偏爱的有侍无宠! 郁阳泽垂眸看他,顾千秋咳嗽了一声,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跟仇元琛走!我要去离恨楼!” 众人:“!” 尹旌:“!!!” 郁阳泽:“……” 仇元琛笑容扭曲地说:“好,来,过来。” 顾千秋一动,郁阳泽还拉着他,他只好抬头去看,在目光相接的一刹那,郁阳泽松开了手。 但具体是什么情绪,顾千秋来不及看清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想拍拍郁阳泽的手背以示安慰都不行,手才抬起来,就僵硬地顿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走向了仇元琛。 后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山下狂奔而走,顾千秋双腿基本不沾地,像个风筝似的呼啦啦被拽在后面飞,狂风全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惊虹山底寂静无声。 一切问题都被天降的仇元琛直接打乱,而罪魁现在已经逃之夭夭,而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做不出拔腿狂追的狼狈样,只能任他一溜烟的没了。 这个结果,严之雀也能接收,温温柔柔地对郁阳泽劝道:“郁少侠,要尊重他人意愿啊。再说了,就算那鼎炉想跟你,‘不惭世上英’硬要抢的话,我们这些长辈也帮不了你呀。” 第85章 郁阳泽并不说话。 严之雀大获全胜,笑吟吟地挽上令狐良剑的胳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施施然下山去了。 之前跟随而来的繁阴弟子们也如潮水般退去。 岳邱和逄从君多留了一会儿,但是都来不及说话,郁阳泽就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他顿了顿,转身上山。 尹旌默默缩在角落里,看着郁阳泽萧索的背影,一股愧疚和伤感油然而生,刚拔腿想追,忽见郁阳泽几步上前,一把抓走了什么东西! 尹旌:“!” 他低头一看,他“三天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代盟主夫人病床前的嘉奖”不翼而飞了! 他二百多斤的感激涕零和五百多斤的忠心耿耿哗啦啦碎了一地,一抬头,郁阳泽已经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代盟主!代盟主!我刚刚只是为自保的权宜之计,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啊!你和夫人才是最相配的!我跟他是假玩,跟你才是真玩!” “……” 尹旌嚎啕着就下了山。 郁阳泽将手中的草书打开,“六壬书院”四字浮在暗纹底下,若隐若现,是真非假。 天碑良玉榜上,他的名字果然已经挪到了第二位上,而在他的前面,是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两个字——自在。 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 比当年的顾千秋天赋更甚! 但郁阳泽并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只将那份草书收起来,一路回了问心生。 他把散乱的食盒收起来,伸手抚平了床单被角,然后从个锦盒里拿出鱼影琼扇柄,右手握着侠骨香下山,一把关上惊虹山禁制,直奔离恨楼而去。 . “咳咳咳咳咳咳……!!” 仇元琛拍了拍顾千秋的背,语气略有些心虚:“你要是不小心挂了,能不能别算我的错啊?” 顾千秋在撕心裂肺的咳嗽中死死抓住罪魁祸首的胳膊,道:“咳咳,我若是死了,今夜就去站你的床头!” 仇元琛无奈:“都怪你非要搞什么‘仙人遇我尽低头’的禁制,我不双腿跑出火星子,那万一被反应过来的令狐良剑追杀怎么办?你真让我跟他一换一啊?” 顾千秋咳嗽半晌,终于顺了口气,拍了拍那把“轩辕剑”。两人一对视,同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拿这个去诓‘明霞照剑霜’,好大胆啊!仇楼主。” “彼此彼此吧,顾盟主。” 顾千秋好久没这么高兴,笑容灿烂,然下一秒仇元琛如风云变色,直接道:“你跟郁阳泽是怎么回事?” 顾千秋:“……” 顾千秋:“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你万年不变的个人特色啊。” 第36章 夜风萧瑟,凉意浸骨。 仇元琛在寒风中开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顾千秋拢了拢领口,将半张脸都掩在衣襟中:“随便看看。” 仇元琛被他噎得心头火死灰复燃,张嘴就骂:“你随便看看,就看到天极崇华道来了?!你知道这和离恨楼完全是两个方向吗?你知道我们已经走了三天了吗?!” 顾千秋本想张嘴骂回去,但寒风凌烈,张嘴就得被灌一肚子,索性直接偏头,连续咳嗽了几声。 若只听声音,必然要听出他此时虚弱无比,悲伤得肝胆俱裂。 仇元琛:“……” 怎么感觉被老铁开辟了新路径? 顾千秋一脚踩到天的尽头,抬头去看。 巨大的石碑默默伫立,隔着岁月的痕迹,与所有能有幸到此的人隐秘对峙着。 来都来了,仇元琛一把拽着他,用灵气指了个方向,问道:“牛逼不?” 顾千秋不必细看,那上面必然是“不惭世上英”五个字。 他这个年纪能登临天碑第四,已经算是古今少见的天才了。 只可惜,老铁的命说好也坏,以往百年难见的天才,在这一代出了好几十个。 没得到回应,仇元琛用胳膊肘顶了顾千秋一下,孜孜不倦地提醒他:“看见没有?看见没有?牛逼不牛逼?” 而顾千秋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动作,被碰了一下才如大梦苏醒,旋即深深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 “……”顾千秋竭尽全力压住自己的语调,“这是天碑无上榜?” 仇元琛说:“你……你果然还是变成傻.逼了吗? 但顾千秋恍若没听见这声质疑,呼吸略有些凌乱:“这分明是我的前男友名单。” 仇元琛猝然转头看向天碑,这个巨大的石壁上写着他以前就知道的令狐良剑、俞霓,前两天才知道的鬼主凌晨。 ——天碑前十,足足三个,战绩斐然。 难不成还有??? 仇元琛气沉丹田地大吼:“你丫到底谈了多少个?!” 顾千秋没有回答,却苦苦一笑。 那笑容一出,仇元琛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个兄弟,真的哪儿哪儿都好。只是这恋爱谈的,真是比稀碎还碎。 仇元琛痛苦地说:“不用告诉我是谁,你就说这上面有几个吧。” 顾千秋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六个。” 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仇元琛还是被这个数量惊到了。 “一共十个人,除了我,你居然还谈过六个。”仇元琛表情似有难言之隐,却又隐隐有种诡异的俱有荣焉的感觉,“我怎么觉得,你才是合欢宗的盟主呢?俞霓其实没长出天生媚骨,那根骨头其实是长在你身上了!” 第86章 顾千秋气沉丹田:“放屁!” 在老铁诡异混杂的表情中,顾千秋怒道:“都是他们先来勾引我的!至少,至少都是他们先表的白!这这这,我为仙盟流过血,我在同悲立过功,你少污蔑我!” 仇元琛用“好好好,就算你说的都对”的表情看着他。 顾千秋喉头一梗:“……我原本以为,他们全都死了。” 仇元琛“唰”的为他竖起了大拇指:“还是盟主大人您威名盖世!好家伙,六个天碑无上的人物啊,他们要跟你分手,居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假死。” 说着,他愈发觉得这事儿离谱,啧啧称奇起来。 顾千秋感觉到一股心绞痛。 倒也不是因为被甩了、被绿了、被欺骗了。 而是他当时死的时候,为什么没把这群人全都一波带走? 若是他当时伟大献身了,现在仇老铁高低得捞个“天碑榜首”坐一坐。 在仇元琛“阴阳怪气的嘲讽”中,顾千秋心累得连锤他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并肩在天碑底下席地而坐,巨大的石壁将狂风都挡在另一侧,一时无言。 忽然,仇元琛问:“你为什么不修炼?”语气非常认真。 顾千秋知道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而且,他也没打算隐瞒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道:“元琛,我不能修炼了。” 这是两人相熟之后,顾千秋第一次喊“元琛”而他不觉得恶心和恶寒。 因为仇元琛根本来不及顾及这个细节,他准确地抓住了顾千秋的用词。 “不能?为什么不能?”仇元琛一把抄起他的左手,轻数脉搏、灵海一探,“确实混乱,而且确实是个应该‘早夭’的身体,但是……‘数枝雪’在手,这不是问题吧?” 顾千秋轻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仇元琛“啧”了一声:“不知道你和郁阳泽都在想什么,这‘纵横天下、冠绝古今’的心法,难不成有毒?修了就会早死?” 顾千秋却用指关节敲了敲身后古旧的巨石:“元琛,你觉得,我是活着,还是死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仇元琛却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他的瞳孔都不由自主地收缩。 “死而复生”本身就是难解的命题,亘古以来,屈指可数。 更遑论顾千秋是因“献祭”而死的── 以顾千秋的修为,天下无人敢收这个祭品,但是他们头顶上的大道苍苍可就不一定了。 而天碑是天道意志的化身。 一个可怕的事实摆在他面前──若是顾千秋开始修炼,那么他登上天碑的那一刻,便是他避无可避的死期! 仇元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若无其事地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现在这稀烂的天赋,指不定练个一百年都难上榜呢。倒也、倒也不必……” 他说到一半,自己先心虚地减弱了声音。 因为顾千秋正静静地盯着他。 “好吧我承认。”仇元琛搓了一把脸说,“你小子是有点修炼天赋在身上的,不然也不可能那么年轻登顶无上榜。只是我还以为、以为……” 他还以为顾千秋无所不能呢。 仇元琛骤然拍了拍顾千秋的肩膀:“不想修炼就不练了,同悲盟的事儿也别管了,来离恨楼吧。开开心心活个一百年,然后与世长辞,也挺好的。” 顾千秋便笑:“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证什么长生大道?我就在人间随便活,百年以后,化作尘土,没事儿就躺在地上,风吹我,我就跟着飞一飞。” 仇元琛修的事无情道,对这方面比常人凉薄一些,遂欣然点头。 “放心。想死就死吧。”仇元琛说。 “是呀,你都当楼主了,且离恨楼内上下一心,我不操心你。”顾千秋道:“我就放不下两个人。” “不过老头儿修为绝顶,从不下惊虹山,估计跟他的松鼠们再窝个千百年不是问题。啧,就是那小兔崽子……” 说到这里,顾千秋忽然转头去看仇元琛,语气压迫。 “郁阳泽有了新师父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两人对视半晌,仇元琛道:“拜托,自从跟你当了朋友之后,我伟光正的形象已经变成‘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了好吗!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对我偷偷下咒了,不然为什么所有人第一面见我都很讨厌我啊?!” 顾千秋莫名其妙:“有吗?” 仇元琛一个个念出他的罪行:“郁阳泽、令狐良剑、严之雀、俞霓……还有那上次在牡丹台,第一次见面就要动手的鬼主凌晨!” 顾千秋道:“我跟他们也有仇啊!” 仇元琛道:“我说的是第一面!你还跟他们卿卿我我、爱来爱去的时候,他们就看我很不顺眼!还有郁阳泽,我是真想不明白,我对他还不够好吗?咱俩一起看着他修炼,我拿他当半个徒弟,他凭什么讨厌我?他怎么能讨厌我?!” 顾千秋一下子按住仇元琛的手背,义正言辞地说:“他们都是神经病,是俗人,你也不用太计较。你交一个天下最好、交心最深的朋友就够了。” 仇元琛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是只要熟悉仇大楼主一点的人来看,立刻就知道他此时心情不错,正在迅速的由阴转晴。 第87章 “也是。”仇大楼主说,“他们真都挺人品低劣的。” 顾千秋朝他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仇元琛不知道想起来了什么,忽然道:“你知不知道,当初和你交上朋友的时候,其实我很高兴。” 顾千秋还以为老铁是在说甜言蜜语──以往这个时候,下一秒他就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他又因道德绑架而难以拒绝的要求。 于是身经百战的顾千秋搬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语气,说:“我也很高兴,也很高兴。” 气得仇元琛直接给了他一下。 顾千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此刻是他这个“铁石心肠”的老铁要跟他剖析心路历程了! 但是没想到,老铁跟他心连心,他跟老铁玩脑筋。 顾千秋迫切想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连续追问了好多遍,撒泼打滚,用尽各种手段。 但仇元琛已经变成了个闭嘴的老蚌,冷冷地瞪着他,问急了就动手──顾千秋在连续被锤了二十下之后,终于捂着胸口,铩羽而归。 第37章 顾千秋拢衣站在天碑下,仰首去望。 他身后将近七步之外,仇元琛怀中抱着轩辕,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明显更纤细瘦弱的背影。 不知为何,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步,仇元琛还是能从那单薄的背影上看见他挺拔的脊梁,一如当初。 他刚才没出口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顾千秋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他是我顾千秋的朋友。”少年笃定的语气嚣张得不可一世,纵贯古今,现在也依旧在耳边嗡嗡作响,“诸位,以后谁若想找他麻烦,先问过我的霜雪明,如何?” 少年人的剑意从来锋芒毕露。 霜雪明动,明光万里。 台下众人,无人敢言。 顾千秋曾经说过的话很多,认识的人也很多,但是谁都知道,“仇元琛”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光芒太盛,别说当代了,就是古往今来挨着数,也不会有人出其左右了,将来必定是要青史留名、彪炳千秋的。 而仇元琛也自身锋芒,也是当代翘楚,少年天才。 看起来他们能成为朋友,是如此正常而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只不过没人知道的是,仇元琛心里的想法一直都是:相提并论。我居然如此荣幸。 顾千秋拢了拢衣服,忽然晃了一下,仇元琛立刻道:“怎么了?” 下一秒,顾千秋回头,居然目无焦点,一言不发直接栽倒! 仇元琛立刻伸手去接,没想到有一个身影居然比他动作更快,直接将顾千秋搂在了怀里。 轩辕出窍半寸,仇元琛看清了来人:“郁阳泽?你、你怎么在这?” 郁阳泽并不回应,迅速查了一下顾千秋的情况,但一无所获。 顾千秋整个人脉搏正常、体温正常、一丝走火入魔或者别的伤害都没有遭受,郁阳泽试着往他体内注入了一道微弱的灵力刺激,但他还是没有一点要苏醒的意思。 好像……昏迷,或者睡着了? 仇元琛跟着蹲下来,莫名其妙:“他怎么了?” 郁阳泽道:“我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呢,仇楼主。” 仇元琛“啧”了一声,并不理会他语气的夹枪带棒,伸手去探,不由一凝。 好像是某种招魂的器物,顾千秋的生魂被强行从这个身体里带走了。 但是……谁知道他还活着?俞霓? 可俞霓出身合欢宗,宗门内各个功法与此截然不同,而且这股灵力,好像是来自地下。 郁阳泽问道:“怎么了?” 仇元琛刚想张口,忽然一顿,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郁阳泽垂眸,心思闪亮,甚至提了一下讽刺的嘴角。 而不知外面情况如何,顾千秋感觉一股天旋地转的晕眩之后,好歹才站稳了身体。 他迅速去看周围的情况,居然全是混沌一般的气流和暗淡光晕,黑色迷雾将视线停留在三米之外,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全然看不清。 顾千秋低头,发现自己一身白衣,却不是他后来穿的素衣,虽然都是白色,但玉佩、暗纹、白线绣花,各种巧思精妙绝伦,显然是他曾经当盟主时穿的衣服! 这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刚想尝试着随便选个方向走几步,余光却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身型偏瘦而高挑,深色的衣服长长地拖在地上,与黑雾几乎融为一体,稍稍靠近一些之后,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笼罩着一股灰白色的死气,肤色白、嘴唇白,长久不见天日的游魂气息已经呼之欲出了。 顾千秋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倒霉催的前男友。 鬼主凌晨。 鬼修虽然并不是传说中的“幽冥界”,并不能掌管所有人的往生之途,但因为修炼的功法问题,也与地府、幽冥什么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毫不怀疑,凌晨是了什么手段,要见他?还是…… 顾千秋原地不动如山,听见他走过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反而是凌晨先说话,稍稍愣了一下才走到他身侧,继而犹豫地碰了一下他的侧脸,轻轻笑了一下,“好像啊。” 一瞬间如尘埃落定。 顾千秋心中雪亮:伏虎枕。 第88章 “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 呼延献啊呼延献,你丫连个枕头都守不住,真让我失望! 还有俞霓,你丫当时不是很硬气吗?! 传闻中,伏虎枕只会让人“梦到”自己最想见之人,几乎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梦境。 但是,难道是因为他生魂和皮囊不匹,这狗日的枕头就把把他给直接抓来了?! 顾千秋低垂着眼睛,并不做反应。 凌晨就细细地打量他。 顾千秋不动不笑的时候,五官就像是最标准的工笔画,一丝一毫的错漏和瑕疵都没有,眉骨高、下颌线流畅,鼻梁和侧颊都透出象牙一般的质感,像个精雕细琢的神像,随时都可以搬到庙里去受香火。 “像,太像了。”凌晨又轻轻说了两句。 顾千秋敏锐地发现他身上带伤—— 联合俞霓之前也受伤了的情况来看,这两人当时很可能斗了个两败俱伤,但在最后的千钧一刻,都默契收手,各自回家,然后——一个上了同悲盟,一个用了伏虎枕。 顾千秋遗憾得痛心疾首:你俩咋没一起死呢? 而在此时,凌晨忽然伸手,看角度,很可能是想搂他的腰。 顾千秋猝然伸手,用力按住那只不似活人温度的爪子,眼梢斜着向上挑,面无表情。 凌晨明显愣了一下,下一秒,却笑起来:“当真是你会做出来的反应啊。” 顾千秋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听见他这么说,心下了然。 凌晨轻轻动了一下手指,周围的景色即刻大变,一阵炫光迷离之后,顾千秋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吊脚楼外──这个视角很高,能俯瞰整个黄泉地府。 街道宽阔而连绵,七横七纵、回字布局,其间多有房屋商铺,市列珠玑,永远的夜色和永远的暗灯,高楼红袖。 如果忽略其中的森森鬼气,应当是能称得上“繁华”二字的。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全是鬼修,他们在其中生活自得其乐,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而这个吊脚楼是最中心最高最大的建筑。 他来过这里的。 “好漂亮啊!是仿的古都长安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岁月长河响起。 “是啊。”凌晨的声音比现在稍显年轻,尾音甚至是向上走的,“鬼修也是有好人的嘛,也是有……不得不成为鬼修的。” 而少年时的顾千秋探身向前,轻笑着倚栏杆,在梦幻诡谲的幽暗光线中,他的眼睛堪称灼灼的火焰:“你也是吧?” 那时的凌晨没有说话,偏头,带着笑意看着他。 其实很多答案,在那个时候就有预兆了,两人目光短暂相交的一瞬间,两人的命运呼啸着奔向两个完全迥异的方向,从此再无交集。 只是当时的顾千秋没有意识到。 “仿古都长安建的。”凌晨在他身侧,轻声说,“漂亮么?” 顾千秋并不给任何反应,冷冷看着他。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肩背是紧绷的,下颌更加清晰,凌晨看出来,他的站姿虽然挺拔,但含着一股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紧绷感──他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中。 应该是偷偷试过召不来霜雪明了吧? “千秋……”凌晨轻声说,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点,“你不认识我?” 顾千秋的表情纹丝不动,而凌晨在这种严丝合缝的戒备之下,找到了一个答案。 “居然不认识我。……也好,也好。”凌晨稍稍靠近他,低头,一双眼睛盛着万般情谊,“你忘了么?千秋,我叫凌晨,是黄泉的鬼主,也是……你的道侣啊。” 顾千秋牙齿一咬,早他娘的猜到了你会这么说。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当初热恋的时候,这些前夫哥都能毫不犹豫地捅他一刀,怎么他死了之后,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情深似海了? 顾千秋恨不得当场爆起,把凌晨的头拽下来,丢到粪坑里去。 但是…… 这是一个梦境,这是一个梦境,顾千秋你要坚强,郁阳泽还重伤不治等着你回家呢!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道侣?” 凌晨很满意他的反应,想伸手拉他,却被顾千秋快速避开,他也不介意,道:“你忘记了吗?当初苍恒鬼蜮有鬼修作乱,势力逐渐扩出鬼蜮,为祸四方,仙盟联合平乱,你作为同悲盟最优秀的弟子,赫然在除鬼行列。” 顾千秋面无表情,心说我看你要怎么编。 凌晨继续道:“那一场血战,直接将苍恒鬼蜮付之一炬,无数鬼修被斩杀,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灵力低微的鬼修趁乱逃出了鬼蜮。而仙盟也损失不小,数名修真大能就此殒命。不过,当时你奇异的全身而退,霜雪明不沾血,甚至连鞋袜都纤尘未染,盟主便派你去追除逃亡的鬼修……你还有印象吗?” 第38章 “你还有印象吗?” 顾千秋心说我他娘的当然有印象! 当初若不是当初他一念之差,没直接把凌晨戳死在剑下,如今哪儿还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 “当初我就是出逃的鬼修之一。”凌晨畅想往昔的时候,语气居然有点怀念似的,“我受了重伤,根本逃不远,就藏在苍恒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寄希望于仙盟能忘记我这些小喽啰。”他说到这里,甚至笑了一下,“但是没有。鬼修乱世,他们云集天下英豪,不对鬼修赶尽杀绝,绝不会收手。” 第89章 “当时的陈家村已经因为苍恒的连年迫害而不剩什么人了,就剩一些苟延残喘的老幼。我躲在一个牛棚里,尽量让气息不泄露出去,不过我最终还是见到,一个人穿着白衣,踏着月色朝我走来。” 凌晨闭了闭眼睛。 虽然他现在已经贵为黄泉之主,但这个画面依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当天是个上弦月,弯如钩,星星却稀疏,夜色沉沉。 那袭白衣踏着房屋后面的泥土地,脚步轻而稳,不急不慢,每一下都与他极速跳动的胸腔共鸣,让他的脊柱不受控制地颤栗,让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叫嚣着:不要过来! 但是无声寂静之中,脚步声还是停在了牛棚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晨,眼中却没什么情绪,爱憎都浅浅,让人捉摸不透。 只是他手中的长剑却寒意十足,把凉凉的月色都冻成寒冰,牛棚的柱子都因为极冻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凌晨躲在干草堆里,肌肉、内脏、血管都僵硬得不会运转,几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他听见声音。 凌晨被迫从牛棚里爬出来,浑身难闻的气味翻涌,但顾千秋却眉梢都没动一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 凌晨几乎在瞬间意识到,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他真的赌对了。 “饼。几个饼而已。”他说,“我嫌带着太重了,不方便逃命。” 顾千秋轻轻“哦”了一声,霜雪明威压一轻:“算了,你走吧。” 而凌晨绝不会说的是,他是故意的──他早已发现顾千秋的踪迹了,他故意把那几个饼塞进流浪的稚子怀中,他真的赌对了! “怎么不走?想死啊?”顾千秋扭头来看他,凌晨凌晨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抹比月色还明亮的身影,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你……” 顾千秋打断他:“君子论迹,我看见你做好事了。再说了,今夜逃走的鬼修何其多,还缺你一个么?” 少年时的锋芒还露在外面,说话时,他扭头过来,用苛刻而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凌晨一眼,道:“就你这种,再勤勉努力修个百年,也就能勉强接我一剑吧。” 回想到这里,凌晨忽然开始笑,笑得腰都弯了。 他撑在吊脚缠楼前的栏杆上,因为情绪和笑意都太外放,以至于他身上的死气和非人之气都被冲淡了很多,他侧头过来,瞳孔深深,完完全全映着顾千秋的身影。 当初他以为的,傲慢、狂妄、铁石心肠、高居于神坛之上的人,完完全全站在他身边,虽然表情冰冷,但……他就站在这里。 凌晨已经忘记这是梦境了,他笑意真挚,说:“千秋,你不问问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顾千秋并不做回应。 凌晨其实本身是很优越的长相,早几年还没有如此精深鬼道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过,而且五官是柔和那一挂,很容易吸引异性,当他这么带着笑意认真看一个人的时候,几乎能令人怦然心动。 “当时你没有杀我,因为我们一见钟情。我追求你,你答应了。后来我们是整个修真界都嫉妒的神仙眷侣。” “……” 顾千秋真是克制了又克制,才没气沉丹田地吼出一句“放你娘的屁!” 但是他对凌晨的傻.逼程度的看法,又上了一个台阶。 好好好,原本以为你是偶尔傻.逼,没想到你其实是傻.逼得不明显,到今天才图穷匕见。 他真是瞎了眼! 凌晨忽然伸手拉住他,本该冰凉的手掌却隐隐透出一股温度,他大笑着说:“你都忘了。没关系,我依旧爱你!”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直接爆发甩开他! 凌晨表情微变,而就在这一瞬间,顾千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消失了意识。 而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凌晨的笑容也不再,周围繁荣的黄泉地府也如潮水般褪色分解,最终,凌晨从榻上睁眼。 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瞳孔不晃,好几分钟之后才掐着眉心坐起来,回头看向“伏虎枕”,略有苦涩地提了一下嘴角。 “黄粱一梦伏虎枕,不见苍生不回头。” “我算是知道,‘人间极乐宫’为何被如此趋之若鹜了。” 而天极崇华道,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他一眼就看见郁阳泽近在咫尺的脸,遂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又坦然把眼睛闭上了。 还不忘心里不爽:啧,怎么会梦到郁阳泽? 而郁阳泽和仇元琛见他睁眼,又见他闭眼,不禁面面相觑。 这是……终于变成傻子了吗? 下一秒,顾千秋猝然睁眼,然后一把拉住郁阳泽的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郁阳泽不答,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顾千秋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正睡在一架马车上,颠簸轻微得难以发现,右边坐着郁阳泽满目关心,左边坐着仇元琛如老僧入定。 他一时间更没搞清楚到底在不在做梦了。 “你怎么了?做梦吗?”郁阳泽问。 “啊这个……”顾千秋摸了摸鼻子,“也不算吧。” “梦到什么了?”郁阳泽却步步紧逼,顾千秋从其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下意识瞟了仇元琛一眼。 可仇元琛却表现得像是坐着睡着了,根本不跟他通气! 第90章 郁阳泽缓缓道:“梦到你的‘道侣’了吗?” 顾千秋心说你这也能知道? 可是、可是我的人设是不是还没谈过恋爱的母胎单身来着?! 顾千秋刚想否认,旁边的仇元琛忽然睁了眼,一脸“你他娘的快闭嘴吧”的表情。 顾千秋一顿,话头就被郁阳泽接过去了。 “不然,你为什么说梦话,还能说出‘道侣’两个字呢?” 顾千秋闪电般地一回想,立刻反应过来。 他刚刚和凌晨虚与委蛇的时候,全程只说了两个字——“道侣”。 所以这他娘的会被当成梦话说出来吗?! 还好他没说别的,不然现在就要被郁阳泽发现了,你他娘的伏虎枕好像也不是很牛逼的样子啊! 在探究又危险的目光中,顾千秋发挥了堪称完美的演技──他摸了摸头发,微微蹙眉,又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啊?我不记得了。” 仇元琛再次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不忍直视”还是“随便吧反正跟我无关”的意思。 郁阳泽却忽然轻笑了一下。 不过那笑容是什么含义,顾千秋暂时还体悟不明白,话题就很强硬地一转:“郁少侠怎么在这里?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郁阳泽欣然允许他揭过了那个危险的话题,道:“当然是来追你的。你作为我的道侣,一句话不说就跟着仇楼主跑了,我难道不该跟来看看么?” 仇元琛猝然一抖,但是坚强地没睁眼。 顾千秋顿时有些中气不足,但下一秒,他就进行了此生最激烈的争辩:“我不是你的道侣!我们没见过长辈、没进过祠堂、没拜过天地!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我对你完全没有任何意思!” 而对此郁阳泽的反应是:“哦。” 顾千秋剩下的一连串连珠炮都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哦”? 你“哦”是几个意思?! 仇元琛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已然默默关闭了听觉和视觉。 而顾千秋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一把拧住了仇元琛的大腿! 仇元琛猝然睁眼,倒抽一口凉气,在顾千秋杀气腾腾的目光中,坚决地表示:“他要跟我回离恨楼。” 虽然不是那个意思,但老铁一张嘴就是实话! 顾千秋立刻同仇敌忾地点点头。 而郁阳泽看了看顾千秋,又看了看仇元琛,道:“不可能。” 顾千秋:“?” 仇元琛:“什么不可能?” 郁阳泽语调平稳:“因为你的梦想是拜我当师父,你这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拜入同悲门下而活的。” 顾千秋:“……”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郁阳泽继续平稳地道:“那不然,你要如何解释,你在缘灭楼一见到我,就要舍身相救?如此危险的境地啊、如此可怕的魔头啊、还有个变态的俞霓,难道是因为你侠肝义胆、见义勇为吗?看你这样子,明显不是啊。” 顾千秋:“……” 怎么翻旧账啊?过去的胡言乱语,赫然变成长剑,一剑戳死了现在的自己。 顾千秋在仇元琛严厉而谴责的目光中,鼓起了仅存的勇气,想要做最后的申辩。 而郁阳泽一句话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如若你不是想拜入同悲盟的话,那那些事的唯一解释,就只剩……你爱上我了。” 第39章 “如若你不是想拜入同悲盟的话,那那些事的唯一解释,就只剩你爱上我了。”郁阳泽微微靠近他,貌似还觉得自己很讲道理,“你选一个吧。” 顾千秋一顿,干巴巴地道:“没错,我是想拜入同悲盟的哈哈……” 郁阳泽对这个答案也挺满意──至少看起来是很满意──但是他下一秒就掏出了一本小册子,用不容拒绝的力气,妥帖地塞进顾千秋手中,道:“好好修习。” 顾千秋低头一看。 数枝雪! 他崩溃地说:“我不学这个,我不配!我不配学这个!” 郁阳泽报以鼓励的神情:“你配,你当然配,全天下你最配。” 顾千秋宛如个溺水的人,一把抓住了仇元琛的胳膊,而两人过去无数次的配合的默契让他们已经能够做到眼神交流了。 顾千秋:救救!救救! 仇元琛:怎么救?需要我帮你把他宰了吗? 顾千秋:那、那不行。 仇元琛无奈一摊手。 顾千秋气不打一出来:但你要有所表示啊! 仇元琛默了三秒,忽然抬头盯着郁阳泽,沉声道:“他喜欢的是我。” 而郁阳泽报以六字真言:“真的吗?我不信。” 顾千秋崩溃了。 现在这小子油盐不进的画面,他就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而他又不可能真的抱着仇元琛啃一口!死局!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迅速改变新思想、迭代新打法、对郁阳泽发出致命一击:“郁少侠,哈哈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怎么落到良玉榜第二了?” 这一击简直稳准狠,刚才还油盐不进的郁阳泽瞬间闭了嘴,他甚至有些不敢和顾千秋对视,微微侧脸。 顾千秋见此好用,直接一用再用:“啊,我本来以为,您如此年轻就登临了良玉榜首,一定前途无量,所以才想拜入同悲盟的。但是可惜啊……仇楼主明显更前途无量,我换个师父,明显很有道理啊不是么?” 第91章 他一开始说的时候,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一帆风顺、无往不利。修道主要是修自己的道,处处与人争威名、争彩头只是修道途中的添头,无足轻重,甚至幼稚非常。 难道他顾千秋的徒弟是天才,就不许别人的徒弟也是天才了么? 但是他显然没想到一件事是:郁阳泽现在的年纪,和他当年拼了命要拿到“魁首”的自己一样,都是最碰不得自尊心的时候。 而郁阳泽果然不似他以前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我会拿回来的。”郁阳泽轻声说。 顾千秋没拿准为什么他现在忽然有些控制不住。 忽然,他们的马车顶部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拿回什么?” 三个人脸色齐变,郁阳泽率先推开车窗,迅捷翻身而上,如灵巧的大猫一般无声落在车顶上。 仇元琛想动,被顾千秋拦了一下──他想亲眼看到郁阳泽出手,他要亲自辨明他到底是从哪里修来的一身浊气! 而这短短的两秒钟,仇元琛已经大概心里有数了。 “是个小孩儿。”仇元琛轻声说,“小和尚。这个年纪和修为,应该就是把郁阳泽顶下去的那个了。” 顾千秋轻到气声:“替我细看。” 马车顶上,侠骨香刚刚出窍一寸,那小和尚立刻就举起了双手:“对不住对不住,不是故意想听你们说话的。只是我远远一看这马车装饰朴素、马匹全无特殊,偏偏车厢内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一时好奇跟来看看罢了。我若是真想偷听,绝不会开口说话的!” 郁阳泽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说话的原因只是有‘无上’在车架内,若不开口,他抬手你就必死无疑。” 小和尚笑嘻嘻地说:“那不一定吧。郁少侠。” 顾千秋看他们暂时是打不起来了,遂探了个脑袋出来,对着车顶道:“进来说话!”省得他脖子都抬酸了。 郁阳泽率先钻入车内。 而那小和尚居然还真的跟着进了马车。 他一身素色的袈裟,花纹少,只有一点金石点缀,脚下踩着一双草鞋。长相端正,却明显稍显稚嫩,笑眯眯地打量过车内的所有人,然后旁若无人地挑着空处坐下了。 就短短半秒钟的时间,他看出来车内的坐次──离恨楼主坐在左侧位,郁阳泽坐在右侧位,而主位上坐着一个陌生人,非常年轻,年轻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怪异。 至少他不认识──故格外多看了一眼。 顾千秋察觉到这道目光,笑了一下,并不解释,静静看着这小和尚对仇元琛拱手道:“原来是仇楼主,难怪三里之外都能看见腾腾瑞气!” 这完全就是胡言乱语──仇元琛是一脉相承的剑修,身上的气息不说祥瑞在世吧,至少也能止小儿夜啼。 仇元琛直接问:“报上名来。” 小和尚浮夸地“哎呀”了两句,才道:“不才不才,在下正是现今的‘良玉榜首’,名唤自在。都是虚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顾千秋伸手按住郁阳泽的手背,淡淡道:“你今年十七是么?是比‘千秋同悲’都要厉害的成就呢。” 自在小和尚抬眼去看他,显然有些拿不准了,只好顺嘴谦道:“不敢不敢。顾盟主名震四海,死后也威名赫赫,不敢相提并论。” 顾千秋便也顺口道:“那你怎么敢如此挑衅他的徒弟呀?” 自在小和尚被他说得一愣。 “在马车顶故意引走郁阳泽,跟着进来之后,不对我这个‘毫无灵力却坐在主位的陌生人’感兴趣,反而脚尖微微朝向郁阳泽,对他这个前任的‘良玉榜首’更在意。”顾千秋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在笑,但身体微微前倾,脊背绷直,手没离开过腰间垂落佛珠三寸之外。其实你也不像表现出来那么放松吧?” 自在小和尚愣了两秒钟,然后摸了一把脸,露出一个古怪而苦涩的笑容:“我来之前足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建设呢,干嘛要戳穿我呢?” 顾千秋道:“你找郁阳泽何事啊?” 自在这才终于对顾千秋产生了兴趣,并不回答,反而笑着问道:“不然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心里没底。” 顾千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判断,然后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元琛,杀了他。” 仇元琛立刻如闪电般出手! 小和尚确如顾千秋所说,虽然看着轻松随意,但一直保持在最高水准的戒备之中,在顾千秋话音落地的一瞬间,直接向后倒去! 他猛然撞开马车的前帘,飞速旋身而走,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身影──逃跑动作娴熟得宛如他已经偷偷练习过了无数遍。 “流云步。”仇元琛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青雾镇琉璃寺的人。” 顾千秋表情有些古怪,但只一秒钟就被他妥善收了起来,轻声道:“有备而来。而且是对着……郁阳泽,你怎么了?” 右侧位置上,郁阳泽猝然松开紧握的手,指甲深深掐紧掌心的血痕被他不着痕迹地抹在衣袖上,轻声答道:“没事。” 顾千秋觉得有些异样,刚想追问,一道白色灵力如箭般忽然穿过马车帘,被离得最近的仇元琛“啪”的一下抓在手里。 顾千秋问:“什么?” 第92章 仇元琛面色古怪:“一封喜帖。” 这他娘的简直离谱到离奇了,顾千秋接过来看,还真是一封货真价实的婚宴请帖──但最离奇的还不是这个,最离奇的分明是上面新郎官的名字──琉璃。 这、这、这是个和尚啊! “真是奇也怪哉!”仇元琛在旁边感慨道,“这年头,合欢要从良,和尚要嫁人,人渣跑来装深情,老鼠耗子当大王。” 顾千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没文化也不用硬说。 而在两人互动的时候,郁阳泽一言不发,静静坐在那里,垂眸,似乎已经入定了。 仇元琛快速翻过那个话题,抖抖那张请柬:“所以新娘是谁?” 顾千秋道:“不知道啊。” 仇元琛思考了一秒钟,叹道:“青雾镇琉璃寺真是好大的鸿福,不,不对,是整个佛修界好大的鸿福。据我所知,佛修在千年前就衰落了,若不是皇家一直敬佛、民间香火不断,他们早都绝后死透了。但偏偏这一届,出了个无上第三的‘宝月映琉璃’……该不会就是刚刚那小和尚的师父吧?” 他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扭头去看顾千秋,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顾千秋抹了把脸,说:“没事,你继续说。” 仇元琛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张嘴就要问,被顾千秋一个严厉的眼神打住,话出口转了个弯:“咳咳,就是不知道琉璃寺的老住持现今身体如何。”喜帖被他拿着哗啦啦地抖,“好不容易结出来的千年佛子,琉璃佛琉璃月琉璃心,居然要跑去结婚,还要宴请天下英雄客。我要是他啊,估计双眼一翻就见佛祖去了。” 顾千秋瞪他一眼:“关你屁事。” 仇元琛翻开请帖:“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你看,请柬上写着我的名字呢,喔唷,还有郁阳泽的,不过没请你。” 顾千秋的聒骂就在嘴边,但全被他咽下去了,柔声道:“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么可能会邀请我呢?” 他不再理会老铁,把头转开。 却见郁阳泽的手指一直微微颤抖,微弱的迫切和烦闷压也压不住,被顾千秋轻而易举地看了个一干二净。 顾千秋给仇元琛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后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一掀帘子就出去了。 当然,他那句“你真行,你丫让天碑第四给你赶马车!”虽没出口,但凭借两人的心有灵犀,必然已经在顾千秋的耳边咆哮完了。 顾千秋迅速想了一下现在的身份定位,劝道:“不必忧心。你比他厉害多了。” 郁阳泽却一偏头,显然拒绝交流的样子。 顾千秋显然不能见自家小孩儿掉进死胡同里,但宽慰也没什么立场宽慰,正绞尽脑汁地无言以对,却见郁阳泽忽然偏过头来,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那一瞬间,顾千秋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下一秒,他就把问题问回去了:“那你为什么不学数枝雪?” 这个问题横亘在两人之间,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提起,又不知道第多少次被放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顾千秋干巴巴地开口:“仇楼主说……” 却忽然,一个东西塞进了顾千秋的手里,他低头一看——鱼影琼扇柄!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上次跟郁阳泽吵过架之后,他就偷偷把这个东西塞进郁阳泽的被褥里了——还拿棉花团吧团吧,偷偷重新缝了针脚,生怕被看出来。 结果,又被这小兔崽子拿出来了! 但谁料,郁阳泽这次说的是:“你比我更需要它。” 顾千秋一愣,旋即想起来他指的是“情欲”,鱼影琼扇柄解万般不利、涤荡浊气,最主要的是出自缘灭楼,对俞霓的手段天生克制。 还不等他说话,郁阳泽忽然问:“你当时为什么要拿这个?” 顾千秋抬眸,郁阳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反应中察觉出什么隐秘。 但顾千秋一吸气,莫名其妙地道:“当时你什么都不拿,就剩这个在最后,我不伸手,难道要任凭它流过去么?” 出乎意料的,郁阳泽“哦”了一声,并不做别的反应。 顾千秋想把鱼影琼扇柄给他推回去,还没想出什么借口,郁阳泽忽然问道:“仇楼主,到了吗?” 仇元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顾千秋这才想起来这茬,跟着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仇元琛一下把帘子撩开,外面的景色一览无遗。 漆黑的长路,月色稀薄,湿润的泥土上散落一些白色的纸钱,被马车辙压过去陷在地里,周围密林重叠,招魂幡晃荡,似有鬼影幢幢在招手。 而他面前立着一个界碑,上书—— “前路黄泉地,生者快回头。” 第40章 “道理我都懂。”顾千秋扯了扯身上不合适的衣服,“但我们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仇元琛说:“哎呀,时间紧迫,你还挑什么啊?有的穿就不错了!” 郁阳泽说:“乌衣、夕阳纹,黄泉地界,鬼修全是这么穿的。” 顾千秋双手叉腰,扭头,气势汹汹:“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为什么又是我穿裙子?” 仇元琛理直气壮,道:“那我们刚刚打劫的三个鬼修刚好两男一女,你不穿,难道要我们穿吗?” 第93章 顾千秋一时语塞,心累不已。 季小少爷年方十七,好吃懒做,修为不济,身上找不出半块肌肉,身形偏瘦,甚至连个头,都比寻常少年矮了一些。 而他身边。 老铁直逼一米九的个子,因为是剑修还杀气十足,外界评论往往“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穿裙子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郁阳泽倒没如此“壮汉”,但也跟这条裙子八字不和,那张脸俊秀冷漠,站在灰白嶙峋的山谷里,乌黑的睫毛垂落,拒人千里。 顾千秋揉了一把脸,勉强接受了现实。 呼啸的寒风刮过茫茫原始深林,巍峨的山脉横亘在灰白天穹之下,似乎要落雪了。 “这儿的天气真不好。”顾千秋没忍住朝手心呼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稍纵即逝,“这条路上鬼修不少,看样子是要跟咱们一起进城。看来最近鬼长安中有事啊。” 虽然黄泉是鬼修的地盘,一群厉鬼一起生活,但它们也和外面的世界一样,自然的建立起了权威和阶级,甚至跟人间一样,大多数鬼修只是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必要时候才会选择进入“长安城”。 仇元琛抄着手,语气不屑:“黄泉是苍恒鬼蜮覆灭后,由当时逃出来的鬼修重建而成。彼时修真界‘灭鬼’大获成功,就算有侥幸逃出来的也全是歪瓜裂枣。” 顾千秋刚想张口,忽然肩上一沉,是郁阳泽给他披上了一件大衣。 他动作自然,不说话,甚至都没跟顾千秋有眼神交流,象牙一般的皮肤质地让顾千秋的心脏某处微微一动。 仇元琛还在继续说:“‘鬼修’,听起来吓人,但其实都是苍恒鬼蜮的威名,现在的‘黄泉’?哈,连五大门派都没混上。”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 离恨楼主,上古轩辕一脉,以剑立世,普渡众生,娘胎里就带着的嫉恶如仇。 他一生绝无污点,信念崇高,看不起阴沟下水道里的鬼修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情。 顾千秋拍了拍他:“愿你的离恨楼早日壮大,然后把这些混蛋玩意儿全都给铲除了!我愿意给予你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仇元琛眼睛一蹬,顾千秋含蓄地表示了自己的柔弱,道:“不过也不用急于一时,特别是面对黄泉鬼主凌晨,你千万别……” 仇元琛怒目一蹬,还以为他旧情未了。 但顾千秋道:“这人阴险狡诈,比俞霓还不要脸,我建议你别跟他虚与委蛇,最好是照面了一句话也别说,抽出轩辕,砍他丫的!” 仇元琛满意地颔首。 而此时,郁阳泽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个角度让他眉梢形状显得特别凌厉,但偏偏他神情是含蓄而伤感的,那些欲言又止只在瞬间闪过,像是疾风骤雨之后的嶙峋死寂。 顾千秋当作没发现,拢了拢披风,轻道:“走吧。进城看看。” 整个鬼长安听名字就知道了,仿古都的建筑规规矩矩,若不是鬼气森严到难以忽视的地步,这里甚至能称得上繁华。 鬼长安内最高大和精美的建筑,是城中心的一个巨型吊脚楼,三十三城楼高,全木制的半栏杆结构,屋顶上装饰向飞天檐,歇山起翘,在廊洞下雕龙画凤,悬空走廊。 但估计谁也想不到,这个鬼长安中最大最精美独属于鬼主的建筑,名字叫做“无垢楼”。 顾千秋当时听,还觉得出淤泥而不染。 如今物是人非再来看,这他娘的简直和合欢宗内的“缘灭楼”一样不可理喻,是如出一辙的狗屎! 鬼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以叫“无垢”。 合欢宗誓要与天下所有人媾和,所以叫“缘灭”。 顾千秋只恨当初自己脾气太好,没把这两个地方全部给铲平了盖猪圈。 三人走上街。 而介于老铁在修真界小有威名,他们都默默弄了个面具带上。 好在这些鬼修似乎也习惯了遮遮掩掩的生活,许多人都穿着宽大邋遢的衣服,兜帽把大半张脸都挡住了。 故地重游,顾千秋没有一丝唏嘘和怀念,而是在打发郁阳泽去查探情况的时候,迅速对仇元琛表示:“我之前晕倒并非我身体原因,而是有人在召唤‘我’。” 仇元琛立刻反应过来:“伏虎枕?” 两人一对视,仇元琛忽然脸色一变:“凌晨认出你来了?” 顾千秋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他可能没想到天道之下,我还能重新睁眼。尚且还觉得这是伏虎枕带来的梦境吧。” 仇元琛道:“啧。傻.逼俞霓,连自己老祖宗的东西都守不住,废物一个。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我偷偷进楼,把伏虎枕毁了?” 顾千秋一顿,用可以但是没必要的眼神看着他:“我很感动。但尚且不到这个地步。只是凌晨此人心思缜密,跟俞霓不同,多接触几次下来,八成要被他发现。” 仇元琛道:“你今晚可能还……?” 顾千秋点点头,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刚好赶上了黄泉的三年大庆吗?” 仇元琛一笑:“不然你当我一路拼命赶车,是在赶什么?黄泉三年一次大庆,所有鬼修齐聚鬼长安,盛典祭成之时,鬼主会请出苍恒鬼蜮仅存的一点‘苍恒清气’——当然现在已经被凌晨不要脸地改成‘黄泉清气’了。你不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么?” 第94章 顾千秋翘了一下嘴角,忽然垂下了眼睛,轻声说道:“谢谢。” 他是情至此处,不说不行。 但没想到,仇元琛的反应居然很大,几乎是瞬间瞪圆了眼睛,连说话的尾音都没压住:“你说什么?!” 远处有几个鬼修侧目来看,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街道的尽头,四目相对,应该是情侣吵架,便纷纷又把头转开了。 “你小声些!”顾千秋莫名其妙,“谢你两句怎么了?” 仇元琛调整好表情,似乎有些掩饰的意思,道:“哦,也、也没什么。就是没想到啊,堂堂仙盟盟主、天碑无上,居然有一天也会跟我说‘谢谢’,我高兴还不行么?” 还是那熟悉的欠登儿的味道,顾千秋乜他一眼:“喜欢听啊?没问题。帮我把这事儿搞定了,我一天准时点卯跟你说三遍,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怎么样?” 仇元琛道:“成交!” 这时,郁阳泽刚巧回来,道:“无垢楼外来往侍从很多,人群隐隐聚集,还有不少鬼修在进城路上,但尚未见到鬼主。” 仇元琛道:“还好赶上了。” 不然错过三年大庆,要想凌晨把“黄泉清气”给拿出来,估计坑蒙拐骗各种手段轮番上一遍也于事无补。 顾千秋忽然看了一眼郁阳泽。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但是……郁阳泽难道在知道他真实身份之后,还能说出那种乱七八糟、不敬师门的话吗?显然不能啊! 所以顾千秋一直拿不准到底什么情况。 “怎么了?”郁阳泽问道。 顾千秋没忍住白了他一眼,“啧”了一声,索性头一扭,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用进楼。”顾千秋说,“那楼里什么都没有,鬼主睡觉的地方而已。三年大庆是整个鬼长安的盛事,咱们等个吉时就行。” 仇元琛表示没问题:“我知道。但还有个小问题。” 两人一起看他,仇元琛指着自己:“我到时候跟凌晨动手了,下面那么多鬼修,郁阳泽尚且自保,谁来护你?” 顾千秋:“……” 顾千秋镇静道:“蛇有蛇路。仇楼主,少有后顾之忧。” 仇元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显然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他没开口。 郁阳泽忽然问:“你要黄泉清气?” 顾千秋看他一眼,道:“是啊,我天生命不好,也无法修炼。黄泉清气可治百病、解百毒、洗髓伐筋,我好不容易抱上了仇楼主的大腿,要个黄泉清气有什么奇怪的?” 郁阳泽抬眸去看仇元琛。 仇元琛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色令智昏”那一卦。 但是他现在已经被顾千秋的话架起来了,只好沉痛地表示:“我是自愿的。” 郁阳泽目光不移,神情平淡。 仇元琛再次表示:“我真是自愿的!” 顾千秋隐秘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仇元琛这才反应过来用词不当,快速改口:“是我提起的!我希望他跟我一起……长命几百岁?” 但是显然,他改口了也效果寥寥。 最后几个语调,一个疑惑的转弯,显然自己都觉得很离谱。 顾千秋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冷冷地道:“翻过这个话题。”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各自移开视线。 顾千秋重振旗鼓,面对生活。 一抬头,忽然道:“……那是谁?” 那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很“突兀”的人。 其实并不是奇怪的打扮,甚至可以说乍看上去,也是乌衣和夕阳纹,跟街道上大多数的鬼修都无甚区别。 但他还是一下子被顾千秋看见了。 世上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虽然他尽力去伪装了,但还是锋芒毕露到存在感极强——这和他常年处于上位者的生活密不可分。 仇元琛奇道:“俞霓怎么会上这儿来?” 郁阳泽下意识摸了一下手指——侠骨香已然变成了个戒指模样,套在他的食指上。 顾千秋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却没点出,而是淡道:“鬼主在合欢宗抢了东西,俞霓若不来拿回去,他‘巫山戏云雨’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仇元琛道:“啧。本来就够麻烦了,没想到又冒出个俞霓。不是我说,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顾千秋自然地接话:“这不都怪你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看过来,顾千秋道:“我说仇楼主,你什么时候能为民除害啊?”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世界上最熟悉顾千秋的两个人都在这里了——他们几乎瞬间就从这漫不经心的调笑口吻中,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 顾千秋几乎从不对某个人杀意很重。 就算是在围剿邪魔鬼修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杀人只是行为,他并不会流露出太强烈的情绪。 但现在,他的杀心明显异常。 仇元琛发现了他的转变,至少第一次见到俞霓的时候,顾千秋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现在攻击性如此强烈……为什么? 反而是郁阳泽,几乎瞬息之间就想明白了前后关节,没忍住翘了一下嘴角。 几人随便找了个沿街酒肆坐下,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远处的无垢楼的情况。 第95章 天幕低垂,这里的日夜分配与外界略有不同,苍茫的夜风卷过,月亮高悬了。 顾千秋端着酒杯,轻轻嘬了一口,然后“砰”的一下,把酒杯重重磕在桌面上。 另外两人都没好意思看他。 顾千秋道:“二位高手,你们在进黄泉的时候,其实没想到我其实是个人吧?” 另外两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顾千秋继续道:“也根本不知道,是人就是要吃饭的吧?” 他从崇华道一闭眼,再一睁开,人已经在黄泉地界了,到现在,已经超过两天没进食了。 顾千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黄泉内所有东西都有浊气,小少爷身体不好,他就算喝也不敢喝多,只能浅浅沾一下嘴唇,维持一个不脱水死掉的状态。 浅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再次扭头去看无垢楼的情况。 却忽然被闪电般出手的仇元琛一把扯过,劈手摔进了郁阳泽的怀里,而后者宛如早有预料,一把接住顾千秋,直接抬起右手护在前面,拇指已然掐在食指的戒指上。 顾千秋抬头一看。 街边的酒肆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身形有轻微的佝偻,那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无意识含胸,看人的时候也一触即放,眼神游移。 但是他腰间挂着一把墨色长剑,剑柄上则是一个飞鸟形状的坠子。 第41章 街道上的鬼修纷纷侧目来看。 仇元琛站在最前面,问道:“何事?” 磋磨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先看了看仇元琛、又看了看郁阳泽,最后凝视住郁阳泽怀中的一个“姑娘”。 顾千秋刚刚为了喝酒,面具已经取下来了,现在骤然跟磋磨四目相对——后者忽然重重地“哼”了一声。 顾千秋:“……” 郁阳泽微微错步,将顾千秋完全藏在自己身后,平静地看回去。 仇元琛“啧”了一声。 磋磨显然能感受到离恨楼主说不准下一秒就会动手的怒意,垂下眼睛,半死不活地道:“主人请几位共赴黄泉宴。” 顾千秋眼皮一跳。 仇元琛道:“哟,你家主人怎么这么爱抄袭啊?抄苍恒也算你们一脉相承,抄缘灭楼的黄泉宴,真不怕人家的宗主献爬出来咬他?” 磋磨不吃这一套。 说实话,若不是他看向顾千秋的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波动,都会怀疑这鬼修是个从坟里刨出来的僵尸。 只听他一板一眼地重复:“主人请几位共赴黄泉宴。” 仇元琛刚想发作,就听顾千秋“柔弱”地道:“烦请大人带路。” 磋磨直挺挺地戳在那里,本来已经要重新变成一根木头桩子了,但顾千秋这边一张嘴,他又抬起了眼睛。 顾千秋:“……” 仇元琛终于从这不明显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什么,气势十足的威严表情一寸寸龟裂,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顾千秋。 那眼神,怎么看,都是:谴责!强烈谴责! 顾千秋立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郁阳泽微微偏头垂首看他,顾千秋咳嗽了一声,用貌似诚恳无比的语气道:“磋磨大人,当初在合欢宗,我不是故意要打你……” 磋磨一闭眼睛,严厉地抬手止住了他剩下的半句话。 顾千秋笑得像是只奸计得逞的大狐狸,欣然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磋磨果然立刻转身,往事不堪回首。 剩下的仇元琛和郁阳泽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顾千秋,后者小声地辩解:“我是自卫!我当时害怕极了。” 顾千秋从郁阳泽的怀里爬出来,义正言辞地表示:“我快饿死的事儿一笔勾销了!走吧。看看那傻缺凌晨要做什么。” 仇元琛转身跟上磋磨,顾千秋快步上前,似乎要跟他解释什么。 怀中的温度骤降,郁阳泽微微搓了一下指尖,刚刚发梢划过的触感还如此清晰。 他抬眸,也快步跟上。 整个鬼长安中人声鼎沸,似乎天底下的所有鬼修都在今夜来此地共襄盛举了,而磋磨又极具影响力,一时间所有鬼修都静默地站在街道两侧,行着注目礼。 顾千秋幽幽道:“哎……原本以为站在街上等会儿就行了,没想到还得去跟鬼主虚与委蛇。他怎么也阴魂不散的啊……” 磋磨骤然间扭头看他。 顾千秋抬起眼皮,道:“干什么?想动手啊?” 磋磨看了看顾千秋身后,一左一右,如狼似虎的“天碑第四”和“良玉榜首”,发现自己势单力薄,打起来的话确实略有劣势,遂转开了头,并附带一声清晰无比的“哼!” 一行人进了无垢楼。 无垢楼内三转回廊,歌舞升平。 顾千秋走在特色华丽的回廊里,忽然想起来凌晨曾经说的一席话。 “我最恨的就是不平等和不自由。鬼修乱世,弱肉强食,我呕尽心血、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当他们的王,我只是……” 彼时的顾千秋笑眼盈盈。 “我知道啊,不是所有人都想当鬼修的。他们生来就在这片贫瘠、混乱、血腥的土地上,如果不选择加入,就只能选择死亡。” “你只是想改变这一切。” 那时候的凌晨年轻很多,五官清晰,眉眼深刻,虽然已经有挥之不去的鬼气森森,但总体上还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第96章 他把自己的外衣披在顾千秋的身上,低声道:“是啊,如果他们生来就是恶鬼,我也想带他们回到人世间。” 那时的夜色稀薄,但鬼长安的最中心灯火阑珊,那些错杂斑驳的光线落在顾千秋的身上,少年时的他扬声应道:“我帮你啊!” “小心看路。”顾千秋一个踉跄,被身侧的郁阳泽搀了个正着,他一脚稳稳踩上台阶,小声道:“多谢。” 郁阳泽抿了一下唇,没接这个话茬,而是漫不经心似的问:“在想什么?” 往事虽然如过眼云烟,但每每想起来,顾千秋还是要痛心疾首自己曾经的“天真无邪”。 当年也真是傻.逼,别人说啥他信啥。 那狗日的凌晨说他是为了“天下大同”,今天就能理所当然地“登基”,当初接近他就是为了从他这里谋求帮助! 顾千秋想笑一下,但嘴角提不起来,只好放弃了:“没什么。” 郁阳泽不便追问,沉默了。 顾千秋又走了两步,才发现郁阳泽还维持着刚刚搀扶他的动作,不由觉得怪异。 他生怕是自己想多,继续向前,不动声色地稍稍用了点力气,果然把手抽回来了。 悄悄一打量,郁阳泽神情正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顾千秋默默把目光收回来。果然是他想多了。 “我说。”仇元琛的声音忽然从前面传过来,“你们俩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顾千秋本来就有些心虚,骤然被问,反应很大地表示:“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仇元琛:“……” 郁阳泽矜持地看了顾千秋一眼,没说话。 顾千秋这才在凝视中咳嗽了一声,道:“怎么了?” 仇元琛没好气地说:“到了!” 他们穿过连转的回廊,和无数端着酒水果子的侍女擦身而过,终于走到了无垢楼的宴会大殿。 这是一个四面洞空的平层,只有许多廊柱支撑,垂下来的四方门帘并不能遮挡住什么,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直接看到鬼长安的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请吧。”蹉磨说,为他们撩开了一个帘子。 顾千秋一路上都知道这小子在偷偷瞪他,遂在错身的时候摆出一副无辜又可怜的神情,说:“蹉磨大人,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晕你的,更不是故意照着脸打得!你看你现在脸上都没什么痕迹了,干脆就大人大量……” 蹉磨怒道:“滚进去!” 顾千秋欣然进了大殿。 刚刚有灵力隔绝,并看不见宴会内部是如何盛大,一进门,顾千秋就看到了许多黄泉的大能鬼修坐在宾客席上,而最主要的,在最左边的位置上,正倚着一个熟人。 俞霓轻飘飘地打量了他们一眼,神情矜骄,居高临下。 本来都移开了目光,又忽然顿住,几乎是诡异地、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把头扭了回来,继而──死死盯着顾千秋。 顾千秋摸了一把脸上的面具。 看来虽然重新戴上了,遇见老熟人也完全无用啊。 “他看什么?”仇元琛莫名其妙,“这他丫的也能认出来?” 顾千秋含蓄地说:“毕竟我是合欢宗的弟子嘛。” 仇元琛没理会他的*人设行为,而是真心实意的在疑惑:“可是你穿着裙子啊!” 顾千秋:“……” 你丫还敢提这茬?! 他本来都快习惯了上楼的时候撩裙子,现在一想起来,浑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了起来,特别是在前任面前穿成这副鬼样子。 顾千秋无语地扶额,低声道:“一会儿看着点俞霓。” 仇元琛一句“打凌晨又打俞霓,你以为我会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吗?”卡在喉咙里,没咆哮出来,也重重“哼”了一声,顾千秋默认他那是“知道了”的意思。 蹉磨在后面默默瞪了仇元琛一眼。 你丫学我呢?! 在侍女的引导下,三人入席坐下。 仇元琛料想身份也藏不住了,索性把面具取下来,“铛”的一下丢在桌面上。 顾千秋也默默取下面具,然后伸手摸向了桌面上已经准备好的餐前小点和水果。 “还没开席就吃东西。会不会有点不太礼貌?” 顾千秋循声去看,一个素衣的小和尚坐在他身侧,笑吟吟地看着他。 自在。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千秋还没想明白其中关键,郁阳泽已然站起来,把顾千秋提溜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然后一下子坐在自在身边。 “没必要吧,郁少侠。”自在小和尚露出了一个揶揄又无奈的笑,“堂堂‘不惭世上英’在坐,我还敢对他不利么?” 郁阳泽不动如山,拿自在说的话全当成了屁,神态平静、动作自然地剥好了两个橘子递到右边。 顾千秋顿了一下,然后默默接过来,又从老铁手中接过了另外两个橘子。 郁阳泽侧眼一看,仇元琛递过来的橘子没有剥皮,顾千秋果然没吃,直接放在了桌上,吃了自己递过去的那两个。 郁阳泽嘴角不明显地微微上扬,动作自然地摸走顾千秋桌上的橘子,又剥好了放回去,顾千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狼吞虎咽。 自在心中惊疑不定。 如果说上次他只是对这个“毫无灵力、毫无名气”的陌生人有些好奇,那么现在,他的好奇已经如井喷一般盖不住了。 第97章 这人究竟是谁? 而他们对面的俞霓,自从顾千秋进殿之后,目光就没有挪开一分,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显得有点神经质。 “合欢宗”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名门正派,虽不见得跟鬼主凌晨同流合污,但两个门派之中的暗中交流肯定是藕断丝连的。 这个宴会上不少人都认出他来了,心中都有些奇怪。 俞霓素来眼高于顶,的几乎看所有人都是“傻.逼”和“又一个傻.逼”,能被他正眼看待的人不多──但因为他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和足以睥睨天下的修为,所有人都觉得很正常。 所以……对面那个穿着裙子的变态究竟是什么人?! 顾千秋并不怕他,抬眼与他对视。 虽然他神情平静,但只要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此时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 他居然想杀我?! 俞霓骤然起身,千言万语堵在胸腔,似乎下一秒就要失控朝他过来。 但同一时刻,仇元琛也豁然起身。 两个天碑榜上有名的人物骤然间对上,静静流淌的针锋相对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汹涌,让整个大殿上的鬼修们都感觉到了无以言表的压力。 而漩涡的中心,顾千秋又堂而皇之地接过郁阳泽递过来的两个敲开的核桃,慢条斯理地嚼了。 眼见郁阳泽还要伸手去拿,顾千秋道:“饱了。” 郁阳泽这才停下动作,一拂袖,把桌面上的残骸全都毁尸灭迹,又拿过顾千秋桌面上的杯子,把半满的酒杯添满。 对面的俞霓微微眯起眼睛,惊疑不定。 郁阳泽知道了? 自在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顶着满堂的威压抹了一把脸,喃喃了一句“真他娘的刺激”,然后又快速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我不是故意要说脏话的。” 最后,这小和尚看向郁阳泽──准确的说,是郁阳泽遮挡住的那个人。 顾千秋似有所感,扭头过来。 目光相接,那一瞬间,顾千秋以为他终于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了。 但谁想到,自在表情怪异地道:“你……你为什么要穿裙子?!” 顾千秋在一瞬间破功,高贵冷艳的外壳绷不住了,遂瞪了他一眼,再也不打算理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和尚了。 这个时候,蹉磨走到了仇元琛和俞霓之间的大殿。 “两位,请冷静些。”他配剑上的飞鸟坠一晃,“宴席尚未开始,我家主人还没到场呢。” 鬼主凌晨也许并不算可怕,但这是在鬼长安的正中心。 无数鬼修正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欢庆,隐隐能听到他们大笑欢呼的声音,映照着这一片方寸之地的寂静无声。 终于,俞霓坐回了座位上。 紧张的气氛在瞬间瓦解,宴上鬼修们又开始互相劝酒,一派和乐融融。 第42章 蹉磨确保他们打不起来之后,正打算退出去。 仇元琛语气不好地问:“凌晨什么时候来啊?” 蹉磨在除了对顾千秋的时候,对谁都半死不活的样子,眼睛都没抬一下,道:“子时三刻,主人来请诸位看戏。” 仇元琛奇怪:“什么戏?他改行当伶人了?” 蹉磨不理会他的夹枪带棒,道:“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他这边一走,其他鬼修生怕触了霉头两大高手的眉头,纷纷走到廊外去“看风景”了。 整个大殿上就剩了顾千秋几人和俞霓,还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在小和尚。 谁都没说话,气氛暗流涌动得很怪异。 自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我们不找个话题吗?” 仇元琛一下子转向他:“你师父是琉璃?他知道你来鬼长安吗?” 自在咽了一口唾沫,又说:“……要不我们还是继续沉默吧。” 对面的俞霓嗤笑,道:“这年头,和尚都能来黄泉喝酒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新晋的天碑良玉榜首,自在?” 自在小和尚往右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没太敢放肆,含混道:“是啊。” 郁阳泽坐在那里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俞霓观察着他的反应,笑道:“真是自古天才出少年啊!若六壬书院没说错的话,你今年才十七吧?哎呀,十七就身登了良玉榜首,能有如此成就,真是厉害。” 顾千秋在案几下隐秘地碰了碰郁阳泽的手背。 自在似乎有些下不来台,但似乎又觉得挺骄傲的,犹豫了一下,才道:“不敢不敢。师父教的好而已。” 俞霓又道:“是,师父很重要。但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算有人的师父是天下第一、无上榜首,他也守不住良玉榜首。可见,还是小师父你的天赋要高些。” 顾千秋表情微变,仇元琛直接拍案而起,但立刻被郁阳泽拦住了。 自在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有些牙疼地说:“你就是想看到郁少侠跟我打起来是吧?” 俞霓坐在对面,柔和地笑了笑:“不是,我只是在感慨,若我能有如此厉害的师父,也不至于现今竭尽全力,才混了个‘天碑第六’呀。” 仇元琛双手环在胸前,道:“那你是该挺自卑的。” 虽然同在天碑无上,但第六的“巫山戏云雨”和第四的“不惭世上英”还是略有差距,仇元琛是在场唯一一个有资格骂他的。 第98章 果然俞霓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但被他很快压制回去了。 “是呀,在下天资愚钝。比不得郁少侠天赋异禀。”俞霓说。 顾千秋本来按在郁阳泽手背上,那是个下意识的安抚动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郁阳泽转了个手腕,两只手变成了相握的姿势。 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郁阳泽忍不住加了点力气,试图感受那一点掌心的温度。 而顾千秋也压根儿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他此时抬了眼,语气很差地道:“啧。你有完没完?” 俞霓看样子本来是有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腹稿的,但不知怎么,就闭了嘴。 自在小和尚又搓了一把脸。 他说:“呃……要不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所以人看过来。 顾千秋此时终于发现,他和郁阳泽的手因为拉得太久,都出了些薄汗。 他刚想抽手,便见郁阳泽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白皙的皮肤上打了一片浓密的阴影,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似乎有些不能触碰的脆弱。 顾千秋的手一顿,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而自在压力山大地说:“要不我们讨论一下,刚刚蹉磨说的‘看戏’是什么意思?” 仇元琛很不礼貌地“哼”了一声。 自在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是出家人,我真看不得这个的。求各位行行好,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成么?”他一扭头,“特别是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拉着手,如此有伤风化,到底要拉多久啊!” 郁阳泽:“……” 顾千秋在老铁的目光转过来的前一秒,如雷霆之势把手抽回去了。 同时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坚定而淡然,一丝一毫的肌肉都没有错位,坦然地跟仇元琛对视了两秒,搞得仇元琛怀疑了一下自己。 自在崩溃地念了两句佛号,忽然看见郁阳泽的眼神,真情实感、绝无仅有的杀意如此明显,搞得他立刻扭头假装没发现,但默念佛号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对面的俞霓眯了眯眼睛,似有所感。 但就在这时,门口的帘一下又开了,参加宴会的鬼修重新涌了进来,蹉磨落在最后,但并没有进入大厅,反而站在门口,撩起了帘子。 下一秒,鬼主凌晨走了进来。 今日大庆,就算是黄泉的鬼修,也是尽量穿了喜庆的衣裳。特别是鬼主,今日黑紫色的袍子华丽异常,袖口上甚至有金银装饰,重叠的衣摆和头上的冠冕摇晃,显得他特别威严。 仇元琛挑了下嘴角,是个非常讽刺的弧度。 “不是所有人穿上黄袍都像太子的。”他扭头对顾千秋,用密音传话说,“你说是吧?” 顾千秋没有灵力,不能回答,就含蓄地笑了一下,表示认可。 他知道,若不是他们还有事要办,以老铁嫉恶如仇的性子,估计会直接说出声的。 凌晨头上的冕毓并不阻碍他的目光。 他扫过宴会上的鬼修们,目光在俞霓身上一顿,然后看向右边,一路看过自在、郁阳泽、仇元琛,最后在顾千秋身上多停留了一秒。 凌晨今日身上鬼气不算浓郁,不知是如何人逢喜事精神爽了,眼角眉梢都含着点春风得意,黑眼圈不再明显,隐隐显出一丝俊朗飞扬的意思。 “抱歉,我来晚了。”凌晨一边笑,一边走到了主位上,“感谢诸位赏脸,那就开宴吧。” 一声令下,侍女鱼贯而入,各种珍馐美酒被端上来。 顾千秋乜了他一眼,确定这人只是因为疑惑多看了自己一眼,而他更多的注意力都在俞霓和仇元琛身上。 他没怎么动筷子,就等着凌晨什么时候发难。 因为这些人坐在一起,虽称不上其乐融融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宴上的鬼修们也是各怀鬼胎,不过乍看起来气氛融洽,推杯换盏。 而忽然,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道钟声,就在这微弱钟声落地的一瞬间,凌晨放下了酒杯,“哒”的一声,道:“诸位……” 顾千秋也放下悄悄抿了好几口的酒杯,等着事态发展。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凌晨笑着站起来了,说道:“子时三刻了,我请诸位看戏。” 几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但宴上的鬼修们都纷纷起身,走向了外面的连廊。 仇元琛扭头去看顾千秋,后者轻声道:“跟去看看。” 三人一同出了门,自在像个小尾巴似的坠在后面,顾千秋有点烦他,扭头想让他走远点,忽然就看见最后出来的俞霓。 嗯……换了一身衣服的俞霓。 他身上为了方便走过鬼长安大街的夕阳纹乌衣已经不翼而飞,而换作了一身霞色的轻衫,这种如同朝霞烈烈的颜色,落在整体都灰扑扑的鬼修中,简直比千顷荒地一枝花还亮眼。 更别说,那忽然出现在他耳朵上的长链桃花耳坠、头上的艳色发带和发梢上的血色红珠、手上的三四个臂钏和四五个金镯,甚至连手指上,都套着金色的宝玉戒指。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 俞霓头发微卷,垂落了一丝在侧颊,乌黑如绸缎,抬眼的时候明眸皓齿,垂睫的时候熠熠生辉。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顶着那张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脸,然后……对着门槛踉跄了一下,随即柔弱地扶住了门框,并借着这个动作抬眸,霎时间顾盼生辉。 第99章 鬼修们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啊?黄泉境内又是声色犬马的“自由之地”,他们难免咽了口唾沫──若不是这位“巫山戏云雨”凶名在外,他们肯定就直接扑上去了。 连没见过世面的自在小和尚,也没忍住跟着嗓子发痒。 随即,他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闭上眼睛、快速转头、念念有词,估计是又去佛祖面前忏悔了。 而完全免疫的顾千秋:“……” 杀心更重的郁阳泽:“……” 修了无情道的仇元琛:“……你孔雀开屏啊?” 俞霓并不回答,而不远处的凌晨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女装的怪异少年。 他认出来这人是在合欢宗牡丹台上见过的那小鼎炉。 当时就穿着女装,现在还穿着女装,可见是十足的异装癖。 而当时,他和俞霓两败俱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逃走的仇元琛,看样子是把这小鼎炉带走了,估计后来又发生了些事,和郁阳泽混在了一起。 所以这人难不成是什么媚骨天成? 又或者鼎炉体质万中无一? 凌晨多打量了顾千秋一会儿,复又一哂,收回了目光。 算了,跟这些庸俗之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喜欢的人……可是那烈烈朝阳、皎皎明月。 这异装癖,绝无可能相提并论!这些人都他娘的什么眼光啊?! 凌晨彻底收回目光。 “诸位,好戏要开场了。” 第43章 无垢楼外,鬼长安内的街道本就车水马龙,现在更是走向了一个顶峰,所有鬼修笑着鼓掌,山呼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动作如潮水一般整齐划一,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祭祀典礼。 而无垢楼的正对面,拔地而起了一个舞台。 圆形的四面台上,张灯结彩、帷幔轻舞、火红异常。 锣鼓一响。 一个穿着喜庆的瓜皮帽小厮绕着四面台走了一圈台步,又鸣锣一声,亮相道:“诸位,好戏开场啦!” 自在小和尚没见过这个场面,有些好奇,扶着栏杆问道:“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本以为不会有人理他,但凌晨居然悠悠开了口:“鬼主娶亲。” 顾千秋眼皮一抽。 忽然和仇元琛对视上,他的老铁报以谴责又八卦的目光,顾千秋无言以对。 当时人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要不我现在砍他吧?”仇元琛密音传话。 “……”顾千秋虽然很想点头,但最终还是伸手一摆。 这狗日的。他忍了! 高楼百尺,风过骨寒,顾千秋忍不住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白气,用只有郁阳泽听得见的声音说:“一会儿若有变,你先保全自己,仇楼主和我都会自想办法。” 郁阳泽还想再脱,但奈何现在身上就剩一件,再脱就得当街裸奔了。 只好靠近顾千秋一些,将他半拢进怀里。 顾千秋此时也顾不得跟他计较了,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几乎抖落了丝丝白霜。 “听见没有?”顾千秋问。 身侧的郁阳泽根本不动,直到顾千秋又问了一遍,他才喉咙上下动了一下,低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 第一反应是:你不是小孩儿你是啥?翅膀硬了?! 第二反应是:叛逆期。我忍。娘的……不可理喻! 自在凭栏杆眺望,热闹看得红光满面,问:“讲的什么故事?谁娶亲?苍恒的鬼主还是您?” 凌晨莞尔一笑。 那边四面台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夜色深重。 第一幕戏。 一个身穿黑色的鬼修踉跄着奔上舞台,仓皇逃命般频频回头,水琴声幽幽,月色暗暗,最终他躲进了一间三面草棚。 鬼修喘息的声音轻而响彻,远远的喊杀声震天。 下一刻,另一个白衣鬼修走上舞台,单手负剑、长身玉立,然后一扭头过来……没有脸。 自在被吓了一跳:“我去!” 顾千秋:“……” 他长得很见不得人么?! 得等这狗日的戏演完,才能见到黄泉清气。 就是这戏吧,排得怎么说呢……就鸡零狗碎的。 它好吧,它好就好在,它好没品啊。 跟凌晨的长相一样,这戏排得也挺天怒人怨的——标准的四幕戏,俗套的爱情故事。 初见。相识。相爱。大婚。 偏偏所有鬼修都沉迷其中。三年看一次,居然还没看吐。 第三幕落下,静默了好几分钟,八个戴着瓜皮帽的人影动作整齐划一,抬着一品红木棺材,怪异地佝偻着身体,动作夸张,脚步却轻得没落地一般,喜庆地走上了舞台。 顾千秋眉头一动,直觉不好,翻手把酒洒在身上了。 郁阳泽看见了他的一切小动作,顾千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郁少侠,我头晕。” 下一秒,他就直接扑进了郁阳泽的怀里。 郁阳泽早有准备,轻柔地接着他,几乎全部拢进了自己的怀中。 周围几人都发现了这个异常,凌晨漠不关心,自在瞪大眼睛,俞霓欲言又止,而仇元琛莫名其妙地说:“为什么是你抱着他?” 郁阳泽一抬眸:“那不然你来抱?” 第100章 面面相觑,仇元琛咳嗽了一声:“那还是你抱着吧。” 俞霓察觉不对,问道:“他怎么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问话,但是无上榜的威压犹在。 可见,无论看似是多么柔弱漂亮的娇花,骨子里也可能带毒,而且愈发艳丽,毒性也就越大。 自在深觉得此时自己是个误入爱情话本的龙套,默默离远了几步,并在心中诚恳祷告:希望佛祖能把这群人全都一板砖呼死。 · 摇晃,颠簸,顾千秋睁开眼睛。 果不其然,他正躺在一个周围全黑的地方,伸手一碰,就摸到了木质的棺材内壁,从缝隙中流进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喜庆非凡。 顾千秋长叹一口气。 他就知道! 摇晃了很久,顾千秋忽听见外面的锣鼓声销声匿迹,棺材静静,好似一切都被摁了暂停键。长久的静默,顾千秋蹙眉,但下一秒,锣鼓声又起,棺材重新摇晃着前行。 “有点诡异呀。”自在倚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用手托着下巴问,“棺材里装的是‘新娘’么?” 摇晃的棺材终于停下了,下一秒,棺材被掀开,顾千秋被刺眼的光线亮得闭了闭眼睛。 一只手伸在他面前,掌心朝上,静静地等待他。 顾千秋坐起来,然后慢慢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上,顺着抬头一看,便见凌晨那张脸笑意吟吟,映在周边大盛的烛光中。 顾千秋垂眸,一言不发,被搀扶着走出了棺材。 而无垢楼上看戏的几人都瞪大了眼睛—— 良久,自在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顾盟主吗?” 之前,与“鬼主凌晨”搭戏的都是“没有五官”的鬼修,一扭头,白水蛋一般的脑袋已经足够惊悚了。 而现在好不容易长出了五官。 结果更他娘的惊悚了! 郁阳泽垂着眸,抱着顾千秋的手微微紧了紧,并没有失态,而在隐秘的角落,仇元琛与他一对视,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但是现在这个场面,就算仇元琛再怎么想替顾千秋兜底,也是兜不住了的。 俞霓看看左边,又看看台上,神情骤然冷了下来,如花美人瞬成冰雕,眼见就要发难,却被仇元琛抬手一拦。 而在谁都没发现的地方,自在的表情已经快绷不住了。 但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古怪。 他带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又轻倚在了栏杆上,明显正处于一种“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兴奋里。 台上,顾千秋一打眼,看见那几个抬棺材的“人”,居然全都长着巨大的老鼠头,佝偻着身体贼贼地来看他,滴溜溜眼睛一转,又悉悉索索地低回去交头接耳。 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台上。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诡谲而混乱,那些台下的鬼修们都看不清细节,像是层层叠叠的人浪,奔涌着上来,阻断他的所有退路。 “千秋。”凌晨在他耳边亲密地说,“你在想什么?” 顾千秋抬眸,弯了弯眼睛。 这个动作让他身上的冷凝和拒人千里的寒意尽数散去,本来就温和的五官似镀上了一层柔光,眸子熠熠生辉若盛着无尽笑意,让人见之生出种自愿溺死在其中地冲动。 难怪乎当年“珠帘榜”,顾千秋能险胜俞霓——五官当然是比不过的,但无上榜首的赫赫威名和这种近乎灿烂辉煌的神情气质,让他硬生生占据了一席之地。 “……”自在下意识摸了摸下巴,神情微敛,“……啧。” 此时,仇元琛幽幽开口:“你们都知道了?” 俞霓:“……” 郁阳泽:“……” 自在:“?” 仇元琛把手扶在腰间的轩辕剑柄上,不怒自威的神情自若,死死盯着对面的舞台,道:“知道就好。那呆会儿谁若是拦我的路,天涯海角,我也要他不得超生。” 自在偷偷一打量,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总觉得离恨楼主是在点自己。 但……他该知道什么?! 俞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要……是吗?” 仇元琛瞥了他一眼,俞霓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 舞台上,凌晨牵着顾千秋,一迈步,周围的景色又变幻,无数景色如破碎的琉璃飞旋漂浮,丝丝缕缕全是凌晨的过往和幻想凝聚在一起。 他们面前摆着许多东西,红黑主色,鞭炮齐鸣,庆贺道喜声不绝于耳,凌晨牵着他走过礼仪牌坊,好像是真打算跟他拜天地! 顾千秋在“要不就先演着反正都是假的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吧”和“管他娘的忍不了了不如直接动手弄死他吧”两个想法中摇摆不定,却忽见无垢楼上剑芒一动,下一秒,排山倒海的憾山剑式直扑四面台! 凌晨迫不得已出戏,抬手灵力挥出去挡,霎时间喜庆的氛围被冲得七零八落,无数鬼修在余威种连退三步。 凌晨恶狠狠抬头,仇元琛手持巨剑站在三十三层的无垢楼上,居高临下地看来。 狂风卷着他的衣摆,所有鬼修小辈暂避锋芒,轩辕神剑出鞘,高大巍峨的无垢楼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这“鬼主娶亲”的第四幕戏,终归是唱不下去了。 凌晨一字一顿:“仇、楼、主……” 第101章 仇元琛道:“顾千秋是我仇某人的朋友,就算他现在死了,但谁敢非议他,谁就做好赴黄泉的准备吧。” 凌晨提起嘴角:“是么?仇楼主恐怕跟千秋也不是太好的交情,不然怎么连他有过什么道侣也不知道呢?” 仇元琛讽刺一笑:“千秋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挑道侣的眼光不行。没关系,身后事我帮他清算。” 郁阳泽微动,显然是十二万分地赞同仇元琛了,连之前那点微妙别扭的龃龉都被暂时放下,同仇敌忾地站成了统一战线。 而俞霓脸色青白一变,但又诡异一顿,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吃了个暗暗的明亏。 凌晨缓缓重复了一下那个词:“‘清算’……哈!我不知道两个人之前的感情,居然也要旁人来插手了。仇楼主,难道你也喜欢千秋吗?” 仇元琛莫名其妙:“你文盲啊?我修的是无情道。” “那我劝你少管此事。”凌晨身上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温和与生气在瞬间溃散,他的表情沉下来,嘴角向下,仿若天生就不知道该如何笑一般,“看看周围的环境吧,仇楼主,黄泉地界我做主,就算你是‘不惭世上英’也不好使。” 而仇元琛身侧,俞霓稍稍抬起下巴,平静道:“如若加上我呢?” 而此时,郁阳泽找了个美人榻,将面色发白的人裹在一张毛茸茸的大毯里,对如此激烈紧张的对峙中置若罔闻。 反而是那个小和尚自在,此时完完全全缩在了角落里,一点搞不清楚状况。 凌晨的表情有些难看,但他冷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身侧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形容,但这个黄泉里叱咤多年的鬼主几乎在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僵硬着脖颈扭头。 顾千秋站在他身后。 依旧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耀目刺眼到高不可攀,但那瞬间,仿若柔和精美的面具被脱掉了,而精美的皮囊之下,并不是空壳。 那瞬间,凌晨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没说出话来。 顾千秋朝他弯了弯嘴角,慢慢说:“凌晨,别误了吉时。” 凌晨的肩胛骨一瞬间紧绷又放松,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脊椎里被抽走了,摇摇欲坠。 他不知是悲哀还是好笑,抬了一下嘴角。 所有鬼修都聚集在四面台周围,人头济济、摩肩接踵,纷纷高呼:“吉时已到!” 也许他们常年生活在阴暗之处的怨气早已聚集,今日才终于有了个泄洪的闸口。而这个闸口一旦打开,便如磅礴滔天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凌晨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并不是所有人都生来就想做鬼修的,或者说,绝大多数人走上这条路,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出生在这里。 他们一生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贫穷和战乱,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在鲜血淋漓的土地上活下来。 而等到终于有些本事,觉得身可由己的时候一抬头,才惊觉自己来路荆棘,未来既定。 他们注定是不得善终的“鬼修”。 “吉时已到!”鬼修们群情激愤,看着顾千秋的脸,就好像是看见太阳跌落进泥潭,狂热.地山呼,“成婚!成婚!” 第44章 “成婚!”“成婚!”“成婚!” 齐刷刷的喊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顾千秋在凌晨身后,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机会。 但仇元琛是真的受不了了——他娘的,就是受不了这鸟气!要不然还是把凌晨绑回去大刑伺候,每天定时定点三顿好打吧。 郁阳泽手无意识地一紧,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虽然表情还是那副冰冷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睫毛预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俞霓死死握住栏杆,几乎要在那木制的凭栏上摁出几个手指印,神情冰冷到杀意俱现。 “成婚!”“成婚!”“成婚!” 凌晨挑衅一般,重新拉起了顾千秋的手。 盛典祭祀,婚礼和大庆在同一时刻。 凌晨带着顾千秋走到了一个青铜大鼎面前,这鼎足有一人高,上面雕刻着兽首纹样,栩栩如生而狰狞异常。 巫罗麒麟鼎。顾千秋见过的。 “巫罗麒麟鼎。”凌晨笑着说,“黄泉清气就是由此鼎炼化而成,去除所有鬼界的污浊和尘垢……哈哈,想不到吧,全世间最纯净、最无瑕、最至高无上的清气,居然是出自黄泉地府。”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却不在青铜大鼎上,而是微微侧目来看顾千秋,眼睛里盛满了一些醇厚而温柔的东西,似乎意有所值。 而顾千秋果然如他所料地翘起嘴角,眼角也弯成漂亮的弧度,轻声道:“嗯。” 凌晨拉着他上两级阶梯,道:“上来。” 顾千秋心中某处微微一动,似有一道雪亮的光骤然划过阴霾的天空,被他如雷霆一般抓住了端倪。 丑时。 巫罗麒麟鼎发出很轻微的“吱呀”声,金属的声音令人牙酸,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看着一道幽幽的清气从其中冒了出来。 这简直是肉眼都难看见的一股微弱气流,几乎有人呼吸太重都能瞬间把它吹得灰飞烟灭。 但谁都没有在此时动手。 所有心怀鬼胎的人都知道,黄泉清气只是一股气流,全从鼎中袅袅而出,最起码还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第102章 所有人的精神被拉到紧绷的极限。 而一切变故都发生在这一刻—— 忽然,无垢楼顶层的雕花木门如炮弹一般飞了出来,下一秒,两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同时从楼上飞速坠下,剑光乍起。 从三十三层飞速坠落的一瞬间,他们的佩剑被炫色的灯光照得雪亮——墨剑和留情! 是鬼修磋磨和合欢宗的都门! 几乎就在同一秒钟,所有人猝然抬头,便见无垢楼顶层内的大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是鬼主凌晨! 他们统一迅速低头去看,电光火石间纷纷想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鬼长安内鬼气十足,他们常年不沾染这种污垢浊气,一进鬼长安便觉如铺天盖地的霾,极大的干扰了他们的判断。 以至于连鬼主本人在楼顶上睡觉,而楼底下正在成亲的那位是凌晨的出窍元神都看不出来! 几乎只是在都门和磋磨双双坠地的瞬间。 仇元琛直接轩辕剑用力掷出,将四面台围得水泄不通的鬼修们如分海般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向两侧,而他本人也几乎在同时掠过他们,直奔巫罗麒麟鼎! 顾千秋断喝道:“仇……!” 凌晨直接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眉心深深皱起来,但神情暂分不出是惊是怒,又或者是一万句疑惑的话卡在喉咙里。 “……放开!”仇元琛宛如被点了暂停键,轩辕神剑的滔天一怒硬生生顿在凌晨的三尺之外,不由咆哮道:“松手!!!” 而这话一出,凌晨立刻察觉了不对。 顾千秋绝望于老铁的智商,颤抖着抬手遥遥一指,那边三十三层的郁阳泽顿时侠骨香出鞘,寒芒闪动间他如乘风直上无垢楼顶! 磋磨在混乱之中大喝了一声:“鬼主!” 所有鬼修如得令的蝗虫,纷纷朝着无垢楼涌来,直追着郁阳泽而上! 俞霓犹豫了一秒,最终纵身一跃。 他身上霞色的衣袍就像是一只从枝头坠下的绚丽鸟雀,裹挟着狂风就落在了四面台上。 他直接伸手去抓顾千秋——但凌晨迎着“不惭世上英”和“巫山戏云雨”的威压,必不可能撒手,反而下意识加重了一些力气。 “他是谁?”一种惊心动魄的猜想萦绕在凌晨脑中,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心悸让他的心脏狂跳,“他到底是谁?!” 但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顾千秋被掐得上不来气,本能去掰凌晨如铁的手臂,眼睛却看着仇元琛,霎时间,老铁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 他惊疑不定地将剑势收回,然后道:“鬼主,你们已经结束了。” 凌晨下意识松开手,快速扭头去确定,猝然对上顾千秋的目光──透过那张熟悉的脸,看到绝无仅有不可能被替代的坚毅灵魂。 那一瞬间,顾千秋直接抬脚一踹! 多年来的默契还是有些用的,轩辕剑携无敌之势当头斩下! 凌晨本就心神大乱,若以出窍元神直抗轩辕一剑,他就算是不死也得重残,千钧一发之际,他别无可能地选择了回神。 下一秒,凌晨从榻上猛地睁眼。 直对上郁阳泽的侠骨香! 而顾千秋因为那一脚踹得太狠,一个踉跄不稳,向后倒的瞬间居然被人接住了,扭头一看──俞霓。 这可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仇元琛一剑劈空,大骂一声,扭头来看,不由得脏话飙了一连串,最终大喝一遍刚刚的台词:“撒手!” 俞霓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顾千秋的几个穴道,但动作堪称是轻柔的,就好似羽毛轻轻拂过皮肤。 但顾千秋知道,只要他打算反抗,那力道几乎在瞬间就会让他脱一层皮。 “千秋……”俞霓像是忽然喝醉了,迷蒙着目光叫他,“你还是这张脸,比较好看。” 而在无比混乱的场面里,自在抱头鼠窜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块比较安全的角落缩进去,头上顶着一块块碎了的木桌,他颤抖地说:“我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但下一秒,便有一个重物惊天动地般摔在他面前,砸起尘埃。 那是一个已经死透了个鬼修。 自在喃喃道:“……你听往生咒吗?! 接着,面前又是一声响,不过这次就轻了许多。 郁阳泽身上已经染血,落地轻盈如猫,但喘息略大,自在从他侠骨香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年轻、狂妄。 但郁阳泽并没有时间跟他说话,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就滚开,下一刻,一条银链带刺长鞭如雷霆般骤然抽向地面,霎时间地板龟裂成好几块,尘土飞扬。 自在呛了一口土,呸呸呸了半天,终于一掀桌子,站起来了。 “好巧啊,郁少侠。”苗妆笑眯眯地说,手中转着一个玉质的枕头,上面的虎形栩栩如生,顷刻间又被她收进了手腕,“你很想要这个啊?嘻嘻,不给。” 好在是凌晨此时根本没空跟他们这些小辈计较,睁眼的瞬间将早都在那的苗妆和刚刚赶到的郁阳泽都重重掀出去,下一秒就消失了。 不过仇人见面,苗妆已经已经从看红了脸变成杀红了眼,她因为地理优势抢先拿到伏虎枕,二话不说提鞭便抽,杀心极盛! 三个人呈三角站立,自在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发出灵魂一问:“苗圣女?你不是喜欢郁阳泽的吗?!” 第103章 他这不提还好,一提苗妆当场翻脸,银鞭直扑面门而来。 而自在猛地伸手,“啪”的一下就把银鞭抓在手中。 那鞭子带着倒刺,一碰就鲜血如注,自在却浑然不觉,苗妆用力想抽回鞭子,却没有拽动,怒目而视,那小和尚说:“苗施主,我这几月忙着赶路,没太关注六壬书院的草书,敢问您现在是良玉榜第几?” 苗妆这才在盛怒之下认出了这素衣的小和尚。 天碑良玉榜,少年人趋之若鹜、头破血流的榜单。 若不是有人猝然与世长辞,那么整个修真界能够争榜的人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个,你上我下,她上他下,就算没亲眼见过,但互相也能算半个熟人了。 只有这个自在。 他是全然没有出过名的,甚至如旁人一样稳扎稳打地从第十、第九、第八……直到登临第一都没有。 他是一夜之间,忽然挤走了霸榜多年的郁阳泽,金光闪闪的名字如天降,插翅间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可谓名震四海。 “自在?你是琉璃大师的弟子?”苗妆勾起殷红的嘴角,“小师傅,久仰啊。” 自在只好道:“不敢不敢,都是运气好而已。” 笑话,他若是单凭运气好就能登临良玉榜首,那剩下的九个人挨着跳海就好了。 “但今日之事,是我跟郁阳泽两个人之前的。”苗妆骤然用力,唰啦一声长鞭被收回,“休要插手!” 自在把掌心上的血迹揩在衣角上,笑嘻嘻地又问:“你是第几?” 这话问得简直是怪异── 苗妆话说得很明白了,她不想跟他动手,而且这些事情跟他琉璃寺又没有关系,他直不愣登这么一问,搞得他像个神经病。 第45章 远处正有无数鬼修的脚步声狂奔而来。 郁阳泽不再静待局势发展,侠骨香骤然光芒大盛,剑意如悲歌一纵二百里,所有直面此剑的人都无由内心愁苦、悲恸洞出,剑锋直指苗妆! 苗妆神情一凝,诧异之后便是怒火滔天。 “你当真要杀我?!”她娇艳欲滴的面容冷笑着扭曲起来,长鞭如舞,恰似灵蛇出洞,“做梦去吧!” 极短的时间内长剑和鞭子碰撞了几百回,发出刺耳的爆鸣。 但无论苗妆再如何怒火中烧,她修为基础不扎实就是事实,也许招式舞得再好看,也绝不能就此胜过了郁阳泽。 侠骨香见招拆招,最终三转手腕,长剑卷着银鞭骤然一拽,那边的苗妆立刻脱手,长鞭挂在侠骨香剑身上,被郁阳泽一抖手腕,银色细链如一条死掉的小蛇,蜷曲滑落在他脚边。 “把东西给我!”郁阳泽喝道。 苗妆的面颊染血,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株盛开的罂粟花,此时武器脱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郁阳泽,你总算跟我说话了。” 郁阳泽向前一步,威压更甚:“把东西给我。” 苗妆看着激素极速朝他们靠近的无数鬼修,潮水一般要淹没他们这座小小的孤岛,翘起了嘴角:“嘻嘻,不给。” 自在抹了一把脸,道:“要不你给他吧?我不想死。” 这些鬼修涌过来,就算不动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给他们淹了。 苗妆却浑然不觉,笑意在郁阳泽冷冷的注视中愈发灿烂:“你是为了季清光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不给。” 郁阳泽毫不犹豫,提剑便刺! 那一瞬间,苗妆的瞳孔骤然紧缩。 而自在拦了郁阳泽一下,不过肯定是没拦住。 下一刻,在两人接触的瞬间,苗妆眼中开出了一朵绚烂的桃花! 郁阳泽心中一惊,但来不及了,瞬息之间那桃花如雾扑面而来,甜腻的香味瞬间就将他拽进了一个糜烂又沉醉的梦境中。 但郁阳泽连呼延献的幻境都能挣脱,是天生的冷心冷肺,这小姑娘从俞霓那里搞来的一朵桃花还奈何不了他,郁阳泽几乎只用了三个呼吸就从幻境中挣扎了出来。 但顷刻间,他只觉腹中一凉又一热。 “一朵桃花瘴当然困不住你,郁少侠。”苗妆几乎是一个抱着他的角度,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但只需要一瞬间,对不对?” 郁阳泽垂眸,便见一把匕首穿过了他的腹腔。 苗妆没打算直接弄死他,只是需要他丧失行动力,最好再丧失修为灵力,然后将此人带回合欢宗,到时候可就是听她由命了。 但没人能料到,郁阳泽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动弹! 他根本不考虑这个动作会不会加速他的死亡,骤然撞翻苗妆,下一刻,侠骨香手起刀落! 苗妆被踹倒在地,手腕一痛,整个手掌居然都齐整整地断开了! 但是真正令她心生恐惧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面前居高临下、如神佛看待蝼蚁一般的目光──似乎只要他想,漫天诸神也只能俯首。 虽然郁阳泽没有俞霓的修为高,甚至只是个连“无上榜”都没有摸到门槛的少年。但此时,她心中的恐惧超过以往任何时刻! 郁阳泽踉跄着举起侠骨香,想最后一剑毁掉手腕断开后,掉下来的伏虎枕。 但就在那一瞬间,自在扶上了他的肩膀。 一股寒意从身后席卷而来,郁阳泽手腕一转,自在快步退开几步之外,将那伏虎枕捡起来端详了一下。 第104章 郁阳泽微微眯眼。 “没想到郁少侠竟如此狠得下心。”自在用一种十分惋惜的语气说,“那毕竟是暗恋你到全修真界都知道了的苗大圣女啊。” 只可惜了,谁都能听出他惋惜得很虚假。 素衣小和尚在笑,却以一种奇异的、毒辣的、绝不该属于一个出家人的目光看着郁阳泽。 宛如一条藏在黑暗中的蛇,骤然在天光下露出了一点端倪。 苗妆摔在地上,浑身颤抖爬不起来,也根本说不出话,只好用另一只手狠狠锤了一下自在的小腿,表示自己的愤怒。 而那和尚连头都没低,轻描淡写地挪开了两步,顺脚将苗妆的断手给踢得远了一些,还是如此这般看着郁阳泽。 “你想怎么样?”郁阳泽问。 “……别太紧张嘛,郁少侠。”自在又笑了起来,“只是我曾经久闻您的大名,一直想跟你切磋一下而已。” 郁阳泽缓缓吐出一口气,血流不止,几乎就剩神魂在撑。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仿若那根脊柱就是生来便有顶天立地的力量,任谁也不能叫他俯首。 他一横侠骨香,冷铁在前。 · 四面台上。 顾千秋在混乱之中被扯着如断线的风筝飞舞,三个天碑无上将他一会儿拉过来、一会儿扯过去,他眼前的一切都如高速旋转的幻境,他酝酿了好几次的怒吼尚未出口,便被汹涌而来的呕吐感压了回去。 合着牡丹台那次只是彩排,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呢? 俞霓怒喝道:“松手!你有什么资格抢他?!” 凌晨脸色铁青,狰狞笑脸:“当然是凭我手中的黄泉清气,俞霓,你什么都不能给他,你才是该退出的那个!” 俞霓怒斥道:“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杀了你,照样可以用黄泉清气救他!” 两人一边打架一边对骂,仇元琛裹在其中二十八次伸手抢顾千秋,都要么被俞霓打断,要么被凌晨打断。 嘿,你们现在倒是挺精诚团结是吧?! 终于,在第二十九次伸手失败之后,仇元琛崩溃地大喊:“你的前任都是神经病啊!!!” 顾千秋终于是没忍住吐了,也崩溃地喊:“不光神经病,他们还是变态呢!!!” 仇元琛愈发暴躁,轩辕剑式就愈发凌厉,选择不抢顾千秋,改抢那巫罗麒麟鼎上的一缕清气去了! 顾千秋简直要被老铁的智商气到崩溃。 然下一秒,他就看见俞霓追着仇元琛而去,两人顺带将鬼主凌晨也一并打包带走了! 顾千秋一句“那个黄泉清气是假的”堵在喉咙里,当机立断咽了回去,以一个连滚带爬的狗刨姿势速速溜之大吉。 看来就算暂时长回了他自己的脸,也难改他后来的德行了。 整个场面都非常乱,打得那是一片火热、不可开交,反而是他这个混乱最中心的人,一时间没人注意到。 他一个野猴下山钻入人群,脱了嫁衣外套,劈手抢过一个鬼修的面具戴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但下一秒,顾千秋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抬手去摸侧颈,刚刚凌晨挟持他的时候留下的手印此时正“刺啦刺啦”地冒着白烟,痛得他呲牙咧着,难以忍受。 因为凌晨到底是黄泉的鬼主,身上全是浊气,直接触碰顾千秋这个被伏虎枕提溜出来的倒霉蛋的神魂,那伤害不是对着皮肤,而是直碰元神的。 他被浊气污染,正在慢慢扩散。 顾千秋暗骂一声,加紧脚步,四处搜寻郁阳泽的身影。 就在这个时候,他面前两道闪亮的剑光卷过,那是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搏命之势,顾千秋若再快一步,估计此时已经人头落地了。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蹉磨和都门两个倒霉催的。 顾千秋脚步都没有顿一下,直接打了个弯,就要从旁边绕过去。 但,不知是不是天赐的孽缘。 这打得生离死别、热热烈烈、欢欣鼓舞、含笑九泉的两个人,居然在瞬间同时发现了他! 而去也不知道这俩逼到底是如何练就的如此默契,居然瞬间同时收了剑。 啪! 啪! 一左一右,两个人抓住了他的两条胳膊。 顾千秋:“……” 我不是戴了面具了吗?! 所以在合欢宗真的只是彩排对吗?! 别他娘的告诉我,郁阳泽现在正在跟苗妆动手! 天地间静默了一瞬,都门和蹉磨都浑身是血,骤然对视了一眼,同时皱眉,同时拉着顾千秋的手下意识用劲。 顾千秋凉凉地道:“我警告你们别拽我。” 都门和蹉磨又都同时一顿,场面再次僵持住了。 “我现在有急事。”顾千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放手,我就饶你们不死。” 但两人都没有动手,都门喉咙动了一下,忽然道:“你是……” 顾千秋骤然用力,把自己两条胳膊都拽了回来。 都门和蹉磨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顾千秋趁此机会,劈手夺过了心态不稳的都门手中的留情剑,手挽剑花,直接将两个二百五都震得退后了三步。 接着,他扭头向左,一骂都门:“偷学林暗惊风还不好好学!” 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剑横拍!势如排山倒海! 第105章 都门震惊。 都门晕倒。 都门脸上肿起一道宽宽的红痕。 铛!梅开三度! 老实说都门真的已经想到了,但是他……他愿意的! 对面的蹉磨咽了一口唾沫,忽然福至心灵地道:“这次是先拍的他!” 顾千秋冷笑一声,横剑在手。 蹉磨下意识提起墨剑。 但之前他都能在顾千秋的偷袭中屡屡失败,现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就更他娘的别提了。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顾千秋直接使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中的“万里关山”一式,大开大合、气势磅礴,若狂风过境、寸草不生。 果然恐吓效果显著。 他最后直扑面门的一剑几乎切断了蹉磨额前的几缕发丝,映出蹉磨恐惧到发抖的瞳孔。然最后的收势也恰到好处,在最后瞬间横腕,留情一横,“啪”的一下也给他结结实实地拍晕了。 而蹉磨晕倒前,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 “看什么看?你也学!” 这俩二百五再次躺在一起,脸上相同的红痕宛若曾经相爱的证明。 顾千秋垂眸,当真一言难尽起来:“果然,记吃不记打乃人的本质。小阳泽真是超脱凡俗。” 他想往前走,没忍住“嘶”了一声,踉跄几步用留情撑地,勉强站住,又摸了一下侧颈,黑烟滚滚,指尖都被染黑了一些。 顾千秋定了定神,再次向前。 · 郁阳泽飞速撞上一块巨石,身后的石壁皲裂爆开,石块沙粒劈头盖脸,烟尘四起。他五脏六腑都错位,想站起来,但即可呕出了一口黑色的血,其中斑斑驳驳,赫然是已经碎掉了的内脏。 自在一袭白衣也有些狼狈,但总体来说占据了极大的优势。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袍,身后一道佛光普照,金刚狰狞威严怒目,他居高临下,笑意吟吟地说:“郁少侠呀……” 从第一次见面就没掩盖住的好奇和敌意在此刻终于露出恶意满满的端倪。 他蹲在郁阳泽面前,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说:“虽然我已登顶‘良玉榜首’,同年龄睥睨无双,但我师父总是警告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特别是无双盟的郁阳泽,绝不能小觑。当时我问‘天碑之外还有天吗’,师父把我臭骂了一顿,让我出门在外,跟谁横都行,只小心不要犯在郁阳泽手里。” 他微微靠近郁阳泽,听见他急促的抽气,心情更愉悦了:“‘千万不要招惹’的郁少侠,你好像也不是很厉害啊。不知道师父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是因为顾盟主生前光芒太盛,连身侧的你也照得金光闪闪、高不可攀?” 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自在用虚伪悲悯的语气说:“我十七岁天降良玉榜首,今日杀你,就是实至名归的第一。” 他身后金光再盛三分,在灰扑扑的鬼长安中,格格不入得宛如神佛降世、普度众生。 只可惜金刚怒目,那法相手中的金刚降魔杵雷霆一怒,高举就要直砸向郁阳泽的面门! 郁阳泽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本一个垂垂将死的人,此时以手撑地,贴地而飞,落地同时冷声道:“不是。” 自在眉梢一跳:“什么?你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仇元琛吗?” 郁阳泽浑身是血,侠骨香冷光却亮,这三尺冷铁宛如地狱苦焰绝境中最坚不可摧的力量,可洞穿一切拦路之事、阻碍之人。 他道:“今日不用他人援手,我也能杀你。” 第46章 “今日不用他人援手,我也能杀你。” 自在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 郁阳泽此时怎么看都是强弩之末了,秋后的蚂蚱一蹦哒而已,难道真想挑战佛祖的权威么? 但郁阳泽目光平静。 风霜冬雪,松木峥嵘。 白衣仙人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宛如他手中的逢春神剑,横劈开无情岁月长河,响彻耳边。 “世人皆道‘无情’一脉最苦难修。确实如此,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出一点私心,便毁百年基业,修‘无情’一道者众多,杀师、杀父、杀妻、杀子以证其道,可无情一道,不为六欲所惑,不为七情所动,顺应天命,归心于虚,至今修成者不过十人。更多的,则走上魔道,为祸苍生。” 少年时的郁阳泽静默听着。 “但我要说,‘同悲’一道才是最难修行的。此一道,肃本清源,千仞无枝,更有渡世浩然气。但江河日下,人心迷惘,世人只忙渡己、不求渡世,选同悲道的人反而不如从前,大道冷落至此。” 白衣仙人似有三分落寞。 落雪寸盈,松林如浪,在他脚下呈现出一种灰白色的岑寂。 而彼时的郁阳泽认真地说:“师祖选了,你选了,我选了,不算冷落。” 白衣仙人微微愣怔,然后抚掌大笑起来。 千顷松林在灵力席卷之下,将身上的雪都抖落蒸腾,显露出墨绿的叶冠,那是一种被白雪暂时盖住了的旺盛、有力量的生命力。 风过林稍,沙沙作响,余音像是首悠长的歌,直奔前程万万里。 “郁少侠,胜负已分。”自在用慈悲为怀的语气说,虽然眼中的杀心一点都不少,“只要你自废修为,再不上榜,我可以饶你不死啊。” 第106章 冷铁跟佛光撞在一起,一片爆裂的废墟和硝烟。 郁阳泽嘲道:“所以你原来是怕我跟你抢良玉榜首的虚名?” 自在表情一僵。 郁阳泽似眸中有火:“就你还想成佛?看好了,今日我便证明,‘同悲道’比你们‘慈悲普渡’更加优越。而你,永远也只能屈居人下了。” 自在心中暴怒,面上不显,但前所未的佛光盛极,照亮半个鬼夜长安,金刚怒目法相毕现,他脸上半明半昧的光显得他半面佛陀、半面修罗。 他手中念珠横飞,每一颗珠子上都有微雕的人面,此时全如恶鬼现世,隐隐形成铺天盖地的骤雨,飞沙走石,席卷而来。 而与之相比的,漩涡正中心的郁阳泽处在一种极静之中。 他甚至微微垂眸,并没有看那些扑面修罗,身侧形出了一股堪称柔和的微风,所有沙粒尘埃的流速都变慢,似这一方小天地的规则都只在郁阳泽一念之间。 只有侠骨香冷铁在前,寒芒永现,横腕一瞬,映出他冰冷而决绝的目光。 他轻轻念出了四字剑铭—— “一霎晚风。” 名震四海的“归去来兮”剑式永远消亡,而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悲凉、苍茫、破釜沉舟的“一霎晚风”。 这是生死一瞬的搏命顿悟。 这是他自己的剑式。 就算他今日死在这里,但从今往后,整个修真界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与一众首创心法剑式的前辈们一起,他的名字将被永远篆刻在历史长河中,永不褪色。 而后人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也一定会提起他的名字。 自在被这静默到极致,但又可怕到极致的剑意惊到一瞬,但随即被更加愤怒冲晕头脑,怒喝一声,双手合十,继而竖掌推出! 带着“卍”的神掌隐天蔽日,灭邪除祟,三谛圆融。 但郁阳泽与侠骨香人剑合一,踏着云来去,身形如鬼魅绕林,偏锋一剑,念出剑式: “露华浓!” 凉风过境,自在无端心生萧索,悲怆之感席卷全身,默念了三声佛号才稍稍使自己从料峭悲意中拔了出来,横眉倒竖,怒道:“休想赢我!” 随着怒吼落地,一道磅礴灵力将整个大地震得开裂破碎,而从那裂缝之中有鲜红色的地光透出,就好像打开了十八地狱的大门,无数修罗从其中爬出。 但郁阳泽神情不变,甚至没有分给那些修罗一个眼神,连踩过三块飞溅起来的石块,像一只灵巧的大猫,所有的动作都恰到好处,一点没被浪费。 侠骨香势不可挡,直指自在! 白衣小和尚瞳孔一缩,当即合手,一个金光灿烂的晨钟从天而降,“铛”地响彻云霄,将自在护在其中,坚不可摧。 侠骨香骤然戳上金钟,那上面的佛光似会灼手,温度顺着冷铁直传到郁阳泽的手掌,三秒钟之后,他听见自己的皮肤发出被烫的“呲啦啦”的响声。 自在微微垂眸,再念佛号,不动如山。 而郁阳泽似乎也察觉不到手心正在被烈焰灼烧。鲜血流淌出来,瞬息之间就被蒸腾殆尽,接着就是他的皮肤也被逐渐烧完,最终只剩白森森的骨架,似乎也要被烧成飞灰似的。 烈焰席卷到他的小臂,再也上不去了。 而至此,他那握剑的手依然坚定不移。 自在的表情终于变了。 该是多么坚定的决心,才能在熊熊烈焰燃烧下,连剑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又该是如何强烈的杀心,才使他无惧身后十八地狱的恶鬼,只看着他一人?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晨钟在侠骨香的剑尖之下,从那一点开始向周围爬满了可怖的裂痕,下一秒直变成无数随便散在空气里。 而侠骨香再无所阻碍,剑锋直指自在! 自在表情大骸,那瞬间,周边的一切都远去,他能看见的只有那要命的寒芒,映在他惊骇的瞳孔里。 但常年的修炼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分清了局势,就此一动! 噗哧——! 长剑没入自在的腹腔。 都说人死前会走马观花,但自在那瞬间脑袋一片空白,若不是极限一动,侠骨香定然已经穿过了他的心脏! 自在冷汗在瞬间涌了出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如绝命狂奔一般逃出近百米,才踉跄着摁住自己涌血的腹腔,喘息急促。 他混迹江湖许多年,就算是偶尔对上那些老一辈的高手,也绝没落到如此绝境之中。 但刚刚那一秒,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去见佛祖了。 自在抬头,呕出一大口血。 却见对面的郁阳泽以侠骨香撑地,虽然被苗妆刺穿的腹腔跟他巧合一致,浑身是血。 但郁阳泽身上就是有那种笃定的气势。 自在表情难看——因为此时而无论谁来看,都能一眼看出,他落在了下风。 郁阳泽深吸了一口气,负剑走来,一剑一踉跄,但偏偏神情冷漠而高傲,似乎是九天之上掌管生死的神明降世。 自在流血过多,侠骨香的料峭剑意在他五脏六腑和经脉血管中炸开,他想起身,至少别看起来如此不堪,但他做不到。 “把东西给我。”郁阳泽说。 自在表情一变,又是羞耻又是怒意,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我之间,天碑良玉榜生死相争,你就问这个?!” 第107章 郁阳泽也是在极限的边缘,却就是有种不可摧折的东西埋在他的脊骨里,让他无论是风雨飘摇还是烈焰地狱,都能永远向前。 侠骨香冷光一动,自在能看出那个角度是要切下他一只手掌! 跟他对苗妆一样! 自在瞬间喊道:“我给你!我认输!”他翻手拿出伏虎枕,“别杀我!别杀我!” 此时,这个“不染凡尘”的小和尚已经全部裹在泥沙里了,身上全都是灰尘和血迹,辨不清五官,那双挑衅的眼睛也变成了惊恐。 “郁少侠,我师父还等着我回去呢。”自在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东西给你,别杀我。” 郁阳泽一言不发,此时也是强弩之末,只颤抖着去接伏虎枕。 但就在这个瞬间,自在眼神一变。 郁阳泽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自在无声念出的佛号如同阿修罗睁眼,这么近的距离,简直是一击必中! 呼! 毗摩质多罗携阿修罗众出,摧枯拉朽。 郁阳泽心惊一瞬,自在扭曲的笑容逐渐在他面前变大,又在一秒钟远去。 “再见了,郁少侠。”自在轻声说,“天碑榜首,只能是我。” 一切的惊变都在这一秒。 但一切的转机也在这一秒。 远处层层叠叠的迷雾如万鬼奔腾成阵,无边黑狱将他们笼罩其中。 但浓郁的黑里忽然乍破了一道冷光,若盘古开天,惊变如游龙降世,浩荡而来! 那就是瞬息之间。 三尺青锋气贯长虹,破除一切鬼蜮魑魅魍魉,连佛光都暗淡三分。 郁阳泽瞳孔一缩,下一秒就被顾千秋轻巧拨到了旁边。 千秋同悲七十二势之浩荡百川流后封绝境,前斩狂名,打得就是自视甚高之人。 自在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狂澜剑气怼到了地上。 若刚才,他觉得郁阳泽让他出了冷汗、离死亡只隔一步之遥。 那么现在,则是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是一种灵魂都不得不跟着颤栗的剑气。 普天之下,绝无仅有。 第47章 浩荡百川流当头斩下! 但不知这小和尚是命里带鸿字,还是八字不该死,又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磅礴的剑气直劈华山般,生生截断了顾千秋的惊鸿一剑。 两道汹涌剑意撞在一起,余波震荡出几十里,飞沙走石,其余人不得不伸手挡了一下剑威。 顾千秋快速抬头。 仇元琛一马当先,落在他身边喝道:“他是琉璃的弟子,杀了会有麻烦!” 顾千秋动作连一个顿都没打,留情剑脱手,转身直奔郁阳泽! 这一连串动作熟练自如,好似他本来就没打算杀自在一样,仇元琛回头:“诶!”了一声,忽见顾千秋手中闪烁着一道清气。 仇元琛:“?” 郁阳泽单膝跪地,用侠骨香强撑着不倒,前胸没有起伏,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了,只是尸骨还没坠地。 顾千秋止扑过去,郁阳泽费力抬起头来。 骤然近距离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郁阳泽嘴唇颤抖了一下,几次眨眼,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但下一秒,郁阳泽直接被顾千秋踹翻在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千秋翻身跨坐在他身上,面色森白,右手双指高举,一簇暖光,刹那间直怼他面门而来! 那简直是一霎之间,但郁阳泽却奇异地看见了顾千秋的双指之间挟着一股淡淡的清气──那瞬间,他的反应比与苗妆和自在的生死搏命时还要快速,骤然一偏头,躲了过去。 顾千秋皱眉,刚想大骂,却被郁阳泽一下子掀开。 两人在转瞬之间攻守易变,郁阳泽居高临下,死死掐住顾千秋的手腕,不顾身上重伤,用跟握剑一般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寸一寸,将黄泉清气硬怼到了顾千秋脸上。 顾千秋不知道这逼在崽子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急切地喝道:“郁阳泽!” 郁阳泽并不说话,就像他曾经无数次的沉默一样,手上不断用力。 眼见清气即将被戳进身体里,顾千秋血红着眼睛,道:“郁阳泽,师父的话都不听了,是吧?” 师父。 多么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里,那袭白衣永远坚定向前、毫无留恋,而他一直踉踉跄跄追在身后,追了几十年。 而趁着郁阳泽微微松了力气,顾千秋再度用力,想把这臭小子怼回去。 啪! 一道鬼气变成长鞭,黄泉清气骤然被卷走! 仇元琛刚刚偷摸把伏虎枕捡起来藏好了,一扭头就看见这个场面,顿觉大事不好。 凌晨手中掐这那股清气,神情宛如厉鬼在世。 顾千秋:“……” 顾千秋苦笑一声,将郁阳泽从自己身上掀开,道:“让你不听话。看,东西没了吧?” 仇元琛顿了两秒,上前给郁阳泽输送灵力,一抬头,发现顾千秋此时脸色灰白,脖颈处黑雾外泄,呈现出一股不容辩驳的死气。 他刚想说话,凌晨便在不远处开口了。 “千秋……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也只能是你了。天道权威之下,绝境尚有生机,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08章 他的笑意悲凉无比,细细听来,尽是绝望。 “你要黄泉清气,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道的,只要你开口,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顾千秋置若罔闻,神情漠然得宛如神佛雕像,似乎凡尘中的绝望、苦楚、悲恸、癫狂,都不能撼动他坚冰一般的心。 而此时俞霓终于赶到。 他落后了一步,身后跟着不算狼狈的都门,而都门还抱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姑娘。 俞霓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危险地眯起眼睛。 不过凌晨像极了一个囚笼中的困兽,正在来回踱步,神态癫狂。 “你爱上了别人?为什么?凭什么?”凌晨声嘶力竭地说,“我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甚至为了你,现在已经身登无上第五,我的风雨卷已经学到第八卷了,我……” 他絮叨的样子,不知是说给顾千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但是此时顾千秋微微抬眸,“哦?”了一声。 凌晨盯着他。 顾千秋悠悠道:“风雨卷是为谁学的,你我心知肚明。事实既定,不用扭曲是非了吧?鬼主大人。”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凌晨的所有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天地寂静。 俞霓微微闭了闭眼睛,似乎那话不光是说给凌晨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自在小和尚狼狈地躲在地上,正试图用一个猥琐的姿势远离人群,听见这些话,动作忽然一停。 他僵硬着脖子去看顾千秋──那张脸确实是。 但、真的是吗? 不,不,绝无可能!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弯腰从地上捡起留情剑,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对凌晨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此时是强弩之末。 苍白的面容和脖颈上五个指印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黑雾,而且他甚至跟刚刚出窍的鬼主一样,只是一个神魂站在这里,连躯壳都没有。 但是当他拿起剑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意识地心生寒意。 跟他过往的威名一致── 这可是天碑万年以来,唯一给出的一个四字评语。 “千秋同悲” 谁也不会怀疑,他拿着这把剑,可以在鬼长安内即刻宰掉鬼主——色厉内荏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暴怒到极致的惊心魄力。 “千秋。”凌晨悲凉地提了提嘴角,破罐破摔一般,“黄泉清气是黄泉内有所鬼修赖以修炼的至宝,你若拿走,他们就会变得更加混乱、无情、灾祸、死亡,游魂再也无法回到人间了。” 究竟是救一个人,还是救无数人? 他以为顾千秋会陷入纠结和犹豫。 就和他曾经一样。 但是顾千秋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哦?与我何干?” 凌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仇元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顾千秋之后,在谁也没发现的地方悄悄给他输入了一点灵力,这才让顾千秋的面色不再苍白如野鬼。 他已经发现了端倪。 顾千秋根本不是偷摸练回了数枝雪,而是创新创造般将黄泉内的灵力化整为零、收归己用,刚刚那惊鸿一剑已经是绝境破釜,若真要跟凌晨动手,估计三秒钟就死透了。 几个人分成了三个方向站立,对峙起来。 俞霓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翻手祭出了穿云琴。 凌晨厉声喝道:“俞霓!你旧伤未愈!当真要帮他?” 俞霓秀致漂亮的眉毛一皱,身上的灰尘和血迹让他看起来像是蒙尘的鲛珠,他的瞳孔逐渐变成金灿灿的光泽,笑着柔声说:“我不帮仇元琛,当然也不帮你。我只是想除了千秋之外的所有人,都死在这里罢了。” 话音落地,他素手拨弦。 乐音“铮”地一响,跟上次在惊虹山不可同日而语! “谁能想到……几十年未曾有过改变的无上榜,今日就要重新洗牌了呢?”俞霓森森语气又似浸泡过了甜言蜜语,“说起来,还要感谢鬼主您陪我又开‘缘灭黄泉宴’呢。” 当今修真界,上古的东西绝不多,有一件算一件。 俞霓曾经拿了“香骨案”,诛杀合欢老宗主;又拿“金猫睛”,带领合欢宗位列五大仙门之一;前几日又拿了“穿云琴”,赫然敢对另外两位天碑无上同时出手! 他不是脑子不清醒的人,他敢如此说,必然有把握。 但是谁也没料到的是,俞霓拨弦如歌,却直奔仇元琛而去! 顾千秋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喝道:“别让他拿到伏虎枕!” 缘灭楼呼延献的东西,天生就跟合欢宗密不可分。 别人拿到伏虎枕,也就是做做白日梦。 但若是落到俞霓手中,会发出什么功效可就未可知了。 俞霓三样密宝已然笑傲,若再集齐第四样,搞不好真的所有人都得当场去见阎王爷了! 话音落地,穿云琴弦动配上合欢宗独门至高的幻术。 霎时间天地改色、日月颠倒。 所有人眼前一晃,瞬间身处一片桃林中。 这桃林香云密布,灼灼颜色,粉障一般的层叠花瓣在迷幻中又生出了一丝浓稠到极致的诡谲。 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起伏的山峦,也是锦簇花团粉如云,身处其中便觉头晕目眩。 第109章 顾千秋一个踉跄,用留情杵地站稳,就听仇元琛破口在耳畔破口大骂道:“姓俞的!你玩不起是吧?!” 风起,天地桃粉,忽有卷云至。 俞霓已经不在原地了,其余人都全神贯注着周围的一切——就算是知道这都是合欢宗的幻术,但还是真实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顾千秋轻轻揩了一下面颊上的凉意。 蒙蒙的细雨轻柔地落在脸上,呼吸湿润,像是情人间近距离的呼吸缠绵,暧昧地蹭过他的眉梢和嘴角。 仇元琛轩辕一横,所有风和日丽的雨珠全被震开三米之外,在这隔断出来的一方小天地里,仇元琛想要给顾千秋输一点灵力,却被他挡了一下。 “啧。”仇元琛强硬地伸手。 但就在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原本无影无踪的俞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仇元琛身后,只有一臂的距离,他素手伸出,白净的纤纤手指却宛如能横断合金,以一种不可抗拒之威直伸向仇元琛的后颈。 但仇元琛早有准备,劈手猛推开顾千秋,自己则反身提剑一架。剑锋锐利得俞霓也不得不暂避锋芒,手腕翻转,以一个诡谲的角度直冲仇元琛侧脸而去。 仇元琛嗤笑:“‘巫山戏云雨’?你就算开了‘天命’,也难跨越你我之间的鸿沟。” 他轩辕剑横扫,剑锋划成一个压迫感十足的弧度,生生斩断所有人的穷途,帝鸿十二式中风云明光式,一怒千里。 俞霓瞳孔灿金,霎时间天地静默又被拉成光怪陆离的幻影,凝成杀意十足的一点,目光相交一瞬,仇元琛也被迫失神半秒。 而被迫卷进幻境中的都门抱着苗妆,正竭力躲开天上微降的小雨,呼吸愈发急促,路边的桃树伸出枝桠不停地挽留他。 都门觉得自己逃出了上百里,但其实,一直都在迷障中绕行。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稳,留情一震,剑锋直指凌晨手中的黄泉清气! 凌晨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已经被烟雨湿润了衣服,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苍白的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更如鬼魅。 他表情扭曲,声嘶力竭:“游龙鬼吟?你要用它来杀我?!” 往事呼啸。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追杀你时用的那一剑。帅吗?” “不过还没有名字呢。不如你给起个吧!” “游龙鬼吟?好像不太搭啊。” “啊,好好好,搭!非常搭!我没有质疑你的品味的意思!” 少年人眉眼带笑,神采飞扬,微微把头偏过一边去,躲开他要掐脸的手。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长剑归鞘,少年侧目看来,眼中似有灼灼的火焰。 他又重复了一次。 “还好我没有杀了你!” 但现在,那无情的剑尖凝成一点,白衣翩跹,携排山倒海之势,直戳他的咽喉! 凌晨的瞳孔中仅剩下恐惧的战栗。 但随即就是滔天的愤怒和悲哀。 长剑游龙在世,剑气所过之处寒霜遍地、所有烟瘴桃花都被凝结成冰,剑身嗡鸣如鬼吟阵阵,比恶鬼无情。 ——这就是他的爱人。 永远无情、冷漠、傲慢,高居于神坛之上受尽香火。就算对其再狂热、追捧、汹涌无边爱意,都不可能触动他哪怕一丝一毫。 顾千秋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剑了。 所以他很选择了“游龙鬼吟”。 就算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翻旧账,再手段下作,今日他也必须把黄泉清气拿到手里! 凌晨携着一身狼狈的重伤,色厉内荏地痛心疾首,剑气席卷,下意识去掏短笛,却半路生生顿住了动作,仓促间只能就地躲开。 顾千秋的剑气从他侧颈擦过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皮肉掀开三分,血管汩汩。 几乎只差毫厘,黄泉的鬼主今日就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 凌晨又是恼怒又是不可置信,抬头去看,却见顾千秋身形踉跄,忽然很悲哀地看着他。 凌晨一顿,便听顾千秋道:“凌晨……” 几乎是百年没听过他叫自己的名字了。 卒然间,所有往事纷至沓来,浩浩荡荡如烟海,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后来的百年岁月究竟是真实,还是他大梦黄粱一场。 而现实是,顾千秋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踹翻有些晃神的凌晨,右手毫不留情地举剑刺下,直接穿过了凌晨的肩胛骨,重重的把他钉死在了地面上,再挪不动分毫。 下一秒,顾千秋抬脚踩住凌晨的手腕,漠然的脸没跟他有任何对视,弯腰从他手中拿过了一缕幽幽的清气,如此轻描淡写。 凌晨浑身颤抖。 他知道这是来自灵魂的颤栗。 无法否认,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凌晨就已经永恒地背上了这种感觉。 他的恐惧由心底不受控制地增生。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顾千秋有多么柔和、闪耀、善良、明媚,他都有种深埋于心底的、避无可避的恐惧。 就像是陈年旧疴,平时不视人,无人能感知到他有任何异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正在那里永不间断地溃烂、流血、腐臭,以至于疼痛难挨。 顾千秋刚要转身,忽然平地一声爆喝—— 第110章 “都住手!” 所有人循声看去。 自在一身血衣,表情狰狞,右手死死掐在郁阳泽的脖颈上,将他挟持挡在自己身前。 因为太过紧张,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力气有多大,以至于郁阳泽的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骨骼错位声。 顾千秋失声:“郁……” “别动!”自在似乎想笑着维持一下自己玩世不恭的人设,但重伤和剧痛让他提起自己的嘴角都很困难,最后只能放弃了,冷冷地说道,“诸位打得如此难舍难分,但怎么都不问问,我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此时顾千秋已经拉开了一个谨慎的站位。 凌晨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胛骨处,比常人灰白一些的血迹正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溢出来,鬼气森森。表情宛如雕刻在脸上,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另一头,掐得昏天暗地的仇元琛和俞霓也被迫停手,两人都狼狈得好像从土里刚拔出来的带泥的萝卜,恨不得互相呸一口唾沫。 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仇元琛谨慎地退开几十米,谁也没有看见他握着轩辕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一种惊诧在他心中压制不下。 俞霓提了一下嘴角,鲜红的血迹像是盛开的花,他柔和地道:“仇楼主,承让了。” 仇元琛用目光点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还道:“不用着急承让,俞宗主,你也还没赢呢。” 眼见他们就要从物理交流变成打嘴仗。 自在怒喝一声:“够了!都看着我!” 第48章 自在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努力提起了嘴角,说出了一开始就该出口的台词。 “我是来送请帖!” 四下无声。 自在貌似很无辜,苦笑道:“我只是一个谨遵师命,来送喜帖的小和尚而已。无端卷入这场混乱之中,我也很绝望啊!毕竟,小和尚又有什么错呢?” 还是无声。 自在兀自表演完,抬手甩出两张红色的请帖,被凌晨和俞霓抬手截住。 他们低头一看,就真他娘的是请帖。 一个火红色的婚宴的请帖,除了新郎的名字栏上写着“琉璃”两个字有些古怪,其它的都正常无比,就是普通的两张纸。 自在终于借这一系列动作,将自己的伪装重新穿回了身上,笑起来又是那副温和而狡黠的样子了。 “啊,届时还请诸位赏脸呀。”他诚恳地说,“毕竟是琉璃寺千年来最大的喜事呢。”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唯独顾千秋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哑声道:“别……” 原来是自在虽恢复了正常,但对郁阳泽的杀心是潜藏的下意识。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全部倚仗都在这里,掐着郁阳泽脖颈的那只手非但不松,反而在说话时,还在不断缩紧。 自在紧绷着神态看过来。 “我放你走。” 顾千秋已经是强弩之末,却还是直直钉在原地,沙哑的声音尽是全局在握的笃定,尽管尾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开郁阳泽,慢慢后退,然后离开。我保证这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郁阳泽被掐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视线逐渐模糊,就看到那个坚定不移的身影,乃至钢筋铁打的神魂犹在。 自在诡异地翘了一下嘴角。 “上次在马车里见到你之后,我就去问了六壬书院的人。所以牡丹台上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自在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季清光。看来你这绝色的合欢鼎炉,最终的赢家是郁少侠了?” 在场其他人都不由一怔。 如此明显的事实都摆在台面上了,为什么这个看似智商很高的小和尚没有察觉? 自在仔细打量顾千秋的脸,然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厌弃和挑衅,冷道:“鬼主的大戏已经结束了,你到底要顶着这张脸到什么时候?” 他没想明白顾千秋的身份?! 他否定得如此果决,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显露——为什么? 顾千秋并不接这话茬,而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你先松开郁阳泽,其他好商量。” “看来你神的很喜欢他啊。”自在笑吟吟地说,恶意却如毒蛇吐信,“俞宗主、鬼主、仇楼主,你们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真就除了被青睐,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顾千秋不理会他的挑衅,其他人也并不动弹。 自在到底是身负重伤,现在浑身的血迹和郁阳泽的混在一起,汩汩向外流散的热气,就像是他的生命力在消耗。 但其实所有人都差不多了──在场根本没一个全乎人。 自在咬着牙,道:“把黄泉清气给我。” 他居然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天地静默之间,顾千秋并没有犹豫,直接把留情剑丢开,缓缓走过去。 一步、两步…… 距离越来越近。 “好了,就停在那里。把东西给我!”自在厉声喝道,“不然我现在就弄死他。” 顾千秋果然听话停步,眼神在郁阳泽的手指上身上一触,翻手举起,一缕幽幽的清气如灵巧的小蛇缠绕在他指尖。 自在挪动了一下身体,尽量保持着这个挟持郁阳泽的动作,想去接过黄泉清气。 第111章 而就在这个时候—— 俞霓和仇元琛同时暴起来! 目标就是黄泉清气! 而郁阳泽指尖灵光一闪,悲歌骤起,濒死回手一剑,侠骨香悍然刺穿了自在的腹腔! 带着冷意的剑气直接在他五脏六腑间炸开,自在猝然后退三步,伤上加伤让他直接摇晃坠地,呕出了一口最后的鲜血。 而顾千秋踏着一个不太美观但异常诡谲的步子快速揉身向前,就像是和郁阳泽配合过无数次的天衣无缝一样,轻巧接住向前扑倒的郁阳泽,同时直接凌空握住侠骨香的剑柄,用力一捅,手腕翻转! 这下,自在的腹腔直接被开了一个前后贯通的大洞,一股更加难以言表的剑气炸开,他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而居高临下的顾千秋没有任何表情,那张俊美的脸上带着堪称冷酷的傲慢,杀意和寒意迸溅。 下一刻抬手,长剑直接朝着他面门而来! 自在猛然大喝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吧?!” 但顾千秋并没有受这话影响,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侠骨香势不可挡地向下刺去! 但就在那一瞬间,没等自在的话音落地,他身后忽然乍起了一道刺眼无比的光,大光相的芒直接照彻了整个鬼夜长安,亮如白昼。 大光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 一个身影从光芒中走出来,步步生莲,除惑破障,光明圆满。 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甚至包括俞霓、凌晨、仇元琛都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如临大敌。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内斗已然全部负伤惨重。 但更多的,则是因为修为上的差距。 现今天碑无上榜,十名好汉前后看起来差距不大,好似随时都能上下易位,重新排位就在一刹之间。 这有一定道理。 但绝不会发生在第三和第四之间──因为说有鸿沟也不为过。 第三位,青雾镇琉璃寺的在世活佛,天碑给其的评语为“宝月映琉璃”──与第四“不惭世上英”仇元琛的差距不说天堑,至少也隔着一个鸿沟。 这估计也是刚刚仇元琛阻止顾千秋杀掉自在的缘故。 这琉璃心的活佛踏圆轮光明而来,理圆四德,智满金身。 而与常人想象的清贫素衣和尚不一样,他璎珞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叠盘龙警,绣带轻飘彩凤翎。 轻轻一瞥,猝然让所有人都生出一种“佛祖看到我了”的感觉,让人毫不怀疑他能照见五蕴皆空,渡尽世间一切苦厄。 顾千秋瞳孔缩了一下。 下一秒,黄泉清气已经被琉璃拿在手里。 那柔和的清气饶在他指尖,不知是不是佛祖显灵的缘故,好似这世间至纯至善的清气,本就该生在琉璃心的佛祖手里,而不是肮脏污秽的黄泉鬼长安。 其余几个人都下意识微微抬手,或者想说话。 但最终,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反应。 只有仇元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做出某种行为,但被顾千秋一个严厉无比比的目光制止了。 琉璃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但是谁都知道他那普度众生的目光底,写着轻柔但不容置疑的轻蔑──尽管这是神佛无可避免的傲慢。 郁阳泽被顾千秋抱在怀中,跌坐在地,两人浑身是血。 而更远处,自在已经双目紧闭,胸腔无起伏,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琉璃抬手。 柔和佛光将小和尚普照其中,直接消失不见了。 这在世活佛似乎并不打算分一点注意力给凡人,拿着黄泉清气就要转身走回大光相。 却忽然脚步一顿,那朵盛放莲花在他脚下硬生生转了一个弯。 琉璃扭头看向顾千秋。 跟刚才那副四大皆空的模样截然不同,琉璃似乎一下子跌入了红尘俗世中,沾染因果,业力满身。 目光相接,顾千秋直接头皮一炸。 问:世上最悲伤的事是什么? 答:前男友还活着。 问:更悲伤的呢? 答:前男友活得还挺好! 他徒劳地郁阳泽往身后藏了藏,硬着头皮抬头,道:“陈……” 谁知下一秒,这前男友不讲武德,甚至仿若没听见他说话,直接抬手降下了净琉璃灭世火! 净琉璃灭世火,用它来打毫无修为的顾千秋,简直跟用天碑榜首单挑三岁稚子毫无区别,属实有点大可不必了。 顾千秋来不及反应,只冒出了一个念头:你丫这么恨我?! 但这时候的仇元琛反应可谓神迹,在郁阳泽、俞霓、凌晨都朝着顾千秋飞掠的时候,他劈手将伏虎枕砸下! 哗啦──! 伏虎枕瞬间碎成了无数块,稀里哗啦地贱了满地的碎玉。 而同一瞬间,“顾千秋”猛地消散。 下一秒,顾千秋猛然睁开了眼睛。 身侧有人! 顾千秋下意识手一紧,摸剑没摸到,“啧”了一声:“怎么是你?” 蹉磨就坐在三阶台阶之下,墨剑丢在一边,扭头看顾千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千秋长出了一口气,才看清周围的情况。 这一层除了蹉磨没有任何鬼修,而他被裹在一张大毛毯里,身上没有任何伤痕,甚至因为短暂的睡眠而精力充沛。 第112章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温声道:“多谢。” 蹉磨似乎有些紧张,连手都不知道要摆在哪里了,尴尬地自己忙了一会儿,才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你……” 顾千秋掀开被子,快速而坦然地说:“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教你的‘万里关山’也是真的千秋同悲剑式。不过出去别说是我的徒弟,我答应了郁阳泽,只收他一个徒弟的。” 蹉磨本来就很笃定,设想了一万种可能。 可现一听顾千秋亲口承认,还是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顾千秋连珠炮一般说完,扭头就冲出房间,就要下楼:“你别跟着我了。省得到时候被凌晨发现。” 他说完,就抬手一挥,匆匆离去,头也没回。 真是薄情寡义。 蹉磨的指甲死死掐在掌心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顾千秋的场面。 “你这么练刀是不行的。”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树梢上,悠闲地晃着脚,一边说话,还一边还很没素质地用瓜子皮砸他,“只学形、不学意。你手上握着刀柄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刀乃百兵之胆?一面刀背圆融,一面刀锋无情,便迫使你将身家性命、荣耀虚名全都挂在这一刃之间,横刀之时,劈山断海,无畏无敌。而你?我只看到了犹豫。” 当时的少年太年轻了,他稚嫩的脸没有一点说服力。 蹉磨微微蹙眉,却并不打算跟他纠缠和搭话,将刀收入鞘,就想换个地方继续练习。 但谁知这少年很没有边界感,“啪”的一下,抬手丢出一把长剑,直插在他脚步前的土地里,铮铮作响。 “指点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少年语气傲慢无礼,“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我指教吗?若不是看在你是凌晨的人的份上,谁要管你这个蠢笨如猪的人!” 彼时蹉磨还不似后面那般“非人”,听见这话果然生气,一回头,就看见这少年“啪啪啪”地拍掌三下,把手中瓜子的碎屑都拍干净,然后纵身一跃,轻巧落地。 “霜雪明。” 那把雪亮长剑回到他手中。而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们打一架吧?若我赢了的话,你就弃刀学剑如何?” 蹉磨如今回想起来,根本不知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惊艳。 剑乃君子器,世间修道之人,九成都是用剑,而能到如此境界的,史上寥寥无几,他便是其一。 那神术剑意一现,若惊鸿照影。 而少年最后将剑尖悬在他脖颈三寸之外,神采飞扬,神色有些少年人特有的矜骄:“你这人天生不是舍生孤胆的料子,用刀最终只会死于自己的犹豫。” 蹉磨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握了十多年的长刀。 分明已经快要和他融为一体,分明已经是他身上额外的器官和骨骼,那些不协调的地方都被他艰苦卓绝的努力磨合在一起。 今日却忽然被人掀开貌似完美的表象,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但练剑可以。”少年笑着说,语气是那般缓慢而笃定,似乎出口即成真理,“含蓄、内敛、锋芒向内,三尺青锋前后带刃,足以给你前走三后走四的犹豫带来容错。剑不如刀,不是非得劈山断海摧城开天,你若能悟出自己的剑道,以后将剑气当鞭子使也可以啊。” 当时的蹉磨被这一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但不等他深思或者追问,此时小院的门被人打开了。 凌晨无奈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叫我好找。” 而他面前的少年“唰”地收了剑,小跑着过去:“你怎么现在才来?我等你等得瓜子都吃完了。” 两人远去,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弱。 “不是才给你买的十斤么?你嗑那么多,不怕脸抽筋么?” “嘿!本少侠天生丽质,再怎么变丑也珠帘榜上有名!” 也许,顾千秋根本不记得那件小事了。 蹉磨握紧手中的墨色长剑。 只是他自己忘不掉而已。 而此时,“神术剑意”的顾千秋蹲在三十三层的连廊上,试图用那根一掌宽的柱子挡住自己,猥琐地探头,想去看楼底情势如何。 但好像不太有用。 因为他消失的一瞬间,俞霓和凌晨都下意识抬头来看。 以至于琉璃也抬眸看着这个方向,几乎瞬间就锁定了他。 琉璃隔着鬼夜长安、无垢琳琅,与他对视。 这活佛似乎也有些迷惑。 但他只迷惑了一瞬间,下一秒,净琉璃灭世火再度爆燃,莲花飞旋而至,所过之处,所有污垢都被净化,亮眼得如同暗夜骄阳。 这是直奔着顾千秋狗命来的! 他瞳孔一缩,瞬间就动,以一个大马猴的姿势窜上了廊柱,横踩翻身直坠──还不忘一手拽住了扑上来试图硬截净琉璃灭世火的蹉磨的头发──两人一起落下十三层,猝然停住。 “放开我的头发!”蹉磨怒喝道。 “……”顾千秋面沉如水,止在十三楼内,又将蹉磨给拽进了楼中,头也不回地喝道,“好心救你,你还有话说?!” 蹉磨似一点没发现自己刚刚离去世就差一线之隔,一张嘴,就被顾千秋喝回来了:“闭嘴!” 而他们现在还有命在,完全是异色莲花飞啸而至时,俞霓和仇元琛同时出手,生生截下了这净琉璃灭世火。 第113章 霎时间,异色火光、轩辕剑气、烟瘴桃花炸得铺天盖地,整个鬼长安的建筑都跟着颤抖,余波炸出几十里连绵不绝。 只是仇元琛和俞霓已经两败俱伤,跟全盛时期、有备而来的琉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顾千秋眼睁睁看见仇元琛猝然后退十几步,单膝跪地,以轩辕杵地才勉强不倒。一口深色的血呕出来,落在他胸口的衣服上。 而他显然已经动了真火,眉目冷意如霜,猝然抬眸。 顾千秋见他手腕一动,立刻起身怒喝:“仇元琛!” 这一声中气十足,无形威严令行禁止,仇元琛果然一顿。 顾千秋劈手夺过蹉磨手中的墨剑,翻身踩上栏杆,纵身一跃。 琉璃本来保持着漠然的平静,准备再降下一朵异色莲花,但不知为何,在顾千秋翻身跳下楼的时候,他动作一顿。 虽然他穿着不伦不类的衣裙,容貌也略有不足,但他右手负剑撑栏而落的时候,衣摆都被猎猎狂风卷起,在一片荒芜萧索的背景中,就像是一只飞旋坠落的白色大鸟。 他神情冷漠,墨剑锐利得能使一切暗淡无光。 就连琉璃身侧的佛光也稍显黯淡,他有些诧异,但并没有慌乱,微微抬手,一朵莲花盛放在半空,华美完整的花瓣迎接着一切需要被净化的污秽。 扑通── 仇元琛反应极快,飞身横截住坠落的顾千秋,两人一起滚出去几十米远,也不知道到底滚了多少圈。 昏天黑地之中,顾千秋被仇元琛一把拽住领子,劈头盖脸地喝道:“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顾千秋现在的身体素质不及钢筋铁打的仇元琛,一边疯狂咳嗽,一边虚弱地拉住仇元琛的手臂,也怒了:“那你刚刚他娘的是想做什么?!” 仇元琛一噎,被顾千秋更大声地吼了回去:“你刚刚是不是要开‘天命’?!你以为你是那姓俞的啊!” 俞霓却刚好就摔在这边,形容有些狼狈,却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千秋:“好无情啊,顾公子,我刚刚为你接了一朵灭世莲花呢,结果你就叫我‘姓俞的’?” 顾千秋想骂他,但发现自己确实理亏,只好不要脸地强词夺理:“少来!我不吃这套!” 此时,琉璃一步一莲花地走了过来。 这在世的活佛似乎终于对几人有了点微弱的兴趣,特别是陌生的顾千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 仇元琛和俞霓都重伤在身,但是没有办法,仇元琛只好用轩辕撑着自己站起来,抹掉唇边血迹,对顾千秋苦笑道:“没办法啊,今天这个‘天命’不开不行了。只是我一动,方圆三十里皆做飞灰,你现在能爬起来快跑么?” 顾千秋被无奈地逗笑了。 但俞霓此时已经蹭到了顾千秋的边上,五官已经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也不知道他剩的这点灵力干点什么不好,居然拿去维持形象了! “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啊?”俞霓轻声细语地问他,眉眼都染上了笑意,“与你死在一起的话,我们来生能做青梅竹马么?” 该说不说,俞霓这张脸确实是无可挑剔,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能让人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变成漂亮的月牙,亮晶晶的眸子宛若天上星辰,说出“殉情”二字的时候,足可以让心智不坚的人甘心自刎。 但顾千秋已经看透了他美艳的皮囊底下,是一具骷髅白骨。 他一把推开俞霓,仇元琛也在旁边帮腔:“照你这么说,我跟他也能算殉情?还有郁阳泽,哦,还有这个秃驴?”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恶毒,仇元琛也就不管不顾了:“对了,凌晨呢?他不是也要一起死吗?我们四个一起上路,无聊了还能打两圈马吊。正好!” 而这个时候,被众人忽略了的凌晨,终于开口了。 “诸位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 “黄泉地界,由我做主。” 第49章 箫声骤起。 除了此声,鬼长安内再寂静无声。 其实若光听这箫声的话,乐曲音调甚至堪称优美。 但是吹奏的人是鬼主凌晨,于是在美妙箫声之外,便是无穷谲诡。 十八头麒麟从黑暗中现身,小鬼起舞相迎,踩火焚风。 之前,鬼长安只是一个古旧黯淡的建筑,风光繁华全都像是与人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欢欣也好、衰败也好,都不能让人深陷其中。 但现在,这个庞大而繁杂的城池终于睁眼。 整个城内的鬼修都涌了过来,他们无畏无惧一般形成潮水,将这里围成了一片孤立无援的孤岛,所有人表情狂热、高举武器,在瑟瑟箫声中,喝道:“杀了他!杀了他!!” 杀谁?也许不重要。 所有人都心中一凛。 ──刚刚凌晨忙着跟顾千秋“叙旧”,就算被捅了一剑都没打算将数万鬼修放过来。但现在琉璃抢走了黄泉清气,必然要被所有鬼修仇视,蝗虫过境般啃掉他所有骨头。 琉璃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你不开‘天命’的话,可在我手下走不过三式。” 凌晨提起嘴角,森白的牙齿鬼气十足:“开啊。为什么不开?” 俞霓和仇元琛瞬间反应,也顾不上“重伤不治”和“我要殉情”了,一人拽着顾千秋的一只胳膊,迅速远离战场中心。 第114章 所谓“天命”──其实就是天碑给予他们的评语。 俞霓是“巫山戏云雨”。所以刚才整个鬼长安都开满了桃花异色,幻境直扑上百里,所有心智不坚的鬼修都如坠迷雾。若不是仇元琛修为略高,又刚好修的是“无情道”,很可能就此殒命在朦胧幻境之中。 而与他们不同的,仇元琛的“天命”──“不惨世上英”──也就是他帝鸿十二式中“寂灭勾陈式”。霸道得只要他一拔剑,身边所有人都得跟他一起当场去世──只可惜是一次性的,自己也得交代了。 “天命”,说是天道所赐的礼物,不如说是他们本身的能力。 而且一旦动手,不分敌我。 所以当凌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忙带着顾千秋逃命而走。 顾千秋却猛然一挣,道:“郁阳泽还在那边。” 因为俞霓和仇元琛的重伤,重回躯壳的顾千秋反而成了伤最轻的那一个,生龙活虎般猛然一动,两人居然都没拦住。 顾千秋不管不顾,直奔郁阳泽,忽听见一声凄凉的哭声。 霎时间云雾低垂,整个鬼夜长安变得风雨如晦,鬼修窃窃不绝。 ──是山鬼啼风雨。 这狗日的居然真开了天命。 顾千秋被迫单膝跪地,晃晃脑袋,暗骂一声,又咬牙站起来。踉跄前行几步,终于将郁阳泽捞了起来。 这小子已经彻底不省人事了。 他一扭头。 便见琉璃佛光普照,将所有雨滴硬生生挡在十米之外,竟在黄泉境内、鬼主天命中降下光明。 顾千秋悄悄打了个手势,仇元琛接收到信号,坚定地一点头。 随即,顾千秋咬牙一把抱起郁阳泽,差点闪了老腰。 另外一边,只听“扑通”一声躯体落地闷响,仇元琛已经狗狗祟祟地挪过来了。 两人对视,顾千秋果断道:“跑!” 说罢,两人就如练习过一万遍那般,同时撒丫子开始狂奔。 路上遇到莫名其妙来拦路的蹉磨和都门,都被离恨楼主一巴掌拍开,原地转了三圈不止。 都门徒劳地“诶”了一声。 仇元琛喝道:“俞霓晕倒啦!快去救他啊!” 蹉磨也徒劳地“诶”了一声。 顾千秋猛然将墨色长剑拍还进他的怀中:“谢谢啊!” 两人如脚下踩风、身后着火,或者是被踩到尾巴的野狗、发情了的野驴,顷刻间绝尘而去。 都门和蹉磨都没反应过来,目瞪狗呆,下一秒,回头去看那战场漩涡中心。 那一侧,万鬼已然扑到琉璃身侧,无数刀光剑影,黄泉浊气如滔天之浪,当头砸下。 却见琉璃并不慌张,身后佛光威严,光明一盛,便有“横三世”佛具现! 凌晨鬼魅一般出手,长歌当哭。 在风雨飘摇中,他一手截住左边西方极乐世界,硬推“大悲”观世音和“大勇”大势至,挡住阿弥陀佛;另一手截住右边东方净琉璃世界,日光普照和月光普照菩萨寸步难进,挡住药师佛。 风雨交加,几位佛祖胁侍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水,好不狼狈。 场面极度混乱爆裂,琉璃却置身事外了,甚至轻飘飘地开口:“你的‘风雨卷’才学到第八重吧?止步不前的三十年里,你到底在做什么?” 凌晨面沉如水:“……” 雨夜却依旧被隔绝在琉璃三步之外,他平静地继续道:“截住了西方佛和东方佛。那么……现世佛呢?” 轰──! 中央婆娑世界的释迦摩尼猝然显出法身,“大智”文殊和“大行”普贤两位胁侍骑青狮仗白剑、坐白象聚莲台,势不可挡,直取凌晨狗命! 凌晨左右手都无闲暇,这中间佛降世,他绝对无法阻挡! 到底是天堑和鸿沟,凌晨就算在鬼长安内开了“天命”,也到底难取胜。 “……”琉璃此时又变成了那副慈悲模样,低眉垂目的菩萨佛陀,似一切生杀予夺与他无关,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悲悯,倒真像是一位“在世活佛”了。 而他在为什么悲悯呢? 大概悲的是古来众生皆死尽吧。 猝然间,一声啼哭。 山鬼泣声招魂去,鬼长安内城池动荡、大地开裂,无数饿鬼从地底下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混合着鬼修们无休无止的进攻,琉璃身侧的佛光被压到了一机制,几乎就要完全泯灭于这黑暗动荡中。 而婆娑世界在鬼长安内到底没有降下,先是飞快的铺陈出去,又飞快地被压缩回来,两位胁侍左支右绌地与无数鬼修战在一处,佛祖金身也被破出现了无数浅淡却不可忽视的伤痕。 琉璃略有些诧异,抬眸。 凌晨站在远处,捂着胸前。 那个被顾千秋用剑贯穿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他的神色是温和而悲情的,晦暗不明的目光似乎看着琉璃,却不是真看着琉璃。 那浩渺剑气略有微弱残存,至清至明,至高至浩,琉璃猝然一顿,刚想做出反应,忽然只听凌晨道:“活佛。你要成亲的事,佛祖允准了么?” 按照琉璃的性格,他应该是不会理会这种明显带着指向性的话,更何况还是在战斗中。 但这次琉璃却抬起了眼皮,还破天荒了回了:“自然允准了。” 凌晨尾音上扬地“呵”了一声,不置可否,听不出具体意思。 第115章 周围的风雨开始变大,如珠雨滴落在整个鬼夜长安,凌晨死人一般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了一点血色,却是他所有血管灵力都被催动的结果。 “你还要动手?”琉璃问。 “……”凌晨提起嘴角,“你不是要普度众生么?活佛,连我这鬼夜长安一起普渡了吧。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终归是在黄泉地界,无数鬼修源源不断,琉璃虽然起来游刃有余,但是他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里,只要有分毫的失误和走神,就立刻会被这些蜂拥的恶鬼分食。 凌晨凝神一聚,猛然出手! 唰──! 琉璃的侧颊被凌晨的一道灵力擦过,留下了一道很浅却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宛如匠心雕刻的瓷净面容在瞬间变化,好似无懈可击的东西终于有了一瞬裂缝,是可乘之机。 而有了第一处,就有第二处。 该不说凌晨在黄泉占了多大的便宜,身处天碑第六,居然能伤到无上第三──据说这活佛已经百年没有受过伤了。 琉璃却不动怒,只平静地说:“等你风雨卷修到第十层,再来与我动手吧。到时候,我会送你到极乐世界的。” 凌晨本一直防着他──琉璃刚刚出手“横三世”,但谁也不知道他修成了“纵三世”没有。若真被他参透《大藏经》,五位佛祖保佑,便可直接问鼎天碑无上。 若他真能到当初顾千秋的境界,独身一人,脚踏黄泉,血洗鬼夜长安,也并不无可能! 但谁料到,琉璃居然来了这么一句。 然还不等凌晨反应过来,琉璃身后大光相光晕一出,他施施然向后退了一步,便忽然消失在了黄泉地界。 一瞬间,战场被迫休止,所有鬼修都莫名其妙地停下来。 天地静默得好像刚刚的菩萨、佛陀、琉璃心都只是一场幻境。 但鬼夜长安鬼气浓重了三分。 谁都知道,“黄泉清气”已经被那突然出现的“宝月映琉璃”给截胡带走了。 黄泉如冷水入油锅,久久沸腾不休,恶意满满。 他们虽修鬼道,却并不是鬼气越重越好,而是宛如是钢丝上行走── 毕竟再宣称自己是“恶鬼”,也还是娘生爹养的肉体凡胎,要掌握着“人”和“鬼”之间模糊而又重要的界限,一旦失去清气制约,便容易变成普世意义上的“走火入魔”。 所有鬼修如猛然失去了目标的野鬣狗,嗅着残存的血气,缓缓、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了天命休止、单膝跪地的凌晨。 他周围有一片空地,鬼修们聚集在周围,如盘旋等待的秃鹫。 而凌晨本人垂着目光。 就在他要咬牙站起来的时候,蹉磨直接穿越人群,走了进来。 他腰间剑鞘一压,威压以他为中心,不轻不重地刺进每个鬼修的脑子里,他们才如猛然醒悟般,变成了日常的样子。 蹉磨直接上前扶起凌晨。 “大人,你怎么样?” “……先进无垢楼。” 两人一起走向无垢楼,所有鬼修分列街道两侧,森森矗立。 他们也并不顶礼膜拜,只是在蹉磨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匆匆移开目光,几乎在上万鬼修的静默注视之下,两人走进了无垢楼。 一层大门紧闭,所有鬼修被隔绝在外,刚刚还歌舞升平的无垢楼霎时间清冷得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了。 蹉磨扶他至兽皮椅上,问道:“大人,你要率众去青雾镇吗?” “……”凌晨提了一下嘴角,“你以为鬼长安内人人精诚团结,同甘共苦?” 蹉磨被说得一愣。 凌晨继续道:“你以为你是顾千秋,这儿是同悲盟?蹉磨,这儿是黄泉,都是各怀鬼胎罢了。” 一瞬间,所有鬼修欲凝又止的目光浮现在蹉磨的脑海里,让他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比起这外面无边的、蝗虫一般的鬼修们,蹉磨可以算是最幸运的——未入黄泉做人时,他是名门正派的亲传弟子;入了黄泉做鬼时,他也是鬼主最信任、亲密之人。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还在这无边鬼气的黄泉之中,保留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天真”。 凌晨缓缓道:“若这儿是同悲盟、离恨楼、甚至是旧府……数万之众啊,琉璃一人,怎可能全身而退?” 刚刚莫名其妙的景象在蹉磨眼前数次闪过,蹉磨终于察觉到了那一丝该惊惧到极致的怪异。 恶鬼们哪儿会有衷心和主人? 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他们表面上敬重凌晨,那也只是因为凌晨《风雨卷》在手,能带领黄泉鬼众走向更高的地方。 而今日若凌晨的伤势更重些,刚刚他们就绝不只会看着,而是会冲上来分而食之,让鬼长安内换一个主人。 一时间,连无垢楼“省得有不听话的小鬼来打扰”的禁制,其最初目的都变得别有深意起来。 凌晨几乎有不忍,看了一眼三十三层楼,深墨色的死寂和混乱,还有一点他留下的痕迹。 只可惜黄泉地界,养不了花。 凌晨又看了一眼蹉磨。 这个恶鬼的主人此时气虚,蹉磨这辈子第一次做坏事,被看得心虚不已,几乎有种被看穿了的头皮发麻感。 但最终,凌晨什么也没说。 他只淡淡道:“守在这里。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第116章 三十四层无垢楼—— 传闻修真界内有人羽化之后,进入仙界,可见三十三层离恨天。 那么,他就要入得幽冥黄泉界的人,见比离恨天再高一层天。 第50章 天极,崇华道。 长夜漫漫,白色石砖铺就的宽敞路面上,风吹过时便有细碎的雪如纱,盖在路面上,形给人一种分外柔和的错觉。 一道身影背着箧筐,顶着烈风细雪,站在巨大的古旧石碑面前,神情平静地抬头去看。 这是个年轻男人,衣着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还是灰扑扑的色调,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料。头上带着枯树一般颜色的发簪,也是直直的一根棍儿,跟筷子没区别,彰显着他似乎并不富裕的家境。 若人与他相遇,定然要以为这是个要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准儿路上会遇到专吸人阳气女鬼或者狐狸精。 因为这人的长相非常……俊秀。 轮廓清晰而柔和,秀丽的五官没有一点攻击性,逢人未语先笑,嘴角永远保持着一个上扬的弧度,平静而温和的气质从他骨子里长出来,好似天生就如此这般。 他似乎有些冷,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 忽然,良玉榜上,最后一个名字“苗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崭新的名字──季清光。 若不是男人刚好站在这里,那么这个须臾间发生的秘密,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季清光。” 男人略有些诧异。 合欢宗“人间极乐宫”出来的鼎炉,百花会上被多人争抢。 原来还是个修炼高手么? 不过“季清光”这个名字也只闪了一瞬间,似乎是天碑有些诡异难辨的迟疑……接着就被“第五程”三个字所替代了。 男人知道,这是沧海书院的大弟子,也是年少有为得很。 “第五程。两年前的重伤恢复好了么?”男人很揶揄地一笑,“再晚几年,年纪被限,怕是就无缘良玉榜了呀。真是好命。” 男人低头,哗啦啦地写了几个字。 他又慢慢念出了前一个名字:“季清光……不过只闪了一下,大概是死了吧。年纪轻轻,真是可惜啊。” 男人并没有对这个名字给予过多的关注,语气说可惜,也可惜得很虚伪。 他继续抬头向上看,不禁莞尔。 良玉榜首的位置,上个月才刚刚天降登顶的“自在”已然消失不见。 而“郁阳泽”三字,不出所料地重新金光熠熠、高居榜首。 他底下紧跟着一个叫“秋珂”的剑修,属同悲盟“孤妍”一脉,据说也是天资聪颖,将来有望登临无上。 不过男人并不太关注她,只笑吟吟地轻声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的小和尚不听师父的话,要下山去挑战惊虹山首徒。估计活下来的话,会花掉琉璃寺百年积攒的香火吧。──哎,真是败家子。” 他走到无上榜面前坐下,从身后的箧筐中拿出几卷草书,那轻薄的纸面瞬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又神奇地归顺于他的手底。 他仰头去看。 天碑前三,雷打不动。 而第四,已经变成了“巫山戏云雨”。 第五,“不惭世上英”。 第六,“山鬼啼风雨”。 “看来昨夜的竞争很激烈呢。”男人说,又思考了一下,提笔写字,“百花会上,俞霓因祸得福,穿云琴也能自如运用了。” 忽然,他的笔尖一顿,笑意更加明显:“只可惜伏虎枕没到手,不然现在……也不知道跟那活佛琉璃比起来,是谁要厉害些?” 他似乎掌握天下事,一个人坐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细细数来。 “哎,鬼长安内人心四浮,鬼主凌晨三十年《风雨卷》毫无进益,就要压不住各怀鬼胎的群鬼了呀。我看黄泉也该换个新主人了。毕竟群鬼聚集之处,不是其中最厉的恶鬼,如何黄泉安定?” “不过姓仇的‘天命’未开。”他的表情微变,称呼上也显现出了明显的好恶,似与离恨楼主有就仇未报,“怎么不死那。” 但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样子。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合上书页。 那些字忽然如活过来了一般,变成连续的长链条,围绕在他身边,白光如一粒粒萤火,又逐渐归于一页一页的草书。 随着他拂袖的动作,草书化成流星迅速消失在了身后的尽头,划过夜色,流下长长的星夜痕迹。 男人起身,伸了个张牙舞爪的懒腰。 他的目光定在无上榜的第七位,又逐个往上去看,一直看到高悬榜首的“明霞照剑霜”,继而偏头笑了一下。 “弓背霞明照剑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令狐良剑啊,你这个位置坐得安心么?” 当然,伫立的黑色天碑不会回答他。 男人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 风声潇潇,白雪卷地。 他一个人静默地站在这里,看了无上榜许久、许久。 然后忽然脊背一松,整个人脱离了那种紧绷到极致的状态,深吸一口气,闭眼复又睁开,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 那副温和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甚至比刚刚更加无懈可击。 “我的情敌们……都很厉害呢。” 第117章 他缓缓说。 · 宽阔大路,一辆朴素的马车上。 顾千秋又不确定地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脉搏,确认还跳得很稳健,就第不知道多少次将他的胳膊塞回厚厚的毛毯里。 一抬头,正对上老铁的死亡凝视。 静默了大概三秒钟。 顾千秋先声夺人:“我就这一个独苗!不小心养死了怎么办?” 仇元琛却根本呢没关注到这个,而是用谴责的语气缓缓开口:“所以是你渣了他对吧?” 顾千秋:“?” 仇元琛激动:“要么就是你睡了他亲娘。不然他一个出家人,能用净琉璃灭世火烧你?!” 顾千秋:“……” 仇元琛真的是无语又震惊:“你连和尚都能搞?!……他们四大皆空,我无情问道,你、你怎么没来搞我?!”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说:“你想让我搞你?” 仇元琛恨不得给他一下子:“放你娘的屁!我这是用于表达我震惊的心情!你连在世活佛都搞了,你、你……你可真不愧是你啊。” 顾千秋徒劳地:“别搞来搞去的,多不文雅啊。你听我解释。” 仇元琛一摆手,示意他免了。 现在最主要的已经不是谁搞过谁的问题了。 而是那狗日的一出场,就把他们争了一晚上的黄泉清气抢走了。 现在他们人均一身重伤不治,差点去跟阎王爷报道了。 争到最后,却谁也没捞到一点好处。 仇元琛忽然探了一下顾千秋的灵海。 还是和之前无数次探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干净得如同初生的稚子,是货真价实的没有修为。 “我就想不明白了。”仇元琛双手环胸,怀疑地打量他,“老顾,我知道你很有天赋,但你也不能一点道理都不讲吧?你没灵力,你在鬼长安把凌晨按在地上捶啊?”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哪儿有?凌晨是发现我的身份后太震惊了,我乘虚而入罢了。而且,我只是灵海里没有聚集灵力,脑子里的剑式、步法和心法可全都在。偷他们黄泉地界的一点灵力用,勉强唬人罢了。” 仇元琛表情怀疑。 顾千秋强调:“当时很极限的!我差点就挂掉了!” 仇元琛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无奈道:“你可真是……” 谁能想到,顾千秋被伏虎枕提出了灵体之后,反而因祸得福,不受小少爷躯壳的制约。 以至于借了仇元琛一点灵力,又创造性地凝了一点鬼长安灵力,居然能打出如此彪炳的战绩。 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步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人了。 “还是多亏了你,把那伏虎枕砸了,不然我就当场交代了。而且后来迅速看懂了我的暗示,及时出手打晕俞霓。咱们才能如此顺利地逃命。”顾千秋笑眯眯地说,“老仇,你颇有急智啊!” 仇元琛抹了一把脸,问:“那你说每天准时点卯跟我道谢的事?” 顾千秋无辜道:“我说的是,‘事成之后’。你看看咱们三个现在,差点光荣了,还一根毛都没带回来,你还好意思提这个?” 仇元琛不满:“我以为是捶凌晨,结果还要捶俞霓,最后还得捶琉璃!你以为我是你哦?” 顾千秋意味深长地说:“我相信你,老仇。迟早有一天,你可以脚踢‘巫山戏云雨’,手打‘山鬼啼风雨’,从此‘宝月映琉璃’皆是浮云,‘明霞照剑霜’漫不经心……” 仇元琛说:“打住。” 他咳嗽了一声,压下不断上扬的嘴角,然后很刻意地展示了一下身上的伤,在顾千秋不解的目光中,终于说出了本意:“哎,认识你之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堂堂天碑无上第四,日日都像被狗撵了,现在逃命逃得连面子都没有!真是倒霉。” 顾千秋莫名其妙:“你以前有吗?” 仇元琛果然一秒钟破功:“啧,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那重点是这个么?” 顾千秋有些想笑:“那我该怎么样?” 仇元琛说:“那当然是感激涕零、抱头痛哭、声泪俱下地说‘老仇,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啊!” 顾千秋静静地看了他三秒,然后说:“你能想象这个画面吗?” 仇元琛也沉默了三秒,实话实说地道:“想象不到。”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没一会儿,仇元琛又八卦地问起来:“你跟琉璃是怎么分的手?你出轨了?” 顾千秋奇异道:“我是那种人吗?……我跟他没缘分而已。” 仇元琛:“真的吗?我不信。” 顾千秋:“好吧我承认,是因为当年琉璃的师父知道了我们偷偷谈恋爱,并笃定是我勾引他的佛子,提着那么长的禅杖,一边大喊着‘我佛慈悲’,一边差点把我当场打死。” 仇元琛:“然后呢?” 顾千秋耸肩:“然后琉璃说交给他解决,结果这狗日的回了青雾镇,就直接消失了。老仇,我是被冷暴力分的手!” 仇元琛:“他这太离谱了吧!” 顾千秋一脸心有戚戚的赞同:“那可不!我算是看透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心’这个玩意儿!别说人了,连在世活佛都不可信。” 仇元琛刚想同仇敌忾地拍拍顾千秋的肩膀,却忽然发现郁阳泽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时正瞪着一双无欲无求的眼睛看他。 第118章 离恨楼主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然后顺畅地收回来,撩了一下衣摆,无比自然地说:“我去外面看看马。” 顾千秋莫名其妙:“这不是你灵力催动的车吗?哪儿来的马?” 仇元琛已经快速掀帘子出去了。 顾千秋心道不好,福至心灵地说:“诶,老仇,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马。” 然后就被人拽住了衣摆。 顾千秋僵硬了三秒,然后回头,语气夸张地说:“哎呀,你醒了呀?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郁阳泽静静地看着他。 大概十秒钟之后,顾千秋的肩胛骨忽地一松,坐在了郁阳泽身边,将他扶坐起来一点。 郁阳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喉咙上下一动,但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顾千秋道:“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郁阳泽道:“我知道,我……” 顾千秋不太习惯跟人互述衷肠,伸手在郁阳泽头上一拍,轻飘飘地起了个危险的话题:“你背着我在外面有别的师父了?” 虽然顾千秋表面上看起来如沐春风,但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暗含的危险── 郁阳泽只要答错一个字,他这个“良玉榜首”,就会打包带着外面的“不惨世上英”当场暴毙,能株连的都株连了。 但郁阳泽浑身一震:“没有!” 顾千秋果然满意地尾音上扬:“哦?” 这茬是翻不过去了,郁阳泽也不想瞒他,便一五一十全说了。 “……师父可知,当今仙盟五大仙门中,合欢宗后来居上,是将沧海书院挤出去了?” 他这么开了个头。 而同时,马车帘子被“哗啦”一下掀开,仇元琛顶着一张正义的脸走进来、坐下、垂眸、入定,宛如他一开始就坐在这里。 顾千秋问:“难道跟你有关系?” 郁阳泽古怪地提了一下嘴角。 第51章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便去吧。” “嗯。” 隆冬时节,郁阳泽裹挟着一身寒意下了惊鸿山。 仲长承运改变了他的容貌、废掉了他的修为、重塑了他的经脉。 侠骨香、数枝雪、归去来兮,甚至同悲盟、惊虹山、白玉京,全都化作过眼云烟。 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少年乘上巨大的船,跟无数商人、船夫、渔民挤在睡袋里,浓重海腥味和无休无止的风浪,海面茫茫,好似离岸后就驶向永远无边的孤寂。 “你真要去?”船老大在他身后说,手中的酒瓶叮咣作响。 郁阳泽微微偏头,说:“真要去。” “哎──”船老大夸张地叹息了一声,“那是仙家岛屿,风大浪急,迷障重重,不是你我等普通人可以肖想的啊。” 他似乎喝得有些多,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想当年,我也自命不凡过,觉得那么多人求仙问道,凭什么就没我的份儿?你知道么?我年少时曾见过仙人除妖,他一袭白衣、一把长剑,可威风了。我就觉得,我要是拿剑,肯定也得是那种风采。可后来啊,我试过了,啧,没那命,就是没那命啊!” 郁阳泽不太习惯与人太靠近,微微避开船老大身上的酒气,看着茫茫海面,淡然地说:“命不由天,我命由我。” 船老大一听不干了,就道:“也就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才不知青天高、黄地厚!鬼修大乱那几年,我见天上仙人如惶惶过境,随便一个都能主宰你我的性命,最终却还是命不由己,死伤惨重。可见,人命由天定,老天说你活不过明天,那么今儿你就得死这儿。” 郁阳泽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哂了一下。 此时风平浪静,阳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偶尔还能见到几只海鸟翱翔在低空,日暖风和。 船老大本想再劝,忽然看见少年的侧脸── 分明只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身上却带着浓重的风霜,此时就算被阳光普照着,也一点寒意不减。 他眼珠比常人更黑一些,以至于看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时候,会显出一种执拗的决绝,像是……像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汹涌海浪,夜色中狂潮翻滚,闷雷滚动,势如滔天。 只是这一切都盖在他平静的神情下,惊心动魄的风云不容易被人窥见。 “呃……”船老大一时有些词穷。 郁阳泽却忽然问道:“你有什么事,是破釜沉舟、义无反顾、不死不休也要做成的么?” 船老大酒意都上来,舌头有些大了:“……没、没有吧?出海、打鱼、赚钱,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呢。普通人嘛,哪儿来的那么多大事?” 郁阳泽平静道:“这可能就是你无法求仙问道的缘故了。” 船老大一愣:“嘿!你说你这人!──算了,劝不动你,来喝酒吧。” 郁阳泽没过去,也没有喝酒,在水手们难听的歌声中登上了一条小船。 孤舟在大海中艰难前行,最终……停在了一个海岛上。 一个蓬莱仙境的弟子将昏迷脱水的郁阳泽捞起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惊奇道:“咦!居然还活着。师兄!——第五师兄!” 远处,一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人闻声回眸。 “师兄!这儿有个人!” 第五程走过来,快速查看了一下情况,将这昏迷不醒的少年扶起来,往沧海书院方向走。 第119章 “师兄,师兄。你说这人什么情况啊?”郎本喋喋不休地跟在他身后,“诶,你说他一个普通人,是怎么飘到这里的?很诡异啊,师兄,难不成这就是天赐的缘分?” 第五程瞪了他一眼。 郎本立刻声音弱弱地表示:“啊?我哪里说错了吗?他跟咱们沧海书院,难道没缘分?” 第五程:“……” 第五程轻描淡写地扭头,继续向前,而郎本再想开口,却发现上下嘴唇已经被一股力量死死合在了一起,他努力半晌,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不满声。 沧海书院,拾遗亭。 “什么人?”一个佝偻而苍老的身影坐在太师椅上,一半露在阳光之下,一半则隐藏在亭下的阴影里,手中的烟斗凝成一点细弱的火光。 他抖了抖烟灰,重复了一遍:“什么人啊?” 第五程脚步一顿,温良恭顺地站定、垂眸、温声答:“杜师叔,是个落水的普通人。” “普通人。”杜师叔不阴不阳地重复了一遍,又陶醉地吸了一口烟,从鼻腔里喷出一道尖酸刻薄的气,“能避开海上禁制和迷障,飘到咱们书院,哪儿有什么普通人?” 第五程并不答,依旧是乖巧听话地站在那里,但是也并不将人放下,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对峙。 终于,杜师叔开口了:“带去给你师父看。你没入过江湖,小心人心险恶。” 第五程温声应道:“是。” 郁阳泽缓慢而茫然地睁开眼睛。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我、我不记得了……我是谁?” “盛休?” “师父在上。我今日入得沧海书院,披肝沥胆、碧血丹心,问道青天、不忘蓬莱。” “第五……师兄?” “郎师兄。你为什么你总是执着于我叫你师兄?” · “你从海上飘来。你还记得吗?算了,给你起个新名字吧。” “怎么样?好听么?” “日后修行需勤勉。” “嗯。” “你知道么?我本来是书院里地位最低的,直到上个月发生了重大变革。欢迎你啊,‘小’师弟!” · “打!往死里打!” “说不说?!鞭子给我!看他说不说!” 火焰熏天,怒斥和辱骂不绝于耳,带倒刺的鞭呼的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狰狞的伤痕,飞溅出破碎的血肉,落在烈火灼烧的土地上被火焰烧出“刺啦啦”的声音,铁锈腐臭都缀在他溃烂不堪的身体上。 弟子们怒火冲天的质问。 但那些话语都不过是单调刺耳的杂音。 经年累月的痛彻在瞬间变成飞灰,所有无能为力、伤心欲绝都被抚平,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皮肉上的疼痛,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冷漠地漂浮在半空,可有可无地看着这一切。 因为他已经赢了。 皮囊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在意。 他的灵魂已经魂归故乡。 “第五师兄,他……他好像要不行了。”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被拽起来,少年本俊秀的容貌已经面目全非,睫毛一动,那双眼睛却极亮,亮得很冷漠──面前熊熊无边的烈火、同门悲恸的嘶声,也不能让其沾染丝毫余热。 怎么会有人如此冷漠?! 第五程心生恐惧,手一抖,人重新跌回地上。 少年的脸摔在泥土里,被人踩着,像条死狗一样,火焰黑红交织的光影交错在他侧脸上,唯余的一点点白净的皮肤,无端令人惊心动魄。 这种直勾勾的神经质,让人如坠冰窟。 “杀了他。”第五程嘶哑着嗓子咆哮,“杀了他——!!!” · 马车上一片寂静。 虽然郁阳泽没有说太多细节,但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可以窥见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 仇元琛震惊道:“盛休原来是你。” 顾千秋不解,仇元琛解释道:“沧海书院的老王八在八年前收了个小弟子,关门的那种,天赋高得名震修真界,天碑有名。但那老王八当个绝世珍宝似的捂着不给人看。外人,包括六壬书院的那群嚼舌根的,都不知道‘盛休’是哪里忽然冒出来的宝贝,还只当沧海书院是祖坟被雷劈着冒青烟了──原来不是他们冒的烟,是你惊虹山冒的烟。”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后来呢?” 郁阳泽十分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仇元琛双手环胸,慢慢道:“后来沧海书院的青烟偷走了蓬莱的秘宝——‘渡生录’。然后被暴怒的沧海书院的大弟子带人亲自给打死了。一代天骄,就此殒命。江湖上是这么传的。” 顾千秋极为震惊:“你被打了?!” 郁阳泽温声:“还好。” 仇元琛也极为震惊:“重点是这个么?!” 顾千秋被提醒了才顿悟,严厉地看向郁阳泽,调整了语气,又道:“你偷人东西做什么?” 郁阳泽:“……” 郁阳泽摸了摸鼻子,眼神犹疑,说:“也没什么。” 仇元琛却一下子领悟到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顾千秋也慢慢回过味来了。 “是你。”顾千秋说,“原来是你。” 难怪呼他天道之下自刎,居然还能有重新睁眼的一天。 第120章 顾千秋以为自己是洪福齐天不该死的命,稀里糊涂活到了现在。 却没想到,是有人万水千山,决然赴命。 饶是“巧舌如簧”的顾盟主,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郁阳泽,然后在安静的气氛中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太自然地说道:“以后我们遇到沧海书院的人,绕着点走吧。” 郁阳泽和仇元琛都深感同意,纷纷点头。 第52章 顾千秋尚有些想不明白。 “渡生录”是沧海书院的秘宝,被偷走之后蓬莱仙山的地位直线下降,现在甚至都挤不进五大仙门。 但秘宝也没宝到这个程度——至少不至于让他天道献祭之下,还能重新睁眼。 但是郁阳泽低眉垂目地坐在他身侧,重伤未愈而面色苍白,怎一个“乖巧”两字了得。 搞得顾千秋想追问都没张开嘴。 所以他换了个问话的方向:“所以你不学‘数枝雪’了?” 闻言,郁阳泽和仇元琛都虎躯一震。 他虽然一直不说。 但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吧!? 郁阳泽更加乖巧可爱又委屈地表示:“……师祖废了我的修为。” 顾千秋喉头一涩,果然动容,摸了摸郁阳泽的狗头,语气也软了不少:“那回家之后呢?沧海书院那老王八的东西能有我的好?” 蓬莱仙山,沧海书院。 听起来虽然是个世界尽头、红尘之外的仙境,但其实……数千年前,那里是修真界的流放之地。 不过真正罪大恶极的,肯定就能挫骨扬灰的就挫骨扬灰了,实在弄不死的也通通关进了血海。 所以蓬莱那片地方,流放的都是那些不能活着、但也不能真死的人。 譬如某某大能的第十八个小老婆生的孩子要回来抢家产,被正牌继承人统一刺配蓬莱“苦寒之地”,不伤老爹的心;譬如插足人家的第三者被原配打了个半死,被渣男悄悄送到这儿来避难,然后渣男转头就忘了,他们避着避着就死了。 也就是后来那边发现灵脉了,流放监牢摇身一变,成为不可高攀的海外仙山了。 只是一脉相传下来,就算新建的“沧海书院”名字如何超凡脱俗,也摆脱不了其功法的污垢邪气。 而如今沧海书院的主人,据说已经活了足一千年,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仇元琛和顾千秋没有污蔑他。 郁阳泽说不出话来。 顾千秋轻柔地:“嗯?” 他声音不大,尾音还往上走,靠郁阳泽的这个距离很近,几乎像是情人间在呢喃情话,轻柔地从别人心尖上一扫,自己却并无知觉。 郁阳泽嗓子痒,涩道:“我…我……” 仇元琛适时地打破这马上就要狂奔向不可言说的氛围了:“你觉得你学过了老王八的‘苦海无垠’,就不配再学‘数枝雪’了。是吧?”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莫名其妙加震惊:“哪儿来的歪理?” 郁阳泽:“……” 他隐晦地看了一眼仇元琛。 两人居然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心有灵犀的报赧,默契地不作声了。 顾千秋断然道:“不行,你看看那老王八都修成什么样了?往那儿一坐跟老树根成精了似的。你这染的一身浊气,数枝雪不学,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拿着!” 他从怀中掏出鱼影琼扇柄递过去,郁阳泽刚想推拒,便听见顾千秋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当即变成了个乖顺的鹌鹑,再不敢跟师父推来攘去。 顾千秋思索了一会儿,道:“老王八的苦海无垠邪气太重,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他能活上一千年,也不知道熬死了多少代弟子。你是千万不能再学了。” 郁阳泽弱弱地辩解:“我没有再用了……” 顾千秋看他,郁阳泽道:“一霎晚风是我自己悟的。” 阴差阳错的好几次,顾千秋都没看到郁阳泽认真出手过,是故一直以为他用的既然不是归去来兮,便是那个“新师父”的招式。 没想到他是自创的。 十年不见。 小孩儿原来长成大人了么? 顾千秋掐了一下眉心,仇元琛在旁边开口:“老顾啊,咱们徒弟呢肯定是青烟中的青烟,你不用太管他,就随他冒吧。” 郁阳泽一抬眸,仇元琛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他徒弟。” 仇元琛一拍顾千秋的肩膀,道:“你徒弟当初能毅然舍下美玉良才的位置,修为全废,重头再来,还只用八年时间就重新登顶榜首。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儿啊?” 顾千秋:“……”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你说得对。我已经是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顾千秋安详地往马车毛毯上一歪,“就让我变成一个只会吃吃喝喝、日益圆润的普通人吧。百年之后,黄土一盖,你们记得帮我多烧点纸。” 郁阳泽幽怨地盯着他。 顾千秋迟疑:“……那就再多活几年?” 仇元琛简直没眼看了,打断他们的腻歪,问郁阳泽道:“那你怎么还一身沧海书院的浊气?” 郁阳泽:“……” 顾千秋一骨碌爬起来,仿若刚刚那个要安详的普通人完全不存在,质问地看着郁阳泽。 第121章 郁阳泽:“……” 顾千秋端详了他半晌,斟酌道:“所以你的‘一霎晚风’,其实是‘数枝雪’和‘苦海无垠’的变式。你想取长补短,但是老王八的至浊至煞,我的至清至明,你捏不到一块儿去是吧?” 仇元琛非常惊讶:“你敢做这种事?” 修真一事,门派林立,其内核讲究的是各门各派的心法,各有不同。 而且一旦成型,就霸道无比。 就算是世上最温和的功法,它也有自己一套行气的流程,一旦加上别家杂糅,那真是不走火入魔才有鬼了。 特别是顾千秋的“数枝雪”。 这至清至明,进可杀人问鼎天下、退可疗养包治百病,实是居家旅行、杀人灭口的必备心法。 面对顾千秋的质问,郁阳泽报赧一笑。 “……”仇元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现在还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真是惊虹山祖上积德了。祖师爷在底下头都磕烂了吧?” 顾千秋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郁阳泽心虚地说:“师父不必太忧心,我感觉还能压住……” 他语调越说越低,到最后跟蚊子嗡嗡没有区别,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能再练这个了。” 郁阳泽看着他。 顾千秋不容置疑地道:“你的侠骨香犹在,数枝雪加归去来兮是你最好的选择。” 郁阳泽悚然一惊,夹着尾巴就想逃,被顾千秋一把拽住命运的后颈,拎了回来。 “要上哪儿去?”顾千秋森森然地说,“乖徒儿,你不喜欢归去来兮吗?” 郁阳泽一顿。 往日惊虹山巅,长风卷地。 “全世界最厉害的心法都已经教给你了,难道剑意也要我嚼碎了喂到你嘴里?” 顾千秋用一根小木棍敲他的头。 “笨得像猪!” 日落之后,月色明朗。 顾千秋已经回了白玉京,身量比现在更矮更瘦弱些的郁阳泽提着侠骨香再到断崖上。 这是整个修真界最接近真正仙境的地方。 他脚下众生惶惶,逢春神剑下,佛魔妖鬼人尽数低头,不敢稍逾矩。 而他能站在这里,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他必须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努力。 可让一个最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去悟“归去来兮”,他真悟得明白么? 侠骨香出,破开山间呼啸长风,剑气余威山林颤动。 不对。 侠骨香再出,斩断一片被狂风卷上来的落叶,碎裂成百微末。 不对。 郁阳泽试了许多年,试了无数次,但一直领悟不到其中的意境,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他吐出一口郁结的气,下意识烦闷地甩剑,威势又极,群山颤动。 还是不对。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身后忽然传来顾千秋的声音。 郁阳泽收剑、站好、低头:“师父。” 顾千秋踏着青砖小路拾级而上,月光像是为他穿上了一件锦绣轻衣。他未束冠,乌发随意搭在肩头,神情懒倦,负手而上。 郁阳泽喉头轻轻动了一下。 “我不是让你收敛全部意气。就你这个路边过条狗都得给他展示一下年纪,让你锋芒向内也不可能啊。”顾千秋走到他身侧,微微偏头,神色温和,“但你天生比常人稳重,意气有缺,若坚持走这条路,过了这个年纪,你便再难有所进益。” 郁阳泽垂着头:“我知道。” 顾千秋道:“你知道个屁。你要是知道,几年前就开悟了。” 于是郁阳泽不说话了。 虽然话不好听,但顾千秋神色是揶揄而带着笑意的,轻轻摸了摸郁阳泽的头。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你一直悟的都是这些吧?” 郁阳泽抬头去看他。 现在月色都凝在他的侧脸上了,将皮肤照出一种无瑕暖玉的质感,偏偏那双眼睛里,带着比月色还盛三分的清辉光晕。 郁阳泽仓促地收回目光。 但顾千秋应该是没注意到,继续温声说道:“你年纪尚小,修不出苍凉意很正常,不用太忧心。” 郁阳泽心中有愧。 他站在这个位置,山下群龙俯首,山巅一袭白衣,若不能服众,又该如何不落他的面子? 顾千秋却并不知道他心思拐了十八个弯出去,缓步向上,孤身站在惊鸿山绝壁上。 那瞬间,他身上锋芒尽数褪去,身影得跟月色融为一体,痕迹浅淡,几乎给人一种要羽化登仙境的错觉。 郁阳泽心中一跳。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顾千秋缓声念完,回头问。 “你以为我在想这个吧?” 郁阳泽心思被戳中了,小小年纪的他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站在原地。 顾千秋一弯眼角,道:“不,我只是在想,明儿中午吃什么而已。” 郁阳泽:“……” 见他吃瘪,顾千秋大笑起来,兴致所至,忽轻喝一声:“逢春!” 唰—— 暗夜流光顷刻毕至,雪白长剑锐利逼人。 顾千秋握住横悬剑柄,下一秒,直接纵身越出高耸绝壁。 第122章 郁阳泽下意识上前两步。 绝壁之下,顾千秋快速坠落,宛如一只雪白色的大鸟,但下一秒,就展开美丽的羽翼,扶摇而上。 他身如浮云,踏过广阔茂盛的山林,逢春剑刃上白芒耀眼,乘风舞秋霜,唤起天月明。 郁阳泽静默地看。 他知道,即便此间有仙人临世,也不会再出其左右了。 顾千秋一剑刺出,念道: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 平剑横扫。群山颤动,森林静默。 “曷不委心任去留?” 回身反抹。浮光蔼蔼,鸟静风止。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 郁阳泽陷入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里。 周边都变得有所隔膜,所有森林群山月色都远去,只有那白色的身影愈发清晰,几乎烙印在他眼底,继而镌刻在他脑中。 一隅天地中,郁阳泽几乎是下意识地接道——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霎时间,经年累月的顽疴尽数瓦解,缓缓涓流满溢过他四肢百骸,通彻一瞬间,比登上良玉榜的那一刻还要令他欣喜若狂。 是啊,少年人为什么要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只在众多论道君子中,起而行之,高声喝道:“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天人所在琼楼玉宇、洞天福地,绝不是他选择拿剑的缘由——同悲一道,剑气啸长歌,侠骨铸神魂。神剑冲霄去,为谁平不平。 “我不成仙。”郁阳泽笑着说,“师父!我不成仙!我要在世间行走一千年,我要让同悲道高悬在每一个作恶之人的头顶,我要天下霜刃不染尘,要众生不平皆死尽!” 悬崖绝壁上,顾千秋已然笑傲收剑,一边下山,一边笑着说:“别太兴奋了!打坏了我的白玉京,你得亲手给我砌回来!” 那一夜,郁阳泽以为自己可以只修此道。 修上一千年。 直到—— “师父——!” 惊虹山巅。长剑坠地,白衣染尘。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郁阳泽看着顾千秋的眼睛,终于颓然地出了一口气。 “喜欢。”郁阳泽略带着些悲伤道,“师父教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 顾千秋一挑眉毛。 郁阳泽低着头,沙哑道:“但是我不能修练归去来兮了。” 第53章 马车内一片寂静。 顾千秋面沉如水:“你什么意思?” 仇元琛也死死盯着郁阳泽,后者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 顾千秋给老铁使了个眼色,仇元琛一把抓起郁阳泽的手腕去探灵海,继而勃然色变:“——你!” 顾千秋忙追问:“怎么了?什么情况?” 仇元琛表情有一瞬间没绷住,以至于他本来想搪塞一下,却已经被顾千秋察觉了端倪,最终他只能说:“惊虹山的祖师爷在底下磕头应该没停过。脑门都磕冒烟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道:“说人话。” 仇元琛道:“他早该要死的。但是残存的‘数枝雪’护住心脉,‘苦海无垠’又阴差阳错地合上了他的神灵,两者相加,现在他非但没死,还……还挺厉害。” 顾千秋错愕。 这个情况实在太难理解,顾千秋再顾不上仇元琛的重伤不治,强行借了一小股灵力,自己去探。 顾千秋:“啧!” 连他都能探出来,郁阳泽到现在依旧“身负重伤”,也就是他歪打正着、自己命硬、祖师保佑,这才能活到现在。 顾千秋都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了。 郁阳泽更加乖巧懂事地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郁阳泽的是一个稍稍从下往上看的视角,抬眸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一只犯了错的家猫,偏偏又仗着自己受宠,笃定不会有人苛责于他。 顾千秋忽然萌生了一种怪异的念头。 他不等分清具体情况,便伸手将郁阳泽的脸推开了,继而顺手将他打包塞进毯子里,掖掖角落,就剩个脑袋在外面。 以此来掩饰他心中诡异的抽疼。 哎,若不是为了他这个不靠谱的师父,以郁阳泽的天赋,现在哪儿还需要在良玉榜上争名?他若刚巧在这十年里有些境遇,如今怕是都能直接登上无上榜了。 “师父……”郁阳泽刚想挣扎,被顾千秋不由分说地按住,“‘一霎晚风’你可以继续练,将来若能有所开悟,未必不能比肩‘数枝雪’。只是黄泉清气你必须到手。” 世间至污浊之地,生出世间最轻纯灵气。 郁阳泽阴阳之争的内功心法,需要这一丝灵力来保他的命。 但郁阳泽却反应很大:“那你呢?”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什么?” 郁阳泽急切道:“我摸过你的筋脉,时而命悬如濒死之人,时而又正常得堪称健壮。如此混乱的筋脉,没有黄泉清气,你以后如何修炼?” 顾千秋一哽。 而同时仇元琛也似乎忽然发现车顶棚上的坠子分外好看,堪称故意地挪走了目光。 郁阳泽敏锐问道:“什么?” 顾千秋心念急转,忽然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 郁阳泽的声音一顿,明显气势不足:“……什么?” 顾千秋见这个话题好用,怕他想起来刚刚那一茬,直接一用再用:“我说,你第一次在合欢宗,为什么没有认出我?” 第123章 郁阳泽:“……” 连仇元琛都能在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和他相认。 虽然顾千秋确实想要隐瞒,但他自问也不是严防死守,破绽多得有一箩筐。 郁阳泽:“……” 忽然,顾千秋一顿。 他几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算了。咱们都有错,把这茬全都翻过去吧。──诶,老仇,还有多久才到?” 仇元琛已经听完了故事,看不惯他们的“卿卿我我”,一撩帘子又出去了,没好气地说:“马上就到!” 郁阳泽被裹成了个大粽子,又偷偷看了一眼顾千秋——虽然形貌异改,但神魂犹在。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脸有些红,但瞳孔却一动不动,似乎要将这个身影牢牢地镌刻在他的骨头上,从此除非血肉骸骨都做飞灰,否则再也不忘。 直到顾千秋扭头过来的前一秒,郁阳泽才快速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是那懂事的样子。 顾千秋从刚刚就觉得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刚想训斥他一句,一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嘴唇毫无血色,偏又乖乖地看着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呵斥就这么卡在他喉咙里了。 “……”顾千秋一撩帘子钻出去,“老仇,我跟你一起看看马。” 郁阳泽无声翘了一下嘴角。 今夜,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而刚才最后那个问题,郁阳泽不会告诉顾千秋的是,当日惊虹山侧峰上,暴雨如注。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千秋的命啊——!” 仲承长运干枯的手臂犹如钢铁铸就,一把拉起长跪不起的他,风雨之中,雨珠顺着他面容上的沟壑下落,这般苍老而又坚不可摧。 一老一少在飘摇暴雨中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叫做顾千秋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连坟茔都没立,变成无时无刻只要提及就会阵痛的伤痕。 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 香客若要上山,先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天王宝殿内大肚弥勒、韦陀肩扛金刚降魔杵,最终走到大雄宝殿,点佛法僧三香,便可述诸苦难、祈福还愿。 而除开这一条上山路,香客络绎不绝,其余地方便可堪称人迹罕至了。 清幽山林里殿堂、门窗、亭榭、游廊相映成趣,小沙弥们静静做着自己的功课,老禅师坐在山野林间参禅悟道,一动不动。 琉璃推门走进主供佛殿。 佛殿内,巨型的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略微俯首,眼神下视,慈悲目光平等地看向每一个信众。 琉璃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 若是信奉天下禅宗之人,必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这就是琉璃寺的参禅大法师、主持慈心,御赐僧袍,佛法通悟,行满功圆。 慈心大师进门之后,先是走到蒲团面前,行了三遍五体投地的大礼,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去看稍远处的琉璃。 他就安静地杵在那里,光影交错,显得有些冷漠。 但琉璃的面容非常年轻,几乎有些秀致,薄唇、长眉,那双眼睛却往往微垂,不太习惯与人对视。 ——那是因为琉璃天生琉璃心,往往与人相视的时候,能直接看透所有人心底的丑恶与污秽。 而众生在世,谁敢称自己一尘不染? 琉璃小的时候,有一次夜半跑到慈心的僧房玩闹,慈心惊醒与其对视,那双泛灰的浅色瞳孔让他骤然生出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不锁房门睡觉。 所以琉璃也没有其他小沙弥作为玩伴。 后来他逐渐长大,性格也愈发安静、孤僻、冷漠。 “嗯?”忽然,琉璃轻轻道。 大殿内供奉的烛火太多,一点点风过便晃动烛芯焰跟着动,但又不够照亮着巨大的佛殿内每一寸地方,在斑驳变幻的光线之中,呛人的火烧烟变成丝丝缕缕的形状,映在琉璃的眼底。 慈心大师猝然低头,道:“这边来。” 两人一齐走向金身佛像的右侧,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小床,上面闭目不醒的人,正是自在。 第124章 琉璃抬手,悬停在自在的头上几寸之处,并不直接接触,瞬息间又收手回来。 “应该没事啦。”慈心大师在另一侧说,“他也有佛缘。” 琉璃忽然哂了一下。 这话说的……这个天下第一寺之内,哪个和尚没有佛缘? 小和尚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要给些教训的。 “撤掉一半的香火吧。”琉璃平静地说。 “……”慈心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过多置喙,“好。” 琉璃微微颔首,然后就准备离开了。 慈心拿起一根金属小杆,将一朵火焰的烛芯按灭进灯油里,忽然说:“得空去看看你师父吧。他在等你。” 琉璃置若罔闻,推门而去。 慈心叹了口气。 他一个进佛殿都不燃香、不行礼,推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活佛。 又哪里会认什么师父呢? 第54章 琉璃寺最深山里,绕过藏经阁、浮屠塔,有一处别致的小院。 这院落三进,垂花门过,是一片莲池,其中各色莲花开得极盛。 琉璃走过游廊,到东厢房门口,不知怎么,忽然一顿。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副场景── 黄泉内,三十三层无垢楼,一袭白衣仗剑跃身而下,像一只俯冲的大鸟,羽翼光华足以惊艳整个鬼夜长安。 ……是谁? 琉璃想到一半,忽然顿住。 佛法修行先渡己、后渡人,这种不受控制的思绪,从他七岁开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 今日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屋内传来询问声,“进来呀。” 这嗓音清润,语调微微上扬,是个非常好听的声音。 霎时间,这在世活佛眼中的冰雪融化成涓涓春水,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温柔得简直让人不敢直视。 什么黄泉、无垢楼、白衣、负长剑全都消融了。 琉璃直接推门而入。 这里简直不像佛教内的装潢。 深木色的案几上散落着几本书,被随手倒扣在桌面上,从屋内雕花圆窗刚好能看见院中的池塘,莲花叠层,莲叶田田。而最为巧思的,是挑高的屋内从脊上垂落下来的巨大宣纸,一首《将进酒》跃然纸上,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狂草写意,胸怀宽阔。 案几前,一道白色的身影背对琉璃,慢慢扭过头来。 那赫然是顾千秋的脸! 琉璃今日着素禅衣,跟白瓷一般的肤色衬在一起,跟净透的琉璃一致,垂着眸子,温柔漫溢:“千秋。” “顾千秋”从容起身,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琉璃的衣领皱褶处,问道:“自在怎么样了?” 琉璃一低头,就能看见那后颈正从一个不经意的角度露出雅致的弧度来,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微微疑惑抬眸来看,水光潋滟的眸子。 “……”自在笑着说,“怎么就问他?不问问我?” “顾千秋”哑然失笑:“宝月映琉璃的活佛在世,你有什么好问的?” 自在含着笑意,静静看着他。 “顾千秋”果然认输,凑近了一些,笑着挑眉问道:“那么,你感觉怎么样啊?” 琉璃抓住他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度和脉搏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禁让他心情大好。 “我感觉像在做梦。”琉璃不避讳地说,“佛祖将你还给我了。” 在天下第一寺里做这种事、说这种话,岂止只是“大逆不道”。 但他却并不在乎,反正更加过分的事,他也做过了。 琉璃心中微动,忽然将他横抱起来,坐到大蒲团上,“顾千秋”象征性地挣了一下,立刻被琉璃不由分说地抓回来,按进怀里。 “诶!做什么?做什么?” “做。” “……你这人!” 琉璃笑起来,从身后抱着他,把下巴放在“顾千秋”的颈窝上。 “我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梦魇似的又说了一遍,轻言细语的也不需要任何人回应,胳膊却不禁收紧一些,似乎为了确认这个人存在。 但在这种把世界抱了个满怀的情况下,琉璃脑中忽又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让他动作微僵。 怪异。如此怪异。 但怀中的“顾千秋”挪了挪,在他怀中窝了个舒服的位置,长睫一动,温声问道:“在想什么?” 琉璃看他,夭桃秾李,顷刻间又陷入那场盛大、迷蒙、在劫难逃的幻境之中。 而若有人此时敢在大雄宝殿中抬头直视佛陀,就会看见普度众生的佛祖此时微微抬眸,冷意迸溅。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离恨楼,意气生。 一声咆哮—— “姓顾的!这是我的院子!我的屋子!我的床!” 顾千秋趴在床上,“情欲”发作难受得要死,假装听不见,把被子默默往上拽了一点,整个人缩成一坨不雅致的形状。 仇元琛往前一步,压迫感当头袭来。 顾千秋隔着被子,瓮声瓮气地强调:“我是病号!” 因为有隔阂,他的声音三分失真,天生神经大条的仇元琛一点怪异都没听出来,恨不得直接上手,把这人从床上丢出去。 “难道我不是吗?”仇元琛喊。 “……”顾千秋的回应是,一挪、一挪,把自己塞进了一个角落。 第125章 那空出来的大半张床,无疑是无声地邀请仇元琛。 仇元琛简直要被气笑了。 “不是给你留屋子了么?” “……” “为什么非要跟我挤?!” “……” 顾千秋一顿,想起来行为怪异、宛如俞霓上身的郁阳泽,害怕地又挪了一下,以示自己只需要这小坨地方就够了。 仇元琛终于忍无可忍,直接动手,把顾千秋从乌龟壳中刨出来,刚想劈头盖脸地骂,忽然一顿。 他脸色怪异地:“……我去,我把这茬儿忘了。” 顾千秋像条死狗一样被他抓在手里,神情倦怠,有些游离世俗之外的漠然。却偏偏脸色潮红,皮肤发热,眼角泛着诡异暧昧的红晕,好像刚刚哭过,被欺负得狠了似的。 而最过分的是,他刚刚反抗暴政无果,被稀里哗啦地一扯,现在身上的衣服凌乱,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锁骨。 场面是如此香艳。 此时随便换一个人站在这里,肯定要给人一种面红耳赤的感觉。 但站在这里的是仇元琛。 他一身正气、精钢神魂,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顾千秋的额头,道:“你发烧了。” 顾千秋:“……” 顾千秋拍开他的手,又挪回床上,整吧整吧他的乌龟壳,打算缩回去。 被仇元琛一把扯住后领。 “你丫就这么硬.挺着?!” “……” “从一开始就这么硬.挺着?!” 俞霓那狗日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必然是一开始轻柔、仿若没什么大事,但越到后来越严重,直到超越世间所有最折磨人的手段。 仇元琛还想说什么。 顾千秋比他还悲怆地道:“老仇啊,你以为我想吗?” 仇元琛一噎,就听他控诉:“你学的是离恨楼的轩辕剑意,管杀不管埋,就没指望过你。本来想着郁阳泽学过‘数枝雪’能救我一命,结果那小兔崽子不学了。” 他指着桌上的一张六壬书院的草书,道:“现在俞霓已经第四了,你是能去把他给我抓来还是怎么着?” 仇元琛:“……” 仇元琛心虚地:“那黄泉清……啧,你少瞪我!那怎么办?还有谁能救你?” 顾千秋说:“还是挺多人的。” 仇元琛燃起希望。 顾千秋娓娓道来:“第一呢,你去缘灭楼底把合欢宗的宗主献刨出来。当然,这有点小难度。” 他拿起六壬书院的草书:“来。看见这个‘宝月映琉璃’了吗?你把他打包回意气生。不过,我估计以你的修为,也有点小难度。” “别气馁啊,看这里,这里还有一个天碑第七的‘太极生天地’。他的功法阴阳调和,圆融修身,于我有益。一切都很好,只可惜有点小问题,他不一定会救我。” 仇元琛紧张地:“为什么?” 顾千秋把草书往床上一丢,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前男友。” 仇元琛:“……” 仇元琛:“你真是作孽啊!” 顾千秋往床上一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慢慢闭上眼睛。 俨然是一副安详了的样子。 仇元琛站在床边:“不对啊,你们不是有个‘鱼影琼扇柄’么?那个也有一丝黄泉清气吧?哪儿呢?” 顾千秋眼都不睁:“塞郁阳泽枕头底下了。” 仇元琛:“?” 顾千秋幽幽道:“这次他才是伤最重的那个。你小心他走火入魔,跑来跟你拼命啊。” 仇元琛彻底语塞。 仇元琛笑意有些苦,却还是被这个话题带走了,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跟我拼命?” 顾千秋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跟他有仇呢。” 仇元琛亲手为他倒了杯水,诚惶诚恐地请他饮下,甚至亲自铺了被子,请陛下就寝。 顾千秋脸上的潮红是一阵一阵的,现在浑身酥麻的感觉消退了几分,看起来,感觉这一次发病要过去了。 只是顾千秋知道,俞霓故意手段反复,最是折磨人。 哎,这种人怎么能到天碑第四?真是苍天无眼! 不过仇元琛没看出来,还以为他要好了,神思飞出十万八千里地问道:“诶,你说缘灭楼是什么情况?怎么感觉那里和黄泉有些联系?” 顾千秋看他一眼,顿了两秒,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是跟苍恒鬼蜮有关系。苍恒当年的初代鬼主,颐,你听说过吧?” 仇元琛点点头。 顾千秋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鬼主颐曾经跟宗主献是道侣而已。” 仇元琛:“?” 仇元琛一脸你们异性恋同性恋的世界我都不懂我还是回去好好修炼吧的表情,半晌,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顾千秋无辜道:“我跟宗主献关系好,自然是他告诉我的啊。” 仇元琛无语,伸手想锤他,又看见此人“柔若无骨,病弱三分”的样子,悻悻然把手收回来了。 第55章 顾千秋安详地闭上眼睛。 下一秒,又睁开了:“对了,那天老头儿叫你去干嘛?” 老头儿名叫仇鲲鹏——跟仲长承运老得旗鼓相当、不分上下——正是离恨楼的上任楼主、仇元琛的师父大人是也。 仇元琛古怪地顿了一下,继而就道:“骂我呗。还能是啥?我从小就被他一天骂三顿,你来我家的时候,他不也连你一起骂?” 第126章 顾千秋更正:“那是小时候。后来我问鼎榜首,老头儿对我可客气了!” 仇元琛再更正:“那只是表面客气,背地里该骂还不是骂?” 顾千秋不跟他做这些无意义的废话,有些好笑:“那这次又骂了你什么?” 仇元琛“啧”了一声,没好气地道:“骂我得罪同悲盟姓严的、得罪合欢宗姓俞的、得罪黄泉姓凌的、得罪青雾镇姓琉的……回来!少往被子里缩,这一切都怪你!” 顾千秋顿了顿,弱弱地:“青雾镇的那个姓陈……” 仇元琛下意识:“琉璃俗家本名姓陈?这你都知道?” 顾千秋道:“陈与缘。该说不说,还挺难听的!” 仇元琛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少岔开话题!看我这一身伤,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顾千秋无言以对。 他想了半天,然后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床铺:“……要不您请?” 仇元琛:“……” 顾千秋大笑,忍不住道:“确实都怪我。当初如果我去世的时候,把他们全都一波带走,你现今也能捞个天碑榜首当一当。我保证老头儿再也不骂你了。” 仇元琛摇着头唏嘘道:“那也得挨骂。” 顾千秋看着他,仇元琛爬上床,现在换成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他还催我找徒弟来着。” 离恨楼是亲属传承——但其实就扯淡。 他们修的是无情道,人丁稀疏得有一个小婴儿呱呱坠地得摆大宴连庆三个月,哪儿来的这么多传承弟子? 其实都是在外面收的,然后给人家改姓。 顾千秋却附和道:“那老头儿说的也没错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万一哪天不小心光荣了,不得给离恨楼留个新楼主啊?” 仇元琛咆哮:“我整天风雨来、雨里去是为了谁?啊?是为了谁——?!” 顾千秋心虚地:“你我之间不必在意那么多细节。不过徒弟还是要收的,不然老头儿给你皮都扒了。” 那一瞬间,仇元琛表情有点古怪。 顾千秋立刻察觉出了猫腻:“怎么?老头儿有看中的小孩儿了?” 仇元琛摸了摸鼻子:“有啊……” 顾千秋兴致勃勃地问:“男的女的?谁家孩子?多大年纪?我听说过么?” 仇元琛躺回床上,破罐破摔:“哦。你也认识。” 顾千秋心中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就听仇元琛道:“郁阳泽。” 顾千秋“唰”地一下站起来,不可思议地道:“我才死多久?你就撬我墙角?!” 仇元琛也“唰”地一下站起来,怒道:“我没同意!而且、而且……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顾千秋道:“不行不行,你离恨楼是无后了,但也不能拖我同悲盟下水啊!我就这么一个独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仇元琛道:“……你是不是根本不听我说话?我说我没同意。” “哦……”顾千秋有些心虚地看着他,下一秒又重新端起气势来,“那你们老头儿人品还挺差啊,我才死多久???” 仇元琛决定不跟他继续这个话题了,比了个手势,表示休战。 隔了一会儿,仇元琛开口:“我没打算要他,姓郁的跟了你之后,大概是看不上离恨楼的。” 顾千秋:“啧……你用词能别这么奇怪么?” 看仇元琛的表情,他大概是想骂点什么的,但他最终没有张口——大概是已经看透了顾千秋的本质,骂他就跟骂一头驴没什么区别。 顾千秋:“不过,老头儿应该还骂了别的吧?” 顾千秋虽然来离恨楼次数不算多,但有幸听过老头儿开口,那骂得可是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必要时候还配以人身攻击的手势和动作。 可谓别人骂人只骂耳朵,他骂人连眼睛一块儿骂了。 果然,仇元琛幽幽道:“嗯。” 顾千秋好奇:“这次又有什么妙语连珠?” “他骂我不好好修炼。” “……不会吧?你在我认识的人里,勤学刻苦程度能排上前三!” “这不是什么好话吧?” “你抓错重点了吧?” 仇元琛闭上了眼睛,语气平静:“噢。他说我带回来个一脸狐媚气的小情儿,要背叛无情道,走上谈恋爱被甩崩溃发疯坠入魔道为祸苍生最终被修真界联手伏诛的道路。” 顾千秋一下子来劲了:“这个小情儿在哪儿啊?老铁你不厚道,你有情况你都不告诉我。没想到还有这种豪杰能将你……等等,这个一脸狐媚气的小情儿,不会是我吧?” 仇元琛报以你终于反应过来了的目光。 顾千秋彻底无言以对了。 他身心俱疲,悻悻然把仇元琛挤进了床脚,自己也爬上去。 两人像两条死不瞑目的死鱼,直挺挺地并排躺在那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绝望和麻木。 “话说郁阳泽呢?”良久,仇元琛问。 “……”顾千秋似牙有些疼,“打晕了。不然他一天要黏我十二个时辰。” “噢。正常啊,他刚知道你复活,很高兴嘛。”仇元琛没察觉出任何不对。 顾千秋倒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身体力行地察觉到某些诡异的不对劲,反正郁阳泽身体不好需要安养,索性直接打晕了了事。 第127章 “算了。话说那个琉璃寺的婚宴你要去吗?” “那不然呢?” “你也不怕琉璃认出你来?到时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铁了心要杀你,我真拦不住啊。” “不至于吧?” 但显然,顾千秋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他既然都选择结婚了,那说明已经放下了往事,跟新的道侣肯定两情相悦。不过……以咱们俩现在的武力值,直接去琉璃寺抢东西,确实小有劣势。得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你冲上去告诉他,其实你是顾千秋,让他放弃新人跟旧人,把黄泉清气送给你当旧情复燃的定情信物?” “……对啊!” 仇元琛一个骨碌爬起来,但严厉且不可思议的眼神还未迸发,就又被顾千秋伸手按了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凌晨到时候肯定带人去,趁他俩打起来,咱们好浑水摸鱼。” 仇元琛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那你最好祈祷,琉璃的新道侣是个不能打的。不然现在伏虎枕砸了,你受身体限制,小心作为前任,被暴怒的现任当场打死。” “……不是还有你么?” 仇元琛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我来了?前两天偷离恨楼宝库里的还元丹、差点被老头儿亲手抓到的时候,怎么把我推出去顶缸?” 顾千秋装傻充愣到底:“什么东西?我没见过,你少污蔑我。” 仇元琛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是,你是没见过,因为那还元丹已经被喂到某条姓郁的狗肚子里去了!” 顾千秋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哎呀忽然有点困,我要睡觉了,晚安。” 仇元琛笑了一下,却显然并没有睡意。 他一蹬腿,忽然碰到了被裹在被子里的一卷草书,当即抄了起来。 哗啦啦地翻开,也不见上面排名有什么变化。 “嗐,这种姓俞的人渣都能排我前面,真是苍天无眼!” 顾千秋立刻同仇敌忾地睁眼:“那可不!我真是受不了。苍天啊、大地啊,哪个神仙皇帝能来帮我出一下这口气啊!” 仇元琛道:“老顾啊,你想想办法吧!” 顾千秋居然真的思索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道:“或许你知道宗主献么?你说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拿回自己的合欢宗?” 仇元琛说:“你少驴我。宗主献容貌尽毁、透骨落钉,是死了都不能往生的恶鬼遭遇。你确定他智商还正常到可以正常交流?” 顾千秋强调道:“他和我关系可好了。” 仇元琛就当他放了个屁。 而顾千秋的思绪已经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半截糜烂、美艳无双的美人面上,眉心一点透红,泛出一种金属……或木制的光泽。 或许……壁港的不二庄真能救他。 本来顾千秋是打算,自己最后要死的时候,直接杀进合欢宗、毁了缘灭楼,要么跟透骨钉同归于尽,要么跟呼延献同归于尽的。 他忽然问道:“诶,颜子行还好吗?” 一扭头,老铁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于是顾千秋熄声,将烛火灭了。 他因为注意力被分走,现在已经没有“情欲”的影响了,索性也早些休息。 他们这一夜可真是—— 聊到东、聊到西、聊完天碑聊前妻。 第56章 九月十七,宜祈福、治病、嫁娶。 琉璃寺,大雄宝殿。 殷凝月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点香、三拜、叩首。 她将祈福词在心里默念完,一睁眼,身边传来了一个含笑的声音。 “小师妹,你还信这个啊?” 她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姑娘,双手环胸,抱着宝剑,含着若有若无地笑意靠在大殿中的重檐金柱上,挑眉戏谑的时候,透露出三分不正经的意味来。 殷凝月起身道:“天下第一寺,拜了也没什么损失。走吧。” 秋珂尾音上扬地轻轻“哼”了一声,没反驳她,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边跨门槛,一边问:“那你刚刚祈福的时候,有求菩萨保佑我么?” 两人登上山间阶梯,见殷凝月没回应,秋珂往前蹿了两步,挡在她前面:“有没有?” 殷凝月下意识往旁边挪步,想绕过去,却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秋珂身高站了优势,不用修为也能轻易拉住殷凝月,靠近她,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有没有?有没有?” 大概僵持了三秒钟,殷凝月无奈道:“当然有呀。但是这种愿望,说出来会不灵验的。” 秋珂笑眯眯地松开了手,说:“我又不信佛。它不保佑它的呗。我只信我手里的剑。” 殷凝月手腕有些疼,想揉一下,但最终没有动作,无奈道:“走吧。别迟到了。” 她转身,忽然动作一顿。 秋珂果然立刻敏锐抬头:“什么?” 他们前方的山路上有三个身影。 同时,中间偏矮一些的那个也闻声回头,四目相接一瞬间,顾千秋意外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凝月喜上眉梢,快步上前:“好巧。” 秋珂慢上三步,先是随意打量了一眼仇元琛,再深深看了一眼郁阳泽,最终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中间那位“代盟主夫人”。 第128章 顾千秋板着一张脸,唬道:“啧,谁让你上这儿来的?回去,快回去。” 今天婚宴各方人马、心怀鬼胎,宴上绝对不可能善了。 就殷凝月这点修为,自保都困难。 “我带她来的。”秋珂终于笑吟吟地上步,站在殷凝月身边,礼貌地道:“代盟主、仇楼主、还有这位……代盟主夫人好啊。” 顾千秋:“……” 郁阳泽:“……” 当初的胡言乱语果然都是有代价的,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之后,几个人都恨不得找个地缝跳进去得了。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不接这茬,转话题问道:“还没请教?” 秋珂道:“同悲盟,秋珂。” 她报门派的时候,并没有提传承师父,看来是已经在江湖上有些名气了,她自己的名字也很管用。 郁阳泽附在顾千秋耳边,解释了两句。 原来自在从良玉榜掉下去之后,郁阳泽重登第一,而第二就是这位了——同悲盟孤妍一脉,逄从君座下,剑修秋珂。 到底是自家孩子,顾千秋看她很顺眼,便温声道:“哎,今天婚宴指定出事,你俩就别凑这个热闹了,上别处玩儿去吧。” 殷凝月似有意动——她毕竟是一路受照顾才走到这里,对顾千秋有着无与伦比的信任。 虽然她看得出来,这神秘的人不可能是浮月城的小少爷季清光,但是……那又如何? 她从始至终,认识的都是同一个人。 就算天底下有人再不喜欢他,她也会在心里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的。 但秋珂却道:“那怎么行呢?” 她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扫视一遍,继而停在郁阳泽身上,夸张又真心实意地说:“代盟主大人,我和小师妹奉师命前来拜贺活佛婚宴,哪儿能说走就走?” 顾千秋打量了她一下,继而同情地看了郁阳泽一眼,后者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 仇元琛也是看透一切的表情,望着青山,故作深沉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前浪死在沙滩上。妾有意来郎无情,恰如流水恋落花。” 顾千秋:“……” 顾千秋对老铁的文化水平彻底绝望了。 这个秋珂说话的时候,并不太隐藏自己的野心,虽然说话的内容有转圜余地,但言行、气场都露出了直白的锐利。 显然是不介意展露自己锋芒的人。 这种人,若非是个天生的傻子,就是对自己的修为非常自信了。 而这种情况,顾千秋不久前才在一个小和尚身上见过,不由对她的好感淡了三分。 他堪称苛刻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后者则完全不怕他看,笑吟吟地立在原地,甚至还挑了一下眉毛。 最终,顾千秋轻飘飘地嘱咐:“那今天婚宴,你可要照顾好小师妹呀。” 说完,他一转身。 仇元琛和郁阳泽就毫不留念地跟上,而最主要的,是中间那名少年显然很习惯被这么对待——什么人呢? 秋珂扬声追了一句:“那肯定啊!” 青山环抱之中,琉璃寺内应当是千百年来最“成何体统!”的装潢了。 佛堂四处贴着“囍”字、挂着红灯笼、红毯铺就整条路面,四处弥散着喜悦的气息。 仇元琛感慨:“我若是慈心大师,当场就自刎谢罪去见佛祖了。” 顾千秋悠悠道:“也不知济世大师可还安好。”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没忍住笑了。 当年,琉璃跟顾千秋偷偷谈恋爱,济世提着禅杖差点犯了杀戒。 而今日,天下第一寺被搞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不得活活气死? 真是一想到那画面,就令人开心。 殷凝月和秋珂落后他们二十余米,能看见郁阳泽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非常怪异。 殷凝月悄声问她:“你在看什么?” 秋珂收回目光,坦然道:“当然是看代盟主啦!你入门晚,可能不知道,这位代盟主几乎十年未曾露过面。我可真是……久仰了。” 她说话时没有压音量,几乎可以肯定被郁阳泽听见了。但是后者并没有给她任何反应,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季清光身后。 殷凝月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再问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秋珂并没有一点夸张——江湖上提起郁阳泽这么一号人,总是跟“神秘”与“冷漠”挂在一起,特别是顾千秋死后,他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名字。 顾千秋轻车熟路地上去,忽然微微撇头,仇元琛意识到他有话要说,当即抬手隔绝了一方小天地出来。 顾千秋才道:“今日估计修真界百家都会来给琉璃一个面子,你们帮我注意着不二庄的人。他们家钻研机簧、修为不济,能捞就捞一把。”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不知道他此举何意,但都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点了点头。 但隔了一会儿,仇元琛憋不住了:“啧,都说让你别来!你现在屁修为没有,到时候还得我费心去捞你。麻烦!” 顾千秋比他还生气,扭头低喝:“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 这一路上,郁阳泽早已习惯了他们动不动就斗鸡的行为,目不斜视地伸出手,果然扶住了忙着吵架的顾千秋。 “我说姓顾的,你丫别太看得起自己!以为没了你,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是吧?” 第129章 郁阳泽悄悄将那掌心握在手里,甚至轻轻捏了一下,而顾千秋果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说姓仇的,你丫肯定是这十年修炼不努力吧?你离恨楼帝鸿三百式留到现在就剩十二式了,其中十一式还是基础‘轩辕撼山’的变式。我要是你,我早都参透问鼎天碑榜首了!” 仇元琛像是个被点燃了的炮仗。 顾千秋说的没错,他离恨楼的轩辕剑式流传至今,几乎是所有门派中最简单的一家,一共十二式,其中还有十一式是变式。 但是这也是他家纯粹到极致的剑意。 以至于能在当今百家争鸣的修真界里,立于五大仙们之一,无人质疑。 仇元琛大怒:“你当上古的剑法很好学吗?!” 顾千秋冷笑:“你肯定是不努力。因为先贤已经说过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但凡再努力些,今天我也不用非要跟着来了。” 仇元琛看了他足足三分钟,脑中哗啦啦地闪过无数画面——顾千秋讲学偷偷睡觉、传小纸条、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而面前的顾千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显然在谴责他不努力修炼。 最终仇元琛悲愤道:“你——!” 他忽然眼珠一动,看见郁阳泽正愈发放肆的手,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郁阳泽一点没有被当场抓包的自觉,慢吞吞地收回手,道:“山路崎岖,我怕师父摔着。” 仇元琛爆喝:“他那脸皮比城墙都厚,就算从这摔下去,脸着地!也摔不死!” 顾千秋一把抓住郁阳泽往回收的手,拉着他“噔噔蹬”地上楼梯,还要留下一句:“老仇,你要是嫉妒,自己也去收个徒弟!” 仇元琛:“……” 仇元琛追在后面骂:“我嫉妒你大爷!” 第57章 过了大雄宝殿,香客止步。 几人混迹在来上香还愿的人群中,耳边嘈嘈切切,全是不解装潢的香客们。 但当着佛祖老僧的面,他们什么都没敢问,将自己的事做完之后,匆匆下山去了。 仇元琛狐疑地小声问:“你行不行啊?” 顾千秋稳稳道:“你在质疑我?” 郁阳泽将两份请帖交给大雄宝殿外的小沙弥,他仔仔细细地核对过了身份,垂眸行合十礼:“二位,里面请。” 顾千秋一转身,就发现殷凝月站在他身后。 这姑娘微微蹙眉问道:“你进不去么?跟我们一起吧。” 她们手中的请帖是写给同悲盟孤妍一脉的,来几个人都行,秋珂并没有发表意见。 顾千秋立刻摇头:“我不去,我只是来上香的,上完就回去了。” 殷凝月有些不理解,顾千秋勾了勾手指,她凑过来,顾千秋轻声道:“非要去的话,机灵点儿,他们打起来了就快跑,嗯?” 殷凝月不由失笑。 她刚想说些什么,秋珂已经插|进了两人中间,笑吟吟地说:“说什么悄悄话啊?带我一个呗。”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觉得此人估计天生有些毛病——这自以为是的性格,若不是从小众星捧月估计也养不出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千秋一挥手,转身混进了人群里。 秋珂问:“小师妹,你和他很熟么?” 殷凝月看样子是不太想回答的,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他叫季清光,就是他救我出的合欢宗,我对他很感激。” 秋珂道:“只有感激?” 殷凝月道:“……只有感激。” 顾千秋混在香客里下山,然后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路口忽然转身,纵身起落,直接蹿上了一棵大树。 还好他曾经偷偷来看琉璃的时候,研究出了一条连老住持都不知道的小路。 从树稍往远处看,顾千秋发现这条路琉璃还没断——好,你会为这个疏忽后悔的。 没人在身侧,他野猴下山直接蹿出去,比路上跑着还要快速,轻而易举地绕过浮屠塔,到了琉璃居处的小院。 小院安静如故。 忽然,顾千秋听到了一点动静。 接着从另一边的树上跳下来了两道人影,狗狗祟祟,直奔小院,居然跟他是同道中人。 可见琉璃的人缘是差到了什么程度! 那两个人身形猥琐,动作更猥琐,而且其中一道身影猥琐得眼熟。 那分明是鬼修磋磨! 顾千秋一看,是非之地,赶紧凑了上去。 “做什么呢?” 他声音一出,直接把两个鬼修的心脏吓得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好容易控制住了叫声回头,磋磨压声道:“……你?” 琉璃居处有禁制,他不可能让这俩小王八蛋随便去触碰——不然到时候活佛杀到,连他一起给普度了怎么办? 磋磨低声怒道:“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秋没理他,额外看了另一个鬼修一眼——除了身上鬼气森森、五官长得还算标准,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花儿来,于是迅速失去了兴趣。 “来偷东西啊?”他悠悠问。 “……”磋磨难以选出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面对顾千秋,于是绷着一张脸道,“取回我们黄泉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 顾千秋赞赏了一句:“好气魄。” 第130章 然后迅速变成谴责的表情:“但你们来之前,凌晨没告诉你们,这儿肯定有禁制吗?怎么能随便乱闯?” 但不等两个鬼修说出什么,他就道:“但是没关系,你们运气好碰到了我,可谓是天赐良机。刚好我知道这院落的禁制,要不要我帮你们啊?” 磋磨半天吐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顾千秋再次不接他话茬,亲热.地伸手钩住另一名鬼修的肩膀,哥俩好似的走向小院。 他的计划非常完美。 若真在院中寻到了黄泉清气,就这两个小鬼,他偷袭应该能搞定——到时候他揣着东西逃之夭夭,这俩倒霉催的就留给琉璃,让他跟凌晨狗咬狗去吧。 “……诶!”那鬼修无措地被带走,刚一开口,就被顾千秋亲热.地打断了,“对了,这位小兄弟,还没请教?” 近距离来看,这鬼修原来年纪不大,甚至堪称年少——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只是鬼气太重,五官再英俊也无用。 小鬼修道:“永思。” 顾千秋毫不犹豫地赞道:“好名字!” 磋磨被落下两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快步上前,将永思拽回自己这边:“你……” 他只出了一个字,顾千秋就比了个手势,不容置疑地:“嘘!” 清幽小院门口,牌匾上悬浮着龙飞凤舞的佛经,乃是梵文写就,笔画复杂,对禅宗没个百年研究,参悟不了此书。 顾千秋已经提好了气,虚步倾身。 若是来个与他相熟之人,必然能看出顾千秋此时是个蓄势待发的状态——只要密语死后不对,他立刻野猴下山,顷刻间就能消失。 哗—— 繁杂的笔顺被不打顿地写下,半空中佛经光芒明了三分,然后逐渐温和暗下来。 顾千秋心中为自己鼓掌,面上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实步向前,推开了门。 另一边,寺中小路。 郁阳泽忽然闪身躲进仇元琛身后,极快速地从路旁树上扯了一大片叶子盖在脑袋上。 仇元琛一看就乐了:“哟,你这是碰上曾经渣过的小姑娘了?” 此间路上人多了起来,各门各派都来此地共襄盛举,仇元琛对他不太关心,因此一时间没分辨出来他在躲谁。 但秉持着仇楼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当机立断,伸手就要把郁阳泽从自己身后推出去:“不能睡了就不认账,做个男人!” 郁阳泽咬牙切齿低声道:“沧海书院……” 仇元琛动作一顿,然后也迅速从路边的树上扯了一片大叶子盖在脸上,低声呵斥:“你不早说?” 跟着一路上来,距离不近不远的殷凝月和秋珂莫名其妙,殷凝月迟疑了两秒,也伸手拽了一片大叶子,顶在自己头上。 当然,还不忘给秋珂扯了一片。 秋珂本来要顺口嘲一下,忽然被绿色的大叶盖了一脸,居然一点没生气,甚至提了一下嘴角,将叶片稳稳顶在了头上。 殷凝月低声道:“代盟主和仇楼主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秋珂嘴角都压不住了:“嗯嗯嗯嗯。” 然下一秒,郁代盟主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仇大楼主。 仇元琛也反应过来了——他行得正坐得直,干嘛要心虚?……都怪那姓顾的! “哪个?”他没好气地偷偷问。 郁阳泽用眼神指了个方向。 那边的佛寺大殿外面,站着两个少年,一高一矮,树影浓密打下,看不清五官,身形却都挺拔如松,自带一股“少年英才”的气质。 一看就很不好惹。 仇元琛一扯郁阳泽,深刻贯彻落实了顾千秋留下的方针政策:“这边这边,绕着点走。” 后山深院。 顾千秋根本不寄希望于琉璃会梦游,既然注定要被发现,他直接冲进琉璃房间,“哐哐哐”的一顿乱翻,然后迅速确定——啥也没有。 不出所料。顾千秋也不恼。 反正他身上无修为灵力,留不下任何痕迹,还有两个倒霉蛋顶锅,迅速跑了就是。 他从屋中出来,远远看见磋磨和永思蹲在东厢房那边的窗框往里看,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就被背上长眼的磋磨一把拽住了。 “啧。”顾千秋没好气地说,“诶诶,有点礼貌行吗?怎么每次见面都对我动手动脚的?” 磋磨平白无故被扣了一口大锅,脸色沉得像锅底,低声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顾千秋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干完了坏事,当然要快跑啊?” 就在两人拉扯的一瞬间,顾千秋看见东厢房里的装潢,不禁心里一凉,接着一怒。 ——你丫照抄白玉京,抄的品味也太差了吧?! 确定此处没有黄泉清气,顾千秋不愿意浪费时间,心烦意乱地甩开磋磨,忙不迭地出门。却忽然又被磋磨追出来,抓住了。 “嘿!”顾千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回头就想揍他,却见磋磨没看他,而是遥遥对永思道:“你记住刚刚那个禁制了吧?将这院子复原,我在外面等你。” 永思乖巧应声:“是。” 磋磨直接带着顾千秋进了人迹罕至的林子,后者一甩袖子,还没来得及质问,磋磨便主动松开了手,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千秋狐疑。 第131章 磋磨别扭地说:“……那个,上次你教我的万里惊风,谢谢你。” 他居然是来说这个的? 顾千秋带着三分惊讶三分莫名和四分这狗日的不会要阴我吧,沉声道:“不客气。但今后要是惹出祸事来,千万别说我是你师父。” 磋磨:“!” 顾千秋转身上树、野猴下山,快速逃离现场 。 “诶!”磋磨徒劳地追了一步,顾千秋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 第58章 永思站在小院门口。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直接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到他的脊背上,眷恋地说:“哥哥。” 若此时有第三个人在场,必然会观赏到这堪称诡谲的一幕——仙盟顾盟主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逐渐变幻、身高变矮、肩膀收缩,最终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永思轻声喝道:“你怎么…!” 但被易流用劲一抱,呵斥全都咽回了肚中,大概三秒钟的僵持,永思神态软下来,轻道:“小妹。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 易流道:“没关系,琉璃不在这里。我很想你,哥哥。” 永思道:“我也想你。” 他们并不说太多的话,血脉相连是他们最坚不可摧的纽带,静悄悄的风吹过林稍,一切都藏在分别个体、同样血液的身体中。 “别管这个了,哥哥。”易流还是维持着这个动作,轻轻说,“就让琉璃和凌晨狗咬狗去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终有一天,我们会登上天碑,生杀予夺,让人间所有的分离消失殆尽,让尘世所有的苦难变成飞灰。” 永思轻轻把手放在她的手背,轻声道:“嗯。” 另一边,山林间。 仇元琛一手按住郁阳泽,嗓音有些不为人知的紧迫:“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男人,眉眼温和、嘴角噙笑,身后背着一个竹筐,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仇楼主。活佛的请帖发给六壬书院了,我来凑热闹,很奇怪吗?” 仇元琛的表情奇怪——以至于太怪异了,有种紧迫的慌张。 然只慌张了一秒,他就进入了某种超脱的状态里,心如死灰得比谁都冷静,并默默在心里为老顾点了一根蜡烛。 今日大婚的主人琉璃。 刚刚在路上遇到的俞霓。 一定会出现的凌晨。 听秋珂说会亲自来祝贺的严之雀。 以及面前的南门明珠。 隔远了看,是天碑群英荟萃。 走进了看,原来是姓顾的前男友开会。 仇元琛大概冷静了十秒钟,才生生压制住当场逃离这是非之地的冲动,大笑着说:“不奇怪!不奇怪!凑热闹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哈哈哈哈!” 但谁都能听出来他“哈”得很生硬。 郁阳泽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南门明珠,那仅仅是一瞬间,立刻就被南门明珠发现,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猝然相撞,隐秘地僵持了大概三秒钟,两人一起收回目光。 六壬书院的主人看似待人如沐春风,但其实和修真界所有人都交情不深。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景里,他都永远处于不上不下的中庸位置,不出头冒进,也不会被人遗忘。 南门明珠噙着笑意,道:“我以为,二位是为了霜雪明来的呢。” 郁阳泽和仇元琛一起抬头。 南门明珠故作惊讶:“原来你们不知道么?顾盟主的遗物,白玉京丢失的霜雪明。据说,一直都在琉璃寺中啊。” 仇元琛心念急转——琉璃会大光相,千里之境一步便到,而谁知道那姓顾的有没有恋爱脑上头的时候,把百玉京的禁制告诉他?! 郁阳泽轻轻抬了一下眼皮,却没有太大反应。 南门明珠堪称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欠身离开了。 六壬书院号称知晓天下事。 但仇元琛一直都觉得是南门装逼搞出来的噱头,暴躁易怒嫉恶如仇的仇楼主一向看不上他。 但这句话指向性太强了。 他们两个,一个是顾盟主故友、一个是顾盟主遗徒,专提霜雪明为何? 忽然,郁阳泽敏锐地一回头,直接看向不远处的大树! 大树冠中,一个姑娘脚下一滑,差点直接跌下树去。 不过及时被人拎住了后领,止住坠势,只发出一点树叶摩擦的响动,落在风声之中并不明显。 静了足三秒钟。 她慌张去看郁阳泽,发现他已经收回了目光,应该是没发现。 姑娘抬头,就发现救她的是个俊秀少年,正低垂着目光看着她。 姑娘双手合十,用口型说:“感谢感谢。” 顾千秋将她拽上来,两人蹲在相邻的树杈上面面相觑。 姑娘有些报赧,摸了摸鼻子:“还没请教?” 她年纪不大,身上衣着也灰扑扑的,一共才出口了八个字,但身上清澈的愚蠢是盖也盖不住了。 顾千秋从她刚刚的视线上有了判断,幽幽发问:“你在跟踪郁阳泽?为什么?” “因为……不对,我不能告诉你。你先说,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顾千秋观察她的神色,信口道:“不瞒你说,我是追着郁阳泽来的。哎呀,实话告诉你吧,我跟他有仇。” 第132章 这姑娘果然立刻激动表示:“我跟他也有仇!” 顾千秋往她身侧同仇敌忾地一蹲,两人挤在了一根树枝上,问道:“这人居然如此可恶!敢问何仇何怨?” 姑娘道:“他偷我师门的东西!” 顾千秋疑惑:“?” 顾千秋顿悟:“!” 蓬莱仙境,沧海书院! 所以那老王八的大弟子其实是个姑娘?那不应该啊,如果是个漂亮姑娘的话,八卦早都传遍神州大地了……哎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重点,这是债主追上门来了! 顾千秋谨慎问:“额……敢问你家长辈有没有亲临啊?” 老王八要是来了,今天的事情估计会更加混乱——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拿个人质再说? 姑娘却老实摇摇头:“我是自己偷偷来的。” 顾千秋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杀她灭口的心瞬间淡了,温声道:“这个……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啊?” 姑娘笃定道:“必不可能!我家的东西就在惊鸿山上!我今日一定要找他还回来!” 顾千秋:“……” 顾千秋矜持地提醒:“那你看见郁阳泽身侧那个人了么?” 姑娘点头:“嗯!看到了!”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那你看看他腰间的佩剑,上面的‘轩辕’两个字眼不眼熟?” “!!他是仇元琛?!” 顾千秋想把她劝回家——这个智商,最好是这辈子都别出来讨债了,容易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啊。 但姑娘随即呸了一口:“哼,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铁啊老铁,原来你的形象也如此糟糕。 顾千秋嘴角刚翘起来,就听姑娘接着道:“跟顾千秋一丘之貉!” 挨骂,还是顾千秋生命中比较新奇的事情——就连那吃了炮仗的仇鲲鹏,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其余人更是爱戴不已,虽说不至于迷倒众生吧,但也可以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顾千秋还有点新奇,摸了摸鼻子,道:“顾盟主他人……还好吧?” 姑娘强调:“我师父可讨厌他了!这是世仇!世仇!” 顾千秋:“……” 算了,老王八心海底针。 嫉妒我是人之常情,就懒得琢磨了。 回头找个机会,把这小债主甩掉,今日婚宴,就凭她生死有命去吧。 远处树下。 郁阳泽轻轻抚了一下侠骨香的剑柄。 仇元琛一乐,装模作样地感慨:“这回骂的是他了。哎,若不是因为跟你师父交朋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也不能变成‘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啊!” 郁阳泽平淡道:“我已经会背了,仇楼主不必反复强调。” 仇元琛说:“那高徒,你说那是哪位?灵力如此低微,智商也不太够的样子。要不你就老实承认了吧,老顾不在这十年里,你勾搭的小姑娘上门讨债来了。哎呀,少年人情窦初开,我们又不会怪你。” 郁阳泽凶恶地看着他,冷道:“不是。” 仇元琛双手环胸,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表情。 郁阳泽简直想拔剑了,但一想到还要利用这姓仇的去抢黄泉清气,就好脾气地忍了,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树上,姑娘扭头惊恐地对顾千秋说,“我听闻郁阳泽天生五官有缺,根本不会笑的!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顾千秋沉思道:“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在压制杀意。” 姑娘:“?!” 顾千秋一拍她,道:“以你的修为,想要同时拿下良玉第一和不惨世上英,确实有点小难度。要不你回家去,找你家大人来吧?” 姑娘说道:“不行!我是瞒着师父来的。我必须要把东西给带回去,师父才会高兴的!” 顾千秋:“……” 作为一个已经把《渡生录》用完了的人,顾千秋带着三分不太真心的愧疚,叹了口气,骤然出手! 姑娘根本没反应过来,眼睛一翻,晕死了。 顾千秋跳下树,一拍衣袍,信步过去。 仇元琛道:“人呢?就不管了?” 顾千秋道:“挂树上也挺好的,一会儿打起来她也死不了。” 仇元琛道:“也有道理。” 郁阳泽微微错了两步,直接到顾千秋身侧三十厘米外停住,偏头,幽幽问道:“师父,我很可恶么?” 仇元琛脑袋上冒出一排:“???” 顾千秋莫名其妙:“什么东西?” 随即就反应过来抑郁郁阳泽在说什么,心里闪过一丝古怪,语调和内容充满了息事宁人:“你不可恶,我最可恶。我看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要赶不上吉时了。” 第59章 “这一路人也太多了吧!” 顾千秋第不知道多少次差点兜头撞上路人,忍不住叨逼叨。 比起山下的人迹罕至,越靠近婚宴大殿就越摩肩接踵,不光有各门各派来赴宴的弟子,还有许多提着木棍、杀气腾腾的武僧。 就是来凑热闹的小沙弥不多,几乎没有。 大概是琉璃也知道,自己这行为见不得小和尚。 第133章 郁阳泽轻巧一伸手,把两个人换了个位置,将顾千秋藏在靠墙的路一侧,确保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挤到他柔弱的师父了。 仇元琛莫名其妙:“天碑无上结婚,还是个和尚。你敢说你不想凑热闹么?” 顾千秋哑声了。 若是他曾经的修为在身、或者跟这和尚没谈过恋爱。 那这个热闹他是非凑不可的。 不光自己来,他还要带着郁阳泽和仇元琛一块来。 靠墙的路不太好走,碎石太多,顾千秋一个踉跄后扶住墙,崩溃烦躁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郁阳泽已经伸手扶住了他。 顾千秋心中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但他还来不及思索,仇元琛就又开口了:“这有什么?仙盟盟主都来呢!” 顾千秋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了。 他先是想“我确实来了”,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严之雀?他来做什么?!” 仇元琛莫名其妙:“人家现在是盟主大人,天碑探花郎要结婚,他亲自来道贺啊。” 顾千秋却道:“噢,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我说琉璃怎么敢孤身进黄泉,也不怕鬼众抄了它琉璃寺么?他本人倒是活佛在世了,可这寺中那么多小沙弥,青雾镇上也凡人云集,黄泉鬼修发兵,他肯定捞不到好处。原来是早跟仙盟搭上线了。” “你是说,仙盟要跟对曾经的苍恒鬼蜮一样,对黄泉出手吗?” “大概。” “但是为什么?苍恒鬼蜮覆灭之后——唉,先说好,我没有看不起凌晨的意思——好吧,我就是看不起他。现在黄泉完全不成气候,仙盟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大概是姓严的自己也觉得,那位置坐得烫屁股吧。” 三个人聚在一起冷笑半晌。 顾千秋骤然看向仇元琛:“不对啊!你是离恨楼主,天碑第四,重要战力!他事先没跟你通气?” 仇元琛道:“自从你死了之后,姓严的当家,离恨楼若不是因这把轩辕剑,早都被逐出五大仙门了!还有,我现在第五,不要强行抬高我的排名。谢谢。” 顾千秋转头看向郁阳泽:“你也完全不知情?” 郁阳泽本来在偷偷做小动作,猝然被问,做贼心虚地顿了一下,继而小心抬眸,发现顾千秋并没有发现他的胆大包天,就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 顾千秋感慨:“哎——你这代盟主当的!徒儿啊,要不你再勤学苦练些?早日登上无上榜,哪怕是第十呢,都能继承我的遗志,把盟主的位置拿回来啊!” 郁阳泽:“……” 仇元琛:“……” 怎么办?这个人好像真的觉得他们是不够努力才止步的!好像真的觉得天碑是随便用功就能上的! 郁阳泽乖巧点头。 但仇元琛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不怼两句就要活生生憋死了:“你就这么确定严之雀会老老实实交出位置?还有那姓令狐的,天碑榜首呢。” 顾千秋笃定道:“当然了。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 “当然是怕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算账啊!” 对话之际,三人已经行到了礼堂外面,顾千秋率先上前,道:“说实话,老仇,你当真觉得令狐良剑高不可攀?未必吧!” 郁阳泽就跟在他身侧,帮他撩了一下前帘,门槛太高,还任劳任怨地当了根人形的拐杖。 而仇元琛被这一句话说得心弦一动。 不是,绝对不是。同样都是天被榜首,但给人感觉完全不一样。 面对令狐良剑,相信其他九个人的想法都会是“彼可取而代之”。 而当初顾千秋在时,所有人的想法都是“这狗日的!快离他和他的天碑远点!” 顾千秋一脚踏进礼堂大殿,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啪叽一滑。 若不是郁阳泽眼疾手快,他此时肯定已经摔了个大马趴。 顾千秋:“……” 顾千秋扭头,不可思议地低声问道:“他怎么在这儿?” 郁阳泽顺着他目光一看,南门明珠正背对着他们,跟另外几个人说话。 刚刚仇元琛古怪的样子骤然有了解释,阳泽明白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将遮遮掩掩、做贼心虚的顾千秋扶进殿中,痛心疾首地道:“师父,你……” 顾千秋低声心虚:“哎呀这个,我跟他只在一起了两个月,我可以解释的!——不对,我跟你解释个屁!大人的事你少管!” 他端出一张凶恶的脸,欲盖弥彰地骂完了小徒弟。 仇元琛就从他另外一边冒出来了:“‘太极生天地’,我本来应该很震惊的。但是一想到你连和尚都搞过了,我就一点都不震惊了。” 顾千秋:“……” 郁阳泽本来只在马车上听了一耳朵,一直没机会深问。 现在骤然听见,差点呼吸停止当场去世。 果然,所有事情,都会往最不愿意的方向轰然滑去。 顾千秋心虚地说:“这个也只有三个月……” 郁阳泽一抬手,语气超脱平静:“大人的事,不必和我解释。” 顾千秋感动地拍了拍他:“好徒儿,咱们翻过这一茬。还有你,老仇,以后绝不能再提了,听见没?” 郁阳泽那张素来“似有顽疾”的脸差点没绷住。 第134章 啊?我让你不解释了,你就真的不解释了?!就真的、真的没有一个字要跟我说吗?啊──?! 顾千秋已经一低头、一猫腰率先钻进去了。 这段时间,仇元琛已经和郁阳泽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虽然他们都挺讨厌对方。 但不得不说,他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了解对方处境的人了。 仇元琛拍了拍郁阳泽的肩膀,意思是:他就是这种人。反话没用,阴阳怪气没用,傲娇也没用。认命吧。 而郁阳泽:…… 顾千秋还没站定,就被追上来的仇元琛一把推向角落里。 仇元琛低声道:“你没名没分的,自己躲着些,小心被人看见。他们到时候要杀你灭口怎么办?” “……”顾千秋真就找了个角落坐下,但沧桑道,“老仇,那叫没有请帖。” 他这种请帖上没有写名字的,是不配单独拥有一张席位的。 还好他也不是真来吃席的,索性往角落里又缩了一点,忽然看见一到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悄无声息就摸过去了。 “诶?”殷凝月下意识给他让位置,“你也来啦?” 不过她刚刚让开,秋珂就挤进了两人中间,那小小的角落根本塞不下三个人。 她倒是也不介意,笑嘻嘻地打招呼:“代盟主夫人好啊。” 顾千秋:“……其实也不是。” 秋珂惊讶:“原来是和仇楼主。” 顾千秋:“……那倒也没有。” 秋珂很善解人意:“我懂了,原来是尚在考察。那道侣大事,自然要找志同道合、缘法相济,可以彼此共证大道的,谨慎些好。” 她说得很有道理,她有道理就有道理在,她一点道理都没有。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就发现── 秋珂虽然在和他说话,但身体偏向却更向殷凝月那边,肩膀线条和头的倾向都代表着,她虽然在跟自己说话,但十分之九的注意力都维持在殷凝月身上。 但那种注意力并不紧张,没有敌意,像是随性而专注的凝视。 她在无时无刻地确认,殷凝月待在她身侧,并且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一方小天地。 顾千秋心中闪过一丝古怪,然后飒然一笑。 秋珂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秒就被顾千秋很不讲礼貌地掀开,然后硬生生坐在了殷凝月身边,笑眯眯地说:“姐姐。我好想你。” 秋珂几乎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大型野生动物,有一瞬间甚至都没压制住杀意。 他们前方的郁阳泽和仇元琛同时回头,她才像是刺猬一样,缓缓收了身上的尖刺。 顾千秋是亲自将殷凝月从人间极乐宫给捞出来的。 也就是运气不好,他现在自身难保,不然肯定是要收入门下的。 可不能让她出了虎口,又入狼穴。 哎,可惜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然必定得让老铁把秋珂给整走了,好好问上一问。 不过殷凝月何等观察人心的好手? 当即看出顾千秋的意思,朝他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顾千秋稍微放心,但看秋珂更加不顺眼了,道:“女侠,你揣着名帖来的,别跟我们坐地上了,快入席吧。” 秋珂:“……” 她的目光很冰冷,但顾千秋并不怕她看,两人对视了很久。 直到殷凝月轻声道了一句“秋珂”,她才终于飒然一笑,好脾气地表示:“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好么?” 殷凝月点点头,秋珂才终于扭头入席了。 第60章 还好琉璃没真的离谱到太离谱的程度。 这个礼堂中只有坐席和级阶梯的平台,没有一点佛像或与禅宗有关的东西。 若不是大家刚刚一路顺着山门上来,光看这里,是不会有人把这喜庆的大殿跟天下第一寺联想到一起的。 秋珂不知道第多少次将她桌上的茶水、水果和小点心端过来。 但每一次都被坐在外面的顾千秋截胡了,他还要礼貌道:“多谢多谢,但是我真吃不下了。” 秋珂不愿意当着殷凝月的面跟他吵架,露齿一笑,森白的牙齿好像要将顾千秋直接嚼碎了咽下去似的。 顾千秋彬彬有礼:“诶,我看你桌上的小核桃不错。端过来吧。” 殷凝月似乎有些紧张,但也似乎是有些好笑,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最终无奈地一扶额。 两人挤在角落里,顾千秋挑了两个品相好的荔枝递过去,问道:“在同悲盟感觉如何?” 殷凝月一张口,顾千秋率先堵道:“不必有太多顾虑,咱们关系那么好,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同悲盟呆不下去,我在江湖上还认识不少朋友。” 殷凝月一笑:“当然没有!” 她看起来比在合欢宗的时候少了三分愁绪,整个人明媚起来,发着光似的:“师父和师姐都对我极好,我很满意。” 说罢,她怕顾千秋不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满意。” 顾千秋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没一丝被强迫,稍稍放心。 两人各自嚼了一阵水果,顾千秋忽然挑了一下眉毛,问:“你就不好奇我的身份么?” 殷凝月轻轻摇头。 顾千秋追问:“真不好奇?” 殷凝月无奈:“怎么跟秋珂一样……那肯定是好奇的呀。但是,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吧?我认识的是你,也不是你过往的身份,没差别好么?” 第135章 顾千秋很满意这个回答,笑着道:“那确实。等日后,我一定告诉你,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殷凝月很捧场:“那我等着。” 礼堂逐渐座无虚席。 顾千秋很没素质地扯过大殿中垂挂的红色纱幔,把手上的水果汁擦干净了,轻声道:“要开始了。” 前方,仇元琛身侧坐的就是南门明珠。 不过因为离恨楼主严防死守,他是一眼没看见顾千秋。 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人为什么会毫无灵力登上天碑良玉榜,又在瞬间落榜──他以为这个叫季清光的小鼎炉已经死透了呢。 却没想到会跟到这里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南门明珠缓缓念道,“我以为,能叫当今‘无情一道’集大成者俯首的,会是更厉害一些的人物呢。” 他讽刺的棉里带刺,一看就是对仇元琛积怨已久。 而堂堂离恨楼主早习惯被姓顾的各路前男友敌视了,兀自坐得八风不动,一提嘴角,专克这种人:“哦。” 南门明珠眉梢一动,还以为仇元琛是无言以对了。 但没想到姓仇的下一秒就道:“你倒是喜欢厉害的,可惜守不住啊。所以,人呐!找道侣的时候不能光看别人的条件怎么样,还得看看自己的条件怎么样。姓俞好歹的有张脸,姓令狐的好歹天碑榜首。你呢?你有什么?不会有一腔‘我好爱你呀’的深情吧?” 郁阳泽在另一侧听得提了一下嘴角。 而且他笃定仇楼主光靠一张嘴就能大杀四方,暂时没打算帮忙,又端起一叠小点心放到几个纸人头上。 它们哼哧哼哧,抬着碟子就挪到顾千秋面前了。 大殿内许多人都在说话,趁机交流感情或者等着好戏上演。 没人关注到这一碟会动的小点心。 顾千秋本来已经吃了三分饱,不想再吃着些没油水的了,但肚子里全是水果,看见一碟小桃酥,觉得不错,就端起来了。 南门明珠脸色不算好看,似笑非笑的表情消失,静静盯了仇元琛十几秒,才缓缓道:“原来你知道。” 仇元琛欠登儿而礼貌地颔首,等他继续说。 南门明珠却平静地问:“是千秋跟你提的么?” 仇元琛其实也是半柱香前刚知道的。 他没想出个对策来,但南门明珠却好像有了自己的判断,一低头,像在喃喃自语:“他跟你提过我。那是不是,我在他心里也有一席之地呢?” 仇元琛当即表示:“那肯定不是啊!” 他一指郁阳泽:“千秋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最记挂的人,正坐在那儿呢。” 南门明珠脸色难看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杀意。 而郁阳泽抬着下巴,把这个名头给领了,甚至笑了一下,挑衅意味十足──好像他们虽然还坐在这里,但神魂已经掐得不可开交了。 顾千秋递出去一块桃酥,莫名其妙:“他们在说什么啊?” 殷凝月连连摆手,示意自己真的吃不下了,顺着转移顾千秋的注意力:“不知道。感觉不像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好像要打起来了!” 顾千秋果然把小桃酥摔进了盘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在郁阳泽这边:“这狗东西敢这么瞪他,以后有机会非得把他头拧下来!” 他眼不见心不烦,刚一扭头,就看见大殿进来了一个人。 此人浅色衣衫,肤白如玉,带着一身山间晨露进来,裙摆一动,就像是晚霞一片映红整个大堂,尽生华光。他面容姣好,进来后就环视一圈,然后精准无误地看见了──顾千秋。 他几乎没有打顿,直接走向那个方向。 拜这美人所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顾千秋再要往角落里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郁阳泽霍然起身,侠骨香“铮!”地出鞘一顿。 俞霓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但下一秒,仇元琛掏出轩辕,“哐!”的一下也拍在桌上,意思非常明显。 南门明珠此时终于得见“季清光”真容,但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倒是俞霓这个状态,让他心生疑窦。 不过这个僵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礼堂的门又开了。 这次山呼海啸、众星捧月地走进来一道身影。 他穿着青色的衣袍,大概是因为出席隆重典礼,所以身上的配饰稍多,色彩搭配非常和谐,头顶一个青色的发冠,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那是一块璞玉翡翠,但仔细一瞧,就能看出一条青蛇的造型。 正是当今仙盟盟主──严之雀。 此时他出场的架势,岂可与在同悲盟中同日而语? 身侧围着的修士无边无际,进门的时候好悬将这巨门给堵得水泄不通,几乎所有仙门百家的家主都想在他面前露上一脸,热情又殷切地寒八百年前的暄,而严之雀一直端着含蓄的笑意,却一言不发,昂首挺胸地率先进了大殿。 直到所有人都把目光停在他身上,然后起身行礼。 这是仙盟初立时,立下的规矩。 当初顾千秋当盟主,他个人很不喜欢繁文缛节,就把这个见礼给废了。但严之雀上位之后,不知怎么潜移默化的,这礼又回来了。 不过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没人故意去对比这个。 第136章 郁阳泽和仇元琛没动,显得很突兀。 但他们一个首徒、一个天碑,似乎也有某种不行礼的底气,他们之间如何龃龉且不说了,外人总是不敢置喙的。 但顾千秋身无灵力,更别说严之雀环视一圈之后,就看着他。 除了徒弟和老铁都站起来弯腰了,他没有身份,再坐就很怪异。 顾千秋就是再不想,也不能在事情没办成之前就坏事。遂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了。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忽然被人死死搀住了。 郁阳泽扶着他,用不轻不重的语气,又确保整个大殿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平静地说道:“严盟主,你受这个礼,也不怕折寿。” 顾千秋心中一乐。 要是真有这个功能,他倒是愿意一弯腰,把所有前男友原地超度了。事情也能变得简单点。 严之雀微微眯眼。 大殿中的氛围缓缓被拉紧,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噤声等着事态的发展。 仇元琛刚想起身,忽然角落里传来了一阵大笑。 那是真心实意的、绝无半点表演作假的大笑,以至于众人一回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一边趴在案几上抖肩膀,一边“哐哐哐”地锤桌子,俨然笑得不能自理的样子。 而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个姑娘,也是年轻得很,面容极盛极妖,却完全无媚,眼尾斜飞着向上走,透出一股刀锋般的冷意。 她双手环胸,微微让开一点,身体力行地表现了对此人的厌恶之情,迎着众人奇怪的目光开口:“我跟他不熟。” 少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几次众人只觉得他要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抽过去。 但他最终还是坚强地没有死,好容易才匀了一口气出来,道:“我笑点比较奇怪而已,不必管我,你们继续,继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 严之雀站在大殿最中间,凝目看了他们很久,终于在狂笑声渐止的时候,轻声道:“旧府,凤榭。” 第61章 天碑高悬,天下仙门逾百家,各自龙争虎斗、竞短争长。 其中最神秘的,当属“旧府”。 旧府是当今世上唯一一个遗留下来的,“妖族”。 跟离恨楼这种假的传承不同,人家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家血脉。 但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总之近千年来,旧府的小凤凰蛋是越下越少了。 而面前这两位,年纪正好,额间分印一条凤翎痕。 一看就知道,是这一代旧府的两根独苗。 但旧府向来自认跟人类不是一个种族,玩不到一块儿去。 若不是顾盟主生前与他家家主私交笃深,它们根本不会和人间玩儿,最后还了仙盟。 “原来是旧府小少主。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幸会。”严之雀不愧是场面上的人物,说话温和笃定,“还未请教二位姓名?” 这其实是个挺奇怪的场面。 少年和少女坐在席上,一个狂笑不止,一个神情冷漠。 反而是仙盟盟主站着与他们说话。 而且身份年纪差这么多的情况下,严之雀居然屈尊降贵,主动问了他们的名字。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提出这点奇怪。 因为但凡年纪是超过十岁的,见过顾盟主的英姿,就会知道,同悲盟之所以能位列仙盟之首,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全然是因为有一个姓顾的人活着。 而现在顾盟主已经仙逝十年。 旧府千百年不参与红尘事。 表面上看,当今家主天碑第二,“古血生铜花”。 但事实上,凤凰水榭之中,还住着许多百年未曾出过手的人。 所以严之雀对待这两个小辈,态度再谨慎也不为过。 “名字?”那个姑娘饶有兴味的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不用请教。我们不是来找你的。” 少年的笑声持续了很久,好半天才终于从席位上像一滩烂泥似的爬了起来,一边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一边说:“她就这性格,不用理她。严盟主,我叫金乌,她叫素娥,是我妹妹。我们是这一代旧府的凤凰血脉,性格特别平易近人,平时乐善好施、心地善良、就爱扶老奶奶过个马路什么的。不过我妹妹脾气差点,还爱吃点小零食,倒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东西,小黑蛇小白蛇小青蛇什么的,特别是青蛇,嚼起来嘎嘣脆,味道好极了!” 所有人脸色一变,但没有人敢抬头。 因为就算他们不去看,也能知道严之雀的头顶带着一个青蛇冠。 这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少年,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意有所指?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知道了。 “只小一个时辰。”万籁俱寂之中,素娥忽然开口。 于是,场面显得更加寂静了。 金乌一回头:“一个时辰就不是时辰吗?妹妹,这个话题我们已经吵过十几年了,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 而另一边,仇元琛和郁阳泽已经偷偷跑到了顾千秋身边。 姓仇的用严厉的眼神谴责他。 虽然没有张嘴,但是可以看出来,他骂得很脏。 顾千秋本来想狡辩一下。 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经和旧府的家主私交甚笃。 顾千秋只能万般心虚地说:“哈哈,还好来的不是穹旻和他要命的姐。还好,还好。” 第137章 看郁阳泽的样子,他应该是要撅过去了。 顾千秋一把抓住他,徒劳地:“呃……你要不还是听我解释吧?” 郁阳泽眼中刚燃起一点对生的希望,仇元琛猝然打断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要不先走吧?我怀疑这些上古的妖精有什么奇怪的认人本事,你别当众被发现身份了。” 顾千秋摆摆手:“不必。” 他看着那俩小孩儿,本终于可以说出一句“你们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们呢”,但身份已经不允许了。 顾千秋冷静道:“他们家人,全都脸盲。……无一例外。” 仇元琛:“……” 郁阳泽:“……” 仇元琛好奇:“那穹旻认错过你和别人吗?每天都自我介绍一遍,岂不是很尴尬?” 顾千秋呵斥:“你有病啊?他是脸盲,不是傻缺。” 严之雀最终没有当场翻脸。 因为他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有无数人把台阶递过来了。 他堪称平和地微微颔首,神色自若,在簇拥之中入席了。 趁着注意力都不在这边,郁阳泽哀怨又委屈地看着顾千秋。 姓顾的本来想如法炮制臭骂他一顿,但又觉得这这这……事情办得确实很没道理,就底气不足地开口:“看什么看?” 他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离谱啊。 当年,难不成他的剑术全是拿恋爱脑跟老天换的? 要当天碑榜首,就得集齐七个渣男召唤神龙? 郁阳泽皱眉,死盯着他,像个没人要的淋雨小狗,可怜得一塌糊涂。 顾千秋:“……” 好吧。 姓顾的再铁石心肠,也受不了这个啊! 你就拿这个考验盟主?! 他隐秘地一招手,郁阳泽凑过来之后,被他摸了摸头。 “没了。真的没了。”顾千秋小声辩解,说着说着,自己也气愤上了,“我也不知道运气会这么差。别人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的人渣,我一连遇上七个。” 郁阳泽:“……”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师父,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之前遇到那么多人渣,其实是为了……遇到一个正确的人呢?” 顾千秋稍愣,重复了一遍:“为了遇到正确的人?” 郁阳泽似乎有些紧张,喉咙一动,却不愿意移开目光,瞳色灼灼地盯着顾千秋。 顾千秋破口大骂:“那他也太缺德了!” 郁阳泽:“?!” 顾千秋不可理喻:“什么人给我安排这么挫折的情路啊?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付出这么大代价才能遇见他,我呸!他配么?” 郁阳泽:“……” 他的春心萌动和惴惴不安全都被喂了狗。 而此时,他身后传来一声:“代盟主?” 秋珂不知何时已经把殷凝月换了个地方藏,大概是真看不惯顾千秋,现在一个人回来了,悠悠道:“好巧。” 这个角落里一共就这么几号人,不知道她在巧个什么劲。 顾千秋问:“殷凝月呢?” 秋珂滴水不漏地胡说八道:“她吃多了积食,我带她出去逛了一圈。” 顾千秋“啧”了一声,然后冷笑。 这一笑,真是汇聚了顾盟主此生的阴险狡诈、狠恶用心。 秋珂嘴角的笑容一顿。 郁阳泽心中好笑,扭头道:“何事?” 他们现在,顾千秋不在意形象地盘腿坐在地上,郁阳泽则蹲在他身前,顺手将弄乱的东西收拾好,果皮果核都打包带走,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手帕,顾千秋动作自然地接过去擦手。 而秋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俩,然后真心诚意地说:“学到了。” 郁阳泽:“?” 秋珂咳嗽了一声,道:“代盟主,刚刚我在路上说敬仰你,全是肺腑之言。曾经我以为您是因顾盟主余威而名满天下,但今日一见,才发现流言可畏,我们这种小碎催跟您比起来,真是令人自惭形秽。” 这阴阳怪气的明褒暗贬,一路上的莫名其妙。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但郁阳泽一向不吃这套,他:“哦。” 秋珂笑容更加灿烂:“不瞒您说,听过你的故事后,我一直想跟您切磋一下。不知代盟主大人可否赏脸?” 顾千秋扶额。 这哪儿是对这郁阳泽啊,这是奔着良玉榜首来的。 他估计啊,当初发喜帖的时候自在还是第一,她来琉璃寺明显目的不纯。 但没想到小和尚没第一多久,就被郁阳泽一脚踹下去了。 而这姑娘已经请了师命,不来不行。 没想到意外之喜,碰上郁阳泽了。 看来这个孤妍一脉的女剑修,是对自己的剑很有自信。 顾千秋刚想说话,就被郁阳泽按住了手背,道:“好。” 秋珂笑吟吟地说:“那代盟主大人,时间地点您挑。说不定打完之后,我们会成为朋友呢。” 顾千秋一乐。 这种性格的姑娘,他还没见过呢。 但郁阳泽淡淡道:“不会。” 顾千秋也一愣,郁阳泽继续道:“你只会跟不如你的人做朋友。而我,不会输。” 秋珂笑容一顿,又笑开:“那不一定吧。” 她说完,礼貌地拱拱手,微微欠身,离开了。 第138章 顾千秋问:“你怎么知道?” 郁阳泽一哂,没说话。 顾千秋轻轻给了他一下:“诶,问你话呢。” 郁阳泽无奈,看着仇元琛重新蹲回这个小角落,道:“因为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仇元琛蹲在那里,手肘搭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对郁阳泽说:“诶,为何如此多的人追着你要抢良玉榜首?怎么当初就没人跟老顾抢啊?” 郁阳泽:“……” 顾千秋接话:“老仇你傻啦?那是因为我没当过良玉榜首啊!他们想抢也没得抢。” 这回换仇元琛:“……” 仇元琛摸了一把脸:“好吧,也有一定道理。它有道理就有道理在,它有个狗屁的道理。” 郁阳泽眼中含笑:“那是因为师父是‘虚名榜首’。” 虚名榜首── 夏三伏。 雪如尘,白满山。 霜雪明寒光一动,剑锋所指,玉琢银装。 “若你们都不站起来的话,这个榜首的虚名,我可就带走了哦。” 天碑十人宛如打雪仗输了,被埋得一头一脸,结结实实。 “有没有人啊?” 一个少年努力挣扎,从一个雪堆里伸出手来。 下一秒,就被霜雪明“啪!”地拍在脑袋上。 他虽为此时的良玉第一,但迫于霜雪明淫威,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含恨双眼一翻,不省人事。 “你们都不说话的话。那我就走了哦。” 他说走,但只是人迈了步子,霜雪明还留在原地。 那长剑高悬,锐利的光在风雪交加中,几乎冷灼到刺眼,青锋若冷火,是多看一眼就要原地去世的程度。 此情此景,少年想念一句诗。 但以他的文化程度,最终琢磨了半天,只能道── “千山鸟飞绝。” 五月山间桃花盛开、群鸟栖林。 “万径人踪灭。” 许多人乌泱泱地涌上来,朝着山顶跑去,嘴里还喊着我的哥我的姐我的徒我的孩儿…… “孤舟蓑笠翁。” 他们这年纪最大的,二十封顶。 “独钓寒江雪。” 霜雪明开心地抖了一下。 礼堂之中,顾千秋:“……” 顾千秋恼羞成怒,故作生气:“你俩能别提这一茬么?” 虽然当时是挺爽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一日不堪回首过一日,爷失忆了! 仇元琛闷笑:“还好我当时没上榜。不然你六亲不认,岂不是连我一起捶?” 顾千秋面无表情:“那我会捶其他九个,让你在旁边看着,并给你端茶倒水,直到他们都开始怀疑你是我私生子,满意么?” 仇元琛一想那画面,居然觉得还有种诡异的爽感。 郁阳泽却轻声道:“师父。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若这话是从仇元琛嘴里说出来,顾千秋估计也就认了。 但是……顾千秋一言难尽:“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屁,自己找地方玩儿去吧。” 郁阳泽静默一瞬,低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有点怪,但顾千秋正羞愤欲死,压根儿没听出来怪的地方,一挑眉毛:“嗯?什么时候还学会顶嘴了?” “诶!”仇元琛这次居然站在了郁阳泽这边,“他说的有道理,老顾,他不是小孩儿了。毕竟应该没有哪家小孩儿能把人家打得重伤不治,白白浪费了寺内百年香火呢。” 姓仇的应该是抓错了重点,他说完之后,顾千秋顶着一脑门疑惑不解,郁阳泽则起身坐回了席内。 虽然礼堂内人多,但他们本就是漩涡中心的焦点,除了严之雀之外,就数这里的目光汇聚得多。 仇元琛还要废话,被顾千秋毫不留情地推着脸,一用力道:“你也别呆在这儿了,走吧?” 他们都走开之后,顾千秋兀自烦了一会儿。 但等意识到这点之后,他没想明白自己在烦什么,索性直接不烦了。 他悄悄对殷凝月招了招手。 后者有极短时间的挣扎,但最终还是走到了顾千秋身边,两人一起缩在角落里。 第62章 吱呀—— 礼堂的门,又开了。 吉时已到。 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老和尚。 慈心作为天下第一寺的主持,功德圆满,竟也会陪着琉璃搞这种不敬佛祖的悖逆之事,足可见活佛威力无穷,老和尚佛心不坚。 他一进来,便有禅宗之感充盈礼堂,这喧哗热闹的婚宴礼堂顷刻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慈心行了合十礼,却缓缓立在了路径一旁,垂眸不语。 接着,琉璃走进来,居然真的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 他肤色本来就若通透玉色,此时灯影幢幢、礼堂明亮,整个人身上的冷意和不可亵玩都如冰雪般消融,雪色还春。 这便是“天下禅宗专出情种”——当然原话写的是“无情道专出恋爱脑”——不过顾千秋可不认为老铁能有坠入爱河的那一天。 这人一看就是孤独终老的命。 琉璃身上婚服灼灼,如三月桃花开满堂。 顾千秋无声叹了口气。 琉璃神色温和,微微回身,伸手去扶殿外一人过门槛。 所有人都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去看。 第139章 这位就是将活佛拉入凡尘的人了──究竟是如何人间绝色? 下一秒,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走进来。 也是大红嫁衣,黄金冠,黄金面,虽没露面,但是动作自带一股诗画神韵,清俊又风流。 宴上当然鸦雀无声,各路视线隐秘或赤.裸地凝在他身上。 有几人的眉头却慢慢皱紧了。 无声之中,琉璃牵着他,走到最深处的平台上,三层阶梯,站定。 俞霓深深皱眉——这人就是传说中的一点眼力见没有,明明是来参加人家的婚礼的,自己却打扮得像朵盛开的花。 他回头看了一眼顾千秋。 顾千秋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对琉璃的道侣究竟是何许人也漠不关心,垂眸“咔擦咔擦”地啃着一块小桃酥,跟个兔子似的。 俞霓翘了一下嘴角。 “感谢诸位赏脸。”平台上,琉璃牵着那人的手,神情平静,但明显能听出他的尾音上扬,“来参加我和他的,婚宴。” 礼堂中坐的全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连无上榜都来了好几位——跟仙盟大会也没什么区别了。 满堂喝彩。 “噗——”那笑点奇怪的旧府小少爷又差点没憋住,死拧了一把大腿,才终于使自己看上去正襟危坐、非常严肃,跟着“啪啪啪”地鼓掌,其形象拉去婚宴和葬礼都非常合适。 琉璃目光轻轻一扫,在接触到顾千秋的时候微微一顿。 但即刻就像是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那般,看向了身侧的人。 这不是制式的婚礼,而且注定不会太平顺利,但琉璃还是要完成什么执念似的,要将所有礼制都走一遍。 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和好奇心还是凝聚在那张黄金面具下。 琉璃依次看向了郁阳泽、仇元琛、俞霓、严之雀……然后,后退了小半步距离。 他似乎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身后的人轻声笑了一下。 这笑声其实很小,若不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肯定是听不见的。 但只是那么像是气流的涌动的一声,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皆是不同的反应。 俞霓眉头皱的更深。 严之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瞳孔微微一缩。 南门明珠则向前倾身。 仇元琛和郁阳泽对视一眼,倒没在这节骨眼上扭头。 其实就算是再也不会看人脸色的金乌,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 太紧绷了。 紧绷的好像是遗体告别现场,而不是什么大家喜闻乐见的婚礼。 台上的那个人终于缓缓抬手,将黄金面具取下。 那一刹那—— 几乎所有人都豁然起身。 死死的盯着那张脸。 没有人会想到,他们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已经仙逝多年的仙盟盟主——顾千秋! 南门明珠几乎是反应最大的。 这个天碑第七“太极生天地”,似乎忘记了自己上善若水、处世不争的原则,几乎站起来就想拔腿。但最终,他又惊疑不定地停下。 而严之雀当了多年的盟主,早已修炼出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涵养,乍看起来非常冷静,如果不是他的指甲已经深深的嵌入了肉里的话,他应该能再无懈可击一点。 郁阳泽和仇元琛同时回头。 顾千秋也目瞪口呆,惊得手中的小桃酥都掉进了餐盘中,“当啷!”一声,格外清晰。 那口小饼干就在他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张嘴说话也不是。 老铁的秘音传话即刻杀到。 “你是谁?” “……” “说话啊!” “……” “不说是吧!负隅顽抗是吧!” “……” 顾千秋忍无可忍,终于抬头,用嘴型骂了一句:“傻.逼,老子没有灵力怎么回?” 看仇元琛的样子,他现在应该是想爆发出此生最丧心病狂的大笑,只可惜场景不太对,他只能抱憾而止。 顾千秋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仇元琛无赖地表示:你过来啊! 郁阳泽本来神情冷淡而紧绷,看见这两人斗鸡似的又吵起来了,生出一种无奈的好笑。 就连有人假装顾千秋这一茬,他也并没有想象中生气。 若是十年之前,他此时必然已经拔剑了。 但是现在,那个人就在他身后玩笑打闹,活生生的,让他如惊弓之鸟、绝境困兽的心平和下来。 郁阳泽眉眼温和,并没有率先挑事出头。 所有人惊异不定当中,俞霓冷嘲热讽道:“你怎么确定他是千秋?咱们修真界内能画皮描骨的本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严之雀定了定神。 他倒是真没想到,琉璃居然能背着他搞这么一出。 “琉璃大师,俞宗主说的在理。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千秋?而不是什么人冒充的?” 本来此时仙盟盟主已经发话,所有人就应该开始站队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顾千秋余威太盛,那人冷冷清清的站在那里,居然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 南门明珠则道:“千秋怎么会跟你结成道侣?” 六壬书院避世多年,如今看来是有点赶不上剧情发展了——众人心里都是这个想法:你丫现在应该注意的是这个吗? 第140章 更角落一点。 金乌小声问他妹:“我去,这是顾千秋?真的吗?” 素娥小声回她哥:“我怎么知道?他们人类都长一个样子!” 而真正的顾千秋扶着额,连道了好几声“荒谬”。 他原本以为,琉璃是找到了真心相爱的道侣。 那么在骂这个渣男的同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平淡又真挚的祝福——我们并非良缘罢了。 如果他真能够找到一个,愿意放弃天下禅宗、违逆济世大师、对抗流言蜚语也要真心相待的人,顾千秋还算他是个人。 他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全天下面前装深情,结果连是不是他本人都分不清楚。 何其可笑! 但现在许多人的重点都不在这儿了。 比起活佛娶亲这种饭后闲聊的奇闻趣事,顾盟主复活这件事,显然更加重要和紧迫。 “顾千秋”坦然地任他们打量,良久,终于弯了弯嘴角。 “诸位,好久不见。” 他抬起手,众人只听远山剑鸣轻啸,下一刻寒光闪亮,整个礼堂中唰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是霜雪明! 神剑认主,这是数枝雪! 仇元琛狐疑地看向老铁,倒也不是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肯定在想:这狗日的又把数枝雪悄悄教给了什么人?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冷静、冷静,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但顾千秋真的很无辜。 他平时确实偶尔教人家点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但那是剑招,随手教了就随手教了。 可数枝雪是同悲盟心法,这玩意儿能出去随便乱教给别人吗?他又不是缺心眼! 他左右一想,随即谴责地看向了郁阳泽: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叛变革命了? 郁阳泽:??? 但此时整个礼堂里的所有人都像冷水入油锅,稀里哗啦的炸了个满堂彩。 严之雀猝然起身:“我不信!” 但其实现在已经没有人不信了,倒不如说,他此时反应那么大,正是因为他已经相信了。 霜雪明,数枝雪。 天下修真界,独此一份。 仇元琛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单方面说话了,悄悄给顾千秋渡了一点灵力,两人终于对上话。 仇元琛:怎么回事啊? 顾千秋:…… 仇元琛:老顾,你得给我个解释。不然我就怀疑这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 郁阳泽加入群聊:师父? 顾千秋沉吟半晌:半月道,夺心宫。 半月道的夺心宫,听名字是个狂拽酷炫屌炸天的门派,但其实,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三十八流组织。 他们家倒是有独特的描皮画骨的本事——但那是在几百年前了。 修习这个功法,不是勤学苦练就能成的,而是需要老天爷赏饭吃。 而老天爷家里指定没那么多余粮,所以整个夺心宫已经沦落到给仙盟提鞋都不配了。 只唯余一个小天才格外受到眷顾——可惜英年早逝,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件事整个修真界都知道。 仇元琛:莫驴我。那小天才十四岁就死透了! 顾千秋:我十年前就死透了。 仇元琛:哈哈,你是说也有人帮她去沧海书院偷《渡生录》吗?你当那玩意儿很多,是批发的吗? 郁阳泽:…… 顾千秋:…… 仇元琛无情揭穿:你这情况明显不一样。而且,夺心宫能仿体态样貌,可仿不了神魂,就算骗得了琉璃,也骗不了霜雪明。更别说还有数枝雪。老实交代,其实他就是你的私生子对吧? 顾千秋扶额。 顾千秋:你问我,我问谁去啊?我少活十年,我现在比你还懵好吗?好了,没爱了,挂了,别跟我说话了! 他凶恶地止住了话头,抬眼去看情况。 “顾千秋”在台上,单手下压。 场面逐渐从沸腾转为寂静。 就算以世上最严苛挑剔的目光来看,就算是顾千秋本人来看,此人模仿他已经惟妙惟肖到无可挑剔的完美地步了。 若不是顾千秋知道自己才是顾千秋,都要觉得他才是真的了。 所以有人被骗,也是情理之中吧……不知为何,顾千秋忽然对上了郁阳泽的目光,两人视线交融的一瞬间,他又改了想法……去他娘的情理之中,这傻.逼琉璃还是死了好! “诸位。”“顾千秋”说道,“我知道大家此时都很好奇,但此事我们容后再议,好么?” 他站到琉璃身侧,轻轻拉起琉璃的手,道:“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和琉璃的婚事。” 众人:“……” 他顶着这一张脸,问“好么?”,难道现场还有人敢跟他对着叫板? 故众人当然“好”了,他们除了喜笑颜开、觥筹交错、疯狂鼓掌,他们还能做什么?他们也很绝望的好吗! 南门明珠一张脸青红交错,欲言又止,手中的琉璃盏都被他捏得粉碎,碎片就这么活生生地扎进肉里,而他浑然不觉。 金乌疯狂给他妹打眼色:我们要不要把他绑走? 素娥给她哥翻白眼:这么多人你怎么绑?当然是悄悄偷走啊! 顾千秋简直受不了这场闹剧了,站起来就想出去逛会儿。 结果他刚一动,郁阳泽、仇元琛、俞霓都“哗”的一下起身。 第141章 他们三个都太扎眼了,不动都能收获一堆目光,更别说此时齐刷刷地站起来。 但好在,此时礼堂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传来,伴随着清远又哀怨的萧声,霎时间将这礼堂中古怪的喜庆全都消融了。 许多人知道是谁大驾光临了。 但更多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冲出大堂一看。 整个琉璃寺上乌云笼罩,好似有一场瓢泼大雨亟待而下,大风骤起,这山间的所有树木都跟着晃动,树叶沙沙作响。 顷刻间,本阳光明媚的佛寺,变得风雨如晦、诡谲莫名。 “琉璃,我来送贺礼了。”一道平静的男声从山下传来,“不出来迎接我吗?” 第63章 顾千秋心累地起身。 这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琉璃率先走出去,郁阳泽悄悄用目光指了一下那落后半步的“顾千秋”,大概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顾千秋轻轻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此时节外生枝。 无论这个人为什么要装他,假的就是真不了,今日先不管,日后算总账吧。 严之雀也起身,许多人围绕着他,站在最前方,跟琉璃齐平。 他几乎只能死死掐住掌心才能勉强控制情绪── “顾千秋”并不看他,似乎根本没发现这个人,神色平和。 严之雀有一万句话如鲠在喉。 但非常迅速的,他眼神一定,做出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般。 而人群的最边缘,顾千秋宛如误入圣地的小碎催,眼神下垂,神色有些放空──也就是传说中的“困了”。 仇元琛悄悄拿胳膊捣他:“诶,你看这姓严的表情,一看就没憋好屁啊。” 顾千秋烦不胜烦,把郁阳泽跟自己掉了个位置,“嗯嗯嗯嗯,他一直不是什么好鸟。” 仇元琛跟郁阳泽大眼瞪小眼:“?” 郁阳泽收回战斗的目光,一扭头,便蓄满了温柔。 然下一秒,他的温柔一顿,悄声道:“师父?” 顾千秋觉得他跟仇元琛半斤八两,话都太密,懒散地一掀眼皮:“干嘛?你最好有正事。” 郁阳泽忽然伸手,扶上了顾千秋的侧颈──后者没能躲过。 但好在郁阳泽并不敢真的对他师父上下其手,这扶也是虚扶,皮肤没有触碰,只是改变了一小股气流。 但这也够顾千秋脑门上冒出一个“?”了。 郁阳泽平静而冷硬地说:“师父,你要犯病了。” 顾千秋足花了两秒钟,才意识到这小兔崽子不是以下犯上、欺师灭祖,而是他真的要犯病了。 仇元琛轻轻看了一眼俞霓,后者即刻捕捉到这道目光,报之以一个灿烂挑衅的笑容,复而视线停在顾千秋身上,用嘴型说道:“过来。” 郁阳泽侠骨香一动,被顾千秋按住了手。 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俞霓,平静道:“他这种人,你越搭理他,他越来劲。今天正事不是这个,日后有的是机会算帐。” 仇元琛不爽地“啧”了一声。 估计是觉得,连这种货色都能排在他前面了,真是天碑无眼。 郁阳泽扶住顾千秋,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 反正早都成许多人的视线焦点了,顾千秋也不矫情,整个人往郁阳泽怀里一缩,脸埋进前胸,而郁阳泽动作自然地把顾千秋裸露在外面的侧颈皮肤都挡住,安静搂着他。 这一看就是要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 仇元琛表情怪异:“为什么他那么熟练?” 郁阳泽:“……” 仇元琛表情更怪异:“你们……” 顾千秋怕他吐出什么虎狼之词、带坏了他的独苗,一边犯病,居然还能一边后抬小腿,直踹仇元琛的膝盖。 当然以仇楼主的身手,是不会被他偷袭成功的,一扭就躲开了。 更远处一些,向来格格不入的南门明珠也混迹在人群中,但他脸上从来如雕刻上去的三分笑意全都消散,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的五官几乎是森然冷漠的。 但他眼中燃着一簇幽幽的鬼火,死死盯着最前方的那个身影。 以至于这个号称知晓天下事的六壬书院的主人,连身后这么劲爆的“八卦”都没发现。 俞霓想往顾千秋身边走,却被仇元琛用轩辕剑鞘拦了一下,他蹙着眉、眼中噙着担忧和隐秘的妒恨,道:“仇楼主。你似乎,拦不住我吧?” 仇元琛“哦”了一声:“你试试。” 这里太多人了,俞霓不可能和仇元琛动手,只道:“我只是想来帮忙的。” 仇元琛当然不让。 谁知道这狗日的会不会有什么阴毒的后手?他人品那么差! 仇元琛本来想破口骂人,但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改为阴阳怪气道:“算了吧。他的苦都是你带来的。离他远点就算你做好事了。” 俞霓:“……” 俞霓冷脸:“你懂个屁。” 能把这十分注重形象的合欢宗主逼得说脏话,难得一见! 仇元琛像是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兴致勃勃的打算再整两句,俞霓却已经转身走了。 山林间呼啸的风更大了,阴云密布。 几乎不需要灵力,都可以看见琉璃寺的山脚下凝聚着黑色的浓云──但那只是成千上万的乌泱鬼修。 第142章 这些鬼修大多并不算恶鬼。 因为早在围剿苍恒鬼蜮的时候,已经把大恶赶尽杀绝了。 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生下来就不得不当鬼的可怜人;要么就是自命不凡、勤学苦练,却因为没有好师父教导,走火入魔,不得不入了黄泉。 而黄泉那种地方,没什么秩序,刚进去的时候还能认为自己是个人,但呆上一段时间就会被同化成罪大恶极的鬼。 而尸山血海中搏得一条出路的鬼主,走在最前面。 他一身华美考究的紫黑色衣袍,身后跟着八匹驮着礼盒的麒麟,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鬼修如潮。 大概是凌晨身上死气太重,哪怕是佛门圣地的植物,也经不起这么近距离的摧残。 他从那路过的时候,身边的花和草就迅速枯萎下去,瞬息间就死透了,干枯地颓在地上。 “看来今天的人都……”凌晨本来气势已经端起来了,想装个大的,但在看见琉璃身后的人时,好像被瞬间掐住了嗓子,语调都尖锐起来,“──千秋?” 说实话,就目前这个场面上── 百年未踏入过尘世的旧府双子、现任仙盟盟主、最神秘的盟主首徒、眼看就打起来的凌晨和琉璃……所有人身上的注意力加起来,都赶不上“顾千秋”。 有什么事情,是能比顾盟主“复活”,更令人震惊的?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他已经自刎献祭于天,而天道之下,哪里能容得下生魂? 但是,这毕竟是顾千秋。 “顾千秋”──这三个字,高悬在所有修真界人士的头顶,永不褪色。 那婚宴俩人都着大红衣衫,凌晨下意识否定,却忽然看见“顾千秋”手中的霜雪明,他缓缓道:“所以……这是个局?” 仇元琛没忍住乐了一下。 还好他们此时跟人群离得远,没人发现。 合着凌晨搞成顾千秋和琉璃早都暗通款曲,上黄泉都是为了抢他东西,还给他唱了一出大戏,逗他玩呢。 但琉璃当然听不懂。 两人只要一对话,肯定是牛头不对马嘴。 但活佛根本不是会与人闲聊、刨根问底的性格,冷眼看着鬼修。 凌晨心中惊疑不定,一扭头,就在角落里看见正被郁阳泽抱在怀里的人,忽然心中一动又一定。 虽是杀心已起,但好歹是克制住了没发作。 严之雀往前走两步,确保自己是人群的最前方和最中心,凌晨终于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厌恶。 “黄泉鬼主。久仰。” “……” 严之雀彬彬有礼地一笑。 接着就像是有什么号令似的,无数脚步声发纷至沓来,同悲盟除同悲、孤妍,其余赫然已经杀到了山下! 顾千秋眼皮一跳,想撑着起来看一眼,就被郁阳泽摁住了后颈。 刚刚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一瞬间却让顾千秋生出了一个想法:这动作是不是有点太暧昧了? 但郁阳泽没给他瞎想的机会:“别操心了,人各有命。” 顾千秋一琢磨,也有道理。 但是这个动作再维持就要出事了,顾千秋红着脸从他怀中爬出来,虽知道这是“情欲”余毒,但还是让他觉像自己脸红害羞。 郁阳泽悄悄搓了一下手指,还有一点余温。 “黄泉清气应该就在琉璃身上。”他强行转移注意力,“我若是天碑第三,那么这东西放哪都不安全,除了我的口袋里。” 仇元琛:“……” 郁阳泽:“……” 仇元琛一言难尽:“要不……你先把气喘顺了,再说话?” 虽然老铁是钢铁直男,但也觉得他说三个字就要喘一下的行为,很少儿不宜。 郁阳泽耳尖有些奇怪的发红,还轻轻抖了一下,好在没人发现。 顾千秋彻底变成了个面瘫,决定从此变成一个,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的高冷人设,让他们都后悔去吧! “不看看我的贺礼吗?活佛。”凌晨无不讽刺地说,语调居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一种恶意满满的兴致使然,“‘愿我六根常清净,心如宝月映琉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宝月映琉璃。” 琉璃抬眸。眸中一亮。 霎时间,整个琉璃寺的佛陀与菩萨都睁眼。 严之雀忽然翻手祭出一个琥珀色玉玺,接着一抛! 有人低声惊呼:“是定天下!” 定天下,仙盟盟主令。 一声令下,天下无敢不从者。 琥珀色玉玺高悬,一道绚烂刺眼的光柱从一个点起爆,然后瞬间笼罩整个琉璃寺,乃至青雾镇。 辉煌的光晕刺痛每一个人的眼底! “铮!”刀剑出鞘。 场面一下子变得极其混乱! 第64章 轰隆──! 顾千秋左手拉住郁阳泽,右手拉住仇元琛,躲开混乱的人群、鬼群,往角落里一缩,快速嘱咐道: “看清楚东西在哪再下手,别为他人做嫁衣。” “注意躲开他们的天命,半天命也不能硬接!我觉得他们俩今天肯定得死一个。” “遇见不二宫的能捞走捞走。捞不走就算了。” “最后小心行事,命最重要。” “你,不准开天命。” “你,不准拼命。” 第143章 “都听见没有?” 姓顾的鲜少在动手前说那么多话。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有些好笑,被他一手一边推,道:“那去吧!” 郁阳泽问:“那你呢?” 顾千秋稳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砰──! 不远处发生了一声爆裂声。 俞霓不知脑回路是如何长的,反正在场面混乱起来的一瞬间,直接飞身掠向“顾千秋”,以手作爪,试图抓住他的咽喉! 但慈心大师早有准备,站在“顾千秋”身前,垂眸,双手合十。 金光隐约之中,显露出一个不动如山的大钟。 俞霓微笑,柔声道:“看我啊,慈心大师。活佛都能在天下第一寺里娶‘道侣’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温和,语调上扬,似乎心情极好。 但是手上的动作一点不含糊,那钟被他的灵力撞得砰砰作响,每一下都劈山断海,咣!咣!咣!简直是个噪音制造机。 慈心兀自站立,八风不动。 当然,也是真的没敢抬头跟俞霓对视。 那“顾千秋”清清冷冷地站在慈心身后,有三分置身事外的意思,下一秒却看着俞霓,神情有些隐秘的悲伤:“俞……我们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么?” 若俞霓之前不曾见过顾千秋,现在一定会心神俱震。 但他已经见过了,这个人……也就骗骗活佛那种睁眼瞎吧。 俞霓恶声道:“你顶着这张皮,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并没有直接回应,手上霜雪明一转,数枝雪灵力流转。 不需要别的证明,天下第一数枝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顾千秋”温声道:“俞霓,我不想杀你。” 不得不说,这个“顾千秋”的仿冒程度已经堪称完美了。 这种情况下,顾千秋会做出什么反应,他一清二楚。 甚至当初在惊虹山上初见,那顾千秋也是这般,用冷酷却迟疑哀伤的眼睛看着他,说:“你走吧。” 俞霓本来不想太用全力,毕竟一会儿还有天碑恶战要打。 但这个“顾千秋”的完美,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刺激到了他奇怪的脑回路,忽而金猫睛一亮,隔着慈心大师,两人对视。 “顾千秋”迟疑了两秒,然后缓缓笑开:“你爱信不信吧。” 没用。金猫睛没用?! 他扭头要走,俞霓一拂袖,道:“那喝口酒再走吧。” 一张白色的案几横在“顾千秋”身前,几乎横断开整个礼堂,把打得水深火热、你侬我侬、不分你我的人修、鬼修粗暴地分列开。 案几上面摆着七盏酒。 “慈心大师,戒酒戒色戒杀生。您请回避一下,好么?” 他嘴里问着“好么?”,其实已经凝好了一掌,当头拍向那巨钟。 这次俞霓几乎没有留手,霎时间灵力一涌,整个大殿的房顶都被掀飞了,狂风灌进来。 顾千秋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脑袋灰和碎石,连忙“呸呸呸”,刚想找个人责怪一下,就见左边的老铁头上顶着个西瓜大的石头,右边郁阳泽的造型也没好到哪里去。 谁能想到俞霓出手这么突然?! 大概只一秒钟的对峙,俞霓推掌用力,巨钟当即化成无数碎片、佛光小点灰飞烟灭。 而慈心大师本人被推出数里之外,重重撞在一个佛塔之上才停下来,慌忙之中一个抬眼,就隔得很远,看到俞霓那双含笑的眼睛! 糟糕!慈心只来得及想了这么一念,就双眼一翻。 身侧无数狂奔而来的护寺武僧和小沙弥又哭又叫,震天彻底。 但大殿这边则安静得如同无人在场,针落可闻。 那到底是……天碑无上。 修真界天才如过江之鲫,何止千万? 名字能高悬闪耀的,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在场的普通修士和鬼修基本都跑完了,毕竟外面好歹能有搏命机会,立场也明朗。 而留在这里,谁知道这狗日的会不会突然发疯,把他们都给杀了? “看我做什么?坐啊。”俞霓亲亲.热热.地对“顾千秋”说,“千秋就不会拒绝我的。” 仇元琛和郁阳泽同时看向顾千秋。 后者信誓旦旦地小声狡辩:“我会拒绝的。” 但其实,他真的不会拒绝。 不过这不是因为对俞霓旧情未了,而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自信,他相信自己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弄死俞霓罢了。 “顾千秋”只迟疑了大概半秒钟,就想坐下。 忽然,有人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替他坐下去了。 是南门明珠。 顾千秋脑袋上冒了一排:??? 仇元琛用密音道:看样子人人都想替你出头啊! 顾千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污蔑我! 郁阳泽:…… 仇元琛:你跟这位又是怎么回事? 顾千秋:回头告诉你!我跟他是和平分手的! 对于只有“丧偶”的顾盟主来说,“和平分手”简直是罕见存在。 俞霓眯起眼睛:“……南门院主。你与千秋,还有私交吗?” 南门明珠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里,但并不是因为面对俞霓,而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顾千秋”。 第144章 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灼热,探究,打量。 南门明珠缓慢笃定道:“他是我……心上人。” 俞霓静了几秒,就连那“顾千秋”都轻轻挑了一下眉。 顾千秋:“……” 顾千秋不可思议地说:“他刚刚表情震惊了一下,对不对?” 虽然很残忍,但是仇元琛和郁阳泽都点了一下头。 不用猜,这装他的狗日的刚刚心里肯定在想:情史还挺丰富。 顾千秋拳头都硬了,被仇元琛和郁阳泽死死拉住,他恶狠狠道:“霜雪明怎么能落在他手里!” 他们这边动静太大,南门明珠和“顾千秋”都看过来了一眼。 顾千秋一顿,然后装作路过,快速顺着墙角就溜走了。 俞霓站起来想跟,忽然又凝在“顾千秋”身上──准确的说,是那把霜雪明身上──他又施施然坐了回去。 “南门院主,我这酒,一般人可喝不了。”俞霓“啪”地一拍桌子,一个黄金盏腾空而起,飞悬着直扑南门明珠,“请吧!” 南门明珠伸手一截,滴酒未撒,仰头直饮。 门外,顾千秋一拍郁阳泽肩膀:“你在这里盯着他。我跟老仇去找琉璃。盯不住也没关系,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 这个“他”是指假的顾千秋。 虽他觉得黄泉清气九成可能性是琉璃本人揣兜里的。 但此人来路不明,目的不纯,盯一下最好。 郁阳泽微微颔首,迟疑了一下,也道:“你也小心。” 顾千秋一愣,他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叮嘱。 但仇元琛已经劈手拎起他的领子,躲过一截烧断砸下来的横木,飞身直奔琉璃方向而去。 虽然跑了不少普通修士,但也不乏一些艺高人胆大的。 郁阳泽和那对旧府的兄妹打了个照面,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那些武僧已经和小沙弥一起,将慈心大师运走了。 郁阳泽刚好站在路边,一眼看去,就知是合欢宗的幻境。 打得几乎只剩几根承重柱子的礼堂内。 南门明珠已经喝到了第六盏酒。 俞霓神色上的戏谑稍稍一收,在南门明珠端起最后一盏的时候开口: “你向天碑隐藏了自己的实力?怎么做到的?” 天碑无上,大概格局是三、三、四。 打个比方,也就是俞霓、仇元琛、凌晨三人属于中间的那个“三”,跟向上的“三”令狐良剑、穹旻、琉璃之间隔着天堑,但跟向下的“四”也有沟壑。 南门明珠排第七,“太极生天地”,按道理,哪里能和第四的“巫山戏云雨”对手? 南门明珠笑而不答,将第七杯酒一饮而尽。 世人都说,六壬书院的院主是读书读出来的天碑无上,几乎没在江湖中出过手,可惜今日看客不多,见不到两人大打出手。 可惜。真是天大的一出热闹啊。 而那个“顾千秋”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门口。 然后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慢慢将最后一片衣角也撤离了。 郁阳泽没多想,抬脚就追。 却发现旧府那对兄妹也跟上了,跟他差点撞在一起。 素娥冷漠地打量他一眼,倒是那金乌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郁阳泽倒并不怕他们,见他们谦让,当即就追。 素娥落后半步:“他是谁?” 金乌摸着下巴:“不知道诶。” 素娥对他哥完全失望,抬脚便走。 金乌忽然道:“小妹,比一下么?” 素娥回眸,视线猝然相撞一瞬,她忽而笑了:“好啊。” 第65章 仙盟盟主令“定天下”高悬。 严之雀喝问琉璃:“千秋呢?” 刚刚琉璃大光相一开,所有人都被瞬移到这里来了,却偏偏不见死而复生的顾千秋! 琉璃并不做声,严之雀却不给他面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道:“千秋为了仙盟鞠躬尽瘁,自刎祭天。他现在既已经回来,就该重掌盟主之位!而不是因为灵力尚未完全恢复,被你当作禁脔!” 他也许并不是真心要让出位置,但这番话,可谓太难听了。 众人就是被从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绝对想不到把“顾千秋”和“禁脔”给联系到一起。 琉璃也是一怒,抬眸冷道:“是因为他看不见你么?” 严之雀一愣:“什么?” 琉璃提了一下嘴角,尖酸刻薄的话他是吐不出来的,但两人对视瞬间,严之雀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心跳漏了一拍。 鬼修都大军压境了,眼看着就要内哄。 众人慌张上来递台阶,“哎呀消消气”“误会!肯定都是误会!”“咱们先一致对外,灭了这些鬼修才是正事啊!” 笑话,要是现在盟主跟天碑第三打起来了,他们不得被这些虎视眈眈的鬼修给生吞活剥了啊? 凌晨苍白着一张脸,缓缓提嘴角。 似乎知道了什么秘密,但是他并不打算戳破,就这么满怀恶意地看着他们被骗,已经足够令人心情大好了。 远处,仇元琛和顾千秋蹲在树冠里,偷偷去看。 好在今天人实在是太多了,漫山遍野全都是,没人发现这里蹲着两个看人出殡不嫌事大的。 第145章 “啧。来早了。”仇元琛说。 顾千秋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最好的情况其实是:他们赶到的时候,琉璃和凌晨已经两败俱伤,严之雀也在乱棍之中被人打死。老仇上去直接戳死凌晨,而他上去用各种手段对琉璃进行非人道的折磨!……直到他交出黄泉清气。然后又由老仇来把他宰了。他们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但现在,他们好像还没打起来呢? 快点!我要见到血流成河! 琉璃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慌,而且越看凌晨的笑意越心慌。 这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他有瞬间的不知所措。 但下一秒,琉璃直接抬手,霎时间,整个琉璃寺的佛灯爆燃。 居然是先下手为强了! 首先是三门左像密迹金刚怒颜张口、手持金刚杵,右像那罗延金刚忿颜闭口、平托降魔杵,赫然出手,将面前的鬼修砸得粉碎! 佛门有杀生戒律,但是降妖除魔灭鬼,当然是可以的了。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金刚降魔杵之威下,鬼修别说残肢断臂了,就是剩点骨头渣渣,都能算“尸身完整”的了。 而凌晨冷笑一声,忽然山间狂风大作、风雨如晦,那阴暗的黑雾瞬间席卷整个琉璃寺,还在继续往外扩,远超三十里了! 山门紧闭、天王闭眼、韦驮背身、佛陀垂眸。 所有人群皆退避。 仇元琛惊道:“他一上来就开了大天命?!” “天命”一开,除了本人之外,敌我不分,而且后果很严重。 往往都是打急眼了才会掏出来当杀手锏的。 而且……他这个远超三十里的范围! “天命”,其实分为天命和半天命。 他们平时所说的,其实都指半天命──因为天命全开只代表了一件事──他没想活着离开。 当然,除了仇元琛有些特殊。他不分半天命和全天命,因为寂灭勾陈式掏出来,就是毁天灭地顺便灭自己的招式。 但天碑之上其余九人,全是如此。 顾千秋也蹙眉:“不对啊……凌晨这么想死?” 黄泉鬼修如何、凌晨人品如何,顾千秋一清二楚,鬼主是绝不可能为了所谓黄泉大同义勇献身的,这背后必有缘由。 但是……是什么呢? “山鬼啼风雨”的天命全开,威力不可小觑。 整个琉璃寺的香火都在瞬间寂灭,唯余大雄宝殿释迦牟尼面前的一盏残蜡,还保留了最后一丝风雨飘摇的光。 但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琉璃寺上的所有植物都在瞬间枯萎。 顾千秋和仇元琛脚下树枝“卡擦”一声,他们只好落地,那些干透了的树叶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被仇元琛灵力轻轻一震,瞬间化成无数齑粉,被风吹散了。 本来风景如画的天下第一寺,霎时间残花败柳、枯木飘零。 他们站得很远,还有仇元琛灵力隔绝,顾千秋说起话来也不怕人被人听见:“定天下在他手里,真是委屈了。” 那琥珀色玉玺乍看起来高悬,但还是被凌晨的天命压制住了。 于是显得有些可怜的好笑。 “才天碑第六而已。”顾千秋不食人间烟火地说,“若是我拿着定天下,抡起来敲也把凌晨敲死了。” 仇元琛本想怼他两句不看实际,但被这话给逗乐了。 “定天下是‘象征’大于‘实用’,一个玉玺哪儿来那么大的威力?”仇元琛回忆起往昔,“那主要是用来设下禁制的吧?曾经你……” 他又很古怪地顿住了,没说下去。 但顾千秋浑然不觉,自然而然地接话:“我祭天的时候在惊虹山用过一次啊。不然你冲进来,要跟我殉情怎么办?” “呸!我能给你殉情?”仇元琛一副嫌弃的表情,但看他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也稍稍心定,顺口骂回去,“郁阳泽跟你殉情还差不多!” 顾千秋:“……” 仇元琛:“……” 刚刚他们两个说来说去,也没觉得这词儿很奇怪。 怎么加上这个名字之后,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顾千秋恶人先告状:“你能别用那么奇怪的词儿么?” 仇元琛理亏,卡了一瞬,顾千秋已经把头扭开了,他彻底丧失了讲明道理的机会。 那边已经完全打成一团了。 顾千秋发现自己就不能站这儿看。 这越看吧,就越想把这些人全都弄死。 严之雀首当其冲,琉璃也该死,凌晨也不能落下。 只可惜,顾盟主现在柔弱无力,只能望其兴叹了。 仇元琛问:“怎么愁眉苦脸的?需要偷袭谁?你直说呗。” 顾千秋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仇元琛:“……你是在看不起我对吧?” 顾千秋:“没有。我安慰你呢。” 仇元琛:“你果然是看不起我对吧?!” 顾千秋:“真的没有。” 忽然,大地晃动了一下,顾千秋一个踉跄站稳,抬头。 大雄宝殿上方赫然显出了一道巨大的佛影! 那佛祖起码有上百米,顶天立地般,遮住了所有日月光辉,垂眸慈悲,手结佛印,铺天盖地直奔凌晨而去! 山鬼啼哭一声── 无论是正派修者还是黄泉鬼修,都在这一声啼哭之中猝然后退三步,有些灵力较弱的,几乎从嘴角渗出血迹来。 第146章 仇元琛护着顾千秋再退三千米。 他腰间的“轩辕”嗡嗡作响,几乎按捺不住要出鞘的欲望了。 剑修一道,都是如此。 更别说他是离恨楼来的。 虽然仇元琛对顾千秋三番五次地强调“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真倒霉”,但那只是好友之间的犯贱。 真要说对打架有浓烈兴趣的,老仇必然当仁不让。 顾千秋好笑地看着他。 老仇早都人剑合一了,他想推锅给轩辕,自己也张不开那嘴。 “笑你个头!血都从耳朵里出来了!” “无事无事。”顾千秋平稳道,“大天命谁都护不住的。但凌晨注意力不在这边,马上就结束了。” 凌晨搏命的势头,就算是天碑第三,此时也狼狈起来。 琉璃并不想对付第六的“山鬼啼风雨”开天命,因为他知道,今天来的还有“不惨世上英”和“巫山戏云雨”,当然,还有那个…… 琉璃想到什么,忽然走神一瞬。 在天碑无上之间的争斗中,这一瞬间的疏忽几乎是致命的。 凌晨以手作爪,几乎直接抓断了琉璃的脖颈,但他抽身很快,却还是被留下了三道深深的伤痕,鬼气瞬间腐蚀进去,刺啦啦的皮肉作响。 琉璃寺的武僧全都震惊不已──百年以来,活佛根本不允许任何人近身,更遑论留下这么重的伤! 但琉璃旋身一动,大红婚服若盛开的莲花,左手为掌横推,右手结印格挡,一掌拍在凌晨肩膀上,佛光一盛。 而在他旋身回来的那一秒,他喉咙上的伤痕已经不见了,皮肤完好如初,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凌晨的臆想。 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大雄宝殿内的最后一簇烛光熄灭。 自在睁开了眼睛。 顾千秋一拍仇元琛的肩膀:“琉璃没香火了。你找机会去吧!” 仇元琛一点头,自己一个人悄悄朝那边摸去了。 凌晨大概只后退了三步,身上鬼气一盛,将佛光全都消融了。 他拿出了一支长萧。 “佛偈曰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活佛在世,你时时勤拂拭了么?” 凌晨抬起长萧,骤然一吹! 凄凉箫声响彻云霄,风云汇聚,天地色变。 第66章 顾千秋后知后觉。 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黄泉鬼蜮人心浮动,凌晨作为鬼主要率万鬼抢回至宝,上来就开大天命。 而这般赴死打法,怎么可能不带自己的亲信蹉磨? 唯一的解释,就是凌晨其实留有后路。 只要黄泉清气到手,他开了大天命也不是必死结局。 所以,黄泉清气其实并不在琉璃手中! 顾千秋骂了自己一句。 此时再去叫仇元琛也来不及了,还容易打草惊蛇,索性自己一转身,就打算找郁阳泽一起去捶人。 却眼角忽一闪,有什么东西朝他快速扑来! 顾千秋野猴下山都没使出来,就被抱了个满怀! 香风扑面,粉云衫鹅黄带,明眸皓齿。 不是俞霓又是谁? 这人把他按在地上,笑吟吟地轻声说:“抓到你了。” 顾千秋膝盖用力,想把他顶翻出去。 但俞霓早有防备,不动如山,还是这幅姿势,非常暧昧地凑上来,嗅了嗅顾千秋颈间。 似乎是闻到了不喜欢的人的味道,他轻哼了一声。 气流被带得一动,顾千秋心中悚然:这狗日的想干嘛?! 俞霓可怜地说:“千秋,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说话的时候靠得太近了,几乎就是贴着顾千秋的皮肤在开口。 “给我一次机会吧,千秋,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他压在顾千秋身上,手就一直寻摸着他的腰,用眼神赤.裸.裸地描摹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千秋。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全世界最爱你。” 他似乎有些疯癫,跟平常不同。 好像在合欢宗内他也有一次这样——所以你是定期犯病的吗?! 但顾千秋此时并没有时间琢磨这个了。 因为俞霓说完了疯话,缓缓、缓缓地凑了上来。 顾千秋不动如山,死死盯着俞霓的眼睛,悄悄从袖中掏出了那鱼影琼扇柄。 在两人即将吻上的前一刻。 顾千秋冷漠开口:“所以你给我下‘情欲’?俞霓,这就是你爱人的方法么?” 俞霓果然浑身一震。 他蹙眉,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欲落不落的样子,搞得他像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我不知道,千秋。我不知道是你。你信我啊,我真的不知道。” 顾千秋一边调整角度,拉开距离,一边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俞霓一顿,左不好承认他没认出顾千秋,右不好承认他手段太下作,就保持着那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以为你有数枝雪的……” 所以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外强中干的本质了吧?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补偿你的。”俞霓道,“我已经天碑第四了,我很厉害的。千秋,只要你爱我如初,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顾千秋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很需要吗?” 第147章 然后用劲一捅! 俞霓防备不深,猝然被捅进去一半扇柄,眼睛极速睁大! 顾千秋猛然用力,将他掀了出去,拔回鱼影琼扇柄,野猴下山夺路狂奔。 顾盟主发誓,自己这两辈子,都没跑得那么快过! “回来!”身后俞霓凄厉地喊,“给我回来!” 顾千秋默默加速,心说:傻子才回去! 然后他在极速掠过一颗古老枯萎的巨树之后,一脚踏进了天水河的合欢宗。 幻境! 一回头,桃林灼灼,那狗.逼站在盛放的桃花下,含笑看着他。 顾千秋掐住了眉心。 他跑那么快的原因就是这个。 幻境比直接跟他动手更难搞。 因为后者他可以叫外援──只要大喊一声“老铁救我!”。虽然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他一定会得救。 但是现在,万事只能靠自己。 可见姓仇的、姓郁的无论平时怎么保证,真遇到事儿了,通通只能靠边站。 落英缤纷。 这是俞霓的场子,他也不怕顾千秋能跑。 他一直站在那里,桃花灼灼,就等着顾千秋主动走过去。 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 曾经顾千秋永远是主动走向他的──包容他的阴晴不定、替他踏平所有乱石荆棘、笑吟吟地说:“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你啦。” 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俞霓想不起来了。 只是每每念起,这陈年旧疴一般的往事就被掀开,内脏腐烂,鲜血淋漓。 午夜梦回时刻,他真的后悔了。 顾千秋道:“你到底想如何?” 俞霓一直等了很久,都不见他走过来。 那身影被时空呼啸分裂成两道,一道站在时光深远处,一道站在桃林光影下,可惜都是晦暗莫名的。 俞霓用力压下自己苦涩沸腾的心事,展颜一笑。 “千秋。我想你原谅我。”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好。我原谅你。” 俞霓脸色微微一变。 两人对视了大概三分钟。 俞霓的笑容逐渐收敛,渐冷成冰。 顾千秋一哂,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看。我说不原谅,你追着要我原谅你,现在我说原谅了,你又不满意。那你要我如何呢?” 俞霓大概是用尽了平生的努力,才脊背挺直地站在那里。 他换了一个温和而伤感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身上的一身灼灼红衣淡了一点,他从自己的腹上摸了一下伤口,血液顺着指尖流到掌心,委屈地说:“那你还……” 顾千秋叹了口气:“那是我原谅了,郁阳泽可没原谅。” “……” “如果是跟苗妆动手,当然算他技不如人,伤了也就伤了。但是你却……哎,难道你的徒弟是徒弟,琉璃的徒弟是徒弟,我的徒弟就不是徒弟了么?” “……” “如果我死得早,他挨欺负了也只能血往肚子里咽,没法子。但恰好我没死成,师父给徒弟出头,天经地义吧?” 俞霓断然喝道:“别提他!” 俞霓心中暴虐一肆,几乎盖不住杀心。但转瞬间一秒,他又重新柔情可怜起来,撒娇似的说:“就说我们,就说你和我,行么?!” 只是绝望和悲哀快掩盖不住了。 那顾千秋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在外面老铁指不定都跟琉璃动上手了。 郁阳泽那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他又没有那绝对的实力把俞霓直接弄死。 只好按捺着脾气,跟他虚与委蛇,看他究竟是何居心。 俞霓走到顾千秋身边。 两人一起站在那片繁茂桃林中,便有花瓣落在他发梢和肩头。 俞霓低垂着目光,完美形状的桃花眼盛着灼灼春光,光晕温柔地落在顾千秋身上,无论任谁来看,都是世间最深情模样。 但顾千秋稍稍偏开头:“不用摆出这副样子了,俞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虽然语气很平稳,但是内容尖锐,包括他的动作也无一不在流露明显的喜恶──他是真的很讨厌俞霓了。 大概是被这个微小的动作刺激,俞霓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别……”顾千秋想把胳膊抽回来,但俞霓的手如钢筋铁钳,其力道大到几乎拧断他的腕骨:“你嫌弃我?” 顾千秋莫名其妙。 这话题怎么转得没有一点逻辑? “你居然嫌弃我?可是千秋,百年来,我从未对除你之外的人动过心!我此生只爱你一个!”俞霓声嘶力竭,本来就状态不对、精神失常的样子,现在更有点疯癫,“你为什么要嫌弃我?我怎么能嫌弃我?!” 他一下发狠,把不动如山的顾千秋用力一推,后者猝不及防踩到一根露出来的盘桓枝节,踉跄一下,被死死顶上了树干。 唰唰── 繁茂桃花砸落下来。 俞霓几乎是贴在顾千秋鼻尖说话:“我清楚?我清楚什么?我敢说普天之下,我最爱你不过!” 他说罢,直接大力将顾千秋的双手按在头顶,落下一吻! 这个动作让顾千秋心中生怒,快速一偏头,那个亲吻擦着他的侧颊划过了耳廓,那所有的绝望、悲伤、孤注一掷都在短促的一瞬间被烈火烧得滋滋作响,被袒露在天光之下。 第148章 “你就如此不愿?” “……” “你就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吗?顾千秋!你就回一下头,回头啊……” “……” “千秋,是你一直往前走,我追不到你……” “我、我也没有办法啊!” 不过这些歇斯底里的叫喊落在顾千秋耳中,跟杂音乱嚷也没什么区别了,他一个用力,想把俞霓给掀出去。 但一动,顾千秋就听见自己的腕骨“咯啦”一声,不知是脱臼还是断裂的疼痛让他额间渗出了薄汗。 顾千秋看着俞霓那双近在迟尺的血红的眼睛,非常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啊。” 忽然间,俞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 顾千秋语气非常平静: “当初,我因为和仇元琛去探血海,惹你生气了。你却躲在人间极乐宫里对我说,你很生气,只有去北海凶兽那拿回一朵月影花,才肯见我。我就去了。” “少年时毕竟修为不足,血海魔物将我伤得极重,但我又怕去迟来迟,你更生气,御剑奔赴三日、血战三日、回赶三日,片刻不敢歇。” “我连夜横渡天水河,你却改了合欢宗禁制,我只好绕行后山,走了七天密林,却被困在阵中十七日不眠不休,才终于走到你门前。”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月影花被揣在怀中,揉落了一瓣花叶。那时我居然生出一种,再去一次北海的冲动。” “只是重伤让我真的再提不起一点力气,便敲门,希望能暂时哄你开心,日后再补上花吧。” “不过你还是没见我。” “后来,还是仇元琛从英杰殿中看见我命灯飘摇,连夜赶来,将昏迷不醒的我救走。”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顾千秋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个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看客,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但世上估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当初是如何情绪翻涌、浓烈炽热。 连仇元琛都只得窥见一二——然后跟他生气,后来又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嘲笑了他几十年。 每次仇元琛看似不经意或打趣地提起,都是在撕开这血腥的伤口,声嘶力竭地提醒他:心硬如铁! 而顾千秋接连在感情路上撞得头破血流,终于修得如今一副铁石心肠了。 连最激烈惨痛的往事都能轻描淡写。 俞霓不知作何表情,良久,才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漂亮精致的眉眼暗含愁绪,从桃花眼中坠落两滴眼泪,滚烫地砸在顾千秋的手背上。 但顾千秋看着他。 就这么看着他。 俞霓还在喃喃:“千秋,我错了,我不敢跟你耍性子的,我脾气不好,我知道,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你给我……” 忽然,顾千秋又笑了一下。 虽然看起来只是提了一下嘴角,冰冷的弧度,不见任何心软的迹象。 “俞霓,其实你那三十三天……是在人间极乐宫内与三十三人双修吧?虽然每次结束后你都会将他们杀人灭口。但是,俞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就像你现在色厉内荏地抓着我,找我要一个机会,不也是因为你以为我不知道此事么?” 霎时间,俞霓几乎露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 他大概从开始修炼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如此失态过。 “不、不可能。”俞霓仓皇间被顾千秋挣开了,后者忍痛把手腕骨给推回去,眼角抽.动了一下,但俞霓什么都没发现,声嘶力竭:“你若是当时就知道,怎么可能不跟我分开?不可能,绝不可能!” 顾千秋神色几乎是怜悯的:“俞霓,我当初,原谅你了。” 俞霓踉跄着后退半步,不可置信:“……什、什么?” “当时我想。你在合欢宗那种地方长大,那么可怜,说不定只是鬼迷心窍,你我并非就……”顾千秋很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并非就到生死仇敌的地步了。” 俞霓喉间发涩,唇角颤抖,想哭又想笑。但他什么表情都表达不出来。 他站在那里,僵直着,像一个石像,周围所有粉灼桃花如雨,形成一种讽刺怪异的景象。 良久,俞霓终于踉跄一下,跪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这个从来不愿意沾染到一点灰尘和泥土的美人,居然有朝一日也愿意坐在土地上,展露自己的脆弱和绝望。 但还不够。 顾千秋垂眸看他,甚至又短促地笑了一下:“其实,在我们两人一起去缘灭楼之前,你已经见过呼延献了吧?你怎么和他说的?‘我带一个人来陪你,你把香骨案给我?’,不重要了。但你应该是没想到,我居然能带着你从黄泉宴上杀出来。” 俞霓已经恍惚了,只能下意识摇头否认:“没、没有……” 顾千秋毫不留情地揭穿,字字如钉,敲进俞霓的脊骨,但他的语气近乎是平和的: “所以在从黄泉宴上出来的第二天,你就答应了我的追求。” 这些见不得人的往事被翻出,毫不留情地置于天光之下,晦涩恶毒被烤得刺啦作响,残酷地凝视着他。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俞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哭。 第149章 而顾千秋也有微妙感慨。但只有一瞬间。 随着哭声,这片浓密的桃林忽然开始摇晃,桃花沙沙。 幻境之内天地震动,万物褪色。 只有美人秾稠的哭面愈发清晰,他身上的红色霞衣渐粉,腹间出现了一个被扇柄洞穿的伤口,血已经不流了。 周围变成衰败的寺庙,鬼气森森。 顾千秋抓紧时机,掏出鱼影琼扇柄! 扇柄如潜龙出水,在颓败的山间是一道明光飞掠,映着俞霓惊恐的目光,毫不手软,直接捅向俞霓的心口! “!” 顾千秋没有一点手软,所以绝没有刺偏。 噗呲── 扇柄末入胸腔血肉,鲜血淋漓。 “深情演得太久,连你自己都忘了是假的吧?”顾千秋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谁当初跪在缘灭楼外,发誓说‘我要世间所有人身由己、己由心,自在恣意地活着。’?但合欢宗、人间极乐宫、百花会、牡丹台……你不会以为我都忘了吧?” 他猛地拔出鱼影琼扇柄。 “俞霓,我对你很失望。” 扇柄上血淋淋,顾千秋也不管是谁的血了,稀里糊涂往怀里一揣,避开最猛烈的漩涡中心,直奔后山小院而去。 这一次,俞霓没有追上来。 他仰躺在一片土地上,一根枯死树干、一堆腐烂的落叶,胸口前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一朵在绝境黑暗之中,吸食生命里,妖冶绚丽而开的花。 刚刚与南门明珠对饮时的话,还响彻耳边。 他听见自己讽刺地说── “南门院主。” “你也知道,千秋那种人啊……世间最多情又最无情、最深情也最冷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若那真是他,霜雪明会从这里捅进你的胸口,又怎会笑吟吟要你帮他挡酒?你在做什么自欺欺人的美梦?” “院主大人,酒饮多了,可伤身呐。” 第67章 与此同时,琉璃寺,后山。 轰隆—— 一道光柱直冲云霄,余波冲击从几十里外的大雄宝殿直扑至此。 “快进去。”磋磨头也没回,催促身前的永思,“快!” 他们面前是一个黝黑寂静的山洞,或者说,山体裂缝,幽幽地通向山体未知的深处,深不见底。 这空间只能供一人清瘦的人通过,但凡是练体的体修,肌肉膨胀些的,都很难将自己塞进去。 但永思却很古怪地停住了。 “你在等什么?”磋磨倒是想自己上,但奈何硬件条件达不到,只好心急如焚,“鬼主正……” 说到一半,磋磨忽然发不出声音了,低头一看,便见自己腹中插着一把短短的鬼头刀。 “对不起,哥。”两人距离靠得极近,永思轻声说,“但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要保护的人。” 他似乎并不是在对磋磨说话,而是在对自己说,声音非常低:“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的人。” 那鬼头刀上凝聚着灵力,在磋磨的五脏六腑里爆裂开。 磋磨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永思眼眶发红,嘴唇轻颤,几乎要落下一滴悲伤的眼泪来。 但与之同时的,是他手里的刀稳得不可思议,正一点一点加力、旋转,最终将磋磨的身体洞穿出一个可怖的大洞来。 磋磨用尽最后灵力,想要将永思拖下水,但一抬手就被轻而易举地按住了,力道大得惊人。 啪嚓—— 手腕折断,墨剑坠地。 山壁之内光明一片,内部却是浓郁的漆黑。永思半张脸看不清神色,另外半张脸却很狰狞痛苦。 他一把扶住磋磨坠落的身体,轻轻把他放在地上,靠着山壁。然后落下了一滴眼泪:“对不起。” 磋磨“嗬嗬”地倒抽了几口气,被永思合了一下眼睛,却没合上。 永思不再看他,转身进入了山壁那长长的裂缝里。 另一侧。 “顾千秋”走到小院门外,在伸手推门的最后一刻,忽然道:“还不出来么?我要到了。” 静默三秒,一道身影从树后旋身而出,右手扶住剑柄,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 是郁阳泽。 但他此时神情有些莫名,遥遥与“顾千秋”对视,却在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一滴眼泪欲落不落,喉咙一动,没说出任何话来。 当然,这幅景象都被“顾千秋”收进眼底了。 “顾千秋”几乎是在瞬间叹了一口百转千回无奈的气,短暂停顿之后,抬手道:“是你啊。过来。” 这反应几乎是完美的,只可惜有个小缺陷——郁阳泽早与顾千秋相认了。 郁阳泽没动。 他看着“顾千秋”,整个人紧绷着,强撑出一股色厉内荏的本质。 “顾千秋”看着他,略微疑惑。 郁阳泽终于涩着开口:“师父,你……为什么不回同悲盟?” 此时,树上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正梳理着羽毛,听见这话,忽然一顿,歪着脑袋去看下面。 这麻雀生得很普通,却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额间一簇小红羽,不是金乌又是谁? 此时脸盲的他终于顿悟—— 这人原来是郁阳泽! 而小麻雀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棵几乎仅存的树叶冠里,正悄无声息地盘上一条璧色的长蛇。 第150章 树下,“顾千秋”又是轻叹,道:“我有我的苦衷。过来,我给你个解释。” 两人各怀鬼胎地虚与委蛇了半晌。 郁阳泽终于抬步,慢慢过去。 · 顾千秋仗着身法好,在群鬼中间快速狂奔赶路,那些修为较低的小鬼尚未发现有人,便觉一阵风从身侧刮过去了。 忽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顾千秋“唉哟”了一声,刚要顺手将此挡路的鬼修弄死。一抬头,便见是他天杀的前男友。 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此时一身酒气,背上的篓子也没了,浑身上下除了几块素布拼的衣服,就剩那一根木头棍子的发簪,看起来像个误入此地的穷苦书生。 ——但就凭这落寞神情和一身酒气来判断,大概是被狐狸精糟蹋过了之后的书生。 “对不住。”顾千秋低头含糊一句,错身就过,“借过。” 忽然被拽住了胳膊! 顾千秋头皮一麻——不是,我的马甲真的这么不坚挺吗?谁都能一眼看出来是要闹哪样啊!? 南门明珠却如梦初醒,忽然松开了手,也道:“不好意思。” 就凭着这一瞬间,宛若游魂般晃荡的南门院主猝然醒来,笑意又被噙回嘴角,那森寒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温柔可亲了。 顾千秋不敢久留,转身就跑。 但下一秒,南门明珠又再一次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千秋:“?” 南门明珠:“……” 刚刚心神不定的时候,他下意识拉住了这个人,却没找到合理的解释,清醒之后赶紧放手。 但一见到这人转身的身影,他又鬼使神差般伸了手。 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南门明珠眉头缓缓皱起,迟疑着:“你……?” 话还没落,此时两人身后不远处猛然爆发出了一道极强的光晕,天地都跟着震了三震,余波直接飞速炸到他们身边! 顾千秋下意识要跑,但被这狗日的死死拽住了,错过了转瞬即逝的一秒钟机会。 只一个呼吸之间,两人被刺眼的白光直接笼罩了进去! 刹那间,天地寂静。 顾千秋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看周围,当即心就凉了半截。 天边夜幕低垂下来,四处昏暗模糊,无风无声,诡谲莫名,唯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勉强照亮了这寺中的景色。 琉璃寺景物依旧,甚至不少被打烂了的房屋佛殿都恢复了原状,但是一个僧人都没有,佛殿一点光亮都没有,悄无声息得很诡异。 顾千秋扶额,无声叹息。 这狗日的陈与缘…你说你打就打吧,你没事急什么眼啊? 天命一开,不分敌我,所有人都被打包送到里。 而至于琉璃的天命是啥样,那没人知道——这人也没开过天命。 只能从他“宝月映琉璃”的天碑评语之中推测一二了。 顾千秋站在原地,好消息是,他身边没别人,坏消息是,他身边没别人! 这天命之中处处凶险,他可别还没见到天命主人,就去世了。 ……哈哈哈! 而此时,天命之外。 仇元琛一直暗防着琉璃这一招,在爆开的瞬间蹿出去,轩辕剑横陈,仗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天碑评语,硬生生没有被拉进天命之中。 虽然与“宝月映琉璃”有些距离,但好歹也是天碑无上的人物。 仇元琛觉得自己很帅,满意地一提嘴角,回眸一看,只见天地之间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剩下。 他的笑容凝固,沉声大喝一声:“老铁——!” 回音几荡,无人回应。 仇元琛忽然心中无比悲凉。 想笑。然后就真气笑了。 · 嗖——! 铮——! 后山小院门口,一根隐秘的飞针速度极快,冷光一瞬,直指“顾千秋”的咽喉! 郁阳泽想也不想,直接拔出侠骨香,悍然去挡! 但那飞针只是看起来如雨丝一线,真正撞上侠骨香的时候,却爆裂出极其巨大的力道,郁阳泽接连后退十余步,手腕不吃力,最终只能用力一推。 那细针势不减,直接飞向远处的山壁,“当!”的一声,那绝壁之上从细小的中心,向四周爆裂出龟甲一般的裂痕,迅速爬满几百米纵深的山壁。 金乌目睹一切,发现这针是从自己身后而去,惊骇之下快速回头,骤然间瞳孔一缩—— 一条手腕粗细的青蛇张开了嘴,毒牙闪着寒光,直接咬来! 但同一时刻,火光冲天而来,席卷点燃所有枯木败柳,把这一隅天色烧得红艳。 羽翼华光之下,素娥将那青蛇掐在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可怜的小麻雀,冷嗤了一声。 “哥哥,你好蠢啊。” 金乌丢人得很,一抬翅膀,也化作了人形,以手掩面,含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素娥淡淡地嘲讽道:“若不是为了救我那差点被小零食弄死的愚蠢的哥哥,我还打算做那在后的黄雀呢。” 金乌沉声道:“都是意外。” 两人再藏不住自己,也下了树,四人站在两方,互相对视。 金乌就伸手去掏那条青蛇:“给我吃了。什么东西,还敢惹我?” 第151章 它们是上古的血脉,又尊贵又煞气,只要同属妖族一脉,别管开不开灵智,基本是看见他们就绕道而行,更别说是食谱上的小零食了。 素娥当然不给。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蛇被她掐着七寸,却忽然怪异地一扭,直接蜷曲上来,直咬向了素娥的虎口! 素娥下意识一松手,青蛇并不恋战,落地后几乎是贴地而飞,一个呼吸之间迅速钻入旁边的灌木草丛,再寻无处了。 金乌眯了一下眼睛,手指尖掐着的灵力被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素娥的伤口处迅速开始溃烂,一看就毒性不浅。 但是她并不太在乎,因为那毒立刻就褪去了,除了两点伤痕,没留下什么痕迹。 金乌就开始笑,他奇怪的笑点再次被戳中,想去拍素娥的肩膀,被她毫不留情地躲开了。 金乌也不在意,语气中只有扳回一城的神清气爽:“我愚蠢的妹妹啊,请问你是走了什么神,才能被小零食咬上一口的?” 素娥:“……” 第68章 山路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顺着蜿蜒石板,缓行上来。 他不看铺天盖地的鬼修,也不看浴血奋战的仙盟弟子,垂着个头默默路过,身上的味道大概也就能熏死二十八个俞霓。 走着,他忽然脚步一顿。 目前的树上挂着一个姑娘。 他漠不关心地往旁边一绕,刚想行过去,忽然脚步顿住,又扭头回来,大概三秒钟之后,他把这姑娘弄醒了。 公仪濛迷迷糊糊睁眼,暴怒起来就想打人,却见面前不是偷袭她那个小人,而是个货真价实的乞丐。 好在她自己也习惯穿得灰扑扑、不修边幅,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刚想道谢,一张嘴,就被熏得不受控制地“yue”了一下。 “抱歉抱歉。”公仪濛立刻就慌张道歉,但是一急,吸得气就更多了,只觉得这臭味凝成了一块大板砖,砸在她脑袋上,她都快翻白眼了,最终不知是哭是笑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乞丐哼笑了一声,并不在意,用手一指下山路,自己重新则拾级而上。 公仪濛在“继续要债”和“暂时回家”之中短暂的犹豫了一秒,看见周围那枯萎了的花啊草啊树啊的,决定——去他大爷的,老娘今天跟你郁阳泽卯上了,气势汹汹就朝着是非之地而去。 乞丐有些意外,看了她一样。 公仪濛已经很鸡贼地关闭了嗅觉,现在神态自若地刚想搭话,忽然眼睛一瞪,都顾不上脏了,猝然抓住了乞丐的手腕! 乞丐下意识一缩手,但公仪濛用的力气很大,死死盯着他,幽幽道:“小师叔,你不敢见我吗?” 乞丐静默了足十秒钟,微微叹息,道:“阿濛,都长这么大了。” 原来这其貌不扬的乞丐,竟是壁港不二庄的人。 当然,如果此时顾千秋或者仇元琛,甚至郁阳泽和尹旌,能在这里的话,应该能轻而易举认出来——这位就是为同悲盟守山几十年的那位要饭的——颜子行。 “师叔,你失踪的三十余年,到底去哪里了?”公仪濛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死死抓着他,一手油啊灰啊的也不在乎,眼睛明亮,“你知道我师父找你找了多久吗?” 颜子行叹惋:“是我的错。” 公仪濛听见这句话就来气,但又看见颜子行这幅乞丐打扮,便在瞬间脑补了几万字的悲情故事——这怎么看也是要了三十年的饭。 于是苛责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公仪濛问:“那你现在是要去哪里?” 颜子行答:“去了却一桩心愿。” 公仪濛又问:“了却了心愿之后呢?” 颜子行顿了顿,答:“……尚未想好。怎么都行吧。” “回家吧。”公仪濛直接道,“我和师父都在等你。而现在,我陪你去了却这桩心愿。” 颜子行有些迟疑,公仪濛就笑道:“小师叔,我不光是这一代不二庄里手艺最好的,而且也略懂一些拳脚呢。”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嘴上说着“略懂”,但其实差不多就是很自信的意思了。 两人一起走上石砖路。 颜子行忽然道:“那你怎么被挂在树上了?” 公仪濛:“……” 公仪濛不甘示弱:“那小师叔你怎么要上饭了?” 颜子行:“……” 两人都各自揭过了这个话题。 山上。 山壁爆裂,簌簌落下灰尘,永思在甬道里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看向山壁。 心跳加快,又慢慢镇定,默默提高了速度,朝着黑暗狂奔而去。 山体之外,“顾千秋”轻轻收回看向崖壁的目光,平静地开口:“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金乌笑道:“顾盟主,别那么生分嘛。毕竟我们差点就成亲人了。这么多年,我们家主……咳咳,不提这个。” 他话音忽然一转:“只是我很好奇,天道轮回献祭之下,逢春剑也不走生魂,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千秋”沉默了一下。 这金乌就立刻大笑起来:“哎呀,我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有点好奇,就一点!但是你不想说,我肯定不问,我跟妹妹呢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想请顾盟主去旧府见见故人,消除一下误会。” 第152章 素娥原地平移到了三步之外,躲开金乌想拍她肩膀的手,冷冷开口:“郁少侠,烦请让路。” 当今天碑良玉榜,金乌第四,素娥第五,拎起来不够一盘菜的。 但据说这对血脉相连的双生子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奇妙的心有灵犀,甚至可以越级动手,而占到三分便宜。 郁阳泽快速思考了一下。 但是原地没动。 他右手就握在侠骨香剑柄上,蓄势待发。脊背挺得很直,长身玉立的,宛如这萧条颓败的寺庙里,一棵青青的翠竹。 但只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他微微侧身站着,好似并不太在乎面前这对兄妹,而是全神贯注在“顾千秋”身上。 像是一头耐心而狡猾的豹子。 他轻声而柔情地说:“师父,你灵力尚未恢复,我保护你。” 听见他这句话,“顾千秋”本来紧绷的脊背微微一松,缓缓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欣慰的笑意。 郁阳泽也提起了嘴角。 他说:“师父不必担心,您不在的这十年里,我的剑从未松懈过。一个良玉第四、一个良玉第五,尚不是我的对手。” “顾千秋”说:“不要骄傲。” 郁阳泽微妙地应声:“嗯。” 但事实上,若是真的顾千秋在此,必然会嘱咐他:“打人注意要打脸。小心追不上穷寇。” 还要强调打蛇打七寸,猛踹瘸子那条好腿,猛扇面瘫半拉好嘴。 这对兄妹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人之常情的素娥手中一亮,长弓在手,三字弓铭——“凤凰游”。 而金乌好心地多劝了一句:“郁少侠,且不说你受伤未愈,就算是你鼎盛时期,也未必拦得住我们。” 被其他良玉挑衅,已经是郁阳泽这里的惯常节目了,他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淡淡道:“哦?” 侠骨香寒光出鞘。 金乌哼笑一声,面前簇起一团火焰,他就从那火焰里面抽出了一把血红色的长刀,刀铭“凤凰台”三字威名远扬。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郁阳泽淡淡道,“这寓意可不好。” 金乌看样子是想放句狠话的,但一张嘴就没忍住“噗嗤”了一下:“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各代家主都把好听的名字用完了,轮到我和小……妹!你怎么如此急?” 素娥翻弓在手,对待良玉榜首也不托大,第一弓就拉了个满弦。 一根长箭浴火,尾翼上附一根燃烧着的凤凰翎,古老的花纹和这猝然明锐的光,好似能侵吞世间一切黑暗。 嗖——! 在火箭飞出的同一时刻,一道身影几乎踩着那尾翼破空痕迹飞身而上,长刀破空劈下,势不可挡! 两人之间虽然互损,但这血脉相连的默契是与生俱来、无法被破坏或者模仿的。 这迅雷一下,他们的攻势可称完美。 不过郁阳泽并不慌张。 因为他早已见过更完美的剑。 那一瞬间,郁阳泽微微侧身,长箭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同时霜雪明被反手拔出,接下凤凰台一刀,手腕翻转泄力移力,劈山断海的刀势被他轻易推到地上,将平整的砖石地面劈得粉碎。 同时旋身一转,霜雪明灵巧一指金乌的后背,却被又一根长箭止住攻势,不得不回剑防御。 长箭与霜雪明剑尖针锋相对,两秒钟之后,长箭猝然碎成无数火光点点,消散殆尽。 只不过金乌已然回手一刀! 这一横扫,足以将金石断开,更别说是郁阳泽的肉体凡胎了。 而此时素娥已经翻身上了一棵参天大树,居高临下地再次搭弓,这次居然是三根箭! 火光几乎点亮半处苍穹。 郁阳泽的反应是完美的,他先横剑对劈凤凰台,这一刀一剑的威势相撞,将一切都吹飞了,汇聚起来的沙石隐天蔽日,长箭上的火光也黯淡三分,速度锐减。 但毕竟是两个人,他右手侠骨香直面凤凰台,左手不顾烧灼之痛直握住一根带火长箭。 但还剩一根,直奔“顾千秋”而去了! 虽说被减了速度,但几乎还是肉眼不可见的极速,“顾千秋”下意识后撤半步,却只见那点火光在他瞳孔中极速放大! 砰! 霜雪明破空而至,直接挡下了这跟箭,郁阳泽也飞身上前。 “顾千秋”差点维持不住人设地一喜,但顷刻间变故陡生! 咣——! 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郁阳泽已然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同时左手抬起,快速卸掉了他的腕骨关节,并将那一块的骨头捏得粉碎。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早都预演过的。 金乌和素娥被惊在原地。 飞灰回落,回声渐止,一时天地寂静,只有因郁阳泽不断加重的力气,“顾千秋”颈骨间发出可怕的爆裂的声音。 素娥疑惑:“怎么回事?” 金乌迟疑了一秒,匪夷所思:“……郁阳泽要造反?他要当同悲盟主?!” 第69章 “顾千秋”被掐着脖子拎起,只剩脚尖着地,手下意识搭在郁阳泽如铁的胳膊上,却根本用不上力。 颈骨的压力让他脸色涨红,眼球突出,极端痛苦之下,他居然很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是怎么发现的?” 第153章 “……” 郁阳泽无悲无喜,并不太愿意和顾千秋之外的人说话,但轻而易举的大获全胜也让他心情不错。 “……我是这个世上,最熟悉他的人。” 金乌和素娥这两个脸盲,已经被这个走向给惊呆了,站在原地。 “顾千秋”双眼微微上翻,极度缺氧和疼痛让他露不出太自若的神态了,断断续续道:“是、是么?咳咳咳,我以为…以为是仇元琛呢。” 郁阳泽淡淡:“不用将对付琉璃和南门明珠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我与师父关系如何,轮不到你妄加评议。” “顾千秋”忽然就笑了,只可惜表情扭曲得很丑陋。 他想继续说话,但已经冒不出一个字了。 “诶,那个……郁少侠。”金乌瓜没吃完,忍不住就出声提醒,“松些力气,别真掐死了。” 郁阳泽就下意识松了一些。 毕竟还留着他有用。 “顾千秋”被用力甩在地上,白衣染尘,狼狈不堪地捂着脖颈,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 但眼神却寒亮,死死盯着郁阳泽,神情戏谑地说:“……原来,是这种感情。” 他好像发现了极端好笑的事情,一边咳嗽一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原只以为姓顾的对天碑无上有迷一样的吸引力,没想到,对良玉榜也是一样哈哈哈哈哈……” 郁阳泽不动如山。 “顾千秋”兀自笑了一会儿,心却渐凉,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我怕啊。”郁阳泽蹲在他面前,声音很轻,“但是,你活不到那时候了。”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郁阳泽站起来,垂眸道:“刚才你右手掐着的不是数枝雪剑诀,而是这小院的秘密禁制。若我不跟他们唱这一出好戏,你跑进院内,我可打不开‘宝月映琉璃’的禁制。” 金乌:“!” 素娥:“……” “顾千秋”的重点却明显抓错了,神情中闪烁着一种更胜利的光,字字清晰:“传闻中,郁阳泽性情冷漠,不爱与人相交,今日却说了这么多话……你心乱了。” 金乌和素娥对视一眼。 郁阳泽一哂,并不回应。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一道不太正经、带着笑意的声音:“哟,大家都在呢?代盟主大人,好巧啊!” 秋珂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一圈回来,身边不见殷凝月,手中的长剑不知道沾了多少鬼修的血迹。 不过还是从那斑斑勃勃的痕迹之中,露出一点剑光本来雪亮的颜色,惊心动魄。 而最奇怪的是,她身侧大概七八米远的地方,走着另一个人——自在。 小和尚大概身体不好,行动略微迟缓,但是已经重新戴上了他那张和善的面具,慈眉善目的。 秋珂浑然不觉对峙氛围,笑吟吟地负剑溜哒上来,左边看了看那对兄妹,右边看了看郁阳泽,最后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顾千秋”。 郁阳泽下手太重,“顾千秋”脖颈上有一道很明显的指痕,淤血堆积,惨淡不已。 秋珂用夸张的语气说:“哟,盟主大人,你怎么坐地上呀?也不怕天凉受寒。” 但是却一点伸手扶人的动作都没有。 郁阳泽轻飘飘的看她一眼。 大概良玉榜上,除了他之外,都是这些奇葩。 ——古来如此,厉害的人总有些怪脾气。 秋珂、自在、金乌……一个比一个脑回路不正常,现在凑成一锅了,也不知道谁能更胜一筹。 “别这么看着我嘛,代盟主大人。”秋珂一抖手腕,长剑上的血迹全都被灵力震开,寒光入鞘,“我跟这位小师父不熟的。只是在路上刚好撞上了,他怕我偷袭他,我怕他偷袭我,只好一起上来了。” 自在配合地笑了一下。 他看清了场上的局势,眼神在“顾千秋”身上一停,居然也没有上前要解救人质的意思,就站在那里。 金乌疑惑道:“这俩人是谁?” 素娥冷静道:“不知道。” 郁阳泽并不在乎来了什么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注意力没从“顾千秋”身上挪开过。 自在沉吟了一下:“原来真是如此。”他上前半步,礼貌地说:“我心中有疑,烦请郁少侠解惑。” 但看郁阳泽的样子,他是不怎么想乐于助人的。 “我师父琉璃月琉璃心琉璃佛,断看人心,领悟佛门他心通,是世上最不可能被欺骗的人。”自在娓娓道来,“但你与仇楼主,甚至这位女施主,都在第一眼见到他时,笃定了他的身份。为什么?” 郁阳泽:“……” 秋珂挥了一下手,道:“别这么夸我。我只是不相信天道之下,有人能重新睁眼罢了。不然我跟顾盟主连面都没见过,哪儿来本事分辨真假啊?” 但自在肯定也是顺道一提她,说完之后,就死死盯着郁阳泽。 金乌和素娥也默默看着他。 两人小声嘀咕。 “所以那真的不是顾哥哥?” “……” “你这脸盲什么时候能治一下!这是病啊,小妹!” “……闭嘴。” 郁阳泽淡淡道:“那大概是因为琉璃不够爱吧。” 众人:“……啊?” 这么严肃的话题,关乎着未来仙盟的走势,整个修真界的命运! 第154章 你是怎么山路十八弯拐到这里来的?! 自在嘴角抽了一下:“郁少侠,你说别的我就认了,你说这个……是不是有点信口雌黄?” 郁阳泽礼貌地:“哦?” 金乌和素娥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自在含蓄而奇怪地笑了一下,道:“这里是天下第一佛寺,供奉着横三世、竖三世、三身、五方、华严三圣和不计其数的菩萨。我师父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在这里迎娶道侣,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郁阳泽更轻蔑:“那他连人都能认错,也是一种本事。” 自在从小就在寺里长大,能被天碑第三的琉璃收为弟子,从小就是听着别人的恭维长大的——特别是对琉璃的恭维。 虽然他们信佛的不太在意这些虚名,但是“宝月映琉璃”威名赫赫,谁敢说话如此难听? 自在表情有些难看,刚想开口又说些什么,郁阳泽突然抽出侠骨香,剑气一动! 曾经洞穿过身体的剑气迫近,自在心绞一痛,居然捂着心口,下意识退了半步。 抬眼一看,就见郁阳泽长剑直指身后素娥的眉心! 素娥去“偷人”的动作一顿,极短暂的权衡了一下,缓缓收回了伸向“顾千秋”的手。 她平静道:“你刚刚没出全力。” 秋珂挑了一下眉。 金乌扭头对自在道:“不用听他妖言惑众。那就是你的…师娘。” 自在皱眉,金乌快速道:“哎呀,刚刚你没来礼堂,所以没见到‘数枝雪’和‘霜雪明’——普天之下,我不信还有第二人能会数枝雪。你也不信吧?” 秋珂在旁边当杠精:“你这话说的。那代盟主也会呢。” 金乌置若罔闻: “哎呀,你不信我,你还不信你师父吗?他天生长了一颗琉璃心,是绝对不会被骗的!” “我看这郁阳泽就是因为和严之雀狼狈为奸了,两人为了盟主和代盟主的位置,不惜杀死修为尚未恢复的顾盟主!” 此言一出,满座震惊。 郁阳泽似乎觉得很好笑,哂了一下,压根儿懒得反驳。 秋珂惊奇地看着他胡言乱语,感慨世上居然能有如此傻.逼。 金乌道:“不如你与我们联手,先救出顾盟主,如何?” 自在似有意动。 气氛立刻被拉得紧绷。 这个时候,只要自在轻轻点一下头,这里马上就会被点燃。 天下良玉来了一半,也不知道谁会被撞得稀碎。 然就在此时,又生异变。 从老远传来一声断喝:“郁阳泽!” 从山路上“噔噔噔”地跑过来一个布衣姑娘,非常不会看气氛的冲进人群,指着郁阳泽道:“终于抓到你了!哼,我看你还跑?” 众人:“……” 这姑娘在江湖上估计没什么名气,反正几个人是都没认出来。 秋珂不清不楚地“哟”了一声。 估计脑回路已经曲折离奇地转出去,变成“郎有意来逐流水,流水无心恋妾身”了——她又戏谑地看了一眼郁阳泽,没出口的那句话一定是:我的代盟主夫人呢? 郁阳泽笃定自己不认识她。 但是他没有第一时间用侠骨香将这个姑娘戳死的原因,是稍远一些的山路上还站着一个人。 随着郁阳泽的目光,秋珂就笑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同悲盟门口要饭的。”她居然额外看了一眼颜子行的屁股,“原来能站起来呀。我以为生根长地上了。” 郁阳泽:“……” 这姑娘出门没被人打死,其原因在于她本人很能打对吧? 就这得罪人的本事,但凡身手差一点的,早都被人弄死了对吧? 但颜子行并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一个小辈。 他缓步上前,然后停下。 “顾、千秋……” 第70章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顾千秋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单手撑着下巴,拢着衣。 冷不防跟枯枝上的寒鸦看了个对眼,又没忍住叹了口气。 面前躺着无数尸体。 身后远处传来“哐哐哐”、“砰砰砰”、“动次打次”的声音。 此情此景,他应该吟一首诗。 但是,姓顾的只是看起来满腹经纶,实际上的文化程度…还是有点惊天动地的。 绞尽脑汁,他缓缓道: “千山鸟飞绝。” 该说不说,这回还挺应景。 “万径人踪灭。” 嗯,确实都死绝了。 “孤舟蓑笠翁。” 对不上。小缺陷而已。 “独钓寒江雪。” ……两个小缺陷罢了! 远处山路的尽头,重檐歇山,三殿并列的大殿中,“轰隆”一声,爆发出一道强力的灵力冲击! 那灵力横着席卷,顾千秋一缩脖子,灵力擦着他头皮就过去了。 面前的树木齐齐横断,木屑碎草漫天。 那刚刚和他看对眼的寒鸦,也变成了无数寒鸦碎片。 这个位置已经是天命的最边缘了,完全没别的地方躲。 ——如果那两个傻.逼还不再死一个的话,顾千秋指不定就要某道被乱飞的灵力就地正法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 漆黑夜幕,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遥远的天际。 第155章 但是,此时有云层缭绕,几乎盖住了月亮的轮廓,也不知道凌晨要努力到几时才能下得雨来。 “……”忽然,顾千秋面前出现了一个少年。 修真界中人辨不清年纪,约莫比郁阳泽稍长几岁的样子。 他腰间挂着一把剑,身上有一点脏污痕迹,但是不算狼狈。 估计也是一路躲着那天命,逃到这里来的。 顾千秋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慷慨的把这避难地方送出去了一半。 少年在他身侧坐下。 “……”大概是两个人很可能最后会死在一块,顾千秋生出了一种遗憾的惺惺相惜,主动搭了话,“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弟子?” 单看五官的话,其实少年是个温和俊朗的长相,但大概是生活得并不如意,眼角和嘴角都向下走,低含下巴,不含笑意看向某个人的时候,会让人很不舒服。 一看就是苦命蹉跎过的。 但少年对他笑了一下,这种不舒服感立刻被冲淡了很多:“小门小派,不足挂齿。”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不想说,所以也别接着问了。 顾千秋通情达理地颔首。 轰隆——!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 一道巨大的声音当头砸下,顾千秋一个没坐稳,被从石块上震了下去,捂着耳朵抬头去看。 一个巨型的佛陀法相俱现,约莫能有几百米高,隐天蔽日,似乎举手投足之间可摘日月星辰。 佛陀威严睁目,手中降魔杵光芒大盛,连那巨大圆月都不敢与之争辉,摧枯拉朽般直扑凌晨而去! 霎时间,天地静默一瞬。 足足好几秒,才又有一道轰隆隆的巨响,整个天命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被掀了出去! 顾千秋完全没有灵力傍身,来不及反应,就像个狂风中的断线风筝一样,呼啦啦的就起飞了。 若不是他隔壁的少年拉了他一把,两人仗着巨石躲避,此刻必定跟其他人一样,人仰马翻。 而与之恐怖招式对上的凌晨本人,虽然抬手做出了防御姿态,但两人之间的天堑差距不容忽视,瞬息之间就被推到了三里之外,狠狠撞在一块峭壁上! 呲啦啦—— 千仞岩壁随之破裂,恐怖的碎裂痕迹爬满了山崖,西瓜那么大的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空谷回声。 琉璃清清冷冷地走出来。 他此时站在佛殿殿顶,身后是几百米高的垂眸佛祖法像,更远一些的则是一轮巨大的月亮。 那月亮的光非常轻柔,乍看起来和平日里赏的月没什么区别。 但只有此时真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人,才能从其中领会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顾千秋不受控制地偏头咳嗽了几声。 此时天命范围之内,所有一切尽在琉璃眼底,成千仙修、上万鬼众,顾千秋只是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碎催,连灵力都没有。 说难听些,跟块石头、跟棵草没什么区别。 但就是在极端的混乱之中,他这偏头一咳,却让琉璃在顷刻间往这边看了一眼。很奇怪。 但到底原因如何,估计连琉璃本人也不知道。 “咳咳……”凌晨咳嗽着笑起来,从碎裂崖壁上回落,不太在意地楷了一下唇边血迹,缓缓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虽然天碑之上的实力硬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但面对佛陀临世,这鬼主竟也不害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凌晨道,“活佛,你在怕什么?” “……”琉璃淡淡:“你可以去西方极乐世界问问,我在怕什么。” 顾千秋完全听不懂禅语,但两人打的机锋应该和对骂差不多。 所以你丫怎么还不死? 随便死哪个都行,快死啊! 凌晨摇摇头:“我平生不修善果,死后去不了极乐世界。所以决心是活上一千年,等他回来爱我,或者等他回来杀我。” 顾千秋:“……” 他说的是谁?不会是我吧? 可要不是实力不允许,你以为我不想吗? 这人心里一点逼数没有啊! 琉璃终于嗤笑了一声。 他此时还穿着婚宴上的红色礼服,面容冷峻,与这鬼众、佛陀、月光站在一起,有一种格外诡谲的美丽。 “千秋已经与我结了婚契。”琉璃丝毫不掩饰他脸上的嘲讽之意,“你若想抢,回去修上一千年的《风雨卷》吧。到时候,我会让你挑一个喜欢的死法。” 琉璃平时看起来性格很冷,话也不多,往往需要达成什么目的的时候,那双无情的眼睛一盯,必然能手到擒来。 而总的来说,他是像一个和尚的……或者,佛陀。 佛祖,虽然在众生的印象中是普度众生的代表。 但是往往想起它们的时候,佛祖都镀着金身、端坐莲台、香火鼎盛。若是仔细去看那垂眸的大慈大悲面,便能察觉出一丝高傲。 可见“普渡”这个词,本身就居高临下。 若说琉璃平日里还能将自己伪装得像一个在世的佛祖。 那么每每提及顾千秋时,他就会猝然走进红尘中。 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恨、嗔痴、妒忌、癫狂……该有的一样不少。 顾千秋:“……” 他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荒谬,想笑,于是就真的不客气的笑了。 第156章 这些人,简直不知所谓。 他身侧的少年看了他一眼,但是并没有开口询问,两人偷偷摸摸狗狗祟祟,继续等待事情的发展。 顾千秋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下,希望凌晨在临死之前做一件好事,别把他的事给抖落出来。 一个俞霓就已经很难招架了。 再加上一个琉璃,那仇元琛都不一定能护住他的了。 但他这个期望落了空。 因为凌晨又扯着嗓子在笑。 他本来就因为常年泡在黄泉鬼域里,嗓音有些嘶哑,现在受了重伤,更是难听的很。 他大概是笑得太过真心实意、太过惊天动地,琉璃居然难得的被外物影响了,微微蹙眉。 “可他真的是千秋吗?”凌晨抬眸,眼中簇着寒光,恶意满满地说,“活佛,你认千秋,该不会只靠数枝雪吧?” 顾千秋觉得他这话说的挺奇怪的。 当初他尚在世的时候,这“数枝雪”内功心法确实独此一家,只传给过郁阳泽。 如若不是他死后,郁小徒弟把它印成册子、满修真界撒的话。 那么用“数枝雪”来认人,其逻辑上并没有一点问题。 虽然顾千秋本人现在也没想明白那“顾千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凌晨何出此言啊? 琉璃并没有接话,但是微微抬眸,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一撞,凌晨嘴边的笑意越来越大。 “千秋啊……他不爱你,也不爱我,更不爱俞霓。”凌晨缓缓说,“其实我们都是庸人自扰罢了。只是我看清了、接受了,而你,只愿相信你想相信的一切。” 琉璃:“……” 凌晨杀人诛心:“他真的无懈可击?真的天衣无缝?你天生一颗琉璃心,六岁参悟佛门他心通,天下的谎言与欺骗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你真的看不透吗?” 顾千秋咽了口唾沫。 若不是他已经在天命边缘的极限了,此时肯定扭头就跑。 这俩狗日的…… 但凌晨兀自说了那么多,琉璃只是静默地站在屋檐上。 佛祖已经垂首垂眸,圆月明。 良久,他缓慢而笃定地道:“他就是千秋,数枝雪和霜雪明可以为证。” 直接让凌晨对牛弹琴了。 凌晨似乎觉得太好笑了,而他也真的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看起来最断情绝欲的,其实比谁都沉迷。好啊,好啊,你大可以抱着那个‘顾千秋’过上一千年。” 他表情忽然一冷。 “而我……” “要去面对真实。” “爱也好,恨也好,只要是真实的,他要我的命都行。” 凌晨猛地一翻手,灵力滚滚! 第71章 一道谁也看不见的鬼修灵力极速而悄然地爬满整个琉璃寺。 凌晨身上鬼气森森,从脖颈处爬上来了黑红色交织的花纹,撑爆血管一般,呼之欲出。 但他神情很平静。 呼——! 其实是没有声音的,但谁都能感受到那簇灵力甚至突破了琉璃的天命范围,直扑一个方向。 顾千秋跟着回头,蹙眉。 这个变故,让他心中没来由的慌了一下,那个方向……小院? 也不知道郁阳泽现在在哪。 后山。 永思猝然心绞一痛,不可思议地看向胸前的鬼气,在极短暂的惊骇之后,他快速狂奔而去。 同一时刻,山壁口的磋磨猛然睁开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人! 磋磨下意识就去拿剑,但刚一动,都门就平步移到了三米之外,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身上的伤口被草草收拾过了,还有一道灵力在他经脉里,安抚他被迫乱窜的灵流。 “……”磋磨缓缓松开手中的剑,沙哑着嗓子说,“酒?” 他身边确实放着一个白瓷酒壶,只有巴掌大,已经喝空了,但里面的酒香倒是非常浓郁,是桃花酿的。 都门应道:“桃花醉。” 合欢宗的好东西啊。 而至此,他才猛然惊醒似的,立刻抄起墨剑,扶着山壁站起来,对都门认真地道了一句:“多谢。” 然后就要往山壁里挤。 都门轻飘飘地把留情搭在他颈边,剑气凌厉:“黄泉清气。” 磋磨顿了一下,只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都门挑眉,意思是:不然呢? “铮!”墨剑也出鞘三分。 针锋相对。 更远一些的小院门口。 “顾千秋”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收回目光,稍微一理衣摆。 如果忽略他此时脖颈上狰狞的掐痕,光看神情的话,他几乎是淡然自若的,施施然对颜子行道:“你是?” 颜子行一顿。 虽然他脸上全是厚厚的污垢,看清表情有点困难,但听语气也能知道他此时非常惊讶:“你不知道我是谁?” “顾千秋”礼貌地一挑眉毛。 大概意思是:我一生认识的人那么多,哪儿来得及记住每一个路人? 郁阳泽看着他唱大戏,心中冷笑,却也看这乞丐不太顺眼,懒得跟他解释。 只上前,侠骨香剑锋一指:“黄泉清气在哪?” 但谁料到他这边长剑刚刚一动,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 凭着直觉反应,郁阳泽后退一步,什么东西擦着他的鼻尖就过去了,砰!的一下砸在地上,尘烟四起。 第157章 那个神经病姑娘站在他身后,袖子已经用襻膊挽起来了,与她白净秀丽的漂亮面容不符的,她露出的一双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划痕,痕迹很淡,却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而她的手腕被横窄的亚麻布缠着,绕两圈到指根,指关节处全是老茧。 这是个打拳的。 “噢——”秋珂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拖了个长音,“原来是壁港不二庄的公仪姑娘。” 金乌和素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三分清澈的愚蠢。 秋珂笑吟吟地提醒:“不二庄精通机关术,对武学素来不太有兴趣。其现任家主褚师玉,更是一点武术不沾身。但是据说……收了个双线并行的小弟子,名叫公仪濛。” 公仪濛冷笑一声。 她忽然向郁阳泽砸出一枚铜钱,在半空中飞过的极端时间内,那铜钱“咯啦”一声,居然变作了一只扑食的白虎! 白虎精雕细琢,如果不看眼睛的话,几乎看不出它原本的木色。 同一时间,公仪濛也飞身提拳而至,势如千钧,如武松在世。 “秋珂!”郁阳泽断喝一声,回身,长剑直指预备着要进小院的“顾千秋”! “诶!”秋珂应声,猛地拔剑,“代盟主大人之命,不从不行啊。” 砰——! 尘嚣一炸,拳气撞上剑气。 “剑不错。”郁阳泽头也不回,居然夸了她一句,“拦好了!” 那边的金乌和素娥还在斟酌,随时可能动手。 而郁阳泽已经对上下意识出手阻拦的颜子行,这乞丐身上的味道简直能算第三个武器,太过天怒人怨了。 秋珂一乐:“你终于对我的剑有兴趣了?记好了,它叫杀生,你以后会输在它手下的。” 那木质白虎势不可挡地一扑,居然也被秋珂的剑气横阻,呲着獠牙一怒,虎啸声响彻云霄。 公仪濛提拳一砸,被秋珂左手握拳,硬生生撞在一起,两人都连退了七八步。 “你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大力气。”秋珂甩了甩发麻的手臂。 右手倒是不耽误,又是杀生一剑,白虎为避其锋芒,不得已窜上旁边的巨石,威胁着对她呲牙。 秋珂恍若不见,悠悠而可惜地道:“公仪姑娘,你作为不二庄人,能同时专注机关和拳术,确实是天才。但在这里,人人都是天才。” 公仪濛就跟她对骂:“我无心跟你们争什么,也没别的目的!只要郁阳泽还我东西,我立刻就走!” 秋珂又笑:“什么东西?他偷了你的心么?” 但与之同时,她手中纯黑的杀生剑流光一动,是跟她笑吟吟的面容完全迥异的杀性:“你良玉第九是么?再不停手,我就杀了你。” 唰! 侠骨香斩断连绵灵力,竟然能将颜子行逼退了好几步。 而后者还完全在状况外,一直躲避,也没还手,最终在越来越吃力的动作中爆喝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侠骨香虽然看似与他难舍难分,但其实目的根本不是这边,一个得空,猝然转向,将“顾千秋”的大腿捅了个对穿。 而郁阳泽尤嫌不够,手腕再偏,横着一拍,从字面意义上的打断了他两条腿。 金乌和素娥终于忍无可忍,金乌喝了一句:“到底什么情况!” 素娥冷静道:“先把顾盟主抢走。” 秋珂一脚踹开公仪濛,后者直飞出去几十米,撞断了好几棵大树,才终于停下,重重摔在地上。 杀生剑高举,根本没有考虑,甩出一道判定她生死的剑意! 哗——! 郁阳泽大喝一声:“秋珂!” 却已然来不及了。 颜子行也再顾不上这边,千钧一发之际,翻手也甩出一枚铜钱,在半空中凝成一只鲲鹏大鸟,啸了一声,在最后时机硬生生把那道剑气给截住了! 秋珂“啧”了一声。 “这边!”郁阳泽道,一把掐住“顾千秋”的脖颈,喝问:“黄泉清气在哪?” 秋珂回剑,杀生横陈在金乌和素娥面前,而公仪濛怒上心头,居然一把推开了颜子行,飞身又至。 秋珂无奈道:“代盟主,我一个打三个啊?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郁阳泽道:“你若连他们都打不过,也别来找我比剑了。” 秋珂挑眉,似乎有点无奈:“好吧。” 话音落地一瞬,她剑气一盛,红黑色的剑意寒光刺进每一个人惊讶的眼底,孤身对上三个人。 好像刚刚的犹豫都是演的,她根本毫不畏惧。 哗——! “够了!”颜子行终于忍无可忍,完全不再留手,威压劈天盖地而来,将每一个小辈都分隔开。 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动作,等待他说话。 那乞丐终于将脸一抹,也不再懒洋洋地垂着眼皮,眸中几乎是闪着清澈锐利的光:“到底怎么……” 就在这时,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千秋”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容含蓄而诡异,饱含着黏黏稠稠的恶意和戏谑,似一个神智不明的人正在享受他独特的饕餮盛宴,甚至满足地叹了一声。 这幅神情,是跟顾千秋完全迥异的神情。 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世上最精明的模仿者,在这一瞬间,流露出了他的本貌。 第158章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见远处的山壁忽然开始爆裂——本来就被砸得遍布蜿蜒裂痕,但现在却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体内部炸了,一个瞬息之后,那座山直接炸成了无数碎片,铺天盖地的石头纷纷砸下。 所有人在瞬间找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郁阳泽则把侠骨香放在了“顾千秋”的脖颈上。 缓缓,尘嚣散去。 都门跟磋磨被迫从天而降,前者像拎一条死狗似的,把磋磨拽着出了爆炸中心,两人被迫落进了人群里。 但大概他们也没想到这里会有那么多人。 只不过此时没人关注他们,因为一道诡异又磅礴的灵力从爆开的山体里奔涌而出。 接着,那里出现了一个人。 夷为平地之后,他踩在一块稍大一些的石头上,悬在半空中,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手中举着一盏铜灯,幽幽的鬼火和清气。 “顾千秋”含笑着抬眸,却忽然一顿——笑意也逐渐淡去。 磋磨搞不清楚具体什么情况,看见那被郁阳泽用剑架着的“顾千秋”顿生怪异,但忽然笑了一下。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淡淡道:“永思。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你以为凌晨能做黄泉的鬼主,只是因为一本《风雨卷》吗?” 永思置若罔闻,还是垂着头。 手中的鬼火幢幢,怪异无比。 第72章 “把黄泉清气给我。” 侠骨香没入“顾千秋”的脖颈。 皮肉破开,血迹涌出。 “不然我杀了他。” 其余几个人,金乌和素娥站在最远处,冷眼旁观;公仪濛、颜子行和秋珂成互相戒备之势,距离远也不远;都门和磋磨已然分开而立,只是因为场地就这么大一点,分也不是很分。 唯有郁阳泽站在最前方,直面那个年纪不大的鬼修。 他开始倒数:“三……” 郁阳泽也就真是这个性格,不太受什么人和事的威胁。 此时完全不顾那笑鬼修可能狗急跳墙的反应,侠骨香迫近。 在场谁都知道他倒数完之后,是真的会动手。 高空,永思那张平静到极致的脸忽然抽.动了一下,眼角下坠,眉梢微蹙,但是嘴角绷得笔直,显得非常怪异。 “二。” 永思又抽搐了一下。 似乎他想说话,但是不能说话。 “啧。”金乌忽然很大声地道,显然觉得自己今天像个傻.逼,“那他娘的又是谁?” 素娥:“……” 但这回并不能怪他们脸盲了。 因为永思无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一个最普通的小鬼修。 修为不高,年纪不大,应该属于炮灰那一挂的。 “代盟主。这个人可能威胁不到他。”秋珂在旁边抄着手看热闹,“你想啊,一个苦心孤诣从自己主子那里偷出黄泉至宝、将天碑无上良玉都做在局里逗着玩、立志要成为修真界的最大反派。” 她笑吟吟的,只是眼底并无笑意:“怎么会受人桎梏呢。” “顾千秋”应该与他关系匪浅。 但也匪浅得很有限。 至少,不应该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绊住。 郁阳泽似乎也觉得此言有理,轻轻叹喂,手腕一动,就想先把“顾千秋”正法了,再去管其他的。 但就在“顾千秋”脑袋搬家的前一刻,永思忽然发出了一道难听但清晰的:“等……等。” 侠骨香几乎已经没入皮肉。 “我、我答应你。”他说,“你……你放了他。” 好像说这一句话,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一样。 郁阳泽眉梢轻动,有些意外。 而此时,“顾千秋”忽然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然后猛地朝侠骨香上一撞! 永思看起来似乎想要撕心裂肺地大喊、扑过来。 但那一秒,他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并没有任何挪动。 但郁阳泽一直对他保持着十二分的注意,这一动,他几乎是同一时刻收回侠骨香。 “顾千秋”一个扑空摔倒在地,猛然抬头,只见郁阳泽已经踩着巨大的枯枝,飞身而上,直扑永思! “顾千秋”刚刚一动,唰!一道寒芒印在他眼底。 “别乱动了。”秋珂横剑在他颈间,啧啧称奇,“那是谁呀?没想到你还挺深情的。” 呼──! 侠骨香裹挟着狂风而至,将那铜灯吹得晃动一下。 郁阳泽猛然对上永思的那双眼睛。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鬼修,但那一瞬间,居然让他的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分明在那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无垠苦海。 永思怔怔站在原地,眼神分明是呆滞的,但却准确无误地抬手,拦住了侠骨香一剑。 剑气劈到旁边的碎石堆里,又是一轮乍起。 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过了百十招。 永思赤手空拳,拦住了无数道剑气,身手好得令人惊心。 但郁阳泽本身目的不是这个,交锋之机,居然主动松手,侠骨香被永思抓住,又一把丢进山凹里,但郁阳泽已经用这个机会,死死抓住了铜灯。 簌……灯跳了一下。 底下看热闹的几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以为郁阳泽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了。 第159章 但只有握住那铜灯的郁阳泽,眼中所有景物褪色、扭曲,好似忽然被丢进了一个幻境里,所有人消失,就剩那小鬼修,以及……手中的这盏灯。 而他也看见,黄泉清气正在源源不断流入鬼修的身体之中。 他不做多想,当即争抢起来。 “放手!”鬼修此时说话倒是顺畅了。 他们之间的争夺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这看似脆弱的小铜灯,实际上也一点都不结实。 啪擦! 那铜灯碎成了无数碎片,两人各自捞了一把,其中装着的黄泉清气骤然被分成了两部分。 一接触皮肤,就瞬间被他们吸进了体内。 而此时郁阳泽才终于发现,为什么之前这小鬼修一直拖拖拉拉。 这东西不愧是黄泉境内的至宝,看起来无害,其实霸道得很。 一瞬间,郁阳泽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炸了起来,灵力乱窜,顷刻间就喷出了一大口血,昏天暗地的摔倒在地。 而那个鬼修也没占到几分便宜,就摔在他不远处,连胸口都不会起伏了,表演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当场去世。 这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比他曾经任何受伤的时刻加起来还要痛苦,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试了好几次都于事无补,成功把自己滚得一身泥和血。 秋珂关切地问了一句:“代盟主大人,你还好吧?” 但她站在远处没动,一点过来扶人的意思都没有。 而郁阳泽头脑发晕、眼前发黑,那声音从他耳朵边流过去,其内容是什么,一点没能理解到。 像条泥潭里挣扎的丧家犬,好不狼狈。 不夸张地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秋珂最终还是过来了。 只不过她并不信任剩下的那群人,所以右手提着杀生剑,左手拎着“顾千秋”,拖家带口的就过来了。 若不是她比寻常女子都高挑一些,这个画面一定很搞笑。 “代盟主大人?”她蹲在晕死的郁阳泽身边,“你若是现在死了,回去我可怎么跟师父交代呀?” 她伸手想去碰郁阳泽,但就在那一瞬间── 轰隆! 后山上的所有人一起猛然抬头。 刹那间,一朵铺天盖地的乌云笼罩在他们的头顶,遮住了所有的光。 “天命!”只有颜子行反应了过来, 当即想躲。 却忽然看见自己那倒霉催的小师侄直眉瞪眼地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抓,就错过了那一瞬间的时间。 所以这山上的所有人,都被整整齐齐地打包进了天命。 破旧的寺庙之中,风雨如晦。 顾千秋蹲在最后一颗完整的树上。 没办法,下面已经堆满了尸体,无从下脚了。 想来若不是他身法卓绝、野侯下山无人能敌,此时肯定也已经光荣了。 刚刚他看见凌晨翻手一动,灵力暴涨。 还以为他是要跟琉璃进行最后的殊死一搏。 没想到,他是将自己的天命范畴,又强行扩出去二十里。 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但下一秒,顾千秋眼睁睁看着几个人从天而降。 好死不死的,其中居然有他那倒霉催的小徒弟。 这小徒弟不仅正正好好掉在凌晨面前。 而且不知经历了什么,居然是晕死的状态! 在这鬼修浊气之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清澈的黄泉清气在郁阳泽体内流转,瞬息之间就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来不需要他出手,郁阳泽就已经自己把事情搞定了。 就可惜有一点小缺陷。 那就是凌晨已经掐着郁阳泽的脖颈,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了。 几乎是凌晨天命一扩的瞬间,琉璃也跟着灵力一动,硬生生又将凌晨的天命给压了回去。 而此时,琉璃寺中。 仇元琛站在月色下发呆。 仇大楼主此生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反应能力。 刚刚又有异动的一瞬间,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居然又没进去。 这天命范畴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逃不开琉璃的感知。 在那群饺子稀里哗啦下锅的时候,琉璃准确无误的从其中抱住了“顾千秋”。 四目相对一瞬间,琉璃深深皱眉:“谁伤了你?” “顾千秋”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并不直接应声。 他极其快速地四下看了一圈,没有发现永思,应该是运气好没掉到这里来,瞬间心里稍定。 蹉磨快速走到凌晨身边,在开口的那一刻有瞬间迟疑。 但他最终还是说道:“鬼主,黄泉清气就在郁阳泽身上。” 因为当时郁阳泽和永思抢夺的时候,无人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郁阳泽身上有黄泉清气翻涌,还以为最终是他抢夺成功了。 顾千秋磨了磨牙。 亏他还曾经还觉得此人心性不算坏,教过他一招千秋同悲剑式。 所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凌晨伸手掐住郁阳泽的脖颈,将他拎起来。 顾千秋终于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 “凌晨。放开他。”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听起来就像是在问今天晚上吃了吗? 但是在这混乱而诡谲的环境之中,正是因为这种自若的态度,而显得格外不正常。 第160章 所有人都回头来看来看。 其中,有的人知道他的身份,而大多数是不知道的。 他们只看到一个年轻到几乎有些稚嫩的少年,神态平和,负手走入了这天下最混乱的漩涡之中。 他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凌晨。放开他。” 第73章 “凌晨。放开他。” 其实只是一句很正常的话。 但是那个至高无上的黄泉鬼主却从其中听出了一层别样的意思: 你拿黄泉清气,是为了活命。 但你要是敢对郁阳泽有任何不利,那么无论你拿不拿得到黄泉清气,今日.你都必死无疑。 没几个人听出他这句话里暗含的威胁。 只觉得他是不知天高地厚。 寺院最顶上之处,琉璃忽然瞳孔一晃,虽然不知道原因如何,但已察觉到了怪异。 极端的怪异。 以至于他甚至有点不想去看向那个少年。 “嘶……”怀中的人忽然轻轻抽气。 “顾千秋”的双腿已经断了,却并不显露出一点脆弱,冷冷地看着所有人。 这里的其他人倒是不觉有什么问题。 大概只觉得是“英雄末路”——看来当年无论是多么至高无上的盟主,现在虎落平阳,该怎么狼狈就怎么狼狈。 只有后山上的那些人,纷纷觉得怪异。 究竟是真是假? “……”琉璃似乎定了定神,再次问了一遍,“谁伤的你?” 他身后几百米高的佛陀静静垂眸垂首,是个普渡众生的慈悲面相。 但似乎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佛陀就会金刚怒目,巨大的降魔杵就会即刻将在场的所有人都送往生超度了。 气氛一下子非常紧张。 琉璃这是在问罪。 “顾千秋”很符合人设的没有应声。 他只是看向了凌晨和郁阳泽。 琉璃寺内,天命已开,这种情况没人敢直面天碑第三的威压——琉璃看向凌晨。 顾千秋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又生生顿住,脸色难看。 琉璃似乎要宣泄什么怒火似的,将“顾千秋”递给一个佛修扶着,自己则走下殿顶。 大殿平台之外,香鼎缭绕。 琉璃一步一莲花,异色的半透明花朵在昏暗夜幕之中映着皎月的光,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想离那些花远一些。 说诡异倒也不至于,但总令人觉得,那不是应该开在人间的花。 琉璃说:“把他给我。” 黄泉清气,天下至宝。 无论是解千百毒、调和阴阳、治病救人都有奇效。人人都喜欢。 “顾千秋”刚刚苏醒,灵力大损,就剩一点数枝雪傍身,勉强拿动霜雪明——琉璃不惜与整个黄泉作对,也要把这缕清气带回来。 结果一个疏忽,被郁阳泽捷足先登。 就算是顾千秋的徒弟,也难在他这里拿到免死金牌了。 而至于刚刚发生了什么,才能让这对师徒反目——琉璃并不去想。 顾千秋在一边都气笑了。 难道他以前的形象真的如此差劲? 难道他在琉璃眼里,是那种为求自己活命,跟小徒弟反目成仇的那种人吗? 凌晨似乎想扭头看他一眼。 但是头才微微一动,就硬生生地顿住了。 这个动作很轻微,除了离他极近的磋磨,谁都没有发现。月光下,他苍白的嘴角冰冷地下垂着,没什么生气,像是此生都不会上扬。 顾千秋瞬间察觉到了什么! 清辉的月亮忽然被浓浓乌云一盖,变成惨淡的月光,凌晨抓着郁阳泽的手猛然一紧! 顾千秋大喝一声:“住手!” 同一时刻,琉璃已经抬手甩出一道净世琉璃火,淡蓝色的冷焰席卷而至,无数梵文从他身后而出,变成链条,直扑郁阳泽! 其他人都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这看似暗淡的冷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力太盛,几乎看一眼就会被灼伤。 哗! 凌晨忽然一啼,那乌云蓄了半夜,终于得下雨来,狂风大作,雨落如瀑。 唯有琉璃身侧三米滴水不沾,硬生生切开雨幕,直接与凌晨战在了一处! 顾千秋瞳孔在一瞬间被灼伤,除了两道极速对战的残影什么都看不见。 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昏迷的郁阳泽的身影却愈发清晰起来,直接烙印进他的脑子里。 无论这两人最后谁打赢了。 郁阳泽都必死无疑。 没有再犹豫的机会了,顾千秋顺手从地上的尸体上抄起一把长剑,飞身起落,直扑两人! 其他人虽然觉得,这人的行为勇气可嘉,但估计下一秒就会直接死透。 那可是天碑无上! 说难听一些,“宝月映琉璃”和“山鬼啼风雨”同时开天命。 若不是令狐良剑和穹旻也开着天命过来,那就只能是顾盟主逢春剑亲至了。 但那顾盟主此时重伤不治,正被柔柔弱弱地扶着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呢。 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鼎炉,不要命地往上凑什么呢? 就算真死这里了,严之雀也不见得会让你名垂天下英雄谱! 磋磨在他前行的路上,看见顾千秋就大骇,伸手就想拦住他,却被顾千秋野猴下山一躲,连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第161章 而且顾千秋在错身的瞬息之间,一剑横拍在他膝盖后,磋磨被迫重重双膝砸地,几乎将那里的石砖都给撞裂了。 而他下意识又要去抓,已经来不及了。 磋磨心中有些焦急,短暂的思考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古忠义两难全。 他是最敬仰顾千秋。 但他也是必须要忠于凌晨。 那边的战斗不是寻常人可以插手的,所有人都避其锋芒地躲开了十几里,唯有顾千秋逆流而至,一把普通长剑寒光闪亮。 郁阳泽完全没有意识,被两个人争来抢去,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顾千秋面无表情。 这一瞬间,什么隐藏身份、什么灵力反噬、什么局势动乱,全都作了飞灰湮灭。 他瞳孔中只映着那个孩子。 是孩子吗? 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来着? 总之少年神采飞扬地站在比武台上。 说:“俱怀义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说:“我要学剑,就要和天下第一学!” 而他当时说了什么呢? 他说:“呵,好志气啊。上惊虹山来。” 顾千秋长剑如游龙出水,断开云层长河。 他可以死,而他必须活下来。 凌晨猛然喝道:“停下!” 琉璃也在同一时间回头,动作微妙一凝。 这是一招从未见过的剑式,但灵巧妙极。 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得几乎令人惊心动魄。 凌晨扯着郁阳泽,那黄泉清气正缓缓、缓缓顺着他的指尖流入自己灵海,眼见顾千秋居然真敢上来,难免惊怒:“离开这里!” 毕竟是毫无灵力,毕竟是天碑无上。 琉璃就在他们五米之外,凌晨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一掌推出,想把顾千秋给推出去。 但顾千秋身形巧妙一躲,不留情面的长剑直指凌晨心口,另一只手就去抓郁阳泽。 琉璃心跳极速加快,瞬息之间居然也伸手了——但他抓的是顾千秋。 但顾千秋宛若背上长眼,连头都没有回,几乎卡着会被碰到的极限让开,极短时间内跟凌晨过了上百招,居然看似没落下风。 只不过,这里不是黄泉地界,他再想突发奇想地惊人借灵力,也根本无处可借。 所以只是看起来没落下风。 凌晨若此时真的动手,要他命也只是轻而易举。 琉璃停下了动作。大概一秒钟。 他面容沉静,透白的肤色在月光下若个工艺及好的瓷器,眼神有种超脱的平静。 顾千秋立刻察觉到身后有异变,不得不回手用剑挡了一下。 但是这普通的凡铁在活佛面前连一秒钟都没撑住,瞬间碎成了无数片,哗啦啦落下。 而琉璃这次准确无误地掐住了顾千秋的脖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想说什么的。 但他忽然偏头,看了一眼那边被佛修扶着的“顾千秋”。 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手中力气一重,顾千秋只觉有蟒蛇缠在颈间,极短的时间内,他听见了自己胫骨折断的声音。 但就是在这种情景之下,他居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巴掌长的小刀,准确无误地插进了凌晨的手腕里! 小刀横插腕骨,又狠狠一转,斩开经脉。 凌晨立刻被迫松手——因为只要迟疑一秒钟,他的手掌就会被这不近人情的刀切下来。 郁阳泽重重摔在地上。 而凌晨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居然到了这种危急时候,也还要救下郁阳泽吗? 他看向琉璃手下的顾千秋。 那一瞬间,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此时此刻,就跟这个人死在一起的冲动! 顾千秋眼前迅速发黑,失去意识。 凌晨还处在一种挣扎的暴怒里。 而琉璃因为心中无端发慌,手中下意识加了力气,直接就要把这少年给掐死了。 但就在这一瞬间! 轰隆——! 整个天命居然地动山摇。 所有人快速抬头,只见乌云被打散、明月被摇晃,狂风暴雨都被迫歇止。 下一秒,灵力暴动,就有一把巨剑硬生生劈开了这坚不可摧的天命! 作为天道给予天碑无上的奖励,“天命”本身就是不可以被侵犯的。 所以……到底是谁能强行把凌晨和琉璃双重的天命给撕开一个裂口?!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天穹上彻底露出了一个裂缝,巨剑势不可挡地砸下! 并着一声怒喝—— “姓陈的,撒手!” 第74章 轰隆! 轩辕剑目标明确,直指琉璃! 这暴怒的一剑威力巨大,如开天辟地,就算是琉璃,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 而更让他心中动摇的,则是因为那句话。 顾千秋被仇元琛一把捞回来,电光火石之间输了些灵力进去。 ——仇楼主无情道灵力杀性太重,本不该用于救人,但是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了。 顾千秋差点去世,坐在地上捂着嗓子咳嗽,仇元琛又重新提剑直奔琉璃和凌晨! 这离恨楼主动了真火,铺天盖地的剑势逼退所有落雨和月光,无边夜幕之下只有神剑携火,灼灼。 第162章 顾千秋趁着没人顾得上他,悄无声息地爬到了郁阳泽身边。 眼睛已经被灼得只能看见个虚影了,只好伸手上上下下摸了半天。 全胳膊全腿,没有明显外伤,除了体内有灵力乱窜好似要走火入魔,其他都还挺好的。 最主要的,还活着。 顾千秋轻出了一口气,用力想把郁阳泽拉起来跑路,但是身体透支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两个人稀里哗啦的滚成一团。 这时,忽然有个人伸手扶住了他。 顾千秋想也不想,回身就是一掌,只可惜没有什么威力,被打的人纹丝不动。 磋磨喉咙动了一下。 顾千秋冷声道:“滚开!” 姓顾的极少如此疾言厉色,磋磨有微微愣怔,莫名其妙地看了郁阳泽一眼,最终还是缓缓松了手。 琉璃手中盛开一朵莲花,掌心高举与仇元琛的剑尖一对,刺啦啦的光线乱炸之中,道:“你知道我的本姓?” 仇元琛骂道:“狗日的秃驴!” 他长剑一指“顾千秋”。 “你究竟是真的确信,还是执念成魔,不敢承认?你自己最清楚!” 剑气一至,琉璃一个错手,没有截住。 “顾千秋”下意识后撤半步,剑气被那佛修挡了,轰隆!一声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琉璃回过神来,刚想动手。 远方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定天下飞旋而至,高悬在众人头顶,严之雀在众人簇拥下出现。 一时间,场面静了下来。 也许这人修为并不高,神剑无名,甚至不太讨人喜欢。 但他背后站的是令狐良剑,站的是整个同悲盟。 只要暂时没登临无上榜首的,管你是谁,他定天下一出,必须得给他三分面子。 严之雀冷冷环视了一圈。 仇元琛倒是一直恣意妄为,连看都不看他,把轩辕剑一收,左手拎起顾千秋,右手拎起郁阳泽,想要快跑。 他们今天来婚宴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等等!”严之雀一声令下,死死盯着顾千秋,“你要去哪?” 仇元琛刚准备了一箩筐的脏话打算骂他,一个字都还没蹦出来。 郁阳泽忽然抽搐了一下。 琉璃的异火顷刻毕至! 但仇元琛此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根本没有手去拿轩辕,没考虑清楚到底松开谁,就错过了这瞬息一秒的机会。 异火已经烧到了他的眼底。 铮——! 忽然,右边乍现一道剑光。 只见一道剑气并无花里胡哨的前缀,看似轻飘飘的,却准确无误地挡住了那异火。 冷铁在烈焰之中纹丝不动,将火焰逼得往两边散去,将他们几人衬得像湍急水流之中的巨石一般。 火焰被迫散去。 仇元琛噎了一下:“啊?你?” 顾千秋费力地挣扎起来,把郁阳泽一摸,心中不由一喜。 郁阳泽偏头咳嗽了两声,负手收起侠骨香,神情自若、动作自然地从仇元琛手里接过顾千秋,搂在自己怀里。 他的神态和动作实在是太自然了,仇大楼主足足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不满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口气。 顾千秋却完全没察觉到不对,抓着郁阳泽的手问:“你感觉怎么样?” 郁阳泽轻道:“你的眼睛……” 顾千秋:“我没事,你怎么样?” 郁阳泽:“我也没事。” 两人不顾周围奇怪的眼光,就这么兀自地没事来没事去了半晌。 磋磨下意识:“鬼主……” 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凌晨和磋磨,以及在场的鬼修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黄泉清气已经被他融合了。 之前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要拿到黄泉清气,现在看来,他已经如愿以偿了。 凌晨表情难看,但此时最好的消息是——刚刚从郁阳泽体内引出来的黄泉清气还有一半。 他不算输得彻底。 但没想到的是,严之雀的表情更难看。 此时他甚至都从“顾千秋”身上分了一半的注意力出来,死死盯着郁阳泽,良久才到:“你……” 秋珂在远处喃喃接道:“他上了无上榜?” “宝月映琉璃”的异火降临,在场敢硬接的只有凌晨和仇元琛。 他郁阳泽又是……?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是除了顾千秋之外,最年轻的天碑无上。 ——你们惊鸿山的风水真这么好?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尽相同,人群都分开站立,互相戒备着,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天命逐渐散去。 被砸得破烂的琉璃寺中,远远可见天边一道晨曦,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这个天命,时间也太长了。 琉璃本就发白的肤色,此时看起来几乎透明,似乎下一秒就要原地坐化,真成佛祖了。 “鬼主!”磋磨重重搀住凌晨。 琉璃微微晃了一下,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看向凌晨。 凌晨明显伤势更重,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黄泉清气正在四处乱窜,几乎就要晕倒了。 他终于看了一眼顾千秋,继而哑着嗓子道:“走!” 这里全是修真界的人,磋磨不敢久留,扶着凌晨就飞退遁逃。 第163章 有人似乎想追,被凌晨一把短啸飞砸入地,呼!的截住了去路。 眨眼之间,已经不见了。 有人把短萧捡起来交给严之雀,后者直接看向琉璃。 或者说,是看向“顾千秋”。 然还不等他彻底开始问罪,远处忽然又爆发出了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地动山摇,天崩地裂的架势让所有人原地踉跄了两步。 由金乌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娘的!又有什么事啊?!” “顾千秋”很隐秘地翘了一下嘴角,又心安理得地窝在琉璃怀中。 出乎意料的是,琉璃此时却并没有看向他。 虽然此时两人之间的动作非常亲密,但琉璃的注意力居然不在这边,抱着他的手也有些僵硬。 “顾千秋”挂在他身上,在他脖颈上亲了一口——但这以往百用百灵的招式却在此时失效了,琉璃并没有理他。 “顾千秋”倒也不气馁,只是笑容淡了两分,缓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带着一种堪称迷醉的笑意,看向刚刚发出巨响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人。 顾千秋刚刚眼睛被灼伤了,现在看人都有残影,根本分不清那人是谁,只好去拽郁阳泽的袖子:“谁啊?出场这么炫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主角呢。” 明明前后间隔不到半个时辰。 顾千秋却已经从那种色厉内荏、不可侵犯的强硬,又变回了平时温吞皮实的模样。 郁阳泽弯了弯眼睛,说:“凌晨走早了。好戏才开始呢。” 顾千秋:“……” 顾千秋不满他这个说话方式,给了他一下:“啧,别以为你把两道心法成功捏在一起就可以跟我打哑谜了。没大没小。” 郁阳泽非常无辜地说:“我说了,你也不认识啊。” 顾千秋理直气壮:“你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呢?” 郁阳泽好脾气地道:“永思。” 这个名字还是他在后山上听磋磨说的,只记住了一个发音,连具体是哪两个字都不知道。 但没想到,顾千秋真就道:“是他啊!啧,这小傻.逼难不成是个大反派?我看走眼了?!” 其实这个场面是挺紧张的,但他们两个人聊天也太旁若无人了。 好在仇元琛算个脑袋清醒的,抬手隔出了一个小结界,他现在是在场人中修为最高的,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小话。 他也加入群聊,惊奇道:“你什么时候看人没走眼过?” 想起自己那一连串的人渣前男友,顾千秋脸上也有点挂不住。 停了三秒钟之后,姓顾的坦然而理直气壮地说:“我看朋友,还有徒儿,一向眼光很好的。” 朋友仇元琛:“……” 徒儿郁阳泽:“……” 两者被同时准确无误的戳到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地方,短暂对视之后,又各自挪开目光,故作镇定。 但其实,他们一个嘴角疯狂乱他妈上扬,一个耳朵红的像是要滴血,俨然像是姓顾的一句话调戏了两个人。 顾千秋暗自捏了捏拳,发觉自己真的很牛逼,骄傲地一笑。 然还不等他乘胜追击、再皮一把,那边的永思忽然抬起了头。 郁阳泽瞬间意识到:他的黄泉清气也融合成功了。 但是……黄泉清气至清至明。 成功融合之后,应该是像他这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这个永思…… 他像是地狱之中最恶的鬼,悄然爬上了人间,仅仅一瞥,就令所有人心惊胆寒。 第75章 “好恶的鬼。看来有人的苦心孤诣要打水漂了。” 秋珂抱着杀生剑,对身侧的公仪濛和颜子行说。 “我要走了。你们呢?” 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交集,但大概是因为这乞丐在她同悲盟门口坐了三十年,用八竿子来打,也勉强能算个熟人。 颜子行的注意力却完全都在郁阳泽身上。 作为顾千秋的“旧友”,顾大盟主对这个徒弟如何,他清楚得很。 所以郁阳泽不顾“顾千秋”,而时时刻刻粘在这个少年身边,还有强行破开两道天命进来的仇元琛…… 他脑子不受控制的出现了一个惊悚的想法。 但公仪濛完全没察觉到异样,看秋珂不是很顺眼,哼了一声:“一个小鬼修而已。你要是害怕,你可以先走!” 但只要是长了眼睛的,此时都能看出来,这个永思绝不只是一个“小鬼修”。 ——他身上的鬼气几乎都浓郁到,整个黄泉鬼蜮的鬼气都凝聚在了他身上,是比之刚才凌晨天命更加压迫感的森然。 秋珂完全没有害羞的意思,居然真的就扭头走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现在的杀生剑嘛,挑衅你可以、挑衅郁阳泽可以,甚至挑衅一下仇元琛都可以。但是……这位还是算了。”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公仪濛还是有些没有搞懂情况。 他们现在人数明显有优势,就连仙盟盟主严之雀都在此,天碑无上两位莅临,看起来也是勉强可以合作的样子。 怎么就落荒而逃了? 那边的顾千秋眯着眼睛努力了半晌,终于勉强看清了情势,忽然手一紧。 他下意识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正被郁阳泽抓在手里,但现在已经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 第164章 “快走。”他低声说,“不管这个人是谁,但是我们惹不起。” 面对这种大事,郁阳泽和仇元琛素来对他都深信不疑。 话音一落,两人抄着他就打算跑路。 但已经来不及了。 秋珂跑了之后,这里悄无声息地凝聚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现在才有人想起来退场,不让走了。 琉璃又不受控制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虽然现在人人的注意力都在那鬼修身上、虽然他怀中正抱着一个“顾千秋”、虽然他现在受了重伤。 但他还是不受控制的,看向那个少年。 一个少年、少年? 但是顾千秋连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没有分给他,拉着郁阳泽,心里泛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跟郁阳泽一起在这儿交代了。 万般静默。 那鬼修终于缓缓抬起了眸子。 但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那鬼修的眼眶之中,居然是一双湛蓝色的眼睛。 那种蓝色非常纯粹,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或者万里无云的天空,漂亮得惊人。 就是非常迥异。 这双眼睛,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个小鬼修身上出现。 但现实情况就是如此,不协调到……似乎这一副躯壳之中,有两个灵魂。 顾千秋一顿。 “……”他说话都有点走音了,“这人不会是……” 仇元琛嗓子也有点紧:“一体双魂。他到底拿黄泉清气做了什么?” 郁阳泽:“……”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非常平静,几乎是居高临下的扫视了所有人一圈,却没有一个能引起他的丝毫兴趣。 但就在他目光收回的前一刻,忽然顿住了,继而直愣愣地盯着——顾千秋。 仇元琛嘴角一抽:“……” 他从来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加绝望:“该不会他也是……?” 虽然没有明说,但顾千秋还是在瞬间领悟了他老铁想说什么,当机立断地表示:“没有!不是!” 郁阳泽死死握着侠骨香的手,松开了一点。 顾千秋苦着一张脸,绝望道:“你们难道都没认出来吗?” 鬼修轻飘飘地一抬手,顾千秋怀中一物瞬间飞出,仇元琛下意识去拦,没拦住,风驰电掣地被那鬼修握在手中。 这拿东西速度太快,足以证明他想杀人也该是这个速度。 郁阳泽将顾千秋挡在身后,侠骨香出,但也是有些徒劳。 严之雀眯起眼睛。 琉璃眉头皱紧。 而“顾千秋”惊骇的表情已经彻底抑制不住了。 鱼影琼扇柄被鬼修拿在手里转了一圈,继而发出了一声轻笑。 顾千秋绝望地道:“眸中蓝眼,颈肩赤莲。你们真的没认出来吗?” 众人悚然一惊,凝神去看,果然就见那鬼修的身上蔓延出了一朵极其漂亮复杂的曼珠沙华,从他肩膀处爬到颈部,差一点就要长到脸上了。 严之雀惊骇道:“是鬼主颐!” 上古时期能活到现在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老妖怪。 据传说,合欢宗内缘灭楼底有一位还半死不活着,但也仅仅是传说罢了。 那可是合欢宗的禁地,除了俞霓之外,谁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 但怎么……? 据仙历记载,这鬼主颐分明就死透了! 连他创建的苍恒鬼蜮,也在几十年前被一锅端了。 “是我。”他淡淡地应声。 分明只是一句很轻微的应答,但宛若就是一把巨锤,一视同仁地敲在每个人的头上。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缘灭楼底—— 黄泉宴,香风缭绕,美酒入喉醇香,酒杯被他随手丢在地上,靡靡之音响彻整个宴会。 若不是此间只有他半个活物,这定然是一副非常繁华的盛景。 他似乎有什么预感,忽然抬眸看了一眼。 与之颓靡失神的醉相相比,那双眼睛几乎是漠然而理智的。 他忽然莞尔,手中的琵琶拨弦一顿,换了一首曲子。 唱道—— “时光只解催人老。” “不信多情。” “长恨离亭。” “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 “淡月胧明。” “好梦频惊。” “何处高楼雁一声?” · “你从哪里拿到的?” “……”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此时就恨不得跪下来给这鬼主颐磕三个响头。 但他显然做不到。 他只能道:“宗主献送我的。” 仇元琛惊异于他的脸皮之厚。 郁阳泽也默默看了他一眼,虽然眼神不敢如此露骨,但大概意思差不多是一样的。 “哦?”鬼主颐意味不明地重复道,“送你的?” 这上古的鬼修给人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足了,比那呼延献不知道高出多少等级,更别提身受重伤的琉璃了。 是故一时间也没人敢说话。 只有金乌跟素娥小声逼逼:“这是鬼主颐?只有家主能打过他吧。” 素娥冷冷道:“家主也不行。只有姑姑可以。” 两人就这个问题从小吵到大,动过无数次手,今天眼见也要爆炸,却硬生生迫于那鬼气威压,没有直接动手。 第165章 顾千秋硬着头皮就胡说八道:“他跟我关系好。” 传说中,鬼主颐和宗主献有那么一段不能与外人言的关系。 (缘灭楼底碑文上看的) 那么是不是……大概、也许、可能、没准儿……鬼主颐能看在这个份上放他一马? 但姓顾的显然脑子不清醒。 他自己本人就前车为鉴,那么多前男友,全他娘的是要跟他既分高下、也决生死的。 怎么能就指望着别人的前男友会恋旧情呢? 果不其然,鬼主颐又哼了一声。似乎在笑,但似乎又没有。 很难听出具体是什么意思。 只有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戏谑冷然,像是波澜壮阔的海面。 他又重复了一遍:“哦?关系很好?” 顾千秋:“……” 一时间,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这种喜怒无常的人,伺候起来可真是困难。他说了半天,居然完全猜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呢。 呼——! 忽然从他的袖中冒出了无数森冷的鬼气,像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黑蛇,直奔顾千秋而来! 郁阳泽将他往身后一甩,此时居然冲得比仇元琛还快! 侠骨香一动,如有暗香来,一霎晚风被催发到极致——这是完全不受同悲盟和沧海书院心法禁锢的、全新的、独属于他的心法。 “冷高梧。” 他剑式一至,颇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炫耀心情,冷光卷起来如同一块严丝合缝的幕布,将每一条黑雾都挡在三尺之外。 站在不远处的人们都感觉到了这股剑意,有种深切悲凉感。 常言道“少年不识愁滋味”,今日看来,此话有失偏颇。 他几乎拦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黑雾,却还是有一条从他剑下逃了过去,直扑顾千秋面门! 顾千秋想躲,忽然岔了气。 还好仇元琛反应极快,一掌打散那黑雾,惊讶悲愤地说:“你这就上了天碑无上了?!太快了吧!” 顾千秋在旁边与有荣焉,跟他大喊:“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徒弟!” 只不过他们这边一动手,其他人都生出了一种“啊,鬼主颐也不过如此”的感觉。 好像也没如看起来和传说中那般不可战胜啊? 顾千秋荣完了,一把薅回得意忘形的郁阳泽,大喝:“他刚刚那不是杀招!你少惹他!” 所有人:“……”哦。 第76章 鬼主颐嗤笑了一声。 这个冷笑之后,他应该继续说点什么——放狠话、继续追问、展示宏图…… 但他什么都没有。 在众目睽睽之下,鬼主颐忽然抽了一下,然后摔在地上,混着泥啊、沙啊、血啊、脑浆什么的,乱七八糟地裹成了很不美观地一坨。 众人:“……” 他宛若个蛆,兀自扭了半晌,忽然一抬头! 嗖! 一道要命的灵力居然绕过无数挡事的路人,直扑“顾千秋”! 这种,居然不是冲着他来的感觉,还有点陌生呢。 但琉璃就站在“顾千秋”面前。 他一抬手,梵文环绕成圆形的一堵墙,将那道灵力隔绝在外。 炸出刺眼至极的光线。 而他身后,“顾千秋”猛然看向鬼主颐——或者说永思。 极致的光线之中,“顾千秋”的表情没有一丝被背叛的痛苦,而只有震惊和绝望。 他几乎要喊出什么。 但琉璃身后,他头顶有佛陀垂眸,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死吧。”那鬼修轻声说。 但可惜,灵力爆裂在一起,响声震天,没人能听见这一语喃喃。 顾千秋眼睛本就被烧伤了,现在不敢多看那边爆裂的灵力,只好去看地上扭曲爬行的鬼修。 鬼修是一双黑色的眼睛。 光几乎笼罩整个破败的寺庙,亮如白昼。 等所有人终于适应了这刺眼,又去看时,鬼主颐已经不见了。 所有的变故都在这一刻陡生。 琉璃猛然回头去拉“顾千秋”! 严之雀离得也很近,瞬间竟也去扯“顾千秋”的胳膊:“千秋!” 金乌和素娥同时跃起,凤凰台、凤凰游一齐祭出,也是直指“顾千秋”! 顾千秋来不及感慨这傻.逼人缘是真差,胳膊一撞仇元琛,指了个方向,郁阳泽立刻抱着他就跑。 这是非之地,就随他们去吧。 什么“顾千秋”、什么鬼主颐的,爱咋咋,反正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今夜可算圆满。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爬出来了,郁阳泽迎着朝阳,搂着顾千秋跑得飞快,脚下带火。 顾千秋忽然想起来一个画面。 反正自己手脚挂在他身上,就剩一张嘴闲着,当即便道:“郁少侠,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郁阳泽:“……?” 顾千秋像个树袋熊似的,道:“从合欢宗回惊虹山的时候啊!若不是我脸皮厚,你肯定已经把我从侠骨香上踹下去了。啧啧,真无情啊。郁少侠。” 郁阳泽:“……” “嗯?”顾千秋今天心情好,逗小孩就停不下来,“是不是无情?” 郁阳泽:“……” 郁阳泽轻叹一口气:“当时我只是不想让外人上惊虹山。” 第166章 这次换顾千秋:“……” 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了,多少有点丢人,他正准备往郁阳泽胸前一埋装死,忽然耳边传来重重一声:“咳咳!” 郁阳泽一顿,继而万般平静地抬眸,跟眼中闪着警告和谴责的仇元琛厮杀了大概三秒钟。 顾千秋从他身上爬起来,惊喜道:“老仇,捡回来了吗?” 仇元琛把一样东西拍到他胸口,哼道:“就你眼神好!” 顾千秋美滋滋地揣回鱼影琼扇柄,这回不用再跟郁阳泽谦让了,他骄傲地表示:“那当然!” 他扒开自己的眼睛:“虽然差点就被闪瞎了,但鄙人的眼神就是那么好使!我不光看见了这个,我还看见……” 忽然,仇元琛猛地打断他,郁阳泽侠骨香一指他们身边的大树。 剑光还未至,一个人影从树上跳下来,灵巧落地,笑吟吟地表示:“呀!好巧。” 若不是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自己蹲得发麻的大腿,这个情形能看起来更像巧遇一点——才怪。 琉璃寺打得乌烟瘴气,鬼修来势汹汹,方圆百里,鸟兽鱼虫全都死绝了。 她如何能巧遇的?蹲这儿必经之路上了还差不多。 “……”郁阳泽收剑入鞘。 仇元琛莫名其妙:“你蹲这儿干嘛?寻仇还是抢东西?” 秋珂无辜地说:“代盟主大人,我只是来提醒你一下。后山帮你良多,约好的比武,总不至于骗我?” 顾千秋看了郁阳泽一眼。 郁阳泽应声:“嗯。” 到底都是同悲盟弟子,同悲和孤妍虽然祖上有仇、千百年来跟对方争了个面红耳赤,但本质上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顾千秋打断道:“他没时间。” 秋珂用一种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他半晌,忽然莞尔一笑,对郁阳泽说:“代盟主,您很惧内呀。” 郁阳泽:“……” 仇元琛:“……” 所以这一茬是翻不过去了对吧! 顾千秋面无表情,拉着郁阳泽就走:“小姑娘年纪轻轻,遇事下手倒挺黑。以后小心些吧——不然迟早出事,伤人伤己。” 他才走出几步,又忽然顿住,回头:“殷凝月呢?” 秋珂挑眉,似乎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道:“出事的时候就送到山下了。” 这姑娘对殷凝月好得有些过分了,顾千秋看她一眼,又拉着郁阳泽走了。 秋珂耸肩转身,就看见金乌和素娥迎面走来,对视一眼,谁也没搭理谁。 但错身过去之后,素娥轻微回了一下眸,秋珂身影已经消失了。 她淡声道:“十年不出旧府,天下几变,人才辈出。” 金乌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人形打不过很正常。变鸟就好啦。” 素娥没应声,但微微颔首。 金乌继续道:“家主现在是天碑第二,但若化原型了,令狐良剑守不住第一。唉,都怪顾哥哥不喜欢羽毛,我觉得翅膀明明很酷啊!” 素娥:“……” 金乌继续哔哔:“没关系。咱们这次没抢回顾哥哥,但好歹有了消息,等回家告诉家主,他会去找严之雀要人的。” 二十分钟前—— “琉璃!千秋是我同悲盟人,辞世时的道侣还是令狐良剑,于情于理,他都该跟我回同悲盟。” 光洁石板上,“顾千秋”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哼,谁知道你这天下禅宗的活佛,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来逼千秋就犯?他刚刚回来,修为不足,身受重伤,最该回惊鸿山找仲长承运祖师救命!你这么扣着他,是何居心?”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刚刚还在联手抗敌,现在凌晨和鬼主颐消失了,直接如此针锋相对。 琉璃晃了一下,但并不相让。 连续开了那么久的天命,与凌晨斗了个你死我活,琉璃此时也是强弩之末。 就算是在天下禅宗境内,周围佛修众多,看起来也是严之雀占了上风。 只是琉璃分毫不让。 有些佛修偷偷去看他,大概也有些犹豫的意思,只是琉璃视若不见,撑着一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 严之雀微微眯眼。 定天下一出,仙盟盟主令。 谁若有敢不从者,便是与同悲盟为敌,便是与天碑榜首为敌。 严之雀往前一步,琉璃却还是分毫不让,他又往前一步。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自在猛地一下抓住他师父的袖子! 琉璃垂眸,自在神色有些奇怪,却坚定无比地摇了摇头。 琉璃心中奇怪,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狠狠敲上了脖颈,这强撑到现在的活佛,终于晕死了过去。 自在扶住琉璃,往后一退。 严之雀微笑了一下。大概意思是:你比你师父上道。 所以最终,“顾千秋”花落严之雀家了。 这边,山门外。 “等等!” 仇元琛已经被接二连三的突变打击得神经脆弱了,闻言立刻拔剑,就见一个少女跑在前面,身后还有一个要饭的追着。 顾千秋:“!” 沧海书院的债主! 他一拧郁阳泽的胳膊,疯狂使眼色:快跑!你刚刚拔剑肯定被人看见了!要债的来了! 郁阳泽没接收到信号:? 第167章 顾千秋瞪着眼睛:小姑娘好对付,老王八可难啃!快走啊! 郁阳泽:……? 顾千秋悲怆的发现,小徒弟不知何时与自己离心离德,现在连最简单的眼神交流都做不到了。 仇元琛莫名其妙:“颜子行?” 乞丐一言难尽地看着顾千秋——被郁阳泽抱在怀里的顾千秋。 仇元琛却已经看习惯了,离恨楼主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干嘛?这丫头谁啊?你娘子?” 公仪濛率先炸了:“说什么呢?他是我师叔!” 她指着顾千秋嚷嚷:“好啊,你敢骗我?!你原来认识郁阳泽!那你还告诉我说,你跟郁阳泽有仇!你还出手打晕我!” 顾千秋:“……” 顾千秋抓住重点:“师叔?……你是壁港不二庄的人?” 公仪濛大概沉浸在“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我已经在江湖上漂泊了十年,我的心早已和冰一样冷了”的痛苦之中,拒绝和顾千秋再进行任何交流。 她看着郁阳泽:“还我东西!” 颜子行上前,一把将她拉出侠骨香的拔剑范围,继续用难言的目光死死盯着顾千秋,手臂上因为太过用力都爆出了青筋。 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最终一言不发。 第77章 颜子行盯着顾千秋,眼神里饱含着谴责、伤恸、痛苦、哀怨……等等等等悲愤欲绝的心碎。 简直就像是一个! 一个! 被抛弃了的小媳妇。 仇元琛迟疑了大概十秒钟,就用非常严厉的目光看向作案分子。 那眼神底明明白白写着八个大字: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郁阳泽看似没有表情,实际上用隐秘的目光,哀怨地看了顾千秋一眼,一副心碎的要死掉的样子。 顾千秋瞪大眼睛。 顾千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顾千秋怒喝:“颜子行!你有病啊??” 他迁怒于公仪濛,转头骂道:“你跟你师叔都是傻.逼!一个湖而已!阳泽,回白玉京去搬了还他们!省得你赢了她,她也上咱家门口坐三十年!” 公仪濛懵逼:“什么三十年?” 郁阳泽:“哦。” 颜子行痛苦地一闭眼。 当年被姓顾的支配的恐惧又冒出来了——虽然来之前是真的很希望他就是顾千秋,但现在还是难免冒出了一股想置他于死地的冲动。 只是打不过罢了。哈哈。 仇元琛在一边挑眉:“哟,老顾,原来是因为这事儿。啧,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翻过去啊?差点我就又要以为……” 在顾千秋的死亡凝视中,仇元琛礼貌地闭上了嘴,继而顾千秋才不解气地表示:“执着的蠢货。” 公仪濛执着地追问:“到底什么三十年?小师叔,你被他关了三十年?!他他他……” “他是顾千秋?!”公仪濛捂着嘴巴,连退十几步。看表情,这丫头的思绪已经乱七八糟地飞远了,“我早就听闻顾盟主在那方面有些、有些……难以启齿的怪癖!他格外喜好男色,他、小师叔你……!” 郁阳泽莫名其妙。 而且莫名其妙到已经表情上都露出来了疑惑,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大字——好大的脸。 公仪濛不服:“怎么了?你别看我小师叔现在不修边幅!” 以颜子行的形象来看,他何止是不修边幅,他简直是望风三十里外就能熏死一片人。 但公仪濛浑然不觉,自豪地表示:“我小师叔好歹也是朱颜榜上的美人!” 众人:“……” 连颜子行都忍不住捂住了脸。 颜子行无可奈何地转移话题:“顾盟主,我不是为了那个湖……” 公仪濛打断道:“我是!” 仇元琛道:“老黄历了啊。原来是这个债主。一个湖而已,你们不二庄还分两代人来要,是打算变成终生的事业么?一人来守三十年?” 公仪濛强调:“这不是一个湖!这是尊严问题!尊严!” 郁阳泽回想,问道:“惊鸿山?” 顾千秋无语道:“他们不二庄的洗剑湖,颜副庄主比武输给我了,我摆在惊鸿山上造景的。当时他就耍赖坐门口了!我说还他,他说不要,我说那不然你就在同悲盟门口坐满三十年。谁知这死心眼的说,三十年后再和我比武。” 颜子行静悄悄地听。 顾千秋怒目而视:“后来我说,别说三十年了,就是你坐三百年、三千年,都不可能赢我。他不信。” 众人:“……” 这种口吻,还真是曾经顾盟主能说出来的话啊。 顾千秋现在看他是真觉得晦气——当然主要是因为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已经很不讲义气地闭了气——唯独留他一个人,差点被这味道熏得第八次翻过去了。 “走走走。”顾千秋拉着郁阳泽的胳膊,“我顾某人一言九鼎,说还你,就还你,别追着我们了!” 谁聊颜子行又一步追上他们。 郁阳泽护在顾千秋前面。 虽侠骨香没有出鞘,但他的态度很明显,谁都知道只需一声令下,他就会随时拔剑。 顾千秋拍了郁阳泽一下,问颜子行:“干嘛?” 颜子行虽然要了三十年的饭,但只是天碑上无名,不是郁阳泽这种小孩儿可以随便动手的。 第168章 公仪濛也看向颜子行。 颜子行定了定神,看着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顾千秋,那张年轻稚嫩的脸,最终还是道:“我要和你比武。” 仇元琛:“……” 郁阳泽:“……” 公仪濛:“……” 顾千秋:“……啊?” 顾千秋崩溃:“你的人生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你不能去谈一个伤心、伤神、伤身,挖肾、挖眼、挖野菜的恋爱吗?你追着我是怎么回事?我不喜欢乞丐,主要是不喜欢你。哦,你是要跟我比武是吧?不用比了,我认输!” 郁阳泽有些好笑,任凭顾千秋拉着他,悄无声息地把手往下挪,握住了顾千秋的手腕。 少年人太过瘦弱了,手腕纤细得好似轻轻一用力就会被折断,那里突出的一截腕骨被他摩挲着。 而顾千秋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小动作,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他看起来似乎急于逃离现场。 这颜子行和公仪濛两个蠢货,给顾盟主的心理阴影留下得不浅。 仇元琛偷笑一下,对颜子行道:“哎呀,咱俩也算旧识了,老顾输给你,证明我也输给你了,从此封你个‘无上虚名榜首’,说出去也倍有面子。啊,走了!” 谁料,这个时候。 顾千秋忽然扭头回来。 他盯着颜子行看了半天,然后忽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几步走回来,认真诚恳地说:“子行啊,你是要跟我比武是吗?” 颜子行:“……啊?” 如果可以,他现在肯定想疯狂摇头否认。 但是三十年的执念悬在头顶,他还是硬着头皮应声:“是。是,没错,我要和你比武。” 其实事到如今,三十年岁月,输赢真的已经不太重要了,他只是要一个结果——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非要这么一个结果。 顾千秋笑得像个大狐狸:“哎呀,这事儿可以商量。那个,你答应我两件事,我就跟你比武,如何?” 公仪濛大惊失色,就要提醒自己单纯无辜的小师叔,千万不要随便答应这种无耻之人的条件。 但没奈何,颜子行单纯好骗已经写在脑门上了,此时骤然得偿所愿,当即表示:“好!” 公仪濛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顾千秋举起两根手指。 “第一,你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不要再试图冒犯我的眼睛了。” “这第二嘛……你先去,山下客栈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说。” 公仪濛总觉得这是什么推脱逃离的借口,但是一想到仇元琛在此,发现他们就算硬要跑也是可以的,随即不说话了。 两人便一起走了。 “什么情况啊?老顾。”仇元琛就问他。“你改变主意了?你决定直接快刀斩乱麻,杀他灭口?” 三人一起下山,青雾镇里有无数客栈,并没有太被修真界的大战影响到,他们随便找了一间住下。 “来,小阳泽。”顾千秋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吟吟的说,“过来让我摸摸。” 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面貌,但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事实如此,总觉得这个“少年”,长得更像原本的顾千秋了。 大概是皮囊受到神魂的影响。 此时他笑吟吟的坐在那里,神色闪着一些亲昵而狡黠的光,打趣他,整个人身上都闪着一中令人迷幻的光芒。 郁阳泽有些恼—— 这人似乎并不察觉到这个用词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顾千秋又翻手给仇元琛倒了一杯茶,见郁阳泽还站在门口没动,就忍不住问道,“过来让我摸摸。” 郁阳泽走过去。 顾千秋搭上他的手腕,然后就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捏了捏他的胳膊和腿。 仇元琛也伸了手。 两个人就像是在街边挑选一个布娃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半天,最终由顾千秋总结出结论:“不错啊。” 仇元琛哼道:“总算是结束了。” 不然他怀疑自己的老铁,就算到天涯海角、折腾个百八十年,也要亲手把郁阳泽给弄得生龙活虎。 而且不出意外的,肯定会抓上免费劳动力的他。 顾千秋疑惑:“那六壬书院的草书怎么还没来?” 别说是天碑无上的排名改变了,就算是普通的良玉榜,只要有排名上的变动,六壬书院的草书肯定就会传遍大江南北。 顾千秋更疑惑:“难不成你没上无上榜?”他自言自语了起来,“不应该啊!就以现在这榜单上的三瓜俩枣,你这个水平应该够了呀!” 郁阳泽:“……” 好像被夸了也不开心。 仇元琛:“……” 好像莫名其妙就被骂了一句呢。但是他拿不出证据。 仇元琛决定扳回一局:“哼!肯定是‘你’的出现,让你的前男友神思不属,忘了这档子事儿了吧。” 顾千秋:“……一派胡言!” 他一拍桌子,宣布:“好!我们现在就剩最后一件事了!” 顾千秋笑着看向郁阳泽:“此事做完之后,我就要回惊鸿山跟你师祖结伴养老去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隔个十天半个月的,送些酒上来就行了!” 郁阳泽表情忽然一僵,但被他很快的遮掩过去。 第169章 仇元琛不满道:“又有什么事啊?” 忽然,敲门声起。 顾千秋道:“就是此事,你且看我怎么忽悠吧。” 第78章 客房门打开。 颜子行和公仪濛站在门外。 他此时果然已经听话的去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这张脸一露出来,果然有些了不得。 公仪濛在旁边挑了挑眉毛。 不当乞丐之后,颜子行大概凭空年轻了几十岁,五官长相居然是比较含蓄的那一卦,清秀非常。 大概是常年没以真面目见人,见大伙儿都不说话,他还有些害羞地摸了摸鼻子。 顾千秋亲昵地招招手:“子行啊,快些进来。” 他笑得像个成了精的大狐狸,专骗脑子不好的清秀少年,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顾千秋将他拽进房门,还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笑吟吟地递过去:“先饮茶吧。” 颜子行不敢喝:“到底何事?” 他现在浑身都长满了鸡皮疙瘩,只要顾千秋不是要当他们不二庄的庄主,他都能一口答应下来——实在没必要继续这么折磨他了。 郁阳泽站在一边,收回目光。 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师父都没给我倒过茶。 但是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 姓顾的不讲礼貌、心思深沉,他还是同悲晚辈,这茶喝了容易折寿。 一抬眼就跟公仪濛对上了眼神。 公仪濛用眼神说:看吧?我小师叔真的是美人! 郁阳泽漠然的把目光挪走。 有时他很庆幸,自己能入同悲盟、上惊虹山,做这个人在世间最亲密的关系。 但有时他也苦闷,为什么自己不能与他同岁,没有年纪、辈分和身份的桎梏,就像仇元琛、像面前这个颜子行,知道他的一切过去,参与他的生活,与他并肩而立。 而不是一遇到事情,顾千秋就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护在身后。 颜子行坐立难安,虚弱道:“顾盟主……” 顾千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这个嘛……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可怜,身受重伤、神志不清、都快被憋成变态了。但是呢,我心好,见不得这种事情,所以想请你救救他。” “!”颜子行瞪大眼睛,“我不会医术的!顾盟主,你是不是……” 大概是郁阳泽的剑意已经呼之欲出,让颜子行那一句“是不是脑子有病”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 顾千秋莫名:“我没说让你去治病啊?” 颜子行:“啊?那什么人、什么情况,你和仇楼主都救不了,我能救啊?” 说到这里,公仪濛也来了兴趣,安静听着。 顾千秋笑着说:“你不是这代不二庄里手艺最好的么?江湖有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 颜子行打断他:“什么啊?当今世上手艺最好的,分明是褚庄主。” 顾千秋一拍他的肩膀,刚想开口,忽然感觉到一道冷凝的目光,稍稍抬眼找了一下,没发现是从哪里来的,但就是令人有些不适,遂神色自然地收回了那只手。 “子行啊!别谦虚了!” 顾千秋给他一个我懂,我都懂的眼神。 “谁不知道你当初与褚师玉互相谦让庄主之位,最终上任庄主以你不专心于师门手艺、天天跑出去跟人比武为由,才把庄主之位传给了褚庄主。她自然不如你。” “喂!”公仪濛在一旁不满道,“你这外人怎么能随便聊人家家事?!” 郁阳泽错步,挡在她和顾千秋之间,手都快碰到侠骨香的剑柄了。 像是一个冷面无情的守护神。 顾千秋根本不在意她,摆了摆手:“因为我没素质。” 他看向颜子行:“行了,行不行就是你一句话的事。颜公子,该做出决断了。” 颜子行看着他。 往事种种,浮现眼前。 顾盟主虽然嘴上说着“啊,不行也没关系”,但是他若是真的敢吐出一个“不”字,估计他今天走不出这房间门。 但是他让救人、不是杀人。 怎么算都是一件好事。 颜子行认真道:“我尽力为之。不一定能成功。” 顾千秋道:“就等你这句话呢。好了,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的。阳泽,送客。” 颜子行一个“啊?”字还没出口,就和公仪濛一起,被郁阳泽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公仪濛站在门口,不可思议。 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颜子行,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最终痛苦道:“我本以为、以为顾盟主是个清风霁月的人物!” 颜子行沧桑地笑了一下。 他觉得,今天这短短的一日,比他娘的同悲盟门口要饭三十年还难过。 但能见到故人……总归是令人欣喜的。 就在此时,门“哗啦”一声又开了。 仇元琛举着轩辕剑,无情地通知道:“他的身份,出去后不能乱说,就你俩知道。不然坏了‘千秋同悲’的大事,小心他铲平你们不二庄。” 两人同时虎躯一震。 而顾千秋忽然从他身后钻出来唱了红脸,认真平静地看着他们,说:“子行,我是信得过你的为人,才会在你面前袒露身份的。相信公仪姑娘,也是如此。” 第170章 颜子行:“!” 公仪濛:“!” 他们还来不及生出一种啊我居然被顾盟主信任了的感动,仇元琛就再一次狠狠拍上了门板,把两人尚未来得及酝酿的情绪全都拍得稀碎。 屋内,仇元琛抢过顾千秋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道:“啧,到底救谁啊?难道你背着我,在外面还有别的老铁了?” 顾千秋也不介意,自己又掏出一个茶盏,满上茶,淡淡道:“噢,呼延献。” 仇元琛:“啊?” 顾千秋无辜道:“都说了我跟他是朋友,你还不相信。” 仇元琛:“我不信,你能那么好心?” 顾千秋严肃道:“老仇,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啊?我这人说话,素来一言九鼎。” 往事种种、累累罪行,仇元琛都懒得接他话茬了,“切”了一声。 顾千秋笑而不语,忽然看见郁阳泽站在自己身边,那目光有些奇怪。 莫名其妙的,顾千秋生出了一种亏心感。 但他思索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徒弟的事。 于是他试探着说:“喝茶么?” 郁阳泽倔强地把脑袋一扭,不理他。 气氛当真是往奇怪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仇元琛咳嗽了一声,又问:“你刚刚在寺里,遇见俞霓了?” 顾千秋宛若个洪水里挣扎的人抓到了稻草,立刻把注意力全放回了仇元琛身上。 “可不是嘛!”顾千秋悻悻道,“俞霓那逼人品不行,打我就打我,还他娘的弄了个幻境。” 郁阳泽眼看顾千秋真不让他喝茶,生了一会儿闷气,鼓足了勇气就一屁股坐在顾千秋身边,从他手里抢了个杯子。 然后在顾千秋略微讶异的目光中,喝了一口。 但其实,在不为人知地方,他很紧张。 另外一只手藏在衣摆下,颤抖得不得不掐住了掌心。 这里是顾千秋刚刚喝茶的地方。 他这么做……师父不会发现什么吧? 但顾千秋当然并没有想那么奇怪,他只是觉得自己师父的威信立不足了。 仇元琛敢抢也就算了,怎么连郁阳泽也敢抢!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顾千秋却没吭声,默默又给自己翻了个杯子倒茶,这回还很心机的把茶杯放在自己这侧的桌面上,用胳膊护着。 但仇元琛也没发现这有什么问题。 他表情有瞬间的奇怪,似乎想说什么,但忽然看了一眼郁阳泽。 顾千秋便道:“不用瞒着他,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呗,阳泽在我这里,跟你是一样的。” 郁阳泽:“……” 听了前半句很感动,听了后半句想杀人。 仇元琛忽然表情一怪,就笑了。 那一刹那,认识他多年的顾千秋就知道他放不出什么好屁了,当机立断想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仇元琛快速道:“你不会对俞霓心软了吧?”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放屁。” 仇元琛翻旧账似的说开了:“当初我俩从血海回来,差点就重伤不治。老头儿把我带回离恨楼养伤了。” 郁阳泽身体轻微前倾。 虽然面上不表,但他非常想听这个话题。 “我醒来之后呢,得知你丫居然去北海转了一圈,还跟那边的凶兽抢东西。” “急去合欢宗捞你的时候,你倒在俞霓门前,我当时还以为你死透了,连葬礼上的送别词都想好了。” 仇元琛说这话的时候在笑,但和平时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那种插科打诨的神色不再,只留下嘴角冰冷冷的弧度,预示着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话题。 顾千秋:“……” 顾千秋叹了一口气:“老仇啊,你太小看我了。无论当初如何情深意重,现在也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他看着仇元琛的眼睛道:“我给了俞霓一刀,扎在心脏上,不知死了没有。但合欢祸害遗千年,估计是没死成的。所以老仇,下次见面,帮我宰了他,成么?” 仇元琛这才终于满意。 他笑起来,又是平时那个插科打诨的离恨楼主了。 第79章 顾千秋喝完杯中最后一点茶,起身。 “但俞霓受伤,合欢宗无人也乱,好机会啊。”他伸了个惬意的懒腰,“咱们走吧!” 郁阳泽默默跟着起身,俨然是一副,师父要去哪里,他就要跟去哪里的样子。 仇元琛不满道:“我是你仆人吗?!” “我暂时不缺仆役。”顾千秋回眸,狡黠地笑着说,“你是我老铁啊。” 仇元琛追上去骂他:“认识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磨难了!哼,无论我之前做过什么恶事,认识你之后,也算一笔勾销了!” 顾千秋决定当什么都没听见。 他亲昵地伸手想去勾郁阳泽的脖颈,却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不允许,只好抱憾止住。 遂伸手挽住了郁阳泽的胳膊,打算快步逃离仇元琛无休止的叨叨,才走出去一步,顾千秋就猛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个动作有些不对? 侧目去看,郁阳泽的表情自然,垂眸看着他,眼底写着单纯、无辜、疑惑、理所当然等等等等意思。 顾千秋又问了自己一句:是不是想多了? 第171章 他没来由的气了一下,松开手,瞪仇元琛的时候,连带着瞪了一眼郁阳泽。 遂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气冲冲地就走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郁阳泽虽面上装得滴水不漏,但身体僵得像根顶天立地的木头,如果不是仇元琛还在盯着他,他肯定已经抖起来了。 虽说身体上偶尔的小触碰已经不算异事。 但他永远都跟第一次般,提起来就颤抖。 “你没事吧?”仇元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并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那黄泉清气克你,你要死了?” 顾千秋本来慢慢走在前面等他们,听见这话就猛地回头,眼看着就要抬步回来。 郁阳泽不理仇元琛,朝着他师父走去。 此时,千里之外。 黄泉地界。 鬼长安内街道无人,比前段时间更加萧瑟而鬼气森森。 若是寻常人间的帝王,随便带着民众出征,继而搞得血流漂橹、民不聊生,肯定是要被推下王座的。 但凡脑子清醒的帝王,也不可能在如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做出这种决定。 但是凌晨还是这么做了。 究其原因,其实是鬼修内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且就算这一战死伤了无数鬼修,只要凌晨本人还高悬在天碑无上榜,他就永远是鬼主。 除非,出现一个更高的排名。 所有鬼修都受重伤,若游魂一般飘荡。 “凌晨不见了。”有人嘶哑着嗓子说,“他根本没回黄泉。” 有人接茬:“磋磨也没回来。” “我看就是死了。那可是‘宝月盈琉璃’,会准许他活着回到鬼长安吗?” 他们聚在一起,意义不明地怪笑几声。 继而看向华丽诡谲的无垢楼。 三十三层的吊脚楼装饰繁杂、汇聚了整个人间不得见的盛景,据说藏着凌晨百年来收藏的所有宝物。 那楼火光荧荧,映在每一个鬼修的眼底。 凌晨不在,磋磨不在。 他们就像是夜色中看见火光的飞蛾,汇聚起来,朝着无垢楼走去。 而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一个鬼修脸朝下趴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烂的不成样子了,肩颈上有暗淡的红光一闪一闪的,间或会出现一些繁杂至极的赤莲纹,但总是暗淡回去。 他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而在谁也看不见虚空中,有两个人影交杂在一起,你死我活地争斗。 鬼主颐轻描淡写中夹杂着一丝奇异,问道:“为什么还在挣扎?不痛苦么?” 永思闭目不答。 面对这千年老鬼的压迫,他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松懈,立刻就会溃不成军。 但是……他还有事要做。 他还有必须要拯救的人。 鬼主颐显然占了极大的上风,语气淡定而嘲讽:“哈,你知道我是谁,又为什么还敢用黄泉清气召唤我?与虎谋皮,就要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啊。吞噬我的力量?你还挺有胆子的。” 永思的牙关咬得死紧。 极度的痛苦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蔓延在他的每一根血管中,让人每一秒都会生出一种“死亡未必不是解脱”的想法。 鬼主颐欣赏着他的痛苦和挣扎。 但在这可怖的压迫之中,面对每一秒涌上来的煎熬,永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信念,硬生生撑着他的脊骨和神魂。 至少,他到现在还没有输。 没有能把易流带走。 易流还落在那些人手中。 他不能死。不能输。不能死。不能输。 鬼主颐的表情微微改变。 不为人知的煎熬折磨着他的心神—— 鱼影琼扇柄。 那个少年口中的“故友”。 他要找到那个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两个人都有世间最坚定的信念,他们针锋相对,永不退缩。 漫长的争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那角落里的鬼修忽然抽搐了一下。 没有人注意到这具“尸体”。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动作自然地扯了破烂的衣服盖住自己肩颈上的暗淡红光,随即擦了擦脸,拍了拍灰,神情自若地走远了。 另一边。 顾千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叹息:“哎,可惜霜雪明没弄回来。” 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拿到了数枝雪和霜雪明,居然没有制霸修真界,而被人当成了个花瓶争来抢去的。 顾千秋愤愤:要是他的话,早把那群人全都挨着暴揍一顿,让他们跪在地上忏悔三年! 郁阳泽看着他,道:“我去……” 顾千秋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你去个屁,你知道人家什么来头吗?你知道琉璃现在锤你都不用开天命的吗?” 郁阳泽:“……” 郁阳泽倔强地不理他了。 仇元琛就在旁边笑:“啧,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当真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 顾千秋难得没跟他对呛,沉吟了一下,说:“据我了解,世上能合理做到此事的,只有夺心宫。” 仇元琛道:“夺心宫神憎鬼厌的,已经几百年没出过老祖宗赏饭的了。你知道他们现在接什么生意么?” 顾千秋很有兴趣:“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坑蒙拐骗?” 第172章 仇元琛哼笑:“坑蒙拐骗吧。他们现在换张脸去帮人抓奸,钓鱼执法。啧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顾千秋:“……” 顾千秋忍俊不禁,但还是道:“但有例外啊。夺心宫不是出了个小天才?据说当时老宫主笑得差点合不拢嘴,还以为他们总算要翻身了。” 仇元琛就“啧”他:“都说那人死透了!你不长耳朵,还是不听我说话?” 顾千秋也“啧”了回去:“凡事总有例外。她不‘死透’、她不从良玉榜上除名、她不自绝一身经脉,她哪里敢冒充我?” 顾千秋用一种隐秘矜持而理所当然的目光看着两人,说:“鄙人还是有些薄名的。” 郁阳泽很捧场地点点头。 仇元琛则道:“切。你不如仔细想想,他冒充你到底是要干嘛?为了黄泉清气,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凌晨骗?” 顾千秋沉吟道:“可能因为是地下恋?” 仇元琛:“你跟琉璃也没多光明正大好吗?!” 顾千秋:“琉璃这边好歹有人知道嘛,凌晨那边除了磋磨,就剩他本人了。而且你觉得一个仙盟盟主走进黄泉,活着出来的几率很大吗?” 仇元琛一想,被他的逻辑说服了。 郁阳泽心中堵了一口郁结的气,根本不想插话——就算他想,也没什么理由和身份。 当初的事全然与他无关,他也知之甚少。 趁着顾千秋和仇元琛乱七八糟地说话,郁阳泽杵在顾千秋身边,一点一点、悄悄地拉上了顾千秋的袖子,后者没有发现,他又大胆一些,想去握顾千秋的手腕。 但瞬间就被顾千秋抓包了。 姓顾的莫名其妙扭头,盯了他只一秒钟,就意识到这个话题不适合在小徒弟面前提起。 于是他很顺畅地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腕,把话题转了。 “等事儿忙完,你就回同悲盟去当盟主,然后勤学苦练,帮我弄死令狐良剑和严之雀那俩傻'逼,你师父我这辈子的愿望啊,也就满足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郁阳泽,开玩笑。 此时阳光正好,少年人的眼睛里盛着细碎的光,神采飞扬地挑眉,却又老成地自称着师父,形成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郁阳泽嗓子一动,隐秘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手臂很僵,但被握住的手腕却比任何时候都敏感,温度顺着皮肤传递,活生生的。 大概花了十二万分的努力,郁阳泽摇了摇头。 顾千秋挑眉:“你有意见啊?” 郁阳泽道:“你……当盟主。” 顾千秋立刻撒手,做了一个讨饶的动作,哭笑不得地说:“你就饶了我吧,我上辈子已经为修真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欠多少都两清了,能让我过几天安稳日子么?” 郁阳泽就接道:“那我们去隐居。” 说完,他才觉得这话似乎有些不妥。 但顾千秋没察觉出来,先是用一种“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叫隐居吗”的表情看他,继而似乎为了不扫他的兴,才应声。 “好啊。隐居。”他看向仇元琛,“老铁你打算干什么呢?你种地吧!我来做饭!”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才不去。” 顾千秋“噢”了一声,对郁阳泽说:“那你来种地,我继续做饭!” 这个话题居然就这么飞远了。 郁阳泽感觉有些隐秘的高兴,还没来得及同意,就听仇元琛在旁边:“得了吧!就你那做饭的手艺,三天不把郁阳泽吃死,就算他命硬的!” 郁阳泽:“……” 郁阳泽含蓄表示:“我可以的。” 顾千秋本来已经升级成了战斗模式,要跟他老铁嘴炮大战三百个回合。 忽然听见这句,他猛地就气消了,一笑。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青雾镇上百里了。 他们头顶,很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只乌鸦,盘旋了一下找方向似的,就振翅往更远处飞去。 仇元琛浑身起了不知名的鸡皮疙瘩,刚想直接戳破郁阳泽和顾千秋之间的奇怪气氛,忽然眼神一凌,猝然抬手。 一道灵力快速攀援而上,裹挟着乌鸦就飞回了仇元琛手中,那只倒霉的鸟被他捏住。 “怎么了?”顾千秋问,“你忽然想吃烧鸡啊?” 仇元琛跟那只鸟对视了一会儿。 鸟歪着脑袋,滴溜溜的眼睛一转,就开始挣扎,仇元琛就松了手。 “它在偷看我们。”仇元琛说,“好像是偷看郁阳泽的。” 顾千秋:“……”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快步离开,浑身上下写满了:此人有疾,速走速走。 仇元琛顿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有些风声鹤唳,刚刚也检查过了,只是一只普通的乌鸦而已,他快步追上:“等等!去我家还不等我?!” 而此时,青雾镇上。 一个少年捂着眼睛,咧嘴笑了,喃喃: “不愧是离恨楼主。真警觉啊。” 今天街道上太多仙修了,他站在那里,也没怎么引起人的注意。 但若是顾千秋在此地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少年是他之前在天命中偶遇的那一位。 他慷慨地分了半块石头给他坐。 而这少年投桃报李,在狂风之中拽住了他。 他仔细回忆刚刚看到的一瞬间场景。 第173章 乌鸦根本不敢飞得太近,只有一瞬间的停留,都被仇元琛当场抓住了。 但那一瞬间的场景死死烙印在少年的脑中,越回想,越清晰,越狂躁,越冷静。 究竟是真是假? 究竟是不是他? 可是自己亲手带人把他打死了。 那般情景,他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少年的思绪一个接着一个,按下这头、浮起那头,最终将自己逼近绝路,双目赤红。 而这时,另一个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五师兄?你怎么了?” 少年摇摇头,说:“你先回师门复命吧。我现在……有事要做。” 青雾镇上起了微风,卷起他垂在一侧、松散捆住的头发。 继而露出少年人被头发挡住的侧颈,一道狰狞无比的剑痕。 第80章 十天之后。 自在跪在佛祖面前嚎啕。 “师父!你听我解……!” 一道灵力飞旋而出,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头猛地偏向一边,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琉璃素来冷情,遇事往往一眼看过去,就能令他人闭嘴。 这般直接动手的,还是第一次。 自在锲而不舍,继续嚎啕:“师父!你听我解释啊!” 他当日敢在众人面前直接出手偷袭琉璃,早该料到这么一天。 眼看下一道灵力还要席卷,自在闭着眼睛,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喊出:“那不是顾盟主!” 琉璃一顿。灵力消散。 自在等了很久,见琉璃不再有动手的迹象,就磨磨蹭蹭跪到他师父面前去了。 在世佛的身后,佛像垂眸,慈悲的目光笼罩着他。满室青灯,烛光微微跳跃,斑斑驳驳的痕迹。 自在犹豫着去看他师父。 琉璃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身上伤痕已经全消,但是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好似脊背微曲,他垂首垂眸,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起来。 “师父?”自在犹豫着小声问。 “……”琉璃眼皮颤了一下,忽然弯了一下嘴角,是个苦笑,他轻声问:“是么?” 他这话,不像是在问自在,而是在问自己—— 俞霓、仇元琛、郁阳泽,甚至还包括“顾千秋”本身……他们如此诡异的行为和目光,若有若无的暗示,他当真没有发现吗? 血淋淋的真相被撕开。 就像仇元琛说的,他只是,不想、不愿、不敢承认罢了。 自在眼睁睁看着琉璃脊背越来越弯,最终把脸埋进了掌心里,发出了一丝细微不辨的……呜咽。 自在浑身一抖,心中的震惊和恐惧前所未有的强烈。 抬头去看,那巨大的金身佛像也流下了一滴泪来,寂静无声,但是毁天灭地般的喧嚣。 “师父。”自在身上的吊儿郎当样全都被收起来了,稳重而思索地道,“但是顾盟主,也许真的还活着。” 琉璃一顿,看向自在。 自在把自己在后山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一遍,还有在鬼长安内的见闻,最终得出自己的判断:“那个叫季清光的合欢弟子,也许就是顾盟主。” 琉璃微微蹙眉。 他的眸子比常人颜色更淡,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容易产生非人的怪异感。 以往活佛在世,便让人觉得是见到了西方渡世极乐世界。 现在,则无端让人胆寒。 自在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但他有自己的判断: 其实顾盟主也没有怎么好好地隐藏身份,在鬼长安的时候,若不是他已对“顾千秋”的存在深信不疑,那几剑、包括俞霓和凌晨的态度,还是很可疑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仇元琛和郁阳泽。 这两个人是顾盟主尚在人世的时候,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 他们对“顾千秋”视而不见,却对季清光格外上心。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逻辑。 但是他和琉璃都视若无睹。 何其可笑! 自在犹豫着要不要安慰一下琉璃,就在这时,门忽然被叩响了。 自在观察了一下琉璃的表情,见他似乎没有听见,就自己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小沙弥,行了个礼。 递过来一个东西。 自在一眼认出,那是六壬书院的草书——居然这个时候送来了。 打开草书,自在猛地停住。 他早已知道自己跌下了良玉榜,所以去看的是无上榜。 但他没想到,变动居然这么大! 离恨楼,意气生内。 顾千秋拿着一只瓢,不满地敲了敲栏杆,道:“啧,你站在那当门神呢?你这人……嘶!眼里没活儿啊!” 郁阳泽被平白无故地扣了一大顶帽子,不忍直视地看着顾千秋把意气生内翻了个七七八八,眼见着还要往下种小葱大蒜什么的。 他觉得,自己师父还没有被仇楼主弄死,一定靠得是他们曾经情比金坚。 但是转念又一想,若是顾千秋要在他的问心生里种地…… 那除了顺着他,自己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郁阳泽刚打算过去当劳力,仇元琛就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顾千秋还在那边唧歪:“也就是姓仇的太小气,只准我种菜。不然弄点鸡鸭鹅什么的回来养,生态环境多好啊!” 仇元琛咆哮:“种地已经是底线了!你要是敢弄满地拉屎的鸡鸭回来,你就跟姓郁的出门要饭去吧!” 第174章 顾千秋表情一僵,放下瓢,用帕子擦了擦手,热情地说:“老仇,挨完骂啦?哟,给我带的什么好东西?” 仇元琛一把将东西丢到他胸口。 顾千秋也不生气:“噢,六壬书院的草书,南宫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干嘛了。” 他将草书递给郁阳泽,支使道:“念。” 郁阳泽老老实实展开了草书。 “仇楼主,您第三了。” 顾千秋往自己手心吐了一口热气。 小院内有一个凉亭,仇元琛端了个茶壶过来,顾千秋给三人都倒上茶,笑着揶揄:“老仇,探花郎了。” 仇元琛嘴角一抽,并不是很高兴。 怎么说呢。 他本人没有任何进步,能往无上榜爬,全靠同行衬托,死得死、伤得伤。 顾千秋道:“别摆这副表情。时也命也,乱世之中,逆水行舟,老仇,你坚守住本心也算进步啊。” 仇元琛冷笑一声:“说得好听。” 顾千秋对郁阳泽道:“从头念吧。我看看现今天下无上榜,到底是些什么货色。” 他顺畅地补充道:“我说的是人品。你俩难道没发现,除了你们,这榜单上的人品都奇差吗?” 仇元琛冷哼一声。 郁阳泽当没听见,乖乖从头念道:“令狐良剑、穹旻、仇元琛、南门明珠、俞霓、满上醉、凌晨、永思、琉璃……” 他念了九个,最后一个不知怎么,没第一时间说出来。 顾千秋替他顺当接了:“郁阳泽。” 郁阳泽有些含蓄地垂下目光,轻轻颔首。 这个名字被叫了几十年,谁都能喊,并无特殊。 但顾千秋鲜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此时笑着念出来,好似在舌尖转了一下、有种别样的意味,让郁阳泽更不好意思了,垂下了头,耳尖发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千秋发现了他的窘态,笑着打趣他,“天碑第十而已,以后你可是要当天碑榜首的人。” 仇元琛在旁边咳嗽。 顾千秋砖头笑着问他:“怎么?要我家小阳泽让你啊?也行,如果仇楼主需要的话。” 仇元琛没好气:“公平竞争!” 顾千秋显然心情很好,道:“那你让让我家阳泽吧,他年纪小,都是你应该做的。” 仇元琛握了一下拳,以示威胁。 他们这样打闹,郁阳泽都习惯了,此时他脑中徘徊不去的,是那句“我家阳泽”。 虽然只是师徒之间的指代。 但听起来,就是如此令人怦然心动。 郁阳泽在高兴之余,却又生出了一种难过。 顾千秋始终都拿他当作孩子。 但他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在郁阳泽胡思乱想的时候,顾千秋已经拿起了那张草书看,挨着点评。 “南门明珠果然藏了实力,只不知道为何忽然不藏了,发生了什么?” “俞霓、凌晨都受了伤,排名有所下降很正常。就是这个琉璃,降得也太多了。” 仇元琛淡淡道:“他佛心已失。” “也是。他在琉璃寺要办婚宴的时候,佛心就已经动摇了。也不知道济世大师怎么没抄着禅杖,给那个顾千秋打死?所以果然还是针对我啊。” 仇元琛哼笑:“拗不过琉璃吧。” “也是,管他的。他失了佛心,下次再见面,把他弄死就方便多了。” “永思这边,应该是和鬼主颐融合了。你们看,评语是‘赤莲观葳蕤’。” 仇元琛道:“命格太轻,还要妄想黄泉清气、天碑留名,只能落得个这种下场。” “人家确实天碑留名啦!你少看不起他,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仇元琛道:“所以害人害己,生不如死。” 仇元琛话糙理不糙,顾千秋叹了口气。 “鬼主颐重新睁眼,估计修真界要乱了。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等我救完了人,就回来种地!” 仇元琛想骂他,顾千秋却摆摆手,指着草书上一个分外陌生的名字,问道:“这人是谁?哪路神仙?” 把盏共孤光,满上醉。 一个听起来根本不像人名的名字。 出乎预料的是,仇元琛也摇了摇头。 去看郁阳泽,郁阳泽乖巧无辜地眨眨眼睛。 “奇也怪哉。忽然冒出来的名字。” “要么去六壬书院问问?” “以我的身份,去问,南门明珠不一定能告诉我啊。” “想什么呢?当然是我去问!” 顾千秋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他,道:“老仇,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形象有些什么不太清晰的认知?” 仇元琛沉默一秒,怒骂:“还不都是因为你!” 眼见他就想动手,郁阳泽默不作声的把顾千秋护在身后。 老鹰捉小鸡似的原地追着转了两圈,顾千秋笑得愈发欠揍,装模做样地感慨:“有徒弟真好呀!老仇,你也去收一个吧,不然总是一对二,你吃亏啊!” 顾千秋躲在郁阳泽身后,打闹的时候已经扯住了他的袖子,笑得快站不住了。 仇元琛怒喝:“你替我找!” 顾千秋笑道:“找就找!你等着!” 此时,同悲盟内。 严之雀手中拿着一卷草书,看着面前形容有些沧桑的书生,温声道:“南门院主,怎么劳烦您亲自送来了?” 第175章 微风卷过同悲盟的万里青山。 南门明珠遥遥看了看熟悉而陌生的惊虹山,沉声道:“我心中有疑,前来寻求一个答案。” 严之雀拢了一下头发,显得很温柔。 本就是温婉的长相,更别说站在这秋寒微风里,清瘦得像是要随时乘风而去。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与千秋……” 南门明珠忽然笑了一下:“是的。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只是未来得及结成道侣。” 顾千秋和严之雀的事情,虽说是在同悲盟内部闹的难看。 但有心之人想要打听,也不是什么困难的秘密。 更别说对此感兴趣的是南门明珠。 据说这位“太极生天地”的功法有些特殊,天地之间发生的事情,只要他想知道,没有查不到的。 ——除非是排名在他之前的人的秘辛。 “你想问这个千秋是不是真的?”严之雀柔柔地笑,“不妨实话告诉你吧。不是。他不是真的。他只是一个胆大包天……” 南门明珠打断道:“我不信。” 南门明珠迎着许多同悲弟子不善的目光,说道:“当年你与千秋闹得如此难看,我实在不信盟主大人您,说的有关他的任何一个字。您也能理解吧?” 严之雀表情微微一冷,继而就微笑着说:“那院主大人,您如此情深意重,怎么没与千秋结成道侣、得个善终?我虽修为不济、不讨人喜欢,但总归是千秋最喜欢的人。只是少年时,我钟情的是令狐师兄,拒绝了千秋而已。” 严之雀笑得无懈可击。 南门明珠教养极好,才没当场吐出“狗男男”三个字,但表情很不善。 “那又如何?”南门明珠说,“最终谁都没有拥有千秋。他是一阵风过,谁能留住他?” 他整理了一下袖子,说道:“严盟主,今日我要亲自见他,答案我会自己判断,烦请让路吧。” 此时,这个平日里温和好说话的书院主人凌厉起来,好似一把潜藏在粗麻布下的古剑,寻常看不出锋芒,但露出剑锋一刻,便足够令人惊心动魄。 严之雀表情不善,一个错步挡住他:“令狐师兄正在山上!” 南门明珠说:“那又如何?” 两人目光交锋了几秒钟,南门明珠忽然一笑,道:“那不如你猜猜,我现今排名第几?‘太极生天地’又真正能排到第几?” 这句话暗示太强,严之雀居然被唬住了一瞬,南门明珠已经错身过去了。 他想追,忽然从惊虹山上传来一道声音:“让他上来吧。” 是令狐良剑。 严之雀,包括所有同悲盟的弟子,均停下了动作,眼睁睁看着南门明珠朝惊虹山而去。 “盟主,你……怎么了?” 身侧有繁阴的小弟子关心地问。 严之雀阴沉的表情瞬间烟消云散,他温和地提了提嘴角,道:“无事,你们回去练功吧,此时我和令狐来处理。” 繁阴的弟子们都纷纷回去了。 严之雀表情又沉下来。 他的五官是很干净的长相和排布,平日里总挂着三分温和笑意,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更别说他还有些弱柳扶风的幽兰气质。 ——这可就在修真界太少见了。 在连女子也是抄着刀剑随意动手的时候,一个柔和温吞的解语花,怎么能不讨人喜欢? 惊鸿山上。 令狐良剑终于坐在悲问亭中。 往事种种浮现在眼前。 “令狐师兄!今日晴好,不如我们下山喝酒去吧?叫上隔壁元琛一起!” “令狐师兄!山下说书的排了个段子,居然造谣你喜欢我,太过分了!我们必须给他们个教训!” “令狐师兄!你看不惯小阳泽,就是看不惯我啊!” “令狐师兄!……” “令狐师兄?” 令狐良剑猛然一回头,看见严之雀站在悲问亭外,温和地道:“令狐师兄在想什么?叫了你好几声。” 严之雀站在惊虹山景物之中,不知为何,令狐良剑觉得他很突兀。 令狐良剑摇摇头,看向南门明珠,淡淡道:“就在那边,你自己和他聊吧。” “顾千秋”坐在地上,衣着狼狈,面无表情。嘴角微微向下,眼珠不会摇晃似的盯着一个方向,令人很不舒服。 这一切出现在顾千秋脸上,太不合适。 现在,别说是他们这些与顾千秋相识的人,就算是个普通弟子来看,也能一眼察觉,这不该是顾千秋。 他没有继续再装了。 南门明珠不需要问话了,只需要这一眼,他已经断定了:眼前这人绝不是顾千秋。 居然当真不是顾千秋。 南门明珠闭了闭眼睛。 惊鸿山上素来风比较大,他还是第一次吹到。 那边绝顶之上,有一座白色的楼阁。 “那就是白玉京吗?”南门明珠喃喃问。 但其实,惊鸿山上,除了白玉京,又有什么呢? 南门明珠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这两个从无交集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居然生出了一种故友的感觉,并不违和。 “是啊。”令狐良剑淡淡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南门明珠似乎想往那边走。 第176章 令狐良剑开口道:“你进不去。白玉京有仙人遇我尽低头的禁制,除了他,没人能进去。” 这般骚包的名字,也就是顾千秋能起出来了。 南门明珠忽觉身后有隐隐的灵力涌动,是令狐良剑,他并没有直接戳破,而是忽然回首。 两人对视。 南门明珠笑着说:“令狐仙尊。我不能拥有他,你也不能,琉璃不能、俞霓不能、凌晨也不能。” 他似乎说得很开心。 “我们如此痛苦的原因,都是自作自受。你说是吗?” 令狐良剑淡淡道:“是啊。” 第81章 “老仇。” 顾千秋站在分岔路口,故作深情地去握仇元琛的手,被仇元琛反应迅速地躲了。 “千万要帮我把霜雪明偷回来。” 仇元琛双手环胸,轩辕剑闪着寒芒。 如果面前不是他情深意重的老铁,看起来就像是会随时拔剑剁下他的狗头。 “你让我堂堂离恨楼主去给你做梁上君子?你是真敢想啊。”仇元琛哼了一声,“拿霜雪明,你到底想干嘛?” “……”顾千秋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看不惯霜雪明落在别人手里!有问题吗?” 仇元琛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补充:“能拿回逢春最好。” 这回连郁阳泽都忍不住了:“师父,逢春挂在同悲盟的大殿上。” 以仇楼主单枪匹马的实力,有些小劣势。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跟他回瞪。 仇元琛哼了一声,道:“记住你在天碑面前说过的话。” 顾千秋挥挥袖子,把仇元琛赶走。 一扭头,郁阳泽安静地看着他,虽然一个字没说,但顾千秋明白他想说什么。 “走吧。”但顾千秋没回应他。 如果他上了天碑,天道就会发现自己桌上的熟鸭子站起来打了套七十二剑式,到时候他不死也得死。 但是琉璃寺中受制于人的情况,他宁死也不想经历了。 大不了,天道弄死他,他顺手把这些人渣全部带走,还修真界一个清净。 郁阳泽还站在原地没动,顾千秋就折返回来拉他,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听话。” 如果是曾经,这幅场面就很正常,充满了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但是现在,顾千秋没奈何踮了踮脚,搞得不伦不类的。 他摸了摸鼻子,假装生气:“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那郁阳泽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是选择顺着他了! 仇元琛其实原本是个好人,但跟顾千秋熟识之后,就往偏门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 现在嘴上说着不偷东西,其实分开之后,直奔着同悲盟就去了。 顾千秋和郁阳泽一路到了天水河。 坐上一条小船,顾千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就打算找个地方靠一靠。 但是他们为求不引人注目,这乌篷船小得可怜,他压根儿没地方靠,无奈叹了口气。 郁阳泽忽然伸手,把他拽得一个踉跄。 两人坐在乌篷底下,郁阳泽淡定道:“师父,休息吧。” 顾千秋维持着一个半趴在他身上的动作,觉得实在是太怪了,一推他,自己坐起来。 “休息个屁!”他直接强词夺理,“现在我们可是没了免费护卫,真遇到事情了,你打得过么?还不去好好修炼!” 他劈里啪啦骂完,自己坐到船头去。 郁阳泽轻轻翘了一下嘴角。 两人偷偷潜入合欢宗,轻车熟路。 不知道俞霓在不在家,所以他们没打算去人间极乐宫,直奔缘灭楼外。 这里是禁地,被抓住是要直接弄死的。 忽然,郁阳泽一抓顾千秋的后领,将人轻飘飘地拎回来、放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桃花依旧,缤纷落如雨。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忽然只觉眼中寒光一闪! 啪! 一道银鞭直抽过来,把路径上所有花瓣打得粉碎,这棵树干也被抽出狰狞的痕迹。 顾千秋徒劳地伸了一下手,没抓住。 郁阳泽已经拔出侠骨香,像一头敏捷的猎豹,飞身前略而出。 砰! 长剑撞上细鞭。 霎时间,苗妆看清了这乱闯的贼人是谁,直接怒喝:“郁阳泽!你还敢来?!” 顾千秋叹了口气,在树后蹲下了。 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郎有情妾有意、落花流水君恩缠绵,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变成生死仇敌了。 哎,以郁阳泽这个冷情的性子,错过了苗妆,也不知道还有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苗妆右手不翼而飞,现在是左手执鞭。 但意外的是,她左手居然用得也不差,估计假以时日,就能重登良玉榜。 苗妆一鞭挡住侠骨香,被迫退了三步,呵斥道:“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叫人?!” 无论她叫来的人是谁,今天的事就肯定被搅和黄了。 顾千秋刚想动,就见郁阳泽不动如山,眉梢都没抬一下,又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从一个偏锋的角度刺出,居然直接逼掉了她的鞭子。 落地。哗啦啦的一响。 这场面似乎在哪里见过。 第177章 “!”苗妆下意识惊呼,意识到郁阳泽真的不讲情面,下一剑直指她的喉咙。 是铁了心要她的命! 不,或者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嗜杀,也没有那么多情绪投入其中。 杀掉她,和杀掉天底下任何一个挡路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和路上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这般危急时刻,苗妆居然笑了一下。 很凄然的苦笑。 就算是被他断了一只手,就算是从一开始的冷漠和利用,她也还是觉得他很耀眼。 眼中冷色的光,和剑锋上的寒芒一样耀眼。 苗妆闭上了眼睛。 “住手!”顾千秋忽然大喝一声。 那侠骨香几乎触碰到苗妆颈部的肌肤,却在这一声令下,生生剑气消散,真就没有再前进一分。 顾千秋用两根指头,严厉地点了一下郁阳泽,对苗妆和气道:“苗大圣女,气大伤身啊。” 苗妆并不如初见时那般飞扬跋扈。 虽然还是个明艳少女的模样,但精神气却往下沉,只有看向郁阳泽和顾千秋的时候眼中生出簇簇火光。 “俞霓呢?”顾千秋更和气地问。 此时郁阳泽已经收剑,走到顾千秋身后,就半步的距离。 他喜欢这个位置。 全天下离他最近,触手可及,却又是在他身后,可见他身上光芒耀目。 “噢。”顾千秋恍悟,“不在家。” 苗妆冷冷地看着他,又看着郁阳泽。 她忽然一笑:“你当真爱他?” 顾千秋:“……” 郁阳泽:“……” 年轻不懂事时,满嘴跑火车,还以为这茬已经全部过去了,怎么还有人能记得? 师徒相认之后,这也太尴尬了。 但两人尴尬的沉默,落在苗妆眼中,则是默认。 她用格外挑剔的目光打量“季清光”。 一个鼎炉,一个百花会上的鼎炉。 “他到底有哪里好?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顾千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早知道这是合欢宗的妖女,不然还是让郁阳泽把她给弄死吧? 苗大圣女年纪虽小,但该长肉的地方全长了,是个傲人的身材……就是不长脑子。 “你这张脸……倒是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苗妆似乎有些好奇,想凑近去看,就被剑气横拦,只好作罢。 但作为一个很在意容貌的姑娘,她看人脸是独有自己方法的。 她说不一样,就是真的不一样。 就算是季清光年纪小,现在长开了,也不能有如此变化吧? 顾千秋抄着手,决定一报还一报:“你刚刚在偷看什么?” 苗妆一顿,顾千秋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悠悠道:“六壬书院的草书啊。哟,郁阳泽不在良玉榜,倒是给苗大圣女腾了位置,又是第十了?” 苗妆曾经分外得意自己这个身份,今日却毫无反应,冷冷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朝她微微一笑,对郁阳泽道:“打晕了事。” 郁阳泽听话就上前。 苗妆连退了好几步,似乎这才想起来他们是闯入合欢宗的贼子。 但肯定反抗无效,几乎瞬间就被放倒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虎从天而降,虎啸震颤合欢宗内桃花树,直扑郁阳泽头顶。 郁阳泽被迫让了一下,随即侠骨香反手挽剑花,以迅雷之势就要把这虎头给剁下来。 一声惊呼,白虎跳开躲避,有人气急败坏地道:“郁阳泽!东西没还我,你还要打债主吗?!” 郁阳泽从来不做口舌之争,侠骨香一抬,就要众生平等地把公仪濛也一起弄死。 顾千秋却不干了:“什么话?姓颜的,管好你家小师侄,什么叫债主?赌输的东西还想要回去,怎么看都是你家人品不行吧?” 颜子行:“……” 颜子行咳嗽了一声,道:“小濛。” 公仪濛不服气地站在旁边。 她已经彻底对传说中的顾盟主和顾盟主首徒失去了任何兴趣。 “我只要你一个人。” 顾千秋对颜子行说,忽然被郁阳泽扯了一下,他虽然没想明白前后关节,但无师自通地改了口。 “我只要你一个人来。她怎么回事?” 公仪濛蹲到苗妆面前,没好气地说:“不二庄接了合欢宗的委托,我来给苗圣女做一双手。有问题吗?” 顾千秋:“……” 顾千秋沉吟:“没问题。但是别告诉她我的身份,也别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不然……我就只能请她跟你一起上路了。” 颜子行:“!” 顾千秋对他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只是在吓唬小孩子,颜子行哭笑不得地转了话题。 “对了,你到底要救什么人?为什么要到合欢宗来?还是……合欢宗的禁地。” 顾千秋看着那栋林间深处的木楼。 朱红色的木制结构繁琐,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也压制不出妖气四溢。 “一个朋友而已。”顾千秋说,“走吧,子行。” 刚刚喊人家姓颜的,现在喊人家子行,顾千秋翻脸不认人、见人说人话的本事,比当年更盛了。 三人一起进了缘灭楼。 第178章 顾千秋和郁阳泽都轻车熟路,拉着颜子行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次郁阳泽已有准备,把落慢一步的顾千秋接在怀里。 颜子行自己一个踉跄,也勉强站稳了。 周围的景色依旧。 还是巨大的莲花地毯,靡靡之音充盈,令人迷幻的各色香气交杂,只呼吸一下,就仿若跌入了一个巨大而旖旎的幻境之中。 但诡异的是,这宴上没有人。 不光是呼延献不在,就连那些到处都是的舞女也销声匿迹。 但宴会上的美食美酒还有,仿若开宴到了一半,所有人都不翼而飞。 郁阳泽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沉吟了一下,猜测:“说不定是他喝醉睡着了?人总不能一直不眠不休地搞宴会吧?” 颜子行面对这诡异的环境有些紧张:“到底什么人?” 顾千秋朝他含蓄一笑:“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又何必问我呢?相信自己,其实答案就是你想的那个,大胆一点。” 颜子行闭了闭眼睛:“宗主献。” 对于这种传奇人物,他们多多少少有些耳闻,但是他真没想到,顾千秋居然还能跟这种妖魔交上朋友! “我不能救他。”颜子行冷静地说,“妖魔现世,必将掀起修真界的腥风血雨。” 顾千秋道:“那鬼主颐也出世了,怎么不见你去鬼长安降妖除魔?” 颜子行说:“这不一样。” 顾千秋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子行,你已经上了贼船,现在想走?晚了。” 他说完,就不再搭理颜子行,开始到处找人,就留下一句:“你若不信,大可去试。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颜子行要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他往前追两步,被郁阳泽的侠骨香拦住,道:“顾盟主,你……” 顾千秋就回头看他:“你信不过宗主献,难道还信不过我顾千秋么?” 颜子行怔怔地看着他。 神凤三十八年末,惊虹山颠,逢春剑落下的声音准确敲在颜子行的心上,响彻五脏六腑。 终于,颜子行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的名号这么好用。”顾千秋小声跟郁阳泽逼逼,“下次还用。”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 忽然,他猛然回身,侠骨香抬起,剑鞘“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一只酒杯咕噜噜地顺着地毯滚到旁边。 那边,靠着拱门站了个人。 赤足、散发、耳上挂着玛瑙坠,绛红色的暗纹袍子被随意搭在肩头,欲露不露的肩。 他双手环胸,神情倦怠,红润的嘴角一弯,像是一朵从地底颓靡盛开的罂粟花。 “你还敢来?”他说。 第82章 “你还敢来?”呼延献淡淡问。 “这是什么话?我答应了要救你的。”顾千秋也跟他笑,“少顶着这张脸吓唬我。” 光线变幻,刚刚活色生香的美人,其实容貌尽毁、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只不过就算顶着这张恶鬼面,也能令人垂涎三尺、心猿意马。 呼延献对他的冒犯不置可否。 “如此客气的出手力度。”顾千秋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酒杯,抬手一举,“这次请我喝酒么?”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劈里啪啦的。 而后,这传闻中被生镇的恶鬼居然转身回去,片刻之后,扬声道:“不是要喝酒吗?还不过来?” 今夜没有盛大的宴会,环境里红的黑的全都浅淡三分,那些诡异的罗汉、舞女、裸身侍女也都不见。 只有呼延献坐在宴会最中央的地毯上,面前一张普通的案几,一壶酒,几碟小菜。 顾千秋也不介意简陋,撩衣服就坐下了。 呼延献没有说话,但是给他倒了一杯酒。 顾千秋嘴贱,看着他,就笑着道:“呼延宗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我回来?” 呼延献:“……” 这感觉别提多爽了,顾千秋得寸进尺地表示:“指不定午夜梦回时候,还要骂我一句言而无信。怎么样?我……” 他忘乎所以地得瑟到一半,忽然被郁阳泽拎着后领提溜起来,躲过了呼延献充满杀气的一道灵力。 顾千秋顿了一下,拍拍郁阳泽的手臂,整理整理衣服,又人五人六地坐回去了,同时比了一个“我闭嘴”的手势。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就是因为他说中了,呼延献才会这么生气! 人呐,就是爱口是心非。 顾千秋把那杯酒端起来饮了一口。 入口清润醇香,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他三顾缘灭楼,这还是第一次喝到黄泉宴上的酒。 呼延献似乎并不着急追问解救的方法。 他也喝了一口酒,神情有种放松的平静。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千秋美滋滋喝完,刚想给他引荐,一扭头就发现颜子行睡在地上,已经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顾千秋:“嗯?” 呼延献淡淡道:“你朋友啊?我还以为是个路过的。” 顾千秋和郁阳泽不吃他这套,几次三番的幻境作用也比较有限。 但看样子,颜子行是挺吃的。 至少他面容恬静,嘴角挂着傻子般的笑意,就差流出三尺口水来了。 第179章 也不知道梦到什么,能给他美成这样。 顾千秋便道:“这位是不二庄这一代的‘天机’。若是世上有人能救你,那必然是他了。” 呼延献礼貌地看了他一眼。 幻境散去,颜子行趴在地上嘿嘿嘿地傻笑三声,睁眼看了他们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怎么看都是要试图把美梦接上! 顾千秋:“……” 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怎么还不如他小徒弟成熟稳重? 顾千秋沉吟道:“可别玩死了,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咳咳咳……” 他夸张地咳嗽两声,被呼延献白了一眼。 “已经结束了。” 顾千秋道:“那他怎么还不醒?你让他看见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幻境之中时间由我定夺,他大概也就过了二十多年吧。” 顾千秋:“……” 顾千秋上前给了颜子行一个大嘴巴子。 颜子行猛然惊醒过来,一下子抓住顾千秋的手,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嘶吼:“不要离开我!!!” 侠骨香准确无误地敲在颜子行手背上。 但他居然完全不感觉到痛,还是死死抓着顾千秋,目龇欲裂地还要海誓山盟。 郁阳泽一把拽着他,丢出去。 颜子行在地毯上滚了十七八圈,撞到了一张桌子才停下来,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一言难尽:“你这幻境,还挺可怕的。” 呼延献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那你要试试么?你别太抵抗,我可以送你黄粱大梦一场。” 顾千秋摇头,道:“不用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打算解决完你这件事之后,就跟小徒弟回家去种地。” 呼延献挑眉,看了看顾千秋,又看了看郁阳泽,用一种了悟的语气说:“噢。原来是这种关系。” 顾千秋:“?” 顾千秋:“什么关系?你想到什么了?” 郁阳泽则诡异地一沉默,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就走到颜子行旁边,又拍了拍他。 顾千秋顺着呼延献的目光一看郁阳泽的背影,忍不住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你们合欢宗的人,脑子里能有点正常的师徒关系么?” 呼延献一点也不觉得他冒犯,笑眯眯地说:“有啊。但你们不是。” 顾千秋:“……” 顾千秋决定不跟这种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多言,让郁阳泽把颜子行拎了回来。 坐到另一侧的案几前,颜子行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含糊了一声:“顾盟主。” 但不知为何,没敢抬头去看呼延献。 顾千秋察觉到郁阳泽站在他身后侧,知道他正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些奇怪的感觉。 于是他一回头:“站那干嘛?坐!” 呼延献不给其他两个人倒酒,他们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顾千秋便道:“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合欢宗开宗立派的呼延宗主,子行啊,你且试试能不能把他眉间那透骨钉取下来。” 颜子行还是埋着头,含糊应了一声:“好。” 顾千秋觉得此人有疾,不跟他计较,拉着郁阳泽站起来,道:“你们看吧,我跟阳泽四处逛逛。” 第一次来黄泉宴时只顾着逃命了,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今夜不用担心那些侍女忽然偷袭,这极富美感的地方逛逛也不错。 他们走到那壁画面前,顾千秋负着手,忽然动作一顿,对郁阳泽道:“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些奇……” 他话没说完,郁阳泽忽然猛地一拽他,用力就给顾千秋丢出去了! 顾千秋用野猴下山站定,那边侠骨香已经出鞘,光芒大盛,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已经打起来了! “呼延!”顾千秋大喝一声。 然不需要他喊,整个黄泉宴已骤然变换,刚刚那种平和的氛围被诡谲所取代。 一眨眼的瞬间,裸身侍女齐聚,壁画上的飞天舞女和罗汉都猝然睁眼,死死盯着大殿上忽然冒出来的人。 郁阳泽飞身到顾千秋身前,站定。 颜子行不知为何,居然没站起来跑路,也没对那奇怪的人表示出任何兴趣,而是趁着这个机会,快速抬头,偷看了呼延献一眼。 然立刻就被呼延献发现了。 只是呼延献并不在意,神情平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尘嚣散去,顾千秋挑了下眉毛。 这人居然是永思——或者说鬼主颐。 老情人见面,不是哭红了脸,就是杀红了眼。今日有好戏看了。 鬼主颐并没有关注场上的其他人,而是死死盯着呼延献——他此时屈膝坐在地毯上,半醉迷蒙,衣服搭在身上,有些厚重,便显得他整个人有三分孱弱。 只不过,还是世间所开最颓靡的花。 颜子行站起来,下意识想走到呼延献身前,被轻飘飘的一个手势止住了。 “好久不见啊。”呼延献抬眸莞尔,“施禾颐。” 施禾颐那双眸中似乎闪烁着熊熊鬼火,要将所有一切都烧成灰烬,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表露出一点,用极端平稳的语调说:“你还敢叫我的名字?” 顾千秋已经抄着手开始看热闹了。 第180章 这人还很没素质地跟郁阳泽咬耳朵:“啧啧,嘴真硬啊。你看他的样子,分明就要碎掉了。” 郁阳泽:“……” 说实话,别人怎么样的爱恨情仇他一点都不关心,但是顾千秋愿意看热闹,他也只能顺着了。 其实顾千秋上次来时,在碑文上看过有关鬼主颐的事情—— 这人是呼延献从雪域回到中原之后,谈的第一任道侣,一共两个月,后来分手,看起来 也不是那么情深意重的样子。 现在看来,似乎背后还有故事。 呼延献笑着道:“这话奇怪。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何不敢叫你的名字?” 施禾颐站在宴会中间。 他今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用白玉冠起来,看来见老情人之前,鬼主还是精心打扮了一下的,只是永思这副皮囊有些年轻,压不住他身上的阴森沉稳,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衣服穿得整齐,看不见肩颈上盛开的赤莲,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像宝石,非常漂亮。 呼延献用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他。 施禾颐浑身都在颤抖,刚刚的平静是根本维持不住了,人神交战了十多秒钟,他忽然开始笑。 施禾颐一抬手,黑雾直袭颜子行! 后者被迫闪身让开。 施禾颐要的就是这样,自己快步走到呼延献身前,说话时凑得很近:“阿献,这些人是来救你的?” 他看起来才像是那喝了酒的,整个人神色迷蒙,缓慢而认真道:“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我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如果是认识顾千秋之前的呼延献,估计会同意这种请求——他一个人在地底生活了上千年,有人陪着,自然最好。 但他现在认识了顾千秋。 “他们是我的客人。禾颐。”呼延献平静道,“只好请你去死了。” 话音落地,那边猛然爆发出一道极强的灵力波,施禾颐被迫连退十几步,下一秒,凭着直觉猛然又是一躲。 刚刚他所在的位置,侠骨香峥然作响,若不是闪得快,应该已经被长剑戳了个对穿。 颜子行站在另一边拦他,手中砸出一枚铜钱,一只大鸟瞬间变换而出,犹如利剑一样直扑施禾颐的面门! 顾千秋帮不上手,只好张嘴了:“鬼主大人,出门前看看黄历吧!” 施禾颐恼怒,一抬手,生生截住那只大鸟,这才发现说话的顾千秋,居然还真是——呼延献的“旧友”。 所以,就更不能让他活着了! 郁阳泽瞬间感觉到他杀意变幻,将顾千秋牢牢护在身后,侠骨香冷铁在前,势不可挡。 呼延献将酒杯放下,起身,叹了口气。 “你要什么呢?禾颐。”他说话的时候三分愁绪、三分温柔,好像拿着自己家养的闹脾气的猫没办法似的,“你先说说。” 施禾颐忽然一笑:“当然要你。” 顾千秋默默又对郁阳泽咬耳朵:“你看你看,虽然在笑,但是他超痛苦的!我怀疑呼延献再说一句话,他就真的要碎掉了!” 呼延献瞪了他一眼,顾千秋默默往郁阳泽身后一缩,假装自己不存在。 呼延献眨眨眼睛,笑道:“好呀。” 他缓步走向施禾颐,肩上厚重的外衣落在地上,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腰带,露出白皙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腰腹上和双腿是玉石一样的质地,线条完美。 顾千秋一把抓住郁阳泽,将他掉转了个方向,低声呵斥:“小孩儿别乱看!” 郁阳泽:“……” 该怎么告诉师父,如果不是顾千秋本人不穿衣服,他看别人跟看一坨石头一样没区别。 算了,这话说了容易被弄死,不说了。 寂静宴会之上,只能听见施禾颐胸腔如擂鼓,以及呼延献的轻轻叹息。 “分手之后,我也没拒绝过你的求欢。” 呼延献将手臂圈在施禾颐的脖颈上,像只小猫似的去舔他的嘴角,但眼神锐利而清醒,拉着施禾颐一起在红尘中翻滚沉沦。 “你又何必跟我疾言厉色?” 施禾颐垂眸,看见他耳上挂着朱红色的玛瑙坠,藏在乌发里,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心上。 不能,不行,不可以。 施禾颐几乎花了此生最大的魄力和勇气,才微微将头向后仰,做出了一个拒绝的动作。 他将环着呼延献腰的手臂用力收紧,心脏酸痛而悲凉,用最后的决心说: “阿献,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第83章 其实顾千秋不是那么八卦的人。 但这个八卦实在是太好吃了! 呼延献懒洋洋地挂在施禾颐身上,水润的目光又有几分厌烦,尾音向上走:“哦?” 施禾颐沉声,说出那个自己要了上百年、从未敢出口的东西:“要你的心。”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十分懊恼自己没随身带瓜子的习惯,不然现在可有得看了。 郁阳泽背对着他们,就只能去看顾千秋。 看他眼睛里闪着熊熊的八卦之火,觉得分外可爱,指尖微微一动,倒是没敢真逾矩。 “真心?”呼延献淡淡地说,“好可惜,我没有。” 他的躯体忽然开始溃烂,或者说,露出他现在本真的模样,胸腔那里空空荡荡,确实少了一颗真心。 第181章 但施禾颐没有半点嫌弃的模样,摸着呼延献的后脑,发丝柔顺,轻声道:“谁弄的?” 呼延献想了想,说:“忘记了。” 时间太久了,一千年又一千年,爱和恨他都记不太清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呼延献扬起脑袋,露出脆弱白皙的脖颈,“你爱的难道不是我的身体?” 施禾颐刚想说话,忽然被呼延献摸到了什么地方:“嘘!不必否认,你有感觉。 ” 他拉着施禾颐滚到温暖繁杂的地毯上,施禾颐双手撑在他头侧,牙关咬得死紧。 ——现在分明是他占尽了上风,却从呼延献的瞳孔反光中看见自己的神色,如临大敌。 呼延献抬眸,顺着施禾颐的侧脸摸到颈部、锁骨,又继续往下,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的。” 他说话的越来越露骨,顾千秋迟疑了一秒钟:要不要把郁阳泽的耳朵给堵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身侧忽然爆发出了一道极强大的灵力! 顾千秋下意识闪开,就见一只巨型鲲鹏几乎占满了整个黄泉宴,裹挟着地底的狂风和无与伦比的戾气,直冲施禾颐! 这一下简直太可怕,它翅膀震动的气流几乎把顾千秋刮上天了,还好郁阳泽拉住了他。 施禾颐猛然回头,湛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怒意和恨意。 “你又是什么人?”他似乎终于为心里的气找到了一个出口,“也配插手我和他的事情?!” 顾千秋一推郁阳泽:“不好!” 这到底是鬼主颐,千年前的大妖怪,各种手段全不清楚,骤然对上,怕是讨不了好。 他上前一抓颜子行,瞬间,鲲鹏被黑雾缠绕住,像是无数从虚空中伸出来的链条,使它不能展翅,把黄泉宴搞得鬼气森森。 但颜子行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反手推开了顾千秋,喝道:“让开!” 顾千秋迷惑道:“你一个不二庄的天机,搞什么要学人家打打杀杀的?!” 据传说,壁港不二庄的人醉心机潢,不善武艺,也就这一代的天机颜子行有些出格。 但也不像是能跟鬼主颐五五开的程度! 颜子行不作回应,反手掏出了一串铜钱。 顾千秋动作一顿:“……” 不二庄不善功夫,却会养“机关”来防身,如颜子行的鲲鹏、公仪濛的白虎、以及这一代不二庄主褚师钰的蝮蛇。 但这种“机关”,往往精益求精、进无可进,代表着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手艺程度。 但顾千秋眼睁睁看到颜子行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铜钱劈头盖脸地给撒了出去! 顾千秋:“……” 看来这三十年,他也不是只顾着要饭。 顾千秋一扯郁阳泽:“快走,这缘灭楼要塌了。” 缘灭楼一倒,合欢宗和不二庄的梁子就算结下了,以俞霓那个小心眼,肯定要无休无止地报复! 吼——! 无数机关发出独特的叫声,若不是眼睛处能看出木质结构,都要以为是活物。 但施禾颐此时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居然一把掐住了呼延献的脖颈! “阿献,我已经想通了。”施禾颐笑着,温情无比地说,“你这种人是不会被谁所拥有的,只有一个方法……” 呼延献安静地看着他。 施禾颐表情激动,嘴角颤抖,看起来才像是被掐住脖颈要命的那个。 他一手挡住愈来愈往前压的机关们。 对呼延献说:“只有一个办法,我要跟你一起死,我们永远都不会被分开。” 呼延献忽然笑了一下,叹息。 施禾颐手上力道骤然加大,那脆弱纤细的脖颈几乎瞬间就被拧断! 顾千秋本想上前,猛然见到这场面,直接停在了原地。 死了?这么容易?! 颜子行好像在一瞬间疯了,那些机关不要命似的扑向鬼主颐,连他本人也在其列。 机关们数量众多,就算是鬼主颐也双拳难敌四手,侠骨香也上前步步紧逼。 颜子行一把抱起了呼延献的尸体。 赤.身.裸.体。 这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媚骨,惊心又有极妍,妖娇而不淫.乱,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刮骨燎香。 顾千秋上前,忽然看见呼延献笑了一下。 他来不及告知莫名其妙悲痛欲绝的颜子行真相,忽然,绯红色的雾气从地面上蒸腾而起,只一个呼吸之间,充满了整个黄泉宴。 顾千秋徒劳地叫了一声:“阳泽!”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顾千秋还在想——这狗日的呼延献,死前还能拉上几个垫背的,真不愧是他!!!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在原地。 忽然,身侧出现了非常嘈杂的声音,他用胳膊当着强烈刺眼的光线,半晌才分辨出那是有人在说话,很多人。 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顾千秋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 而且这个街道,是很明显的外域风格。 来来往往的全是异域打扮和长相,五官立体、眼窝深、鼻梁高,男男女女如同潮水一样,涌向一个方向。 顾千秋被裹在其中,也朝着那边去。 第182章 他大概心中有些判断: 合欢宗素来以幻术冠绝修真界,呼延献做为创建合欢宗的人,用幻术是祖宗,如果不是要从他情感方面下手,弄出一个幻境将他困住,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知道郁阳泽进来没有。 不过以呼延献的恶劣性格,刚刚几个人应该一个都没跑掉,估计一会儿能遇到吧。 跟上次在俞霓的幻境中不同。 顾千秋亲眼看到了呼延献的动作。 不然,这里简直就是现实世界——连摸身上的绫罗绸缎触感都真是无比。 顾千秋忽然一顿。 等等。 ……为什么他又穿了条裙子?! 没一会儿,顾千秋随着人群,走到了一个广袤的草场上,这边人群居住的地方是绿洲草地,但更远处的地方,能看见雪山和沙漠。 就是风太大了,这里也缺乏高大的树木,那些风沙吹过来,就算是绿洲里,也显得有些荒凉感。 小绿洲的中间摆着一个大圆鼓。 所有人就围在这里,用顾千秋听不懂的话一直说着什么,神情都很亢奋。 作为一个看过石碑的人,顾千秋有所猜测了。 果然,没一会儿,人群就爆发了欢呼,从一侧走出来个漂亮的美人。 这美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少,露出一截白皙的腰,手腕脚腕上都挂着铃铛,裤子是胡璇的那种长得像灯笼的,清一色的红色,甚至连耳坠上的玛瑙都是红得惊人。 只不过这一切繁杂的装饰落在他身上,都不可避免地沦为陪衬。 他虽然戴着面纱,但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彰显着他绝顶的容貌。 人们完全注意不到叮叮当当的金银玉石。 虽然早就知道呼延献容颜绝世,顾千秋也自认不是好色之徒,但此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心跳加速,承认了这人美得很客观。 就算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估计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长得实在漂亮。 但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快。 顾千秋发现呼延献的手腕、脚腕上都很被束缚的痕迹,还没消下去的红痕,看形状,应该是手铐铁链什么的。 看来这未来名震天下的宗主献,年少时,活得也很伤情。 忽然,有个人撞了顾千秋一下。 顾千秋一缩脖子,回头去看,就发现是个外族人大姐,一张嘴叽里呱啦的鸟语,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大姐就换了一口很别扭的中原话,兴奋地说:“顾,你不去跳吗?你也、也很漂亮。” 顾千秋:“?” 什么情况? 我来这里不是看大戏的么? 难道还有我的戏份? 可我他娘的是个男的! 我会跳什么? 跳大神吗? 顾千秋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在身不由己的前一秒,捂着脸打算逃离现场。 结果,忽然背后暖风一卷。 顾千秋心道不好,已经被风卷起来了,他像个游水的王八在半空中徒劳地动了两下,就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落到台上,被呼延献搂了一下腰,凉凉地道:“呼延宗主,原来你醒着啊。” 呼延献非常不见外,掐了一下他的脸,道:“你以前的脸好看些,但这张也不错。唔……其实还挺可爱的。” 顾千秋:“……” 顾千秋拉起裙摆的一角,怼到呼延献面前,咬牙切齿:“这是你搞的鬼吧?” 呼延献并不害怕,还是一个亲昵的搂着他腰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显得情.色,就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围着他动手动脚。 顾千秋觉得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呼延献天生媚骨,无论男女,见到他都会被迫生出一脑袋的黄色废料,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但他天生对这个冷情些,反而和呼延献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就像现在。 像个家养的、长时间没见的狗。 不过看呼延献的动作,围着他捏来揉去、嗅来吸去……谁当谁是狗,还不一定呢。 顾千秋两个手一起推在呼延献脸上,身体后仰,抗拒地说:“呼延宗主,我们还没熟到这个程度吧?” 呼延献眨眨漂亮的眼睛,这双桃花眼居然生出了一种无辜感,理直气壮地说:“唱完这四幕戏,我就要死了。让我摸摸怎么了?这上千年里,我就看你最顺眼。” 顾千秋动作一顿,被他又掐了一下脸。 但顾千秋现在暴力反抗无门,只好随他手贱:“四幕戏?什么四幕戏?为什么会死?” “就算死前的走马灯呗。”呼延献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太注意这个,脑回路十八弯地转出去,忽然眼睛变得亮晶晶的,说:“对了,你要试试和我##吗?感觉会很好的。” 顾千秋:“!” 早知道合欢宗作风浪荡,但怎么能狂放成这样!? 俞霓也没见人就要和人家##啊! 呼延献还在邀请他############################ 顾千秋痛苦地闭上眼睛:“……住嘴。” 呼延献这波,直接给他这个千年后的新古董,一点礼崩乐坏的震撼。 呼延献就真的很遗憾:“哦,我知道,你跟你的徒弟要为彼此守身如玉,我懂,我都懂的。” 他嘴上说懂,但其实眼睛里的意思,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第183章 他分明在想:睡个觉怎么了?又不耽误你们结成道侣! 顾千秋徒劳地解释:“我跟他不是你想的……!” “好好好。”呼延献顶着一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睛看他,“那就请你来看这四幕戏吧。” 他莞尔一笑,周围瞬间又变得嘈杂起来。 顾千秋一顿。 他刚刚都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 看来这呼延献对幻境的控制能力,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再上一个层次。 顾千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呼延献甩出去、又接回来。 他像个跟四肢不熟的人,七手八脚的在舞台上狼狈地蹿来蹿去,估计比施展野猴下山时还要猥琐三分。 只好在他已经受过野猴下山的洗礼。 若是当初左手逢春剑、右手数枝雪,脚下踩着云来去的人,肯定就羞愤到抹脖子了。 呼延献笑意满满,将他拽来拽去,自己倒是美得不可方物,就是一点不管他的死活。 终于,顾千秋崩溃大喊:“看戏就看戏!你扯我干什么?!” 第84章 顾千秋一个踉跄,又跌进了一个新的场景里,大漠孤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皇城夜景。 他立刻很反手去抓,没抓到呼延献。 刚刚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我徒弟呢?” “我怎么知道?一共四幕戏,你自己到处找找吧,我还要去唱戏呢。” 然后眼一睁、一闭,就到这来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呼延献人生的四幕戏,大概是他短暂人生的四个阶段。 他刚刚参与的第一个“大漠”,现在是第二个“皇城”。 希望自家小孩不要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顾千秋顺着人群走了一会儿,看见四四方方的皇城里,街边不夜,全是胡姬酒肆,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 忽然,街头巷尾都爆发出欢呼声。 一顶颇具异域色彩的轿子居然顺着街道被抬了过来,这是一台纯金的轿子,远远看着就富贵非凡,在街边的灯花照耀下,更是绚丽。 顾千秋被人群挤得身不由己,烦躁地动了动胳膊,忽然见那轿子经过自己时抬起了一点帘子,里面坐着的人对他笑了一下。 就看见下颚和嘴角,弧度都非常好看。 顾千秋:“……” 这层层叠叠的黄金轿辇里装着的美人,让所有窥见三分颜色的人倒抽冷气,一时间连窃窃私语都断绝了。 忽而街道上有人放声而歌。 唱的是什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等等,还有琵琶古琴铮铮作响。 这美人出场,简直是太盛大了。 虽然顾千秋其实知道,这是敦煌战败之后,被送入中原皇城的“男妃”。 轿子已经走远了,被一路抬进宫阙。 顾千秋收回目光,刚扭头,就发现身侧的幻境又换了,现在他坐在一个宫宴之上,周围全是觥筹交错的王公贵族,好不热闹。 许多中原的舞娘在宴上跳舞,整齐划一的水袖,大人们看得也开心,嘻嘻哈哈的。 而顾千秋一眼看见,呼延献坐在最上面。 或者说,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身上。 那应该就是中原的皇帝,顾千秋一看他,骤然生出一种熟悉感,但是仔细一看,就发现从五官到身形完全陌生。 随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幻境,他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 那皇帝眉目之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副开疆拓土的守成明君的样子。 却在这种场合里,任凭呼延献坐在他身上,还用手搂着美人的后腰和背,很明显的昏君做派。 也不知道这其中呼延献自己出了几分力。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起哄。 中原的舞娘们被骂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那个美人,虽然只看见他半露的脊背,若隐若现的地方却更让人浮想联翩。 帝王也有炫耀的意思,就拍了美人一下。 呼延献就听话地站起来,宴上的乐师很有眼力见,鼓点响起来,美人将外袍一脱,就直接跳起来了。 虽然不是全.裸,但场面足够香艳了。 顾千秋知道他不会害羞。 这种随便就在别人面前脱衣服的习惯,他但凡有点心理压力,也不至于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他甚至不介意直接在他们面前,跟施禾颐共赴巫山云雨。 这种人,你能指望他什么呢? 顾千秋非礼勿视地低下头,却忽然见呼延献对他抛了个赤.裸裸的媚眼——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用要指置他于死地的目光盯着他。 顾千秋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掩饰尴尬。 心里却又骂了这人两句。 结果没一会儿,忽然从席间站起来了一个人,在所有人烂醉欣赏的时候,他显得很突兀。 顾千秋一眼看过去,发现是个熟人。 虽然容貌变了,但是顾千秋看见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枚铜钱,面色冷峻,不为外物所动,只死死盯着呼延献。 正是那好像中邪了的天机,颜子行。 那颜子行在这的话,郁阳泽只会在第三幕或者第四幕了。 第184章 顾千秋将酒杯放到桌上,磕了一下,想提醒他注意不要影响四幕戏的往事。 但鼓点太响,他这一声根本没人听见。 顾千秋能发现颜子行手中的铜钱握得死紧,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就会瞬间出手。 但他跟呼延献,今日是第一次见面。 到底上哪里来的这么情深意重? 而且怎么看,都像是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小媳妇。 转念一想,顾千秋又释然了: 肯定是在那短到半杯酒、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 呼延献指不定跟他在幻梦之中翻云覆雨、海誓山盟、惊心动魄、不离不弃。 然后猛地翻脸不认人。 呼延献初衷可能只是逗他玩,但颜子行当真了。 顾千秋难得无语:罪过! 他跟郁阳泽百毒不清,却忘了颜子行是个普通人,被这么一搞,搞不好下半辈子就得守着呼延献当狗了。 他必须拯救颜子行! 不然,公仪濛搞不好要上白玉京外面要三十年的饭——这也太罪过了! 颜子行此时是个王公贵族的打扮,穿着非常华贵,比身侧的人都要高上一等,身后的仆从也多,都等着他站起来后开口说话。 但颜子行只是抬起了手。 霎时间,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冻住了似的,一切安静,繁杂远去。 只有呼延献笑吟吟地出现在颜子行身前。 他没什么回避的概念,伸手就搂住了颜子行的脖子,亲昵地去问:“你在吃醋么?” 他的声音很轻,一听就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让人沉醉朦朦、心猿意马。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反应,应该都是伸手回搂住他的腰,然后印下一吻、或者别的什么。 怎么看都是要少儿不宜起来。 但颜子行却出乎意料,他被搂住,第一反应居然是偏开了眼睛,嘴角绷得很紧,也没有伸手,整个人僵硬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不过瞬间,呼延献就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腰上环去,还说道:“我们得快一些,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完,就笑吟吟地看着颜子行。 但又是出乎意料的,颜子行的表情更加被冻住了,根本不敢看那凑得很近的人。 甚至他感觉到呼延献身上的温度,轻轻地吐息。 只需要微微一偏头,就会被朱唇从嘴角擦过去。 那或许可以被称为一个吻。 只是颜子行垂着眼睛,脸上绯红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说“不想”。 但是他拒绝了求欢。 “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呼延献貌似很遗憾地说,“你真的不想么?” 颜子行喉咙动了一下,他似乎咽了一口唾沫,良久才道:“我想。但是……不该是这样。” 于是呼延献就松开了手。 顾千秋总算是找到了机会插话,横在两人之间,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们只认识了一个下午?而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个四幕戏?” 呼延献无可不可地说:“哦。” 但颜子行忽然开口:“呼延…献。我想追求你,堂堂正正、真心实意的那种。” 他说这句话地时候貌似很平静、很笃定。 但是以顾千秋认识他的情况来看,这小子已经透支了他未来三十年的勇气。 现在没有双腿发软、摔倒在地,肯定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但呼延献笑着说:“哦。追求我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想和我相伴到老、真心相对,但你不是看见了么?那种东西呀,我没有。” 他笑得很含蓄,但是这种含蓄里没有愧疚,他就算装,也没有装得很好。 “再说了,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我爱上么?”呼延献百无聊赖地看他一眼,“修为一般、长相一般、身世不显、性格无趣。我跟你,还不如跟千秋在一起。” 顾千秋立刻举起双手投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这一切和他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颜子行并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那种安静里面,带着丝丝缕缕的伤感。却又不是由伤感主导着,而更深处,显露出了如亘古坚冰般的坚定。 呼延献耸耸肩——就连这种,他也见过太多了。 宗主献此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别人的衷心和情谊,当年愿意为他死的都一抓一大把,现在千年已过,他更不可能有丝毫触动。 但看在这人是顾千秋的朋友的面子上,呼延献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不要把幻梦当成真实,但也要记住,结局就是真实。” 打完哑谜,呼延献手一抬。 整个宫宴上又是哗啦啦的人声,他一点迟疑停顿都没有,就接上了刚刚的舞步。 顾千秋猛然发现自己差点站到大殿中间,弯腰低头,快步缩到了颜子行旁边。 就发现他的手抓衣摆抓得死紧。 顾千秋虽然不知道幻梦二十年里,颜子行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事实很明显——假的就是假的,呼延献不认,你颜子行想认也没得认。 果然,情之一字,误尽苍生。 第85章 画面一转,顾千秋听见哭声阵阵。 呼延献站在宫门之外,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将他围在其中,几个试图跟着逃命的太监已经身首异处,血流漫漫,马车也散落开来,金银珠宝满地都是。 第185章 百官齐齐下跪,声色俱厉,要求处死这个祸国的妖妃,太后也是失声痛哭、毫无仪容。 就和碑文上所记载的一样。 小皇帝不同意。 顾千秋定睛一看,你丫这剧本拿挺好啊。 颜子行刚刚跟呼延献表白完了,现在就要当小皇帝,跟美人一起殉情了——完事还能埋进一张棺材里。 可让你占到便宜了。 呼延献柔弱地站在那里,还原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的不知所措。 虽然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眼中闪着堪称冷漠的光。 就算是他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也并不能引起引起他的情绪激动了。 他甚至还有闲心对顾千秋来一句:“怎么样?如果是一段戏的话。” 顾千秋用口型回答:“不怎么样。” 呼延献乜了他一眼,笑着被小皇帝藏在身后,和大将军绕了三十余圈,然后满意地躺倒在地。 血液从他的脖颈里流出来。 但只流了一点点。 呼延献迷惑,起身,就见小皇帝脸色难看地站在他面前,手中掐着那五大三粗的将军的脖颈,却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大将军,只盯着呼延献。 朝中百官惊恐无比,还以为这废物小皇帝天生神力、或者狐妖上身了。 下一秒,所有人就被冻住了。 顾千秋径直走到呼延献身前,说:“这次,你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呼延献看他,顾千秋道:“为什么要唱这四幕戏?为什么要带我们进来?要怎么样才能停下来?” 呼延献耸耸肩膀,就不打算回答。 但立刻被顾千秋扯住了领口,往后一推,踩到金银玉石,轻轻撞在那马车上。 顾千秋身高比他差点,需要抬头跟他说话,但好歹气势是撑住了。 “老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又做了怎么样的牺牲?你根本不在乎,你这个冷漠的人!” 呼延献对这个称呼生出了一丝古怪。 “我和子行都是真心实意要救你。那狗日的鬼主颐,你等我把霜雪明或者逢春弄回来,我替你宰了他,行么?你没必要跟他一起死。” 呼延献就垂眸看着顾千秋。 看着看着,忽然低头就亲! 如不是顾千秋反应快,今日差点清白不保。 呼延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顾千秋一顿,就去看颜子行,然后幽幽地说:“遇见了比你还犟的种。” 颜子行:“……” 颜子行似乎有些状况之外的紧张,问了呼延献两句,呼延献没理他,又回来问顾千秋。 那顾千秋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就说了。 这四幕戏唱完,有情人也得阴阳分离了。 虽然好像呼延献之前的状态,也不算真的活着。 呼延献忽然朝颜子行笑了一下。 这一笑其实笑得很突兀,但是身处其中、亲眼所见的人,却根本难以察觉。 至少颜子行是迷糊了一瞬间。 然后,颜子行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眼睁睁看着美人倒在地上,血流成河,周围开始欢呼,他哆哆嗦嗦地捡起剑,对准了自己脖颈。 到这一刻,顾千秋才意识到,呼延献所说的喜欢他,没准儿是真的。 要不然把小皇帝剧的本给了他,现在站在那里,拿剑自刎的就是他了。 作为经历过这种事的人,顾千秋深知那感觉绝不好受。 他想了想,打算上前阻拦小皇帝。 如果剧情不按照原本的故事脉络来发展。 会发生什么? 顾千秋也很想知道。 但是都不需要他上前,颜子行已经把长剑丢在了地上,冷冷静静地看着文武百官,然后转身,把呼延献抱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去哪里。 忽然,天旋地转,所有人消失。 顾千秋猛地心生警惕,再站稳一睁眼,便见颜子行和呼延献都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 纯粹的黑暗幻境,顾千秋也不是没呆过。 但是修仙这么多年,他早对幻境形成了独特的敏锐。 虽然完全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那黑暗中有很不详的东西。 似乎正在窥伺着他。 忽然,顾千秋察觉身后气流一动,他下意识要避,冷铁的寒意已经逼近他的脖颈皮肤。 只一个不小心,他就要身首异处了。 也不知道幻境之中,是不是真死,呼延献又能不能给他复活。 僵持了大概三秒钟,顾千秋身后的人低地开口说话:“是谁?” 顾千秋:“……” 顾千秋猛然转身,摸黑上前就打算给他个教训——哪家好徒弟天天把剑架师父脖子上的? 黑暗中的郁阳泽似乎也发现了是顾千秋,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 他收剑收得快,躲也躲得快。 但脚下一踩云来去,顾千秋都不用思考的,直接野猴下山,三步之后,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拎住了他的后领。 刚刚还试图逃跑、不断挣扎的郁阳泽,现在瞬间像是被拎住后颈皮的猫,乖巧温顺地小声叫道:“师父……” 顾千秋当然心中奇怪。 这段时间,郁阳泽日日黏在他身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在他身上,逮到机会就要动手动脚。 第186章 顾千秋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了,全把这当成是郁阳泽对他的失而复得。 嗯……到底是小孩子,很正常。 所以现在躲着他做什么??? 顾千秋一手抓着他,就发现郁阳泽一动,似乎还打算找机会逃跑,直接给他气笑了。 “哟。”顾千秋笑着说,“小徒儿,何必如此心虚?说吧,做什么对不起为师的事了?说吧,我不怪你。” 他闲暇无事似的,一下一下顺着郁阳泽的毛,嘴上说的好听,但谁都能知道,顾大盟主此时心情处于跳崖的前一秒。 一个字不对,他就会平等地弄死所有人。 郁阳泽像个矩嘴的葫芦,不开口。 顾千秋也不跟他有什么客气,看不见,他上手直接摸了。 结果一伸手,就好像碰到了郁阳泽的胸膛和腹部,居然有种诡异的黏糊感。 “你受伤了?”顾千秋急问。 但是没有闻到血腥味,也没有摸到伤口。 顾千秋没等到回答,只听见郁阳泽忽然闷哼了一声。 他都没反应过来,直接被郁阳泽扑到在地,两人裹成了一团。 “嘶!”顾千秋被撞得龇牙咧嘴。 下一秒,郁阳泽就像个找食的狗,顺着他身上就嗅,然后快速找到他的脸,没轻没重就在他嘴上啃了一下! 顾千秋:“?!” 那一下发生得很快,都搞不清楚郁阳泽是要亲他还是要咬他。 顾千秋脑子懵了一瞬间,但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瞬间就抽出郁阳泽的腰带,稳准狠地把他打包成了一个大粽子。 顺便还把嘴给堵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顾千秋坐在地上懵了一会儿,然后就发现好像哪里不对,起身想询问。 不过他没直接开口,而是在郁阳泽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果然发现个火折子。 郁阳泽先是哼唧了一下,在发现他拿走火折子之后,忽然开始挣扎—— 但已经来不及了。 噗呲。 一簇小火光把周围的幻境照亮。 这里居然是一个……寺庙内。 顾千秋一眼看见周围壁画,脑子嗡了一声,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快速把火折子熄灭。 但刚刚那壁画上的场景已经烙进了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郁阳泽坐在那边安静了。 顾千秋也:“……” 顾千秋心中的悲凉不与外人道,默默解开自己的腰带,然后费力把自己也捆上了。 他往郁阳泽身边一躺,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闭眼,安详地说:“不怪你。” 这里就是呼延献顿悟合欢秘术的高原寺庙内,壁画上全是欢喜佛像,而且跟缘灭楼底那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顾千秋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奇怪的变化。 少儿不宜的变化。 两人安详地躺在地上。 就假装自己是个尸体。 尸体是不会有欲望的,哈哈,我简直太聪明了,真不愧是我啊。 顾千秋倒没多想郁阳泽扑他的事情,只以为是这秘术果然厉害。还要宽慰他:“别慌,一会儿呼延献过来,我们就有救了。” 郁阳泽:“……” 顾千秋:“啧,就是要被颜子行看见这副样子。哎,要不咱们出去把他灭口了吧?把公仪濛一起,还可以栽赃是俞霓做的。” 郁阳泽:“……” 顾千秋:“不行,就呼延献那张嘴,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全仙盟都知道了。得把他也一起弄死。嘶,有点难度。” 郁阳泽:“……” 顾千秋:“不是,我一个人说那么多,你倒是给点意见啊!” 郁阳泽无奈地“唔”了一声。 顾千秋才发现他嘴已经被堵上了。 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哎,你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说话。不说就不说吧。” 第86章 “嘘。有人过来。” 顾千秋摸摸索索坐起来,刚一动,就被一双手按住,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 “你没和他……睡觉么?” 十句里面九句不离这个,顾千秋根本不做第二人想,只是这人怎么能当着小孩儿的面说这种话? 就不知道害羞么? 顾千秋:“……宗主大人,做点好事,将我们放了吧?” 呼延献顺着他的脸摸了一下,顾千秋瞬间就感觉到潮热退下去,原地满血复活。 他把呼延献推到郁阳泽面前。 结果,呼延献蹲下是蹲下了,就是郁阳泽已经自己关闭了五感、进入了一种平气静心的修炼状态,彻底与世隔绝了。 呼延献莫名其妙的:“也不怕突然有人要害你么?” 他也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脸。 周围忽然亮起了烛火,不多不少的,刚好照亮这个佛寺大殿。 顾千秋措手不及,猛地又看了那壁画一眼,立刻闭眼,却发现那种奇怪的感觉没有泛上来,大概是已经免疫了。 郁阳泽缓缓睁眼。 呼延献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打量他,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 他话说一半,就被郁阳泽一个鳞鱼打挺起身捂住了嘴,短暂对视一秒钟,呼延献微微颔首。 “你现在不说,以后有人捷足先登,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第187章 呼延献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 顾千秋本想问他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忽然就发现这人压根儿没穿衣服! 郁阳泽垂下眸,顾千秋也跟着闭眼:“你……” “嗯?”呼延献似乎才发现,语气平淡,“哦。将就着看吧,我在这里一直没衣服穿。” 如果顾千秋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件事—— 高原之上,日日夜夜。 按理来说,呼延献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如此平淡,甚至比顾千秋还要平淡,宛如一个看客。 但他就是轻描淡写了一切。 搞得顾千秋本来想安慰他两句,最后都没说出口。 他就只好去问:“颜子行呢?” 话音刚落,那边角落里就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一个身影从地上爬起来,居然还穿着那小皇帝入殓的衣服,一动就叮叮当当的。 他起身,并没有说什么,走过来,看见呼延献赤.身.裸.体的站在那里,挑眉含笑。 不过颜子行居然也没回避,而是动作自然地解下了外衫,把呼延献裹了进去。 “做什么?”呼延献稍微避开了一下,笑意吟吟地问:“不好看么?” 如果连他的身体也不美丽的话,世上就没有什么可称得上美丽的皮囊了。 颜子行说:“这里气温低。” 倒是谁也没想到的理由,偏偏还无法反驳,呼延献动作一凝,就把衣服给裹上了。 顾千秋把郁阳泽拽起来。 这小孩儿身体修为比他好,此时恢复得比他快,呼吸绵长平稳。 不像他,已经冷到恨不得开始搓手了。 郁阳泽本也想脱衣服,但奈何自己只有一件,他刚一动作就被顾千秋强势地摁住了。 于是这姓郁的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顾千秋的手一握,为他驱散雪山中的寒意。 顾千秋看他,他就理直气壮地看回来——若不是他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简直像真的理直气壮。 顾千秋心中感动:都冻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想着要为他驱寒,自己真是遇到七个渣男、修得徒弟福分,都是他应得的。 “……”呼延献难得有些不知说什么,“看来施禾颐在第四幕了。” 忽然,寺庙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 僧人。 顾千秋偷偷看了颜子行一眼。 颜子行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呼延献身侧,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看过石碑,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四周难以入目的壁画清清楚楚的刻画,谁还会猜不到呢? 顾千秋左手抓住郁阳泽,右手抓住颜子行,就要背过身往角落里蹲。 虽然呼延献似乎并不介意有人看。 但总归不好。 但一拽颜子行,没拽动。 他就静静站在黑暗里,那光影交界处,多一步就会走进烛光里,但是他没动,就静静站在那里。 顾千秋就和郁阳泽蹲进了角落里,声音被隔绝在外。 “你说他在想什么?” 顾千秋低声说悄悄话。 本来这种事情,他不想和郁阳泽聊,但是没奈何,顾盟主身边除了徒弟,一个能聊的人都没有。 要是仇元琛在这里就好了。 “……”郁阳泽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知道。” 这种事情,他一向没有兴趣。 或者说,是除了顾千秋之外的事情,他都没有兴趣。 时间或许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其实不太久,这里无日无月,顾千秋也有些分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正靠在郁阳泽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上去的。 郁阳泽似乎也睡着了。 于是顾千秋悄无声息的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肩头,没摸到什么可疑的湿润,稍稍放心了一点。 没一会儿,郁阳泽也“醒来”,看着顾千秋已经起身活动筋骨了,眼中含笑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还有一点点余温。 殿中,那高僧已经躺在地上,面目飘忽又狰狞,死透了。 而颜子行跪坐在呼延献身侧,抱着他,任由呼延献在他怀中微微喘息,情欲还没完全散去。 只是皮肤滚烫、呼吸急促、裸露的脊背被裹在外袍里,但美人的目光是极冷的,谁也没看见罢了。 他蹭了蹭,就微微坐直,要去亲颜子行,但居然被颜子行躲了。 这人不言不语地抱着他,是个非常亲密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逾矩,也不带侵略的欲望。 顾千秋小声道:“他是不是也看到壁画了?为什么没反应?难道是我俩道心不坚?还是呼延献魅力不够?” 郁阳泽:“……” 郁阳泽客观地说:“他可能,不行吧。” 殿中的两个人没有被影响到。 呼延献呼吸逐渐平稳,眸中的冷意也缓缓消融,又变成了他平时的样子,懒懒地伸出手臂,要挂在颜子行身上。 但颜子行没让他动,把人裹在外衣里,低垂着眸,却不看他。 “我知道你想亲我。”呼延献果真很顺从,含笑着说,“又为什么拒绝呢?” 从这个角度看,呼延献就躺在他膝盖上,头发像是蛛丝或者某种盛开的黑色的花,抬眸的瞬间,那美丽的冲击力是客观的。 第188章 估计换顾千秋坐在这里,都会忍不住动心一秒。 但颜子行看向他,随后弯了弯眼睛,摇了摇头。 整个人显得特别温柔。 就是有些浅淡的悲伤。 “真奇怪。”呼延献转身,往他身上懒懒一趴。 这一动,就把那衣服压在身下了,漂亮的脊骨露在外面,颜子行想拽,但呼延献就是不动。 “……”呼延献打了个哈切。目光一抬,刚想对顾千秋说话。 忽然感觉脊背上一凉又一烫。 呼延献诡异地顿了一下,这干燥的高原,那一滴除了眼泪,也不可能是别的。 远处的顾千秋没有发现,道:“先别走。你先说一下,第四幕是什么?” 那石碑上写的故事,基本上就到这里,后面就是呼延献如何称霸修真界、登临天碑第三的故事了。 他们上次来去匆匆,后面没太看仔细。 但根据后来呼延献容貌毁、透骨钉、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来看,第四段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更何况鬼主颐在那里。 到时候遇见了,少不得要动手。 呼延献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还是趴在颜子行的膝上,懒洋洋地说:“不管是什么,你们都能顺利出去的。” 顾千秋道:“你呢?真打算跟那鬼主颐一起死啊?你爱他?” 呼延献道:“也无所谓吧。我本来早都该死了,跟谁死不是死。” 顾千秋被他堵了个结结实实。 作为一个也死过的人,顾千秋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曾经也那么讨厌? 然后得出结论:不对,应该只有呼延献那么讨厌。 这人的恶劣是骨子里的。 呼延献忽然感觉整理他头发的手一顿,然后有道轻声:“别死。” 只是颜子行声音很轻,都不知道是说给呼延献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好啊。”呼延献哄人总是手到擒来的,一句话里真真假假,他自己也不是很在乎,温柔道,“听你的,不死。” 颜子行没回应他。 顾千秋一扭头,就看见郁阳泽盯着他,分明有些谴责。 顾千秋理直气壮:“看什么?你师父我重活一次,比谁都惜命。你老老实实练剑,老仇老老实实当楼主,你师祖老老实实逗松鼠玩。我能活得把你们都送走了。” 郁阳泽表情有瞬间的怪异。 但顾千秋没发现。 因为他忽然一顿,然后皱眉,走到了那斗法失败的高僧尸体旁边,借光仔仔细细看了两眼。 “师父?”郁阳泽问。 不知怎么,顾千秋表情有点奇怪,指着那尸体说:“你觉得他熟悉么?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第87章 所有人都看着他。 顾千秋将郁阳泽一拽,看了一眼那高僧的尸体。 脸,不认识。 但是给人的感觉非常熟悉。 郁阳泽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顾千秋点头,颜子行和呼延献都看着他,顾千秋斟酌了一下,才道: “唔……呼延宗主,你可能还有一个活着的前任,开心么?” 颜子行:“……” 呼延献的重点明显是歪的:“这不能算前任吧?” 顾千秋长叹了一口气,道:“子行啊,老王八命硬,你有得磨了。” 没错,这个高僧虽然容貌不太相似,但是能看出来,就是后来那沧海书院的院主。 不知道是死而复活的。 还是真就实实在在活了那么多年。 虽然这概率也太大了,但顾千秋觉得,应该是前者。 沧海书院有《渡生录》,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没准儿老王八也是靠这个转生。 这几个全是魔头。 一个复活也就算了,现在怎么整整齐齐来共襄盛举了? 当今修真界吃得消么? 顾千秋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 但呼延献似乎人之将死,并不太注意这个,冷漠地“哦”了一声,就起身来。 顾千秋刚一个“等”字还没出口,就是熟悉无比的天旋地转。 好在郁阳泽一把拉住了他,两个人抱在一起,好像风车一样呼啦啦地滚,也不知道究竟滚了多少圈,最终一起摔在地上。 郁阳泽给他当了垫背的,一声没吭。 顾千秋不以为他是坚强的好汉,还以为他是被甩晕了,强忍着头晕恶心想吐,七手八脚地胡乱一摸,忽然就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地方。 但他脑子尚不清醒,根本没反应过来。 顺着不太礼貌的角度和动作还打算继续,瞬间被郁阳泽一把抓住了手腕。 顾千秋欣喜道:“你还醒着?” 郁阳泽来不及管身上奇怪的反应,还没张嘴说话,顾千秋就一个翻身从他身上下去了,跪在另一边就开始干呕。 郁阳泽起身,给他拍后背,顺了顺气。 顺便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幻境。 呼延献和颜子行都不翼而飞。 但按照四幕戏的规矩,这肯定已经到最后一幕了,肯定会碰到鬼主颐。 那傻/逼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还是小心为上。 另外一边。 颜子行也是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 强忍着恶心爬起来,就发现周围的幻境非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第189章 这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玛瑙明珠作灯、金银玉石为路,三人合抱的柱子上用鎏金铸就出栩栩如生的花鸟,殿中横流淌着一条浅红色的流水,酒香氤氲。 这应该是一个刚刚散去的宴会。 金杯银筷散落在地上,酒香肉香没有减少,只是已经没人了。 这也不对,因为在宴会的最中心,还有一个宴会的主人。 他醉倒在黄金台上,手边散落一个玛瑙酒杯,怀中抱着琵琶,偶尔拨弦,醉梦中还在唱歌,唱的是——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求?” 颜子行绕过一切流觞曲水的繁华盛景。 走到呼延献身后。 他还维持着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像是条没有骨头的蛇一样,缠在颜子行身上,笑颜如花,亲昵地说:“你来看我了?” 颜子行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呼延献说:“小颜将军,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喝醉了吧?这只是幻境而已。” 这堪称莫名其妙的称呼,却直接让颜子行身上一僵,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 “这是你从那寺庙出来之后?” “差不多吧。二三十年。” 但呼延献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也不重要。 “这里会发生什么?” “哦,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呼延献把他一推,自己就开始跳舞,醉了之后也没有规律的舞步,只是美人饮酒,更有随性风流的美意。 颜子行安安静静地看着。 只是他的目光和那些看客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并不会因为美丽,而生出亲昵下流的冲动。 但也不会避之如蛇蝎、不敢睁眼。 他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说欣赏,倒也有些难为他这个要了三十年饭的乞丐,但说他没欣赏,却也不尽然。 他看着这个人跳舞,他不会有其余念头。 忽然,呼延献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黄金色的东西,颜子行眼皮一跳,如闪电般出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把金色的匕首插入呼延献的胸腔里,然后轻轻一抖,就落下一块肉来。 血淋淋的瞬间湿润了他的衣服,顺着白皙的皮肤流下来,甚至有一滴溅在他的唇边,一样猩红。 呼延献没动,轻轻把匕首丢在地上,还是含着三分笑意地说:“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他就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血汩汩流下,鲜活的心脏慢慢不再跳动,偏偏他在笑,像是一朵盛开的有毒的花,邀请之下锋芒毕露,红色金色织就了一场血腥又沉醉的幻梦。 就这幅场景,换个人来看肯定就在生出亲昵之前,先生出恐惧。 但颜子行坚定地走到他身边。 他脚步不急也不缓,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就和寻常一样,下一瞬间开口没准儿就是说午膳吃些什么。 颜子行先是将呼延献的伤口流血止住,又为他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再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最终才把那匕首捡起来擦赶紧,却没还他,别在了自己后腰上。 呼延献被他搞得反而弄不清缘由。 不过他天生不是很关注别人,弄不清也懒得刨根问底、深思多虑,慢条斯理地说:“一会儿施禾颐就会过来。” 他没等颜子行的反应,却也没动弹。 被他抱着坐了一会儿。 这一瞬间,他居然不想喝酒、不想跳舞,也不想唱歌。 可以说,他什么都不想干,就坐在这里发呆——也就是这个时候,呼延献忽然发现颜子行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木头味。 不是那种焚烧过或者刚刚砍伐下来的灰烬或湿润味道,而是像老旧的木制家具。 大概是他身上的“机关”的味道。 但是居然有些好闻,闻多了就想睡觉。 呼延献一个哈切尚未打出,忽然从殿外走进来了两道身影。 “已经喝上了?”顾千秋的语气不算客气,“就不能把我们也一起弄过来吗?你知道找路过来有多麻烦么?” 呼延献懒洋洋地道:“不让你们来,是不想让你们死。” 顾千秋走近一看,就发现呼延献身上有重伤,眼角瞟过地上的一样东西,吓得他脸色都变了。 他看向颜子行的后腰,又看向呼延献任人鱼肉的样子,就对郁阳泽道:“咱们来晚了,颜天机已经到了因爱生恨、反目成仇、强取豪夺的时候了!” 颜子行:“……” 郁阳泽:“……” 呼延献很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顾千秋扼腕叹息:“子行啊,你这事儿干得也忒不是东西了!你随便挖人心脏,你礼貌吗?但是话又说回来啊,呼延宗主,这个俗话说的好呢,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呢,你再奋起反,大家最后肯定两败俱伤,多不好啊?不如你就从了吧。据我所知,颜天机别的不行,人品还是很不错的。” 他兀自说了一大堆,最后没忍住,都把自己给说笑了。 呼延献翻了毫不做作的个白眼。 第190章 顾千秋就道:“算了。不开玩笑。” 他指着地上的那坨,认真问道:“到底谁弄的?鬼主颐么?” 呼延献淡淡道:“哦。我自己。” 这次连顾千秋都一愣。 剖掉自己的心脏,是想如何呢? 但是呼延献表情淡定。 顾千秋一看他那个死样子,就知道了。 也许连呼延献自己,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他只是随性就为之。 多么张扬乖戾的脾性。 顾千秋若不是跟他也算认识了,肯定要对这种人保持距离的。 “何苦来哉!”顾千秋道,“不就是幻境回顾一下么?又受一次皮肉之苦!” 呼延献淡声道:“我不在乎。” 他赖在颜子行的怀里,似乎酒劲有些泛上来了,连眼都不想睁,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说:“快些走吧。不然一会儿施禾颐过来,你就得和我们一起上路了。” 顾千秋问:“你要跟他一起死?” 呼延献答:“是我们要跟他同归于尽。是吧?小颜将军。” 顾千秋对这个称呼一愣: 壁港不二庄虽然有钱,但往上数八辈全是贫农——至少也是天天跟机关打交道的手艺人——他上哪儿混的将军? 颜子行却轻轻颔首:“嗯。” 顾千秋一撩衣摆,也在黄金椅上坐下了,神情似笑非笑。 “我把不二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天机带来,弄死在缘灭楼底,我怕褚师钰带人追杀我。” 郁阳泽默默走到他身后,垂眸,就像往常无数次那般,侠骨香在鞘,无情无欲。 而顾千秋缓缓道:“一个鬼主颐而已,让我徒弟杀给你看。” 第88章 呼延献额外看了顾千秋一眼。 还有他身后的郁阳泽。 没从他们眼中看出任何情欲。 大概是呼延献的目光太过赤裸,顾千秋挑眉问道:“看我做什么?” 呼延献不应声,又是乖乖地看着他。 但没人知道的是,呼延献此时有些看不懂顾千秋的行为——对他没什么图谋,却愿意留在这里。 真是奇也怪哉。 呼延献活了几十年,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不胜枚举。 百依百顺的、强取豪夺的、撒娇卖惨的、同归于尽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但无一例外,全是对他有所图谋的。 图身、图心。 但顾千秋似乎没有。 他就是坐在那里,看他的眼神甚至有些嫌弃和揶揄,可是他也没有走掉。 为什么呢? 呼延献没经历过这种事,他想不明白。 这个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的合欢宗魔头,第一次生出手足无措的感觉。 ……朋友么?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顾千秋忽然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还道:“傻了?” 堂堂千年魔头居然也没生气,只是把自己缩进了颜子行的怀里,让顾千秋再弹不到了,留下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看他这样子,顾千秋刚想说些刻薄的话,忽然发现大殿门开了。 有人走进来。 施禾颐穿着黑红色的锦袍,上面绣着繁杂的蟒蛇纹样,却一点不影响他的行动,几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着粗气。 郁阳泽往前迈步,手扶在侠骨香剑柄上。 施禾颐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看着呼延献,怒问:“他们是谁?” 顾千秋和郁阳泽对视一眼。 但瞬息之间,施禾颐脚下爆发出一道道黑色的雾气,像是腾飞的蛇般,直奔颜子行! 施禾颐便在此时回头。 他窝在颜子行怀里,一回头,那些黑气就难免要直接伤到他。 但呼延献很有把握,丝毫不慌,那些黑气果然在最后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一点风,吹动他的鬓角。 “你来了?”呼延献起身,懒洋洋地说,“等你好久了。” 但这个时候的施禾颐什么都听不懂,他只死死盯着颜子行,脸色难看地问:“他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呼延献也回头去看颜子行。 显然也是在等他的回答。 颜子行起身,拍了拍起皱的衣服,说:“阿献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顾千秋没忍住偷笑。 这颜子行,之前明明一口一个呼延宗主,却专门对着施禾颐的时候喊阿献。 表面上平稳淡然,其实也是个小肚鸡肠的主。 呼延献莞尔,也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他还以为颜子行会借机表示为更亲密的关系。不过,也差不多了。 施禾颐表情更难看了,撑出嘲讽的笑意:“你我才分开多久?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呼延献说:“无所谓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禾颐,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施禾颐湛蓝色的眼睛如冰。 顾千秋已经大概知道了,作为一个专门要杀鬼主颐的四幕戏,这一幕里面,曾经参演过的人是没有后世的记忆的。 而他们没走,就是和当初发生过的事情不一样了。 这就是机会。 顾千秋起身,礼貌问道:“鬼主大人,你现在天碑第几?” 施禾颐这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轻蔑道:“第四。你又是何人?” 大概是前三甲没这陌生的面孔,他并不将几人当回事,问完之后,自己又摆了摆手,忽然往前走。 第191章 “无所谓,阿献。” “无论他们是谁,都活不过今夜了。你这人间极乐宫里,以后只有我们俩过。或者,苍恒鬼蜮你喜欢么?”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呼延献轻轻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笑:“我根本没看你。” 施禾颐走着,忽然一顿,看见地上。 地上有一块东西。好像血肉。 作为一个鬼主,他太熟悉这种东西了,只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颗心脏。 他爱人的心脏。 施禾颐惊道:“你!……你为了不爱上任何人,亲手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呼延献道:“不算吧。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随手剖的。” 他这说的是句句实话。 但施禾颐根本不信。 “也包括我么?”他哑着嗓子,“你就这么讨厌我?” 呼延献也早都习惯了他的固执,甚至对他都没半分火气,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不讨厌任何人。昨天晚上我不是还上了你的床么?” 他这么口出狂言,几个人都习惯了。 施禾颐身上就开始蔓延出黑色的、淡淡的威压,又凝成实质,随着他往前走。 顾千秋淡淡道:“阳泽,锤他。” 郁阳泽果然听话,侠骨香瞬间出鞘,华光大殿中寒芒一闪,剑势即起! 呼延献却忽然伸手按住了郁阳泽的肩。 但他却是看着顾千秋的。 没说话,呼延献的眼中却闪着一些光。 施禾颐已经快要走到呼延献身前了,但他还没伸出手,外界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隔着宽阔的大殿,声音并不清晰,但是非常杂乱,又像是说话声、又像是脚步声,总之肯定是非常多的人。 几人都抬头去看,大概持续了三秒钟。 忽然! 轰隆——! 大殿的门居然整个倒塌下来,掀起无数烟尘和碎片,气流直掀起几人的衣摆。 接着,无数人抄着家伙就冲了进来。 足足有几百人之多,这个大殿瞬间被赛得水泄不通,而且他们怎么看都是来寻仇的,杀气腾腾。 为首的那个大喝一声:“呼延献!” 顾千秋莫名其妙:“他们为什么都用黑布蒙着眼睛?” 郁阳泽认真思考,答:“可能是瞎子。” “居然还有其他人!”那边有人接过话茬,接着就是冷笑,“呼延献,就算你的狗都在这里,我们今日也要替天行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合欢宗,今日必须铲除!” 顾千秋恍然大悟:“噢。” 呼延献在传说中孤戾怪癖、杀人如麻、玩弄感情,还很喜欢勾引有妇之夫,或者有夫之妇。 总之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人人喊打。 如今看来,传闻居然是真的! 顾千秋一向不太听信这种传闻。 不然仇元琛以后写在青史上,他不得是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带恶人? 那他就是恶人的朋友。 所以顾千秋才能和呼延献交上朋友。 呼延献对他们道:“在这等我。” 顾千秋道:“你别逞强,要帮忙就张嘴,就真不信我会帮你?” 呼延献就很奇怪地莞尔了一下:“信。” 然后他走到了最前面。 这里人太多了,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男女老少来了个齐全,把人间极乐宫的繁华胜景给冲散,真像一个斗殴现场了。 只好在还有呼延献撑着。 无论在什么情境里,他就是有这种,能与世间万物缠绵的气度,轻飘飘问道: “诸位,来宴饮么?” 他一动袖子,暗红色的酒河蜿蜒起来,悬在半空中流动,像是带着异光的绸缎,从每一个人身前流过去,带着无与伦比的香味。 这股香气,就算是从不饮酒的人,也难以抵挡这种味道的诱惑。 他们用黑布蒙着眼睛,却忘记蒙鼻子了。 不少意志力薄弱的,还就真趁没人发现,偷偷喝了一口。 反正刚刚也有人喝过,呼延献本人也喝。 偷喝一口,没关系的吧? 那暗红色的美酒刚刚顺着喉咙下去,一种人世间从没见过的异香萦绕在唇齿间,确实好喝得不可方物。 若说刚刚还只是舌尖口腔里泛出无法抵抗的唾液,那么现在偷偷饮过这杯酒的人,其诱惑力大概加了十倍不止。 他们神志不清,有人狂抽自己耳光,有人直接用刀划破自己的胳膊,但是没有一点用,他们不断生出一种感觉: 再喝一口,只要再喝一口,就算立刻死了也可以。 顷刻间,居然有一半人都喝了那红色的美酒,然后腹中灼烧一般的痛,却被麻痹了脑子,完全不管不顾地又喝了不少,醉倒在地上。 有很多人被吓呆,惊恐地问:“他们怎么了?呼延献!你好下流的手段!” 呼延献轻笑说:“死了呗。但是不痛的。我送了每人一场缠绵的美梦。你们看,他们的嘴角可都是挂着笑容的。” 顾千秋悄悄看了一眼颜子行。 后者没有任何表示。 “你未免太过恶毒!”有人骂道。 “是你们强闯我的人间极乐宫啊。”呼延献话锋一转,笑吟吟地说,“为什么都蒙着眼睛呢?不敢看我么?” 第192章 呼延献这身媚术、这根媚骨,灵力动的时候,就算不看他的脸,只听见声音、闻到气味,都会心神激荡。 甚至有时连修无情道的都不能免俗。 他们自以为蒙着眼睛进来,就真的可以在这里围杀呼延献了。 呼延献一个人面对好几百,笑意吟吟地走下台阶,随便扯住一个跑得慢的,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 两者猛然对视上—— 呼延献眼中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呼延献就松开了手。 那倒霉蛋摔倒在地上,像只狗似的,想去碰呼延献的衣角,但是没敢伸手。 呼延献恩赐一般地说:“吃吧。” 那人居然抓着手边碎掉的琉璃盏,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口中! 看他神情,还以为在吃什么美食珍馐! 他嚼都不嚼,将碎片全都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又去寻下一个。 然后……腹腔都被刺破了,从其中露出骇人的琉璃碎片,圆滚滚的。 终于,在他内脏漏了一地之后,失血过多,他再也动不了了,挂着满足的笑意,就那么看着呼延献死去了。 而他死前,呼延献赏了他一个笑容。 这幅情景,就算没有亲眼看到,光听声音,也足够骇人了。 这种等级的秘术,给人的震撼力,远比自己动手进行屠杀更有压迫噶感。 围攻的人群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顾千秋表情一言难尽,小声道:“还好他当初没用这种手段对我。” 不然顾千秋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从缘灭楼走出来。 呼延献却听见,笑道:“你当时与我不算死敌,我又千年没见过活人了,我为什么要对你用这种手段?” 他看向人群,说道:“若这些人今夜不是来杀我的,到了人间极乐宫,人人都有一杯好酒喝。”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在其中喝道:“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呼延宗主心狠手辣?!”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大殿里面又有回声,还有不少躺在地上呻吟的,有人躲起来说话,一时间还真不知是从哪里拱的火。 但呼延献根本不生气:“也有道理。”他笑起来:“所以,只好请诸位赴死了。” 话音未落,呼延献忽然身形一动,大殿内狂风骤起,酒河凝成有形状的尖刀,一下挑断所有人眼前的黑布! 居然同时出了几百刀! 他们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惊觉天碑第三的可怕! 这酒刀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切断了那黑布,却没有伤及到他们皮肤——所以说他还有很大余力。 能够轻而易举切断黑布,就能够轻而易举切断他们的脖颈。 但他只是弄断了黑布。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之后,刚生出一种“这人居然是个好人”的感觉。 下一秒,他们就直接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砰!砰!砰! 晕倒在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和刚刚饮了酒的人一样,他们几乎是含着美梦,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 现场一时间非常安静。 连顾千秋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就算是他当盟主的时候,逢春在手,也不能在瞬息之间做到这种程度。 实在是可怕。 “无论看不看我,都难逃一劫呢。”呼延献感慨了一下,“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你们说,他们这些人,到底在图什么?” 顾千秋略微思索:“图个热闹?” 不知这话戳到了呼延献哪个笑点,他笑着抬头,对殿外道:“来都来了,不出来喝杯酒么?” 第89章 “来都来了,不喝杯酒么?” 呼延献说完,居然真的从殿外走进来了七八个人。 这次便和刚才那些炮灰完全不一样了,自带护体的真气。 他们虽然脸上没有蒙黑布,却都多多少少侧着目光,尽量避免直视呼延献。 有男有女。 “呼延宗主。”居然还有人喊了敬称,语气也相当有把握,“当今修真界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合欢宗为祸天下了。我等只好,请您赴死。” 他们齐刷刷地掏出了武器。 一看就知道是许多门派组成的统一战线,武器招式心法都各不相同,只有围攻合欢宗的目的是一致的。 顾千秋淡声道:“记得求救。” 呼延献却笑了一下,不看他们,而是忽然看向了施禾颐,温声道:“禾颐,你愿意救我么?” 他甚至都没有在眼中开出花来,只是含笑看着施禾颐,势在必得。 施禾颐多看了颜子行几人一眼,道:“救你之后,你跟我回苍恒鬼蜮么?” 几人都知道呼延献真正的目的。 这重来一次的幻境里,所有人都是他一念之间。 而呼延宗主真正的目的,只是弄死施禾颐罢了。 众人只见呼延献言笑晏晏,却道:“我不保证在苍恒鬼蜮呆一辈子,但是住个三年五载的,应该没问题吧。” 这么棘手的事情,最终只能换来他三年五载的承诺。 何其可恶,又何其无情。 但所有人都知道,施禾颐会同意的。 这呼延宗主,居然该死的有诱惑力! 顾千秋偷偷跟颜子行咬耳朵:“子行啊,你当真不看看别人了?这姓呼延的,当朋友还行,谈恋爱我怕你玩不过他。” 第193章 颜子行表情不变,平移到了三米之外。 身体力行地表示:不愿意与顾千秋为伍。 那边已经动起手来了。 黑色的浓雾弥漫整个大殿,顾千秋几乎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不断撞击的兵器声和感受到涌动杂乱的灵力。 但显然,打得非常激烈。 郁阳泽护着他躲到了大殿内的一根柱子后面,自己则稍微走出去。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需要防守还是进攻,都能做出最快的反应。 顾千秋席地而坐,地毯柔软,捡起了手边的一个酒壶,一摇晃,里面还有不少酒。 再捡个酒杯也不现实,于是顾千秋对着酒壶吹了一口——这是他此生饮过最香的酒。 难怪乎那些人会像疯魔了一样。 “什么酒你都敢喝?” 不知何时,呼延献走到了他身边,居然也坐了下来,从他手中抢走酒壶,一仰头,给喝干净了。 “喝你点酒怎么了?小气。”顾千秋说。 呼延献懒得跟他说话,把空酒壶随手丢在地上。 他神情淡淡,似乎那边激烈的战斗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看客也不带这么冷漠的。 “你……”呼延献忽然说,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他大概看了顾千秋三秒钟,起身了。 “什么?”顾千秋觉得头有些晕。 呼延献莞尔:“你喝醉了。” 顾千秋嘴硬:“不可能!我酒量好着呢!就沾了一口,我怎么会醉?” 呼延献都懒得回他,对视三秒钟之后,顾千秋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他走向那边的战场。 呼—— 烟尘微微消散,从大殿黑雾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暗红色的光来,接着就能见一朵花盛开。 那花非常大,似桃似杏,却又和寻常人间的花完全不同,开在大殿顶部,向下笼罩住所有人,呼延献站在花蕊正对的地方。 他手中握着一个人的手腕,轻笑莞尔。 一个年轻男人被他拉着,在瞬息之间,所有血管一起沸腾,俊朗的脸颊绯红,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是那一代的天机呢。”不知何时,顾千秋站在了颜子行身后,说话。 颜子行微微一偏头:“……你喝醉了。” 顾千秋道:“没有。完全没醉。你看,我都能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你不二庄的祖宗。” 颜子行看了郁阳泽一眼,希望他能来把顾千秋拉走。 但郁阳泽像个冷面门神,往顾千秋身后一杵,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反应都不给。 顾千秋稳重道:“子行,你可看好了,这是你能救他唯一的路。” 颜子行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呼延献为什么忽然走入战场,又为什么只拉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必然是当初最后将他封印的,“透骨钉”的持有者。 他要在弄死颜子行之前,先确保自己不会被封印住。 然就在这一瞬间,呼延献身后爆发出了一道强烈的剑光,剑势极强! 呼延献反应极快,迅速收回了手。 但那剑却不是对着他来的,而是直接往上! 大殿顶上的花硬生生被斩断了一半,从中间整整齐齐地断开,呼延献瞬间单膝跪地,从唇缝中呕出一口血来,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 他慢慢起身,那道血痕就像是白瓷上的裂缝,又或者是雪地中的红梅,耀眼得很。 他本就鲜妍的神容,也顷刻稠浓起来。 但随即剑锋又至! 呼延献并没有闪躲,那剑光再次闪烁,居然只在瞬息之间,就横着从呼延献的脸上划了过去。 从脸颊、到鼻梁,都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但呼延献早知道会有这此的情节,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静静站在原地,甚至笑了。 但顾千秋觉得,当初第一次经历这件事的时候,也许呼延献并不如现在表现出得这般平静。 这个从来都认定自己容貌冠绝天下的合欢宗宗主,若真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容貌也许能算一份。 只可惜。 世上已过了千年。 就算当初再怎么悲痛欲绝,时间也给出了答案——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本来鲜妍的神貌瞬间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单看五官的话,都面目可憎起来。 一个完美的东西碎裂开,往往令人更加不忍直视。 但千年后的呼延献甚至拢了拢头发,叹息一声,又笑得有些揶揄,对那剑修说:“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他似乎有个称呼,但是声音很轻,顾千秋几人都没听见。 但显然,那个剑修的反应很大。 不过他的反应不是说话,而是死死握着剑柄,那剑的冷光寒芒极盛,一抬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看着呼延献的目光戒备又沉沦,牙关咬得死紧,若仔细看,能发现他衣袍底下的身躯有很轻微的颤抖。 他非常恐惧。 但是以他刚刚出手就能直接毁掉呼延献的容貌的剑术来看,这种恐惧来源莫名其妙。 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想到。 呼延献忽然掏出了一把黄金匕首! 颜子行下意识一摸自己的后腰,那匕首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但是呼延献并没有去攻击任何人,而是轻描淡写的把匕首指向自己的脸! 第194章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呼延献将自己的脸,在字面意义上划了个面目全非,血淋淋地滴落下来,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 原来是这样! 后世对于呼延献的传闻,都是一句“容貌尽毁、无心无情、透骨落钉”。 合着,原来除了那颗透骨钉是别人打的,剩下两个全是他自己动的手。 这人果然神经病,到底图的是什么?! “我就算没有这张脸。”呼延献向那剑客走去,“你不也会爱我?” 他用的是反问句,语气也是笃定非常。 顾千秋几人震惊:原来是个相好的。 连本地人施禾颐很震惊:什么时候?! 那剑客咬下颚咬得死紧,甚至在呼延献的步步紧逼之下,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呼延献显然已经大获全胜。 而施禾颐终于在此时忍无可忍,大喝了一声,直接对着那剑客放出了无数条黑雾! 平地起风,众人用袖子挡了一下。 而因为施禾颐这一声大喝,顾千秋这才意识到,这剑客究竟是谁。 ——居然是那一代的天碑榜首。 顾千秋扶住额头。 哎,不知道这呼延献究竟和多少人有过一段,真不愧是合欢宗开宗立派的宗主啊。 那天碑榜首对着呼延献手足无措、下不去手,但是对着施禾颐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一抽剑,剑气锋芒毕露。 他俩打得是昏天暗地,谁也不服谁。 顾千秋一推颜子行,道:“救人!” 这个情况,可千万不能让呼延献跟那些人同归于尽了。 不然他们不就是白来了么? 顾千秋忽然脚步一顿:“等等!” 呼延献不知道何时已经重新走到了那天机面前,后者徒劳地闭上了眼睛,但肯定没用。 而顾千秋看的根本不是他们。 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人是谁?” 那边黑雾弥散,光线本来就不好,若不是顾千秋专门指出来,几人都没发现,黑暗之中居然还藏着一道人影。 他大概穿了黑袍,整个人裹在里面,连脸都没露出来,还专门站在黑暗中。 他手里一条有非常暗淡的红绳,跟发丝差不多粗细,垂在地上,根本看不见最终指向了哪里。 第90章 多年命悬一线的直觉在此刻发挥功效。 顾千秋喝道:“抓住他!” 郁阳泽和颜子行从他左右两边同时飞跃而出,准确无误地直奔那黑影! 黑色人影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一时间乱了分寸,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瞬间被郁阳泽踹倒在地上,侠骨香横在脖颈间。 “你是谁?” 他们居然同时问道。 颜子行则直接上前,扣开了他的手,果然见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红线绕在指尖。 颜子行直接小心翼翼地顺着捋下来,直接去追。 在天碑前十之间的战斗中,这一根头发丝有多难追,几乎看瞎了他的眼睛。 但颜子行胸口砰砰直跳。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像个惊觉的狗,趴在地上追了半晌,最后发现这诡异红线居然连在了……一个“机关”上。 颜子行猛然抬头! 同一时刻,一只机关猛然变形变大,是一只仙兽模样,把所有人都挤到边缘去,然后猛地冲着颜子行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是最初代的天机,是不是不二庄先祖还尚待考证,但机关也是最初代的,一切都还缺打磨。 但含着一股原始的野性,体量也大得惊人,把整个大殿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嘴大概也就吃十个颜子行吧。 颜子行下意识就甩出一枚铜钱。 几乎是同样的天机,大鸟展翅直接与那野兽对上。 这个地方毕竟只是一个宫殿,容纳两个机关打架就有点大可不必了,顷刻间就被掀了房顶。 这人间极乐宫的盛景消散之后,所有人便见周围的景色变得萧索且孤寂,像个喜欢闹鬼的孤坟野地,才发现一轮孤月已经高悬,偶有两只寒鸦蹲在枯枝上,被吓得振翅而飞。 这别说人间极乐宫了,原来整个合欢宗都是幻术。 也不知道如此巨大的幻境是如何维持下来的。 就连俞霓都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人间极乐宫也只是其中维持的一隅。 呼延献怎就如此没有审美情趣?! 而所有人尚在震惊不知自己何时走入幻境的时候,呼延献就很无奈且哀怨地看了一眼顾千秋。 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顾千秋还是发现了。 呼延献这人说道:“你以为当年的房价很便宜么?” 顾千秋:“……所以你选了个乱葬岗野坟堆?” 他俩插科打诨了一秒钟。 却其实所有人都在躲避飞沙走石。 那天碑榜首纵使可以用灵力震碎所有东西,但却被施禾颐缠住了手脚,也是颇为左支右绌。 颜子行趁着烟灰尘上,毫不注意形象地四肢并用爬了出去。 而至此,他手里那跟红丝还没断,又在黑雾中大概追了三四步,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红线到这里终于断了。 连着一个男人。 天机。 颜子行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当机立断伸手就拉。 第195章 但是那男人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猛地祭出了什么东西! 霎时间光芒一盛。 一颗木色钉子出现在半空之中! 那诡异的黑雾被驱散,机关的撕咬也被打断,众人只觉五脏六腑乃至浑身经脉都出现了一种恐惧──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但是只需要一眼,谁都知道,这钉子只要落下,就会封住人的经脉,从此别说调动灵力了,就是行动都会受阻。 而从后世的现实来看,这颗透骨钉最终落在了呼延献眉心。 “什么东西?”有人低声问道。 “……”但是旁人也不知道,“好像是颗钉子。” 而在所有人都静待事态发展的时刻,呼延献却比谁都先动。 他一扭头直接奔向施禾颐! 施禾颐还以为他是要来帮手的,并未有多防备。 但所有变故也都发生在这一刻── 呼延献黄金匕首支取施禾颐心口。 天机的透骨钉直接落向呼延。 而颜子行动作最快,一连串的铜钱甩出。 顾千秋怒道:“阳泽!制住他!” 而他本人则翻手甩出一个酒杯,直接砸中机关的一个法门,从而将巨型的机关改了方向,直直砸进人群里! 噗嗤──! 黄金匕首直接没入施禾颐的后心,血液飞溅。 而就在生死瞬息的一秒钟,后世的所有记忆都纷至沓来。 施禾颐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什么情境之中,而也意识到了呼延献要对他做出何种结局。 只要按照往事,透骨落钉子成,结局便尘埃落定。 但没想到的是,这几乎一秒钟之内,颜子行居然真的冲到了呼延献身后。 就连顾千秋这个在场外看的人,都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呼延献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来。 那透骨钉是何等速度,颜子行一点掏铜钱的机会都没有,却完全靠着自己与机关天生的引力,生生在半路掉转了透骨钉的走势! 那一代的天机和这一代的天机在幻境之中隔着时空开始较量。 但说起来话多,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钟时间。 噗── 透骨钉生生末入颜子行的后心。 那钉子没入身体之后,即刻就不见了,连血痕都没有。 但谁都知道,他的血管经脉都在瞬息禁止,无论之前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天才,都已经变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那一颗小小的钉子,凝聚着天机十来年的呕心沥血。 呼延献一把接住坠倒的颜子行。 事态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而该说不说呼延献稳定的情绪状态,他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谁都想不到,这颜天机居然靠着他对机关的引力,在几乎尘埃落定的情况下,硬生生选了一道其他的路。 “哎……”呼延献叹息了一声。 周围所有的人都禁止下来,像是演到一半的皮影戏按了暂停键。 其实,这幻境之中,呼延献想不受透骨钉,有的是办法。 但这四幕戏就是为了弄死施禾颐而唱的,最终不落幕,那不就是白唱了么? “那我们现在醒来,怎么对付施禾颐呢?”呼延献温声问。 然施禾颐已经在此时翻身而起,一道灵力就如劈山断海般来! 呼延献再来不及说什么,一闭眼睛。 所有幻境中捏造的人率先消失,然后顾千秋几人被齐刷刷地丢出了幻境,一个踉跄全部站稳。 此时顾千秋完全没受伤,晕也晕出经验了,反应居然是最快的,仗着步伐精妙绝伦,上前就将呼延献给抢了回来。 缘灭楼底的情景再次复现。 颜子行和施禾颐都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郁阳泽快速也将颜子行拖回自己这边。 顾千秋拍了拍呼延献的脸:“老献?给点反应!还救是不救你啊?” 他不知道呼延献刚刚被鬼主颐掐断了脖子,还算不算活着——但是这老鬼好像本身也不算活着吧? 只是他现在透骨钉在身上,颜子行又昏迷不醒,逃跑的范围只有缘灭楼这么大,怎么看都是要歇菜。 “……”忽然,顾千秋抬起头,“你在这发什么呆?去砍他呀!” 郁阳泽:“……” 而那边的鬼主颐居然是苏醒得最快的。 不过应该只是看起来醒了,因为他强撑了好几次,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每回都重新摔得更灰头土脸。 顾千秋敏锐地发现,他颈部和肩部的衣服底下有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非常奇怪。 好像是赤色莲花的造型。 顾千秋想了一下,将呼延献和颜子行都推给郁阳泽,自己起身往前走。 郁阳泽抓住他的衣摆,被顾千秋送了个“你且放心”的安抚眼神。 顾千秋走到鬼主颐身后,是死是活就是一试:“……哥哥。” 他压了声音,本来就年纪小的少年人,听起来便男女不辨。 没想到这个称呼居然真的好使。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鬼主颐几乎浑身抽搐起来,像是喝醉了般看了他一眼,瞳孔中蓝光和黑光不断闪烁,只是没什么焦点。 但顾千秋知道言多必失,这一声称呼叫完之后,根本不用乘胜追击,往旁边安安静静地一杵,就看着鬼主颐自己折腾自己。 第196章 作为一个也算是死过的人,他早都知道夺舍这东西不靠谱。 永思招来施禾颐想吞噬力量。 施禾颐也想强占永思的躯壳。 两人必然在一个躯体里面打得不可开交,而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顾千秋只是轻飘飘一挑拨,居然真的有奇效——他回头看了一眼。 趁他病,要他命! 郁阳泽果然将侠骨香祭出,飞剑直出,毫不犹豫直扑鬼主颐! 砰! 但大概是前摇太长,顾千秋暗示太重,不论是施禾颐还是永思,都意识到了生死之瞬,不宜内斗。 所以侠骨香戳了个空。 尘嚣一散,场面安静下来。 顾千秋起身,走回呼延献和颜子行身边,道:“哎,这都什么事儿啊?” 呼延献的脑袋几乎掉了下来,颈骨完全折断,一看就是没救了。 于是顾千秋去看颜子行。 特意看了看他后心被透骨钉扎进去的地方,没看出门道,又伸手摸了一摸,也是不得要领。 他和郁阳泽对视一眼。 顾千秋沉吟道:“事已至此,不如咱们先睡觉吧。” 郁阳泽:“!” 第91章 飘霜城,离恨楼。 意气生内。 仇元琛边走边琢磨,这事儿该怎么跟顾千秋开口。 他一推门—— 仇元琛跟满院人对视,然后退了一步,去看牌匾上的“意气生”三字,继而风风火火冲进院中,将藏在郁阳泽身后的某人抓出来。 “怎么回事???”仇楼主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瞬间被消磨殆尽,“姓顾的!!!” 顾千秋被拽着前襟,架不住仇元琛傲人的身高,就剩个脚尖着地了,徒劳地伸手搭在仇元琛的手臂上,真诚地说:“元琛,你听我解释……” 姓顾的只要一说“你听我解释”,就证明这人要开始放屁了,仇元琛环视过整个小院。 他这意气生,从建成之日算起,一共就仇鲲鹏、顾千秋、以及前几日刚刚光临的郁阳泽来过。 现在,却挤得满满当当。 仇元琛挨着看过他们。 颜子行。好,勉强算旧识。 公仪濛。好,也算是打过照面。 那榻上昏迷的美人。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别不是姓顾的又一个情缘? 如果说以上都还能接受。 那么站在旁边冷眼跟他对视的苗妆。 就属实令人令人难以理解了。 “那丫头不是跟咱们有仇吗?”仇元琛脑回路一转,对着顾千秋就压低声音,“莫不是成徒弟媳妇了?” 顾千秋:“……” 那边郁阳泽清润声音传来:“仇楼主,我听得见。” 顾千秋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 他先把缘灭楼里的事情乱七八糟地一说。 后来,颜子行比呼延献早醒,一边吐血一边指挥郁阳泽把钉子起出来。 但他们是外行,两个人四只手也忙活不明白。 颜子行又坚持不了多久,又会晕倒。 就这么晕了醒、醒了晕。 大概也就七八九十次吧,姓颜的总算忍受不住他们的愚笨了,大喝一声,居然回光返照地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呼延献额间、透骨钉上到底使了什么灵力。 总之,他使完就双眼一翻,晕到现在。 顾千秋和郁阳泽没办法,一边害怕鬼主颐杀个回马枪,一边怕地面上的公仪濛引来俞霓 两人一合计,就打算先救一个算一个。 但谁知最后两人都能从缘灭楼里出来。 可谁知道,那公仪濛居然就守在缘灭楼外面,看见他小师叔竖着下去、横着出来,当即就要跟顾千秋拼命。 郁阳泽捂嘴不及,苗妆也被叫喊声引来。 于是顾千秋心一狠,一个不落地打包全带到意气生来了。 仇元琛听完所有,只有一句话:“怎么不滚回你同悲盟去!” 顾千秋为难道:“那里还是我的同悲盟么?我想了半天,最后能来的,只有这。” 仇元琛就想骂他。 顾千秋却道:“诶!固然,此事我有错在先,但是退一万步说,难道你就没错吗?” 仇元琛:“???” 我倒要看看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顾千秋严肃道:“如果你不把意气生的禁制告诉我,难道我进得来?” 仇元琛:“……” 仇元琛双手掐住顾千秋的脖子。 他忍了忍、忍了又忍。 从少年时一起听学、想到血海里一起逃命、想到平日里插科打诨、最终想到惊虹山巅黑云涌动逢春剑出。 仇大楼主忽然和姓顾的释怀了—— 毕竟是他唯一的朋友。 仇元琛坐到湖中的亭子里,提出了自己最后的疑问:“为什么没直接弄死?” 他用下巴指了指苗妆。 顾千秋道:“小姑娘虽然脾气不好、做事乖张,但还罪不致死。” 仇元琛哼了一声:“天底下罪不致死的人何其多?少他一个么?” 顾千秋就给他倒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道:“我不多作孽债。你若愿意,请便吧,我不会拦你。” 那边的苗妆轻轻地惊呼一声,像是一只被惊到了的猫,迅速躲进了一根廊柱后面,好久才敢悄悄看他们一眼。 第197章 仇元琛迟疑了一下,转回了头。 “算了,大人的事,不找小辈算。” 如若现在是俞霓站在这里,那十个顾千秋都拦不住,但说到底,只是个年轻人。 顾千秋温声道:“别生气了,回头我帮你一起把禁制改了就是。而且老仇啊,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实力有些认知?天底下谁敢没事儿到这来触你的霉头。” 仇元琛瞪着他,道:“有啊。” 顾千秋抬起茶杯挡住,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对了,我的霜雪明呢?” 这回换仇元琛有点尴尬:“没有。” 顾千秋揶揄他:“堂堂离恨楼主,去同悲盟偷个东西偷不到啊?” 仇元琛则道:“你也知道那是同悲盟啊?去令狐良剑手上偷东西,你以为我是你?” “嗯?为何是令狐师兄?”顾千秋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同悲盟中管事的,不应该是严之雀?” 在顾千秋的印象里,以令狐良剑的性格,基本上不会参与日常琐事,恨不得时时刻刻扑在剑术上、飘在仙境里。 不过话也说回来,令狐良剑似乎对严之雀格外情深意重,总是要为了严之雀从仙境走到人间来的。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想明白了:“哎,那确实也不能怪你。估计是严之雀要求令狐师兄这么做的吧。” 仇元琛不满:“你能不能别喊他师兄了?他当初直接甩了你,无缝衔接了严之雀,明显大大的人渣啊,跟俞霓凌晨之流没什么区别!” 顾千秋便道:“也是。” 其实当初内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和别人所有图的做错事不同,其实令狐良剑除了甩他之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顾千秋忽然唾弃了自己一下—— 自己是不是太善良了? 天呐,他简直是仙盟第一大善人。 仇元琛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给说了。 他出师未捷,一进同悲盟就被令狐良剑抓了个正着,于是大吵了一架之后,灰溜溜地下山了。 但显然令狐良剑高估了仇元琛的为人。 仇大楼主去而复返,重新蹲上了同悲盟的墙角,偷听到不少事情。 说到这里,仇元琛忽然表情有些奇怪,含蓄地说:“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此时,郁阳泽端上来了几叠点心。 顾千秋拉住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照顾病人、忙里忙外的公仪濛,小声道:“坐下歇会儿,这儿,能晒到太阳。” 顾千秋对仇元琛道:“好消息。我的人生里容不下坏消息。” 仇元琛就笑了一下:“据我偷听,那个假的顾千秋,好像严之雀想要继续用。” 顾千秋道:“啊?他的身份,在琉璃寺基本人尽皆知是假的了啊!严之雀怎么想的?” 仇元琛看了一眼郁阳泽:“大概是你死时有过命令,郁阳泽能上天碑无上,就回去继任同悲盟主。” 如果是别门别派的传承,新人代旧人,就算有上一任盟主的命令,这新人干得好了,直接此事不提、也就算了。 但顾千秋曾在修真界还算有些薄面。 在同悲盟内算是“余党未清”——除了繁阴这种严之雀的本家,大部分还是人心在郁阳泽这里。 严之雀要“顾千秋”活,就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千秋想明白前后关鞘,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算什么好消息?” 仇元琛就笑了一下。 毫不夸张,顾千秋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他没憋好屁。 果然,仇元琛道:“血海有异动。” 顾千秋:“……” 顾千秋已经跳过了紧张慌乱,直接进入了超脱的范畴:“没关系,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死呗。你先死,阳泽死,够不够?不够我也死!” 仇元琛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千秋道:“你丫下次说不明白,就别提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你就直接说!” 仇元琛道:“不是啊。你看,比起血海震动这种坏消息,假顾千秋的事,明显就算好消息!” 气得顾千秋端起茶杯,给了他一下。 仇元琛伸手一挡,茶水凝成一股,重新流进顾千秋的茶杯里:“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就要走:“不听!” 仇元琛就道:“不听也得听!嘿,你还真走啊?给我回来!” 一道灵力将他们拦住,簇着两人又回到了亭中。 顾千秋没好气地道:“还有何事?” 仇元琛说:“这几日,我路过人间的时候,好像听闻人间出了个教派。叫做花蝶教。” 顾千秋奇怪:“这有什么稀奇的?” 人间百姓本来就会信仰仙人,以往他的香火就鼎盛——虽然香火没什么用——但是若家中遭灾、恶鬼妖孽横行,来同悲盟请仙人平乱,也是可以的。 如仇元琛的离恨楼,在人间也有不少人依附。 仇元琛继续道:“前几日,你问的那天碑无上榜,‘把盏共孤光’满上醉,就是花蝶教的教主。” 顾千秋还是:“哦。一个后起之秀的仙门罢了,老仇,你还不准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仇元琛终于道:“但据我所查,这是个邪教。” 第198章 第92章 颜子行一天之中,十一个半时辰都在昏迷,剩下的半个时辰,睁眼就是吐——呕血三升。 眼看着是要过去了。 顾千秋都没想明白,一个幻境之中是如何把伤带出来的。 只好归结是他心里苦。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的情况也比呼延献好得多。 这美人自从来到意气生之后,从来没睁过眼,跟一具漂亮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公仪濛突遭恶疾似的,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照顾人,后来听了小师叔的故事之后,双眼一翻也晕了。 晕之前还不忘试图把顾千秋也带走。 她总是觉得,自家小师叔爱上这魔头,顾千秋最起码得背一半的锅。 虽然这话有道理。 但还是被郁阳泽差点打到重伤不治。 不过后来由仇大楼主友情赞助,在挨了仇老头子一顿臭骂之后,还是诓来了两瓶丹药。 颜子行不死了。 颜子行不光不死了,还回光返照似的,当即立刻马上就要带呼延献回壁港的不二庄。 顾千秋给他们提供了除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 反而是仇元琛心肠好,送了他们一辆马车。 临走送别之前。 郁阳泽看了一眼还尝试躲在柱子后面的苗圣女。 仇元琛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放回去她又要告诉俞霓有关呼延献的事情。要不还是直接杀了吧?” 看样子,郁阳泽应该是挺同意的。 而顾千秋甚至也思考了一下。 苗妆算是发现了,他们这群人都是神经病——遂吓得当即跳上马车,死活不下来了。 于是他们一行四个人,浩浩荡荡的就上路了。 顾千秋伸了个懒腰。 呼延献在“临死前”,做好事的把他身上的毒给解了,现在也不用随身揣着鱼影琼扇柄,一身轻松。 “之前事情一直很多,忙的脚不沾地,现在忽然闲下来了,还有点不习惯呢。”仇元琛笑着问道,“诶,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忽然看了郁阳泽一眼。 郁阳泽手一紧。 总感觉师父接下来的每一个奇思妙想,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将来的命运呢。 顾千秋道:“买个宅子吧。” 仇元琛:“?” 郁阳泽:“……” 顾千秋道:“你又不准我在意气生里喂鸡喂鸭喂鹅,养猫养狗养猪,我除了自己买个宅子,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仇元琛听完,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锤他:“你少说得这么受委屈似的!我那一步一景、多么别致的小院,都专门划出了一块地给你刨,我这个朋友当得够义气了!” 顾千秋不可置信:“这难道不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吗?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上惊鸿山白玉京种地啊!” 仇元琛:“……” 仇元琛:“我他娘的为什么要去种地!?” 他们眼看着就要进行日常的文斗大会。 郁阳泽已经完全当听天书了。 他现在脑子里“嗖嗖嗖”地飞出去好几道念头—— 买宅子?在哪买? 小院子?有他的吗? 要喂鸡喂鸭喂鹅的话,是不是在水边好一点? 南方要比北方暖和些。 嗯……如果能离离恨楼远一点就好了。 对了,还得看看房价。 他当时离开惊虹山,就带了把侠骨香,口袋里非常干净。 不过,要是师父喜欢的话,把侠骨香卖了也可以。 “郁阳泽!” 郁阳泽猛然回神,看见顾千秋站在他面前。 “发什么呆呢?” 郁阳泽耳朵有些微微发红。 看顾千秋的样子,这一场文斗他应该是大获全胜了——仇元琛砸得院门哐哐作响,连马车都没给他们一辆。 顾千秋直接畅想未来:“徒儿,咱们找个风景怡人、灵气充裕的地方隐居,你说好不好?” 郁阳泽当然:“……好。” 顾千秋继续雄心壮志:“好!那你就好好修炼!等你什么时候能拳打令狐良剑、脚踢严之雀,繁阴一脉皆作浮云,在韶光山上翩翩起舞。咱们就直接杀回同悲盟,把属于我们的,全部都拿回来!” 郁阳泽:“……” 你是真敢想。 顾千秋道:“那咱们,走着?” 郁阳泽忽然含蓄地说:“师父,不如……您现在跟仇楼主道个歉?” 顾千秋:“啊?” 顾千秋呈递进式震惊:“你被他收买了?……你要入离恨楼?……你要当仇元琛的徒弟?!” 郁阳泽柔和冷静地道:“师父。我们没有钱。” 他们是打算买个宅子,又不是打算去抢个宅子……多少得有点吧! 顾千秋一低头,一抬头。 他和郁阳泽皆是一身素衣,身上几乎一点装饰都没有,金银玉石全都不见。 拿出去换的话,大概也就能换三个馒头和两个包子。 顾千秋看了侠骨香一眼。 顾千秋收回目光。 顾千秋咳嗽一声,故作深沉。 顾千秋走到院门面前,一边拍,一边说:“老仇!我刚刚又想了想你的话,发现我确实是狭隘了,你说的明明非常有道理啊!来,你把门开开,咱们俩好好聊聊!” 第199章 门内寂静。 “老仇啊,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搞小时候这一套呢?” 门内更寂静。 “诶!仇元琛!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门内最寂静。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为师尽力了。” 郁阳泽看出来了。 顾千秋眼睛一转,忽然看见意气生门口的宫灯——上面挂着一排铃铛——黄金的。 两人对视一眼。 偷偷摸摸、狗狗祟祟。 到手之后,撒丫子就跑。 仇元琛气在头上,后知后觉冲出去一看,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门口两边的宫灯上挂着的黄金铃铛。 “***!” 仇楼主骂了一句不能过审的脏话。 “***!” 应该是两句。 · 仙门黄金铃铛——离恨楼出品——飘霜城的百姓们非常捧场,抢购一空。 顾千秋感觉自己一夜暴富了。 他们买了马车和两匹马,也不用灵力驱动,算了一下时间节气,就溜溜达达往南方去也。 郁阳泽乐得给他赶马车。 但某人只是嘴上说要体验凡俗快乐,其实就是个娇贵命,上车就喊晕,下车就嫌累。 到一个小镇里,经常是要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顺利启程。 顾千秋弄了两本书来看。 郁阳泽偶尔瞟到一眼。 发现是离恨楼的剑谱,手抄本《帝鸿三百式》——其实翻开只有薄薄十二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但郁阳泽发现,顾千秋看剑谱的时候,其后面的“天外摘星”、“旭日初升”,甚至“寂灭勾陈”,他都只看了一遍。 而对最基础的“轩辕撼山”,一直反复去看。 大概世上能互相看本家心法招式的友谊,就此一对了。 顾千秋能看离恨楼《帝鸿》。 而若仇元琛想要《数枝雪》或者《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的话,顾千秋肯定也二话不说。 郁阳泽有点嫉妒。 顾千秋沉迷在“轩辕撼山”里,看得眼睛都痛了,终于把《帝鸿》一合页,啪地甩在马车角落里。 郁阳泽用眼神问他。 顾千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我收回之前说仇元琛偷懒的话。这上古的剑法确实不太好看。” 说罢,他又心有戚戚地补充:“还好我是自创的。” 郁阳泽在手边温了茶,试了温度递过去。 顾千秋吨吨吨地喝完,又掏出一个小册子来,提笔就开始唰唰唰。 郁阳泽:“?” 郁阳泽凑过去看,顾千秋就主动解释:“剑式。我答应了人家,要给她创一套最厉害的剑术!” 郁阳泽吃味道:“谁啊?” 怎么才多久不见,姓顾的朋友就莫名其妙、遍地都是了。 顾千秋随口道:“殷凝月。” 郁阳泽并没有什么恶意,客观地陈述事实:“她天赋不行。” 顾千秋也没往心里去:“我知道啊。剑术一道,其实说‘勤能补拙’都是骗人的,人生下来就基本确定了此生剑道可以走多远。但是,师父分优劣好坏啊,我亲自教她,总比别人教她要走得远。” 郁阳泽就更吃味了,带着很轻微的别扭和伤感,问道:“……你要收她做徒弟啊?” 顾千秋就忽然不说话了。 郁阳泽抬眸,猛然撞进一双揶揄含笑的眼睛。 姓顾的大概不知道自己眼中此时究竟闪着何种蛊惑的光,在郁阳泽丢盔弃甲之后,居然还乘胜追击地去看他:“吃醋啦?” 马车就这么大一点点地方,郁阳泽想躲都没得躲,又实在做不出缩在角落里的样子,只好垂眸坐在原位。 除却耳朵稍稍有些泛红,光看表情,跟平常的冰块脸没区别。 顾千秋却还非要凑上来:“真吃醋啦?” 郁阳泽:“……” 顾千秋故意逗他:“吃醋了你可一定要说啊。不然我也不知……” 郁阳泽忽然道:“嗯。” 顾千秋没想到真能逗出反应。 忽就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孩儿那么好玩? 顾千秋懊恼:这要是从小逗,得多多少乐趣啊! 郁阳泽豁出去了,垂眸低声,但认真道:“别收其他徒弟。” 顾千秋“唔”了一声,忽然也有些不自在:“哦。行啊。听你的。” 第93章 顾千秋喜提豪宅。 郁阳泽看着笑得奸诈、脚底抹油、一骑绝尘的房屋中介的背影。 郁阳泽又看着面前鬼气森森、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建筑。 几块瓦片掉在他们面前。 差点砸到头。 烟尘四起。 郁阳泽涩声道:“师父。我们当真要住在这里吗?” 倒也不是他有多矫情。 而是这里无论怎么看,都是刚刚一家十八口冤死在这里的样子。 顾千秋说:“如此地段,如此大的宅子,还送一个后院,一个池塘。最主要的是只要五十两银子。这天大的好事,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顾千秋深沉道:“徒儿,为师以前就教导过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不能沉迷于惊虹山的美丽,而忘记了,世间多的是如此疾苦的样子!” 第200章 郁阳泽:“……”算了。 郁阳泽温声道:“好。” 两人正准备走进去,就听见不远处,有街坊邻里窃窃私语。 “好像是两个外地人,那座鬼宅居然卖出去了!?” “那老刘真是为了赚钱,连良心都不要了!谁住谁死的宅子,居然就拿去诓骗外地人。” “要不去提醒他们一下吧?” 顾千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别怕。你实力强,我八字硬。就算有鬼,青天之下,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倒也有道理。 郁阳泽追着他进去。 一走进这间宅子,立刻觉得温度凭空降了两三度,风吹过来都凉飕飕的,断壁残垣。 顾千秋嘴硬:“好,不错,夏日里住着凉快。” 他们师徒二人,阵法风水都学得稀松二五眼,看不出什么名堂。 郁阳泽抽出侠骨香,控制点力道,把看不顺眼的地方全都砍掉。 反正这个院子也烂得差不多了,不介意更烂一点。 顾千秋就从马车上搬出一张软垫来坐着,没打算帮忙。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 是你该孝敬我的时候了。 把可能风水不好的地方全部弄掉,之后就是将废料弄出去,然后打扫打扫卫生,最后可以按喜好再装修。 郁阳泽倒是没意见,边干活,边随口问:“师父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顾千秋还在看离恨楼那本剑谱,翻得很漫不经心,答得也很随意:“无所谓啊。反正咱们命长,住个百十来年,不喜欢就搬走呗。” 郁阳泽耳朵一动,垂眸不答了。 估计此时郁少侠的耳中,除了“百十年”,就剩“咱们”了。 郁阳泽勤勤恳恳干了一整天,终于在日暮时分,顾千秋把脑袋一抬,张嘴道:“饿了。” 郁阳泽把水桶和抹布放下,袖子也顺着捋回来,就往外走:“想吃什么?” 顾千秋一点也不觉得支使郁少侠干这干那有什么问题,将书页反着叩,起来伸了个懒腰:“随便。” 郁阳泽出去了。 顾千秋坐了一天,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酸痛。 他一边捶腰,一边在院子里四处闲逛。 顺便检查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一会儿等郁阳泽回来告诉他,好返工。 要重新装修一个宅子,是个猴年马月的力气活,估计靠郁阳泽一个人,是有点不行了。 还是得请些人来。 可从老仇门口偷的几个金铃铛已经差不多快被挥霍一空了。 得从哪里弄些钱来。 顾千秋想着,就虚情假意地给颜子行发去了“千里话境”。 那边直等了半天,才传过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是公仪濛。 “顾……你做什么?” “好孩子,快让你师叔过来说话。” “小师叔忙着呢!”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你去告诉他我有急事,请他务必过来。” 那边又隔了一会儿,才终于传来了颜子行的声音。 “子行啊。”顾千秋的声音越发柔和得虚情假意,“呼延宗主的透骨钉如何了?那鬼主颐没再来找你们麻烦了吧?哦,对了,你要小心啊,那苗圣女不能放跑,不然俞霓肯定要来暗杀呼延献的。天机大人,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吧?” 颜子行:“……” 颜子行:“顾盟主,呼延的透骨钉离不开人,若是没有要事,我就先去忙了。” 顾千秋声音提高:“等等!” 顾千秋快速道:“我在月港,让云雀送些钱来,算我给你牵的姻缘费。” 颜子行:“……” 颜子行:“好。” 结束千里话境,顾千秋不禁有些感慨。 这死孩子,几十年了,一如既往的实心眼。未免太好说话了。 他美滋滋地继续闲逛。 若说顾大盟主没钱,其实也不尽然。 只要回一趟白玉京,随手弄个东西出来卖了,也够他挥霍百来年。 只是顾千秋很沉迷于这种坑朋友一把的感觉,从上辈子坑到这辈子,就是“犯贱”。 顾千秋忽然发现后院有口井。 只是植物长得太过茂盛了,草木葳蕤,把井口全部盖住了,他没看见。 传闻中鬼宅与井口总脱不开关系,顾千秋欣然上前,一探究竟。 植被基本上把阳光挡住了,日暮四合,顾千秋伸头去看,伸手摸摸,发现这并不是一口井。 外形是寻常人家井口的造型,只是在这大院中修得格外精巧些,用料也非常好。 但井口上方没有吊桶,边缘很硬、棱角分明,也没有青苔存在过的痕迹。 他摸了摸,摸了又摸,丢了些小石子去听声音,发现这井口落下三米左右,黑洞洞的井里居然有嵌在井壁上的脚蹬。 那幽暗的漆黑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很难抵抗。 那一瞬间,顾千秋的脑中闪过“绝世秘籍”、“灭世魔头”、“掉下山崖的宝剑”和“脾气古怪的老头”。 气候诡异,人心里所有的欲望都被唤出来了似的,无数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 “下来。” “下来。” “快下来。” 顾千秋站在井口。 顾千秋想了想,又想了想。 第201章 顾千秋觉得自己不需要。 哎,这种一夜变身至高强者的机遇就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吧。 而自己这种天下第一的仙盟盟主,选择帮助别人完成梦想。 顾千秋拍拍井口,喃喃: “这料子摸着倒还不错,等一会儿阳泽回来,可以拆了做门槛。” 井:“……!” 如果井有嘴的话,早都骂他了。 顾千秋溜达完了,郁阳泽也刚好回来,他一边吃饭,就一边把那口井的事情说了。 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抬起头:“干嘛?你以为我会下去啊?” 他用筷子敲了敲碗:“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大多数麻烦都是因为好奇心带来的。而你师父我,已经过了拥有好奇心的年纪了。”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 郁阳泽淡淡道:“一会儿我下去看看。有东西就征用了,没有就把它拆了当门槛吧。” 吃完饭后,两人摩拳擦掌来到后院。 可怜侠骨香一代神剑,居然被当成了割草的镰刀。 “小心。”顾千秋抱着侠骨香站在井外。 那井里太狭窄了,侠骨香又比寻常宝剑都要长上半寸,郁阳泽就算带下去,也拔不出来。 “师父,你是在……”郁阳泽一脚踩在井口,在进去的前一秒问,“是在关心我吗?” “啊……?是啊。当然。”顾千秋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定要小心为上。” 郁阳泽心满意足,下去了。 顾千秋抱着侠骨香,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手酸,就放在了一边。 他莫名摸了一下耳垂,居然有些微微发热。 顾千秋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天,快要入冬了,怪罪不了天气,只好平静道:“好邪的井。” 顾千秋又等了一会儿,郁阳泽还是没有上来,问了一声,他也没答话。 估计是井挺深,没听见。 顾千秋腿站得有些酸,就打算往井上靠一靠,稍作休息。 忽然,他眼角闪过什么东西,猛的抬头,看向墙头:“什么人?!” 顾千秋艺高人胆大,根本没看清对面是谁,拔腿就追。 野猴下山三两步窜上墙头,只看见一个落荒而逃的黑影,跑的那叫一个比兔子还快,立刻就不见了。 顾千秋蹙眉。 他忽然看见这年久失修的墙头有一块碎瓦片,上面勾着一块破布,崭新的。 顾千秋将那块衣角拿起来看了看,纯黑色,虽然没有任何绣花,但在月色下有一种异色的暗纹,料子很好,价格匪浅。 而且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顾千秋捏着那块布,从墙头上跳下去,忽然察觉院中有什么不对—— 这完全还没开始打扫的后院,枯木扭曲的形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月光朦胧之下,草木葳蕤之中,夜风一动,似乎站着重重鬼影。 顾千秋眯了眯眼睛。 他轻声道:“剑来。” 侠骨香瞬间飞至他手中! 一个常年高居仙盟盟主之位、天碑榜首的剑修,手上握着三尺寒铁时,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从骨子里透出冷漠无情的杀伐果断。 “我只数三声。”顾千秋哼笑一声,居然真的就开始倒数,“三、二……” 第94章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从草丛里面滚出来,“我是来行侠仗义的!我是好人!” 顾千秋一眼看出,这少年没有丝毫修为。 且在月光下,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这天气竟也不嫌冷。 只是顾千秋也没对他太放心。 刚刚狂奔逃走的那个,应该有修为在身。 只是他们这次算是秘密出行,就算是仇元琛都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 谁会跟着他们? 这人又是不是另有所图? 那少年看见他手中的剑,并不敢离得太近,却又急道:“这座院子曾经起过火,烧死过全府上下十八口人!你们初来乍到,被黑心中介骗了!” 顾千秋:“哦。” 少年急了:“你‘哦’什么?我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的!这幢宅子其他人都不敢靠近,我拼死进来救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顾千秋觉得有些好笑。 他抖了抖手里的侠骨香,挑眉道:“我需要你来救?” 那三尺寒铁一看就不是凡尘之物。 少年似乎有些窘迫,就想走了。 顾千秋道:“等等。” 他将侠骨香随手插进地里,说:“早晨我们来的时候,我看乡镇上许多人都在忙碌,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 少年挠了挠后脑,说:“没什么吧?”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噢!你说那个啊!那不是什么喜事,是今天晚上会有戏班子来唱戏。” 一个小城里,有游行路过的戏班,对当地的百姓都是大事。 平淡生活里凑热闹,老人小孩都爱看。 顾千秋看了看高悬的月亮,问道:“你怎么没去看?不喜欢么?” 他说话的时候,就直接往前走。 虽然季小少爷的五官尚嫩,但与顾千秋的神魂融合之后,愈发长得像原本的顾千秋了。 虽然还比不上他的本貌。 第202章 但从某些角度来看,晃眼确实能被当成顾盟主的私生子。 此时在葳蕤草木中、诡谲月色下,无论是说情话,还是恐吓人,都是非常合适的。 而且顾千秋还努力摆出了此生最阴险、毒辣、狡猾、恐吓的表情。 那少年就下意识往后退,猛地踩到什么东西,一下坐在地上。 到底年纪小,眼泪都快出来了。 “别、别过来,我、我……”他彻底语无伦次。 顾千秋收敛了些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真是自己表现得太凶了? 但是逗小孩真的很有意思啊! 郁阳泽从小胆子大、性格稳,而且好像有点怕他,所以顾千秋最终也没逗出什么名堂来。 现在有机会,直接好好把握了。 “你只要给我一个信得过的理由。”顾千秋笑着柔和道,“我就不吃了你。” 小孩儿哇哇大哭:“我看不惯那个戏班子,那是教主请来的!我不喜欢他们!” 顾千秋追问:“什么教主?哪个教?” 少年道:“花蝶教。”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顾千秋再问:“你们小城里,有多少人信这个教?” 少年答:“基本上都信了。” “噢?那为什么你不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信的另有其神。自己本土的神仙不崇拜,要去信外来的,他们才比较奇怪吧?” 顾千秋前些日子才被仇元琛恐吓了一番。 今天买个宅子,就买到人家教区里来了。 这热闹,凑是不凑呢? 顾千秋看了一眼井口,郁阳泽居然还没有回来,时间未免太长了些。 顾千秋忽然神情一凛:“你刚刚说,那教主也在月港小弯城?” 花蝶教教主,满上醉,天碑有名。 郁阳泽手中还没有侠骨香!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他只想着,以郁阳泽的实力,在这种小城里可以横着走,但是没想到,天碑无上居然也能同时出现在这座小城中! 这小弯城风水还真不错。 顾千秋抄起侠骨香,就也要下井。 刚一探身,郁阳泽就从下面爬回来了,跟他对视,莫名其妙。 顾千秋问:“底下有什么?” 小徒弟全胳膊全腿,身上没有一点伤,不像是跟人动过手的样子。 他稍稍安心。 郁阳泽刚想回话,忽然眼神一凛,一股灵气飞出,将试图逃跑的少年直接摁在地上。 他素是没什么留手的,灵气结结实实困在他脖颈,只需心念一动,即刻绞杀。 “客气点。”顾千秋搭了把手,将郁阳泽从井里拽出来,“我刚交的朋友。” 本来听了前半句,郁阳泽就要收回灵力。 他素来听话。 但是听了那后半句,灵力在半空诡异一顿,吓得少年哇哇大叫。 郁阳泽默然不语。 他才离开了一会儿,这人就交上朋友了? 郁阳泽咬牙切齿。 郁阳泽不让顾千秋看出来。 当然,神经大条的顾千秋确实没看出来——也有可能是光线不好——总之他将少年拽起来,说:“这位是我们的盟友。” 少年:“?” 郁阳泽:“……” 少年感觉有股淡淡的杀意。 顾千秋又回手拽上郁阳泽,道:“走,小阳泽,我们看戏去!” 在郁阳泽这里,顾千秋是有绝对主权的。 基本上说一不二。 少年哇哇大叫着抵抗,但抵抗无效。 月港小弯城本就靠海,城中港湾停泊了些大船,戏班子就搭在城外的海边,点上篝火。 本来顾千秋诓他是带路的。 但一出门,就发现也不必如此。 很多百姓应该都是要去看戏,人流很有方向,跟着走就行了。 少年还在抗议他不去。 被顾千秋笑吟吟说的一句“那我吃了你?”给直接吓退,闭嘴当了闷葫芦。 海滩上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篝火点得不算多,但海边无遮挡、月色很明亮,够视物。 还有不少脑子活络的城中百姓,挑了担子到这里来卖吃食,许多带着小娃娃的家长就会多多少少买一些。 顾千秋就问:“他们要唱哪一出戏?” 少年崩溃道:“我怎么知道?我一到这里来就不舒服,你且放了我吧?我真的是去救你们的!我是个好人啊!” 顾千秋随口道:“我知道你是好人。” 少年燃气新的希望:“那你……?” 顾千秋故意道:“但我不是啊。” 少年:“……” 看他吃瘪的样子,顾千秋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一偏头,看见郁阳泽冷冷站在一尺之外,抱着侠骨香,面色平淡地盯着他。 顾千秋就笑不出来了。 气氛有些古怪。 顾千秋怀疑:难道这少年真有什么问题?郁阳泽看出来了? 但戏台子搭好之后,许多人往前挤,顾千秋直接拉住郁阳泽,两人钻进人群。 郁少侠三岁之后就没进过人群,就算是必不可少的盛典,大家也都很有礼貌。 不像现在,胳膊挨着胳膊,肩膀挤着肩膀的,没准儿还有踩脚的,互相骂着“你没长眼睛啊!” 第203章 郁阳泽很烦这种场面,浑身飕飕冒冷气。 顾千秋却乐在其中。 祟拜你还嘱咐那少年:“跟紧了。你知道我们的手段,敢走丢了,我抽死你。” 少年:“……” 但与之相对的,顾千秋一直拉着郁阳泽的手,怕人群把他们挤开了。 要不说他行呢,在这种情况下一拖二,居然还能挤到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郁阳泽却忽然屏蔽了人群,只感受到微凉海风之下,顾千秋拉他的那一点温度。 掌心相贴,似乎只有彼此。 然后下一秒,郁少侠被扑面而来的臭味给击倒了,恼怒一侧目,身边吃臭豆腐的小孩儿被他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吃了。 顾千秋就开始笑。 而且愈发好笑,没忍住就靠在了郁阳泽的肩膀上,不停地抖。 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被挤的,但郁阳泽气消了,甚至有些不敢动。 等顾千秋笑完了,他才无奈道:“有那么好笑么?” 顾千秋一拍他的肩膀:“那必然没有!” 少年个子矮、又不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鼻子都被挤歪了,才勉强留在二人身边。 他气急败坏地想暗戳戳怼顾千秋两句,却忽然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不是那种诡异的奇怪。 而是他们自带一层薄膜,好像别人很难插进去那种温和自在的氛围。 顿了顿,少年道:“我就不该做好人!” 顾千秋道:“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直接指着郁阳泽,说:“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知道他手里这把剑叫什么吗?你知道这天底下想做他徒弟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同悲盟吗?” 不等少年回答,郁阳泽先道:“不要。” 少年:“……” 少年破防:“我知道你们仙人很厉害,但我也不稀罕!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有能耐,你怎么不上天碑?!你上人间逛什么逛?” 郁阳泽并不搭理他。 顾千秋就指着自己:“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手里……噢,我的剑还没弄回来。但你知道,想当我徒弟的人……” 他话说一半,郁阳泽忽然胆大包天地一伸手,扶住了他的侧颈,稍稍用力,掰正了。 郁阳泽却并不看他,只说:“开始了。” 第95章 这部戏叫做《鸿蒙生》。 虽然听起来很高大上。 但是其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三岁小孩也能倒背如流的程度。 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混沌。 只有一个孤单的神灵住在这混沌之中。 它活啊活,活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它顿悟了(当然,谁也不知道它顿悟了什么,反正神话都是这么写的)。 它选择死去。 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成了四极五岳,从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状。 换来了鸿蒙初生。 那时候,诞生了最早的一批神灵、妖鬼和人类。 他们彼此并不接触,也不分高低,各自相安,过着自己幸福的日子。 但是神界比其余两界更得它的垂怜—— 他们有一枚灵珠。 这珠子自带华光宝韵,瑞气千条,高悬在所有神族人的头顶,日复一日,与太阳争辉。 忽然有一天,这珠子裂开了。 居然从中呱呱落地了两个孩子。 灵珠化子,是一对龙凤胎,且他们尚是稚子的时候,体内灵力就源源不断、深不可测。 他们睁眼便能言、三日能走,又复几日,皆变成了少年模样。 这对兄妹并不与其他人说话、接触,似乎除了彼此看不见任何人,也没有寻常神明的慈悲之心。 这幕戏中还编排了一出传说,用以证明他们兄妹并非生来圣贤慈悲。 ——概是一张白纸,极善极恶,可以随意被涂抹成任何样子。 现今天极崇华道上的天碑,据传就是他们为了练字,随手所刻,传成圣物。 不过后来,这对兄妹看人间尸山血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终于修出了一颗慈悲心。 他们为保护三界众生,双双殒命。 魂化清风肉化泥。 而至于此台戏为什么被称为《鸿蒙生》,则是因为,这对兄妹是“它”的孩子。 现今比较多的说法,“它”就是天道。 顾千秋并没有仔细看,毕竟这故事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而是多多留心那些名伶戏子本身。 让他额外多看了一眼的,是那妹妹。 无他,演员漂亮得有些扎眼了。 郁阳泽入惊虹山早,故事听过,却还是第一次看戏班,也稍稍有些兴趣。 毕竟也是修仙之人。 这两位,算不算得上是他们的鼻祖呢? “哎呀,这有什么好看的!”那小少年被挤得生无可恋,做出了最后一搏,“你们自己看吧!我要回家了!” 但顾千秋并没有理他,随便摆了摆手,忽然看向郁阳泽,蹙眉问:“好像有哪里不对吧?” 郁阳泽用眼神询问。 顾千秋摸着下巴,一时间居然也没想起来,眉头越皱越深。 “有什么不对?”少年疑惑接话。 要不说他这种人命犯太极呢? 第204章 刚刚耍半天手段、卯足了劲要逃跑,现在顾千秋不管他了,他反而要留下来。 顾千秋瞥他一眼,还是看着郁阳泽。 顾千秋:“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不一样的版本。” 小少年:“怎么可能?且不说传唱的戏本都广为人知,这可是《鸿蒙生》!小孩子都能给你讲!” 郁阳泽:“哪里不一样?” 顾千秋:“结局。” 两人对视一眼,顾千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了,只好偷偷出言不逊:“但在我记忆里,他们好像是坏人来着。” 小少年一脸你他娘的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吗求求你不要再狗叫了的表情,迷惑得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阳泽沉吟了一下:“也有可能。” 小少年冷笑道:“呵!道不同不相为谋!那龙凤子是和顾盟主一样的神仙英雄!为了苍生黎民牺牲自己!像你们这种人,是根本不会懂英雄是怎么想的,也根本理解不了!呵呵,你不会连天碑榜首都不认识吧?千秋同悲听过没有?土鳖!” 他说完就气冲冲要走。 这下,顾千秋终于舍得看他了。 少年瞪他一眼,意思是:干嘛? 顾千秋道:“没事儿,你玩去吧。” 少年冷哼一声,转身的一瞬间,忽然戏台上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锣鼓声。 顾千秋直觉一动,忽然握了一下手掌—— 居然调不动灵力! 郁阳泽也是下意识就防,也露出微微错愕的神态。 他们去缘灭楼黄泉宴的时候,就曾经被限制过灵力,但那只是十分之一。 ——总归是可以感觉到灵力存在的。 但现在,就好像是从一个仙修瞬间退化成了普通人,也并不比寻常村民要高明在哪里了。 他们两对视一眼,面色微变。 那少年就好奇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似乎并没有反应,所以这是一个针对修仙者的阵法—— 但,怎么可能? 且不说要在这种偏远小镇布下一个能消除灵力的阵法,要多劳心费神、用时耗力。 就说那一般的阵法,面对天碑上的郁阳泽,当真可以随意让他变成一个普通人吗? 是故意的? 可他们来时走走停停,连顾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停在这里。 且来的第一天就刚好撞上。 所以也不应该是有人事先下套等他们钻。 顾千秋一个念头闪过又一个念头。 但手上并不闲着,将蓄势待发的侠骨香一扯,躲在人群里,并不打算做出头鸟。 顾盟主的重生经验:先静观其变。 锣鼓余韵响完,台上已经开始谢幕了。 百姓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纷纷喝彩,还有不少出手阔绰,往台上丢打彩的。 特别是那个演妹妹的女演员,乖巧可爱往那里一站,任由一个锦衣男人往她发髻头冠里插金银首饰,笑得特别甜。 她长得实在漂亮,别说是凡间了,就算是修真界珠帘榜上,恐也可以搏得一席名次。 只是年纪太小了,至多十二三岁。 百姓们就开始叫喊: “返场!” “返场!” “返场!” 这是要她单独再来一段的意思。 但少女忽然把华丽发冠丢在地上,轻声叹道:“累了。”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信号。 所有台上的演员都犹如撕下伪装皮囊的恶鬼,顷刻间图穷匕见、修罗般冲下台来。 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瞬间死掉了——他们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心脏从胸腔里面掉出来,而还在不竭地跳动。 下一秒,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横飞而来。 顾千秋反应最快,一手按一个,将郁阳泽和小少年都按得一低头。 然后他们一回头—— 基本上所有人的脑袋都整整齐齐从脖颈上掉下来了,鲜血喷涌得老高,沙滩上都变得湿润,海风带来几乎可以熏晕人的腥味。 怎一副地狱血海般的景象! 顾千秋心神一凛,一拍两人:“快走!” 但是现在他们没有灵力,两人合拽着一个拖油瓶,哪里是能跑得掉的? 下一秒,一道人影闪现到他们面前。 就是刚刚那个小姑娘。 她正在脱戏服——顾千秋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非礼勿视,就已经看见了全部。 这居然……不是女的! 也不对,这个人好像非男非女,也并没有一点廉耻之心,继续把衣服脱了,然后穿上了由戏班其他人递上来的袍子。 小小的紫色华服,宝石琳琅,非常漂亮。 “哦?躲过了,身手不错嘛。”他似乎也并没太上心,稚嫩的嗓音里说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随意吩咐,“老规矩处理吧。” 有人磨着刀就上来了。 顾千秋发现,那听命的人好像拿的并不是刚刚杀人用的长刀,而是一把只有手掌长短的薄刀,在篝火下如蝉翼。 他见多识广,就苦笑着无奈开口:“要不给我们个痛快吧?哪儿用得着剥皮啊?” 这不辨男女的妖邪似乎嗤笑了一声。 “我看起来很像良善之人么?我剥你们的皮,只是为了下次唱戏的时候有得用。” 第205章 郁阳泽默默往顾千秋身前站了站。 他们刚刚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百姓几乎就死绝了,就救下了一个小少年,已经吓得两股颤颤、神智全无了。 顾千秋偷偷敲了下千里话境,但没有灵力,果然毫无反应。 “动手啊。” 那人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烟管,坐在刚布置好的一把太师椅上,翘着腿,就开始抽。 看起来应该是要欣赏剥皮的场景了。 顾千秋从没在江湖上听过这么一个名号的人——难道因为是小孩儿? 沙滩上的血腥味被海风吹着,散了不少,篝火却越燃越旺,和烟管上的红焰相映成趣。 他的手下大多数都在忙。 那些尸体被搬集中在一起,有人将手脚砍一砍,似乎像在肉摊上挑挑拣拣的客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带走。 脑袋则放在海水里洗一洗,看见五官标致的,也往箩筐里放,像在选西瓜。 顾千秋心道:麻烦了。 他堂堂仙盟盟主,重来一世,不会要带着亲徒弟一起在这里翻车吧? 顾千秋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就做了决定,对郁阳泽道:“把侠骨香给我。” 郁阳泽立刻皱眉,还没等发问,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第96章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小孩儿至多十二三岁,就算当真见过顾千秋,也应该是两三岁。 那时候他就有记忆吗? 可他要是真认出了顾盟主,现在还敢如此嚣张地抽烟,谁不得尊他一声小孩哥? 顾千秋敛眉不语,等他继续说。 反而是郁阳泽有些惊讶又哀怨、隐秘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总觉得有很多人说过呢。 小孩打了个哈欠,将烟斗在扶手上磕了磕灰,蹙眉:“啧,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算了,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顾千秋:“……” 郁阳泽:“……” 小少年本以为看见了一丝转机。 没想到,转了,但不是真的转了。 顾千秋默默拿过了侠骨香,却问:“你杀这些人,不会只是兴趣爱好吧?” 他居然报赧一笑:“也不全是。” 烟斗被他递给手下,看起来是有些迷醉之感,又打了个长长的哈切,说:“噢。原来你们是修真界的,失敬失敬。” 所以刚刚是完全没发现吗? “居然完全不怕啊。”他似乎有些苦恼,看了看自己的戏台——已经有人在拆了。 那些东西都被一样一样地打包好了,放在大木箱子里,又拖上马车摆好。 看样子还要去下一个地方“巡演”。 且因为在场的人不会被留活口,所以一直没有传言流出去。 来看戏的百姓还是源源不绝。 “那就算了吧。大家都是一界的朋友。”他又开始支使手下,“还是做成人彘,挂在我的马车上做摆件吧。” 小少年下意识回头去看。 那边成排的马车,有一辆是极其特殊的。 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在月影火光之中,光泽非常漂亮,马车帘子倒看起来像白玉,风铃处挂着两个灯笼。 然后小少年就分辨出来—— 那车帘上全是人的指骨,中间打通,用线串起来,像是门帘,而且为了保持长短一致,他大概只用小指中间那一截,诡异苍白漂亮。 而门口的两个灯笼,也根本不是什么灯笼。 那竟然是两个——活人! 砍断了手脚,就剩个身体连着脑袋,不过因为被特殊手段处理过了,不会流血,但最瘆人的是,他们浑浊的眼睛居然还会转动。 静静地盯着他们。 小少年终于不堪重负,尖叫一声,晕了。 “他不行。”他忽然说,“他太丑了。” 他又看向顾千秋和郁阳泽,居然笑了:“我要漂亮一些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笑起来甚至带着一些纯真之感,只是他那双眼睛,恶毒、无情、像是无边的浓雾。 顾千秋说:“没得商量了?” “啧,越看越熟悉。我一定在哪见过你。”小孩困惑地看着顾千秋:“算了。如果你有什么遗言的话,那就说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但是我不会替你转达。” 郁阳泽冷冷地看着他,又想往顾千秋身前走。 但被顾千秋死死按在自己身后。 顾千秋道:“好吧,我还真的有一句。” 顾千秋顿了顿,忽然笑了:“朋友,你确定真的让我说吗?” 小孩儿懒懒地道:“你要是不想说了,我现在动手也行。看你长得漂亮,我亲手处理你。挂在我的马车上……这可是殊荣。” 顾千秋道:“我这句话说完,你可能会死,你真的要我说吗?” 小孩“哦?”了一声,显然不信。 顾千秋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似的,迸溅出一股冷意和傲慢:“——轩辕!” 下一刻,赤金剑光以雷霆之势,照亮整个夜月和海面,从天而降! 小孩儿眼底露出惊骇的神情。 离恨楼主仇元琛在千里之外挥出一剑—— 跨越山川湖海,神龙震怒! 瞬息之间,所有戏班的人和物全数毁于一旦,化作飞灰。 第206章 只有那小孩儿勉强飞身逃出,却还是狠狠受剑势所摧残,一边狂呕血,一边被剑风裹挟,重重摔进了海里。 他几乎刚刚浮出水面,第二道剑光瞬间又至! 轩辕剑芒照亮整个海面,将海水击起千层巨浪,如瀑布银河,神龙出水。 轩辕一剑,本就至刚至烈。 仇元琛这悍然而下、铺天盖地的剑势,就是剑仙也难当锋芒。 顾千秋似乎在叹息,却又笑得很贼:“你看,我就说这句话讲完,他要死吧?” 郁阳泽一言不发,拉起顾千秋的手。 他手心里全是血迹,无数琉璃碎片嵌在皮肉里,好像是用力捏碎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阵法消失。 仇元琛的千里话境瞬间就到了。 顾千秋找了块石头坐下,郁阳泽蹲在旁边,帮他把掌心的碎片都仔细挑拣出来。 “哼,又惹什么祸了?……啧啧,急得把柳叶都捏碎了。哪个前男友杀上门了?” “……我的形象真的只剩这个了?” “你以为?说罢,我不笑话你。” 顾千秋掌心有些疼,但更多的感觉是麻。 特别是被握着的哪里。 总觉得郁阳泽给他挑碎片的动作太认真小心了——虽然这没什么不对的——但就是有些令人奇怪。 顾千秋收回注意力:“是个小孩儿。” 顾千秋给仇元琛描述了一下今晚的事情,不知为何,着重强调了一下那小孩儿的长相。 仇元琛听完也很疑惑:“小孩儿?当今良玉榜上的小孩儿,你基本都见过了,合欢宗那个丫头应该是最小的了。” “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呢。”顾千秋头脑发散,“会不会是哪家秘术,能使人返老还童。其实他已经是个老妖怪了?” 仇元琛道:“没听说过。而且保持个小孩模样有什么好的?你想这个,不如去想想那阵法,是不是有人在针对你。” 顾千秋说:“我觉得不像。” 仇元琛道:“我也觉得不像。” 仇元琛顿了顿,道:“不过我觉得你命犯太极。啧啧,隐居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足以证明天多想收了你。” 他还在那边笑,顾千秋就“啪”地一下结束了千里话境。 此时郁阳泽已经割开了自己的袍子,正往他手掌上裹,忽然一抬头,两人对视了一下。 除了空气中还弥散着血腥味,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灰飞烟灭,没留下一点痕迹。 以至于月色和海面,有种清辉诡谲的美感。 两人对视了一下,顾千秋忽然觉得自己耳垂有些发热。 但似乎郁阳泽并无察觉,神色平静,和平时的状态一样,继续给他包扎。 他还捆得挺好看的。 顾千秋回过神来,郁阳泽已经走远了。 那小少年还睡在海滩上,似乎字面意义上的被吓死了,郁阳泽蹲到他身前。 顾千秋活动了一下手掌,有点点鲜血渗出来,但他不觉得痛,又莫名其妙地捏了两下。 仇元琛的千里话境又打来。 顾千秋问:“……你那边什么声音?” 仇元琛道:“风声啊。” 顾千秋问:“你在哪儿?那么大的风。” 仇元琛道:“我在路上,一会儿见。” 顾千秋:“???” 这次是仇元琛结束了千里话境。 来了也好。 顾千秋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郁阳泽的背影。 不然……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不好那人掉进海里了没死,以他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的性格,没死的话,肯定要像怨鬼一样纠缠着他。 刚好老仇来收拾了。 这时,那小少年终于悠悠转醒。 郁阳泽刚给他输了一点点灵力,少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砰地一下坐起来,开始上下摸自己——居然没缺胳膊没缺腿。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自己现在精力充沛,挥拳能打死一头牛。 再一看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他喃喃道:“我是做噩梦了吗?” 郁阳泽道:“不是。” 小少年一扭头,看见郁阳泽面无表情的脸,刚刚的血腥情景又一下子出现在脑中,当即“嗷”的一声,又要晕。 只是他活力满满,根本晕不过去。 郁阳泽把他提溜到了顾千秋面前。 顾千秋还捏着一个千里话境发呆,间或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坠,忽然看见郁阳泽,居然语塞了一瞬间。 郁阳泽:“嗯?” “咳。没事。”顾千秋对少年抬了抬下巴,终于问出了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东白。” “东白。”顾千秋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看着远处海平面刚好冒出的光晕,“不知东方之既白。好名字啊。” 东白报赧道:“居然还有这个意思么?我家兄弟姊妹多,轮到我叫白而已。” 顾千秋惊讶:“所以还有东赤橙黄绿青蓝紫?” 东白居然没反驳! 顾千秋好笑地摇摇头,又道:“今日拖你来此,是我有错。对不住了。” 东白没想到他会道歉。 这两人确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刚刚那诡异的小孩不见了,肯定也是他们的手笔。 第207章 而这种人,居然会对自己道歉! 东白就摇了摇头,又垂下了脑袋,说:“谢谢你们救我。” “这是应该的。人情我先欠着,等过两天我的债款来了,就送你份儿大的。”顾千秋道,“你先给我说说这戏班到底怎么回事。” 第97章 “让我也听听。”仇元琛居然就到了,御剑如流星一般过来,负手含笑走到顾千秋身边,“你那什么表情?不欢迎么?” “哪里哪里。”顾千秋虚伪道,往旁边让了一些位置,“请坐。” 这乡野渔村里的小少年再见多识广,也没真的亲眼见过有人在天上飞。以前都是画本子里这么写! 东白激动地看着仇元琛。 搞得仇元琛莫名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东白如拨浪鼓一般摇头。 然后就开始绞尽脑汁说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 首先是小城里的变化。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四五个月以前,传进来了一个八尊天王。 这天王的形象,八臂法身,身后六臂都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前面两只手则捧着一只铜壶,壶中装着血红色的液体——据说饮之百病全消、身强力壮、福寿绵延。 而天王面部是和寻常佛像完全不一样的狰狞表情,甚至都能看见獠牙,据传的可以吃尽天下恶鬼,保护黎民苍生。 这种模样的邪神,顾千秋也完全没听说过——若是以前百姓,没见过神迹,愚昧地去信一些邪神,那还有些道理。 可现在遍地都是仙人,五大宗门都划分了势力,甚至还有些仙盟高高在上。 不说神仙遍地走吧,各地的世家大族,指不定跟仙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至于去信这么邪的神。 是活佛琉璃在世不香了吗? “你听过吗?”仇元琛说,“这什么鸟玩意儿的天王?” 顾千秋摇头,示意东白继续说。 东白道:“天王好像是顺着一搜商船来的小弯城的,但那商船是从哪里开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大概本地的世家豪强都信,所以渐渐的大家都信了,传说中这八尊天王许愿很灵的。” 顾千秋:“你信了?” 东白摇头,表情却有点奇怪。 仇元琛没礼貌,就道:“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结局。” 顾千秋拍了他一下。 东白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随即人们都发现,这八尊天王虽然会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也会拿走更大的的代价。比如有人许愿暴富,就被豪强纵马当街踩死亲子,然后老爷们随手丢下一些钱财赔偿,扬长而去。比如有人想要求子,生男孩,但辛苦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往往天生就带残缺,狰狞如恶鬼。” “那这还有人信?” 东白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忽然语气一冷,说:“直到有个人,走进了八尊天王殿。许愿……当地豪强一家人全部死去。” 顾千秋看他表情,猜到了:“就是我买的那一栋宅子?可是看那里荒芜的样子,最起码荒废了三、四十年。你听的是传说吧?你有那么大吗?” 东白摇摇头:“其实才一年。” 一年之内,被大火烧过的宅院里面,居然可以生出如此多茂盛的植物,难怪被当地人视作不详。 东白继续说。 许愿之人,是当地世家豪强的公子,就是之前当街纵马踩死人家幼子的那位。 他被枕戈待旦、为子复仇的一家人埋伏,不过立刻就有家仆围上来,打死了偷袭的一家子。 结果少爷拖着一条断腿回家,被上门的医师一顿诊治,最终弄了个半身不残,只能日日都坐在椅子上了。 世家豪强,是断断不能要一个残废的家族继承人,本来对他疼爱有加的父母,也日渐冷漠起来。 这少爷却早都把那一家子打死了,现在想复仇也没有对象。 狼心狗肺的他日渐变态,居然有一日,走进了天王庙里,许下了全家死绝的愿望。 顾千秋鼓掌惊叹:“好个贱人。那后来呢?” 后来这少爷才发现自己许愿的时候许的太粗糙了,只顾着让偏爱其他孩子的父母和被偏爱的兄弟姐妹们死掉,却没想起来自己也是这一家人。 八臂天王非常公平,一把火烧了府邸,也没忘把少爷带走。 仇元琛:“……” 堂堂离恨楼主已经被这傻.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了。 顾千秋忽然问道:“那你是谁?” 东白:“……什么?” 顾千秋继续道:“你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并不算平静。以八臂天王的邪性,你要是那少爷一家的,应该已经被烧死了。所以你是那被打死的普通人一家?” 东白:“……”他居然承认了。 顾千秋叹息。 怪不得这小子要去鬼宅里面提醒他们。 东白说:“我没事。那日报仇的时候,我爹娘让我和弟弟没去。我带着弟弟躲到了隔壁城中奶奶家,才没被那少爷报复。” 冷酷无情的仇大楼主快听困了:“那后来呢?说快点。” 他的时间很珍贵的好吗? 后来,百姓们皆发现了这是个邪神。 许愿好的东西,往往要收取昂贵的代价。 但是如果是许愿要别人倒霉甚至死去,却一诅咒一个准儿,没有任何代价。 第208章 许多人开始害怕,但是有更多的人,觉得自己看到了机会。 人活在世,哪个没几个仇家? 于是虽然在城主的带领下,大家拆了邪神的庙宇,但更多的人,悄悄在自己家中为邪神塑了法身。 越来越多人死去。 先是大家拍手称快的鱼肉乡里的豪强。 然后是作恶的地痞、勒索的山贼。 接着是富裕的人家。 接着就轮到了看不顺眼的邻居、不愿意下嫁的女子、杀价不成的商贩…… 总之,这个小城的人口居然迅速锐减。 他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些人,大多数其实是后来搬来的。 “为什么会有人搬来?” 明明如此邪性的地方。 东白说:“因为……小弯城来了个济世的神女。” 仇元琛说:“哟。一路货色。” 东白没对此有评价,继续说下去。 小弯城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死去,大家表面上和睦相处,其实背地里,或主动、或被动,都放着一尊神像。 直到有一天。 城中一道惊雷,起了大火,用水扑不灭。 所有人看着诡异的天火、打不开的城门。 那城主的宅院最先燃起来,所有人见本该被拆除砸碎的佛像,重新坐在火的废墟之中,正在对他们笑呢…… 八臂天王像全是狰狞面容,从未有过笑面,所有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意识到,这就是代价。 无论什么东西,如今有人来催债了。 他们逃无可逃,墙壁烧得通红,金属都化作银水,所有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只有那尊神像,微笑地坐在火中。 仇元琛评价道:“活该啊。” 他抱着臂,完全没有一丝动容的神情,淡淡道:“这个世道上,可以恶毒、可以愚蠢、甚至可以无能。却唯独不可以既无能,又恶毒。” 像俞霓、凌晨那种祸害,如今没死。 全都仰仗着自己一身的好修为啊。 顾千秋叹惋一声:“这倒也是。后来呢?” 说到这里,东白的表情似乎变了一下。 他缓缓道:“后来,神女降世了。” 据说,那也大火熊熊,将天都烧亮半边,无助绝望的人们在火场中等待死亡。 可那怎么都打不开的大门,却忽然开了。 一位带着面纱、身着百色轻衣的女子走进来,直接走入火场,她身侧有无数蝴蝶翩飞,彩色的,翅膀上发着微弱的光。 那些蝴蝶飞入火场,火焰就一点点熄灭,死寂的飞灰,居然带着无可比拟的神性。 据传,当时真是神女降世一般的场面。 “然后?你们就该信了神女?”仇元琛表情嫌弃,甚至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真的傻了,信点好的吧!” 救世主一般的人灭掉业火、拯救世界,怎么看都是要成神立祠建庙的前兆。 “花蝶教?”顾千秋问。 东白点点头。 仇元琛眉毛簇起来:“所以满上醉是个姑娘?” “把盏共孤光”空降天碑无上榜,无人知道这是何人、来自何处。别说名字了,就连男女都是个谜。 大概南门明珠知道。 但他们跟六壬书院仇怨不浅,去问南门明珠也不现实。 “姑娘怎么了?”顾千秋就挑眉,“也就是咱们这一代男的太多了,以前天碑上的姑娘也不少。”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仇元琛瞪他一眼,强调,“花蝶教,大反派啊!” 顾千秋随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又怎么?自古以来女魔头也不少,你下不去手啊?” 仇元琛瞪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郁阳泽对他们之间的斗鸡行为见怪不怪,东白却还有点怕他们吵起来,主动说:“据传,那就是花蝶教的教主,但是……谁知道呢?” 毕竟小弯城只是个小城,虽然临海,但人口不多、经济不显,堂堂邪教魔头亲自上这里传教,也属实有些屈才了。 这小孩儿家世不好,甚至都不信教,讲不明白花蝶教的教主是哪位,实在正常不过。 顾千秋:“啊……” 他的美好生活,感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郁阳泽:“……”他恨。 仇元琛作出总结性评价:“你可真是个灾星!” 第98章 因为看戏的人全都死了,整个小弯城乱成一团,几人投宿也无处可去,顾千秋就提议回“鬼屋”将就一下。 东白在门口磨磨蹭蹭,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问道:“……要不去我家吧?” 虽说几人都是吃过苦的,出门游历的时候,桥洞都睡过。 但能少吃一点苦,也行。 “你不会是一个人害怕吧?”顾千秋问他,又指了指仇元琛,“那妖怪被这个壮士劈了一剑,不死也重伤,你别害怕。” 仇元琛很不给面子地哼了一声。 东白摇摇头。 东白家里如他所说,并没什么钱,大概是之前的房子被少爷拆了个粉碎,他回来住的是断壁残垣。 他唏哩呼噜把桌上吃剩的碗盘收拾了,又扯扯床单褥子,欲盖弥彰地盖住自己几天没洗的衣服。 仇元琛真挚道:“要不我们还是去睡鬼宅?” 顾千秋:“……给孩子留点面子。” 第209章 郁阳泽按照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就把环境观察一遍,忽然问:“你弟弟呢?” 这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如果不是遭遇了不测。 那就是他满口胡言。 顾千秋和仇元琛都看向东白。 后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仇元琛双手环胸,低声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千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场面,因为往往这种时候,人家就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而他很难拒绝。 只有郁阳泽并不动容,往顾千秋身前一站,漠然地垂着眸。 他侠骨香锋芒外露,从不怕人看见,此时就算不拔,也让人并不怀疑,它会随时砍下自己的脑袋。 东白哐哐磕头,额头出血。 忽然被一道灵力挡住,无论怎么用力,都再磕不下去了,他只好抬头。 顾千秋淡淡道:“你的膝盖不值钱。起来说话吧。” 东白窘迫起身,看着三个人。 仇元琛满脸嫌弃。 郁阳泽冷如冰霜。 唯有刚刚放过狠话的顾千秋,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丝未泯的人性。 于是他选择对顾千秋说:“请仙人救我弟弟!” 顾千秋:“……” 仇元琛一翻白眼:“果然。” 顾千秋看了郁阳泽一眼。 他的小徒弟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跟尊佛似的,没有意见。 “我先不答应你。”顾千秋道,“你先说说情况。” 东白抹了抹眼泪,也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直接说了。 原来神女降临小弯城之后,迅速变成了本地百姓新的信仰。 她自己说来自花蝶教,如果百姓愿意信仰他们,就往自己手臂上纹一只蝴蝶。 先是只有一个轮廓,这是普通百姓都可以刻纹的;之后是白色;再是蓝色、紫色……最厉害的,是彩虹七色。 而至于百色蝶,那是只有教主才能纹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权利。 顾千秋挑眉,有些质疑。 并未见到那些人的手臂上有什么纹样。 但现在已是秋天,也确实不见他们的胳膊露在外面。 只是这个小城氛围和谐,跟他路上所见所闻的其他小城镇一样,不像是一个全城狂热的现象。 而仇元琛更没礼貌一点,直接伸手就掀开了东白的袖子,那灰黑色的布底下只有一截瘦弱的手腕。 没信花蝶教。 仇楼主看完了,都没给人家把袖子捋回去,大咧咧又坐回顾千秋身边:“继续。” 整个小弯城还活下来的人,都陷入了对花蝶教主极端的迷恋崇拜之中,自发开始向亲戚朋友传教,像是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住在隔壁城、甚至更远地方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信了花蝶教。 甚至包括一些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会信教的人,手上的蝴蝶一只一只地翩飞。 这个花蝶教的信众的范围,远比想象中要大。 “说重点。”仇元琛不耐烦地催促,下意识端起了茶杯,又重重磕回桌上了。 整个屋内能用来待客的茶叶,不知是偷的还是捡的。 总之,仇大楼主已经很久很久没喝过这么难入口的茶叶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顾千秋倒是没表现出来,只是饮过第一口之后,也没端起来过。 东白面色难看地继续道:“后来,花蝶教主开始选圣子……” 对于信徒遍及九州十地的教派来说,花蝶教主是至高无上又神秘异常的存在。 平日里示人,皆是百色轻衣、白色面纱,众人只见她会穿着一身明媚晚霞、手背上百色蝴蝶,翩翩起舞而来。 而有一天,这个教主,又降临了小弯城。 她说,她是出门游历各个教区、普渡教众的,素日里有什么恩怨难消,或者难以企及的梦想,都可以向她祈祷。 而经历过之前邪神的事,大家都不敢许太过分的愿望。 以至于那些普通美好的祝愿,不太过分的要求,最终都被实现了。 证明花蝶教主是真的,拥有实现愿望的神力。 而代价就是: 她要从当地挑选一个小孩子。 不过,对于这些虔诚的教众来说,这种根本不叫献祭——每年祈求风调雨顺的时候,还要往河里丢俩小孩儿呢——跟着教主大人走,妥妥的是要到花蝶神域里,过上旁人无法企及的美好生活。 而该死不死的,东白说:“她挑中了我弟弟。” 小弯城虽然在之前的火灾中死了不少人,但毕竟是沿海的城市,经济富饶,物产丰富。 且又有神女庇佑,花蝶降世,不少人都愿意迁居于此。 大人多,小孩也多。 他们大多数都对花蝶教深信不疑,甚至有不少父母希望自己爱的孩子被神选中。 但就是偏偏,那个教主选中了东白的弟弟——他们都不信神。 而后来…… 神域之中,当然是“神”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东白当然想过反抗。 父母死后,他是长兄如父,无论如何都想保护这个孩子。 但是他的力量太弱小了。 弟弟被献给了教主。 第210章 百色轻衣的神女离开小弯城之后,这个不信花蝶教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排挤。 虽不至于太过激地将他处死。 但是看屋内的装潢,也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要孩子做什么?”仇元琛的脑子乱七八糟地就飞出去了,“难道其实满上醉是个被渣男辜负的苦命女人,曾经有一个心爱的小孩和她相依为命,但是这个孩子后来因为各种意外死掉了,所以她就全世界找一些跟他孩子比较像的小孩,以满足她想做母亲、思念孩子的心!” 郁阳泽:“……” 东白:“……啊?” 顾千秋:“你还不如说她是单纯的饿了,就好这一口呢。” 仇元琛居然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然后把东白吓得悲伤得要哭过去了。 顾千秋道:“而且你不要先入为主,花蝶教的教主是满上醉,却不一定是那个女人。” 仇元琛道:“今天那个小孩?” 虽然他也觉得,作为天碑无上的人物,亲自满世界跑地去发展教众挺跌份儿的,像个神经病。 但是转念又一想,天碑之上,俞霓、凌晨、琉璃等人,哪个不是神经病? 就迅速释然了。 “他只是做的准备比较周全。”仇元琛说,“如果没有那个压制灵力的阵法,郁阳泽未必赢不了他。” 顾千秋就看着仇元琛。 而仇元琛说完就立刻想起来了。 现在的郁阳泽,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少年了。 若他打一个人,还只能是险胜的话,只能说明,那个人也是天碑无上的人物。 其他人他们都熟,只有这个满上醉是忽然出现,完全不知深浅的。 仇元琛道:“那你这也不能说明,满上醉就是那小孩儿。我就觉得她是教主的可能性挺大。” 顾千秋摆摆手,示意不和他做这些无谓的争辩。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 砰! 一道寒光裹挟着什么暗器,像是流星飞略一样,直接穿透窗户,猛地袭向顾千秋! 然这一次,没等郁阳泽和仇元琛有所动作,他自己的反应居然是最快的! 郁阳泽下意识去摸侠骨香,但长剑已经被顾千秋反手抽出,剑芒寒光一闪,割裂昏暗烛光,将那道流光打得偏出去,“砰”地砸在房梁柱上,然后—— 房子就塌了。 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抱头鼠窜。 顾千秋手忙脚乱地爬到外面,才想起来没有修为的东白。 抬眼,就看见仇元琛一身寒意和一身墙灰,冷冰冰地看着他,山雨欲来。 郁阳泽走到顾千秋身边,似乎想问话:“师父……” 但他猛地被顾千秋一推。 顾千秋踩着野猴下山,就从沙砾瓦堆上飞了出去,侠骨香带着破开一切虚妄的架势。 居然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中的一式! 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只有不到一半示过人,但其本源是一样的,仇元琛和郁阳泽当然可以认出来。 而他,手握长剑的时候,居然硬生生把野猴下山都带出了一股虚无缥缈的灵意。 “山林点雪。” 顾千秋轻声念出剑名。 第99章 山林点雪。 顾千秋剑意清明,几个纵身飞跃,那边刚刚发出暗器的方向立刻有劲风闪过,有个人的声音: “呵。晚上好。” 这声音老幼莫辨,连男女都分不清,只觉一股阴冷之感顺着脊柱蔓延上来,好似伺机而动的毒蛇。 顾千秋追了几个纵身,才想起来仇元琛和郁阳泽,一扭头,那两人居然被他甩掉了。 不过侠骨香在手,顾千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装神弄鬼的给了结了,当即猛追。 忽然,他觉周围景色眼熟,居然回到了那座鬼宅里面,不知道是从哪个断墙追进来的。 就到了那井边。 顾千秋淡淡道:“就剩你我了,也没必要装神弄鬼了吧?你在怕什么?” 话音一落,他身后贴得很近的地方,响起了一道凉飕飕的声音:“是么?” 这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他的耳边,能感觉到气流吹动。 顾千秋想也不想,回手一剑,被那人猛地躲开! 接着他以一种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掐住了顾千秋的脖子! 顾千秋一瞥,总于看清了这人的——“形状”。 他很漂亮,但是依旧不辨男女,阳刚和秀气的极致融合在他脸上,居然完全不突兀。 他皮肤如玉,嘴唇却殷红若饮过血,左边眼下有一个黑色的圆形图腾,好像神秘而古老的祷词,虽未曾见过,却隐隐有种神力。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却不是劲装,有种皮革的质地,胸前开口略大,能看见他脖颈上带着装饰用的黑色玉石项链。 大概是个男人。 顾千秋不认识这个人。 但从他用出灵力偷袭的那一瞬间,顾千秋就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危险感——这和此人的灵力修为高低无关,纯粹是源自一种直觉。 顾千秋被扼住了脖子,那人手腕力气很大,几乎要拧断颈部,但他却用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侠骨香反着上来,自下而上从他胸前划了过去,硬生生划破了他的衣服,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第211章 “真的是你。”那个人笑。 这话一出,顾千秋的脑子里立刻嗖嗖嗖地闪过自己的情债—— 这是哪一任来着? 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欠我还是我欠他? 但是任凭顾千秋绞尽脑汁,都没想起来此人姓甚名谁,看看他熟稔的样子,明显又是认识自己。 认识数枝雪? 所以肯定是以前的孽缘啊! 但是他出手一点没留情面,直接奔着致人死地去的,所以顾千秋也不跟他客气。 “不好意思啊。”顾千秋笑吟吟地挽了个剑花,“我贵人多忘事。您是哪位来着?” “你不认识我,很正常。”那男人含笑说,“我不光认识你,我还认识刚刚那位……黑衣服的公子。” 他居然还挺有礼貌! 不过他说的是仇元琛……也就是说,是他和老仇一起遭的孽? 那这范围一下子就小了很多。 总不至于是桃色的关系了。 顾千秋含蓄地问:“你想做什么?” 男人想了一下,疑问道:“杀了你?” 他说完之后,居然真的没有一点迟疑,灵力暴涨,顺手从旁边折过一根树枝,用灵巧强势的剑法直刺向顾千秋! 顾千秋提起侠骨香,没有硬接,也是躲避之后,剑风横扫,整个“鬼宅”都差点被夷为平地。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对了何止上百剑! 此人剑术不繁,大巧不工,基本只有几个固定的招式,却能跟顾千秋打得有来有回。 而且,最令顾千秋惊讶的是,这人居然打着打着,偶尔就会用出他的剑招! “千秋同悲七十二式”是他自创的剑法,郁阳泽都没学完,而且需要配合特定的心法“数枝雪”,和特定的步法“云来去”,三者相加,方能臻至化境。 就算此人真是天才,跟他来去几招就能偷偷学会,但剑式会了,怎么学意呢? 顾千秋心底有些惊骇,虽然表情滴水不漏,但还是被那黑衣男人一眼洞穿了内心。 “噢。”刀光剑影之中,黑衣男人还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状态,跟顾千秋闲话家常似的说:“是刚刚跟人学的。” 他忽然转了一下手腕,那根树枝从灵巧轻盈,瞬间变得刚猛迅捷,自上而下劈下来,如开山断海之势。 “其实我学的刀比较多。” 侠骨香是神剑,对上一根树枝,轻而易举就能将其灰飞烟灭。 但是打了这么半天,那根被他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却纹丝不动,好似忽然能够比肩神铁。 当然最诡异的,是他剑术和刀术不相上下,跟顾千秋打得有来有回。 这到底是什么人? 顾千秋心中一寒,那种独属于顾盟主的冷酷无情就冒出来了——而且只有熟识他的人才知道,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杀意,顾盟主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出来过了。 侠骨香在他手中宛若有了剑灵,配合着步法云来去,自东向西、自下而上地挽出一剑“月出东方”! 黑衣男人猝不及防,猛的被划伤了胸口,白瓷一般的皮肤上出现一道狰狞的剑痕——但是他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却并不是正常人类般鲜红,而是泛着一种灰白的红色,好像很不新鲜,又或者其中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但更诡异的是,黑衣男人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痛苦的神情,反而是对着顾千秋笑了一下。 顾盟主此生见过的诡异笑意,此情此景可排上前三了。 下一秒,顾千秋只见这个黑衣男人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拼着受伤也抢走了侠骨香,却直接甩在地上,并不打算用作自己的武器。 而他本人和顾千秋扭打在一起,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去十几米。 黑衣男人的体型明显占了便宜,在天昏地暗的翻滚之中,伸手牢牢掐住了顾千秋的脖子。 当然顾千秋也不是吃素的。 虽然他从少年时起,就很难被人抢走配剑,基本上整个修真界里,他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但是危急时刻,这么多年打架的经验和本事也有非常大的作用。 他的身体几乎比脑子反应快,虽然被掐住了脖子,但是他翻身骑在了男人身上,居高临下,更能用得上力气,狠狠砸下一拳! 男人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黑色的淤青,鼻梁都被打歪了,不由自主的流出血来。 可即便如此,这男人居然也不松手,疯疯癫癫的,好似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顾千秋感觉呼吸不上,就算此时占着一个优势的位置,也想暂时先远离这个傻.逼。 可惜这傻.逼就是不松手。 “你……”顾千秋好不容易挤出来了几个字,“到底是谁?” 男人的表情居然有些平静,甚至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含蓄。 “一个仰慕你的人。你信吗?”他说,“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了。很久很久吧……” 就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种话,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泡。 顾千秋脑子转起来有点困难,这句话暂时理解不了。 “你不应该让我记住你的。”男人的表情终于有一点变了,显得有些狠毒,“让我记住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死掉。今天是你,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 第212章 顾千秋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逻辑在哪里。 若是两个人有仇,这样你死我活的,还能够理解。 可他和仇元琛完全不认识这号人——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他跑来发癫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是面对这种明显精神不正常的人,顾千秋一不做、二不休,忽然从身边捡起了一块碎瓦,狠狠的从男人的眼眶里插了进去! 这场面几乎能够拍恐怖片了。 血液和不知名的组织碎片一起飞溅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眼球掉了,顾千秋用的力气非常大,那块瓦就狠狠插在他的脑袋里。 “……”男人似乎没想到,露出了一点震惊的神色。但是更多的情绪却在他另外一只眼睛里。 那是一种兴奋。 那是一种无人理解的兴奋。 顾千秋却从来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 若是他跟自己发发癫也就算了,可是这人居然要去跟仇元琛拼命,自然不能留活口。 他下手非常狠绝,在男人松手之后,瞬间捡起旁边的侠骨香,然后毫不犹豫的贯穿了男人的心脏。 侠骨香削铁如泥,轻而易举的将他钉死在地上,他挣扎了两下,逐渐就不动了。 但是这神经病死后却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是直直的盯着顾千秋。 顾盟主杀过很多人,大多数是坏人,也有一小部分是好人——天道正义,公义真理。 谁也说不清楚。 这些人死的时候,大多数都会怨恨的看着他。 就好像是,在死前用尽最恶毒的诅咒,也要顾千秋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但顾千秋从来都不在乎。 因为那只是一个失败者,甚至一个懦弱可怜者,最无用的行为。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虽然盯着顾千秋,也有着与其他将死之人一样的恶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兴奋。 让人恶寒。 第100章 砰——! 瓦片碎石被震成粉尘 仇元琛一下没拦住,郁阳泽快速冲入烟尘之中,以袖掩鼻,快速挥了几下,然后冲到顾千秋身边,一下拉住他。 顾千秋心里有一丝迟疑,但迅速做了个安抚的动作。 就和往常任何时候都一样。 可是今晚郁阳泽却并不买账,维持着握他手腕的姿势,并不特别用力,但是眼神直勾勾的,像是一只差点走丢的狗。 顾千秋迟疑:“……你?” 下一秒,仇元琛就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并不比郁阳泽好多少。 仇元琛进门之后,快速看见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黑衣男人,又看见顾千秋还能站着脸红说话,便知道这一架是他打赢了。 只是顾千秋身上染血,脖颈处隐血、被掐的痕迹明显,只能和地上那位眼球都炸了、脑袋剩个形状的仁兄比个输赢。 仇元琛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 刚刚出事,两个人都急着要追顾千秋,把他放在原地还不如随手带上。 东白跟着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就开始尖叫。 但仇元琛和郁阳泽没一个理他的。 郁阳泽拉着顾千秋的胳膊,还是不言语。 仇元琛脸色愈发难看。 “……”顾千秋试探着说,“这个时候,你们是不是该说什么?” 仇元琛怒道:“是你该说吧!” 他老铁这么拔着嗓音一叫,顾千秋已经很习惯地快速滑跪了:“老仇,你先冷静。你听我解释!” 但是要解释什么来着? 郁阳泽却不想在这个时候顾千秋看向别人,手上微微加重力气。 顾千秋果然瞬间回神。 他忽然就有些奇异的感觉。 顾盟主无敌的时间太长了,身边全是交心朋友,嘴上喊着“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一点波澜,他也不害怕仇元琛会真的生气。 但郁阳泽这个样子,让他生出了一种心慌感——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但是并不令人讨厌。 姓顾的斟酌了一下,反手丢开侠骨香,主动握住郁阳泽的手心,说:“小徒儿,现在别跟我生气,我们先把事情解决了,回头我再跟你请罪好不好?” 顾千秋笑起来,脸上全都是血污,却掩不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而且他应该是顺嘴哄人哄惯了,此时说起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反而让人觉得真诚得很。 郁阳泽就生气。 一想到顾千秋以前也用这种样子哄过其他人,他牙都快咬碎了。 但是他也发现了,自己很难对这样子的顾千秋说“不”。 他跟自己闷着生了十秒钟的气,忽然神魂一摇,就泄了气。 看着顾千秋的眼睛,他又挪开了头,但只挪了一半,忽然被顾千秋抓住了:“小徒儿,别哭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话,郁阳泽才是真的要落下泪来,咬牙切齿:“为什么?” 东白快速跑掉了,生怕自己被这冷面的凶神反应过来,将自己弄死,蹲在门口吹冷风。 而仇元琛看他们之间气氛奇怪,下意识就往前走,还以为自己站在郁阳泽这边:“对!老顾,你今晚怎么回事?”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这次,你们真的要听我解释。” 第213章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忽然动作一顿,声音也难免提高了一些:“人呢?” 几个人一起低头,就发现刚刚还死状凄惨的男人尸体已经不见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仇元琛快速蹲下,伸手就翻。 男人的尸体不见了,但是衣服还留在原地,被顾千秋划破的布料也完全吻合,但一点人体组织碎片都没有。 仇元琛刚刚明明看见飞溅出来的血和肉! 他不得要领地翻了半天,只好抬头去看顾千秋,忽又惊道:“你的脸…!?” 郁阳泽立刻去看,顾千秋则下意识摸了一下,也立刻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的血迹不见了。 刚刚溅在他脸上的、快要干涸的血迹,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擦掉了。 “有点诡异啊。”仇元琛把那件衣服捡起来了,晃了晃,“如果不是这个东西在,我都怀疑这个人没出现过了。” 不过顾千秋颈部的伤痕还在。 他们几人,就算不称天下第一,也必然是全修真界拿得出手的人物。 到底什么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 “奇也怪哉。”顾千秋轻声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东白呢?” 郁阳泽立刻出门,就发现蹲在墙角的东白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被人掳了,还是自己跑了。 顾千秋去看仇元琛,意思是:你没看出来他有问题? 仇元琛理直气壮地瞪回去,意思是:你好意思说我? 两人正在用眼神互相指责的时候,门外传来动静,郁阳泽拎着东白回来了。 “什么情况?”仇元琛挑眉问。 郁阳泽松开手,但是把侠骨香捡起来了,并未入鞘,明晃晃的威胁就在东白身后。 东白咽了一口唾沫:“我害怕,我就跑了。” 仇元琛天生了一张冷酷无情的脸,都不必刻意板着,盯着一个人看就足够惊悚了。 顾千秋温声道:“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东白,三分钟时间,你想明白了再开口。” 他说完,就帮郁阳泽将侠骨香放回去了,还亲手挂在他腰间,重新捆了捆腰带、整理整理衣服。 “别不看我啊。”顾千秋自下而上地笑着看他,凑到郁阳泽故意躲避的眼神里去,“郁少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抢你的剑了,行么?” 仇元琛看他这样子,忽然觉得牙很酸,想说话,忽生出一种“要不我还是快走吧这两个人看起来太诡异了说不定我在做梦呢”的感觉。 郁阳泽被他“郁少侠”地一叫,别说眼睛了,就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舌头打结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是因为这个。” 顾千秋给他顺毛:“好好好,反正是我错了,别生我气了行么?” 郁阳泽:“……” 郁阳泽果然很没立场:“嗯。” 仇元琛白眼都快翻到脑袋顶上了,忍无可忍地怼东白:“时间到了。说!” 东白:“明明才过了半分钟!” 仇元琛眉毛一竖。 东白柔顺乖巧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太害怕了。就……刚刚那个人……是、是花蝶教的教主。” “满上醉?”仇元琛一副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的表情,“满上醉不是女的么?” 他回头看向顾千秋,顾千秋顿了一下,含蓄表示:“我没看太清楚。” 这话一出,他能明显感受到,郁阳泽的嘴角好似往上扬了一点。 顾千秋道:“你说神女降世的时候,一直戴着面纱。那你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是我的猜测。…诶!你先听我说!”东白躲开仇元琛作势要结果他的剑,快速说道,“花蝶教的教主游历的时候,信众遍地——而证明她身份的,是她手背上的一只灵蝶。这灵蝶是特殊法门,只有教主可以拥有,我刚刚却看见了那尸体的手背上,就有一只灵蝶!” 顾千秋:“……” 郁阳泽:“……” 仇元琛:“……你怕是有点什么大病吧?” 且不说他一个普通人,能不能分辨出灵蝶的真假,甚至这灵蝶的制度都可能是编出来骗人的。 而且月黑风高的,这小蠢货一眼看岔了,也不是没可能。 顾千秋上手仔细摸了摸东白的脉搏,确信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叹了口气。 他刚想说话,就发现郁阳泽又看着他,莫名噎了一下。 仇元琛替他道:“就先当他是个普通人吧。” 顾千秋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人,但毕竟不是真的坏人,杀人灭口的事情做不来的。 顾千秋总觉得今晚乱乱的,揉了揉疼痛的脖子,好久没跟人动手了,感觉全身的骨架要散了一样。 就很想回去睡个好觉。 结果他招呼了一声,剩下两个人居然没跟他走,郁阳泽也站在仇元琛那边。 顾千秋瞪大眼睛:“?” 仇元琛的表情一下阴沉下来,平日里的笑意和插科打诨一敛,堪称铁面无私地瞪着顾千秋: “该说你的事了。” 顾千秋长叹一口气,心说果然躲不过去,随即开口:“是,没错。我重新开始修炼了。” 之前一口一个“要当普通人,随随便便养老活个几十、一百年,种种地、养养花就够本了”的人好像不是他似的。 第214章 仇元琛表情扭曲了一下:“你不是说……?” 之前他明明说过,作为一个被献祭了的人,重新活在这世上,就算是欺天。 只要登上天碑,估计天道会暴怒,用三百道雷来劈死他。 他又怎么能……? 郁阳泽表情也怪起来,却比仇元琛的不解和恼怒,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情绪。 顾千秋轻叹了一声,挨着看过他们两个人,平静而温情地说: “我不允许再发生任何我掌握不了的事情。” “特别是,有关我在乎的人。” 第101章 顾千秋决定搬家。 这地方邪门,不能住人了。 “也挺好的。”仇元琛说,“我也要回离恨楼了。” 顾千秋看他一眼,有些疑惑。 毕竟自他重生以来,两人相遇之后,基本都待在一起——仇元琛这个甩手楼主当得,日子闲得都要发毛了。 仇元琛道:“我这个天碑第三甲当得不安心啊。全靠你的前男友们互相折磨。都是同行衬托。最近我看《帝鸿》有所顿悟,打算闭关一段时间。我有种预感,轩辕神剑能不能认主,就在此一遭了。” 离恨楼无情剑道单传,一把轩辕神剑从上古用到如今,是每一代楼主的配剑。 按照一般的情况,只有被这把神剑认定了的剑主,才可以接任离恨楼楼主的位置。 只不过这一代传承时,仇鲲鹏因年轻时重伤未愈,难以再驾驭刚猛无敌、嫉恶如仇的轩辕神剑。 而刚刚好仇元琛又一脉单传的天赋极高,这才破格当了楼主。 他如今机遇不错,直窜到天碑无上第三,若是拿到轩辕神剑,一甲、二甲之位,未必没有可能。 那就真的是要被写进离恨楼族谱里的殊荣。 顾千秋把那本手抄的《帝鸿三百式》还给仇元琛,仇元琛没要,被递给郁阳泽用灵力震碎了。 “你有什么提示吗?”仇元琛打趣他,“顾大盟主。” “也许有一点吧。”顾千秋也笑着回应,“仇大楼主。” 郁阳泽看他们打情骂俏,心里不爽,假意给他们倒茶,故意挡了一下两人交互的视线。 顾千秋没发现,抬手谢了一下他,就娓娓道来:“帝鸿三百式是古剑法,我猜测,你家先祖当年创此剑时,可能全书其余二百九十九式都是‘轩辕撼山’的变式,你们流传下来的这几剑,并不是巧合。” 仇元琛道:“有些道理。但是然后呢?” 顾千秋就道:“仇老爷子当年学剑的时候,也是从轩辕撼山开始的么?” 仇元琛:“每个离恨楼弟子,都是从轩辕撼山开始学的。此剑是基础,比较简单,容易教习,而且你也说过,其余剑法都是轩辕撼山的变式,不学这个学什么?” “我不知道。”顾千秋耸了耸肩,“我也没学过仲长承运的剑。” 说到这里,他有些得意的拉过郁阳泽,说:“我们同悲盟的同悲一脉,规矩就是自己创一套剑法。” 郁阳泽含蓄地没说话。 仇元琛就怒,指着他的鼻子:“你几个意思?内涵我没收到徒弟,还是强调我离恨楼剑术不行?” 他又指着郁阳泽:“你不教他剑术和心法,那他要你这个师父有何用?小心回头徒弟就跑了!” 郁阳泽更加含蓄地表示:“师父,我不会离开你的。” 顾千秋暗暗得意地偷偷拍了拍郁阳泽的手背,对仇元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老仇,我只是觉得,你们如今的帝鸿剑式之中,强调‘寂灭勾陈’是最大杀招,天道之下,天命之内,榜首来了也能与他同归于尽。但是……” 仇元琛皱眉听他说。 顾千秋缓缓道:“但万一,‘轩辕撼山’才是最大的杀招呢?” 仇元琛一时没听明白,莫名其妙地看着顾千秋,后者摆了摆手:“哎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胡乱一说,你就胡乱一听。回去问问老头子吧,至少他现在还走在你前面。” “……”仇元琛瞪了他一眼,又随手把自己的剑丢给他,“送你了,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离恨楼弟子的剑都是轩辕神剑的仿剑。 仇元琛这把,除了格外精巧些也没什么特别的,顾千秋笑纳了。 两人送走了仇元琛。 顾千秋对郁阳泽说:“老仇倒是又给我留了一片柳叶。” 他动作自然的把那东西塞进郁阳泽手中,嘱咐道:“不过他是回去闭关,一点打扰都可能行差踏错、走火入魔,轻易不要用到吧。我们万事小心些。” 郁阳泽想要把柳叶还给他,顾千秋却温和而不容质疑地握了他的手掌,转头看向东白:“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郁阳泽忽然侠骨香出鞘,猛地朝身后竖着劈出一道剑光。 白弧炸裂在半空之中,那边诡异的红光一闪,恍若有一声鸟鸣,接着,剑气被截在几百米之外。 郁阳泽还要再挥出一剑,忽然身后红芒一炸,风也快速运动。 回头一看,顾千秋正如灵巧的猫一般翻出去了十几米,站在碎瓦堆上。 而一只巨鸟在半空中化出人形—— 是金乌! “你居然有灵力?”他诧异。 顾千秋动作优雅地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从容不迫:“金乌少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还有那边的姑娘,把弓收起来,不然我让郁阳泽宰了你们。” 第215章 他们兄妹俩此时在良玉榜上第三、第四的位置上站着。 且据说作为双生子,他们在战斗时候,会有别人无法企及的心有灵犀。 不过郁阳泽在此,顾千秋此时也不是不能打。 要拿下他们两个,易如反掌。 金乌却已经快速掐住了东白的脖子,威胁着说:“说话客气些。你朋友在我手上。” 他们凤凰妖族一脉,天生浴火,此时只是把手放在东白脖子上,并未用劲,这小孩儿已经被灼烧得双眼流泪了。 “哦?”顾千秋莫名其妙,甚至露出了三分嘲讽的神情,“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会把一个普通人放在心上的么?” 素娥已经收了弓,负手拿着,走到他们身边,淡淡道:“你不是,但顾千秋是。” “诶!”那边的金乌发出小声的不满,“不是说好让我来说吗?” 素娥假装没听见。 顾千秋的笑意淡去:“穹旻亲自来了?” 金乌笑,很亲昵地说:“家主不必亲自到。我们会带顾哥哥你回去见他的。……顾哥哥,我和妹妹,都很想你。” “既然没来……”顾千秋也含着莫名的笑意,缓缓说道。他忽然抄起轩辕,剑意如深潭之下游龙伏水,骤然乍破一点天光,“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金乌刚刚已经足够诧异了。 短短几天,能从一个毫无灵力的人,敢向他们两个同时发难的。 这进步飞速到堪称扶摇直上!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是顾千秋,一切就又都合理了起来。 顾千秋猛地飞身而上,郁阳泽眼疾手快、配合无间,顿时就将东白抢了回来,刚一转身,就看到了一个人……站在远处的院墙上。 今夜的月亮又圆又大,从这个角度看,就在那个人的身后,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十分明显。 一点月光的清辉洒下来,落在他偏垂在一边的发尾上,透出三分诡异的温和和美丽。 那一瞬间,郁阳泽好似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就在这个时候,素娥一只长箭已然出手,直指他的后心! 顾千秋不知道小徒弟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此时也别无选择,轩辕直接出手飞掷—— 这一道剑光撕裂黑夜,闪亮如白昼,居然比那火箭还快,两者撞在一起,发出爆裂的声音。 郁阳泽猛然回神,看见顾千秋赤手空拳接住了金乌的凤凰台,双手瞬间被灼伤,发出刺啦啦的白烟。 “顾哥哥。”金乌还在笑,露出两颗很有侵略性的虎牙,“见见故人而已,你有什么不敢的?” 侠骨香瞬间就到,逼得金乌不得不暂时收回凤凰台! 顾千秋趁此机会,低声一句“轩辕”,长剑又回到他手中。 只是刚刚手掌皮肉已经被灼烧烂了,此时握着轩辕的剑柄,两者就呲啦啦地黏在一起。 就算听声音也知道,只要他松开手,就会被黏扯下一大块皮肉。 那一瞬间,郁阳泽的愧疚之意无与伦比。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但是内心已经在一瞬间完成了抉择——一个堪称冷酷无情,却谁也不知道的抉择。 顾千秋意识到郁阳泽刚刚的走神,却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道:“把东白带走。” 郁阳泽摇了摇头,站在他身侧。 他少有这般忤逆自己的时候,顾千秋难免多看了他一眼,却没看出什么花来。 “我们是有朋友的。”金乌笑着说,听语气,还撒上娇了,“顾哥哥,旧府不远,就和我们走一趟吧。” 顾千秋平静道:“如果是穹旻想见我,让他自己来请。” 轩辕在他手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顾千秋没察觉到痛似的,故意叹惋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跪在地上求我的时候,可不见穹旻如此硬气。” 此话一出,金乌和素娥悄悄对视了一眼,表情都不好看。 他们年纪尚小,并不知道穹旻和顾千秋年轻时候的往事……而且这种丢人的事情,就算真的有,穹旻也不可能让他们知道。 “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顾千秋对着那边的墙檐上淡淡道,“小徒儿退下,看为师给你一打三。” 第102章 月皎疑非夜。 墙头上站着的人看不清面容,身后负着一把长剑,并未出鞘,却能隔着剑鞘感受到其剑锋凛冽的寒意和杀意。 他缓缓走过来。 郁阳泽抽出侠骨香。 金乌和素娥都迅速退到了三十米之外,并不敢和顾千秋离得太近,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来。 走到这边,月光终于不被葳蕤的草木挡住了,落在他的半边侧脸上,是个俊朗的……少年。 他皮肤透得很白,头发随便编了一下,松垮地搭在左边肩膀上,冷冷地看着郁阳泽。 只看着郁阳泽。 顾千秋有些意外:“是你?” 这少年居然是当初在琉璃寺内跟顾千秋同分坐一块石头的少年。 当时还以为他是个路人,没想到……他和郁阳泽有什么过节? 看他眼中杀意太重,顾千秋轻飘飘把郁阳泽扒拉到他背后,道:“敢问阁下?” 郁阳泽握着侠骨香,握得死紧,有些不为人知的紧张。 第216章 良久,少年终于说话了:“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有些低,而且吐字模糊,男女莫辨似的。 这人说话太有指向性了。 顾千秋下意识就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脑子飞速旋转——又没想起来。 怎么搞得? 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但是随即顾千秋发现,他看的人,自始至终都是郁阳泽。 “盛休。”那个少年平静但是充满杀意地说,“那你我之间的事情,没有结束。” 这个名字一出,顾千秋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脑中先是一愧疚,眼中却难免闪过了一丝杀意。 全怪这少年赤裸裸的敌意,搞得顾盟主下意识护短,一瞬间连公义天理、大道正途都忘了干净。 只觉得郁阳泽不能落在他手里。 “盛休?”金乌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拔高了声音笑,“小妹,第五兄弟说的,不会是那个……盛休吧?” 素娥这次很给他面子:“是的吧。” 金乌悠悠道:“蓬莱书院当年的小弟子叛出师门、暗杀师兄、欺师灭祖一事,可谓名震江湖、人尽皆知啊。但是我猜谁也想不到,这盛休……居然会是顾盟主的首徒。” 第五程看向“季清光”。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别人点出来,还是有些情绪翻涌。 “顾盟主。”第五程行了个很规矩的礼,又抬眸,眼中闪烁着摄人的寒光,“久仰。” “……” 顾千秋面对债主,也不好当场把他打死,结个死仇——虽然现在看起来也差不多了——但是老王八咬人还是很痛的。 “第五少侠,此事我已经全然知晓。全是阳泽年少时、处事鲁莽,我已经训过他了。” 顾千秋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偷走蓬莱书院的至宝是不争的事实,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尽力赔偿你们。若第五少侠愿意,尽管开口。或者让你师尊来跟我谈。好么?” 他一副如沐春风的样子,尽量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 可这个样子落在第五程眼里,却更加不顺眼了。 第五程看向郁阳泽,嗓音发涩:“就因为这个?” 这少年是个偏阴柔的长相,或者说,身上更多的是偏阴柔的气质。 轮廓流畅,五官精巧,微微蹙着眉看人时,就徒生一股幽怨。 “你到蓬莱之后,我何时亏待过你?师父何时亏待过你?郎本师弟他……又何时亏待过你?” 大概是情绪压抑得久了,他此时一说话,就有些控制不住,双目赤红地几乎落下泪来。 八卦就在面前,金乌和素娥此时都假装自己是个没嘴的葫芦,静悄悄往旁边一站,希望他们能多说一点。 顾千秋想把他们先赶走,但此时又怕第五程对郁阳泽发难。 虽说只是一个良玉榜上的少年,打起来的话绝对不是郁阳泽的对手。 但毕竟两人之间有渊源,顾千秋不确定郁阳泽敢不敢下手。 第五程说完之后,就去看郁阳泽的眼睛——但没有。 那眼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愧疚、没有挣扎、没有狠绝、没有怀念。 郁阳泽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株草木。 这个反应几乎让诘问的第五程崩溃,他猛然抽出剑来! 顾千秋快速站到两人中间,虽还是息事宁人的和善语气,但神情已经冷了下来: “第五少侠,此事不是你与他的恩怨,而是项良与我的。《渡生录》最终是用在我身上,那这个债,理应由我来偿。请你师尊来,好么?” “……”看第五程的表情,明显是不好。 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一个朝夕相处了很久的人,同为师兄弟,是如何能做到如此绝情? “顾哥哥。”这个时候,金乌贱嗖嗖地开口了,悠哉悠哉地表示,“我们今夜是奉家主之命,请顾哥哥去旧府一叙的。看了个八卦,也算意外之喜,但……” 他话说到一半,顾千秋的长剑携势已经劈下! 这一剑之中似乎凝聚了他难以言明的怒意,与之前灵巧轻盈的剑意背道而驰,显出几分轩辕之势! 金乌瞳孔一缩,下意识就出了原形,展翅飞跃到三里之外,没忍住痛嘶了一声。 “……嘶。”金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从一只金光大鸟变回人形,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胳膊,笑意也冷了下来,“顾哥哥,你好无情啊。” 刚刚凤凰出世,金光照亮了一隅黑色的天穹,又迅速黯淡下去,所有光芒都被吸入轩辕剑之中。 顾千秋轻飘飘地说:“我跟你们也没什么交情。” 直到现在,他露出了一点真的杀意,却还是轻飘飘地说:“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走,有事的话,回去让穹旻亲自来见我。要么……就都别走了。” 金乌和素娥对视一眼。 顾盟主威名犹在,虽侠骨香和逢春都不在手,但他刚刚一剑,却带着离恨楼帝鸿剑式的刚猛迅捷。 “三,”顾千秋开始倒数,“二……” 然就在这个时刻,忽然众人脚下的地面猛的摇晃、开裂,瞬息之间,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嘴,把所有人吞吃其中。 顾千秋下意识去拉郁阳泽,却猛地被一个人抱住了。 第217章 这般天崩地裂的架势,也不知道是不是通往地狱的路,顾千秋却在这人怀中,闻到了一股香味。 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反而像是某种衣服的棉麻质感,柔软得不像话,会令人沉迷。 顾千秋在漫天飞沙走石之间,居然得空想:郁阳泽这是哪里搞来的味道? 砰——! 两人重重坠地。 也不知道是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根本来不及用灵力缓冲,郁阳泽无可避免的当了他的垫背。 顾千秋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你没事吧?” 漆黑之中,就去摸他。 “我用关节泄力了。”郁阳泽有些害羞,脸红着一把握住了顾千秋的手腕,“师父,可以点掌心焰。” 顾千秋顿悟:“噢!我忘了。” 这是一间漆黑的四方密室,非常宽阔,说话能有回声。 满地都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剩下的几个人,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被石头埋在底下了。 “什么地方?”顾千秋莫名其妙,“这鬼宅还带买一送一?” 郁阳泽拍拍身上的灰,就指着墙壁道:“师父,这里有壁画。” 自从在呼延献那里留下过心理阴影之后,顾千秋就不愿意让自家小孩子看到那些画面,下意识就斥责:“别看!” 郁阳泽有些奇怪的回头:“?” 顾千秋自己过去看了,但这里并不是少儿不宜的东西,而好像是墓室里的壁画。 “!”这个时候,顾千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一拍郁阳泽,“坏了,东白刚刚被那死孩子掐晕了,现在天崩地裂的,不会被石头给砸死了吧?” 郁阳泽表示:“他就算醒着,这种情况之下,也会被砸死。” 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又不像他们修仙的皮糙肉厚、还懂得躲避。 顾千秋心道真是造孽了,说:“找一找吧,说不准他老东家在天有灵呢。” 于是两人就回到那乱石堆上去刨。 郁阳泽挖着挖着,就翻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继续往下,就发现这里埋的人是第五程。 还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顾千秋离得很远,郁阳泽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人,慢慢把手放在了侠骨香的剑柄上。 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死在这里的话,百十来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就算发现了他的尸体,只要不动用灵力,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做的。 侠骨香一寸、一寸地出鞘…… “阳泽。” 忽然,顾千秋的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郁阳泽被吓了一跳。 但顾千秋似乎并没察觉到他在做什么,挤上来看:“啧,不是东白。小徒儿,你这什么运气啊?” 郁阳泽:“……” 顾千秋:“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都挖出来了。” 他拍拍郁阳泽,随便指了一个方向:“你去那边翻翻。” 郁阳泽沉默走远。 顾千秋蹲在第五程面前,发现他垂在左侧的头发散开了,而底下脖颈上,有一道狰狞的剑伤。 归去来兮。 第103章 顾千秋将第五程刨出来,将这债主扶到了一块大石头上躺下。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找到东白了么?”顾千秋问。 但他身后没有回答,顾千秋一顿,嘴上却平静地说:“怎么了?” 但同时轩辕剑反手挥出,那寒光一闪,居然看见他身后站着的人——是东白。 只不过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只一股惊悚感油然而生,顾千秋甚至没有收回剑势。 嗖! 剑光晃眼一瞬,像斩开黑暗的一缕光,顾千秋诧异一下,那边已经陷入了重新的黑暗。 人不见了。 “师父。”郁阳泽从他身后快步过来,“怎么了?” 顾千秋收剑入鞘:“你找到东白了么?” 郁阳泽:“没有。” 顾千秋道:“我好像找到了。” 他并不多解释,走到墙边,重新让郁阳泽点起一道火光,开始观察墙上的壁画。 壁画的色彩非常浓艳,就像是刚刚画上去,颜料还没干的样子。 而且,画壁画的人手艺非常灵巧,每一处的笔触都出神入化,兼具美感和故事感,让人身临其境。 壁画上是一个故事。 《鸿蒙生》。 跟不久前在海滩戏班上看见的一样,这是那对龙凤胎的故事,戏本子里家喻户晓,但是没有结局。 郁阳泽忽然指了指头上的一个地方,那里是一簇光点,离得太远,并不明显。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那是什么——是那口井。 他们真在那鬼宅底下。 但是这里未免也太大了。 和地面上比,有整个小弯城那么大。 顾千秋又看回那些壁画,轻声道:“这像是一个墓……” 虽然并没有看见棺椁,但这么大的叙事壁画,还有各种笔触和风格,都像是墓内的陪葬装饰。 但如果这里真的是墓的话。 其墓主人的身份,想起来就有些吓人了。 顾千秋想起往事,叹惋了一声,道:“那边有条甬道,我们去看看吧。” 第218章 这里的其他人都有些本事,不管拉倒。 但是只有东白,如果他们选择一走了之,这人就死定了。 另一边。 “呸呸呸……” 金乌灰头土脸地从石堆里爬起来,吐出嘴里的小石头,还在头晕目眩中,就着急地满地乱摸半晌。 半晌,他才想起来要点火。 凤凰火焰即刻被甩出去一簇。 金乌就看见素娥冷清清地站在十米之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金乌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说道,“顾盟主呢?” 这一室非常大,也很黑,如果不用剧烈的光,基本是无法看清十几米之外的东西。 “好吧。让我看看。”金乌说,即刻要点起更大的火焰。 忽然,一道历风贴着他的耳边擦过去,金乌一缩脖子,一道剑光几乎切下他的手掌。 “顾哥哥?”错身一瞬,金乌看见白色衣袖,讶异道,“你真要杀我?!” 顾千秋声音淡淡:“噢,是你啊。” 下一秒,那剑光就对着金乌的脖颈就来了! 砰! 素娥脚下踢飞一块脑袋那么大的石头,撞过去,又被郁阳泽一挥手挡下,两帮人就隔开站住了。 “这是哪里?”金乌问。 顾千秋收剑入鞘,不理会他。 金乌追着问:“顾哥哥,这不会是你特意为我们准备的陷阱吧?没必要吧?” 顾千秋不答,伸手就从金乌头上薅下来了一根头发,后者“嗷”了一声跳出去三米远,怒道:“顾……!” 那根头发变成了一根凤凰翎,明亮如火。 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的照明物件。 顾千秋将其别在了郁阳泽的胸襟处。 两人就朝着那甬道走。 走前,顾千秋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带着第五程快离开这里吧。我有种预感,晚了,就来不及了。” 金乌和素娥对视一眼。 素娥飞身去将第五程扶过来。 金乌追着他们表示:“顾哥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感觉有点邪啊。” 顾千秋当然不理他了。 他们走进甬道,忽然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深深的甬道里,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方向。 郁阳泽身上的凤凰翎光线刚好照出一个轮廓,但是光一闪,那人影就不见了。 “装神弄鬼。”金乌嗤笑。 他们凤凰一脉,上古妖兽,活到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邪祟,血脉里就有压制。 这甬道大概数千米长,并不是笔直的,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里没有照明。 但金乌燃起了掌心焰,亮得跟白昼一般,看东西都有些失真。 终于,几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看到了这甬道的出口,那边一片漆黑。 金乌稍稍加快步子走过去。 大概是好奇心也起来了。 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忽然,那边的灯光猛地熄灭了,瞬间所有人都陷入黑暗中。 素娥立刻燃起掌心焰。 她手上扶着昏迷不醒的第五程,又着急过去看,直接把第五程塞进了顾千秋手里。 这少年看着清瘦,其实肌肉密度不知道比顾千秋高了多少,他一个猛接,差点把人摔到地上,只能把人塞进郁阳泽手里。 他甚至还打趣:“你师兄,抱好了。” 郁阳泽手一紧,差点把第五程活活掐死。 “金乌!”素娥快步往那边走,“兄长,你人呢?” 这次顾千秋看清楚了。 虽然素娥也燃着凤凰火往那边走,却在靠近出口的时候,一点都没照出那边的情况。 就好像是那漆黑会吞吃光明一样。 他下意识道:“先别过去!” 但素娥飞得太快,已经来不及了,迅速冲进那片黑暗。 然后,光明又不见了。 顾千秋:“……” 顾千秋忍不住对郁阳泽吐槽:“我就说他们扁毛的脑子都不好吧!” 郁阳泽点点头。 顾千秋只思考了一秒钟,然后决定:去他娘的。 这旧府的独苗没那么容易死,不管了。 忽然,郁阳泽猛然松了手,第五程从他怀中飞身而出,还没忘了给他一刀。 那寒光匕首顺着郁阳泽的下巴就划了上去,顾千秋伸手一挡,匕首砍在他的腕骨上,顿时鲜血直流。 郁阳泽还来不及拔剑,第五程已经冲回了他们来时的甬道,瞬间不见了。 “师父……”郁阳泽皱着眉,就去看顾千秋的手。 那匕首大概也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顾千秋精通各种武器和动势,刚刚那一下,能把他的手切下来。 但也见骨了。 肉整齐地分开两侧,森白的骨头就露在外面,惊悚无比。 郁阳泽眼中闪过难以遏制的杀意。 顾千秋任由他捧着看,感觉不到疼似的,还笑:“没办法,债主嘛。” 郁阳泽并不说话,被顾千秋反手握了一下掌心,还笑吟吟地说:“别管他,把东白找到,我们就回离恨楼蹭饭吧。老铁那里至少没那么多事。” 郁阳泽却把顾千秋的手重新抽出来。 他的衣服早都被割过一次了,现在更破破烂烂,又给顾千秋包上了伤口。 郁阳泽垂眸做事的时候,有一种认真感,火光让他的睫毛映下一片浓郁,弧度很漂亮。 第219章 顾千秋莫名其妙地想:是不是在哪见过? 郁阳泽仔细做完一切,自然而然地牵住了顾千秋的手,拔出侠骨香,走在前面。 顾千秋道:“我没到这个程度。” 郁阳泽不理他,顾千秋也只好听他的了。 两人相握的掌心温度升高,郁阳泽的力气不轻不重,却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看着他的背影,顾千秋忽然心里动了一下,指尖也抽了一下,像是故意挠了挠郁阳泽的掌心。 但还好,郁阳泽没发现。 顾千秋一边走,一边莫名其妙,没忍住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有些发热。 这地底下的温度也太高了! 两人走到金乌和素娥消失的地方,并没有贸然走进去。 火光确实照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况。 一片令人心悸的黑。 郁阳泽问出了心中疑惑:“东白真的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吗?” 顾千秋却道:“不会。但是,我感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 刚刚那一瞬间的对视,东白不是东白。 “我进去看看吧。”郁阳泽说。 这小兔崽子,说完居然真的就往里面走,被顾千秋一把薅住:“你什么意思?” 郁阳泽很无辜地看他一眼。 “为师面前,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顾千秋将他拨了一下,“后边儿去。” 两人一起走出甬道。 但出乎意料的,这地方并不是一片漆黑。 这是一个小的耳室,里面随地摆着许多陪葬品,金银玉器居多,而周围的墙壁上挂着灯,燃得非常旺,将周围全都照亮了。 只是两个人都脸色一变,对视一眼。 郁阳泽摇了摇头。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捏了捏手,果然,又使不上灵力了。 这鬼地方,是提前布置好的一个阵法。 而且跟沙滩上那个是一路货色。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么?” 顾千秋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也没那么善良。” 第104章 面前的神道又宽又深,看不见尽头。 墙上挂着火光,却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不会晃动,像是用灵力维持的。 顾千秋走在前面,一路看着壁画。 多是装饰用的彩绘,全是千百年前的礼制规模和风格,没什么意义。 只有极少数的,往外传递出故事。 如果这是一个陵墓的话。 那它的指向性还是比较强的。 《鸿蒙生》 只是,传说中的人物,真的会有陵墓吗? 只是修来祭祀的? 还是真的确有其人? 不知道具体走了多久,两人面前出现了一层发着白光的结界。 走近了才发现,这不是结界,而是好几扇顶天立地的白玉门,吸收了一些光,显得质地很透亮罢了。 这门很高,百十来米,但明显更加宽阔,左右能有几百米,呈现出一个内弧形。 顾千秋走近细看,门上写着许多字,方方正正的排列,但他不认识。 应该是上古的文字。 “所以这里真的有个坟?”顾千秋喃喃。 郁阳泽忽然往后退了几十几步,又调整了几个方向,看了半晌,才道:“师父,这里好像……有一幅画。” 顾千秋站到他的身边去。 郁阳泽用侠骨香指方向:“虽然这些字乍看起来一样,但有一些的笔画刻痕尤其重,仔细看就会发现,他们可以连成一个形状。” 顾千秋不需要他继续指,已经看出来了。 这些稍微重的刻痕联合在一起,形成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三幅画——人物画。 最中间的是个小孩儿,十岁左右,衣服华美不辨性别,但看脸的话,应该是个丫头。 左侧是个男人,右侧是个女人,也是身着华服,年轻的长相。 不过由于只是刻痕只有线条,并没有颜色,看不清楚具体的细节。 这三幅画的大小都有近百米,看起来压迫感十足,像是守卫着这个陵墓的神像。 顾千秋:“嘶……好像有点眼熟。” “这里有东西。”郁阳泽忽然指着一个角落,仔细看了一下,“好像几个陶俑。” 外面的陪葬耳室里,满地堆砌的全是金银玉石、法器珍宝,这扇门也是白玉所作,富贵非常。 怎么会在门口摆着几个陶俑? 顾千秋凑过去一看。 这几个陶俑居然和门上的分配一样,一男一女,分列左右,而中间端坐着个小童子,不笑不怒,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孩儿陶俑制作精良,这神情一捏出来,感觉跟活的似的,就让人很不舒服。 顾千秋指着他,道:“应该是他的墓。” 忽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声很轻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好像是一只小铃铛。 接着,就看见他们刚刚来的甬道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步子不急不缓,走到他们三十米外,静静停下了。 这是个陌生的少年,但五官有两分熟悉,有些尚未长开的俊朗,阴沉沉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这种地方还能有别的人? 顾千秋还以为是债主或那对倒霉兄妹呢。 第220章 三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顾千秋都有些分不清那个究竟是活人还是私死人了,一动不会动的,甚至都不看他们,垂头站在那里。 顾千秋斟酌了一下,决定不惹他。 他扭头继续找剩下的线索。 如果这里还找不到东白,他就要开始找出路了——灵力被压制,他不可能为了其他人,把郁阳泽搭在里面。 除了刚刚来时的一条神道,这里没有其他通路,但那里好像只能进、不能出。 不过这白玉门口还有一块石碑。 顾千秋凑过去一看,发现上面的字居然和玉门上不一样,只是古文,跟他们现在用的文字有些同根同源,半蒙半猜了其中的意思。 大概是: 门外三千凡尘世界,无上极乐。 门内一丈混沌天地,神鬼勿入。 大概是不想让人随便进去的意思。 而至此,顾千秋忽然察觉到了一点熟悉,他好像真的来过这个地方。 但又有些细节上的不同。 顾千秋站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久,腿有些麻,不小心碰到了碑旁的小陶俑。 忽然,只觉身后一道劲风! 下一秒,他被郁阳泽用侠骨香挑住后领,瞬间飞了出去,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 勉强稳稳落地之后,还来不及看郁阳泽那边发生了什么,顾千秋一扭头,只见有一张脸,几乎和他面对面贴在一起了。 就算顾千秋胆子大,也被这悄无声息出现的鬼吓了一跳。 他往后一缩脖子,就看清了对面的五官。 居然是东白! 但瞬间又察觉不对。 这“东白”似乎恶作剧得逞了一样,忍俊不禁地偏头去笑,却是凉飕飕、粘腻腻的,是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 顾千秋知道,这种笑容,完全依靠天赋。 这么多年,他也就在严之雀身上见过类似的,还没有面前这个这么令人恶心。 瞬息之间,顾千秋已经退开了十几米远。 去看郁阳泽那边,发现他也和一个女人保持着距离,警戒着随时可能动手。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衣,很素的纯白,一点花纹都没有,脸上带着一张面纱,眼睛处也用一块白色的布缠起来了。 双手很规矩地交叠在身前,一副温婉的大家闺秀的感觉。 一样的,她给人的感觉也十分不祥。 虽然脸基本上被全挡住了。 但就是让人感觉到,她和那个男人一样,挂着似笑非笑的恶心粘腻笑容。 顾千秋犹豫了一下,挑眉:“是你啊。” 男人果然就笑了,潮湿的眼神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在他脖颈上的红痕掌印上额外留了一会儿,才说:“是啊。” 这傻/逼居然还真是刚刚在地面上跟他拼命的那黑衣男人。 但他怎么又会在东白的身体里? 顾千秋就笑嘻嘻地说:“你我之间的恩怨,关小孩子什么事?将他放了,我陪你玩?” 男人就说:“不放他,也不放你。” 顾千秋心道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怎么一天一晚,到处都是傻/逼? 男人忽然一抬手,顾千秋谨慎地后退了三四步,悄悄挪到郁阳泽身边去。 苍天啊、大地啊,哪位英雄好汉能来帮他出了这口气啊??? 男人施施然收回手,然后……就从身后拔出了一根树枝。 他居然还没丢掉! “胜负未分呢。”男人亲昵地笑着,“你我之间,没有平局,不死不休。” 顾千秋真的好奇自己什么时候招惹的这个神经病! 顾千秋:“我直接认输,来得及么?” 男人树枝一抖,划出流光一般的痕迹,笑着说:“来不及了。” 他的灵力在这里没有被压制! 天地之间,这种压制灵力的阵法,人人平等,除非是提前存在另外容器里的法器,不然都应该用不了才对。 除非是灵力不来自于天地。 那就是鬼扯了。 所以……其实这根树枝是个储灵力的至高灵宝?只是他眼拙没看出来? 顾千秋肃然拔出轩辕剑。 虽然可能无用,但该抵抗还是要抵抗的。 就在这个时候,那白衣女人笑了一下。 她虽然被白布蒙着眼睛,却不影响视物,伸手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看向那条神道。 动作的瞬间,郁阳泽一眼就看见她手背上,画着一只蝴蝶。 百色的蝴蝶。 原来仇元琛还真没猜错,花蝶教的教主,真的是个女人。 神道缓缓走进来几个少年,沉默不语、训练有素,肩膀上居然扛着几个人。 走近了,他们把人丢在地上。 那赫然是第五程、金乌和素娥。 这几个小鬼,居然已经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吗?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还没死。”女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稍稍低沉,是一种宁静的感觉,“你别太担心。” 她的语气居然有一丝熟稔感。 好像和顾千秋是旧友那般。 顾千秋看着她,女人缓缓解下了脸上的面帘和白布——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但更加可怕的是—— 这是白玉门壁画上的那个女人。 第221章 几百米的形状雕刻,总归是失真的,玉门上的她有种高不可攀的神性. 但是面前这个女人,明显妖气更重。 顾千秋扭头看向“东白”。 东白笑吟吟地看着他,礼貌地挑眉。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 这张脸虽然是东白的,但是这男人之前那张脸,赫然就是玉门上的那个男人。 他们好像真的走入龙潭虎穴了。 “久仰了。”女人对顾千秋说,“之前命说见过你,我本来还不信的。但没想到……只是脸不一样了,但真的是你。” 顾千秋不敢说话。 郁阳泽道:“二位,还没请教?” 之前,男人和女人都是自动忽略他的,似乎也没想到这居然不是个哑巴。 男人嗤笑了一声,不理他。 倒是女人脾气好,像个观音菩萨普渡众生似的,笑吟吟地说: “他叫命,我叫运。我们……你可以理解为天地之外的一股无形之气。只是为了方便,生成了和你们相同的模样。” 顾千秋:“……” 顾千秋:“那敢问仙女姐姐,能不能把人还我们,然后放我们出去啊?” 仙女姐姐笑眯眯地说:“不行哦。” 第105章 墓室内,只有墙壁上的烛火明亮。 仔细看人的表情,则有些失真。 顾千秋侧脸看向白衣女人,笑问:“看姐姐也不像嗜杀的人,那留我们有何用呢?” 白衣女人的手又垂落回去,交叠在身前,温温柔柔地说:“还是有用的。命的人俑就剩最后一个了,得用你们做一个。” 原来之前那男人没死的原因,是陶俑。 顾千秋眼角光一闪,忽然发现那陶俑的质感有些诡异,似乎并不是陶俑,而是……柔和的,细腻的,像是人皮。 他眼角一抽:不会吧? “你们创办花蝶教,就是为了这个?”顾千秋谨慎地退到郁阳泽身前,脸上还是带笑的,“好大的手笔啊。那个小孩儿是谁?” 刚刚还有问必答的女人噤声了,挂着温和的笑意往后一挪,男人从她身后走出来。 他手上的树枝看起来寒光熠熠。 这好像是要动手的意思。 顾千秋悄悄给郁阳泽打了个手势。 也不知道徒弟有没有领悟到什么意思。 “那么仙女姐姐。”顾千秋笑嘻嘻地问,“这些孩子都是你们抓来的么?” 刚刚将人扛进来的,基本全是少年,第一个走进来的那个,还垂首站在那里。 他们被问到,居然也没什么反应,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倒是人人都佩了武器。 而且没有遮掩的,他们的手背上都画着蝴蝶的花纹,都还是等级比较高的颜色。 看起来对花蝶教主深信不疑。 “怎么算抓呢?”白衣女人含笑,“都是自愿跟着我的孩子们。” 她笑着一偏头,那边的少年们齐刷刷地:“教主!”“教主!”“教主!” 真就是个邪教现场了。 “是么?”顾千秋指着一个方向,“我怎么看他不太乐意?” 是最先走进来的那个少年。 呆傻一样,还站在那里。 白衣女人说:“她很乐意的。” 说罢,就一抬手,那少年就乖巧地走到她面前,垂首喊道:“教主。” 顾千秋就在这个时候发难! 轩辕剑毕竟跟了仇元琛那么多年,无情道煞气还是有的,白衣女人下意识连退三步,几个少年都冲上来将她围在中间,保护起来。 而黑衣男人则宛如见到鲜血的野兽,兴奋无比地冲上来! 郁阳泽也瞬间拔出侠骨香,想也不想,对着白衣女人而去! 他们的剑若能切开白玉温润的光,给这华光满室都带来丝丝寒意。 可没有灵力的情况下,这瞬间的爆发还不够看的,情势根本不是偷袭可以得逞的。 白衣女人似乎并不打算亲自动手,礼貌地往后退出战场。 郁阳泽被围在人群里,却不跟其他人周旋,而是飞身就抓那呆傻的少年! 少年身手不济,反应也比旁人慢半拍,郁阳泽一抓,还真就给抓到了。 他掐住少年的脖子,拖至自己身前,厉声喝道:“别动!” 白衣女人:“……” 白衣女人一副苦恼的样子,莞尔:“唔……你不会是在用他威胁我吧?” 郁阳泽冷笑一声:“你不是停手了么?” 这群少年全都是被女人控制的。 虽然她嘴上说着不受威胁,但是下意识的瞬间,那些少年都没有继续冲上来。 但另一边,顾千秋就没那么幸运了。 几乎是瞬间,轩辕就被男人挑飞了! 顾千秋不敢再接任何一招,只能将云来去用到极致,满场乱窜地逃命。 脚下跑得飞快,他现在就剩张嘴闲着了,不用简直没天理:“兄台!你难道不渴望一场男人间真正的战斗吗!?我现在灵力被束缚,你打架也打得不爽吧???” 男人冷嗤:“我很爽。” 顾千秋继续:“我不信,你难道生来就喜欢这种下流手段?肯定是生活把你逼成这样的吧?别沉迷于虚假的胜利了,是男人就来真真正正地打一场!” 郁阳泽:“……” 第222章 但黑衣男人并不为语言所动。 而且这人的学习能力肯定已经到了变态的程度。 在绕场三圈之后,他居然完全看透了顾千秋的云来去,嗜血地笑了一下,轻声说:“你要死了……” 顾千秋寒毛一竖,一切危机瞬间爆发! 他只觉那劲风一闪,身体比脑子快多了,脚下瞬间就踏到了另一个地方去。 立刻从云来去变成了野猴下山! 没打中! 黑衣男人有一瞬间的愣怔。 顾千秋在错身一瞬,将袖子里的东西狠狠插.进了男人的胸腔里! 他用的力气非常之大,那东西直接没柄而入,如果不是有个小洞,都难以察觉伤口。 白衣女人眯了一下眼睛,居然被吓到了。 而黑衣男人动作一顿,瞬间就把胸腔里的东西给逼了出来,拿在手里端详。 那是鱼影琼扇柄。 顾千秋随身带的东西不多,这就是最后的了。 下一次,估计得上牙咬了。 “……”男人似乎没察觉出这东西有什么奇特的,甚至连武器都算不上,随手丢在地上,对顾千秋笑说,“你为什么没插这里?” 他摸着自己的脖颈,笑得有些愉悦。 “是因为……这个身体的主人是你的朋友么?或者只是因为不想滥杀无辜?” “……” “你看,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刚刚你明明可以插这里,但是心慈手软,所以……害死了你们两个人。” 男人高兴地说完,就要下手。 顾千秋却忽然道:“那不一定吧?”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笑意,已经悄悄把柳叶叩在手心里的,心说:对不住了,老仇。 但是接下来,他赌对了。 黑衣男人忽然嘴角抽了一下,接着就是肩膀微微一缩——非常细微的变化。 但是不协调。 这只有一瞬间。 下一秒,男人就调整好了。 他阴恻恻地狠笑:“你很好。” 顾千秋笑着接下了,礼貌道:“是么?我还能更好。” 话音没落地,他已经飞身蹿了出去。 这一下,简直是顾盟主此生最快的逃命速度,直接扑向了白玉门下的那个人甬! 一道剑气直接从他身后追着而来! 同一时刻,郁阳泽侠骨香压入少年的脖颈,血液瞬间溢出来。 白衣女人厉声喝道:“住手!” 少年似乎被疼痛刺激到了,开始无意识地挣扎起来,眼神倒还是涣散的。 男人胜券在握地追击:“无用的。你杀不了我。” 顾千秋并不回应,一个打滚在地上薅起了一个人甬,下一秒起身,直接挡在自己身前! 那剑气立刻追着就到,可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居然硬生生在半路截住了! 带起来的狂风吹动顾千秋的衣摆和头发,猎猎作响,还有他堪称明艳的笑容。 黑衣男人看向地上的陶俑。 他自己的和女人的完好无损,只有中间的那个小孩儿人甬,被顾千秋抓在手里。 他居然抓的不是自己的! 顾千秋礼貌地说:“看来还是我赌赢了。” 他将脚下的男人甬和女人甬都踹倒,碎得四分五裂,但面前的两个人都毫无反应。 “我见过他对吧?”顾千秋笑着说,“一个行事作风如此乖张、非男非女的小孩子。他才是这个陵墓的主人。”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郁阳泽制住还在不断挣扎的少年,慢慢走到顾千秋身边。 现在距离近,倒是能看清了。 这少年和东白眉眼间有三分相似。 只有三分,但也有三分。其身份不言而喻。 “把人还我。我们立刻就走。”顾千秋真诚地说,“毕竟,现在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何?” 男人和女人都阴沉沉地站在那里。 然后同时开始笑。 他们本来完美的五官和神韵,在笑起来的一瞬间,变得阴寒和诡异。 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们好像不投鼠忌器了,带着那些少年向两人走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顾千秋叹惋一声。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爆发了一道异常强烈的光! 是燃烧到极致的火焰! 瞬间,这里森冷的雾气都被烤干,气温迅速升高、拔高,顾千秋甚至听见自己的头发上发出“噼啪”的焦糊声音。 那一团巨大明亮的火焰之中,只能看见身影——金乌和素娥相扶着起身。 “管你是什么东西。”金乌笑着露出森白的牙齿,“都给老子,让路。” 这简直太亮了,所有人都呆在原地。 顾千秋一拍郁阳泽,示意他快走。 白衣女人只有轻微不适,皱了皱眉。 但那黑衣男人则有很强烈的不适感,迅速捂住了胸口,刚刚被顾千秋洞穿的那个地方。 没人知道他怎么了,女人立刻扶住他。 顾千秋有所猜测。 鱼影琼扇柄好歹是呼延老妖精的东西,一直都是解万般不利、抵挡浊气的用途。 还有这对兄妹的凤凰火,也是天生就克邪魔外道。 两者相加,男人抢占的身体有所排斥。 “……”男人咬住了下唇,却看向的是顾千秋,“我记住你了。” 第223章 顾千秋:“……” 算了,他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这些神经病老是能准确无误地抓住他当出头鸟了,索性不答话,扯着郁阳泽就走。 郁阳泽手中还抓着那少年,此时不知怎么回事,剧烈挣扎起来,居然挣脱了! 顾千秋下意识就抓,没抓住。 他像个山里灵活的狗,直奔着男人就去,嘴里还喊着“哥哥”什么的。 但现在这种情况,东白肯定死透了。 如果他不是主角,且喊的不是什么“可恶”“羁绊”“亲情”“小看”什么的。 那现在冲上去,跟送菜的没区别啊。 顾千秋身心俱疲,良心在瞬间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抓住他!” 那边的黑衣男人似乎露出了瞬间挣扎的神色,胳膊上抬,是一个要抱住他的动作。 但就在这个瞬间—— 明亮的火光刹那熄灭了! 顾千秋都没回头,就听见两声“咚”,肯定是那俩倒霉催的晕地上了! 而他此时已经离那边太近,黑衣男人瞬间恢复神智,一把掐住了少年的脖颈! 男人并不着急扭断脖颈,而是看着急刹的顾千秋,说道:“还蛮好笑的,对吧?” 女人在身后拍了他一巴掌,几个少年又阴沉沉地走回去,举起武器,直接刺入金乌和素娥的后心! 郁阳泽丢出侠骨香,拦了一瞬。 但并没有太大作用。 武器被延迟了一瞬间,还是要洞穿他们的身体——金乌、素娥、第五程。 顾千秋心道:仁至义尽了。 他再慈悲心肠,也不会留下来殉情的。 “还是我赢了。”男人学着他的话,手上稍稍用力,少年的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你看,做人需狠心些。” 但就在这瞬间,变故又生—— 整个墓室开始天摇地动,下一秒,墓室的盖顶都被直接掀飞了,飞沙走石漫天。 狂风大作之中,顾千秋心中警铃一动,拉着郁阳泽嘶声道:“速走!速走!”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火光直接烧亮所有角落,像是末日的狂灾,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形状,就是爆燃的火焰降下。 能够烧灭一切污垢和邪祟那般。 顾千秋以手掩面,示意郁阳泽拉上小少年,试图快速逃离现场。 但这地方全是熊熊的大火。 这回不止是头发表示抗议了,连他的皮肤都发出烈焰灼烧一般的疼痛。 下一秒,一棵巨树从烈焰中欲火而生,铺天盖地的繁茂,似乎树干、枝条都在燃烧。 这树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细,其中一根树枝上躺着一个醉酒的人,他一翻身,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但这么炫酷的出场,他必不可能脸着地。 所以他是屁股着地的,“哎呀”一声,摔清醒了。 接着,他拍了拍昏迷不醒的金乌和素娥。 “诶,小孩儿,醒醒,这里不让睡觉。” 金乌:“……” 素娥:“……”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众人:“……” 郁阳泽看了顾千秋一眼,后者正试图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同时撺掇着他快走。 “有仇,有仇。”顾千秋低声,“快走,快走。” 但他这小猫叫似的声音,居然被听见了。 那酒鬼随手把金乌和素娥挂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木上,就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人身着华锦,乌发高束,明红色的层叠珠串挂在腰间,中间环着一片赤羽,手上带着黑色的三指手套。 他生了一双凤眼,却不含情,看人的时候凶意迸溅,像是一把出鞘的刀,五官锋利得杀气十足,又宛若某种鸟类,并无善恶。 也一点看不出醉酒的模样。 郁阳泽发现他两边眼尾处都有朱砂小痣,立刻确定了这人的身份。 顾千秋:“……” 虽然他平时是做了不少亏心事。 但是他罪不至此吧! 这位凶得要死的仁兄,好巧不巧、该死不死,就是他前不知道哪一任的仇人。 也是地上那躺着的两只倒霉催的扁毛鸟的亲亲家主——穹旻。 “郁阳泽。”穹旻挑衅地念出这个名字。 忽然就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又很迅速地理了一下头发,才对顾千秋道。 “那个……好巧啊。” 好烂的开场白! 知道这人是师父前任之后,郁阳泽眼中的杀意都盖不住了,侠骨香被攥得死紧。 但穹旻并没看他,而是看他身后那人。 虽然矮了些、听说也丑了点、而且修为尽失了……但只要是他,穹旻都不介意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千……” 一个“秋”字还卡在喉咙里呢,穹旻眼睁睁看着那还算漂亮的少年忽然像中风了一样,左手六、右手七、眼歪嘴斜、喉咙“嗬嗬”、就差嘴角飞流直下三千尺了! 穹旻被震惊得表情都控制不住了。 “你、你、你……”他用手指着顾千秋,噎了半天,没说出下半句来。 顾千秋眼一闭、心一横。 当即滚倒在地,阴暗扭曲地爬行。 郁阳泽:“……” 穹旻被他吓得连退了三步,沟通无用,只能震惊绝望地去看正常人郁阳泽。 第224章 郁阳泽在一秒钟内也做出了决定。 他眼一闭、心一横。 也躺倒在地,学着顾千秋的样子,在地上滚了几圈。 穹旻绝望地倒退三步,一边说:“我肯定是喝醉了”,一边走到梧桐木面前,被什么绊倒,摔了一跤,不省人事。 顾千秋一个打滚起来,根本不好意思看郁阳泽的表情,拉着他就跑。 就在这时,顾千秋忽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完全变了。 那巨大的玉门、诡异的陶俑、几个失神的少年,还有男人和女人,皆不见了。 就好像他们刚刚是经历了一场幻境。 但周围的火焰是真实的,面前的两个人也是真实的。 看穹旻那烂醉的样子,还有他狼心狗肺的本质,指望他救人是别想了。 顾千秋没办法,和郁阳泽一人一个,扛起来就冲出火场。 不过还好,穹旻直接打破了那限制灵力的阵法,他们直接出去,也不至于被烧伤。 偏巧不巧。 第五程居然又在这个时候醒了。 他眸中映着熊熊的火光、瑰丽参天的梧桐, 然后看见顾千秋对他抱歉地笑了笑,接着,不省人事了。 第106章 离恨楼。问心生。 顾千秋没看见仇元琛。 倒是看见了仇鲲鹏。 老头儿翘着二郎腿、叼着烟斗、坐在门口晒太阳,眯着眼睛觑他一眼。 他身侧烟雾缭绕,烟草点得呛人。 据说仇元琛劝过他,毕竟对身体不好,但老头牛逼得自创了一门心法,就吸,就吸。 顾千秋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仇前辈。”他将小少年往仇鲲鹏面前一塞,“你看看,我给元琛找的徒弟。” 提到这个,老头可就不困了。 他很挑剔地看了尚在昏迷少年一眼,脚底下磕了磕烟灰,对顾千秋说:“天赋是不错,但是个短命鬼。你找来给小仇讨债的么?” “哪儿能啊?这是我亲自走遍千山万水,仔仔细细为他挑选的。”顾千秋笑眯眯地拉过郁阳泽展示,“我挑徒弟的眼光你还不相信吗?你老就放心吧。” 说完,他带着人就要往里挤。 老头的烟斗又横在面前,隔空点了点第五程:“他呢?也是你挑的徒弟?一身老王八的水产味。” 顾千秋解释:“这是我抓的人质,老王八的亲传,回头威胁他要好处。” 仇鲲鹏哼了一声,总算是没继续拦着了。 而不知道哪句话的时候,第五程居然醒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不可置信。 但不可置信当中,又含着三分果然如此。 顾千秋:“……” 顾千秋照头来了一下,他晕倒了。 郁阳泽轻车熟路将第五程锁起来,又将小少年安置好。 两人仰面躺在地上,同时出了一口气。 实在是……太累了。 “要不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吧?” “……好。” 顾千秋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搭了一条毯子,日暮西沉,晒在身上还是暖暖的。 而郁阳泽已经不见了。 顾千秋把毯子推到一边,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开始找人。 “阳泽?”顾千秋直接喊,“饿了!” 但意外的,郁阳泽居然没反应。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种意外,下一秒,郁阳泽就从屋外进来,手里拿着一只云雀。 木制的云雀,不二庄的东西。 “颜子行送来的吧?”顾千秋说,“小东西还挺机灵,知道咱们换地方了。” 他把木鸟拿出来一看,就见里面的空间塞着不少金银细软,底下还塞着一封信。 顾千秋把东西递给郁阳泽,自己拿着信,找了个凉亭坐下,展开。 只一眼,顾千秋就变了脸色。 郁阳泽问:“师父?怎么了?” 顾千秋把信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 郁阳泽看完之后:“……” 这居然是一张求救信。 壁港不二庄有战火。 颜子行求他们,去把呼延献带走。 顾千秋把那薄薄的信纸展开看了好几遍,然后问郁阳泽:“我看起来,很像个做好事不图回报的良善之人么?” 郁阳泽点点头。 姓顾的嘴上说自己不是好人,其实心比谁都善,他自己没发现罢了。 顾千秋点了点那张纸:“那这事你怎么看?” 郁阳泽乖巧柔顺:“听师父的。” 顾千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教育:“你这孩子,本以为长大了些,总算能替为师分担烦恼了。结果,还是块废物小点心。” 郁阳泽:“……” 顾千秋劳心劳神地松了松筋骨,说:“蓬莱书院要打不二庄,褚师钰已经写了信给仙盟,估计严之雀带人就会到。啧,不二庄几百年都没跟人起过冲突,老王八怎么想的?” 郁阳泽:“……” 顾千秋又莫名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去看看第五程。” 现在这位不光是债主了。 还可能是他们谈判的筹码。 进到小黑屋内,第五程已经醒了,冷冷地看着他们,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手快了,不好意思。以后我绝对不打你的脸了。”顾千秋将一个顺来的靠枕递给他,蹲在他面前讲道理,“但是话又说回来,第五少侠,就那地底下的惊险程度,连穹旻都只来得及捞回他家的两只,我还能把你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带回来。怎么算,都能算你的救命恩人吧?” 第225章 第五程:“……” 顾千秋:“这个呢,我捆着你,也是因为少侠身手太好了,我怕我那不成器的徒弟被你弄死。都是有师父的人,你肯定会理解我的吧?” 第五程:“……” 顾千秋:“你别装哑巴呀。少侠,阳泽欠你们蓬莱书院的,我日后一定还。这是我和项良之间的恩怨,你们小孩子,哪儿就不共戴天了呢?” 第五程还是直勾勾地看着郁阳泽。 顾千秋说得口干舌燥,看他还是一副不服教化的样子,也失了耐心。 他“唰”的一变脸,指着第五程,对郁阳泽说:“带着他一起上路!” 说完,两人出门。 在踏过门槛的时候,顾千秋悄声对郁阳泽说了一句:“这几天你少招惹他,听见没有?” 郁阳泽:“……” 他什么时候是那种惹事的性格? 顾千秋对他的误会也太大了。 顾千秋把他的沉默看成了听话,美滋滋地摸摸他的脑袋,语气温和地说:“他师父没来救他,伤心着呢。你也别说重话。” 郁阳泽却根本不想理第五程。 他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就已经不会再将第五程看成特殊的了。 只是每次被摸头的时候,郁阳泽都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让顾某人得逞。 长此以往,顾某人居然没察觉哪里不妥。 小黑屋内,第五程悄无声息地将手掌内的柳叶碎片拔出来,一点、一点。 那些亮晶晶的碎渣就落在周围,数量不多,却将他包围起来。 第二天,顾千秋弄来一辆马车,上路。 临走时还把少年托付给了离恨楼的弟子照看,没去打扰仇元琛。 一路摇摇晃晃。 顾千秋坐在主位,郁阳泽坐在他左边,表面上不动声色、跟个菩萨似的,但其实一直警戒着第五程。 倒是第五程,基本一路上都在瞪郁阳泽。 顾千秋都怀疑他的眼睛要离家出走了。 郁阳泽是不会问顾千秋的计划的,所以顾千秋就主动和他说:“我们这次,只是去把呼延献接回来。离恨楼不是不二庄,沧海书院没那么大的胆子来打。” 郁阳泽:“嗯。” 顾千秋撑着下巴:“倒是奇怪。蓬莱的人去打不二庄,为什么颜子行要让我把呼延献带走?难道……” 顾千秋说到一半,忽然反应了过来。 郁阳泽和他对视一眼。 尚未来得及说话,一路上假装哑巴的第五程第一次开口了:“什么?” 他长时间不开口,也一直没喝水,声音低沉嘶哑:“沧海书院怎么了?” 顾千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壶水,果不其然,第五程没接,直勾勾地盯着他。 顾千秋顺畅地收回水壶,却话锋一转:“原来你不知道啊。” 第五程追问:“知道什么?” 顾千秋道:“沧海书院不知什么理由,倾巢而出,要跟不二庄你死我活。现在……不二庄的护门机关还在周旋吧。” 他说话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第五程的神情,非常震惊,不像是知道什么内幕的。 于是顾千秋迅速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一路上,任凭第五程再怎么着急追问,他都懒得开口。 大概一天时间,马车终于停下。 这里离不二庄差不多百里,但是不二庄周围全是沧海书院的人,不能离太近。 顾千秋钻下车,从袖中放飞云雀。 小木鸟从林中飞走,迅速没了踪迹。 郁阳泽也下车来,看着远方的灵力波动,道:“那边……是项良亲自来了。” 顾千秋忽然心里有些酸,看他不顺眼,也就真的开口了:“哟,郁少侠,当初认我认不出来,现在认你‘师父’,一眼就看见了?” 郁阳泽:“……” 郁阳泽低头看他。 顾某人双手环胸,阴阳怪气,理直气壮。 ……就别提多可爱了。 郁阳泽垂眸伤感道:“没有别的师父,我只有你一个师父。” 顾千秋本来就是逗他一下,结果自己被整得有些不知作何反应。 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游移,含糊道:“你最好是。” 但郁阳泽直接抓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的是。” 顾千秋:“!” 顾千秋像是触摸到了滚烫的东西,一下收回手,更不知道面对抽风的徒弟,该做什么反应了。 这时第五程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但没注意到这边,皱眉死死盯着远处的灵力波动。 郁阳泽能认出来,他就更熟悉了。 不知什么原因,他看起来状态非常差,嘴唇苍白干裂,眉头就没舒展过,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一副随时打算驾鹤仙去的样子。 他本来生得漂亮,但现在,花朵枯萎。 顾千秋看得有些唏嘘心疼。 到底也是和阳泽差不多大的孩子。 但忽然,郁阳泽走到了他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顾千秋尚没反应过来,就被郁阳泽指了一个方向:“来了。” 那边茂密的林间,窜出来一只小动物。 居然是只活灵活现的山鼠。 第107章 跟着带路的木山鼠,几人三绕两绕,钻入参天密林之中,很快就记不住来时的路了。 第226章 当今修真界,除了顾千秋在时的同悲盟,各门各派基本都有护山的阵法。 不二庄这里得天独厚,三面是林,一面抱海,各种隐路迷途,如果没人带着走,恐怕只能硬打进去了。 大概走了足半天时间,那只山鼠终于筋疲力尽地往地上一趴。 顾千秋捶着腿,看见了等候多时的颜子行。 夜月下的密林之中,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树影斑驳落下,侧影有些萧索,像是一片柔纱。 他身后停着一辆乌木色的马车,静悄悄地被掩住,铃铛随夜风一摇,倒是诡谲又华美。 见顾千秋真的来了,颜子行行了个大礼。 顾千秋做盟主时早习惯了,并没察觉哪里不对,随口问道:“他还没醒?” 颜子行惭愧道:“是在下愚钝。” 顾千秋把第五程交给郁阳泽看管,示意他介绍一下彼此,自己撩开车帘,进去了。 这是不二庄自家做的马车,外面看起来不显眼,和寻常马车并无二致。 但里面却别有洞天,空间非常大。 软垫、席位、案几、火炉……一应俱全。 呼延献睡在中间的一张镂空雕花床上,锦被着身,面色平和,和深睡无异。 顾千秋很没见过世面地上去摸了摸。 摸床。 这张床的雕花一看也是不二庄出品,搞不好还是颜子行亲手磨的,那个精美就别提了。 要不说不二庄虽然不是五大仙门之一,但是富可敌国呢。 摸完了床,他又摸了摸呼延献。 没什么反应。 顾千秋不是医师,看不出个一二三来,故作深沉地看了他半晌,撩开帘子,下车去了。 颜子行又对他行了个礼:“顾盟主,这是沧海书院项良亲传?” 顾千秋说:“是呀,特意抓来给你当人质的。开心么?” 第五程在旁边:“!” 颜子行一板一眼地说:“顾盟主,两方对垒,挟持人质,此番非君子所为。” 顾千秋以一个看新奇物种的眼神看着他。 大概是和仇元琛等人混太久了,这种行走的活菩萨、在世的大圣父,实在罕见。 不过,他当初既然能在同悲盟门口要饭,想来也不会是个脑子精明的。 顾千秋懒得和他扯。 “不请我进去坐坐?”顾千秋指了指他身后,“还没认识你家庄主呢。” 颜子行露出一点犹豫和迟疑。 “朋友拜访,理应设宴款待。但现在不二庄危急时刻、刀剑无眼,误伤到贵客就不好了。若将来鄙人能活着,必定请顾盟主来游乐。” 顾千秋又皱眉看着他。 之前这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难道是乞丐当多了,他身上有些市井气。 而现在回不二庄,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虐待,所以变回了他三十年前的样子吗? 顾千秋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我不怕。”顾千秋笑着说,“有阳泽保护我。” 郁阳泽没有意见。 颜子行再三拒绝无用,被顾千秋半拖半拽着进了不二庄。 虽然听闻褚师钰是个厉害的。 但若是传言有误呢? 顾千秋今日一转头,指不定不二庄就覆灭了。 那让沧海书院的老王八一高兴再活个万儿八千年的,多不好啊。 “小颜啊,”顾千秋亲昵地揽着他的肩膀问,“这老王八为什么要来打不二庄?” 那信纸上十万火急,写了事情,没写原因。 颜子行刚想说话,忽然觉得背上一凉。 杀意十分深重而明确。 吓得颜子行以为项良已经带兵攻破了护山大阵,杀到眼前了。 他想回头看一眼,但顾千秋没动,他也就没看成。 只好顶着莫名其妙又巨大的压力回答: “……大抵是因为呼延。” 顾千秋挑眉,心说:不是吧?不会吧? 当初在四幕戏里,他见那大反派顶着老王八的脸,但真不会这么巧? 妈的,有可能。 顾千秋都不需要其他人解释,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现在的人全是恋爱脑。 从他的各个拿不出手的前男友来看。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恋爱脑。 颜子行道:“顾盟主,呼延托付给你照顾,也是情非得已。此份恩情,我记住了。项良带人来是为了我和呼延,我马上也会离开不二庄。” 顾千秋看着他。 颜子行道:“我毕竟只是因缘分成了不二庄的弟子,若因我一人,给门派带来滔天大祸,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顾千秋虽不习惯,却也接受了他这样子。 不当乞丐之前,颜子行好像还是个颇受仙子们欢迎的良缘公子来着。 “他说过他的目的了?”顾千秋斟酌着,就很冒昧地问,“那你直接把呼延献交给他不就完了?不二庄就免于战火了。” 颜子行瞪他,用眼神进行道德上的谴责。 顾千秋笑吟吟地看着他,却少了几分真心实意:“子行,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心也是会骗人的?” 他戳了一下颜子行的胸口,又没回头,随手指了指他们身后悄无声息的马车。 “他是个榜上有名的魔头,此生最会的就是蛊惑人心。你现在觉得你爱他,你甘心为他去死,但你真的爱他吗?” 第227章 “……” “他一根媚骨长在身上,对谁都深情款款,眼中的桃花对谁都开。你确定……” 顾千秋说到一半,颜子行忽然笑了一下。 “顾盟主。”颜子行忽然抬眸看着他,露出了一点点攻击性,“当时您与俞霓宗主,也是如此这般怀疑自己的么?” 顾千秋:“……” 偷听的郁阳泽:“……” 他侠骨香抓得死紧,差点就要上去把颜子行捅个对穿。 谁料,顾千秋拍了拍颜子行的肩膀,感慨似的:“你说得对。” 郁阳泽掌心都快掐出血痕了。 顾千秋继续说:“谁年轻时没看错过几个人?犯下过几次错?我当时真心喜欢他,现在也是真心想要他死,不冲突的。” 颜子行道:“抱歉。我……” 顾千秋打断:“没关系,我尊重任何人的决定。” 呼延献是龙潭虎穴,也不需要他去闯。 何苦说那么多? 说话间,三人进了不二庄内。 老远就看见公仪濛蹲在地上打磨东西。 “小师叔?你怎么回来了?” 她接着看见顾千秋、看见郁阳泽,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又看见了个陌生的少年,面无血色地跟在他们后面。 “啊?还有个伤员?”公仪濛拍拍手里的灰起身,“快,那个谁,去找个医师来!” 第五程面色不愉地扫视了一圈。 最终目光定在身侧的马车上。 从马车外部,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里面有一个叫“呼延”的人。 但师父……当真是为了这个吗? “不用管他,他不是受伤,闹绝食呢。”顾千秋敏锐地看着公仪濛,“嘶,你怎么了?” 公仪濛起身之后,才看见她腹部都是血。 不过已经不知大凝固多久了,也没怎么处理的样子。 她动作的时候并不流畅,腿上也一瘸一拐的。 听见顾千秋问,有些不好意思的避而不答。 颜子行一个箭步冲上去:“你……” 公仪濛摆摆手,脸上尴尬:“哎呀,没事的,小师叔。既然…既然他们来了,就设宴待客吧。那位小公子,别慌,不二庄别的没有,吃食好酒还是能拿出来的。” 顾千秋礼貌道:“不必管我们。” 他没揭露颜子行的身份。 顾千秋想了想,又说:“子行,找个人把他看押起来,带我们去看看护山阵法吧?” 沧海书院还没打进来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不二庄的护山阵法,在修真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密林之内,一棵树、一棵草、一只山鼠,水火草木,都是他们的敌人。 千机遍布,本不该被外人看到。 但非常时期、非常对策,过了此番之后,重新再布局,也是一样的。 何况……顾盟主这点名誉还是有的。 ……有的吧? “看押?”公仪濛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将手中的血迹不着痕迹地擦在衣服上,追着问,“看押谁?他么?” 顾千秋怀疑地看着她:“你真的……没问题吗?” “小濛,就按他说的办。”随即,颜子行又对顾千秋行了个礼,“顾盟主,请。” 问顾千秋不成,公仪濛就去缠着郁阳泽。 “郁少侠,郁少侠。他到底是谁?我看他的灵力好像被你封起来了。” “……” 顾千秋忽然一回头,将郁阳泽拎到自己身后,挥了挥手:“去去去,折腾那位去,那可是项良的亲传大弟子。” 公仪濛:“! 公仪濛怒目看向第五程。 第五程蹙眉看回去,神色有些复杂,但却一个字都没说,挪开目光,恹恹的。 公仪濛上前就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然后迅雷一般,拖着人就走了。 顾千秋又迟疑了一下:“那个……要不要嘱咐她折磨的时候悠着点?若是一不小心弄死了,我就白将他带来了。” 颜子行温和地笑,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第108章 第五程被甩到一张床上。 这屋内装潢很简单,简单的桌椅,没太多装饰,辨不出屋主人性别、喜好。 第五程撑起身,谨慎地看着公仪濛。 小姑娘却并不看他,往椅子上一坐,就开始脱衣服。 第五程:“……” 第五程非礼勿视地垂下眼睛,微微侧身。 “……”公仪濛短促地笑了一下,“不必如此,我家庄主是女子。不二庄长大的女儿,不在乎这些的。” 染血的衣服被脱下,露出她受伤的腹腔,一道很深的撕裂伤,血本来干涸了,随着她的动作,又开始隐隐渗血。 公仪濛也不在意形象,呲牙咧嘴的。 但显然她没什么包扎伤口的经验,一通手忙脚乱,也只是撒了些药粉进去,又打算重新裹住。 “……”第五程轻声道,“伤口不是这样包扎的。容易崩开。” 公仪濛轻轻摆手,没说话。 大概并不想他来帮忙。 不二庄基本不出能打架的,除了每人都会养只机关防身,常年与世无争。 现在骤然出事,公仪濛这种小辈也只能顶上,没什么好矫情的。 第228章 她好不容易把伤口弄好,弄了一地的血。 一只木制的小猴子从外面进来,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抬着水盆,没一会儿就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 公仪濛重新拿了件衣服穿好,终于看向了第五程。 “第五程?”公仪濛平静地问。 “……”第五程平静地回视她,“嗯。” 公仪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这姑娘平时看起来清澈愚蠢的,但经历过师门变故之后,好似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双眼睛跟豹子似的,闪着精光。 无论是谁,被这种目光盯着,都不会太好过。 第五程身份特殊,更是如此。 他甚至觉得,下一秒,就会遭到拷问。 因为她的眼睛里,有毫不加掩饰的厌恶和恨意,若熊熊的烈火。 “你那是什么眼神?”公仪濛不客气地笑了一下,嗤笑,“觉得我会折磨你?” 第五程:“……” “你以为不二庄是沧海书院?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公仪濛眼底有冷光,却保持着笑意,“第五少侠,我听过你的名字,天碑良玉的少年英雄嘛。” 她说着,话锋一转:“我就问你一句,若拿你当人质,项良会不会退步?” 第五程还是不说话。 因为别说师父会不会退步了,就连这一战为什么开打,他都不知道。 游历在外。 见到叛出师门的小师弟。 被卷入奇怪的古墓。 到这里。 他才是知之甚少的那一个。 公仪濛叹了口气,没打算继续追问了。 大概看她是个格外讲道理的,第五程也第一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沧海书院为什么会来这里?他们要拿什么?”第五程说话的时候,死死看着院子。 院子里出现了不少人,全是弟子打扮,神色凝重、来去匆匆,好像是被裹挟的水流。 中间停着一辆安安静静的马车。 马车像是水流中的巨石,无法撼动。 仔细看来,连那马都是木制的,惟妙惟肖地立在那里,还会梳理自己的毛发。 “你不知道?”公仪濛挑眉,眼中有光一闪而过,又是戏谑的,“顾盟主虽然……,但人品还是不错的,总不至于拿你来骗我。你是项良的亲传大弟子,你说你不知道此战为何,谁会相信?” 第五程盯着马车,问:“那是谁?” 公仪濛不回答他了。 那里躺着的,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合欢宗缘灭楼底下挖出来的老妖怪,本应该替天行道、就地正法的。 但她那小师叔好像被猪油糊了眼、妖精迷了心,坚定声称这是她的“婶婶”! 家丑不可外扬。 第五程问:“我可以看他一眼吗?” 公仪濛挑眉,似乎在说:这种死不要脸的话,究竟是怎么从你嘴巴里吐出来的? 第五程坚持:“远远看一眼。” 公仪濛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摇头:“你师父杀了不少壁港不二庄的人,现在让你出去,被其他人看见了,能将你生吃活剥。” 第五程眼神微动,不说话了。 这些人说话,真真假假,他有自己的考虑。 公仪濛看着窗外。 外面刚才还是明媚的,现在却不知何时暗下来了。 那光就打在她的半边侧脸上,也显晦暗。 她瘸着腿起身关窗,说:“你最好期望你能被项良换回去,不然……不二庄的血债。我亲手了结你。” 第五程:“……” “要下雨了。”她轻声说。关掉了窗户。 另外一边。 颜子行掏出了两把油纸伞递给顾千秋和郁阳泽。 顾千秋看了眼天上。 乌云倒是有些聚集,但并不到倾盆大雨的样子,他们惯常都是用灵力震开的。 但肯定是颜子行想到了他没有修为这件事,特意为之,真是令人感动。 顾千秋带着这三分感动,把伞接过来了。 然后随身递给身后的郁阳泽。 颜子行道:“一会儿下雨,需得撑伞。” 修仙之人,多叮嘱这一句就是有问题。 顾千秋问:“为什么?” 颜子行道:“项良的手段。” 他指着不二庄内部,指了一圈,道:“这里原本都是有植物的。不二庄修炼用木材,一个弟子,要用上万棵大树呢。” 所以不二庄外面那么茂盛的山林,全都是他们自己人种的,就等着取用。 但反而是门派内部,一点草木都没有。 之前顾千秋没太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奇怪。 “人也不能过多接触到雨气。”颜子行平静地说,“容易生病。” 他用了“生病”这个词,大概项良的手段比较毒辣。 这时,颜子行把伞撑起来了。 一滴雨砸在他的伞面上,“啪”。 郁阳泽也撑起伞,站在顾千秋身后,这伞很大,两人共撑一把伞也行。 顾千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背,那里刚刚有一滴雨落到皮肤上,已经开始很快速地溃烂了,皮肉往两边翻开,又狰狞又深。 郁阳泽迅速拉住他的手腕,皱眉。 顾千秋摇摇头,调转了一下数枝雪。 第229章 灵力一动,那伤口就迅速消了下去,伤口愈合,皮肤交融,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郁阳泽这才稍稍放心。 数枝雪再度问世,颜子行却没有回头,似乎对此不感兴趣,继续在前面带路。 “面前就是了。顾盟主,请。” 那是一个广场。 七八节阶梯之上,只站着一个人。 且那人没有打伞,雨滴顺着她的身体流到地面上,却没有丝毫狼狈之意,她着白衣,衣摆拖地,像多绽开的花,是个女人。 再一眼,顾千秋就看见许多人挤在更远处的建筑廊下,一整排,男孩女孩都有,均穿着不二庄的弟子服,每一个都灰头土脸的,好像在煤堆里打过滚。 纷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子行,那位是……?”顾千秋不免好奇地问,“她不用打伞吗?” 听见声响,那个女人回过头来,是一张非常年轻柔和、漂亮完美的脸。 但在乌云和雨幕之中,面容好似有瞬间变化,却快得只是错觉。 “子行。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颜子行对她行了礼,道:“庄主。” 看来这位就是不二庄的庄主,褚师钰了。 顾千秋原以为她会更嚣张跋扈一点……至少应该和她徒弟公仪濛有些相似之处。 但这个女人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妖异感。 她一切都很完美,完美的身材和假面,站在会吃人的雨中,神色平和,散过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丽香气,跟冷水裹在一起。 颜子行看向顾千秋。 就算是自家门派,顾千秋的身份,颜子行和公仪濛都没有往外说。 顾千秋已经不是很在意这点了。 虽然他已经尽量捂住马甲了,但七七八八的已经不少人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他顾千秋又不是魔头复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顾千秋对褚师钰行了个礼:“在下顾千秋,褚庄主,久仰。” 褚师钰静静地看他,就笑了。 她的语气好像很熟稔似的:“子行说他在外面交了有趣的朋友,没想到,这朋友竟是顾盟主。” 褚师钰笑起来跟朵清丽的花似的,雨水冲着她的头发垂下来,贴在素衣上,好似雪夜中的黑影。 “子行还说过,他能与呼延相识,全靠那位朋友的介绍。看来,不二庄还需感谢你啊。我家子行三十年不回家,也一直遇不到心爱之人,原来,缘分在这里。” 顾千秋:“……” 原来是问罪的。 他说呢,怎么忽然笑得这么平和秀丽。 站在雨里,跟个妖精似的。 但顾千秋不怕这种人,也没什么心虚的,就笑着答:“哪里哪里,这人啊,都是这样的。一旦情窦初开,就容易对人家一见钟情。” 他哥俩好似的揽着颜子行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子行啊,这找道侣呢,不能光看别人的脸。” 颜子行静悄悄地看着他,没有开口的意思。 顾千秋问郁阳泽:“小阳泽,你来说,除了看别人的脸,还得看什么?” 郁阳泽:“看自己的脸。” 颜子行:“……” 褚师钰:“……” 顾千秋满意地笑着收回了手,被郁阳泽快速拉住,假装检查有没有雨滴落下来。 “!”这时,远处的廊下传来一声轻呼。 虽然有雨声,但顾千秋还是听见了,快速一看,那边有个身影快速躲进人群。 顾千秋问:“你还没走?” 苗妆顿了一下,接着站起来,耿直脖子对顾千秋说:“关、关你屁事!” 顾千秋看见她手腕的位置,两只手俱在。 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她当时断的是哪只手。 可见不二庄的手艺已经出神入化了。 顾千秋道:“也是。但你在这里的事情,你宗主知道么?” 苗妆仗着人多,翻脸不理他了。 顾千秋期望,最好俞霓不知道这事。 不然他带着呼延献一出去,不得被那疯子满世界地追杀? 褚师钰温和地笑着,看了顾千秋一眼,就说:“没办法,子行是我唯一的师弟。今日不二庄为了呼延与沧海书院开战,明日,他就必须嫁给子行。” 顾千秋心说你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果然女人心,海底针,看不透啊。 还好他搞的都是男人。 雨渐渐停了,颜子行和郁阳泽都把伞收起来,就放在手边,随时可用。 顾千秋问:“褚庄主,在下是来帮忙的,可否去战场看看?” 褚师钰道:“项良在那里。” 顾千秋道:“没关系,老王八年纪大了,咬人痛,跑倒是跑不快的。” 褚师钰道:“好啊。但是不二庄的客人也马上来了,不如等他们一起吧?” 顾千秋:“客人?” 这回是颜子行来回答了:“是严盟主。” 大概是对着老盟主说新盟主的事情,颜子行有些尴尬,不太敢看顾千秋的眼睛。 但现在修真界只知严之雀,不知顾千秋。 门派之间遇到事情,找严之雀来调节也无可厚非。 只是在他的计划里,这个时候,顾千秋已经带着呼延献远走了,而他也会离开不二庄。 没有两人相见时的预料。 第230章 顾千秋表面不显,心里很不爽。 这傻/逼…… 顾千秋很想现在就翻袖子走人了,但又想起来仇元琛曾经说过的话,就站在原地冷笑。 “好啊。”顾千秋对褚师钰笑着说,“大家一起,也热闹。” 这个女人身上的衣服迅速干了,那些清丽的水渍和香气都淡了不少,身上的妖异感褪去,像个温和的女人。 但是她的眼睛却如深潭,让人很不舒服。 顾千秋不再看他,对颜子行道:“让公仪濛把人带来吧。我也不走了,你也别走,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肯定帮你处理好。” 颜子行本欲言又止,听见后半句,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点点头。 顾千秋站在原地,忽然感觉某人胆大包天地拉住了他的手。 微微偏头,郁阳泽轻声对他说:“师父,别生气。” 心中的郁结顿时散去不少,顾千秋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但是……他没有松开手。 第109章 顾千秋没等太久。 不一会儿,公仪濛带着第五程来了。 看他全须全尾的样子,顾千秋还有点意外——这不二庄的主建筑后院里,堆放着许多弟子的尸体,全都是新鲜的。 今日这一战之后,无论双方之间再达成什么协约,都是不死不休的血债累累。 以第五程的身份,他不被生吃活剥了都算好的。 顾千秋之前用眼神询问过颜子行。那些尸体不处理吗? 到底是亲师兄弟,不至于这点人手都挪不出来。 但颜子行没有回应他,好似有点逃避这个话题。 “情况如何?”公仪濛瘸着腿来的,刚到就问,还没得人回应呢,就听“哗啦”一声巨响! 轰—— 大地震颤,他们头顶上的天开裂,露出外界真实的景象。 现在根本不是白天。 半空中是层层叠叠的乌云,乌云之上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看不见一点月色,成一个包围的环形,把不二庄围了起来。 密林之外还是密林,幢幢鬼影行动其间,其中最黑如深潭漩涡般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他也穿着黑衣,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锦缎华服,姿势轻松,右手撑着额间,不悦地看向众人。 姿势太过居高临下,目光像是平等的扫视过每一只蝼蚁。 “项良……”有不二庄的小弟子下意识退了半步,有掩盖不住的惶恐。 他们壁港不二庄本就不善与人争斗,除了个别怪胎,打架一事从不精通,唯一的倚仗就是门派内的护山大阵。 可现在,阵破了。 小弟怎么没见过世面,看见这种场面,骤然人心浮动。 唯有褚师玉站在广场上,双手自然交叠在前方,面色平静地和项良对视,居然没落一点下风。 周围漆黑得没有一点光,只有兵器的雪光偶尔寒亮,褚师玉一身白衣,像盛开的夜花,仰头笑了一下:“项院主,初次见面,久仰。” 项良并不接话,冷哼一声。 他周围蓄势待发的弟子们足有上千人,每一个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像扑食饿虎。 不知来之前,是得了项良什么理由。 “不用久仰。”项良换了个更舒适嚣张的姿势,“把人给我,我立刻就走。沧海书院不欲与不二庄开战。” 褚师玉淡淡反问:“是么?” 项良说话的时候,为了造势,狂风乱动。 顾千秋被郁阳泽挡在身后,用袖子挡着脸,吐槽道:“让他装到了。” 郁阳泽微微偏头。风太大,他没听见。 顾千秋只好加大音量:“我说这老王八是装逼犯!可给他装到了!” 刚好此时转成了顺风,那声音分明不是很炸裂,却刚巧顺着风吹出去了几里地,在所有人耳边响彻得一清二楚。 不二庄众人:“……” 沧海书院众人:“……” 项良:“……” 顾千秋默默将自己再缩了缩。 但此时,项良已经看见了郁阳泽。 虽然和同悲盟没有深仇大恨,但是这么多年的看不顺眼也是真的。 项良眯了眯眼睛:“……郁阳泽?” 郁阳泽将顾千秋挡严实了,轻飘飘地看回去,态度淡然,跟看那些密林大树没有区别。 项良开始冷笑:“这么说,同悲盟也要参与其中了?……哈!姓顾的死了之后,你在江湖中说话,还有分量么?” 郁阳泽并不生气,似笑非笑道:“我师父是仙去了,可我师祖还在呢。项院主。” 顾千秋刚刚怕他嘴炮打不赢,刚想出来帮帮场子,却见这小子表面上不好招惹,背地里更是嚣张跋扈,不由在心底为他喝了个彩。 果然,项良的脸都气黑了。 他跟顾千秋是没什么直接的仇。 但是跟仲长承运和仇鲲鹏,那真是互相置对方于死地的恩怨。 这“老王八”的外号,也是同悲盟和离恨楼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贵遗产。 “你!”项良眼睛一瞪,忽然一道灵力劈天盖地而来,“去死!” 郁阳泽瞬间抽出侠骨香。 唰——! 冷铁寒光出鞘,一霎晚风心法轻而易举地接下了这道灵力,在天地之间消弭于无形。 这时,项良猛地站起身来。 第231章 他已经认出来了:“是你!” 一霎晚风融合了项良和顾千秋的心法,经由黄泉清气拧在一起,别人或许觉得诡谲莫名,但项良和顾千秋却是完全认得出来的。 他一出手,就绝对瞒不住身份。 项良眼中闪过无数情绪,但最后,就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怒火。 “你!”项良将身下的檀木太师椅都拍得粉碎,脚下云层开始翻涌,蓄势待发的惊雷。 所有人都看着郁阳泽,默默等待发展。 顾千秋悄声对郁阳泽道:“若我是他,也会很伤心难过。” 郁阳泽扭头看向顾千秋,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情绪。 谁料,此时顾千秋拍了拍他,说道:“所以,宰了他吧,别让他难过了。” 郁阳泽:“……” 远处的项良开始愤怒大笑,似乎连最初的目的都忘了,遥遥一指郁阳泽,对沧海书院的弟子们说:“杀了他!可得赐宝塔!” 给了奖励,弟子们纷纷嗷嗷叫地往上冲。 顾千秋一把掐住第五程的脖子,拖至自己身前,说道:“项院主,先停手吧!” 不二庄的弟子们,以公仪濛为首,立刻给这边打光,把第五程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就怕项良看不清楚。 顾千秋道:“项院主,有事好商量啊。” 第五程想要反抗,挣扎起来。 大概是画本子看多了,这种时候,他就想挣扎起来,说些什么“不要管我”、“继续放箭”什么的话,大义凛然。 顾千秋却把他制得死紧。 那边云层上沧海书院的弟子们倒是都认出来了,这是他们的大师兄,都犹豫起来。 攻势一时止住,他们去看项良。 但项良却说:“愣着干什么?动手!!” 这回不止沧海书院的人懵了,连都不二庄这边都有些措手不及。 公仪濛还不可思议地一句:“啊?抓错人了?!” 但只要一想,就必不可能。 第五程挣扎的动作稍稍一凝滞,皱着眉。 虽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毕竟只是个孩子,真当面对的时候,表情不能很好地控制住,眼神痛苦。 但其实顾千秋早已经料到了。 老王八不是个重情重义的,他早都知道,于是顾千秋放开了手,打算让第五程一边儿玩去吧。 修真界嘛,真要解决事情,最终还得靠手里的剑。 但就在这一瞬间—— 那边的项良忽然翻出了一把长弓,搭箭开弓,却指的不是别人,而是——第五程。 第五程完全呆了,不知作何反应,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 顾千秋瞳孔一缩。 嗖! 长箭破风而来,裹着黑色的云雾,在万籁俱寂之中,目标明确得无可辩驳。 顾千秋根本来不及思考,猛地一扑! 那一瞬间简直太快了。 郁阳泽的侠骨香划出神迹一般的弧度! 顾千秋抱着第五程在地上七荤八素地不知道滚了多少圈,浑身骨头都在痛。 接着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晕头转向地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郁阳泽在最前面,顾千秋闻到了一股棉麻质感的香味。 他虽还没看清人脸,却已经被半抱进了郁阳泽怀中,一个劲地摆手:“无事、无事……” 但不知道刚刚摔到了哪里,一张嘴就开始咳嗽,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医师!医师!”他听见公仪濛在叫。 “……快扶着他去休息!”他又听见颜子行在叫。 顾千秋眼前还是有点黑,总觉得他们阵仗太大了,一边摆手,一边转移话题:“小心第五程,别一会儿给孩子踩死了……” 郁阳泽却稍稍一用劲,将他搂回来。 “师父,你受伤了……别、别说话了。” 顾千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掌上全是血,不知道在哪里蹭的。 但看这个出血量,伤口不会太小。 “啊?我受伤了?”顾千秋猛然用力推开众人,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咽了一颗,接着神清气爽地说,“别怕,我好了。” 众人被他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顾千秋把瓷瓶揣回去,得意洋洋地对郁阳泽说:“离恨楼,我可不是白去的。” 众人“嘁”了一声作鸟兽散。 顾千秋指挥他们:“第五公子好像晕倒了,快把人扶起来,老王八不要,咱们要。” 接着,他没事人似的走到郁阳泽面前,视线还没接触上,郁阳泽就开始躲。 地面上有一只断掉的箭,只剩半截箭尾。 顾千秋笑着问:“吓到你了?” 郁阳泽不回答,低垂着目光。 顾千秋把他拉过来,强行捧起了脸,发现这小孩儿居然双眼是红的,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简直是……太可爱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顾千秋迅速“呸”了自己一口。真是罪过,罪过。 “就这么担心我?”顾千秋端正态度,开玩笑似的问。 “……为什么救他?”郁阳泽问。 顾千秋知道,郁阳泽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应该是:为什么不顾自己性命安危? 但顾千秋刚才完全是身体比脑子快。 什么都没思考就窜出去了。 可现在小孩儿眼眶红红地盯着他。 第232章 顾千秋沉思了一下,弱弱道:“那我……下次不救了?” 可不知道这句话又戳到了郁少爷的哪个雷点,少爷哼了一声,不跟他说话了。 只是攥着他的袖子攥得死紧。 第110章 项良看一箭不中,居然再次搭弓。 “今日为了我等大图谋,别人死得,他第五程也死得!”项良慷慨激昂地瞄准,“包括我,也死得!” 师徒二人隔着云端相望。 第五程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颤动,但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不二庄的人七手八脚将他按在地上,齐心协力快速拖走。 公仪濛一瘸一拐地拽着他的衣领,明明更高的男子,却好似没有一点重量,在她手中跟个布袋子似的。 “你傻.逼吗?不会躲啊?!” “……” 一大群人快速躲开,广场上就剩些不怕老王八射箭的。 顾千秋咳嗽了一声,被郁阳泽扶住。 两人动作却忽然一顿。 只见项良的弓箭不再追随着第五程而去,而是准确无误地指向……顾千秋。 不对,不是顾千秋,而是他身后的颜子行。 颜子行礼貌地从顾千秋身侧走出来,坦坦荡荡地站在那里,手中没有任何武器,静静地看向项良。 他们的眼中似都有烈火。 项良沉声怒道:“把人给我……” 颜子行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 别说是老王八上门咬人了,就算是那重新活过来的鬼主颐在世,他也没有退缩一步。 铮! 弓弦一响,带着冰霜的长箭飞驰而来,撕开黑云浓雾,箭锋若亘古坚冰,空气都被冻结得不会流动了。 大概是为了打情敌,跟刚刚堪称客气的出手力度完全不一样。 若这一箭戳在顾千秋身上,他就算不死,也差不多了。 颜子行抬手,刚想丢出天机。 就在此时,他身后平地起了狂风,所有人的衣服头发瞬间糊了满脸,飞沙走石间,只见一团黑色的巨影出现在那,通天彻地之高。 郁阳泽帮顾千秋挡了大部分的风,但奈何都是从地面刮上来的,两人定睛一看—— 那居然是一条盘在那里的黑蛇。 黑蛇毫不犹豫,直接张口,吞了那只杀意浓重的箭,无声无息地咽下去,一点连锁反应的后续都没有。 顾千秋离得太近,顿了一下,惊奇道:“这是褚庄主的天机蝮蛇?也太大了吧。” 之前夸赞颜子行的鲲鹏其几千里远,谁料褚师钰的蝮蛇也不遑多让。 顾千秋站在它旁边,居然还没有它的一块鳞片大小,随便一动都要被压死的程度。 不二庄的所有弟子都欢呼一声。 大概壁港不二庄不喜欢与人争斗,褚师钰的防身天机百年没有现过世了,小弟子们总算得以开眼。 这蛇直起身子,做蓄力攻击状态,居然直接跟云层上的项良看了个对眼——项良也就它那澄黄色的眼珠子大小差不多。 褚师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蛇头上。 她一身白裙,在狂风中猎猎而动,本人却宛如风雨不摧折的花茎,礼貌而温婉地说:“项院主,当着我的面,打我师弟,您未免有些看不起我了。” 那蛇看起来非常可怕,虽知道是木制的,但身上的鳞片宛如琉璃,散发着一种妖异的不详。 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是项良更阴暗些,还是她更不详。 顾千秋对颜子行道:“不是说,你们不二庄不善与人争斗的么?公仪濛曾经还和我说,你们庄主是个绝不与人动手的柔弱姑娘。” 颜子行道:“不善争斗,但也不能完全任人鱼肉啊,顾盟主。” 不二庄这种,擅长机关术的,多多少少都会被江湖上的变态盯上……跟神医所在、巫医所在、上古门派(最好传说会起死回生)的那种……简直是一个命运。 项良盯着褚师钰:“这事,与你无关。” 褚师钰淡淡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话就不能这么说了。那底下站的是我师弟,你要带走的是我弟媳,却让我不管么?” “呵,就凭你们不二庄?你以为靠这一条蝮蛇,就能拦得住我?”项良满是不屑,狞笑着,“叫人也没用,褚庄主,当今仙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仙盟了。姓顾的死了之后,谁还配跟我拿乔?” 褚师钰还是淡淡的:“当今江湖中,你我这般身份的,哪里会没有些手段呢?” 项良挑眉:“手段?那敢问褚庄主手段如何?” 褚师钰温声道:“看家本事,除了离恨楼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谁会把这本事昭告天下?” 项良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并没有犹豫多久,灵力在他周身涌动。 “那不一定。据我所知,姓顾的就没什么看家手段。”项良开始笑了,“说不定……你也是骗我的呢?” “这可说不好,项院主,您曾经见完了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么?一半都没有吧?”褚师钰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掉在顾千秋身上,似有所指,“我曾经听过一个传闻,院主您以前有一个叫做盛休的小徒弟,那可是惊才绝艳……” 顾千秋没忍住用胳膊肘杵了一下颜子行,挑眉:“喂,她不厚道吧?” 第233章 颜子行:“……” 颜子行上前一步。 忽然,整个广场上开始起风。 顾千秋很机智地抓住了郁阳泽的衣袖,这一次没有被吹得踉跄的情况出现。 颜子行甩手出一枚铜钱,半路化形,一只巨大的鲲鹏也出现在半空,翅膀一动,将整个濒死的树林都给夷为平地了。 而且这狂风骤至,云端上对峙的两人都张不开嘴了,没有继续聊的必要。 至此,那些黑云上的沧海书院弟子终于不能再继续装逼,全都被吹得坠下来。 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落地,半空中就剩下两个门派的主人对峙了。 可他们一落地,就看见劈头盖脸的铜钱。 那些铜钱将要砸到他们脸上的时候,就纷纷化形——这可是跟野生动物园差不多的,什么都有了。 种种样子,不一而足。 常规狮虎较多,另辟蹊径蛇虫也有,但架不住有的孩子就是审美清奇,大灰耗子落地嗖的一下钻进草丛就没影了。 为首的是只白虎,虎啸山林,直接扑向一个倒霉鬼,直接稳准狠地咬住脖子,那人瞬息之间就断了气。 那白虎也不恋战,咬死一人,立刻就换个目标,动作快出了残影,接连咬死了好几人。 不过沧海书院的弟子们也不是吃素的,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亮明武器进行围杀。 他们七八人围成一个圈,像打猎似的,将白虎围在其中,不断收缩包围圈。 愈发紧迫,白虎朝着一个方向冲过去! 那个方向的倒霉鬼只来得及惨叫一声,瞬间也跟阎王爷报道去了。 但剩下的人看准机会,一窝蜂似的扑了上去! 白虎咬死了三四个,但一嘴难敌好多手,渐渐就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喂!” 那倒霉蛋猛地回头,就见一个少女站在他面前,笑得狂妄且灿烂——下一秒,他就被一圈打在心口上! 那人根本没反应时间,瞬间像个榴弹炮似的飞了出去——在密林中间,一连撞断了二十几棵树,才终于停下。 “啪”地落在地上,死得透透的。 沧海书院的弟子们被这一幕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少女。 少女一瘸一拐,长呼出一口气,说:“老娘只是腿瘸了,拳还是能打的。” 白虎“嗷呜”一声,咬住少女的后领,甩到自己背上,仗着四条腿跑得快,嗖的一下就没影了。 其他人想追,忽然感觉腿下一痒,低头,什么没看见,下一秒,就被老鼠咬在了一个不可明说的部位。 众人:“!” 沧海书院弟子要崩溃了:“……你们不二庄的人,怎么什么天机都养啊!!!” 总之林子里混乱得一塌糊涂。 顾千秋看他们打得难舍难分,一时间也打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一指着老王八:“擒贼先擒王。” 郁阳泽不是特别想动手。 总感觉这个时候,离开了顾千秋,他一个人很容易出事的样子。 唔……有的时候,仇楼主在也挺好的。 但郁阳泽从不忤逆顾千秋的命令,师父指哪打哪,拔出侠骨香打算速战速决。 就在这个时候。 天边一声巨响,有人闪亮登场。 一辆诡谲的马车从天边缓缓驶过来。 夜幕之中,这马车挂着暗淡幽蓝色的灯,像是某种黄泉幽冥路上指引人的灯光。 马车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还没靠近,就感鬼气森然。 顾千秋扭头问郁阳泽:“严之雀出门不是这个架势吧?” 郁阳泽:“……不是吧。” 这怎么看,也是来者不善啊。 稍稍近了一些,众人就看清了那马车的全貌——居然是一辆纯金的车,在月光地下,泛着诡异璀璨的光。 鬼气森森,风云变色——如果这已经黑得不能再黑的天,还能再变一变的话。 马车在褚师钰和项良之间停了一下,接着就毫不犹豫地驶入不二庄。 最终停在……顾千秋面前。 顾千秋疑惑:凌晨? 但凌晨坐的是檀木车。 不过也没人不准他换癖好。 但是凌晨真的还敢出现在他面前吗? 顾盟主没灵力的时候,这些傻.逼他都不敢遇见,见谁躲谁。 现在顾盟主有灵力了,他巴不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第111章 黄金马车无声无息停在那里,像是空的。 顾千秋上前,照着车辕就来了一脚:“你装什么逼?” 可惜那纯金马车重得惊人,车一点都没晃动,连灯都在静悄悄地嘲笑他。 顾千秋默默掏出轩辕。 终于,那马车里传来了声音: “他人呢?” 居然不是凌晨,而是那个……鬼修永思的声音。 他居然也来凑热闹了。 顾千秋叹了口气,忽对呼延献生一种同病相联——只可惜人家的前任都是打算要复合,而他的前任,全都是准备将他剁成二十八截。 不对,打算把呼延献关起来一辈子…… 好像还不如他这边的不死不休呢。 都是一样的可怕。 马车内见他没有回应,再次开口: “他人呢?” 第234章 颜子行有些紧绷,似乎想要先下手为强,但被郁阳泽和顾千秋的站位给刚好挡住了。 顾千秋痛心疾首地说:“……没救活。” 郁阳泽:“……” 颜子行:“……”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永思冷冰冰的脸。 他的五官没有太大差别,但此时看起来和谐多了。 大概是现在的小鬼玩不过千年的老鬼,施禾颐已经彻底融合了这具身体。 顾千秋继续痛心疾首:“看这架势,您已经重整了黄泉?当上了新的鬼主?可惜啊,斯人已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得到的往往不珍惜,总是要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再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你希望是一万年。” 没看错的话,鬼主颐的额间青筋直跳。 郁阳泽下意识就往顾千秋那边靠。 但见他师父虽然笑嘻嘻地凑在马车边讲话,可身体的肌肉是崩着的,就算施禾颐突然发难,他也可以完美避开。 顾千秋迫不及待地话锋一转:“凌晨呢?他怎么样?死了没有?” 施禾颐盯着他,旋即笑了:“你怕他死?” 顾千秋赶紧情真意切地表示:“我怕他没死透。” 两个鬼王要抢黄泉,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是不会有人允许身边还有强者虎视眈眈的。 这么看起来……凌晨死了的概率很大啊! 施禾颐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明明一个字都还没说,就已经脑补起来了。 如果他身后有条尾巴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呈螺旋似的旋转,要将人扇感冒了。 施禾颐按下恼怒,第三次不耐烦地重复:“我知道他还活着。人在哪里?” 顾千秋心说你们老不死的都互相有心灵感应么?怎么还能作弊呢? 面上却说:“啊,这个……如果您需要带走呼延的话,也不是没得商量。” 颜子行上前一步,面色凝重,语气紧绷:“顾盟主。” 郁阳泽瞬间一个错步,拦在他面前,两人斜着对视一眼,郁阳泽没有让步。 顾千秋装作苦恼的样子,说:“当初我带人去救呼延,都是因为他请求我帮他的,本质是个交易,没那么多情深意重。鬼主大人,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我这是用秘术把人家给夺舍了!我如此心狠手辣,其实都是想回到原本的位置。” 顾千秋深深盯着他的眼睛,含笑表示:“不瞒您说,我曾经是这仙盟的盟主,但现在有贱人抢了我的位置。” 他直起腰,看了一眼天上,又含笑看回来:“现在已经有人出价了,我还挺心动的。鬼主大人,您呢?” 施禾颐看了他半天,忽然开始笑。 大概这种黄泉苍恒鬼蜮里的老鬼,都觉得争权夺利是人的本质,为此手段再怎么下做,都不稀奇。 而他笑着打量顾千秋半晌,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呼延千百年只交过你一个朋友,看来他眼光真不好。” 顾千秋含笑承了:“哪里哪里。各取所需而已。尊夫人良善,独自面对险恶修真界,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颜子行已经原地站住了。 但显然也被他胡说八道的本事吓了一跳。 虽然顾盟主人品是有的,但这张嘴吧……不会真的有人被他骗了吧? 但这个上千年前的老鬼,显然没经历过礼崩乐坏的时代,顾千秋一张嘴,就给了他重生第一课。 施禾颐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就说:“好啊,我也出价,保证比对方出得多。” 他忽然开始闷笑,似乎想到了好玩的事情。 郁阳泽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挑眉:这傻.逼肯定在想,证明呼延献眼光太差,好把人直接骗回家。 就这点小花花肠子,还能骗得过有整整七段情史的顾大盟主? 虽然都是他被骗吧。 但数量摆在这里! 没吃过猪肉,他还能没见过猪跑么? 顾千秋笑吟吟地说:“大气,不愧是传说中的鬼主颐,那么……鬼主,请。” 施禾颐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颜子行。 眼中有杀气,但并不算浓烈,更多的是傲慢和不屑:“那他呢?你能做得了主?” 顾千秋也回头看了一眼颜子行,无所谓地表示:“能啊。鬼主大人,他是看见了呼延眼中的桃花,身不由己的。” 施禾颐笑了一声,总算从马车中出来了。 而此时,不二庄的上空早都打得难舍难分、一团乱麻了。 黑玉一般的巨蛇在浓雾中翻涌,像是偶尔出水的神龙,却又和黑雾融为一体,只偶尔有光芒乍破时,才能窥见其惊心动魄的颜色。 与之缠斗的人却更为厉害,只一人一剑,在云层中迈着诡异的步伐,每一次出剑,都会准确无误地划破巨蛇的鳞片。 只不过这个不是生灵,没有痛感,又被褚师钰亲手做得浑然一体,到现在也还没分出个高下来。 只不过,男人的攻势太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胜出是迟早的。 颜子行有一些着急。 虽然褚师钰看起来和刚刚别无二致,站在广场上若盛开的白花。 但她手中的机潢飞速转动,额间渗出丝丝的薄汗,陷入了苦战之中。 第235章 顾千秋却神色不变,在施禾颐旁边煽风点火:“鬼主大人,您与其盯着我身后这个小孩儿,不如去看看那个男人。” 施禾颐看了一眼:“嗯?他怎么了?” 顾千秋惊讶:“啊?原来您不认识啊。我以为你们是老熟人来着。” 施禾颐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顾千秋继续煽风点火道:“原来呼延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啊。……诶,别瞪我,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道的。” 施禾颐冷道:“说。” 顾千秋就叹了口气,把碑文上看下来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一说——果然,鬼主颐不知道。 当初看那块碑文的时候,就觉得字迹凌乱,应该是呼延献被关在地底的千百年间,疯疯癫癫所刻。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顾千秋装模做样地感慨:“大概是一生之痛吧,被关在寺庙十年,遭受那种痛苦……哎,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也许呼延不会长成现在的样子。” 他早就看透了呼延献的本质。 他如果真的当这件事是难以面对的痛苦耻辱,就不会把它刻在碑文上,也不会在四幕戏的时候,邀请一群人去看。 所以顾千秋说起来也并不嘴软。 施禾颐却忽然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 顾千秋莫名其妙:怎么了?难道是我哪里话说错了?这老鬼什么眼神? 下一秒,施禾颐笑了:“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他。” 顾千秋:“嗯?” 施禾颐说:“他那种人啊,是不会沉湎于过去的,就算当真如你所说,他指不定还会将此当成……他的荣耀和机遇。” 顾千秋:“……” 他知道呼延献是一个苦命的妖艳贱.货。 但施禾颐好像以为他不知道。 虽然过程全错了,但好像结果是对的。 顾千秋露出一种“竟然如此”的表情,果然让施禾颐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这老鬼抬头看向老王八,眸色深深。 看来就算呼延献本人不在意,施禾颐嘴上不在意,但心里还是要搞死所有情敌的。 顾千秋已经推得足够了,往后退了一步。 施禾颐甩了甩袖子,御风而上。 顾千秋用胳膊一杵还没反应过来的颜子行,用下巴指了指广场上摇摇欲坠的褚师钰。 半空中,老鬼已经和老王八对上了。 虽然还没动手,但黑蛇足以从其中抽身而退。 他们几人过去的瞬间,褚师钰刚好撑到了极限,腿一软,所有不二庄的弟子嗷嗷叫着往这边冲,而褚师钰刚好倒进颜子行的怀中。 顾千秋就在旁边,下意识扶了一下。 就一个瞬间的接触,他察觉到褚师钰的皮肤非常凉且硬,凉得不正常。 那个触感,就算告诉他,这是个死人,顾千秋都会相信。 但颜子行抱着她,神色如常。 如此近距离地看她,就会发现褚师钰实在长得漂亮,几乎快能和呼延献相提并论了。 但不知为何,如此美人,居然朱帘榜上无名……大概是她深居简出的缘故。 褚师钰挨过最开始的晕眩,睁眼看着颜子行极近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顾千秋下意识直起腰,远离了她一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眼神如蛇。 第112章 褚师钰的眼神如蛇。 但颜子行似乎也没察觉,还是维持着抱着她的动作,周围弟子渐渐开始聚拢。 刹那间,一个眨眼,褚师钰就恢复了之前看什么都淡淡然的样子,温声道:“师弟。” 颜子行道:“我扶你去休息。” 顾千秋觉察她实在太怪,刚刚那触感一直萦绕不去,有点不详。 总觉得这是个在世的女鬼。 左思右想,顾千秋鬼使神差般地再度伸出了手…… 才刚到半空,就被敏锐的郁阳泽抓了个正着。 他小徒弟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谴责,微微蹙眉,不可思议,非常委屈,看起来要碎掉了。 顾千秋讪笑着收回了手。 算了算了,别人家事。 她是妖是魔是神是鬼,都跟他没关系。 郁阳泽蹙着眉,被顾千秋亲昵地蹭了一下抹平,笑眯眯地说道:“看热闹,看热闹。” 这时,褚师钰缓了过来,直接问顾千秋:“那是谁?凌晨么?” 马车一到,施禾颐这次来,将重整的黄泉的鬼众都给带来了,乌泱泱的,声势浩大。 虽不至于说不共戴天,但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以说,黄泉的鬼修,是比沧海书院还要棘手的事情。 现在只好在,这俩要狗咬狗。 顾千秋就道:“不是凌晨,是施禾颐。” 褚师钰眼中有些困惑。 顾千秋再道:“就是传说中的鬼主颐。” 褚师钰已经自己重新站好,挥手让弟子们不用管她,公仪濛却还是搬了个椅子过来,让她坐下说话。 她身上的白裙逐渐干透,清爽无比,又变成了人间小仙女的样子。 “鬼主颐?”褚师钰看向颜子行,“子行,你这次出门带回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到底叫什么?” 这次,顾千秋不说话了。 虽然,颜子行确实是他带去离恨楼的。 第236章 但颜子行自己一见钟情,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退一万步说,颜子行把呼延献丢回来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还要坚持如此。 可见……没准儿是真爱。 颜子行答话:“呼延献。” 世上能有此般容貌、又名字叫“献”的人。 除了那位,不作他想。 褚师钰忽然冷笑了一下。 历史上,鬼主颐和宗主献可是一对不死不休的怨偶,还没曾想两个都复活了。 本来该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但颜子行非要拖着不二庄胡插一脚。 “你……” 褚师钰第一次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让周围的弟子们都下意识回避了视线,想逃离这块低压地区。 颜子行抬了抬手,小弟子们才终于得令,瞬间就远离了这里。 场面即将变得很尴尬,顾千秋拉着郁阳泽也想走,却被褚师钰喊住了。 不知这位打算训门人时,喊他们做什么。 “子行,你当初追着顾千秋,一走就是三十年。如今,是打算跟着那个呼延献,又走三十年吗?” 顾千秋:“……” 顾千秋含蓄地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这件事跟他没关系。 但褚师钰盯着颜子行。 公仪濛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小师叔,你……又要去当乞丐么?” 褚师钰拔高了声音:“什么乞丐?” 原来这俩当时见面就做了约定,颜公子在同悲盟门口要饭三十年的事情,没跟褚师钰说过。 颜子行沉默着。 褚师钰凄然道:“你这么做,想过不二庄么?想过师父么?想过……我么?” 顾千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拉紧郁阳泽的袖子,心说: 这背后还有大瓜?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但虽是这么想,姓顾的却没走,脚下生根似的杵在那里,暗暗希望他们能多说点。 但最终,无论褚师钰说什么,颜子行也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像极了睡完就跑的渣男。 能把如此温婉的一朵白花逼成这样,可见颜子行功力之深厚,非常人所能比拟。 忽然,褚师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摇摇欲坠,公仪濛忙去扶她,却被毫不留情地挥开,指着天上说:“颜子行,你不愿意当这个庄主,我偏要你当。搞得像是谁稀罕似的。你让我?我根本就不想要!” 她说话期间,忽然身上泛出一层白雾。 跟刚刚那妖异又凶狠的蝮蛇不一样,现在的白雾,虽看起来似乎平和,却更加妖异。 她像是一团诡异的雾气凝成的。 随时会被风吹散。 “子行,你当年为了让我当庄主,连最后一卷《班书》都不读,差点将师父气死。” 颜子行忽然瞳孔一缩,想要阻止。 顾千秋却比颜子行伸手更快。 但接连打了三个穴位,褚师钰却并没有要晕厥的迹象,反而退开三步之外。 “什么情况?”顾千秋挑眉,看着自己的手,“多年不动手,打偏了?” 但就算是隔着衣服,褚师钰身上的凉意还是再次传到了他手上,冷得人一寒。 褚师钰温声道:“但你以为我想要么?你在做这个身体的时候,想过我无时无刻都在痛么?想过我愿意为你去死么?” 这话就说得明显又含糊了。 顾千秋有个大胆的猜测。 颜子行道:“师姐,你当初是为了救我,才……我又怎么可能和你争?” 两人,一人疯癫,一人无奈。 暂时形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顾千秋接收到暗示,给郁阳泽打了个信号,郁阳泽缓缓走开了。 三秒钟之后,侠骨香剑柄在褚师钰后颈触碰了一下。 这次,她晕了过去。 公仪濛一把接住她,惊魂不定,听着颜子行的安排,把褚师钰给扶走了。 顾千秋看着颜子行。 后者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就是不想深聊的意思。 顾千秋笑笑,表示理解,不用多说。 颜子行忧虑道:“没想到会把施禾颐也吸引过来。现在无数黄泉鬼修包围了不二庄,我怕……” 怕现在他们狗咬狗。 但等施禾颐赢了之后,交不出呼延献,就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在凌晨的治理下,黄泉面前和人间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那边山穷水恶、灵气稀薄,无数鬼修都盯着人间,想要越界。 现在换了一个更狠戾嚣张的鬼主。 还不知道鬼蜮人心浮动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说不定,会从此走向混战的深渊。 顾千秋道:“不是请了严之雀?” 颜子行看着他,不说话了。 顾千秋道:“好了好了,不说风凉话了。都说了这事儿我帮你搞定,不会食言的。” 郁阳泽一直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当背景板,此时忽然原地暴起,将顾千秋推了出去。 下一秒,一道灵力长鞭抽在他们刚刚站的地方,地板整个裂开,碎成齑粉。 云端之上,两个人影对立着。 云端之下,无数鬼修却已经冲向了人群。 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不二庄和沧海书院,现在面对乌泱泱的群鬼,居然一时联上手了。 第237章 刚就是有个不长眼的鬼修,将长鞭挥到了他们这里! “是你!”那个鬼修居然叫道。 显然是在黄泉曾经见过顾千秋的样子。 郁阳泽都不等他说第二句话,侠骨香出鞘入鞘,动作快得连他们都没看清如何拔的剑,那鬼修就已经喉咙洞穿,死透了。 顾千秋理了理衣服,说道:“将不二庄的弟子都叫回来。” 几只云雀被公仪濛放飞,没一会儿,小弟子们就如倦鸟归林,缩回了不二庄内。 天上打得昏天暗地,黑色和黑色的灵力混在一起,地动山摇之间,颜子行只能放出鲲鹏机关护住主要建筑和人群。 “要不我们跑了吧?”顾千秋突发奇想,“趁他们狗咬狗。” 颜子行:“……” 远处,传来一声怒喝:“那个谁,我听得见!” 是施禾颐。 顾千秋高声道:“那你能打快点吗?你这价出得,我很难不选别人啊!” 就在这时,郁阳泽拽了拽顾千秋的袖子,悄悄指向一边。 顾千秋老远看见一片祥云。 有很多人到这来了。 下一秒,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所有人都被笼罩进了一片温暖柔和的光晕里。 是盟主令,定天下。 那玉玺高悬在上,将黑云浓重驱散,露出皎洁的月色,还有茫茫的云雾和烟。 同悲盟。 走在最前面的人却并不是严之雀。他跟令狐良剑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 严之雀倒还是穿着那身青色的衣服,头上一个青玉蛇冠,站在云端,赏心悦目。 他身侧很近的地方,令狐良剑一改曾经颓废沧桑的样子,换了身月白衫子,佩剑在腰间,像个清风朗月的公子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同为道侣的两个人,却离得稍远,一点不显得亲密。 而在最前面的人,一身白衣,像云端上盛开的夜昙,清风朗月。 所有人悚然一惊。 “逢春剑。” “……顾千秋。” 而真正的顾千秋跟郁阳泽面面相觑,痛心疾首道:“……老仇听到的是真的。他们为了不让你当盟主,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 颜子行也看了他一眼,但显然没有太多想法,只说:“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113章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往颜子行身后躲了一下,巨大的鲲鹏展翅,飞沙走石,视线不好。 黄泉所有鬼修、不二庄所有弟子,包括蓬莱沧海书院的人们,纷纷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盯着顾千秋。 但凡年纪超过十岁的,估计没人会不知道这个名字,就算没见过相貌,也该认识他手中那把神剑——逢春。 逢春剑下,公义天理。 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人们更加畏惧的是逢春剑,而不是顾千秋。 顾千秋眯着眼睛:“真是逢春。” 郁阳泽道:“他竟能模仿到这个程度。” 当初的那把逢春剑,除了顾千秋本人,就算是郁阳泽和仇元琛来了,也是用不了的。 但这个人…… 除了数枝雪、还有逢春剑吗? 严之雀、令狐良剑、乃至整个同悲盟。 如果不是他这边率先认了人,郁阳泽估计真的会被这个阵势唬一下。 顾千秋默默道:“……哼,回头把它给敲碎融了。还有霜雪明,两个一起上路吧。” 那边云端上,“顾千秋”手中长剑忽然抖了一下,莫名其妙的。 他虽站在最前方,却微微偏了一下头——是在问严之雀的意思。 就这么一瞬间,但凡熟悉点顾千秋的人,都会辨认出来了。 那人刚愎自用、眼高于顶、傲慢嚣张,是绝对不可能寻求他人意见看法的。 但奈何在场的都是不太熟悉他的人,所以大家没察觉有什么问题。 严之雀开口道:“诸位,顾盟主在此,有什么恩怨,尽管陈情。” 颜子行上前一步。 顾千秋看着他的动作,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深深的被背叛。 知道是假的,还要去说。哼。 但就在这个时候,“顾千秋”忽然死死盯住了施禾颐,两人目光交汇,在风起云涌、天地变色之中,情绪也跟着晦暗不明。 永思挑衅地抬了一下眉毛:“你认识他?……呵,你哪位啊?” 虽然还是那张脸。 但是神态、说话的语气、动作,完全都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顾千秋”死死盯着他,往前走了一步。 严之雀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亲昵地挽上,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鬼主颐啊。看来最后真的是你活下来了。” 施禾颐问:“……所以你就是当今的仙盟盟主?” 顾千秋在下面双手环胸,皱眉:“阳泽,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傻.逼?但凡当初在琉璃寺看过热闹的,也该看出他们是偷梁换柱了吧?” 郁阳泽:“……当初,只有我们在。” 左右一看,沧海书院、不二庄。 确实好像不知道那些事情哈。 这时,项良冷着一张脸,直接怒道:“顾千秋?那……好,好,我知道了。” 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的脸,确实是和记忆中别无二致,还有那缓缓流动的数枝雪、握在手里的逢春剑。 第238章 项良忽然飞身而下,直奔郁阳泽! 郁阳泽将顾千秋挡开,颜子行也上前半步,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发癫。 但项良此时却没看颜子行了,而是盯着郁阳泽,眼神中有某些奇怪的光芒在闪烁。 “休儿,休儿,我是师父啊。”项良伸手就想去拍郁阳泽的肩膀,但被躲开了,他似乎也没在意,“当初你师兄救你一命,你拜在我门下,我最疼的弟子就是你呀。” 顾千秋打断:“诶诶,什么就师父上了?你客气点啊,他只有一个师父。” 这忽如其来的态度转变,郁阳泽心中不祥,侠骨香悄悄推出了一寸。 项良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渡生录》当真可以死而复生?” 郁阳泽:“……” 顾千秋:“……”噢,他明白了。 项良能这么追问,如果不是他很重要的人要死了,就是他本人要死了。 毕竟是千年的王八。 万一,今年到了一千零一年呢? 此时,同悲盟众人已经下了云层。 顾千秋发现,除了他的同悲一脉,基本上都来人了,泾渭分明又交融得当。 扫眼过的一瞬间,他居然还能看见熟人。 秋珂和殷凝月。 回头得骂她两句,自己出来作死就算了,带着师妹来做什么? 还是那位“顾千秋”走在最前面,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稍慢一步,一左一右。 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怎么看,都像是跟来监督的。 严之雀问:“怎么回事?项院主?” 郁阳泽避开项良,厌恶之意溢于言表。 顾千秋稍稍把自己藏起来,但肯定很徒劳。 一个不查,眼神忽然和令狐良剑对上了。 顾千秋和他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来,令狐良剑此时心情不好……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心情就没好过。 而且如此严肃的场合,他有些走神,心不在焉地杵在这里,像个飘忽的魂。 顾千秋眯了眯眼睛。 但随即他就释然了。 且不说这人跟他是不共戴天的前男友,他就算真的想帮,也肯定无能为力。 还是尊重他人的命运吧。 顾千秋收回目光,就被严之雀逮住了。 严之雀的眼睛像蛇,碧绿的竹叶青,微微眯起来的时候更像,机敏而专注。 顾千秋懒得跟他对看。 项良看到这么多人,也意识到翻脸不太明智,索性一指郁阳泽:“你知道他是谁么?” 严之雀不着痕迹地推了一下“顾千秋”。 所以“顾千秋”开口了:“项院主此言何意?” 这是要把郁阳泽做过的事,当众翻出来了。 郁阳泽下意识想往后退,但他身后的是顾千秋,所以他最终没动,坚定地站着。 忽然,顾千秋悄悄从袖底下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触碰的一瞬间,不为人知的温度传递,同时还有一缕微弱的、但是能够面对全世界的狂风骤雨的勇气。 项良说:“他就是盛休。” 这个名字不算名震江湖,但蓬莱沧海书院曾经毕竟是五大仙门之一,项良收了个祖坟冒青烟的小弟子,还是人尽皆知了。 其中各种考量、平衡、争势,暂且不提。 总之,“盛休”这个名字一说出来,众人还是瞬间反应了过来。 比之天才少年的惊艳,还是这小天才背叛师门、被书院大弟子亲手诛杀的故事,更令人津津乐道。 严之雀眯起眼睛:“什么意思?他当时偷走了《渡生录》?他……他是想……?” 虽然面上维持了稳定,但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如果真的是那样…… 那以顾千秋的性格,回来不将同悲盟杀得血流成河,就算他提不动剑了。 一时间,不少知情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郁阳泽的身后……那个少年。 顾千秋心中闪过挣扎: 是直接承认? 还是狡辩一会儿? 现在情况确实有些复杂,承认的话很可能要出事,但如果硬说不是,这些人精也不可能相信啊! 怎么办呢? 不如带上呼延献撒丫子就跑吧? 郁阳泽却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淡淡道:“没有成功。” 接着,他又对“顾千秋”低头道:“师、师父……” 这第一句话,是说给严之雀听的。 后面这一句,则是叫给所有人听的。 顾千秋气得不行,偷偷用劲捏了他一下。 谁料郁阳泽不生气,而是随他怎么捏,都握着自己的手,温和且坚定。 严之雀沉默着斟酌了一下,然后笑开:“我就说千秋怎么会忽然回来,原来都是因为你。阳泽,你们真是师徒情深。” 连沧海书院的老王八都干骗,还骗得如此惊世骇俗。 这何止师徒情深、这简直情深似海了。 项良却看了看“顾千秋”,又转头盯着郁阳泽,师徒情深地说:“休儿,顾盟主站在这里,你怎么说没有成功呢?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郁阳泽油盐不进:“项院主,这东西你守了千百年,都用不明白,何故认为我可以运用自如?当时我出此下策,皆是因为受不了师父的死,一时激动罢了。但……《渡生录》是上古神物,我参不透。” 第239章 这话说得挺不要脸的,几分真几分假。 但顾千秋听着,总觉得他中间那两句“受不了师父的死”情真意切,不由叹惋一声。 他又捏了捏郁阳泽的手,被回应了一下。 严之雀总算是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看着顾千秋,危险地问:“那这位……?” 郁阳泽对答如流:“我的意中人。” 顾千秋唱戏已经唱得轻车熟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嘤”了一声就倒进郁阳泽怀中,娇滴滴道:“他瞪我……” 众人:“……” 逻辑分析上,这人的嫌疑很大啊! 但是、但是,这个……这个他…… 他真的…… 真的能是顾千秋吗? 他们英明神武、不可侵犯、所向无敌、举世无双的仙盟盟主,真的能做出这种表情?! 顾千秋看着他们的脸逐渐裂开,心情诡异的不错,甚至有点想笑。 这时,颜子行忽然转身,快速就想走。 顾千秋忙问:“怎么了?” 颜子行头也没回:“施禾颐不见了。” ……糟了,呼延献! 第114章 众人乌泱泱地跑向不二庄深处。 那里本来停着的马车,已经不翼而飞了。 颜子行脸色难看得要死。 顾千秋安慰他道:“没事,就算施禾颐要抢人,也会顺便把你抢回去的。不然呼延的透骨钉,他带回去的也是个死人。” 颜子行嗓子涩了一下:“他……情况不是很好。” 那施禾颐看起来已经很变态了。 背地里估计更变态。 那呼延献落到他手里,能讨得到好么? 颜子行着急上火,但是没怪罪顾千秋。 这毕竟……毕竟此事和他无关。 追着过来的同悲盟等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马车?” “什么人?” “谁是呼延?” “什么透骨钉?” 七嘴八舌的问题。 很多人听见最后那三个字,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 那合欢宗禁地里半死不活的、被封印了千年的初代宗主,居然重新现世了么? 但一想到鬼主颐都活了。 娘的,事实充分证明了,世界就是那么玄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个时候,公仪濛脑子转得最快,招呼着不二庄小弟子们把手里的天机都放出去了。 毕竟是熟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无数天机散出去,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像个天罗地网。 还不到一刻钟,就立刻有消息传回来。 公仪濛想说话,却忽然看了一眼项良,也没继续的动作。 这老王八此时混在同悲盟的人群中,偷偷听呼延献的消息,还挺不要脸的。 颜子行也看向项良。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厮杀了瞬间。 虽然他们是第一次相见。 但自古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他们此时还忍着没把对方从人脑袋打成狗脑袋,已经很讲礼貌了。 顾千秋在旁边讽刺道:“原来真是抢呼延的啊,项院主,你当初……手段挺脏哈。” 项良眉毛一竖,就要骂人。 顾千秋快速打断:“不用狡辩,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看见了。啧啧。你说你,当初要是不把呼延从棺材里刨出来,如今省了大家多少事?造孽啊。” 他插科打诨的这几秒钟,颜子行已经被替身偶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 现在杵在他们旁边的,只是一个机关。 项良又竖眉毛,再度想骂人。 而顾千秋懒得搭理他了。 爱骂就骂吧,反正他也不亏什么。 老王八现在问候他祖宗师门,过几天仲长承运就来锤人了。无妨。 此时,严之雀表示:“你们……把宗主献带出来了?毕竟曾是天碑上的人物,如今又惹出事端,致使两派不睦,徒增死伤……” 他说着,看向令狐良剑,没得到回应,继续道:“你们该当何罪?” 顾千秋就是看他不顺眼。 顾千秋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表示:“哦。然后呢?弄死我?” 严之雀狠狠地等着他。 顾千秋毫不畏惧地看了回去,那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在天色下显出一丝翠绿色。 虽然在笑,却好似伺机的毒蛇。 曾经他怎么没发现,严之雀长了这么一双令人不舒服的眼睛? 不二庄现在的话事人伤得伤、忙得忙,话语权最后全掉在亲传徒弟公仪濛身上了。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挺直了腰板,开口道:“严盟主。” 所有人看向她。 不光是外人,还有不二庄自己的弟子。 齐刷刷地等待着她说话。 公仪濛有些畏缩,但不二庄现在,真的只有她能说话了……她若是不说,就没人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 “严盟主赏罚分明,既然要怪颜子行将宗主献放了出来,是不是也要罚沧海书院随意对不二庄开战?” “我庄后院现在堆了上百具枉死的弟子尸体,盟主大人,你可要为他们做主啊。” “而且既然要罚,就要罚得彻底。干脆判颜子行死罪,项良也是死罪。且今日就下盟主令,要求整个修真界对黄泉展开围剿,肃清所有作乱的鬼修!将鬼主颐抓住,用尽手段,将他彻底钉死在英杰殿外!” 第240章 顾千秋:“……嘶。”他没忍住。 这小丫头一开口,就知道她从没在人前说过话,情商基本是负的。 这件事分明有一万种说辞,可以妥帖又有利地解决一切。 偏偏她狠绝得如壮士断腕,连刚找回来的亲亲小师叔都不要了。 严之雀静静地看着他。 这人看起来温柔如水,一副知心邻家哥哥的模样,随便就能讨无数人喜欢。 但真正被他盯过的人,就知道那全是错觉。他确实像水,让人喘不过气来。 公仪濛紧张得手指都有些痉挛。 却还是努力绷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寸步不让地看了回去。 顾千秋看不下去,往她前面挪了两步。 可惜顾千秋现在太矮,跟公仪濛比都少了半个脑袋,不过安全感是有了。 他不怕严之雀的眼神,甚至生出一种,想把这双眼睛剜出来的冲动。 公仪濛得以微微喘息,手心除了一层虚汗,刚想偷偷一擦,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扭头一看,一袭白裙,裙摆若花。 “紧张什么?”褚师钰的状态明显没有恢复,但眼角是带着笑意的,“我第一次当庄主的时候,年纪跟你现在一般大。” 她轻描淡写地把公仪濛揽到自己身后。 然后对严之雀行礼:“严盟主。” 严之雀微微颔首,但忽然表示:“我这个盟主,得来时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按照千秋遗愿,替他暂管仙盟罢了。而现在千秋回来了……” 他要退位?!众人都有些惊讶。 顾千秋一挑眉毛:这是唱的哪一出?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表示:“我受伤未愈,十年不在人间,也不知当今情况如何。还是你继续替我劳心费神吧。” 这就谦让起来了?! 顾千秋觉得不可理喻,翻了个白眼。 他看不下去了,拉着郁阳泽就走。 “诸位,今日的事情,其实细论与我们无关。就先告辞了,请。” 严之雀提高声音:“站住!” 两人没有停下。 严之雀一时面子拿不下来,追与不追都很丢脸,稍微慢了一步。 所以项良像个阴魂不散的鬼,死死缠了上来:“修儿,为师……” 郁阳泽猝然拔出侠骨香,自上而下劈出一剑,几乎抡了个满月弧,项良悚然躲开,那剑势就在地板上砸出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裂缝,直蔓延到令狐良剑的脚底,被他踩住了。 他这翻脸翻得猝不及防。 大家都心知肚明地嘴上骂骂,结果你忽然动手了,即刻将事情进程加速了。 严之雀轻喝了一声:“郁阳泽!” 顾千秋快速把郁阳泽护在身后,道:“诸位,鬼主颐都带着鬼众杀入人间了。今日是不二庄,明日就是你们同悲盟,严盟主,不带人先肃清群鬼,却忙着要定我们的罪么?” 但谁料项良是个有心计的,他假意追着郁阳泽,实际在躲开剑势的时候,忽然伸手抓住了颜子行——的替身偶! 这天机虽然做得惟妙惟肖,能够正常与人对话,但是体内没有过多灵力,面对突发紧急情况的时候,很容易反应不过来。 项良一拽他,就知道这个是假的! 他恼怒着要将人偶撕碎,被褚师钰给快速抢了回来,她手心一碰,变作了个铜钱。 “哼。”项良冷哼一声,心知绝不能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打了个手势。 沧海书院差不多是倾巢出动了,此时人数占了点优势,大刺刺地就开始找人。 严之雀看他,他却看向“顾千秋”。 “项院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严之雀心中不爽,也打了个手势。 同悲盟的弟子们上前拦住沧海书院的人。 一时间就对峙上了。 项良却只和“顾千秋”说话,语气轻慢而讽刺:“你刚醒过来,修为都没恢复吧?” “顾千秋”:“……” 另一边,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又打算悄悄浑水摸鱼出去,还小声吐槽:“智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小阳泽,你是不是今年八字犯冲啊?回头让老仇给你算算。” 郁阳泽忍了一下:“……” 郁阳泽没忍住:“仇楼主还会这个?” 顾千秋点头:“生活不易,楼主看命。不过他好像易术也学得不怎么样,也就比我稍稍强一点。……迟早超过他。” 项良笑起来,对“顾千秋”继续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顾千秋”还是不说话。 他的眼神看向被褚师钰收起来的人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和痛苦。 而项良浑然不觉,还在叨叨不休: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仲长承运是收了个好弟子,但可惜啊……命不好,死得太早啦。现在好不容易活了,结果……噗。” “姓顾的,你天碑有名的时候,人人敬畏你三分;可如今就算逢春剑在手,哪种货色都敢在你面前率先开口了。啧啧。” 他大概是没打算再和仙盟虚与委蛇了。 那老王八平时孤悬海外,估计打算今晚抢完这一票,能弄死几个算几个。 只有真正的顾千秋莫名其妙: 我跟他什么时候结的那么大的仇啊? 第115章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发生了剧烈爆炸。 第241章 轰隆—— 刹那间,火光四溅、地动山摇。 不二庄最大的建筑骤然间分崩离析,瓦片碎石满天乱飞,从其中展翅出一只巨大的鲲鹏,将一个人影狠狠拍飞出去。 居然是施禾颐。 他找到了马车,居然没第一时间逃走。 外面的鬼众看见此情形,知道飞黄腾达的时机就在眼前了,嗷嗷叫着就往不二庄内冲进来,宛如尹天蔽日的蝗虫过境。 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朝着爆炸的方向狂奔而去。 殿内顶部被移开了,家具装潢全部损毁,只剩几根大廊柱还在坚持。 不过大殿的正中间,一张美人塌上,呼延献睡得正香甜,眉目舒展,美轮美奂。 颜子行背对着他站在榻前,血迹从嘴角慢慢溢出来,又被他神色寻常地舔了回去。 施禾颐又重新站了回去,两人对峙。 不过他似乎受伤很重,身形微晃,身后脚步声纷沓而来,他微微偏头,看见了——“顾千秋”。 项良没有停下,直冲进两人之间。 搞得像是这场竞争,他也有份似的。 顾千秋嗤道:“鬼主大人,嘴上答应要出价,结果偷偷带人走是吧?” 施禾颐扭头看他,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意思。 顾千秋道:“我们那么多人,你不会还打算来硬的吧?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施禾颐淡淡道:“先把你自己的麻烦解决了吧。” 顾千秋:“什么?” 在场的人实在太多了。 以呼延献为中心,他们围了一圈,更外围则是虎视眈眈的鬼众,而再外一圈,就是同悲盟、不二庄和沧海书院。 巧的是,全都各怀鬼胎。 施禾颐冷冷道:“动手!” 一声令下,无数恶鬼嚎叫着冲了上来。 所有人几乎一起动手,混战开始了。 顾千秋被郁阳泽护着,想稍微找个不那么激烈的地方,但完全找不到。 不二庄这点地方,人跟人和下饺子一样。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看向颜子行:“去帮那边,不用管我。” 郁阳泽有些犹豫。 顾千秋将轩辕亮了一下:“厉害的都在里面,外面全是小鬼,我没事的。” 郁阳泽点头。 他刚想走,忽然被顾千秋拉了一下。 顾千秋动作自然地在他侧脸上快速一抹,似乎抹掉了一滴血迹,或者尘埃。 “打不过就跑快点。去吧。” 郁阳泽走了之后,顾千秋心里还挂着同悲盟的小孩儿们,就打算往那边去。 这几方人马动起手来,一时间也分不清个敌我。 鬼修倒是不必说,见到了就弄死。 但不二庄和沧海书院已经是理不清的死仇了,遇见就得大打出手。 同悲盟夹在其中,完全不知所措。 顾千秋一靠近,就准确无误地看见了那个人,偷偷上去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刀剑光闪过,差点就把顾千秋的胳膊切下来——好在对面收得快。 “你怎么过来了?”秋珂语气不善,“劝你最好离代盟主近一点。” 顾千秋不搭理她,皱着眉,对殷凝月训道:“你怎么又凑这种热闹?这么不惜命!” 秋珂“啪”的就把殷凝月的手腕抢了回去,怒道:“我会护着小师妹的,不劳你操心!” 顾千秋“啪”的又把殷凝月的手腕抢回来,也怒:“你知道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吗?你护着她?你护得住吗?!” 大概顾盟主天生和秋珂八字不合,之前遇见还假装维持着一些世外高人的出尘气质。 现在,则变成了两只斗鸡。 看来此人有望成为新一任的仇楼主——也就是“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预备队。 殷凝月忍无可忍,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秋珂。”她轻轻地训了一句,然后对顾千秋笑道:“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顾千秋含蓄道:“严之雀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热闹都能凑的。听我的,快回盟去,以后跟他们繁阴一脉划清界限。” 殷凝月道:“我知道。” 她忽然看向一个方向:“我是因为顾千秋来的。” 秋珂在旁边双手环胸,恶狠狠地盯着顾千秋,顺便偷偷数殷凝月说了多少个字。 ——超过一百,她就要动手了。 顾千秋莫名:“因为我?为什么?” 殷凝月没反应过来:“嗯?” 顾千秋话锋一转:“不是,我是说,前段时间,我机缘巧合找到了一本剑谱。送给你。” “什么垃圾剑谱你都拿出来送人?”秋珂在旁边伸手就截,翻都没翻开,将纸张抖得哗啦啦地响,“肯定比不上我孤妍剑术。” 殷凝月深吸一口气,将剑谱拿了回来。 她对顾千秋温柔笑道:“谢谢,我会认真看的。” 顾千秋道:“是该认真看,说不定很适合你,看完之后,你也上个天碑玩一玩呢。” 殷凝月笑了一下,不知道当真没有。 顾千秋问:“有段时间没见了,最近在同悲盟呆得怎么样?如果不喜欢的话……” 他话才说了一半,秋珂忽然开口打断:“喂,聊太久了吧?” 第242章 她手中长剑挽了个大开大合的剑花,将一个鬼修竖着切成两半,又用灵力震开飞溅的血迹,笑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多日不见,秋珂的剑意居然又上层楼。 “……”顾千秋那反骨就上来了,“嘿!你这人……” 又是话才说一半,顾千秋猛地一顿。 两人朝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那边平整的广场之上,站着一个身影。 此人穿着霞色的披风,流光溢彩地立着,身形消瘦,面容憔悴,五官却是一顶一的绝色。 苗妆和都门站在他身后两步,静默着。 顾千秋心道:果然没死。 上次他已经算是成功了,只可惜祸害遗千年,捅穿心口都还能活过来。 周围的鬼修都不敢进犯,那里成了海里面的礁石岸,水流从他身边过去,他看着顾千秋。 是苗妆? 瞬间,顾千秋就想明白了。 是施禾颐。 看来这就是那个自己的“麻烦”了。 但顾千秋已经并不畏惧他了。 当他没有剑的时候,他害怕出现在所有仇人面前;可当他有剑的时候,就该是别人怕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轩辕被他拿在手中。 秋珂讶异:“轩辕?仇楼主竟把这个也送给你了?” 顾千秋似笑非笑,道:“看见那边没有,你小师妹的亲亲仇家。一会儿我打那个大的,你打那两个小的。没问题吧?” 秋珂挑眉,笑道:“没问题。” 殷凝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或者她依旧对俞霓心生畏惧,道:“等等,这个……” 俞霓的表情非常哀伤,形容苍白脆弱,眼睛微微下垂,似乎随时要落下莹莹的眼泪。 顾千秋冷声问:“你为了呼延献来的?” 俞霓还是不说话,静悄悄地看着他。 顾千秋讽刺道:“没戏了。今晚上谁都要抢他,那边三群人打得火热呢。你估计排不上号。” 俞霓涩道:“若我说,我是为了你呢?” 顾千秋道:“那就更没戏了。” 顾千秋将轩辕挽了个漂亮的起手式,千秋同悲剑式中,惊鸿一剑飞身至他面前! “别装了,俞霓。” 长剑带火,璀璨清明。 “既然你要厘清,那么从前种种,今日一并清算了!” 这又是没面世过的一剑,剑锋快得无可描述,势不可挡,都门和苗妆都被吓得退了半步。 接着,一道强势的剑光从他们头上劈了下来! “都分好了,你们俩是我的!”秋珂道,手中杀生寒光。 俞霓一挥手,羽袖就变成了无数羽毛,他本人以神鬼莫测的诡谲身形,瞬息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躲过了那当头一剑。 顾千秋临危不乱,反手改势,长剑追杀着又至。 “你明明当初都原谅我了。”俞霓可怜地说,眼睛亮闪闪的,“为什么如今又生气?就因为郁阳泽?” 顾千秋冷然:“不。只是因为,你是个贱.人。” 俞霓被骂得一愣——固然顾盟主常年骂人,但从对自己的心上人照顾有加,这还是第一次。 但多次的心如刀绞,已经让他坚强了起来。 自上次哭得不能自已之后,他的眼泪就没那么容易流了。 俞霓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因为在黄泉苗妆伤了他,我知道的。千秋,要不……要不你杀了苗妆吧?我不会反对的。” 他似乎还以为这是个好提议,语气都轻快了起来。 顾千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臭傻.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俞霓忽然一伸手,那边和秋珂打得火热的苗妆飞了过来,被俞霓掐住脖子。 都门下意识阻拦了一下,但没拉住,神色不忍地一动。 苗妆像是可怜的猫,却不太敢挣扎,立刻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俞霓却根本没看她,盯着顾千秋,躲过一剑,温情道:“千秋,杀了她之后,你能和我好好谈谈么?” 顾千秋冷笑:“冷血啊,俞宗主,你就如此随意主宰宗门内弟子的性命?” “他是我救回来的、是我养大的。”俞霓微微垂下眸子,从这个角度看苗妆,恍若怜悯和温柔,“但只要你想,我可以放弃这个孩子,只要你高兴。” 顾千秋觉得他有哪里不一样了。 虽然之前一直是神经病,但也没变态到这个程度啊? 还有,他身上明显上次伤痕未愈的样子。 却能够次次躲开自己的剑锋。 俞霓看向顾千秋,话却是对苗妆说的:“妆儿,告诉他,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苗妆神情是恐惧的,但是只恐惧了很短的时间,随即露出了释然且决绝的眼神。 她说:“……我愿意。” 顾千秋立刻笑道:“哇,居然有人愿意为了你去死。真是羡慕你啊,俞霓。” 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别提多欠了,俞霓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顾千秋笑吟吟地嘲讽道:“你不会真的要拿合欢宗人的命,来威胁我吧?啧啧,怎么想的呢?” 他轩辕直接劈下。 这次直接对着苗妆去了! 苗妆闭上了眼睛。 倒是俞霓有瞬间的迟疑,然后又是一阵轻羽吹来,两人都消失在原地。 第243章 而且,是彻底的消失了。 顾千秋冷笑一声,收剑入鞘。 跑得倒是挺快。 一回头,顾千秋就看见殷凝月站在不远处,皱眉看着他。 秋珂也收了剑回来:“怎么忽然跑了?”发出峥的一声响。 殷凝月看着顾千秋,略有迟疑:“……你?” 顾千秋知道马甲是捂不住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怎么努力捂了。 “那傻.逼应该对着呼延去了。”顾千秋走上前,对她眨眼,笑嘻嘻地嘱咐:“记得替我保密。” 他走远了之后,殷凝月拿着那本剑谱,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秋珂说道:“早该猜到的。” 殷凝月心中有巨大的惊喜,但又顿感自己不配,多种情绪一齐出现,她整个人愣在原地。 秋珂将周围的鬼修都给劈死,不长眼的沧海书院弟子也顺路打断腿,杀出一条路来,拽着殷凝月躲出了站场中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秋珂笑吟吟地问她,“告诉师父吗?” 殷凝月果然摇头。 如果不是他,自己肯定还在合欢宗内给人当鼎炉。 就算顾千秋骗她,那也是为了她好,既然嘱咐了要她保密,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说的。 就知道她要这么选。 秋珂带着人躲进一块残垣后面,酸不溜秋地问:“就这么站在他那边?” 殷凝月不可思议:“那可是顾千秋!” 秋珂也不可思议:“我可是你师姐!” 殷凝月惊讶:“所以……所以你要和顾千秋决裂?” 秋珂:“……” 秋珂一下子凑到他面前,笑得很有侵略性:“如果是呢?你站在谁那一边?” 她靠得太近了,捏住殷凝月的手腕,那里有一截突出来的骨头,轻轻摩擦,有些疼。 虽然在笑,但是秋珂此时的神情像是一只戏谑捕食的野兽,胡搅蛮缠地又问了一遍:“我和顾千秋你选谁呀?” 殷凝月:“……” 殷凝月道:“选你。” 第116章 那边还是打得难舍难分。 各色的灵力在天上乱窜,炸得噼里啪啦,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顾千秋好半天才找到了郁阳泽,将他招呼回来,检查了一下没缺胳膊少腿,就嘱咐道:“俞霓也来了。呆待会儿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弄死他。” 郁阳泽深以为然地点头。 今天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在场高手如云,俞霓一靠近就被发现了,那边打得火热的几个人即刻拉开安全距离,防止有人渔翁得利。 颜子行、项良、施禾颐,还有俞霓,他们站成了一个四边形。 “真他娘的壮观啊。”顾千秋在下面仰着脖子感叹,“呼延果然不愧为珠帘第一的美人。” 郁阳泽无奈地轻微一笑。 顾千秋继续感慨:“美人就会吸引变态,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惨也。……嗷!” 他忽然轻呼了一声,扭头看,就见罪魁公仪濛带着怒容站在他身后,小声道:“你说谁是变态?!” 顾千秋不客气道:“我说他们三个是变态,你家小师叔是脑残。但凡脑子清醒一些,就不该掺和进去。” 公仪濛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要遇到喜欢的人,难道不会做傻事吗?亏我小师叔还拿你当好友,三十几年的情谊,你竟背地里这么说他!” “诶。打住。”顾千秋比了个手势,“颜子行是在我家门口要了三十年的饭,不能算是情谊吧?” 公仪濛要气炸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怒气冲冲地要走。 不过顾千秋悠悠道:“但我还是支持子行的。孩子喜欢,就让他喜欢呗。” 公仪濛瞬间又有点感动,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想转身说些什么,顾千秋的注意力已经挪走了。 “看起来很焦灼啊。”顾千秋评价道,“就不能有个人去劝劝他们吗?” 郁阳泽:“嗯?” 顾千秋:“让我去劝啊,我说话难听,不然他们就打不起来了。” 这时,终于有人说话了。 “顾千秋”带着严之雀和令狐良剑出现在四人中间。 他似乎想看“永思”一眼,但严之雀就现在他身后,所以他只能安静地垂下目光。 看见自己的脸如此窝囊劲,顾千秋恨不得亲自挽了袖子,上前将几人痛扁一顿。 严之雀冷道:“你们三家门派属于仙盟管辖,合欢宗更是位列五大仙门之一,今日盟主在此,还敢放肆。诸位,未免太看不起同悲盟了吧?” “顶着这张脸……”俞霓笑吟吟地说,却猛然出手,直奔“顾千秋”而去,“找死!” 本来大家保持了个微妙的平衡,俞霓这一动手,又是迅速扰乱了局势。 严之雀怒喝道:“俞霓!” 俞霓也怒喝回去:“当初合欢宗、旧府、离恨楼、琉璃寺,哪一个不是看在千秋的面子上加入仙盟的?轮到你说话了?!” 郁阳泽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谦虚道:“小孩子年轻不懂事,哈哈,他已经知道错了。” 被人照着脸抽了,严之雀狠狠看了令狐良剑一眼,后者终于在此时拔剑。 ——霜霞。 天碑榜首,一剑既出。 这一剑堪称风雨摧折,山崩地裂,就算是其他天碑上的人物,也不得不迅速脱身,以免被寒凉剑气灼伤。 第244章 郁阳泽护着顾千秋连退几公里,暂避在一块山壁之后,簌簌沙石滚落,如倾盆之雨。 隔着山壁,居然能看见那边的强烈剑光透过来,将整座大山照出一种莹润的透亮,实乃奇观。 在地动山摇间,顾千秋想扶住山壁,失败,他只好转而扶住郁阳泽。 顾千秋蹙眉:“他剑气怎如此寒凉?” 郁阳泽看他。 顾千秋从善如流地改口:“一看就是命不久矣。死得好。” 剧烈爆炸过后的广场中心,只还有两个身影站着。 俞霓半跪在地上,手中开出一朵桃花,就这朵桃花,生生挡住了霜霞剑的攻势。 他唇边渗出血迹,眼神却锐利得惊人:“严之雀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他的狗吗?” 令狐良剑不为所动。 这一剑没能杀了他,就再出一剑便是——他又抬起了霜霞。 “你当初抛弃千秋选了他,看来是真爱无敌了。”俞霓讽刺一笑,“如若重来一次呢?你会怎么选?” 令狐良剑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再次挥剑。 这次,俞霓不敢硬接了。 他周身忽然出现了无数半透明的羽翼,瞬息之间将他包裹,然后炸开,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就好像是天地间没出现过此人那般。 顾千秋皱着眉,偷看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这手段诡谲高明,没看明白他哪里学来的。 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千秋。” “嗯?”顾千秋下意识回头。 然后,他就看见南门明珠站在他身后,三米之外的礼貌位置。 郁阳泽隔在两人之间,手放在剑鞘上,面容不善。 顾千秋找补了一句:“诶?千秋是谁?” 南门明珠:“……” 连郁阳泽都忍不住:“……” 于是,瞬息之间,顾千秋脸上始终挂着的盈盈笑意消失殆尽,眉梢眼角都垂下来,显得很威严。 “南门明珠。”顾千秋微抬下巴,又很倨傲,“何事?” 他就如此平静地询问,也不翻旧账,没打算要补偿。 比起情人、仇人,他们之间更像是陌生人。 之前他猜测了顾千秋的一万种反应,各色都有。 但最终,这一万种猜测都汇聚成了这一个——他没有反应。 南门明珠道:“真的是你。” 顾千秋礼貌道:“如果是来跟我叙旧的,那就不必了。请。” 这人是俞霓或者施禾颐叫来的都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这个爱凑热闹的,自己往这儿钻,刚好遇见了。 但现在顾千秋并不怕他们。 南门明珠涩着嗓音道:“你当初为了救我……” 他居然要翻旧账! 如此地动山摇的场面里,大家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他居然准备开始缅怀过去了。 这人简直跟俞霓一般神经病! 中间,严之雀站在呼延献的床前,熟悉的笑意又挂了回来: “诸位,我知道,这个仙盟盟主之位,我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但千秋故去之时,托了令狐师兄管理仙盟,他醉心练剑、无意烦恼此间琐事,才又托我管理。” “现在千秋既然回来了,理应将盟主之位还给他。如此,诸位没有意见吧?” 被蒙在鼓里的众人当然没有意见。 而且怎么看这都是个欢喜结局。 而真正知道顾千秋另有其人的,才看出严之雀辛苦唱的这一出,如此好笑。 南门明珠说:“你当初为了救我,才错失了良玉榜首,你后悔么?” 严之雀说:“那诸位没有意见的话,这位……我们就先带走了。” 令狐良剑站在他身侧,没看他,也没看“顾千秋”,也没看要带走的呼延献。 他懒倦的眉毛都没抬一下。 南门明珠说:“当初,我……” 顾千秋喝了一声:“不行!” 呼延献本来就情况不明,离开不二庄,又没有天机在身侧,容易直接过去了。 呼延是他带出来的,总要一管。 这时,南门明珠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郁阳泽即刻拔剑,被顾千秋挡了一下。 顾千秋对南门明珠快速道:“我当初救你,不是因为是你,而是那个年纪的我,看见谁都会救的。你不必一直挂在心上,若真心里过意不去,你说一句谢谢,我领了就是。” 南门明珠一句“谢谢”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两个字出口之后,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瓜葛了。 爱也好,恨也罢,贪嗔痴缠,总要留下点什么吧。 顾千秋大概等了他三秒钟,这人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忽然用力甩手,远去了。 “把人留下。”顾千秋走进人群中间,“严之雀。” 大不了就说出真实身份。 面前这个是个贱人,但对于同悲盟的孩子们,他还是有信心的。 再者说,就算事情真的闹到了不能收场的地步,他还可以大喊:“师父救我!”呢。 所有人死死盯着他。 都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大多数人都静默着,只有严之雀心跳加速。 并且,严之雀在心里快速做了决断:不能让他,至少不能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 第245章 他扭头直接去抓呼延献。 猛地,就见那榻上的美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笑吟吟地说:“你好啊。” 他眼中开出一朵荼蘼的花。 严之雀感觉自己瞬间落入了一个柔软温馨的梦境里,让他觉得回到了母亲的体内,后来那些阴狠、狡诈、恶毒、崩溃、歇斯底里和不折手段,通通只是一个噩梦罢了。 下一秒,令狐良剑猛然出手。 剑光寒亮,将整个美人榻劈成了齑粉,呼延献快速起身逃开,眨眼瞬间,眼中的荼蘼花不见了。 他准确无误地抱住了一个人,笑嘻嘻地倚在他身上:“你没有丢下我,你真好……” 第117章 呼延献恍若无人,亲昵地蹭在颜子行颈间,像只小动物似的。 可把周围几个人都刺激得不轻。 趁这个机会,顾千秋又躲入了人群中。 “初见看红了脸,再见杀红了眼。”顾千秋悄悄和郁阳泽说,“感觉今天非得死几个了。” 呼延献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蹭完了颜子行,就想跑过来蹭顾千秋。 顾千秋则以郁阳泽为中心,秦王绕柱转了好几圈,躲得非常完美,没让他得逞。 “做什么?躲什么?”呼延献还气上了,“不认识我了吗?” 顾千秋:“……” 顾千秋压低声音:“人太多了。” 呼延献思考。 呼延献思考明白了:“噢,你不喜欢人多的。” 于是他转身了,看向施禾颐和项良,笑吟吟地说:“啊,真是好久不见。特别是你……你叫什么来着?” 项良原地气成了只河豚。 施禾颐说:“阿献,跟我回家吧。” 呼延献眨眨眼睛:“嗯?” 施禾颐继续说:“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原来的修真界了,旧人都已死去,只有我们两个,在这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相依为命。阿献,我只有你,你只有我了。” 顾千秋道:“放屁。” 什么狗日的逻辑都能被他拿出来说。 且不说项良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王八。 就说他顾千秋,好歹算是一个朋友。 项良说:“要论这个,你算个屁。当初我与呼延在一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要饭呢!现在倒让你装上了!” 呼延献给他们鼓掌。 就很捧场。 两人如被鼓舞的斗鸡,一时间争吵得更厉害了,唾沫星子横飞。 严之雀说:“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被这个走向震惊了。 只有颜子行淡淡地说:“爱情不分先来后到,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顾千秋“啪啪啪”地给他鼓掌。 呼延献继而笑吟吟地看着俞霓。 两个美人对视的瞬间,烧出隐秘的火。 “别纠缠他了,好么?”呼延献笑吟吟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猛然靠近,俞霓身形就下意识一动。 只不过,刚才他那神鬼莫测的身法却在此时失去了作用,被呼延献如影随形地缠着,又立刻站住不动。 呼延献凑得很紧,轻声说:“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但请你离他远些,好么?” 两朵艳花同时开放,刹那间,天地间都弥散着醉醉的荼蘼香气,沁人心脾。 虽然没有太大杀伤力,但所有人都宛如醉酒般,飘飘然地看着那两道身影。 好像打起来了,又好像没有。 顾千秋不想成为他俩的争端对象,扬声道:“你们私人恩怨,少攀扯我!” 话音一落,一道灵力砸在他身边。 施禾颐和项良居然又动手了。 是这个花香。 老王八不愧是千年的王八,动起手来完全不含糊,一把长刀携火,怒极劈下。 施禾颐却微微一侧,刀从他面前极近的距离划过去,映出他湛蓝色的无情的眼睛。 鬼主身上泛起红光,透过衣服,居然能看见他肩胛骨上的花纹,一出手,手掌直接从项良的胸前穿了过去,将他的王八壳子打得粉碎。 顾千秋有些震惊。 当初起这个外号,并不只是因为项良能活,更是和他练的功法有关——比体修能抗打些。 但没想到,施禾颐一动手,居然将他直接弄死了?! 项良从云端坠下,沧海书院的弟子们一拥而上。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 弄死了老王八,他下一个目标就是颜子行,刚一转头,几人就站在了颜子行面前。 包括呼延献。 这人居然拽着俞霓过来了,真是没礼貌。 施禾颐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可惜你是例外。阿献啊,我已经不会再和你说什么了。” 呼延献莞尔:“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他们居然看起来还挺友好的。 只可惜,下一秒,招式齐出。 不二庄的弟子们心齐,天机哗啦啦地往施禾颐身上乱丢——虽然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客观上将鬼主的速度减缓了。 丢一个,毁一个。 不少弟子一边丢一边哭。 公仪濛丢出白虎的时候,看着呼延献哇哇哇:“你会嫁给我小师叔的,对吧?” 呼延献微笑着眨眨眼睛。 第246章 比起之前睡着的美人相,此刻灵动起来的五官,才更加令人理解珠帘榜首是什么绝色。 虽然是不二庄的人,但公仪濛还是悄悄生出了一种“小师叔不配”的感觉来。 她哭着把天机白虎丢出去了。 然这些都是餐前的小菜,真正动手的还是其他人。 鲲鹏和蝮蛇明显配合默契,截断上天入地的所有退路,隐天蔽日的阴云密布,人行其中。 鲲鹏展翅狂舞,蝮蛇隐在阴雨里,伺机而动,施禾颐身上的赤莲更加明显,烧起来似的。 终于,两个天机配合默契,机会瞬间,蝮蛇张口一咬,直接将芝麻大小的人给吞进了腹中。 “困不住他。”褚师钰说,“补后手。” 颜子行刚刚想动,却见沧海书院和黄泉那边爆发出了一道道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下一秒,施禾颐从黑蛇腹中撕裂而出,那巨蛇尚未落地,就化作了一枚铜钱,飞回褚师钰手中。 顾千秋皱眉看她一眼。 褚师钰并不太在意:“机关而已,再修就行。” 比较重要的是半空中的施禾颐。 这人衣服头发乱了,但明显身上无伤,狂风吹着他的衣摆过去,照亮他身侧重重鬼影,以及他脚下开出的一朵莲花。 虽然同为莲花,但这莲花却和琉璃的完全不同,赤色灼灼,鬼魅浮生。 “……”项良不知何时醒了,赤红着双目盯着施禾颐,轻声吐出几个字:“还没完呢。” 顾千秋心里感觉不好。 下一秒,只见聚集在他身边的沧海书院弟子们纷纷捂住了自己的喉咙——但是没用,一道道细密的血丝从他们的指缝溢了出来。 没有伤口,但就是有如发丝的红线飞出来,无数条血丝聚成泾渭分明又浑为一体的雨幕,长长的、轻柔的……连接到项良身上。 “是那种东西。”顾千秋皱眉。 他们在四幕戏里见过的。 能明显预感到不好,下意识退了半步,接着,就见沧海书院的弟子们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死透了。 居然就这么死了? 只极短的时间内,死掉的沧海书院弟子,居然比与鬼修械斗死得还要多。 也就是还好第五程不在,不然他就第一个死。 最后一根红线从项良的指尖钻进去,消失殆尽,最后一声躯体落地的声音传来,砰。 今日,无论项良再做什么,作为五大仙门之一的沧海书院,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了。 严之雀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怒喝道:“你在做什么?!” 项良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赤红。 “做什么?我养育了他们那么久,是该报答我的时候了。”项良谈论起弟子门人的时候,语气淡淡,似乎一点感情都没剩下,“诸位只听过我的《渡生录》,但应该未曾听闻过我的《渡死录》吧?” “麻烦事。”呼延献不知何时挤到了顾千秋身边,低声道,“带着你徒弟快走。” 顾千秋一皱眉。 就见呼延献很不客气地呛回去了:“你的?偷了别人的东西太久,真以为是自己的了?” 顾千秋用灵力悄悄问他:“为什么?他很麻烦吗?我们人挺多啊。你打算怎么办?” 项良却并不生气:“都是为了你,呼延。传闻世界上有一种奇花,见之神魂倾倒,闻之沉醉他乡,却使人如烈火焚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呼延献莞尔:“不会是我吧?” 呼延献在心里偷偷回顾千秋:“没关系,当初我能杀他,现在就能再杀一次。” 谁料,顾千秋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吧,呼延宗主。且不说这老王八健康活到了现在,就算你真能弄死他,你打算跟他又斗十年的法?” “……”呼延献慢慢地,“嗯?” 对于这个活了上千年的老鬼来说,十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根本不在乎。 而且利用人心之间的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你死我活,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擅长,而且他也不引以为耻。 手段罢了。 顾千秋笑着说:“呼延宗主,你还有朋友呢,要不要试着求助一下?” 呼延献眨眨眼睛:“诶?” 这老鬼大概是第一次交到朋友,根本不知做何反应。 顾千秋说:“叫声好听的,我帮你……嗷!” 他话说到一半,郁阳泽捏了捏他的手,力气不大,可这胆大包天的行为还是把顾千秋吓了一跳。 顾千秋:“啊?” 呼延献眸光流转了瞬间,亲昵地靠到顾千秋身边,道:“好哥哥,帮帮我嘛……” 下一秒,侠骨香从他鼻尖上削了过去,差点斩断呼延的几缕发丝。 呼延献大笑着躲开。 顾千秋:“……”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走神地开这种玩笑啊! 第118章 呼延献被项良和施禾颐夹在中间。 颜子行想要上去凑热闹,被顾千秋拉了回来。 “让他们狗咬狗去。”顾千秋将人递给褚师钰照管,给了个手势,示意他心里有数。 但显然俞霓也是这么想的。 郁阳泽递了个眼神过来,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顾千秋微微摇头。 第247章 那真正的盟主大人还没开口呢,他们操什么心? 令狐良剑在此,他才有资格说话。 但俞霓在关注漩涡中心的同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顾千秋身上。 那目光深切又凝重,让人很不舒服。 忽然,顾千秋脚底下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粉色雾气。 郁阳泽一惊,刚要带他飞身逃离,却见顾千秋摇了摇头。 郁阳泽迟疑了一瞬间,松开了手。 刹那间,粉色的瘴气就像桃花林,盛开无数桃花的林间,俞霓站在顾千秋身边,笑吟吟地递过来一坛酒:“还以为你永远不会跟我说话了呢。” 顾千秋摇头拒绝。 他实在不放心俞霓的人品。 两个人针锋那么久,仇虽然是越结越深了,无可辩驳,却也生出了一种奈何感── 骂也骂了,杀也杀了,诛心也诛心了。 但人家就是油盐不进的铁王八。 顾千秋再多气愤,到现在也大多剩无奈了。 “你到底要怎样?”顾千秋问。 “……”俞霓顿了一下,柔和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自己喝了一口酒,桃花酿的,甜腻腻的醉人香。 俞霓又换了一身绚丽的衣服,也是晚霞一般的色彩,轻薄的面料,风吹动的时候,像是蝉翼,又若蝴蝶。 坐在醉人的春风里,他温和而悲伤地看着顾千秋。 “……来一口么?”他又问了一遍。 但顾千秋依旧摇头。 这人在他这里,没有信誉可言。 俞霓苦笑一下,自己又饮一口,天地间桃花簌簌下落,就像他心里的阴霾那般,漫天桃花,明媚却悲伤。 “俞霓。”顾千秋忽然叫他,居然弯了一下嘴角。 俞霓眼中迸溅出色彩,微微睁大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但顾千秋缓缓说道:“为什么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内心呢?其实,你没有那么爱我。凌晨也没有,琉璃也没有,令狐良剑也没有……你们都没有。” 俞霓深深皱眉,悲伤得如溺水之人。 顾千秋道:“当初和别人双修的时候,向呼延献祭我的时候,甚至北海围杀的时候……你但凡当真爱我,就不会……一错再错。” 听见“北海围杀”四个字的时候,俞霓的身形晃了晃。 他又是震惊,又是恐惧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翘起嘴角:“当时我截获了一份密报。你向旧府那位泄漏了我和穹旻的行踪,甚至……甚至深度参与了劫杀计划。俞霓,你现在还以为我不知道吧?” 当初那些血淋淋的往事。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敢再次掀开面对。 可如今旧事重提,也不过如此。 “我是……不想看你和别人在一起。”俞霓说。 “是么?”顾千秋反问,“究竟是因为因爱生妒,还是因为分开之后,我竭力阻止合欢宗入列五大仙门?甚至反对你做合欢宗主。” 俞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千秋微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真实存在。 他甚至摸了摸俞霓的头,说道:“你当时真心想要我死,现在我也真心想要你死。别将错过的东西当作求而不得的执念,该长大了。” 下一秒,顾千秋毫不犹豫地抽出轩辕剑! 就像他所说的那般,长剑完全没有留手,就像是要斩断两人之间的爱恨痴缠,迅捷勇猛地直对着俞霓心口而去! 旧日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俞霓神色俱裂,瞬息之间就做出了选择。 ──他闭上了眼睛。 如果不能挽回,那死在这里也是极好的! 死吧,死在他的手里,梦寐以求的不是么! 顾千秋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却不是心软,而是狠绝。 既然你这么选。 我成全你。 轩辕剑势不停,长虹贯日,裹挟天地间的桃花,一捅而下! 但就在这一瞬间── 俞霓忽然身形一浅,轮廓消散,天地间羽翼漫天。 不,不是羽翼,更像是蝉翼。 薄的,透明的,密集的,和桃花飞散在一起。 俞霓不见了。 顾千秋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戏谑。 下一秒,幻境崩塌。 轰隆── 外界不知道打到了什么地步,他刚一出来,西瓜那么大的石头就像尘埃一样乱飞,有一块差点捶在他脸上,好悬就这么过去了。 山崩地裂之间,就见施禾颐和项良浑身是血。 好像有个人胳膊都被打飞了,但暂时还不知道是哪位。 再一扭头,身边的人都挪出去好远,只见那边,“顾千秋”居然晕倒了,不知被打了还是另有原因。 令狐良剑皱眉看着他,顾千秋快速收回目光。 却又见南门明珠站在他身侧,郁阳泽蓄势待发,就差动手。 顾千秋一把薅回小徒弟,想讲一句稳准狠的话逼退南门明珠,但所有的话都不如一个字直接。 所以顾千秋气沉丹田地道:“滚!” 他的另一侧,呼延献手中掐着一片蝉翼,似笑非笑。 顾千秋问:“他拿到了其他的神器?” 呼延献道:“差不多吧。” 那意思就是,除了仇元琛摔碎的伏虎枕和在他手里的鱼影琼扇柄,俞霓差不多都拿齐全了。 第248章 还以为他是恋爱脑,但人家分明是个事业批! 顾千秋:“所以他是来找我抢这个的?!” 呼延献淡淡:“也不算吧。” 顾千秋用眼神质问他。 呼延献耸耸肩:“合欢宗最大的宝藏,难道不是本人我么?” 他笑吟吟地指了指天上,打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场面,非但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 “在场谁不是来抢我的?”呼延献笑着说。“别担心,这种场面我见过很多的。大多数时候,会有赢家,我就跟他走。小部分时候,会两败俱伤,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你刚刚才说子行是真爱。” 呼延献的小脑袋瓜子转了一下:“是啊。不影响嘛。” 明明问题很大! 顾千秋和他讲不通道理,刚想讲他拽走,忽见呼延献脸色一变。 他素来都是天塌下来当被子裹了的样子,从来没有慌过神。 不知道他此时是看见了什么。 顾千秋心中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回头一看: 只见黄沙漫天的树林中,缓缓行出来一道倩影。 此人身着流光百色裙,面带半张黄金串珠帘,轻飘飘地走出来,将巨大的战场视为无物。 铮! 侠骨香出鞘,横在顾千秋身前。 居然是上次在墓里见到的那个女人,满上醉。 应该是这个身份,但是,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出现? 一般这种情况下,越奇怪的出场,反而是越有本事的人。 所有人的警觉性一下子拉到最高。 顾千秋看着呼延献,又莫名其妙又崩溃:“你魅力那么大?” 呼延献表情非常难看。 顾千秋看他居然不回答,又去看郁阳泽。 却见小徒弟也面色难看。 尚不等他回头观察观察别人的表情,忽然── 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巴! 顾千秋“唔”了一声,还没开始挣扎,就感觉到一个人贴在他身上很近的距离,由于身高差距,手脚都被完全制住了。 郁阳泽提剑就砍,却被呼延献拉住了。 两人瞬间退出去几十米远。 顾千秋心中出现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娘的,好像不是因为呼延献魅力大,好像是因为他“魅力大”。 “……”一个男声在他耳侧响起,“好久不见。” 顾千秋:“……” 顾千秋服了,在吸引变态这方面,他跟呼延献平分秋色了。 顾千秋被他抱得脚尖离地,手脚无用,又说不出一个字来,挣扎了两下也无果,就尝试用牙齿咬他。 可惜,这男人捏得很有技巧。 他没咬到不说,还给自己磕了一下。 所以为什么没有人来救驾啊! 郁阳泽,再也不要跟你天下第一好了! 但他没注意到的是,此间人人面色都难看得要死。 包括之前你死我活的项良和施禾颐,都诡异地停了手,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全都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戴着黄金面帘,应该是最新得来,跟衣服并不搭配。 但她并不介意,跟个女鬼似的飘了进来。 然后……站在了所有人的最中心。 “ ……”一时间,无人敢说话。 女人无奈地看了男人一眼,似乎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无语。 索性就不看了,直接看向其他人。 “ 诸位,不必太紧张。”她带着吟吟笑意说,映出每个人眸子里的如临大敌,“我今日来,只是希望大家……认识一下我。” 但是她也没取下面帘,所以这只是一句客套。 “你们兴许多多少少都调查过我,我也不卖关子。” “我就是当今天碑无上,第几忘了,反正就是那个‘把盏共孤光’的满上醉。” “也就是,花蝶教的现任教主。” 第119章 “哈…不用那么紧张吧?” 女人轻柔地笑,环视过所有人。 “大家都是仙门同属,交个朋友、混个脸熟,日后花蝶教做事,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所有人:“……” 广场上静默无语,人人自危。 只有郁阳泽想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却被呼延献死死拉住了。 女人笑吟吟地看着一切: “哎呀,虽然诸位看起来跟我保持了距离,但在场不少人手背上,都纹着蝴蝶呢。” “你们不说话也没关系,大家心照不宣就好。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么?” 严之雀冷冷地看着她。 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似乎完全没有威胁的女人。 今日却能在这里桎梏住所有人,让好几个天碑无上听她废话,只有一个原因: 他们所有人的灵力都被压制了。 刚刚还能呼风唤雨、敢让天地变色、日月换新天的诸多豪杰们,现在都骤然沦落成了普通人,手中的武器甚至变成废铁,仙门人人自危、噤声如默。 “……你到底是什么人?”严之雀问。 “噢,仙盟盟主啊,你比起上一任的盟主,好像差点意思?哎,当今修真界,真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啊。”女人毫不客气地感慨完,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喜欢你的眼睛。命,你呢?” 第249章 顾千秋身后的男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听不出具体的意思。 严之雀眼神更冷三分。 虽知道顾千秋“人缘好”,但没想到,这忽然冒出来的邪教教主,也能跟他是旧识! “我不喜欢他的眼睛,像是一条毒蛇。我见过好多,没意思了。”男人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喜欢你的。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但眼底全是慈悲。你想普渡苍生?” 顾千秋嘴角一抽:“你看错了。” 男人说道:“不会的,我不会看错的。只要一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跪在地上磕头,像狗一样求我别杀他,我就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呢。” 顾千秋:“……” 他说话的时候太过激动,顾千秋侧目能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其实像深潭,毫无波澜,深不见底,是非常纯粹的黑色。 没有任何感情与人性。 顾千秋:“……” 惹到我,你算是……你小子,你等着! 女人忽然取下了黄金面帘,但并没有收起来,而是看腻了般随手丢在路边。 露出她一张精致无暇的神女面来。 只可惜妖气深重。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运,不过叫我满上醉也行。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诸位也没有看错,现在禁锢你们灵力的手段,是我的天命。” “啊……天碑赐给我的礼物呢。” 虽然排名只有第六,但意外地好用呢。 有的人就不太信:“还能有这种天命?” 登临天碑的人,天道都会赐给他独特的礼物,天命。 但从古至今,天命没有如此怪异的! 满上醉道:“是啊,是不是很意外?呵呵,其实我也没想到呢,真是很好的礼物啊,比起你们……” 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又凶又傲。 看向永思:“赤莲观葳蕤。虽然天命并无太大缺陷,但一体双魂、转世恶鬼,终归是由天道所不容。呵呵,你现在无法开天命吧?” 众人就一惊——难怪你小子刚刚打那么急眼了都没开天命,还以为你是稳重,没想到你是不能! 满上醉又看向俞霓:“巫山戏云雨。一身媚骨,浑然天成,你很满意你的容貌和这根骨头吧?可惜,天道似乎并不偏爱你,给你的礼物……是不是挺无用的?开过好几次天命吧?除了你自己,困住过谁?” 众人表情奇怪——她这是开始揭老底了? 虽然觉得不应该听,也知道听多了要出事,但是、但是……但是就是好想听她说下去啊! 他们无耻地没有发声。 满上醉又看向南门明珠:“太极生天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可惜,权势、情罔,连你自己都堪不破,今日来之前,为自己求过一卦么?卦象是如何说的?天命一开,六奇八仪,数理数数,哪一个还站在你这边?顺势而为,你还有问鼎榜首的机会。” 众人——……对南门明珠评价这么高么! 天呐,再听下去,他们真的不会被这些天碑无上灭口了吗? 这可是天碑无上! 修真界,百万众,一共十个人。 满上醉这是当众把他们的老底都给掀完了啊! 就算其他人听了无用,那竞争对手听了,可不得抓住痛点就往死里打?! 再听下去就要被灭口了啊喂! 但是、但是,马上就要轮到令狐良剑了诶。 其余人,多少还是跟大众有些接触。 但令狐良剑此人,在顾盟主在世时,除了偶尔站在他身后当个背景板,就极少露面。 而顾千秋死后,他更是闭门不出。 最初那几年,还有不少人私底下传言: 顾千秋是因为被甩了,悲痛欲绝,才决定去给天道献祭的,所以令狐良剑这个渣男,就因为羞愧和后悔,悄悄自杀了! 可见现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都是些什么。 满上醉看向了令狐良剑。 她却忽然不说了,笑了一下,说道:“我可以看见你的运势,你相信么?” 令狐良剑礼貌地:“哦?” 满上醉温柔地说:“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当年你在古都长安一夜悟剑道,是多少少年们的传奇佳话?但是谁又知……” 她说到一半,那把长剑直接抛刺了过来! 满上醉后退半步,神兵无灵力,只插入她面前的石砖。 名震天下的霜霞剑被满上醉轻飘飘地踢了一脚,掉在旁边,看起来分外可怜。 “你不想我说,那我就不说了。”满上醉居然还很讲道理,“毕竟以后还要合作的。” 众人:“!” 可恶啊,居然停在这个地方! 明明只差一点,看起来是个大八卦的样子! 现在,都已经没人去关心满上醉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了,他们只希望能多听一点,再听一点。 人大概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好奇心害死的不是猫,明明是人。 说罢,满上醉又笑吟吟地看了看霜霞。 神剑并无往日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睡在她脚边,和任何别的冷铁无甚区别。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取这个剑铭么?” 第250章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好听的字就那么几个! 就像是现在的孩子都叫子涵、子寒、紫涵、梓涵和子晗啊! 难道背后还能有什么隐情? 顾千秋忽然抬了一下眼皮,睫毛一颤。 男人在他身后:“你在紧张?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你这副样子,让我很难不怀疑,你跟他睡过。” 顾千秋不理解,且大为震惊:“啊?” 男人居然继续问:“睡过么?” 顾千秋:“……” 顾千秋脑子呼呼地转,前后就是想不通他这么问的逻辑:“啊?” 所以这个人就是个纯粹的变态对吧! 顾千秋忽生一股萧索: 吸引变态,是他的宿命。 “男人跟男人……”显然,对方也陷入了思考,只是思考的方向很不对劲,“啧,如果你不是上面那个,我会很失望的。” 顾千秋:“……” 妈妈啊!他遇到真变态了!!! 顾千秋当即挣扎起来。 但还是无果。 他身后那个男人似乎笑了一下,又缓缓说:“你不应该让我记住你的。” 贴得很近,有恶心的气流。 顾千秋:“……” “如果我没记住你,你也许只会被运随手杀掉,绝无痛苦。但是……” 他的手像是一把弯刀,划到顾千秋的脖颈上,掐住那脆弱的地方——虽然是冰冷的刃,却好像轻柔地抚摸。 “但是,我喜欢折磨人。你说……我从哪里开始下手呢?手指?膝盖?还是头皮?” 顾千秋无奈地说:“别从脸开始,最后给我留点体面好么?” 男人笑起来:“好啊,就从脸开始。” 顾千秋翻了个白眼:“那你还问什么?” 男人缓缓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罢,就真的要动手了——不知道是手指甲还是一把刀,凉意刺骨地靠近顾千秋的头顶。 顾千秋下意识就缩脖子:“等等!” 男人“啧”了一声,很不耐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我们也算认识了,死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我是说,正常一点的名字,比如……满下醉?” 男人挑眉,真没想到他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他喜欢杀这种人。 “没有那种麻烦的东西。”男人有微微的不耐,却还是回答了他,“平时抛头露面的事情都是运在做,你要是想的话,给我起个名字?” 顾千秋:“……” 这人知不知道只有亲爹才给人起名字啊? 但是这便宜不占白不占,顾千秋道:“好啊,从今天开始,你就叫……” 第120章 “你就叫……” 顾千秋缓缓说道——却骤然抽出轩辕,那紫电青霜携月光寒芒一动,旋即被他轻柔而迅捷地反手捅入了男人的腹腔里! 他悠悠地补充道: “是叫傻.逼还是白痴呢?” 鲜血迸溅而出,溅满衣襟。 这种人的血,居然也是温热的。 男人捂着伤口,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却猛然抬头看向顾千秋。 那眼神中却闪着瘆人的、兴奋的光。 那是一种极度的认真。 就好似全天底下任何人和事都不能分走他的一点注意力,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你,只盯着你,直到其中一方彻底死亡那一日。 满上醉也看了这边一眼,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露出一个揶揄的表情。 似乎在说: 看吧,居然又被翻盘了呢。 男人却舔了舔嘴唇,笑容堪称灿烂。 他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 就这一瞬间,两人周围的环境瞬间变幻。 所有人都不见了,这是一个安静而空旷的地方。 只可惜男人像是狗皮膏药一样,攻势又急又猛,顾千秋根本来不及细看。 “为什么你可以用灵力?” “……” 不知道对方的深浅,顾千秋打得留有余地,且战且退。 但周围环境陌生,他一时不察,走进了一条死路里,再想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这似乎又是一条甬道,巨大的封墓石带着古旧的灵力,非人力所能撼动。 男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先是委屈地说:“好狠心啊,顾。你看我,内脏都出来了呢。还碎掉了。” 他抓起了腹腔处的一滩烂泥。 复又看见顾千秋的表情,就笑了起来,心情愉悦地问:“你在怕什么?……别退了,后面是死路。” 顾千秋:“……” 男人笑吟吟的:“说话啊。你不是还给我起了名字么?” 顾千秋:“……” 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和常人迥异。 被称为“变态”。 还以为这个称呼可以给他的几个前男友。 但现在,还是将它让给这傻.逼吧。 顾千秋横剑一转,忽然猫腰贴墙而飞,就像是飞蛾扑火般纵身扑向男人。 男人眼中闪过狂喜—— 但,顾千秋只是佯装攻击,他跑掉了。 外面。 郁阳泽都快急疯了,要去追那个满上醉,却被呼延献死死拉住了胳膊。 第251章 “等等!”呼延献喝道,“他没那么容易出事!你别把自己搭进去!” 没有灵力的情况下,追上去就是找死。 满上醉对所有人的情况了如指掌,虽刚才没说郁阳泽的天命如何,但肯定也知道其弱点。 而且,她的天命,实在太耍赖了。 郁阳泽却根本听不进去,双目赤红,俨然是铁了心要过去,生死都要在一起。 呼延献别无他法,当机立断出手。 郁阳泽晕在他怀中。 呼延献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一股异香弥散:“给你一场美梦吧。” 他将颜子行招呼过来,把郁阳泽给他,自己则一转身,就要追着满上醉而去。 颜子行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 呼延献笑眯眯地回头,春风一过,颜子行毫不意外地松开了手,愣愣的表情。 不过呼延献刚一转身,就见有人挡住了路。 是施禾颐和项良。 满上醉走了之后,灵力再度复苏,两个人又硬气了起来,连伤口处的血都缓缓停了。 颜子行也瞬间清醒了,就站在他身后。 几个人站成了一团尴尬的队形。 别人很难插进来的那种。 而就耽误的这么短时间里,满上醉已经完全没影了,现在根本不知上哪里追人。 呼延献无声叹了口气。 随即,他又莞尔一笑,暧昧地看了一圈,三个人站在三个方位,而他站在最中间。 “老实说,这个场面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每次都令人头痛。” 呼延献似乎有些苦恼。 “要不然……你们假装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我会尽量把水端平的。” 呼延献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简直要把几个人都直接气死的程度。 远处八卦的人们也是一脸震惊: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施禾颐伤得较重,呕出了一口血。 他的一条胳膊已经不翼而飞了,躯体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恶狠狠地看着呼延献。 呼延献走上前,轻柔而怜悯地摸了摸那残缺的地方,温和地说道:“禾颐啊,疯子、痴人、坏种、妄念……我都见过太多了。无数人想让我生、让我死,或者想永远跟我埋进一个棺材里。” 另外两个人也静悄悄地听着。 “想让我死,你们以为那会是永恒。” 听着听着,就悲从中来。 美人忽然笑了,恰如一朵春花,周围的阴霾、血腥、尸体、冷铁上,甚至都开出了明媚而美丽的花。 只可惜太红了,有些分不清花色和血色。 呼延献语调更轻柔了: “但你知道的……我可不会束手就擒。” 施禾颐瞳孔一缩。 但一朵荼蘼花瞬间开在呼延献眼中,那么近的距离,他甚至没有反应时间,一缕缕细若游丝的透明花茎就钻进了他的血管里——好像是活的一样。 霎时间,一股不会被任何人体验到的隐秘痛苦和欢愉瞬间充斥着施禾颐的每一根血管。 “就当作是最后一次的欢好吧。和以前每一次都一样。” “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么?你想永远停驻在那个时刻,在美梦中永眠。” “我赐给你了。” 含情脉脉地说到这里,呼延献甚至打算亲他一下——然后就被颜子行给拽住了。 眼底的荼蘼花在瞬间消失,呼延献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好像刚才的事不是他做的。 项良在刚才的时候快速退开了。 但现在,他又重新走回来,笑了一声。 他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开始说话。 但呼延献却听懂了,面上还是和气的笑容,淡淡道:“为什么忽然换高原语?觉得往事很丢人么?” 项良说:“我是怕你不想在人前提起过去。而我嘛,我当然不怕,我就是这样的人。” 呼延献却忽然说起了故事:“……据传,人的一生,会有两个珍爱的人,一个像是绝艳的花,一个像是清冷的月。如果硬要这么算的话,我的花,刚刚被我亲手折了,而我的月亮……” 他忽然看了一眼颜子行,但笑不语。 “子行是我错过了、求而不得的人,禾颐是与我痴缠、众所周知的人,”呼延献用异族语念了一个名字,“你觉得你是谁?” 他眼中又开出一朵花,这次多了杀性。 但这种杀意并不等同于恨意,他早已过了爱恨的年纪,所以杀意更加纯粹。 甚至开始回归本源,变成小孩子那般—— 我只是想杀了你,而已。 不需要任何理由。 刚刚那般诡异的游丝再度浮现,不过项良却没有中招,他身体内有无数条红线爆发出来。 看见刚刚那个场景的人都能意识到,一条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红线,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现在他们连片成细密的网,将花茎都严丝合缝地挡住,项良在红网之后露出一个笑容:“呼延……” 经过了上千年的岁月,他的外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但唯独这双眼睛,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难以形容的阴郁和黏腻。 这些红丝凝聚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般朝呼延献盖下—— 他当初将已经断气了的呼延献从棺材里拖出来,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他如此“忠心耿耿”,更没想到会斗法失败,被呼延杀死在雪域的高山上。 第252章 就像现在,他再次拥有他了。 “想得美。”颜子行不知何时出现在呼延献身前,甩出一枚铜钱,“人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天机变幻,却撑不住那用人命填出来的巨网,被一点点压缩。 颜子行还要再丢,却感觉呼延献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微微侧目一看,就见呼延朝他快速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又恶意的光。 但是很明显,不是对他的,而是对着项良去的。 什么意思? 下一秒,呼延献晕倒了。 而且准确无误地晕进了那片紧密的红色网络。 颜子行:“!” 颜子行若有所思。 项良今日赔了整个宗门,却换来了他朝思暮想、牵挂千年的美人,当即脚下抹油就要开溜。 颜子行追着大吼了一句:“把我也带走!他的透骨钉没完全起,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其余众人都被这走向惊呆了。 褚师玉终于绷不住她温柔和善的面皮,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颜子行!” 项良想到了他是为了什么,但是一看呼延献额间,似乎真的还有钉子。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完全没反抗的颜子行也一并抓走,逃之夭夭了。 众人:“……” 褚师玉要追,急火攻心,呕了一口血出来,往后一倒,被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也不省人事了。 其他人:“……” 而此时,刚刚复活、柔弱的顾盟主终于悠悠转醒,似乎看见了鬼主颐在地上的惨状,刚想反应,却也双眼一翻,又晕倒了。 另外的人:“……” 第121章 这里好像是一个陵墓。 甬道交错,完全漆黑,是用什么灵力都无法点亮的那种黑。 顾千秋在其中穿行,甚至连自己的剑锋寒芒一点都看不见,全凭感觉在行动。 他像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 身后却永远如影随形地追着一个脚步声。 只好在顾盟主征战多年,什么妖魔鬼怪都算见识过了,心里并不算太紧张,持续兜着圈子。 “你要逃到哪里去?”身后响起悠悠的声音,不急不缓,还有无尽的恶意,“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了,不出来杀我的话,没人能救你哦。” 顾千秋将他视若无物,一圈走下来,差不多把地形在脑子里都重建出来了。 在一个转弯之后,他猛然加速,飞蹿了出去。 但男人的注意力一直凝聚在他身上,一丝一毫都没有分散,立刻也快速追了上来。 他宛若能在黑暗中视物,怎么甩都甩不掉,却也有些惊讶顾千秋能在陌生的地形里跑那么快,完全不怕撞墙。 终于,到了最狭窄的甬道处,顾千秋忽然回身一斩——若不是男人躲得快,几乎要被拦腰切成两截。 “终于不跑了。” 男人的身形更加魁梧些,在这里狭窄的地方并不占便宜,却并不退缩,反而往前压。 轩辕一击不中,刚想再动,却不知道男人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直接握住了他的剑身! 顾千秋:“!” 他尚来不及松手,男人就已经猛地一拽! 顾千秋猝不及防,整个人就被拉了过去。 ……这人究竟是有什么大病?! 剑身划过,男人的手掌几乎已经被切断了,只剩几根筋、一张皮连着,鲜血淋漓,顺着剑身流到顾千秋的手上,冰冷而黏腻。 男人却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另一只手准确无误地钳住顾千秋的胳膊,带着恶意又戏谑的神情说:“怎么?害怕了?” 顾千秋都不想说自己更多的是无语。 但此时千钧一发,顾千秋仗着个子矮,轩辕回手,自下而上一撩——男人却大力一扯,顾千秋撩了个空,还被扯出了那狭窄的甬道。 他一动作,鲜血溅了顾千秋一脸。 “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像鬼一样缠着你?” “……” 本来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 但不知为何,顾千秋居然在他说话的时候,看见了他黑色的眼睛。 像某种异质的宝石,闪着灼灼的光。 “我也不知道,但你见过他了吧?他是不是也很想亲手杀了你?” “……” 男人一脚踹断了顾千秋的腿,他疼得眼角一抽,接着被拽着踉踉跄跄走出甬道。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思考,甚至听见这句话,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他在说那个孩子。 当初在海滩上,差点把他们团灭的孩子。 但顾千秋觉得自己除了长得帅点,跟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被他们追杀,全都是因为命不好。 倒霉死了! 被半拖着走出甬道,顾千秋终于看见了一点光亮。 造型奇特的长明灯立在两侧,环境清晰,这真是一个陵墓。 不认识的字写满了石壁,密密麻麻的,像是爬满了诡异的虫子。 但却见那笔画的弯曲弧度和天碑颇有些相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顾千秋无声叹气,道:“要不你行行好,将我放了?我保证换个人来陪你玩?” 男人说:“嘴上这么说,但剑握得死紧呢,该不会在想一会儿要怎样才能捅死我吧?” 第253章 他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用的力气又非常大,顾千秋又瘸着一条腿,伤口吃痛,暗骂晦气。 “哎……”顾千秋叹息,“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刚好路过一条甬道,顾千秋直接暴起,反手也拽住男人的胳膊,用力一蹬墙,两人都进入了甬道里。 男人像是一条疯狗,反应极快,愤怒地扑上来,却又似乎很高兴顾千秋的反应。 总之就像精神分裂。 顾千秋勉强躲了两下,震剑勉强拦下男人,又退几步,似乎已到了穷途末路。 这副样子明显取悦了变态,他带着凶恶的笑意走上前:“不走了。说些遗言吧。” 但虽然他让顾千秋说遗言,却并没有留时间,手中翻出了一把匕首——对着顾千秋的脸就来了。 顾千秋勉强一躲,被他在脸上划了个很长很深的口子,差点切进他的鼻梁。 男人翻转手腕,还要再来。 顾千秋转身就跑! 只可惜,速度还挺感人的。 “噗嗤。”男人嗤笑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应该打断你两条腿的。” 顾千秋还在坚强地拉远距离。 男人现在倒闲庭信步了,几乎过走都能跟上他,缀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欣赏着他逃跑的样子。 “让我想想该怎么折磨你。” “唔……让你清醒着,剥掉你的皮?或者每天将你的一根手指剁成肉泥,再逼你吃下去?还是做成灯笼挂在门口呢。” 顾千秋当作没听见,微微侧目。 这个距离,差不多了。 他装作疼痛难忍,再跑不动的样子,减缓了速度。 男人果然从他身后抓他。 顾千秋假意抬剑,被轻而易举挡下。 然后这个变态比顾千秋想象得还要听话,像是刚刚在外界一样,搂住了他。 “别挣扎了。乖。……呃!” 男人话说一半,忽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低头一看,一把长剑从他的心口贯穿。 凛凛寒光,冷铁带血。 顾千秋斜着自下而上,轩辕先是穿过了自己的腹腔,然后洞穿了男人的心脏。 “……嗬,你跟我同归于尽?”剧烈的疼痛终于避无可避,但男人的神情更多是兴奋,“但我是不会死的呀。” 顾千秋咬牙拔出轩辕! 男人脱力,瞬间摔倒在地。 顾千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举剑又补了一下,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喘着气,轻声道:“你想得美。” 男人看着他的伤口,意识到了什么。 他眼中还是闪着那种诡异又兴奋的光,似乎在无声说“我还会回来的”,闭上了眼睛。 顾千秋确定他这次死了,重重出了口气,靠着一边的墙壁,缓缓坐下。 灵力不济,只能出此下策。 娘的,还好角度没偏,不然真跟他“同归于尽”了。 且深深怀疑这种变态── 他就算死了,也要被鞭尸的程度。 顾千秋缓了一会儿,将伤口简易包扎了,捡起轩辕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开始找出路。 他是忽然到这里来的,现在男人“死了”,应该立刻回去才是。 有哪里出了问题? 顾千秋凭记忆又走了一圈。 忽然,他面前的甬道里站着一个人。 ……这里还有其他人? 顾千秋视线有些模糊了,眯着眼睛去看,意识到了这是满上醉。 女人穿一身白衣,女鬼一样站在那里。 顾千秋心中叹息,握紧轩辕,搞不好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但那个女人没有出手的意思,含笑着打量了他一会儿,居然往旁边退了一步。 短暂僵持之后,顾千秋就意识到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就算这个女人不出手,以他现在的伤势,也坚持不了多久。 还是走吧。 顾千秋谨慎前行,路过女人,两人视线交汇了一瞬间。 然后,顾千秋相安无事地走过了那条甬道。 女人身后,白光熠熠,他一靠近,就晕过去了。 …… “师父?师父?” 顾千秋眼皮一动,听见了郁阳泽的声音。 他以为自己死了,郁阳泽也死了,当即就给吓醒了。 睁眼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客房里,郁阳泽就蹲在他床边。 但是,是睡着的。 他像个小狗似的,抓着他的手,脑袋也放在他手边。 所以刚刚是谁喊他? 顾千秋指尖微微一动,郁阳泽就瞬间清醒了。 “师父?你醒了?” “……” 顾千秋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懒得就想一睡不起算了。 但看见这个小脑袋……算了,再活一会儿。 两人交握在一起,郁阳泽立刻要松手,被顾千秋拉住了。 他不想开口,身体力行地往里面缩了缩,拍了拍床。 意思很明确:管他娘的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一起歇会儿吧。 但郁阳泽明显会错了意思,一时间僵成了根顶天立地的木头。 顾千秋等了一会儿,没反应,不耐烦地掀开眼皮。 郁阳泽默默爬上了床。 两个人并排躺着,顾千秋满意地叹了一声,闭上了眼。 第254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睡着了。 郁阳泽一开始并不敢动,直到身侧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他才偏头去看。 看了很久,他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平稳。 好在,好在…… 没人能体会他这几日的心情。 他也没跟任何人吐露过。 十年之前,他尚能和仲长承运相依为命。 今日,牵过了他的手,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顾千秋睡得很沉,郁阳泽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没反应。 于是,他拉过顾千秋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天尊啊,如果时间真能停滞。 就停留在这一刻吧。 第122章 “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但具体什么情况呢,还是要看情况。” “……” 顾千秋和公仪濛大眼瞪小眼。 顾千秋:“你不觉得你这些话很有问题吗?……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话可就不能这么说了!” 公仪濛留给他一个高傲的后脑勺。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微笑。 这丫头把呼延献的锅全扣在他脑袋上了! 她只知道是顾千秋带他们相见的。 却一点意识不到,是她家小师叔跟着魔了一样爱上了祸水,他只是一个无辜路人。 公仪濛不理他,但也没走。 郁阳泽礼貌地将门打开,礼貌地下了逐客令,礼貌地关上了门。 顾千秋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不擅长对付小姑娘啊。 一抬眼,又看见自家大小伙子杵在门边,越看越顺眼,遂招了招手。 郁阳泽走过来。 顾千秋就很没有边界感,长叹一声,把头埋在了郁阳泽的怀里。 还是那股淡淡的香味,完全没在其他地方闻到过。 他微微嗅了一下,根本没注意到僵硬的郁阳泽,问道:“到底哪里沾来的?” 还挺好闻的,闻到就很想睡觉。 郁阳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啊?” 顾千秋又吸了一口,抬头,瞬间恢复了平日里严肃的师父形象,冷酷地说:“刚刚公仪濛差不多把事情都说了。那个满上醉的天命真是压制他人的灵力?你当时也不能用吗?” 郁阳泽有些怨他突如其来的靠近——然后又毫无理由地远离。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 郁阳泽点点头:“所有人都不行。” 以他们这群神经病的暴脾气,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提得动刀的,那天都得打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 顾千秋回想起那个男人说的话。 ——“你居然能使用灵力。” 所以,他是一个例外。 但是为什么? 想起那神经病,顾千秋不由叹了口气。 已经不知道杀了他多少遍,这人就是不死,还像个怨鬼一样缠着他,怎么看以后都还要再打的样子。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所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呼延献和颜子行都被项良抓走了?不二庄没打算找人?” “嗯。好像褚庄主发话,不让任何弟子去找颜子行,不二庄现在重建,很缺人手。” “估计气得不轻。那严之雀是个傻.逼就算了,令狐良剑也是吃干饭的么?满上醉走了,他还拦不住老王八?” “……没注意看。” 顾千秋奇怪地看着他。 郁阳泽很无辜。 当时,他十二万分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消失的顾千秋身上了,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 顾千秋看着他,看着他,然后忽然领悟了什么,“噢”了一声,又换了话题。 “算了。”顾千秋说,“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咱们上路!” 郁阳泽扶着他走出室内,庭院中有一辆低调的马车,看着不显贵,但其实不二庄出品,质量很有保障。 顾千秋这两日谢绝不二庄拿木头给他垫吧伤口的好意,又把离恨楼带出来的丹药当糖豆吃了,已经坚强地能够下地了。 之所以这么急,是以为他对那个陵墓有个猜测。 鸿蒙初,天地陵。 兹事体大,他必须回去见仲长承运。 至于呼延献和颜子行…… 一个祸害千年,一个洪福齐天。 相信他们会没事的。 马车帘子一撩开,里面的空间非常大,跟上次装呼延那个很像,还有一张软榻,上面堆着毛绒绒的毯子和靠枕,旁边还有一个香炉,升着袅袅的淡烟,十分用心。 顾千秋却有些不待见那错金狻猊的炉子。 总觉得不如郁阳泽身上的味道好闻。 但瞬间,顾千秋就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当即震惊自己的无耻下流,又欲盖弥彰地摆了摆手:“你发什么呆?进去啊!” 郁阳泽:“……” 从来不都是师父走前面么? 郁阳泽不明所以,率先进马车。 但这温馨小屋一般的地方,还格格不入地蹲着一个人—— 虽没人虐待他,但第五程的状态很差。 他沉默地看着两人,并不说话,甚至一点都不好奇他们要带他去哪里。 顾千秋很自觉地往软榻上一缩,道:“别难过了。” 但他安慰人没有经验,所以没有水平。 第255章 干巴巴的一句话,跟仇元琛、郁阳泽之流并无区别,属于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 顿了顿,顾千秋又道:“我不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弄死你,别害怕。只是你师父所作所为,放任你在外面,马上就会被不二庄、同悲盟、黄泉……等等的人弄死的。” 第五程:“……” 实在看不得小孩儿这样,特别是曾经和郁阳泽还有过“同窗经历”的小孩儿。 所以顾千秋绞劲脑汁,再道:“呃……” 郁阳泽实在看不下去了,将一杯热茶递到顾千秋手中,堵住他的嘴,淡淡道:“你恨他吧。” 哑巴第五程终于开口了:“师父于我有恩!若是你,盛休,不,郁阳泽,若是顾盟主没有救你,你会怨恨他吗?” 还不等郁阳泽回答,顾千秋顾不得烫嘴,忍不住强调:“我不会不救他的。” 继而又在心里想: 不光不会不救,而是这天底下谁若敢拿郁阳泽来要挟他,他必然要亲手将那人碎尸万段、打得永世不能超生。 想到这里,顾千秋又赶紧止住念头。 怎可如此暴躁、极端? 难不成真是因为越修行越回去了? 不好,不好。 第五程很短促地笑了一下,并不反驳他。 “但是我恨你,郁阳泽,我恨你。”第五程眼中有燃烧的愤怒,但更深处,是像烧成灰烬一般的悲哀,“若没有你,蓬莱还是五大仙门之一,师父不会闭关十年,师叔不会活活气死,郎师弟他……也不会变成废人。” 虽然知道是郁阳泽的过错,但此时顾千秋也听不下去。 他的良心和理智稍微挣扎了一下,但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顾千秋把郁阳泽扒拉到自己身后:“都说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你非要恨一个人的话,恨我啊。” 第五程说:“我是该恨你,但你偏偏……偏偏是顾千秋。” 顾千秋:“……?” 没想明白他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顾千秋是有血有肉的凡人,至多比常人幸运一些,天碑留名了。 但他又不是神仙,哪儿来的不能爱恨? 可此时,郁阳泽却奇异地和第五程心意相通了。 顾千秋还小声和郁阳泽逼逼:“他好像受到的刺激太大,有点疯了。咱们别跟他说话了。先丢给老仇了事吧。” 郁阳泽:“……” 郁阳泽这次却没听话,道:“师兄,你跟我不一样。” 第五程抬头看他。 这个称呼,还真是……久违了。 郁阳泽没什么情绪波动:“你太善良了,所以才会因爱生恨。你信任、喜爱身边的每一个人,所以当初根本不怀疑我的身份、所以不知道师叔联合郎本暗地里三番五次要害你、所以对项良这么多年所作所为毫无察觉、所以想让你的沧海书院继续位列五大仙门。……所以,在遭逢今日剧变时,才会如此痛苦。” 第五程楞楞的,像是没有听懂。 说他善良还是客气的,不如说是愚蠢。 但说是愚蠢又有些过分,他还挺善良的。 说到这里,郁阳泽扭头去看顾千秋。 他想:如果今日是顾千秋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一个目的……他可做不到第五程那般高尚。 但没想到,一眼就看见顾千秋的目光。 很奇怪的目光。 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家养了一个自闭症小孩,有朝一日终于病好,开始说话,于是用鼓励鞭策激动欣慰感动复杂等等等等的目光看着他。 郁阳泽:“……” 顾千秋轻声细语地鼓励:“再说两句。” 郁阳泽彻底冻成了一张冰块脸,陷入了自闭。 “啊……”顾千秋小声嘀咕了一句,无不遗憾,“怎么会这样……” 第五程还陷入在刚刚那番话里,情绪有些激动,上千拽住郁阳泽的手:“你说什么?师叔和郎师弟……唔!” 他一口郁结之气堵了太久,呕出一口血来! 好在郁阳泽早有准备,灵力将他的血一裹,飞出马车外,没弄脏车内一点,顾千秋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第五程再说不出一个字,急促地倒气,血液都流进了肺里。 顾千秋从后面敲了他的穴道,第五程双眼一番,晕倒了。 “可别让他死这儿。”顾千秋叹息说,“小孩儿也挺可怜的,拿回去给老仇养,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没说清楚,具体是谁愿意。 但郁阳泽懒得追问,找了块平地把第五程放躺着。 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给他垫了个枕头,裹了层毛毯。 结果一回头,又看见顾千秋坐在床沿上,翘着腿,支着下巴,笑吟吟的,用刚刚那种“孩子终于长大了居然都会照顾人了不错不错老父亲终于不用继续操心了”的眼神看着他! 郁阳泽差点一脚把第五程给踹飞出去。 第123章 这次回同悲盟,顾千秋不太着急。 主要是着急也没用。 就他现在这个随时要过去了的身体情况,不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就不错了—— 当时杀那个傻.逼,为保一击必中、中之必死,他可是用了自己所能承受的灵力的极限。 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他运气好赌对了。 第256章 马车溜溜达达的走不快,低调行在人间的款阔官道上。 照这个速度,走到同悲盟,顾千秋的伤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不然早到了也是去送菜的,容易被人渣前任砍瓜切菜。 郁阳泽拖家带口、偕老扶幼,此时任劳任怨地在外面赶马车。 顾千秋就边打瞌睡边盘算。 旁边的第五程也是清醒的,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瞪着眼睛看马车天花板,在假装尸体。 哎,还要顺路去一趟离恨楼。 一是“托孤”。 但最主要的,是去看看仇元琛的情况。 闭关这种事情很难说。 主要是看天时地利人和。 运气好的,也许瞬息之间得以顿悟。 运气不好的,几百年关成个疯子也未可知——世上走火入魔者数不胜数。 希望仇元琛不是第二种。 忽然,马车抖了一下,把正在打瞌睡的顾千秋给晃醒了,他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外面传来拔剑的声音,顾千秋心中一惊,刚想出去看看,郁阳泽就收剑了,平静的声音传来:“师父不用出来,是劫道的。” “哦。”这也是人间常有事。 顾千秋并未放在心上,但躺久了也难受,起身松松筋骨,就打算出去跟郁阳泽聊聊天。 “师父?”郁阳泽看见他。 顾千秋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边上让点,然后一屁股坐下,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郁阳泽回车里给他拿了个毯子。 “哪儿就这么精贵了?”顾千秋不乐意盖,把毯子裹成一坨,抱在怀里,“这是到哪儿了?” 郁阳泽答了个地名。 然后果不其然,顾千秋完全没听过,装模做样地“噢”了一声。 现在刚好日暮时分,还没落下,太阳晒在身上,很舒服,便容易催生出一种惬意的懒倦。 郁阳泽偷偷去看顾千秋。 不知道是不是修了数枝雪的缘故,又或者是时间如刀,神魂的影响之下,这张脸,已经很像他原本的样子了。 特别是在特定的角度去看,几乎一致。 更年轻的顾千秋,至少是郁阳泽没见过的年岁,冷意淡了三分,露出一些明媚的温柔来。 或者……是夕阳的余晖吧。 “盯着我看什么?”顾千秋莫名其妙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郁阳泽摇了摇头。 但这个小孩儿发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顾千秋并不往心里去。 顿了一会儿,顾千秋忽然问:“你有想过以后的生活吗?……我是说很久以后,离开同悲盟以后。” 谁料,郁阳泽反应巨大。 他手上一紧,就下意识拽停了缰绳,马车停在一片林间,没有虫鸣,寂静无声。 夕阳的光透过紧簇叶片打在他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神色却非常紧绷:“……” 顾千秋皱眉,未发觉出自己这话有哪里不对。 郁阳泽忽然道:“你不要我了吗?” 他语气倒还算平静,但是整个人都绷得好像满弦的弓,随时会绷断,露出一种强撑的色厉内荏。 但顾千秋还在状况外:“什么?” 不过长时间的相处下来,他对郁阳泽的情绪变化还算敏感。 感觉他现在快碎掉了。 因此,就算顾千秋没搞懂现在这个情形是因为什么而发生,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去哄人: “怎么可能不要你呢?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什么?小宝,摸着良心说,你师父我堂堂天碑第一,是不是只收过你一个徒弟?” 顾千秋讲起来,还给自己讲感动了。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爱呢?我超爱的!” 郁阳泽:“……” 知道他一开口就是这副不着调的样子,也知道他完全不是那个意思,郁阳泽还是难免有些害羞。 但这种害羞之下,还有不为人知的伤感。 跟多少人说过这种话? 又和几个人相约过永远? 如果、如果有一天……等事情完结、尘埃落定,百年、千年,其他人都散去,或许…… 郁阳泽没敢继续想下去。 他想: 回到惊虹山,像曾经那样生活。顾千秋时常喝酒、仇元琛偶尔上门,颜子行或许可以继续要饭。师父夜半的时候指点他剑术,兴致上来的话,也许会亲自舞一剑。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他哪里敢奢求太多呢? 郁阳泽重新拉起缰绳,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赶车,小马车悠悠行驶过林间,车辙咯吱咯吱地响。 顾千秋见他抽风一下,又抽好了,还以为这个话题可以继续下去,就重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就说:“没有。没想过。我从记事起就在同悲盟了,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问这个问题,顾千秋确实带着私心。 但这句话一出来,姓顾的冷静理智瞬间都被狗吃了,就剩下满腔的怜爱和愧疚。 “别说得那么可怜,还有师父在呢?”他不由自主温声,轻轻拍了怕郁阳泽的手背,“嗯?” 就是每天跟他风里来、雨里去,揍这个、砍那个,有点高危。 顾千秋还是有些犹豫:“就是……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很危险,你……” 第257章 郁阳泽直接打断:“我不怕。” 他回答得如此迅速又坚定,好像面前是个火坑也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倒让顾千秋一愣怔—— 但又不是完全震惊。 更多的,是伤感和愧疚。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来的伤感和愧疚。 郁阳泽乘胜追击:“师父是嫌我无用吗?” 顾千秋立刻否认:“怎么会?” 郁阳泽目不斜视:“那师父为什么从来不对仇楼主说这种话?” 顾千秋顺嘴就道:“那是因为他烂命一条、死了拉到。” 郁阳泽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静悄悄地盯着他。 顾千秋果然败退:“好吧。” 顾千秋低头,把手中的毯子团吧团吧,揉出几个形状,都不是很满意,然后道:“我也不知道。……啧,奇怪。” 郁阳泽忽然按住顾千秋的手,重复:“我不怕。我要站在你这边。” 还有一句他没说出来的:我要为你去死。 反正他在世上,没有任何交集和留恋了。 如果顾千秋此行是必死之途,那么至少,不会像十年前那样,让他一个人上路。 顾千秋犹豫转瞬即逝。 因为郁阳泽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怕。” 什么刀山火海、人间地狱,他都不怕,说到做到,就是不怕。 顾千秋忽然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挺浅的,但是长久挂在唇边,神情非常温和。 顾千秋忽然说:“谢谢你。” 郁阳泽:“什么?” 顾千秋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三个字。 但就是忽然到嘴边了而已。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看不见痕迹,就剩一点余晖,还在被黑暗不断下压、消散。 可似乎那些光都慷慨地笼罩在顾千秋身上,汇编进入他眼眸中,如此光辉神韵,恍若神明眷顾一眼。 郁阳泽轻柔地看着他,绚烂而又脆弱的美景,温柔而疲倦。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千秋睡着了。 一开始,靠在马车的木梁柱上。 后来,就靠到了郁阳泽的肩上。 天幕月色也格外偏爱他,清辉如给他披上一件轻薄纱衣,映他长睫浓密如羽。 郁阳泽把毛毯盖在他身上,看他睡颜。 一时间,郁阳泽都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更好些了。 曾经,他是可见顾千秋立于九天之上,三界臣服,受万人敬仰。 可哪里能让他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数他脉搏几动、呼吸几何? 上次他与天尊许愿,希望时间可以停滞。 现在却又想反悔了。 原来他想留住好多时刻。 又或许,未来还有好多这样的时刻。 容他期待一下吧。 马车缓缓行过宽敞的官道,车驾的木制结构会发出助眠的轻响,但郁阳泽舍不得睡觉。 路还有很长呢。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了很多马蹄声,齐刷刷的,把地面都跺得震颤。 而且,快速朝他们逼近。 顾千秋不出意外地被吵醒了,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又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他一呲牙,瞬间清醒了过来。 郁阳泽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大概十七八人,将他们的马车围了起来,为首的那个一扯缰绳,逼近他们两步,打量了他们一眼。 能感觉得到,这个头领是有修为在身的。 大概是看顾千秋和郁阳泽穿得太素,那头领露出嫌弃的表情,又看见郁阳泽手边的长剑,还以为他们是穷逼的散修。 他居然还说:“哟,同道中人啊。” 郁阳泽心情极差,抬手就想把他们全都送去见阎王。 顾千秋拦了一下,问头领回答道:“做什么?” 刚刚没看见,现在那头领看清楚了顾千秋的脸、又看见了郁阳泽的脸,吩咐手下道:“脸长得还不错。带进城吧。” 这就确定不是啥好人了。 郁阳泽又想拔剑。 顾千秋却抓住重点,问:“这附近有个城?” 他没等头领回答,就看向了郁阳泽。 眼中分明闪过了对美食和软塌的渴望。 郁阳泽:“……走吧。” 除了惯着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真的很难对顾千秋说“不”啊! “哟,这么听话?”那头领还有些惊奇,不过也很满意他们的识时务,逼着他们下车,“搞快点。配合点。少遭点罪。” 顾千秋说道:“车内还有个人,但是有点傻,听不懂人话。” 头领不耐烦地说:“那就杀了!” 他手下几个人倒是训练有素,话音一落,纷纷拔刀就要上来。 顾千秋从善如流地道:“他长得比我们漂亮。” 顶着这么一张脸,不骗人真是可惜了。 那当初俞霓都能被唬两下,别说这群人了。 头领果然没怀疑什么,迟疑了一下,就摆摆手:“一起带走吧!” 顾千秋点点头,但那头领忽然道:“等等!” 顾千秋:“嗯?” 头领皱眉,盯着马车上的一处,然后缓缓说道:“……这是不二庄的东西。” 顾千秋乖巧地答:“啊?路上捡的。” 第258章 头领并不是个谨慎的性格,但坐到这个位置,还是有些心思。 他骑马绕着马车走了一圈,就见这小马车其貌不扬,里面空间也小得很有限,装一个人都挺勉强,也难怪半夜两个人会一起在外面赶车了。 遂放下了大半的心。 他估计,就算真是不二庄的东西,也只是不入流的小弟子的。 就算当真劫回去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遂又放下了另一半的心。 但他不知道是,这东西颜子行亲手出品,本就是为掩人耳目。 外表看起来穷酸低调,但内部东西个顶个的好、空间大得能在里面跳水袖舞。 专骗他这种没见过世面又狂傲自大的人。 “老大……”他身边有个小弟轻声说话,提醒他。 头领点点头,确实时间耽误太久了,吩咐道:“你们几个,把他们押回去,其余的人跟我走!” 有个人在前面带路,顾千秋心满意足地靠回郁阳泽肩上。 他满足地叹了一声,小小声:“唔,没睡醒,再给我靠一靠……” 他清醒地、靠了过来。 郁阳泽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就听见身后那群马匪的声音传来: “不是说阿飞他们是下午被个高手杀的么?小菜连对方怎么拔剑的都没看清楚?可我们等了一下午,人呢?!那个高手在哪里?!” 顾千秋皱眉。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顾千秋叹了一声,靠了回去。 他用过来人的语气小声谴责道:“怎么会留了个活口呢?” 郁阳泽也道:“下次不会了。” 前面那马贼一回头,凶恶地喝道:“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 顾千秋朝他甜甜一笑:“没什么。” 第124章 马车晃悠悠进了城。 可惜这城中街道全是被打砸过的痕迹,没有行商和铺子,连人也不见几个。 却不少都是这般骑着马的土匪,招摇过市。 顾千秋的美食和软塌无望了,也迅速对此地失去了兴趣。 “哎……”他叹了口长气。 那马匪立刻回头骂道:“哎什么哎?谁准你哎了?老实点!” 但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子很像个带路的小厮。 顾千秋撇撇嘴,看向小城两侧的街道排布。 好像有点眼熟。 但大概是天底下的小城都长得差不多吧。 顾千秋不想再继续往里进了,就对郁阳泽示意:“算了,走吧。” 郁阳泽就默默掏出侠骨香来。 仙人其实不太管这类人间的事——只要没有修真界人士参与——那就只能算凡间寻常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应该的,但并不会干预过多。 人间有帝王、朝廷、世家、官府管着呢。 侠骨香一动,就要把那无知无觉的马匪给戳个对穿。 顾千秋却忽然抬手止了一下。 他们面前来了一群人,也是马匪,身后跟了一串人形糖葫芦,都拿麻绳捆着。 有人用下巴指了指顾千秋的马车,问道:“今天的收获?” 马匪点点头:“活的。长得漂亮。” 对面的人就歪头看了一眼顾千秋,露出个很下流的笑。 顾千秋:“……” 虽然,但是! 顾盟主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眼神打量! 郁阳泽已经忍不了了,又要拔剑。 顾千秋再次拦住了他。 顾盟主坐在马车上,皱眉看着那一串糖葫芦,接着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错觉。 他好像真的认识这一座小城。 嗯……季清光认识。 “……”顾千秋挑眉看向那两个人,“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对兄妹也认出了顾千秋,露出惊讶又变扭的表情。 ——居然是当初在合欢宗有过一段“交情”的司嘉书和司嘉画。 这俩倒霉催的居然还没死! 不过虽然没死,但看起来也差不多了。 他们兄妹虽然还穿着锦衣,但已经破破烂烂,身上脸上全是伤,委实凄惨。 郁阳泽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 但有一个很准确的念头: 熟人!又是熟人!姓顾的居然在这里也能遇见熟人! “哟。这还有熟人啊。”一个脸上有刀疤的马匪说话,“那就把他们关在一起吧。” 顾千秋犹豫了一下。 顾千秋说:“我马车上还有个傻弟弟。” . “他不是很厉害吗?”司嘉书还是没能改掉他的叨逼叨,现在沦为阶下囚了,还是不忘初心地小声逼逼,指着郁阳泽,“为什么不让他带我们出去?杀了那些人!” 郁阳泽走在顾千秋身边,也看向他。 虽然小徒弟并不会质疑师父的任何一个决定,但他也有些好奇。 这几个挡路的臭鱼烂虾,全部砍了就是,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顾千秋小声回道:“他不行,他可柔弱了。” 郁阳泽:“……” 但司嘉书和司嘉画当初都是在合欢宗见过世面的。 也都知道郁阳泽的身份——那可是顾千秋的徒弟!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259章 这个季清光怎么睁着眼说瞎话?! 不过,郁阳泽很捧场地柔弱了一下:“咳咳……” “天呐,连顾千秋都不行,那谁还能救我们啊!”司嘉书说着话,居然就哭了起来,扯着顾千秋的衣领,“你不是出去了吗?你不是攀上高枝了吗?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啊!” 顾千秋:“……” 顾千秋礼貌地拂开他的手。 司嘉书没察觉,仍在持续喋喋不休:“你自己回来死也就算了,还把郁阳泽也带回来一起死,天杀的!下了地府之后,顾盟主不会放过你的!” 郁阳泽:“……” 郁阳泽忍住了拧下他的狗头的冲动。 不过他这番小声嚎啕,还是引起了押送人的注意,那人回头过来就给了他一脚。 司嘉书果不其然飞了出去,歪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司嘉画立刻去扶他,小声道:“哥哥,快起来。” 但押送人已经看他很不顺眼了,不耐烦地上前:“啧。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旁边那个刀疤脸就很猥琐地笑:“菜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还能算男人么?” 几个马匪凑在一起挤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乱世之中,鼎炉的命运就是如此。 但,现在是盛世! 顾千秋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才死十年,这些人就敢如此大胆。 菜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嘉书,就像是在市场上挑选牛羊,充满傲慢: “要不是看你这张脸还有些用。早都杀你了事。哼,不如你妹妹懂事啊。” 郁阳泽再次用眼神请示他。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居然露出一个笑来。 “几位哥哥,我饿了。”他小声说。 那几个流氓一看他这样子,也不围着司嘉书了,司嘉画立刻将他扶起来,躲回进人群里。 可惜大多数人也都同一命运,对他人的境遇也有心无力,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顾千秋柔弱而天真地表示:“前面有吃的么?” 这张脸更加年轻稚嫩,说话时的神情也刚好,反正骗谁都是骗,炉火纯青。 郁阳泽看着,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不过,当今天碑无上十个人,十个人来了,八个都得把后槽牙咬碎。 刀疤脸凑上来,笑眯眯地说:“有,有。哥哥带你去,好不好啊?” 大概是用了毕生所有的自制力——以及顾千秋拉着他的手——郁阳泽才没当场暴起,把这群人剁成一滩肉泥。 最后,一群人被带着进了一处宅院。 现在已经改成监牢了。 而且顾千秋没想到的是,这居然是曾经的季府。 那些小厮侍女都不见了,季夫人也不知道命运几何,府门内全是马匪。 他们训练有素,偌大的季府里关着许许多多的人,哀嚎遍野。 司嘉书不知何时又蹭到了顾千秋身后,小声说话:“谢谢你。季清光,以后……以后,我就当你是朋友了。” 顾千秋:“?”我很需要吗? 但别扭的司少爷能说出这句话,一定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说不定,在心里,他是真的拿顾千秋当朋友了。 司嘉书说:“可惜……我们在这里遇到,要死在一起了。” 顾千秋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礼貌地尴尬地笑了笑,并不接话。 郁阳泽凉飕飕地看他一眼。 但素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司少爷并察觉不出别人的恶意,还在自己小声嘀咕。 “今天收获不错啊。”又有人对菜哥调侃,“老大还没回来?” “还没等到那‘高手’呢,不过估计也快了,要入夜了。”菜哥说,“这俩,一个小孩、一个哑巴,后面还跟着个傻子。主要是脸确实可以,那位应该会喜欢。” 刀疤脸说:“希望他不喜欢。……就能赏给我们了,嘿嘿。” 他笑得太猥琐了,郁阳泽眼皮一抽,顾千秋也深呼吸了一下。 接着,刀疤脸又用下流且遗憾的眼神看了顾千秋一眼,道:“小美人,只能先委屈你了。” 顾千秋就很柔和地看着他,指着菜哥腰间的一个小瓶子,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几个人都去看,但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白色瓷瓶,一点花纹都没有,素得很不起眼。 郁阳泽准确地回忆了自己的前半生,确定这个东西很陌生。 为什么会对它感兴趣? 蔡哥也很奇怪,眯着眼睛:“干什么?轮得到你说话了?” 顾千秋又很温和地问了一遍:“它是哪里来的?它的主人在哪里?” 虽然在笑,但他眼中没有笑意,丝丝凉意瘆人。 刀疤脸立刻就不爽了,怒容满面:“你几个意思?蔡哥的事轮得到你过问?你他娘的……” 顾千秋平静地问了第三遍:“它的主人在哪里?” 那边的马匪立刻就炸了,一群人都围上来,像是恶鬼一样,青面獠牙。 他们有的开口,有的伸手,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不识好歹愤慨不已。 顾千秋轻叹了一声,扭头对郁阳泽轻声说:“问不出来,杀了吧。” 话音刚刚落地,侠骨香已经寒芒出鞘。 这一院子的马匪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纷纷身首分离,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侠骨香刚好回鞘,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第260章 他们身后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献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在大理石砖上形成细细的涓流,浸湿鞋底。 顾千秋取下白瓷瓶,又问蔡哥,还是那般柔和:“它的主人在哪里?” 这蔡哥都快被吓疯了,呆呆傻傻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又叹息一声,瞥了眼郁阳泽。 不过这次,郁阳泽没拔出侠骨香,蔡哥就大喊大叫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别杀我!” 顾千秋道:“她还活着吗?” 蔡哥说:“活着……吧。不,不,活着,肯定活着!!” 顾千秋道:“劳烦带路。请。” 蔡哥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了理智,慌忙就朝一个方向走去。 第125章 几人跟着蔡哥往庭院深处走,地牢的位置。 忽然,顾千秋停步,抬头看向一个方向。 下一秒,从庭院围墙上翻下来一个人,正正停在他们面前—— 居然是秋珂。 不过这丫头也不知道上哪里野回来,衣服都穿脏了也不知道换,身上除了那把剑,看不出平日的光彩照人,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但这些苦头却没有磨平她的性子,居然还笑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哟,这不是顾盟主和代盟主大人么?在这里遇到,好巧。” 顾千秋劈头盖脸就问:“殷凝月呢?” 秋珂一边行礼,一边很没礼貌地抢走了顾千秋手里的小瓶子,说:“谢谢盟主大人,我正是为了此物来的,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那瓷瓶被她拿在手里研究了一下,显然也有些好奇,但是没有贸然打开。 顾千秋无语,再问:“殷凝月呢?” 秋珂这次答了:“活着活着。不光或者,她还非常想念顾盟主您呢,这几天日思夜想,晚上做梦都在叫你的名字。” 郁阳泽:“嗯?” 顾千秋:“……” 顾千秋看她这副样子就来气。 如果这不是孤妍弟子,而是他同悲的,估计早都被顾大盟主一脚踹到外门去了。 顾千秋深呼吸一口:“这里怎么回事?几个马贼解决不了吗?” 秋珂神神秘秘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刚刚代盟主大人神威大显、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惊动了他,我们先离开这里。” 顾千秋打量了她足三秒钟。 看出她那狗日的表面底下,还带着三分认真,遂同意了这个提议。 蔡哥:“……啊?” 下一秒,那倒霉催的就被秋珂拔剑横刺,杀生直穿咽喉,又被拔出来归鞘,纤尘不染。 尸体重重砸在地上,鲜血烟尘,秋珂让了一下,笑眯眯地说:“走吧走吧,要来不及了。” 虽然不表,但她催得很急。 顾千秋没直接说破,带人跟了上去。 他们身后追着一连串的被解救的俘虏,但还没等顾千秋注意到,一出季府的大门,他们就仗着地形熟、四散而逃,奔着城门而去。 秋珂迟疑了一下,但并没有出声阻止。 只有司嘉书和司嘉画还跟在后面。 顾千秋也没注意这俩小倒霉蛋,他现在全身心都在奇怪这浮月城的氛围。 之前他被送走的时候,这城不说是欣欣向荣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繁华无比。 现在怎么来几个马贼就能搞得翻天覆地? “这里是哪个仙门在管?”顾千秋问。 谁料,秋珂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顾盟主现在还想追责吗?” 顾千秋平静而严肃地看回去。 意思是:这件事并不好笑,也不是玩笑。 秋珂那奇怪的笑容敛了一点,说道:“梨花庄。这是梨花庄的辖区。” 世上仙门百余家,顾盟主在脑中的犄角旮旯里翻了半天,也没对上梨花庄的家主是哪一位朋友,只好作罢。 忽然,四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 郁阳泽的手迅速放在剑柄上,凝神注意周围的环境。 下一秒,就能听出来,是刚才那些人—— 他们应该是被发现、就原地格杀了。 而秋珂刚刚一直走的都是窄窄的小巷,错综复杂,围墙高耸。 那边声音一起,她就开始加速。 居然没打算回去救人。 顾千秋迟疑一瞬间,秋珂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肘,用坚定的语气说:“人各有命,顾盟主。这边走。” 顾千秋一顿,点了点头。 刚刚那些人跑得太过分散,就算要救,也肯定顾此失彼、难以两全。 且他相信,同悲盟的孩子都拥有一颗救世之心……狗逼也不例外。 她如此坚定,肯定有原因。 现在人少了,秋珂带他们快速经过,注意避开集结出动的马贼,时快时慢。 顾千秋忽然又想起来:“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秋珂有问必答,非常配合:“师妹生长都在这里,我们路过,回来看看。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难用几句话解释清楚,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稍远处,还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顾千秋注意观察环境,居然看见城中的很多地方都有凝固干涸的血迹。 譬如: 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居然见血迹喷射好几米高,整面墙都是斑驳的痕迹,且血色浓郁深重,必然是大量且时长的。 第261章 还有得见一口大锅,旁边一排铁架,就像悬挂猪样那般,整整齐齐挂着人骨架,剔下来的肉摆在案几上,随时下锅。 堆在街道边的死婴。 掩盖不住的恶臭。 虽空荡荡、静悄悄,却更加可怖诡异。 顾千秋在位时盛世已定,就算偶尔下黄泉、去鬼蜮,都难看见这般炼狱情景。 今日倒看了个齐全。 “梨花庄的家主难道是死人吗?”顾千秋心中火气翻涌,“这么大的事,就算他处理不了,为什么不上报仙盟?” 秋珂平静道:“梨花庄,三个月前,就被灭门了。” 顾千秋:“……” 顾千秋都来不及给人家道歉,心中怒火又往上蹿了一程:“严之雀他——!” 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 顾千秋按住怒气:“算了。” 没想到,秋珂却在这个时候笑了一下,神色有些奇怪:“顾盟主,并不是人人都……都如你这般侠义心肠的。”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呢?” 秋珂笑说:“我?那我当然是救苦救难的慈航道人转世,就等着有一天能天碑扬名,拯救世界呢。” 他们身后,司嘉书和司嘉画惊疑不定。 这兄妹俩,一会儿偷看顾千秋,一会儿偷看郁阳泽,一会儿又看看秋珂。 最终,还是把目光凝在顾千秋身上。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抱上了郁阳泽的大腿, 后来却发现,好像是郁阳泽贴着他多一些。 那这个女人是谁? 顾盟主又是什么意思? 司嘉书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只觉得自己的命好苦,又想哭了。 没一会儿,秋珂带着他们到了地方。 这是一个庭院的后宅。 “委屈诸位。”秋珂掀起一块木板,底下露出一条密道来,阶梯向下,“请。” 顾千秋要往下,郁阳泽抢了一下,率先下去了。 这种行为,顾千秋倒也习惯了,落后一步,却忽然对上秋珂的目光。 不知怎么回事,这丫头看他的眼神很奇怪,那种……“心照不宣”的揶揄。 顾千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快速下去了。 密道比想象中要长,而且像是蛛网一般,纵横交错。 里面还有不少人,看见陌生面孔都被吓了一跳,但在看见秋珂之后,又都恢复冷静,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些是幸存者。”秋珂说,“城中活人不太多了。” 顾千秋皱眉。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他们是谁?为什么随便带人回来?” 说话的是个少年,至多也就十七八岁,双手环胸倚靠在墙上,语气表情都不善,是那种比较凶厉的长相。 顾千秋还注意到他穿着劲装,腿上绑着一把小刀,有点像是仙门器具。 现在开口,说明说话较有分量。 秋珂笑着说:“小望,说话客气点,这位可是咱们的救世主。来,让让,阿月在哪里?” 这人,也就至多比他们早到二十天。 是怎么混成感觉哪哪都熟悉的? 廖承望轻哼一声,却还是道:“里面。” 秋珂就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进。 路过这少年的时候,顾千秋多看了他一眼,虽然性格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是根骨不错,应该是个修炼的好苗子。 “世上的黄金,大多都在泥沙里裹着。”秋珂发现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怂恿地开口,“顾盟主,心动,就往家里带啊。” 郁阳泽:“嗯?” 他本来是装哑巴的,装不下去了。 顾千秋表示:“你当我是捡破烂的么?” 秋珂说:“话不能这么说啊,顾盟主。虽然他的天赋是比不上代盟主,但肯定也不是破烂那一挂的。” 秋珂压低声音:“而且,人家帮了我们大忙呢,同悲盟弟子的身份我都已经许出去了。只可惜孤妍一脉只收女子,不然如此好的天赋,师父肯定心动。顾盟主……” 顾千秋挑眉:“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空口白牙的,什么都敢往外许?” 秋珂假装自己没听见。 顾千秋乜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看。 他是不缺徒弟了。 但是老仇缺啊。 当初他可是夸下海口,要帮着找的。 反正现在七七八八的也捡了好几个小孩,多他一个也不多,离恨楼家大业大也吃不穷,不如一起带回去算了? 顾千秋正在思考呢,忽然眼前出现了他徒弟的身影,正正好好,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不知怎么的,顾盟主忽然福至心灵。 一下子就顿悟了之前的好多次情况! 是不是…都是这小子胆大包天,屡次拦他的目光来着? 但顾千秋还没来得及责怪。 郁阳泽就先责怪上了。 今夜,倒也说顾盟主是心有灵犀、不点就通,一瞬间就想起来了,不久之前他的诺言! “我只要你一个徒弟。” “我爱。” “我超爱。” 原来这小子是酸了! 一瞬间,顾千秋老父亲的心态都出来了,态度一下子软化:“乖乖,我在给老仇看呢,别挡着啊,听话。” 郁阳泽:“!” 第262章 这种称呼,他哪里学来的?! 顾千秋看了几眼,心满意足,回头来。 又跟着走了几乎,他忽然脚步一顿。 “等等。” 几个人都扭头看他,顾千秋忽然几个大步上前,从人群中拽出了一个人,皱眉: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几个人都不得要领。 唯有郁阳泽仔细看了几眼,确定面前这灰头土脸、五官难辨的少年是东蓝。 也就是,那个东白的哥哥。 当初被顾千秋捡了,送到离恨楼养,又怎么会出现在几百里之外的边陲浮月城? 秋珂挑眉:“熟人?” 东蓝缩了一下脖子,有些害怕,不说话。 这模样就跟当初一模一样,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那种,跟东白的性格大相径庭。 顾千秋拽着他的衣领,瞪他半晌,无用。 秋珂说:“不知道怎么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间来的。最近情况太乱了。如果是熟人的话,我差人特意照顾一下。” 顾千秋松开了手:“不必,该怎样就怎样。” 他转身想走,差点撞上个人,往后一仰脖子,“啧”了一声:“你们怎么还在这?” 司嘉书和司嘉画对视一眼,非常无辜。 顾千秋对秋珂道:“你们这怎么安置幸存者的?给他俩找个活干,别跟着我了。” 秋珂颔首,吩咐下去,兄妹俩就被带走了。 临走前,司嘉书还欲废话几句,却被察觉到了什么的司嘉画捂住了嘴,匆忙带离现场。 顾千秋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跟着秋珂往里走,又问:“你还没说,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秋珂的修为他是知道的,天碑良玉。 就算遇到再棘手的事情,她打不过,难道还逃不了命吗? 更别说这人性格还恶劣狡诈,就算是遇到了无上榜的高手,耍些手段逃走,总不是问题。 还是说他的前男友们纷纷超级进化了? 秋珂就道:“噢。满上醉在这里。” 顾千秋:“……” 顾千秋感觉自己总是活在一个名字的阴影下。 自从老仇和他提过这号人之后,她就像鬼一样狠狠缠着他了! 由此可证:都怪仇元琛! “你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秋珂主动开口了,却非常欠揍,“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这里是多人杰地灵。出了那么多卧龙凤雏。” 顾千秋:“?” 秋珂忙道:“噢噢,不是说您,我是说其他人。” 他本来也不是浮月城的人! 说着,终于走到了传说中的“里面”。 但好像只是一个尽头的小空间,和寻常寝卧差不多大。 殷凝月和衣睡在床上,靠近未醒──受了很重的伤。 第126章 “啧。怎么搞得啊?” 顾千秋就有点不爽,看向秋珂。 “某人不是一直信誓旦旦,要保护小师妹的么?怎么几天不见,小师妹伤成这样,某人倒还活蹦乱跳的呢?” 秋珂难得没回嘴——虽然看她的样子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但她温柔贤淑地走到殷凝月身边,柔情似水地替她掖了一下被角。 顾千秋叹息一声。 刚巧,殷凝月在这时候醒了。 她抬眸看见秋珂,微微侧了侧脸,又忽然看见顾千秋,即刻神色一喜,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季……”她说一半,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改口道:“顾……” 殷凝月又有些说不出口。 顾千秋温声道:“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有个别的身份,又不是不跟你当朋友了。” 殷凝月微笑道:“谢谢你。” 顾千秋抬手示意免了,自来熟地往她榻上一坐,问:“怎么伤的啊?浮月城又是怎么回事?” 他自是没觉得有什么——两人当初在合欢宗还是室友呢——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说几句话而已。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但秋珂就很不爽了。 瞪顾盟主有点以下犯上的失礼了,于是她扭头去瞪郁阳泽。能失少点的礼。 谁料,郁阳泽也瞪着她。 嘿!秋珂气得七窍生烟。 两人卯上了。 不过他们之间的战火没烧出去。 殷凝月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小伤而已,你们怎么也会在这里?遇见过‘他’了吗?” 顾千秋:“满上醉?还没见到。” 殷凝月摇摇头:“不是她,是另外的人。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很危险。” 这种语焉不详的话。 如果不是殷凝月刻意隐瞒,那就是连他们也知之甚少了,这事儿没法聊了啊。 顾千秋道:“什么人装鬼?我刚看见城中有个监牢,为什么不直接把人放出去?” 殷凝月道:“贼人太多了,而且城门还有守城的人,他们大多是寻常百姓,没有自保能力的。或许呆在牢中,他们活下去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顾千秋:“啧。” 殷凝月:“满上醉也是新出现在江湖上的人,半个月之前,是她第一次面世。但她的天命不假,我们的灵力都被压制了。而且持续时间,大概已经半个月了,从没中断。” 顾千秋:“所以你们就一直……等?” 第263章 秋珂插话,无所谓的语气:“是啊,一开始是等她天命结束的一瞬间,后面嘛,就不知道在等什么了。” 顾千秋搓了搓手指:“但我看你们还有些残留的灵力,刚刚阳泽也能用侠骨香。” 秋珂和殷凝月对视一眼,殷凝月道:“好像是……有范围的。她的天命,并不如她说的那般无懈可击。” 有懈可击就是有机可乘啊。 顾千秋挑眉。 但是也知道这些人绝不是傻子,如今还躲在这个地方,肯定是有不得不的理由。 殷凝月说:“应该是一千米左右。进入这个距离,就很难用出灵力,但之外的话,每个人都会残留一些。” 秋珂说:“而且每个人剩的程度不一样。阿月大概剩五成,我嘛,一成不到。刚刚那个廖承望,之前就是个普通人,现在反而比我们厉害。” 殷凝月道:“不知道标准是什么。” 话都被他们一唱一和地说完了,顾千秋也找不到再问的,心烦地“啧”了一声。 郁阳泽一直站在他身后,此时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是个温和坚定的安慰。 顾千秋没多想,回手拍了拍,予以回应。 “哎。”顾千秋直接叹息,“这天命也太霸道了!难搞啊。” 秋珂忽然道:“顾盟主,你的天命应该更霸道些吧?” 顾千秋挑眉道:“胡说。我没开过天命。” “但天碑能给特殊的四字评语,肯定更厉害吧?” “再厉害也没机会了,别想。” 顾千秋其实也挺好奇,自己的天命如何。 只可惜,顾盟主时运好得惊人,上了天碑之后,完全没遇到过需要开天命的打架呢。 而且,老仇的天命霸道如斯,开了就死。 万一他的也是呢?岂不冤枉?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闭关的仇元琛,难免有些担心。 可别一不小心死了。 他顾千秋剩的朋友真的不多了! 这时,郁阳泽又轻轻捏了他一下,顾千秋回神,对两人问道:“但感觉满上醉应该并不是个很能打的,那男人还跟着她吗?想办法弄她行不行?” 此时,门口传来响动,几人回头。 东蓝低垂着脑袋,端着一个盅进来。 他原本应该是贴着墙根走、不想被人发现的,但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石头,发出了声音。 “廖哥让我来……送药。”他含混地说。 陶瓷盅被摆在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 殷凝月披着件干净的大氅,温和地朝他笑了一笑:“谢谢你,也谢谢小廖。” 秋珂在旁边很不爽地“啧”了一声。 东蓝被吓得不轻,又迅速贴着墙根走了。 顾盟主看见秋珂的表情。 顾盟主忍不住想犯贱。 于是顾盟主清了清嗓子,指着药道:“刚刚那位少侠……叫廖承望对吧?感觉他格外照顾你呢。如此艰难的环境,还能搞来药材。真是不容易啊。” 咔嚓。好像是磨牙的声音。 顾千秋笑得贱嗖嗖的,又似乎在感慨地说真心话:“感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啊。……欸,对了,你现在是不是还未婚配?” 咔嚓。这次不是磨牙,改捏剑鞘了。 郁阳泽站在秋珂身边,两人对视一瞬。 秋珂:他有病吧?你也不管管? 郁阳泽:…… 秋珂:他说这些有什么目的?谁指使他的?他的动机是什么?取得别人的许可了吗?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他说这些是什么心态?? 郁阳泽:…… 秋珂:再多说一句,我就要欺师灭祖了。 郁阳泽:…… 郁阳泽的回应是默默把侠骨香拨出来一点。 秋珂闭了闭眼睛,对这个代盟主绝望了。 不,她也对顾盟主绝望了。 她对整个同悲盟都绝望了。 顾千秋说完这几句话,简直神清气爽,隐晦地看了一眼郁阳泽,是个略微得意的表情。 好像是在报刚刚甬道之中,秋珂撺掇顾千秋把那少年收入门下、引得郁阳泽不快的仇。 可见顾盟主致力于有仇当下就报复。 是个小肚鸡肠的坏人。 秋珂把杀生推回鞘中,露出个笑容,身上凶意却更重了:“顾盟主,您是个善人,所以需得知道,有些时候,有些话能说、而有些话……需要谨慎斟酌。” 顾千秋礼貌地:“哦?” 秋珂说:“我自是不能拿您如何,但廖承望的命,还是敢要的。”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反问:“是么?” 秋珂也反问:“不是么?” 顾千秋看她真有些邪性,语气也冷淡三分,又问:“你敢么?” 秋珂笑容不变,再次反问:“我不敢么?” 两人目光对峙了足四五秒钟。 直到殷凝月轻喝了一声:“秋珂。” 秋珂这才把那种目光收起来,转瞬之间,又变成了那不着调的模样,笑嘻嘻地凑到殷凝月面前,端起那碗汤药:“刚好凉了,喝吧,喝完再睡一会儿。” 顾千秋微微蹙眉,果然还是烦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只是随口玩笑。 相信秋珂也能看出他的蓄意为之。 但她还是要说这些话,就像是明晃晃的在……在宣布对殷凝月的主权。 第264章 甚至不畏惧得罪“顾盟主”。 而这种感觉,从几人第一次见面时,顾千秋就感受到了。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占有。 顾千秋很烦这种,冷笑一声,就要开口。 嘿,还管不了你了? 谁料,殷凝月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顾千秋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了,非常不爽。 殷凝月低头喝药,场面有些尴尬,顾千秋甩袖子就走,郁阳泽跟在他身后。 不知怎么,这小尾巴让他一下心情转好。 顾千秋头也没回,只温温柔柔地留下一句:“阿月,若有一点被迫,你只管开口。同悲盟的弟子,管她哪门哪脉、师承何人,我替你杀她。” 身后当然没有一点声音。 郁阳泽追着他的脚步出来,似乎有话想说,顾千秋看向他,他才开口: “师父很讨厌这样……?” “那不然呢?我的几个前任道侣、加上呼延献的傻.逼前缘,哪个不是要搞这一出?呵,以为自己多深情似的。” 郁阳泽:“……哦。” 顾千秋一下就来了无名火:“你哦什么哦?” 郁阳泽:“……嗯?” 顾千秋:“你嗯什么嗯?” 他这不讲道理的样子,彻底让郁阳泽不敢说话了,直挺挺地往墙边一靠,眼神游离,不敢看他。 顾千秋看着他,忽然也发觉自己很不可理喻,噗嗤一下笑了。 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多看多错,多说多错。 天尊啊,让师父把他当成一棵树吧。 顾千秋凑上去:“不理我啦?” 郁阳泽一睁眼,看见顾千秋凑得极近,还笑吟吟的。 顾千秋还问:“真不理我啦?” 这般昏暗的光,他眼中居然还能有星星。郁阳泽瞬间耳朵发红。 顾千秋作势往后:“那我走啦?我真走啦?” 郁阳泽果然拉住他的袖子:“没、没有不理你。” 第127章 “真是气糊涂了。” 顾千秋叹息,走不动了,靠在坑道一边的墙上休息。 “还没问清楚那傻.逼在不在呢。” 那个一直跟满上醉一起出现的疯狗男人。 如果他已经“复活”,那肯定会回来,然后字面意义上的、“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郁阳泽轻声问:“师父累了?” 顾千秋活动活动筋骨,注意力不集中地“唔”了一声。 本来就舟车劳顿,又这么一摊子糟心事。 不累才奇怪吧? 反正也到这个地步了,顾千秋思考了两秒钟,直接席地而坐。 然后还要招招手:“过来。” 郁阳泽只犹豫了一秒钟,也挨着他坐下。 顾千秋就很累,主要还是心累,那根装出来的端方骨头就被狗啃了。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姓顾的一边自我欺骗郁阳泽不会发现的,一边就偷偷靠在他身上,借了点力气。 腰背立刻舒服了一些。 而郁阳泽果然一动不动。 应该是没发现。 顾千秋又给自己洗了一下脑,然后,就很不出意外地睡着了。 但郁阳泽都僵成一根木头桩子了。 直到身边的呼吸声绵长平稳起来,他才微微放松,偏头看了一下,又见顾千秋头直往下滑,悄悄伸手给他扶正了。 忽然,他们远处的坑道深处走近一个人。 是那个少年,叫廖承望的。 看这个方向,好像是从刚刚秋珂那边来的。 不过这地下原本应该是个矿坑,里面的矿道错综复杂,跟蜘蛛网似的,不好辨认方向。 廖承望走到他们面前,顾千秋就醒了。 他对陌生人有些自带的警觉。 顾千秋看了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又靠郁阳泽身上了。 甚至鼻尖还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皂角?棉麻?说不清楚。 总之就是那种能让人随时随地睡着的安心味道。 真是可恨。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微微坐正,果然见郁阳泽没什么反应,不由在心中暗赞他的懂事。 “我给你们找个床。”廖承望说,“别在这里睡。” 这小子天生就长了一张不好招惹的脸,眼角嘴角都没有笑纹,眼神凉凉的。 就算不是心性冷漠,也是相当难以接近的那种人。 就是这话说得奇奇怪怪的! 顾千秋决定不在这上面跟他掰扯,舒展了一下笑颜,温和道:“廖少侠是吧?刚好我有事想问你。” 廖承望静静看着他。 顾千秋开门见山:“进这城中,秋珂和殷凝月都跟我提了一个人,据说很厉害,但一直只称‘他’,却不说具体细节。为什么?” 廖承望倒没有他看起来如此难相处,居然有问有答:“因为我们也不知道。” 顾千秋挑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总能看出来吧?” 廖承望答:“没见过。” 顾千秋盯了他两眼,发现他没说谎。 想来秋珂和殷凝月也不至于故意骗他。 那就是没得聊了。 顾千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恰巧,这个时候秋珂过来了。 她手中端着一个空的盅,显然现在条件不好,还打算继续使用。 第265章 “哟。两位大人,巧遇。”秋珂笑吟吟地说,“哎呀,小廖也在啊,好巧。” 她左一句“巧遇”、右一句“好巧”,像个没事人似的,仿佛刚刚那些“要命”、“胆敢”都是顾千秋的错觉。 可见狗.逼的不要脸都是天性里带的。 但毕竟只是小辈,顾千秋也不可能真的跟她一直怄气,静静看着她。 秋珂自来熟地跟廖承望打了招呼,又看见顾千秋的目光,道:“大人,别这么看着我啊。阿月睡着了,我是出来洗碗的。” “懒得理你。”顾千秋淡淡道,“所以你们就打算这么一直等下去?” 他们闲来无事,等个几年十几年的没差。 但顾千秋可不行。他还有正事要做呢。 秋珂随口说道:“哦,也不是。” 她看向廖承望,后者平静地道:“东西吃完了。” 原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不过这样也挺好,总不能一直住在这个矿井里,也太憋屈了。 顾千秋:“那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廖承望:“三天后。” 秋珂:“是啊,是生是死,即见分晓。” 但看她的样子,明显不怕——是那种脑子缺一根筋的不怕,而不是舍生忘死的不怕。 “小廖,跟他们介绍一下咱们的计划。礼貌点,客气点。”秋珂随口吩咐,又一掂手里的盅,“我给你殷姐姐洗碗去了。” 她晃晃悠悠地消失了。 顾千秋看向廖承望。 随即就发现这小孩态度端正了不少——挺胸抬头,手脚都放在该放的位置,连嘴角都努力往上抬了三个弧度。 除了看起来很诡异,像是心怀鬼胎的失心疯,他简直礼貌友好客气极了! 顾千秋:“?” 为什么这么听秋珂的话? 廖承望非常听话地开始说起计划:“我们打算三日后所有人一起点燃埋在城下的火油。虽然秋…等人的灵力被封锁了,但那些马贼也被一视同仁,火烧起来,容易救到人。” 顾千秋:“埋了多少火油?” 廖承望:“足够把整个浮月城变成火海。” 顾千秋:“倒也是个手段。只是那些马贼怕火,满上醉可不怕,还有那个‘他’,没有应对方法么?” 廖承望沉默了。 不过想来也是,一群没有灵力的人,加上一群本就是凡人的百姓,能做的相当有限。 到时候把所有地牢打开,城中所有人都闭着眼睛一股脑地往外冲。 接下来的,就看自家祖宗保不保佑了。 顾千秋叹息一声。 顾千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三天之后?” 廖承望说:“三天之后,‘他’会来唱戏。” 顾千秋心中顿生一股不好地预感,然后露出一副牙疼似的表情:“唱的什么?该不会是《鸿蒙生》吧?” 廖承望一惊:“你怎么知道?!” 顾千秋:“……” 顾千秋彻底变成了个绝望的面瘫。 原来不是阵法,而是天赋。 那小傻.逼比大傻.逼还难缠、还恶劣! 和廖承望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顾千秋假装看不见廖承望紧皱的眉头。 顾千秋用平静中带着超脱的语气道:“你还是给我们找张床吧,我们要睡了。” 郁阳泽本来在专心致志地走神。 猛然听到这句,不由:“……诶?” 这矿坑底下条件艰难,但总算是找到个能睡囫囵觉的地方了,顾千秋知足常乐。 这张床是个单人床,还比寻常的略小一些,睡两个成年人就很挤。 还好如今顾千秋身量不高,勉强睡下。 他把外衣一脱,随手裹成个枕头,看见郁阳泽还站在旁边发呆,就道:“你不睡啊?” 郁阳泽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顾千秋随口道:“别嫌弃了,有张床睡不错了。我当初跟老仇云游的时候,桥洞底下都将就过呢。现在的小孩儿就是毛病多。” 完全猜错了他的所有心思呢。 但郁阳泽不可能解释。 说话间,顾千秋已经整理好了床铺,自觉地往角落里一滚,闭上了眼睛。 然等了一会儿,没发现动静。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拍了拍榻,打了个轻微的哈欠,懒懒道:“你不可能在那站一晚上吧?凑活点吧。” 郁阳泽也躺到了踏上。 这张小床真的太小了,两人睡在一起就不可避免地互相碰到手脚。 而且好死不死的,这床板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改的,顾千秋躺上去时还行,郁阳泽这肌肉强健、骨骼硬朗的,一躺下,床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声,而且往里塌陷! 本来睡在边上的顾千秋一下子就滚了下来。 滚进了郁阳泽的怀里。 顾千秋立刻试图撑起身体、往边上睡。 但没找到什么支撑点,刚努力回去,又立刻滚回来了。 随后不出意外地梅开二度。 又滚进了郁阳泽的怀里。 此时,就连顾千秋这个向来神经大条的,也感受到了一丝名为尴尬的氛围。 顾千秋没话找话地问:“呃……没挤到你吧?” 郁阳泽:“……没有。” 顾千秋生平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266章 这人憋了半天,来了一句:“要不……我去睡地上吧?” 郁阳泽:“……” 但顾盟主说了之后,也没动弹。 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 而且这次因为离得近,所以更加清晰。 角度刚好,顾千秋贴在郁阳泽颈间,落了个很舒服的姿势,他有点不想动。 然后……然后姓顾的忽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觉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娘的,都是大男人,睡一觉怎么了? 之前也不是没跟仇元琛在一张床上睡过! 老子的徒弟,老子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就睡!偏睡!非要睡! 总之,找了一大堆论据之后,顾盟主一跺牙、一咬脚,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太累的缘故,他真的慢慢睡着了。 郁阳泽照例醒着。 不过这一次,不用他故意去碰顾千秋的手腕了,因为离得太近,他可以在颈间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 滚烫的血液流过血管,勃勃生机。 第128章 郁阳泽静默地凝视他。 与性格迥然,姓顾的睡着了很安生,小小的一只团在那里,基本不动弹。 地底下温度低,他们贴得太近了。 但郁阳泽的非分之想浅尝辄止,他不需要其他念头。 就这样也挺好的。 顾千秋在迷糊之间,感觉有人在看他。 却因为气味、温度、姿势全都太恰到好处,没清醒过来。 第二日,顾千秋醒了。 不过眼见郁阳泽还睡着,他就没太动弹,打了个舒适的哈切。 殊不知,他气息改变的一瞬间,郁阳泽也醒了。 只是察觉到视线,郁阳泽没敢睁眼。 好久没睡得那么舒服了,顾千秋趴在他身上,走了会儿神。 他罕见的什么都没有想。 不过没多久,外面响起叮叮当当的人声,两人只好起身。 郁阳泽不着痕迹地偷看他。 冷不丁,顾千秋忽然开口:“我感觉昨晚有人在偷看我。” 郁阳泽:“!” 随即,顾千秋又把自己给否了,随口道:“应该是太累了的缘故。你睡的怎么样?”他揉了揉脖颈,又伸了个懒腰。 郁阳泽:“尚可。” 顾千秋下了床:“你可别勉强。感觉还有两个晚上得睡呢。” 郁阳泽:“不勉强。” 这时,秋珂忽然从门口进来,手里端着一份殷勤的早点。 “哎呀,两位大人刚好醒了,正好,该用早膳了。” 秋珂端来的只是两个馒头、一碟小菜。 可见地底下的条件不好,存粮确实捉襟见肘。 顾千秋昨夜就饿了,只是没好意思跟廖承望开口──他多少是个修仙的,总不好跟凡人抢饭吃。 可端东西来的人是秋珂。 怎么看都像是其中有诈的样子。 “别客气啊。”秋珂还在热情地张罗,“尽管吃、尽管吃!” 顾千秋:“……” 顾千秋:“你是谁派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秋珂只纠结了一瞬间,就凑到了顾千秋面前。 昨天还僵的关系在瞬间瓦解,她无视了郁阳泽冰冷的视线,亲昵地压低声音问:“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吧……我有一件事,想请顾盟主解惑。” 顾千秋:“没什么好解的,我不认识你,东西端走!” 郁阳泽却已经把馒头拿起来了,还顺便就要赶秋珂出去。 他用实际行动表示:以他们的实力,就算不解,也可以强抢。 秋珂没脸没皮地拽着床腿,那脆弱的小床“咯吱咯吱”地响,好像随时准备一死了之。 顾千秋心惊胆战地把床抢回来:“撒手!” 秋珂道:“是关于阿月的,不是什么大事!盟主大人,我保证!” 顾千秋道:“那你自己回去问她!别来问我!” 秋珂道:“我问过了!她不说啊!” 顾千秋道:“她不说,我就能说了吗?!滚啊!” 两个人掰扯了好半天,郁阳泽觉得馒头有些凉了,递给顾千秋。 他是直接扯了一块送到嘴边的,那么长时间没进食,顾千秋下意识就吃了,白甜的米面,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秋珂幽幽地盯着他:“……” 顾千秋忽生一种心虚,看了郁阳泽一眼。 意思是:看我眼神行事。 如果感觉回答不上,或者此女有疾,即刻逐出门外! 郁阳泽心领神会地微微颔首。 顾千秋咳了一声:“好吧,你要问什么?” 秋珂完全没有形象可言,维持着那个坐地上的姿势,像个小狗似的凑近顾千秋的膝盖,目光灼灼:“那个瓷瓶装的什么?” 顾千秋:“啊?” 他甚至顿了一下,才想起来那东西。 昨天跟着那群马贼进城,一开始是为了投宿酒楼,后来又看见那蔡哥挂在腰间的白瓷瓶,于是他直接笃信殷凝月在这里。 后来,秋珂插科打诨把东西拿回去了。 还以为她知道。 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顾千秋问道:“阿月没跟你说啊?” 秋珂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想爆发:阿月也是你能叫的? 第267章 但她又硬生生忍住了,露出个灿烂讨好的笑容:“这不是没来得及嘛。阿月现在病着,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好不好?” 顾千秋似笑非笑。 但他逼装到一半,一块馒头又递到了嘴边。 抬眸,郁阳泽神色无辜。 有点怪。 顾千秋把馒头接过来,嚼吧嚼吧吃了。 秋珂眨眨眼睛,拽上他的裤腿,歪着脑袋卖萌:“盟主大人?” 顾千秋想踢她一脚,忍住了。 但郁阳泽没忍住,他脚下微动,秋珂就迅速躲开了。 顾千秋默默整理好自己的裤腰。 顾千秋皮笑肉不笑:“你知不知道,同悲盟弟子见我,要提前三天沐浴更衣、焚香熏炉、斋戒三日?你刚刚拽我那一下,够你判个十年禁足思过的?” 秋珂说:“知道知道,等回去我立刻就以头抢地,撞死我自己。” 顾千秋彻底对这人绝望了,麻木道:“那是骨灰。” 秋珂和郁阳泽都静了一下。 那是胡小莹。 曾经挂在梁上,顾千秋帮殷凝月带下来的姑娘。 秋珂短暂的愣怔之后,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谁的骨灰?他们什么关系?为什么阿月要一直带着他的骨灰?” 顾千秋:“……” 顾千秋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喜欢她啊?” 谁料,秋珂就乐呵呵地接了:“是啊。” 顾千秋:“……” 顾千秋:“早知当初……” 秋珂没礼貌的把话茬接回去:“当初可多亏了顾盟主大人,小女感激不尽,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愿结草衔环……” 她一张嘴就没个把门,连珠炮似的。 但同时,她眼中闪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杀意。 ──她并不对顾千秋有看法、也并不暴怒怨恨,她只是单纯的想杀了他。 郁阳泽忍无可忍,侠骨香剑鞘横在两人中间。 秋珂还是乐呵呵的:“干嘛?动手啊?” 她居然也不怵,翻手就将杀生也横举了起来,表示奉陪。 顾千秋“嗯?”了一声,将小徒弟拉回来,拽到身后藏好。 “告诉你也无妨,那是她的好朋友,叫做胡小莹。往事惹人伤心,不必多问。”顾千秋用下巴指着门外的方向,“看见你就烦,以后别来了。滚吧。” 秋珂浑然当作没听见后半句,乖巧懂事地:“好嘞盟主!” 她的身影消失在坑道外。 顾千秋被气得笑了一下,道:“同悲盟居然也会出这种人。” 他曾经以为,出尹旌已经算倒霉催的了。 郁阳泽道:“把她赶出去。” 顾千秋扭头看他:“虽然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身为同悲盟所有弟子的大师兄,难道不应该友善宽容一些吗?” 郁阳泽又拿起个馒头:“要么?” 秋珂一共就上供了两个,刚刚已经被他消灭掉一个了,现在那个应该是属于郁阳泽的。 郁阳泽道:“我不饿。” 顾千秋看他年轻气盛身体好、又是辟谷了的修为,应该是真话。 但顾盟主又不好意思,只好含蓄道:“掰一半吧。” 郁阳泽掰了一半,递给他。 顾千秋还坐在床上,一条腿随意抻着,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是个没形没款的姿势。 并不是太精细的馒头,口感挺糙,也不甜算甜,但是细细嚼起来,有一股独特的粮食味,还不错。 郁阳泽知道,以顾千秋的脸皮,是不会再接受他这半个的,于是也咬了一口。 他没尝出什么味道来,只看着顾千秋。 似乎有些没睡醒,顾千秋又打了个不明显的哈切,吃东西很慢,嚼一下要想一下似的,像个懒懒的猫。 他的动作也是很随性的那种,却就是自带一股别人无法模仿的意味,非常自由。 顾千秋一边嚼一边发现了郁阳泽的目光,问:“看我干什么?” 郁阳泽低垂下目光。 顾千秋问:“怎么又不看了?” 郁阳泽又抬眸。 顾千秋道:“谁让你的看的?” 郁阳泽又低下头。 瞬间,顾千秋忍俊不禁,道:“你这人……怎么那么听话啊?好可爱啊!” 郁阳泽:“……” 郁阳泽耳朵尖尖一红,没敢接话。 顾千秋迅速把最后几口咽下去了,拍手起身:“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毕竟这么困难的条件下,还给他们找了一张床、上供了两个馒头呢。 地底下四通八达的,顾千秋不太识路。 走没几步,忽然看见个熟人,就直接上手抓了。 “诶,你怎么在这里?” 面前站着第五程。还是一副消沉模样。 他五官长得相当漂亮,就算现在灰头土脸的,也自带一股“要碎掉”了的美感。 旁边有人解释:“原来是跟着你们来的。秋姐说,现在最后的时机,谁都没资格休息,他是来帮忙的。” 赖床到现在的顾千秋:“……” 理直气壮的郁阳泽:“。” 怎么感觉秋珂在点他呢? 顾千秋为了找回面子,道:“其实我觉得你们那个火油计划很不靠谱。” 那个人:“诶?” 第268章 顾千秋冷静分析:“既然你们说的那个‘他’如此厉害,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你们这么多人在城中活动?” 那个人:“啊!” 顾千秋:“……” 给的反应太大,太捧场,反而有点奇怪呢。 第129章 刚巧这个时候,廖承望带着人路过。 顾千秋抛开身后的人,追上他:“这位少侠,你们要去哪儿?” 却不知为何,这领路的少侠比昨日热络多了,堪称笑容满面地回答他:“噢,我们制定一下计划,晚上的时候要出门看看情况,每日惯例。” 顾千秋:“……” 郁阳泽:“诶?” 这少年虽长得不丑吧,但跟仇元琛一样,是正义凛然、不怒自威的那一卦。 如此春风满面地笑起来…… 还挺瘆人。 只好在顾盟主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见过,此时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噢,我们也去。”顾千秋一扯郁阳泽。 不知为何,此言一出,廖承望身后的其他人似乎都有些犹豫。 只有廖承望本人喜出望外,点了点头。 顾千秋跟郁阳泽凑了个开会的热闹。 只可惜,无论是在同悲盟、还是在矿坑里,姓顾的都开不了大会。 他们虽然坐在桌前听讲。 但顾千秋假装了不到一刻钟,就走神了。 他先是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忽觉有人在偷看他,四下一望,抓住了郁阳泽。 郁阳泽微微垂眸,避开视线。 廖承望正带着人滔滔不绝地展望未来,顾千秋不好直接开口,感觉莫名其妙。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顿绝不对。 不是,不是郁阳泽在看他。 两人这次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但顾千秋对小徒弟的目光已经十分熟悉了。 虽然还是不能用语言准确地描述。 但顾千秋能分辨出来。 不是郁阳泽在看他。 左右无事,顾千秋就当场开始审视所有人。 虽然已经死了十年,但顾盟主余威仍在。 会上的不少还是肉体凡胎,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顾盟主眼光一过,所有人噤若寒蝉。 郁阳泽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了他的情绪,身体微微前倾,于是压迫感就更足了。 他们纷纷怀疑起人生来,面面相觑。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反而意外,莫名其妙:“干嘛?” 郁阳泽:“……” 顾千秋也直起腰来,严肃,皱眉:“难道你发现了什么?他们有问题?” 郁阳泽:“……” 气氛已经到这了。 要不然,把这些人都抬走吧? 廖承望前所未有地紧张了,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要冒出冷汗似的。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是个乌龙,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拽着郁阳泽就走了: “我忽然有点事,先走一步。今晚你们要出门的时候,来通知我们一声就行。” 走到外面坑道里,四下无人了。 郁阳泽问道:“师父?” 顾千秋分析道:“我感觉有人在偷看我,不是错觉。之前我本来以为是你,但后来又觉得不是。你看我的目光不是那样的。” 几乎都没有缓冲时间,这两句话将郁阳泽砸得昏天暗地、七荤八素、耳朵嗡嗡的,啥都听不见了。 什么叫“我本来以为是你”和“你看我的目光不是那样的”! 顾千秋全部都知道! 但顾大盟主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从前世到今生、从弟子到盟主,普天之下,看他的人还少了么? 他站在这个位置,不看他的才奇怪吧! 顾千秋道:“不行,我还是有点在意。”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完全就看他要不要追究——顾千秋觉得那眼神熟悉而粘滞,刚好无事,细查到底! 于是顾千秋一把抓起郁阳泽,道:“我们回去看看。” 今早睡觉的地方,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 郁阳泽猛然被握住手腕,那触感猝不及防,一下顺着皮肤入侵到内脏,浑身都颤了一下。 顾千秋回头,皱眉:“你怎么了?” 郁阳泽拿出此生的冷静,道:“没有。” 两人一起回到之前的那个房间。 虽说是房间,但只是一条坑道的尽头,连个门都没有。 床就摆在那里,和早上别无二致。 郁阳泽还是有些慢半拍的样子,顾千秋嫌弃地把他丢在一边,自己开始到处找。 不过这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顾千秋看了一圈,他们的脚印,凌乱的床铺、秋珂在地上划过的痕迹,萦绕的灰尘霉味…… 他忽然发现了角落里的半个脚印。 那边靠墙的位置堆了一些杂物,而且并不在必经之路上,他们昨夜和今早都没有靠近过那里,却有半个脚印。 谁的? 郁阳泽也走到他身边,微微蹙眉。 顾千秋问:“昨晚,你发现有人靠近了么?” 郁阳泽答:“没有。” 这才是比较吓人的点。 以郁阳泽的修为,如果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到这个程度,那么直接在睡梦中宰了他们,也不会是难事。 郁阳泽道:“会不会是之前留下的?” 第269章 顾千秋蹲在那脚印面前,用手撑着下巴,无奈道:“这个地方灰尘较大,一两天的时间就能积得很厚了,但你看这个,很新啊……” 郁阳泽站在他身后。从这个角度,看见顾千秋的头顶。 是个非常新奇的视角,感觉顾千秋小小的一只,有些……可爱。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 罪过,罪过。混账,混账。 “嗯?”顾千秋不满地回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郁阳泽冷静道:“我没感受到。” 顾千秋轻轻瞪了他一眼,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倒是感觉有人在偷看我。还以为是你失眠呢。” 郁阳泽:“……” 这一茬怎么还没过去! 顾千秋审视他:“不过,你最近为什么老看我?” 郁阳泽:“……” 该不该告诉师父,其实一直在看,只是他最近才发现。 那必然不能开口,于是郁阳泽开始装死。 顾千秋看他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就知道这孩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面对自家都不能开朗些,出门也难大大方方的。 忽然,顾千秋神色一冷:“谁?” 随着他的目光,郁阳泽看向矿道外的一道身影。 是东蓝。 他还是缩着脖子、眼神飘忽、靠着墙无声地挪过来,被问了也不敢说话,属于那种看着就烦的唯唯诺诺。 虽然东白也不讨人喜欢。 但对比他这个哥哥,东白简直能算万人迷了。 顾千秋皱眉,气势未减:“来做什么?” 郁阳泽悄无声息地挪步上前。 虽然他并没有拔剑,看起来手就正常地垂在身侧,可只要一个字不对,侠骨香立刻就会送他去见阎王。 东蓝低着头,卡了半天,才道:“廖哥让我来叫你们……” 顾千秋心中明了白了。 廖承望估计是看东蓝和他们早就认识,特意选的他。 只可惜这小孩没做贼也心虚,靠近来,差点被顾千秋下令搞死。 郁阳泽微微侧目,等待顾千秋的指令。 顾千秋“噢”了一声,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将地上的那半个脚印给抹去了,那里的灰尘变得一片混乱。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东蓝似乎也有点怕人,无声应了,快步离开。 直到人影彻底消失不见, 郁阳泽低声问:“他有问题?” 顾千秋冷笑:“有大问题。” 当初见东蓝的时候,这少年虽有些痴傻,却不至于如此怕人。 且他痴傻的缘故,大概率是因为被满上醉给控制了。 而由他从离恨楼出现在这里。 便大概可得……这大概率已经不是东蓝了。 顾千秋叹息一声。 为东白叹的。 这兄弟俩,当时一个要救一个,却结果不尽如人意啊。 郁阳泽还是用寻常的目光看着顾千秋:“杀了他?” 顾千秋微微摇头,似笑非笑:“看他唱戏啊。” 郁阳泽点点头:“哦。” 顾千秋补充道:“我倒要看看,这变态为什么偷看我们睡觉!” 郁阳泽:“!” 还好这里没人,不然这话也太容易引人误会了。 两人回到廖承望那边。 廖承望正带领人整理东西,做最后的交代。 每一次出门,他们都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见到他们,廖承望又露出一个标准的、毫无感情的微笑。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努力了。 但就是天生了一副阎王相啊! 但现在顾千秋看谁都怀疑,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廖承望大概也觉得自己的八颗牙齿露在外面有些冷,懊恼地收敛了笑意,道:“你们下午没开会,就跟着我吧。……小心些。被发现了的话,会害死很多人。” 顾千秋颔首。 虽说小心谨慎确实十分重要,但顾千秋也坚信,他们这些行动,城中的满上醉都知情。 她堂堂天碑无上、又来头巨大,没道理能被几个小孩儿和凡人蒙在鼓里。 只为什么不将这些小虫子清扫干净。 大概还有她自己的考量。 还需得小心为上。 他们走的是城中小巷,两侧都是高墙,悄无声息。 其他人都散了出去,像是小虫走向四通八达的黑夜,消失不见。 今晚月色还很迷蒙。 路上,廖承望指了几个位置给他们看。 “都是花蝶教的监牢。浮月城中,大概有二十余个。” “这么多?” “其实不算多,现在……现在很多城都是这样。” “嗯?” 第130章 顾千秋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又“嗯?”了一次。 廖承望赶紧打手势,让他小声些。 可什么叫──“现在很多城都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他看不懂的样子了吗? 顾千秋低声训道:“这么大的事,我不信严之雀不知道。” 廖承望就幽幽地盯着他:“……” 顾千秋眯着眼睛,感觉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 廖承望幽幽地问:“你没叫他严盟主,为什么?” “?”顾千秋被气得笑了一下,“你很奇怪诶。天下偌大,喜欢严者甚多,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少。何来如此一问?” 第270章 廖承望理所当然道:“这是规矩。他毕竟是顾盟主所指定的接班人,当今的仙盟盟主。” 听了这话,顾千秋差点没笑出声。 顾千秋:“他是个屁。” 盟主大人一语双关,骂得很是熟练。 顾千秋冷笑:“你那是什么表情?搞得像是跟严之雀很熟的样子。但你连修真界的人都不是吧?今日之前,见过如此多仙修么?” 这话说得还挺不客气的。 按理,以廖承望这种“冷面阎王”的长相和性格,不可能不跟顾千秋翻脸。 但廖承望却对他们格外友善。 这小孩儿静悄悄地盯着他们,看了良久,然后才道:“秋珂说你们是贵人。你们……究竟是谁?” 不知底细深浅,秋珂不会贸然将他的身份说出去。 小狗.逼这点脑子还是有的。 就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算了,还是很讨厌! 不过他们此行去同悲盟,顾千秋也没打算继续隐瞒身份了。 娘的,等见到了仲长承运,他就拼命告状,非得把这些人全都送到阎王殿里去! 此时,顾千秋也大概猜到了廖承望态度忽然转变的原因,旋即起了一点逗乐心思。 顾千秋将郁阳泽拽过来展示,道:“你对修真界的事了如指掌,又怎会不认识他?” 郁阳泽:“……” 郁阳泽假装自己是一棵树。非常配合。 但廖承望这小傻蛋完全没认出来,呆愣愣地:“啊?” 顾千秋循序渐进:“你不认识他,但你总认识他手里的剑吧?” 郁阳泽:“……” 侠骨香被拽起来展示了一番。 但那小傻蛋还是:“……啊?” 这逼没装上,顾千秋彻底变成了个面瘫。 看来廖承望只是书看得多、故事听得多,见识却相当短浅。 顾千秋只好冷冷地翻出了侠骨香剑铭。 那寒铁神兵之上,“侠骨香”三字熠熠生辉,威名赫赫响彻九州四海,直接亮瞎了廖承望的狗眼。 “!”廖承望瞪大眼睛,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原来,秋珂是同悲盟的人!” 震惊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小狗逼是如何骗他的。 但刚刚时机已过,现在装逼也没意思了。 亮明身份之后,顾千秋无语,就想催着他快些走。 但廖承望“啪”地一下就跪下了。 顾千秋:“!” 廖承望对着郁阳泽振振有词:“请仙尊收我为徒!” 然后就是“砰砰砰”地磕头。 你小子,现在就不怕把花蝶教的人引来了?! 郁阳泽第一次见到这个场面,很没经验。 于是他在零点零一秒的犹豫之后…… 抽出了侠骨香。 顾千秋左手按住郁阳泽的手腕,右手拽起廖承望的后领,道:“别磕了。他不要徒弟,我也不要。” 廖承望心痛、震惊、难过。 看起来要碎掉了。 廖承望低声地痛心疾首:“秋珂和我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让我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们。还说你一定会心软的!我……我会努力的!” 顾千秋:“!” 郁阳泽再次把手伸向了侠骨香。 怪不得姓秋的那狗.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疯狂暗示他收徒弟。 所以你丫早都想好了是吧! 但其实归根结底,廖承望的根骨很不错。 顾千秋陷入了短暂的纠结和犹豫。 继而扭头一看。 他的小徒弟歪着头、皱着眉、疑惑讶异的表情,还有那么点委屈和不可置信。 明显也要碎掉了。 两个人像碎冰冰一样,各自安好地碎着。 那顾千秋必然不能选择其他人。 顾千秋立刻义正言辞地表示:“秋珂说错了,机会是留给有机会的人的,你没机会了。” 郁阳泽表情稍霁。 顾千秋受到莫名的鼓舞,再度表示:“而且你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今日必然不敢当狗皮膏药。” 他说得神神秘秘,气氛拿捏十分到位。 可惜廖承望的见识确实短浅,不顾一切地猜测:“你……你是‘明霞照剑霜’的令狐良剑?” 顾千秋:“……” 廖承望:“诶?居然没猜对吗?或者,您是不出世的高手,暂时天碑无名?或者是同悲盟哪门哪派的长辈长老?” 你问得可真含蓄啊!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没完了,顾千秋心累地表示:“算了。你若真想修道,今日浮月城事毕,我会看你表现,给你引荐个仙门。” 廖承望兴奋追问:“五大仙门?” “你这死孩子还挺敢想啊。”顾千秋假装骂了一句,“就五大仙门,他、他们不要的话,就去同悲盟吧。” 廖承望急切而深沉:“我能直接去同悲盟吗?” 顾千秋:“不能!” 顾千秋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现在的小孩儿一个比一个烦人,别废话了,上前面带路去!” 廖承望应了一声,美滋滋地上前带路了。 顾千秋心累地一回首,看见郁阳泽微微蹙眉,站在他身后。 好在顾大盟主已然在无形之中,修炼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 第271章 ──只察郁阳泽的。 现在都不需要经过脑子,顾千秋已经身体力行地上前拉住郁阳泽的手,冷静而坚定地表示:“烦人的不包括你。” 郁阳泽轻轻“唔”了一声:“我知道。” 随即,顾千秋就像完成了个任务那般,瞬间撒手,跟上廖承望。 郁阳泽:“!” 下次不能这么早表示没关系了! 顾千秋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浮月城是梨花庄的辖区,你为什么没入梨花庄?” 以他的天赋,不应该不要啊。 但廖承望表示:“他们邀请我了。我没同意。” 顾千秋道:“哦。”你还真挺挑。 这普通人和仙人之间的区别,不说是隔着鸿沟,至少也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他之前就敢拒绝入道──很有可能就此蹉跎了一生。 大多数人就差那一点的“运”。 廖承望忽然扭头看他,眼神灼灼:“你是谁?” 顾千秋神秘兮兮地表示:“你猜咯。” 但廖承望还没开始猜呢,郁阳泽就走到了他们两人之间。 顾千秋这次是发现他故意的了。 只是,顾千秋刚好乐得不用跟小孩交流,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 他们今日出门,只是为了看看情况。 那满上醉的天命霸道,倒也不是完全的坏事。 他们这些人没灵力了,那些马贼也是半斤八两。 连廖承望这种没修炼过的普通人,都能出来察看情况。 几人顺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又顺着房顶走了一会儿,月色暗淡得都看不清人的轮廓,几步之外,一团模糊雾气似的。 忽然,郁阳泽拉住了顾千秋和廖承望。 廖承望刚想悄无声息地跳到下一幢房顶上,半空被拽了回来。 他也没气,无声无息地随着两人蹲下,像几只夜行的猫。 他们脚底下,刚好是季府的宅院。 但是院落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廖承望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猛地看向顾千秋! 他用嘴型无声说道:季清光。 顾千秋:“……” 果然,遇见熟人了。 迈步进入这个城之前,他就应该想到的。 但现在并不是出声解释的好时机,况且顾千秋也根本不想解释,遂摆出一副“哎呀,这都被你发现了”的表情。 不过,下一秒,那院中就走进来了几个人。 月光太暗,就看见几个影子。 几人都往暗处缩了缩,仔细观察那些人是谁。 有两三个是明显的马贼的打扮,身上带刀,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如此暗淡月光,居然能看见他们手背上都有只翩飞的蝴蝶。 还有一个穿了件厚重的大氅,说话之前先咳嗽了两声。 “都处理干净了么?”声音也略有中气不足。 但能够看见,他手背上的蝴蝶更加莹润、诡谲、美丽。 顾千秋悄悄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 应该是花蝶教中,一个地位比较高的教众。 但总不至于能和满上醉和傻.逼一个等级。 “先把人带上来吧。”那个人又说,“你,再去请示师父。总不能让大师兄一直落在歹人的手里。” 忽然,郁阳泽悄悄抓住了顾千秋的手,然后在他手心上写字。 笔画并不困难,就两个字── 郎,本。 顾千秋微微皱眉,居然是他。 这浮月城真是人杰地灵、风水宝地。 怎么好的坏的、正的邪的全都来此共襄盛举了呢? 所以郎本说的“大师兄”是第五程。 所谓“师父”,就是项良。 而“歹人”,就堪堪不才正是顾千秋本人了。 第131章 不多时,从门外进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之前那个“头领”。 白日里看着,他还是个普通的匪人。夜里再看,那手背上的蝴蝶翩翩,凶残美丽。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马贼,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来,直奔地牢深处。 头领站在郎本面前,对视了一下。 郎本轻声问道:“没抓到么?” 头领点点头,似真似假地叹:“点背啊。路上遇到的我都杀了,不像有高手的样子。小飞他们白死咯。” 郎本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们在城内。” 楼上被点名的几个人:“……” 头领思索了一下,问道:“啊?那两个小白脸么?有个傻弟弟的那个。” 郎本只答:“他们杀了姓蔡的,跑了。现在估计跟那群人躲在一起吧。” 房顶,廖承望瞪大眼睛:“!” 顾千秋就看他。 果然啊。人家知道家里有虫子,只是没打而已。道理有些不通。 头领似乎想问些什么,郎本偏开了头,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头领就冷笑了一下。 这时,刚刚冲进楼下的人又都回来了。 他们将一群人都聚集在院子里。 就算现在人人平等地被限制了灵力,但有些人打眼一看其行为动作,就知道只是普通百姓。 他们要做什么? “老大?”有人请示头领。 那头领却也不答,似笑非笑地看向郎本。 郎本表情有瞬间的挣扎,但最终却只平静地垂下目光,道:“动手吧。” 第272章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像冷水入了油锅,院内瞬间就炸了,笑声和哭声混成一团,响彻云霄。 “哈哈哈哈哈哈……该着谁死!” “不、不要杀我!别杀我!!!” 顾千秋看了郁阳泽一眼。 郁阳泽轻轻摇头。 意思是,当年郎本没那么丧心病狂。 或者可以说,当年他甚至是个好人。 不过作为项良这个狗逼门派内的人,他能是真的好人才有鬼了,肯定是伪装。 廖承望就深深地皱起眉。 虽然知道这城中每日都在杀人,但刚好被他撞见的,还是第一次。 去看顾千秋和郁阳泽。 这两人居然还是不动如山地蹲在那里,悄无声息,像是两尊自古就在的石像。 小院中,有不少人取出了刑具和武器。 还有几个,满院子开始布置,好像将什么东西摆在了四个角上,还拜了拜。 顾千秋他们这个位置不错,但奈何光线实在太差,眼睛瞪瞎了也看不清具体细节,只好作罢。 郎本在原地杵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如梦初醒般,撩开衣袍,就要出门。 那头领站在他身后,道:“不看看么?” 郎本咳嗽了两声,瓮声瓮气地说:“不想闻到血腥味。” 头领三两步绕到他面前,挡住了出府的路,笑得有点凶:“郎哥哥啊,你入教可比我早得多。怎么?皈依教主那么久了,难道还没适应么?” 郎本:“……” 头领继续说:“十多年啊。难道你还在想那盛休?呵呵,可若不是当年盛休将你废了,你前几日就死在不二庄、项良的手下了。摊上这种师父,你还对沧海书院如此情深意重?” 郎本:“……” 他还是不回答,眼神垂下,有种冷漠感。 顾千秋就去瞪郁阳泽。 那一瞬间,顾盟主骤然生出了三分不爽来——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就是觉得,某一瞬间跟郁阳泽感同身受了。 郁阳泽轻轻地执起顾千秋的手,摇头。 顾千秋下意识就往回抽。 但郁阳泽定然是不让的。 两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拉扯起来了。 下一秒,他们俩同时被震惊的廖承望给按住,并用眼神强烈谴责:疯了么!? 顾千秋默默收回手。 郁阳泽似乎还想说。 廊下,头领忽然往前压了一步,用力拽住郎本的下颚,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笑出三分腥味。 “盛休死了。” “第五程也死了。” “项良过几天也要死。” “你的话……就看你今夜的选择了。” 顾千秋听得挑眉。 这人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说错了的? 结果就是郁阳泽和第五程都活得很好! 郎本似乎不想和头领说话,用力拍开他的手,想继续往外走。 头领这次倒没继续阻拦了,只站在原地。 他静静开口: “想清楚些。今夜教主会过来。” 一句话,让郎本定在原地,再挪不动。 房上,几人对了个眼神。 这些被一视同仁了的傻瓜发现不了他们。 但满上醉亲至的话,肯定瞬间就会被抓到——那打起来的话,确实有点劣势。 廖承望就陷入了紧张焦虑的纠结。 现在不走,他们可能就搭在这里了。 但若走了,下面那些人怎么办? 不过,顾千秋却不是很紧张。 今时不同往日,一日强过一日,顾盟主已经支棱起来了! 看两人还是不动如山地趴在那里。 廖承望也趴了回去。 好吧,死就死吧,也算是死得其所! 真英雄就应该为百姓捐躯! 头领心情极好地上前,拉住了郎本的胳膊,走回人群之中。 “不要如此抗拒嘛。其实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人尽皆知。花蝶教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而存在的,教主把我们聚集在一起,我们要接受彼此的同类。” “……” 院中,刀已经磨好了,刑具寒亮。 人群已经嚎哭得有些累了。 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监禁让他们看起来失了基本的体面,无论曾经是仙门弟子、还是普通百姓,穷的富的,一视同仁。 这些人跑不掉。 就算顾千秋当场把院中的马贼都给宰了,那道城门,他们也出不去,更何况,世界均是如此,哪里还剩栖身之处? 这时,顾千秋猛然回头。 几道人影朝着他们无声、快速地靠近。 为首的那个,是秋珂。 而她旁边,居然是殷凝月。 跟殷凝月短暂对了个眼神,顾千秋又狠狠瞪了秋珂一眼,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看她了。 几人都有些身手,悄悄蹲在旁边。 顾千秋用嘴型问:“为什么过来?” 殷凝月答:“你们太久没回来。” 秋珂想插话,但是不能出声、不能有大动作,她只好作罢。 这里一下子就多了很多人。 就算月色再不明朗,这里也有些奇怪了。 顾千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先回去。 殷凝月微微摇头,道:“五成。” 第273章 她的意思是,自己的修为还剩五成。 虽然她本身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但现在这个情况,天塌下来,也该由她顶着。没办法。 顾千秋就试了一下,然后骄傲地表示:“十成。” 所有人震惊。 他们不免都下意识试了一下,结果不变。 郁阳泽也试了一下,他大概剩一成,动手肯定会吃亏。 所以……为什么有如此差异? 就在这个时候,院门口出现了个女人。 女人着白衣、踏青屐、散着头发,像个女鬼似的飘进来,手背上一只彩色蝴蝶,差点就像这夜幕中的彩虹霞光。 所有人都给她下跪行礼。 花蝶教的人自不必说,那些站着的俘虏们也被一人一脚,全踹着跪在地上了。 “参见教主!”他们齐声道。 郎本也跪下了,大氅拖地,看不清神色。 但他身边的头领却露出虔诚而狂热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盯着满上醉的裙摆。 满上醉环视了一圈,然后“扑哧”笑了。 “卫致啊卫致。”她一边笑着摇头、一边说,似乎很无奈,“我该怎么罚你好呢?” 被称为卫致的头领虔诚地说:“若我有罪当死,今夜即刻便为您付出性命,绝无怨言。但请教主明示。” 满上醉莞尔:“哪里就死与不死的?在你眼中,我难道就是那种苛政猛虎之人?都起身吧。我不怪你、不怪你们。” 顾千秋心中一动,打了个手势。 其他人立刻往后退去,掩入更深的夜色。 下一秒,满上醉就扭头看向这个方向,准确无误地盯住了顾千秋。 短暂的僵持之后,满上醉问:“来都来了,不出来与我叙叙旧么?” 其他人瞬间紧张起来,摸上自己的武器。 郁阳泽蹙眉,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又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别动,他则一纵身,跳下了房顶。 顾盟主动作非常优雅,轻盈落地,都比不上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淡定地掸了掸袍子,往前走了三步,也端出一个笑来:“好巧啊。满教主。” 有一瞬间,两人的笑意几乎是一样的。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间,又迥然不同。 卫致瞬间脸色一变,杀意蔓延。 今夜他为了跟郎本说话,居然大意至此! 顾千秋对他礼貌地欠欠身,看着满上醉,状似无奈道:“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啊?满教主,怎么屈尊降贵,到这里来了?” 满上醉莞尔,居然还真给他解释了:“主要是命想来。他非要说这里是风水宝地,有故人的痕迹。我嘛,无所谓的。” 顾千秋忽然眼角一抽。 嘶,那傻.逼,不会是因为……我吧? 那他娘的也应该到同悲盟去啊! 满上醉欣赏到了他这小表情,笑意真切了一些,盈盈的,居然有些美丽。 第132章 满上醉兀自欣赏了一会儿顾千秋的表情。 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她忽然很礼貌地欠了欠身,温和道:“你走吧。” 顾千秋微微挑眉。 满上醉顿了一下,继而解惑:“我不会杀你的,不然命肯定要生气。回去吧,今夜我当作没有见过你。” 这哪里是礼貌,这简直是谦逊。 这若是个其他人,也就算了。 偏偏是来历不明、野心极大的满上醉。 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走吧。这不是诡计。”满上醉轻叹,又重复解释道,“就像上一次,我也没有动手。” 顾千秋立刻就想起来了。 上次在不二庄,那狗.逼将他带入一个诡秘的幻境之内。 他好不容易反杀了,找路出去的时候,看见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还以为是重伤之下的错觉,没想到,是真的。 又顿了顿,满上醉幅度很小地上下打量他,思索,然后开口: “命和他总是爱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总是轻易地被你这种人吸引目光。……其实我也很难理解。” 满上醉有些无奈,轻轻叹息。 顾千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呵呵。” 满上醉又道:“不过。你确实很特别。你的灵力还剩多少?十成?为什么没有被我的天命影响到?” 顾千秋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但顾千秋面上端出神秘而和善的笑意:“山人自有妙计。满教主,多出门走走、四处看看,也许对你有好处。” 满上醉忽然笑靥如花。 此时,房顶上是紧绷的郁阳泽等人,院中是神色虔诚的教徒和无比恐惧的百姓,所有人的大气不敢出,唯有她兀自笑得花枝乱颤。 “好啊好啊。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只是有些意外罢了。”满上醉笑完,认真地说道,“我忽然对你有兴趣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顾千秋道:“不才不才,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同悲盟令狐良剑是也。” 满上醉道:“我信你个鬼。” 两人这种没营养的话题持续了半天,唧唧歪歪、你来我往,一时间也没有打起来的意思,看得周围人那叫一个着急上火。 顾千秋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此时不动手。 现在这个情况,不打起来还则罢了,一旦动手,肯定是昏天黑地,指不定还要将同悲盟的小辈们都害死。 第274章 可是面前,还有很多百姓…… 满上醉轻轻摆手,道:“你没受我的天命影响,命会很高兴的。期待你与他相见的那一刻。今夜我还有事,你快走吧。” 顾千秋忽然问:“真这么好?” 满上醉道:“是啊,我人美心善。” 顾千秋再道:“那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满上醉道:“别说。” “既然你这么热情,那我也就不客气地直说了。满教主,您既然都让我走了,肯定也不会介意我把那些人也一起带走的吧?” 顾千秋指着那一群聚在院中、瑟瑟发抖的百姓。 “谢谢谢谢,您可真是一位人美心善的教主,放心,回去之后,我每日晨昏定醒地为您礼拜。” 此番,别说是院中的花蝶教教徒了。 就连房顶上的一群自己人都被震惊到了。 如此得寸进尺,你、你他娘的,你是真敢开口啊! 顾千秋顺着杆子就往上爬,趁着满上醉还没反应过来,就往那群百姓走去,真要带着他们出门了。 但下一刻,满上醉……就被气笑了。 “你等等。” “……嗯?” “我不跟你玩这些语言游戏。但人你不能带走。” “……别啊,商量商量?” 这个时候,顾千秋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到尖叫。 下一秒,便有个人直接推开了身侧的百姓和阻拦的教众,直接冲到顾千秋面前,气沉丹田地大喝了一声:“季清光!” 顾千秋足愣了一秒钟,才想起来是喊他的。 没办法,这个名字确实有些久远了。 再定睛一看,那位一夫当关的好汉是位女好汉,还是个熟人。 季少爷的亲娘,季夫人是也。 “季清光。”满上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顾千秋绷着毫无表情的脸,说:“干嘛?” 尽管这个场面十分不对,但季夫人却在瞬间找回了长时间失去的威严,一下子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凌乱的衣服和杂乱的头发都变得凛凛生威起来,指着顾千秋怒喝: “孽子!” 顾千秋:“……”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房顶上,秋珂、郁阳泽一脸震惊,殷凝月默默无言以对,廖承望则端出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叹息一声。 可能他是觉得,时隔多年、母子相认、这般情形、令人唏嘘。 “居然是伯母么?”满上醉惊讶地看着季夫人,“真是冒犯。” 花蝶教天命之下,所有仙修都被贬为凡人,她也不能幸免。 不过即使没有这个,以季家的实力,也确实有些捉襟见肘。 但现在不一样了。 之前可以被任何一个花蝶教教众随意处置的阶下囚,摇身一变,变成花蝶教教主的“伯母”了! 季夫人对满上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顾千秋就默默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别开口,赶紧缩回去。 这里他娘的全是傻.逼!不要靠近! 但季夫人显然会错了意思,柳眉一竖,指着他,尖着嗓音叫道:“你这孽子!去了合欢宗后就联系不上了,是不是攀上高枝了?!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千幸万苦把你送进合欢宗,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么?!” 事情走向很有意思,好像还有热闹可瞧。 如果是普通人。 满上醉肯定觉得烦,弄死了事。 但这是顾千秋。 她便默默往旁边一杵,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热闹。 顾千秋就没忍住,瞪了她一眼。 “若不是命还有事,真想叫他也来看。” “不过……大概他也不会有兴趣吧。”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对季夫人道:“你先回去站好。” 但意料之中的,他就遭受了更尖锐的批评,耳朵都疼。 下一秒,郁阳泽也从房顶上翻身下来,落在顾千秋身前。 他倒是没什么犹豫,直接抽出侠骨香,就想将季夫人捅个一刀两洞,让她闭嘴。 季夫人也是惊弓之鸟当久了,此时一见侠骨香,一下跌坐在地。 顾千秋拦住郁阳泽,无奈道:“ 毕竟是亲娘。” 郁阳泽看向他,歪头。 虽然没说话,但是他眼底清清楚楚写着几个字:又不是我的。 顾千秋再度深吸一口气,道:“来,徒儿,趁着满教主人美心善、大发慈悲,快把咱娘带走。” 郁阳泽察觉到了这胡言乱语的称呼,但还是“哦”了一声。 虽然吧、但是吧、总之……嗯,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 这算承认了他的名分么? 好像有些草率。 但此时,房顶上忽然出现砖块松动的声音。 下一秒,自己人全都稀里哗啦地摔下来了,烟尘四起。 还伴随着几道“廖承望,你要死啊?”的怒骂。 落地那瞬间,殷凝月被离得近的秋珂护了一下,没伤到。 她自己则摔得呲牙咧嘴。 殷凝月半跌坐在秋珂身上,手忙脚乱地要起来,却被躺在瓦砾堆里的秋珂搂了一下腰──秋珂隔着衣服蹭了一下,底下是裹起来了的伤口,已经快养好了,碰着不疼,有些痒。 “……”殷凝月皱眉。 第275章 秋珂眯着眼睛笑,小声说:“别动别动,让我抱一下,我好像看见我太奶来接我了。” “……”殷凝月重重出了口气,也是无奈。 唯有那廖承望摔在最底下,差点被兜头而来的石头砸死,不断发出“哎哟、哎哟”和“小心点,小心点,别踩到我”的声音。 院内的花蝶教众:“……” 卫致心情很差地“啧”了一声。 唯有那郎本,深深皱眉,死死盯着郁阳泽。 卫致发现他的表情,笑了一声,轻声问:“有仇啊?” 郎本不答,还是死死盯着郁阳泽,缓慢思索。 卫致再道:“你没修为没关系啊,叫声好听的,我替你弄死他。” 顾千秋就觉得空气很凝滞,就很尴尬。 那是一种想一走了之让他们爱死不死吧老子不管了的尴尬。 顾千秋一拍郁阳泽。 满上醉便道:“等等。我没让你们走。” 顾千秋的惊讶不似作假:“啊?不是要把我留给命么?” 满上醉道:“你走,其他人留下。” 那边,自己人们互相帮助,从瓦砾堆里爬出来了。 一听这话,纷纷如临大敌地拔出武器,严阵以待。 唯有那廖承望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像条热情的疯狗,拉住顾千秋的袖子就开始疯狂摇晃:“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郁阳泽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顾千秋无意欣赏如此美景,对着满上醉大声道:“等等!这怎么能带的人还少了!” 满上醉比他还大声:“因为我翻脸了!” 下一秒,季府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一道皎洁的光上浮,悬在空中,像一朵待开的鲜花,倒悬笼罩。 “这是最后的机会。你若不走,我就关门了。” 第133章 那朵妖异的花,其实更像是一只蝴蝶。 有无数的色彩聚集在其中,以至于哪一种颜色都很难辨认了,混成一片五彩斑斓的黑。 院中的百姓表情也都很五彩斑斓。 最终都变成锅底一般的黑。 满上醉在这里威名赫赫,说话简直太有用了,就短短几个字,让所有人都崩溃了。 “别杀我!别杀我!”的叫喊不绝于耳。 更甚有者,忍不住出手打了跌坐在地、神思不属的季夫人: “你不是仙人吗?季家以前在浮月城作威作福,你倒是保护我们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而在人群中的季夫人先是失神任骂了几秒,然后瞬间起身,冲到顾千秋面前。 “你爹死了,你还要你娘也死吗?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孽子!” 季夫人完全丧失了初见时的高傲。 拳打脚踢,嗓音尖锐,其声呜呜然,令闻者动容。 如果顾千秋不是挨骂的对象,他也动容。 郁阳泽倒是一如既往的没人性,再看了顾千秋一眼。 只要师父略有迟疑,他就会立刻弄死面前这位。 任何人都如此,不针对季夫人。 她这边拉拉扯扯,占据了顾千秋的左边。 重新滚回来的廖承望竟也是条不屈不挠的好汉,占据了顾千秋的右边。 左边是:“不孝子,不孝子!” 右边是:“师父,师父,收我为徒吧!我是你的狗,我是你唯一的狗!” 郁阳泽直接连环踹! 而且应该不是错觉,踹右边用力多了。 但此时顾千秋已经没工夫理他们了。 因为头顶上的蝴蝶翅膀忽然扇动,即将要把整个季府给笼罩起来。 顾千秋倏然抽出轩辕剑! “就你会翻脸?我也翻!” 寒光一闪,顾千秋已经揉身上前,万军之中,身形若鬼魅一般靠近了满上醉! 这一发难,可谓又准又狠。轩辕剑芒如月落庭院,自下而上撩动,擦着满上醉的下颚和发丝就过去了。 那剑锋锐利得仿若能炸开一切黑暗浓雾,让所有胆敢直面之人十死无生! 满上醉瞳孔猛缩,那一刹那,都没想着还手,下意识就要避其锋芒。 轩辕又灵蛇舞动,在夜空中如浮波流水,诡谲难舍地贴着她而去,直指咽喉! 此势逼得满上醉不得不连退十几步,用右手来挡剑势,顿时伤可见骨,流血如注。 顾千秋轻轻“啧”了一声。 这把剑不太顺手。 若是换了逢春或者霜雪明,甚至只是侠骨香,此时必然已经得手了。 也不知道这女人会不会也无限复活? 满上醉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中骇然如滔天巨浪。 “怎么会?”她表情难看,忍不住直接问出来,“上次我见你才不过十几日,你的修为怎么会精进若此?!” 顾千秋大概试出了她的深浅,比之那个黑衣服的傻.逼,满上醉确实不善与人动手。 于是顾千秋心中并不慌乱。 甚至,顾盟主又端出了个满上醉同款笑意,笑吟吟地表示:“都说了,满教主。山人自有妙计。你别管我怎么修炼的,你就单说修上没有吧。” 郁阳泽在一边看着,震惊分毫不少。 这段时间,两人一直呆在一起,顾某人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晚上睡觉都要比他早两个时辰,哪里来的时间练剑? 第276章 但是一想到这人是顾千秋,又觉得也没那么离谱了。 花蝶教的教众全都涌上来,将满上醉护在最中间,其眼神都有些失焦——跟第一次见面时,那些少年的神态很相似。 顾千秋礼貌地看向那头领:“卫致?” 卫致和其他人一样,并无特殊,也无反应,好像变成了一尊听话的人瓷偶。 只有郎本尚保持着清醒,但他全身心的注意都倾注在郁阳泽身上,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显然也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 顾千秋只好看向满上醉,问道:“看来这就是你的手段了?这算摄魂术的一种吗?” 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满上醉又恢复了之前的淡定——至少表面上是很淡定了。 满上醉就恹恹地说:“不算吧。我跟命不一样,我会的东西比较多,也比较杂。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天赐的手段,不是什么灵力禁止和摄魂术,而是……我的名字。” 在场的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唯有顾千秋听懂了。 这骤然冒出来的一对男女: 命。运。 顾千秋问:“所以他才会一直复活?” 满上醉表情更恹恹了:“是啊,他无论怎么折腾都死不了,我可不一样。”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来。 “我是个很惜命的人。季清光?是这个名字么?算了,随便吧。” “你不是要带他们走吗?我拦不住,也犯不着。请。” 又是峰回路转。 顾千秋打了个手势,殷凝月等人迅速带着百姓退了出去,远离满上醉。 “不翻脸了?”顾千秋路过时,故意问。 满上醉站在路边,笑得很含蓄,小声地说:“不翻了。翻不过你。”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审视她的表情。 总感觉这女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是的,只是“他”。 顾大盟主已经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知——有些人大概就是天生的吸引变态。 所有人先出去,顾千秋最后走,在他迈过门槛的一瞬间,满上醉忽然开口说道:“你喜欢听戏么?” 顾千秋笑了一下,淡淡道:“一般吧,不怎么喜欢。” 说完,他迈步出去了。 郁阳泽站在门外等他,两人对视一眼。 郁阳泽的眉心微微蹙起,眼神深刻,在月色下又有些晦暗。 不知是不是姓顾的平日里亏心事做了太多,此时见到郁阳泽的目光,都没思考的,就立刻很熟练地滑跪了:“你听我解释!” 郁阳泽:“诶?” 顾千秋:“……等等,不对。” 郁阳泽:“解释什么?” 顾千秋:“……不解释什么!看路!快走!” 他方才走出一步,所有人都冲上来围着他,什么眼神都有,如狼似虎的。 但面对这一群鸟人,顾千秋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顾盟主先是对准备撒泼发疯的季夫人说:“敢出一点声音,割了你的舌头!” 季夫人:“!” 然后顾盟主一扭头,对着要上来抱大腿的廖承望说:“看什么看?你也一样!” 廖承望:“!” 接着,顾千秋冷冷地环视一圈。 其他人:“!” 所有人都假装自己是个哑巴,缩回去了。 只有秋珂勇于违抗顾盟主的命令,追在殷凝月身边嘘寒问暖:“是不是刚刚扯到伤口了?有没有事?疼不疼啊?” 殷凝月并不搭理她。 郁阳泽在一边仔细观察,然后就很不屑。 虽然他也没谈过恋爱、没结过道侣,也能看出来秋珂此时问的简直是废话,就跟让人多喝热水一样无语。也难怪她赢不到芳心。 顾千秋耳朵一动,立刻问道:“嗯?刚刚伤到了?有没有事?” 殷凝月温和地答:“无事。” 顿了顿,她又微笑着开口:“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真不愧是……” 顾千秋抬手,道:“诶!打住!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有没有别的啊?” 殷凝月:“诶?” 顾千秋继续道:“比如说,‘真不愧是我殷凝月的朋友’或者‘真不愧是我的室友’什么的?” 殷凝月短暂地愣了一下,不禁莞尔。 不过其实,就算后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也再很难生出距离感了。 这个人的形象太过生动了,无论他是“季清光”还是“顾千秋”,无论身份如何变幻,其本质,都是当初在合欢宗见到的那个少年,一如既往,初心不变。 秋珂忽然插话:“这辈分不对吧?” 当然,并没有人理她。 廖承望不知何时悄悄蹭到了秋珂身边,目光灼灼地盯着顾千秋的背影,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秋珂:“?”你怎么才知道? 廖承望再把声音压低三度,神秘而又洞悉一切地说道:“他是……离恨楼主,仇、元、琛。” 在偷听,准备随时暴起,将他一脚踹死的郁阳泽:“……” “——诶?”廖承望被撞了一下,郁阳泽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快步路过。 廖承望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敢怒不敢言,又看向秋珂,用眼神表示:我都知道了。 “……”秋珂双手环胸,“了不起,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277章 廖承望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惊讶、不必声张:“轩辕神剑,我认识。” 秋珂毫不犹豫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郁阳泽追到顾千秋身边。 顾千秋还在和殷凝月说话。 郁阳泽走了一会儿,悄悄伸手拉住顾千秋的袖子。 但很短暂,他又松开了。 不过这个行为已经足够引起了顾千秋的注意力,他虽还在和殷凝月说话,但已经下意识地隔空做了个拍的动作。 郁阳泽不明显地提了一下嘴角。 随即心满意足地跟在顾千秋身后,就像往常一样,亦步亦趋,从不远离。 第134章 顾千秋琢磨了一下季府这事儿。 今夜这么大的动静。 但那狗日的男人没来。 那唱戏的小孩也没来。 满上醉走的时候,还给他留下一句“喜欢听戏么?”,构成了赤.裸裸的威胁。 真是奇也怪哉! 顾千秋问:“他也是花蝶教的?” 郁阳泽答:“花蝶教是他的吧。” 顾千秋道:“说得有理。” 郁阳泽道:“嗯嗯。” 顾盟主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 他一回头,就看见身后跟着的一长串小尾巴:“?” “你们跟着我干嘛?” “啊?”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顾千秋不满地看向秋珂,瞪她一眼。 秋珂耸耸肩,表示无辜。 随后,顾千秋又温和地看向殷凝月:“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阳泽再逛一会儿。” 秋珂插话:“去哪儿?” 顾千秋差点没翻个白眼:“当然是爱去哪儿去哪儿。难道你还要跟我一辈子?” 说完,顾盟主拽着自己的小徒弟加快脚步,消失不见了。 还剩下的人就等着殷凝月拿主意。 他们都是一副大难不死的样子。 但神情之中,又有暗淡的、深切的对未来的迷茫。 谁都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长夜还没有过去。 顾千秋带着郁阳泽绕了一下,又绕回到了季府之外。 两人理直气壮地蹲了墙角。 然后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失魂落魄的郎本。 郎本:“!” 郁阳泽捂着他的嘴,拖进巷道里,又绕了几个弯,四下寂静。 郎本被丢进墙角里,摔倒在地上,大氅落地,才发现他瘦得已经脱相了,是一把骨头架子支撑起来的身体。 顾千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们……还没走吗?” “怎么?这地儿是你家的么?” “你难道不怕……” “诶,我都敢这么做了,我还怕什么?” 顾千秋笑眯眯地问:“我问,你答。……项良在哪里?” 郎本绷着一张脸,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冠,找回仪态。 顾千秋给了他一脚:“我耐心有限。我说,项良在哪里?” 郎本死死盯着他,还是不答话。 项良在这里,那满上醉和颜子行应该就也在。 就算顾千秋不管那千年的老鬼,也得捞一下不二庄的小师叔啊。 顾千秋打了个手势,郁阳泽抽出侠骨香,剑光寒芒一动。 郎本就看向了郁阳泽——那神情,如厉鬼。 想来,如此近的距离,他就算看不出其中千秋同悲剑式的变式,也肯定能认出来沧海书院项良的心法。 这个人的身份是如此呼之欲出。 所以郎本的神态是如此难以描述,即悲愤又悲哀。 但郁阳泽根本不为所动。 他只需要顾千秋一声令下。 顾千秋给了郁阳泽一个眼神。 郁阳泽立刻心领神会,蹲到郎本面前,靠近,低声:“郎师兄……” 郎本的瞳孔微微一动,恐惧无比。 郁阳泽问道:“郎师兄,你知道项良在不二庄做了什么吗?” 郎本:“……” 郁阳泽将侠骨香贴到他颈间,寒光刺骨,锐利惊人,问道:“你说,项良喜欢你吗?他会听见你的求救吗?” 顾千秋就抄着手在旁边欣赏。 从来只见小徒弟柔顺温和、人美心善。 没想到演起戏来,也如此可圈可点。 郎本忽然神色一厉,反问道:“那你呢?盛师弟,你师父会喜欢你吗?” 顾千秋直接在旁边接话:“少问他,他师父可喜欢他了。” 郎本恶声恶气:“你又是谁?” 顾千秋:“?”合着你没认出来啊。 郁阳泽不愿意再跟他废话,冷声道:“我数三声。不说的话,杀你了事。” 原以为,他对第五程就已经够不客气的了。 没想到对比郎本一看,之前郁阳泽简直能算温良恭俭的。 郁阳泽真就开数了:“三、二……” 顾千秋默认了。 当仙盟盟主的人,无论看起来多温和,哪有心软的? 郁阳泽数出最后一个数:“一。” 他一转手腕,侠骨香毫不留情,横着就要切下郎本的脑袋。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忽然,黑暗之中有一道如豹如虎的影子,飞身直扑,直接扑倒郎本,而侠骨香追着身影的动态而走,飞溅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第278章 但那黑影显然也不是善茬,错身而过的瞬间,居然不畏侠骨香的剑式,从口中吐出一道寒光暗器,直指郁阳泽! 顾千秋此时反应极快,轩辕剑都没有出鞘,直接去挡——神木做的剑鞘居然应声裂开,像是蜘蛛网般的痕迹布满剑鞘,震得顾千秋虎口生疼。 这轩辕剑虽然是他后来跟仇元琛一起做的仿版。 但也是选了极好的料子。 却被一下子震裂,可见其威力不俗。 两人尚未看清那边的来人是谁,只听郎本一声低低的痛呼。 同一时刻,一道寒芒直奔顾千秋的后脑! 来人居然不止一个,而且隐在黑暗之中,他们居然都没被发现! 但顾千秋此时的处理堪称完美——他连头都没回,缩起脖子,同时甩掉轩辕剑鞘,以一个堪称绝妙的角度反手便挡,即刻发出“当!”的一声,剑却被架住了。 郁阳泽猛地挥出侠骨香,寒芒照亮一瞬的黑夜。 来人没有偷袭顾千秋,反而是稳准狠地拦下另一枚更隐秘的暗器,看向黑暗。 顾千秋回头一看这出手相救的好汉,刚想习惯性地称兄道弟,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人他认识。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正是他的前任——南门明珠是也。 于是顾盟主的笑容瞬间被收回去了,冷硬道:“你干嘛?” 下一秒,顾千秋看见有人挟持着郎本就要往黑暗里退,当即轩辕挥出,截断他们的退路:“这位朋友,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就要走么?” 郁阳泽也是极有配合,同一时间扑向另一侧的黑暗,极快的几声冷铁碰撞的声之后,侠骨香回鞘发出“当”的轻响,他从黑暗中重新走出来,轻声道:“七个人。都解决了。” 这些人偷袭尚可能得手,真面对天碑无上,便很难有还手的机会。 顾千秋不知为何,看见郁阳泽的身影,忽然晃了一下神。 就是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之下,他居然准确地看见郁阳泽站在明暗交界处,月光洒了一半在他身上,少年人好像已经长得比他高了,立如芝兰玉树,气质若寒铁冷光。 但下一秒,那被截住的人就站起身来,道:“啧。真是不走运啊。没想到你们这么能打。” 居然是卫致。 也不知道这马贼首领是什么时候、如何追来这里的。 他手里掐着郎本的后颈,像是拎小鸡似的,神色却又些凝重。 顾千秋笑着说:“来得好。就别走了。” 郁阳泽站在稍近一些的位置,侧身扶剑,随时取人性命。 而这时,顾千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千秋。” 顾千秋这才想起来这倒霉催的,不悦回头:“干嘛?” 南门明珠温和地笑了,轻声道:“别这样嘛,我刚刚才救了你呢。” 顾千秋觉得好笑:“你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了?我需要你来救?” 这一点台阶没给,主打的就是让他下不来台。 但南门明珠显然也不是个一般人,居然稳稳接住了:“我错了。” 顾千秋:“……啊?” 他是少参与了两章吗?怎么完全接不上剧情了? 若不是两人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这个态度,简直像是和好了之后。 郁阳泽猛然回头看来。 短暂的犹豫之后,郁阳泽放弃了卫致,侠骨香猛地朝南门明珠劈下来! 南门明珠被迫退步远离顾千秋,整个地面都震出一道可怖的裂痕。 顾千秋在旁边鼓掌:“砍得好!我早看这些傻.逼不顺眼了!” 郁阳泽:“……” 顾千秋赶紧补充道:“追他的步子!这人练的太极,动时要定中宫,不可能太灵活!打人先打腿!——打脸也行!” 南门明珠:“……” 然就在他们谁也没发现的时候,卫致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 不过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几步居然也没放下郎本,拖着挣扎的人,才不过十几步之外,就被回过神来的顾千秋发现了。 “准你走了吗?”顾千秋现在看谁都火气旺,“把人放下!” 不知为何,卫致好像放松了不少,甚至都能笑得出来了:“我若是不放呢?” 顾千秋表情怪怪的:“不放就真掐死了。” 再一看,郎本之前还在猛烈挣扎,但可能因为卫致太过紧张,手上力气太大,郎本现在已经翻着白眼,在去世的边缘了。 卫致立刻松手,探了一下鼻息,又赶紧输了些灵力。 顾千秋道:“多大仇、多大怨啊?卫大人,不如将此人交给我们,你可以走。如何?” 卫致却忽然扯出一个笑:“干脆我们都别走了。如何?” 顾千秋心猛地一跳,意识到不好。 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脚底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响动,哗啦啦── 所有人再次不出意外地落入了一个陷阱中。 顾千秋:“!” 果然卫致那傻.逼一直要往那边靠是有原因的! 但现在翻脸已经来不及了。 这陷阱埋得很浅,就在地底下的一层。 瞬间落地之后,顾千秋一抬头,头顶上已经像是水波一般迅速合拢了,变成一道暗暗涌动的薄膜,月光还能透进来很昏暗的光。 第279章 一看就很难搞。 顾千秋从地上站起来,摔得离他最近的是南门明珠,还在地上。 顾千秋没有要拉一把的意思,而是斜睨他一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怎么见你就倒霉?你有去看过医师吗?” 说完,顾千秋也没在乎这话的奇怪逻辑,朝着郁阳泽去了。 至于卫致和郎本? 这俩小子仗着熟悉地形,落下来的一瞬间早就没影了! 顾千秋伸出手,郁阳泽哀怨地看他一眼,顾千秋立刻条件反射:“你听我解释!” 郁阳泽搭上了他的手,顾千秋一用力,郁阳泽起身。 然后顾千秋反应过来:不对啊。 自己为什么老是要“解释”? 自己到底有哪里对不起这小子了?! 但郁阳泽并没有追着他要解释,而是充满敌意地看了南门明珠一眼。 那六壬书院的院主大人是如何的人精? 岂能跟顾某人同日而语? 南门明珠立刻就看出了郁阳泽的不轨之心!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锋了一瞬间。 南门明珠:他可是你师父! 郁阳泽:哦。 南门明珠:你当真要将他置于不利之地?! 郁阳泽:……哦。 顾千秋虽没看懂这眼神,却顿觉不爽,一把将郁阳泽扯到自己身后:“你俩眉来眼去什么呢?” 郁阳泽:“……” 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闭一下眼睛: 他不知该痛恨顾千秋多情,还是该庆幸顾千秋无情。 “千秋……”他说。 “诶!”顾千秋直接打断,“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但你先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放心,我懂,我都懂。事不宜迟,咱们现在还是快找找出去的方法吧。” 比之言严之雀、俞霓等人,南门明珠跟他没那么大的仇。 这一番话,顾千秋自己说得很满意:又表达了态度,又挡住了废话,还指出了目标。可不算完美么! 不过,南门明珠应该不是这么想的。 南门院主憋了一下,缓缓道:“我觉得你不是很懂。” 顾千秋自信道:“不,是你不懂。南门院主,干脆咱们相逢一笑泯恩仇,谁再提过去谁是狗,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可好?” 南门明珠,进则喜当狗,退则心郁结,非常为难。 但顾千秋还没意识到,这番话他有一半是说给郁阳泽听的。 虽然心中并没有明确概念,但他说完之后,看了郁阳泽一眼。 郁阳泽含蓄地站在他身边,然后……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虽然松开得很快,但顾千秋能看出来,他心情不错。 但下一秒,顾千秋游开始莫名其妙:不对啊。 但不对的次数太多了,他几乎也没怎么犹豫,就随它去了。 管他的呢。 最后一遍,顾千秋宣布:“看看这是哪里,找找怎么出去吧。” 第135章 周围光线暗淡,却不是纯黑。 月色就好像是水波,在头顶很轻地晃动。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陷阱居然非常大,他们脚下的看着像个小广场,旁侧四通八达,不知通向何处。 世间上珍珠、玛瑙、翡翠、钻石,值钱的东西无数,全随意堆在路边,附有绫罗绸缎、珍宝药材不计其数、堆积如山。 而小广场最中间的,是一柄“伞”。 这伞乍看起来像个凉亭,九曲歪把的黄罗华贵非凡,伞下摆了一把太师椅,背后悬着一张拖地画卷,上画着鸿蒙初生的父神像。 这传说中的人物隔得岁月太长,连是不是真的存在都存疑,画像更多的是个精神寄托。 且由于画师不同,其父神容貌各异。 有的将其画成了三头六臂、有的画成了人首蛇身、有的则将空白画卷卖给旁人,美其名曰:天地无形。 但比起那些充满了画师想象力的画卷。 这一副,则显得如此平平无奇: 画卷没有背景,人像也是普通的模样,两只眼睛一张嘴,穿着黑紫色的衣服,有点朝制服的感觉,不笑不怒,平静地看向外界。 但这一幅画自有其妙处。 虽然不知隔了几千还是上万年,但人与画对视的一瞬间,便有种生动的活感。 好像是个真人,冷不丁地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和郁阳泽都停了步子。 半晌,顾千秋沉吟道:“好像是活的……” 郁阳泽也沉吟道:“嗯……” 但这绝对是无稽之谈。不必多想。 顾千秋又道:“但感觉没什么恶意,应当不会害人。” 他们修炼之人,对他人的杀意都是很敏感的——不敏感,也活不到今日。 看了几眼没得要领,顾千秋看向别处:“找找出路吧。” 这地方奇珍异宝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专门的陷阱。 更像是卫致狗急跳墙。 周围的通道很多,这里像个枢纽。 顾千秋对郁阳泽道:“你选一个。” 郁阳泽:“诶?” 顾千秋解释道:“要是以前,肯定轮不到你选。但这次重活一次,我好像格外倒霉。而且遇到了南门院主,肯定更加倒霉了!所以你来选。” 第280章 郁阳泽随手指了最近的一条路。 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能随意走试试,所以选哪里其实都一样。 顾千秋抬脚就进,郁阳泽则在墙上留下了个刻痕,用以指路。 这是个很寻常的动作,南门明珠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此时不知为何,猛地拦了一下。 但却因郁阳泽只是随意抬了下手,速度极快,没有拦住。 郁阳泽莫名看向他。 南门明珠抿了抿唇,道:“这条路不好。” 顾千秋听见声音,回头过来,将郁阳泽拉住就走:“这路你挖的啊?你说不好就不好?我偏走。你也别跟来!” 南门明珠直接快步追上他们。 这六壬书院的院主本来就爱穿清白的素衣,更不爱戴饰品,每每出场,都自带一股仙风道骨的穷酸之气。 现在吃了瘪,看起来更是可怜寒酸了。 “当年,我是有私心的。”南门明珠不知为何,忽然破釜沉舟一般地开口,“当年我是受人所托!而且自己也想要骗你的数枝雪!” 郁阳泽回头看他,杀意渐浓。 但南门明珠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他,死死盯着顾千秋,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个同岁的少年,一个立在高堂,一个裹在泥污,身份地位如此迥异。 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他们对于修炼的天分了。 也因为这个天赋,少年被六壬书院的院主捡了回去,赐姓赐名,走上坦途。 但没人知道的是,少年时常溜回同悲盟山下的小城。 当时一起要饭的孩子们全部死尽,而他,听着那个英雄少年的传说。 越来越耀眼。 越来越大的差距。 那个时候,少年只有一个想法: 既然上天让他摆脱命运,他就要抓住所有的机会,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台。 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要走上一条不可回头、不能犹豫的路。 最终,站在万万人的头顶。 “我听说你在收钱替人办事?呵,什么事都能办么?” “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只要你出得起。” “好啊,这般年纪,这般胆识,我很欣赏你。毕竟……那可是同悲盟仲长承运的首徒,顾千秋啊。” “我知道。我认识他。” “哈哈哈哈哈是熟人就更好办了。刀子都能捅得准一些。” 彼时的南门明珠笑得很含蓄。 “不,不算熟人。” “不管算什么吧,这个价,我接受了。这一代的良玉榜首,必须是我萧樊松。” “合作愉快。” 那场对话之后,不过十几日的时间。 “诶?兄弟,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去,这如果救你的话,我天碑良玉比武就歇菜了啊!师父知道了不得掐死我?!” “……算了算了,救人要紧。” 后来呢? 南门明珠难得有些脑子混沌,非常迟缓。 后来怎么样了? 好像是同悲盟最受关注的天才少年无故缺席良玉榜比武,各家门主长老冷嘲热讽。 顾千秋紧赶慢赶,最终赶上了决赛。 然后被当时既定的冠军萧樊松轻轻一剑,挑落台下。 就算不是顾千秋本人,南门明珠也记得,当时仲长承运那失望的目光。 老头子之前是如何打包票弟子会夺得魁首,现在就有多丢人。 但顾千秋并没有说出他来,只一个劲地追着师父强调说是意外,日后也一定会赢回来的云云。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脸皮厚的,或许还能知耻而后勇,洗刷耻辱。 而脸皮薄的,回家上吊自杀也不为过! 当时,那冠军带着一群师弟走到顾千秋面前,抱剑笑吟吟地打量半晌,才傲慢地挑眉问道:“你就是那个,号称同悲盟千年来最有天分的弟子,顾千秋?” 傲慢,嘲笑,猜疑,都如洪水般涌来。 彼时南门明珠忽觉有些不爽。 但更多的,是和冠军感同身受的爽感。 卑劣,但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但当时的顾千秋只是看着那冠军,随性地一抬下巴,说道:“萧樊松是吧?行,我记住你了。” 后来,很少有人提当初这件事。 因为顾千秋简直太争气了,简直是个行走的蒸汽机。 短短一年之后,他提着霜雪明约战萧樊松为首的十位天碑良玉的天才少年,没一个人在他手下走过三招,大获全胜,直接进了天碑无上榜──所以无缘良玉榜了,只能当个遗憾的“虚名榜首”。 而后来……后来他们“相爱”了。 南门明珠闭了闭眼睛,重新看向顾千秋。 但顾千秋的神色没有一点惊诧和难过,甚至微微蹙眉,反问他:“你和俞霓到底为什么都把我当成傻子?难道我看起来很像么?” 南门明珠:“什么?” 一个悚然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敢相信。 顾千秋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啊?” 他、早都、知道! 南门明珠不可置信,深深皱眉。 这表情简直跟当时的俞霓如出一辙。 顾千秋再度向郁阳泽确认了一下:“我不像个傻子吧?” 第281章 郁阳泽肯定地说:“不像。” 顾千秋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吓死我了。那应该是他们的问题。” 郁阳泽更加肯定地说:“没错!” 南门明珠看顾千秋的样子,一步上前,又被郁阳泽挡住了。 南门明珠愤怒地问:“你难道不生气吗?!” 顾千秋:“……啊?” 顾千秋疑惑都写在脸上了:“这都哪一年的老黄历了?从你我分别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生气了。不然我还能气个上百年吗?哪儿来那么大的气性啊?” 南门明珠悲伤痛陈:“当时呢?当时你生气吗?” 顾千秋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已经忘记了。 现在观察着南门明珠的表情,顾千秋迟疑道:“……有一点?” 南门明珠绝望地闭上眼睛。 再度睁眼,非常生气。 顾千秋一个激灵:“!” 顾千秋悄悄拉住郁阳泽的手,低声道:“此人有疾,速走速走。” 下一秒,南门明珠怒喝道:“不准走!” 那顾千秋哪里能听他的? 抓起郁阳泽,撒腿就跑,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就没了。 南门明珠又急又气,似乎有些抗拒这条路。 但他只迟疑了半秒钟,也是拔腿就追! 顾千秋一边逃命,一边朝身后大喊:“别追了!别追了!我真的已经不恨你了!” 南门明珠不搭话,闷头猛追。 顾千秋也不得不再度加速,气喘吁吁:“我发誓!就算我修为全都恢复了,也绝对不找你的麻烦!皇天后土在上!如有违诺……天尊啊,你怎么跑这么快?!” 郁阳泽:“……” 郁阳泽一脸不忍直视地开口:“师父。我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 顾千秋:“那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郁阳泽:“他应该是想让你恨他。” 顾千秋的人生观都差点被颠覆了,然后气沉丹田地给出自己的答复:“怎!么!可!能!这不是神经病吗?!” 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再度加速,跑出残影。 顾千秋好悬被他抓住,还好窜得快。 他扭头用目光诘问郁阳泽,似乎略有动容,闪着不可思议的光。 郁阳泽短暂的沉默之后,笃定道:“是。他是神经病。” 顾千秋的世界观都得到了救赎,跑得更快了。 就这么你追我赶,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几人都有些喘。 顾千秋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四五个。 但不知为何,他每说一次,南门明珠就像打了鸡血,跑更快了。 以至于到后面,顾千秋已经完全不敢开口了。 三个人只能在道路里闷头猛跑。 而这地方的交通路网本就四通八达,现在这个狂风过境的速度,几圈下来,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连来没来过都辩不明白。 而越跑,南门明珠的脸色就越黑。 最后都快黑成锅底了。 六壬书院传世的本就是数术之学,观天命、看人命、趋吉避凶。 所以顾千秋是怎么能在每一次的八门之中,精准无比地选到那个惊门和伤门的?! 一连上百个路口,这已经只能用玄学来解释了! 之前他说的倒霉,居然不是瞎扯的! 终于,在狂追着一个路口之后,顾千秋又是毫不犹豫地冲进右边那条路,郁阳泽无知无觉地跟着进去。 南门明珠却猛地在路口刹了车。 顾千秋听见脚步声听,也慢慢缓了步子,扭头一看,南门明珠没追来,估计也是精疲力尽。 顾千秋用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用手点了点南门明珠,大概意思是: 你小子是真能跑。 郁阳泽比他稍好些,几个深呼吸稳住,站在他身侧。 顾千秋缓了半天,才直起腰来。 忽然腿一软,被眼疾手快的郁阳泽一把搂住。 顾千秋用嘴型说了个:“多谢。” 俨然已经是累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南门明珠深沉道:“别跑了。别再往里进了。” 顾千秋听见他的声音就来火:“咱俩多大仇啊?你这么追我。” 南门明珠抿了抿唇:“再往里走,你会死的。” 在刚刚那个路口,运气爆表的顾盟主再次毫不意外地选中了最差的那个。 这一次,是“死门”。 顾千秋:“啊?我不信。” 南门明珠向后退去,再道:“我不追你了。你别往里走。” 他说着,就往后面退去,逐渐消失在了黑暗里。 顾千秋还在喘气,腿软得不行,索性就靠在了郁阳泽身上。 郁阳泽求之不得,任劳任怨地当起了一根人形拐杖。 “他在放什么屁?” “……” “这傻.逼。” “……” 这时,郁阳泽忽然说:“师父,我也觉得这条路有些令人不舒服。” 南门明珠讲话,顾千秋当个屁放了。 郁阳泽讲话,顾千秋则重视起来。 “啊?那我们快出去。大不了跟他拼了!” 郁阳泽:“……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他拼了?” 顾千秋一卡:“ ……逃得太习惯。我忘了。” 第282章 第136章 两人才刚退后几步,变故陡生。 只听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哭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如怨如慕、如泣如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总之,像个女鬼在哭坟。 饶是一向胆大的顾千秋,也难免有些眼角抽搐:不能这么倒霉吧? 已经不见南门明珠的身影,他倒是听话。 两人一起辨了半天,也没听明白究竟是从哪边传来的声音,这下子跑路都难。 不一会儿,声音似乎近了。 这才听清,并不像是在哭泣,而像是……在唱歌。 唱的是: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冰霜催折,早衰蒲柳。” “把空明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女鬼嚎得很有水平,在鬼界肯定也是有一定粉丝基础的那种,更别说隔着这么九转回廊地传过来,一个音能转十八个弯。 郁阳泽默默拍掉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而顾千秋忽然觉得这声音非常耳熟。 想着,他面色就冷了下来,然后开始冷笑。 郁阳泽不明觉厉:“诶?” 顾千秋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忽然拔腿往一个方向走,几乎没有犹豫,连续选了几条路,居然就走回了之前那个小广场。 他们刚刚夺命狂奔,大部分都在绕圈子。 两人一出路口,便见广场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白红色的轻柔衣袍,不是锦绣,却胜似锦绣,头上戴古铜莲花钗,有金属的流苏坠下来,落在肩头,虽只看见了背影,但赫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那歌声,也是从美人身上传来。 凑近了听,其实并不难听,反而有种悠悠的萦绕感,勉强能称得上天籁。 顾千秋冷着脸道:“神经病啊你?” 那美人回首顾盼,赫然是呼延献的脸。 虽然这位宗主献诚然美丽,五官绝艳,但顾千秋并不吃他这一套,又道:“这种鬼地方你唱什么歌?刚才差点吓死我!” 呼延献笑吟吟地走过来,眨眨漂亮的眼睛,暧昧地问道:“你是专门来救我的么?” 顾千秋道:“我是路过的。” 呼延献揶揄道:“不信。” 顾千秋不想跟他进行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压住心中的火气,问:“这是哪儿?颜子行呢?你别给他弄丢了。” 呼延献好像是来此地赏景的,在那些金银珠翠、珍珠玛瑙堆堆里随手翻检,挑到了好看的,就往自己身上戴。 于是,他现在又多了个酒红玛瑙的耳坠。 “此处啊,是生机断绝之地。”呼延献笑着挑眉,拨了一下自己的耳坠,“漂亮么?” “生机断绝?”顾千秋不吃这一套,“我曾经去过无数个号称生机断绝的地方,连血海都活着回来了,这个说辞就不必了吧。” “这次不一样。你知道那一位的身份了吗?”呼延献见他不答,又晃着耳坠追着问,“你觉得好看么?” 顾千秋叹息一声:“大概猜到了。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说正事的时候,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啊?” 呼延献轻轻挑眉:“对我而言,这就是正事啊。难不成,我要去忧心如何逃命出去?” 顾千秋恨不得能给他一下。 于是顾千秋就真的给了他一下。 呼延献没躲,却好像这一拳捶在他的笑点上了,笑得停不下来,好久才重新开口: “这里万物都处在非生非死的边缘之境,你我这种人,正好啊。” 顾千秋跟呼延献没有别的共同点。 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难道用尽手段、重现于世的,在这里会有优待吗? 想到这里,顾千秋忽然脸色一变:“那郁阳泽呢?” 呼延献道:“别紧张。子行也在这里。” 说罢,呼延献又把耳朵上的珊瑚坠取了下来,随手丢在旁边的宝物堆里,走向一个方向:“跟我来,子行他……睡着了。” 顾千秋当即跟上。 郁阳泽却忽然轻轻拽了他一下,低声道:“谨慎些。” 顾千秋翻白眼,并叹了口气:“放心吧。像他这么欠的,全天下难找第二个了。” 呼延献似乎能在这九曲回折的地方识路,经过路口的时候都没有犹豫,走在最前面。 顾千秋问道:“……那位呢?” 呼延献答:“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他睡着了。” 顾千秋再问:“你怎么知道?” 呼延献答:“遇见过了啊。若他醒着,我和子行肯定已经死于非命了。” 顾千秋继续问:“项良呢?” “唔……”呼延献顿了一下,似乎很为难,组织了一下语言,“在冷战吧。” 顾千秋受不了了,往前一步,拽住他的领子,咬牙切齿:“你给我好好说话!” 以前就知道他欠欠的。 但没想到,他能这么欠! 结果这个行为,又不知如何戳到了呼延宗主的笑点,闷闷笑了两声,道:“好了好了。子行和项良一起进了我的幻景,暂时都还没死。” 顾千秋松开手。 既然呼延献这么做了,应该当时的情景,他只能这么做。多问无意。 第283章 谈话期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这里居然是一个寝室模样的宫殿。 最里面,有一张雕花的大床,挂着不少浅色的帷幔寝帐,颜子行睡在其中。床头摆着个素白玉瓷瓶,里面插着不少发钗,呼延献走过去,直接把头上的莲花钗是随意丢在里面。 顾千秋问:“项良呢?” 呼延献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角落里,地上,项良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任人鱼肉。 看来,虽然呼延献用的词是“冷战”,但双标得非常明显,令人放心。 顾千秋的食指就微微动了一下。 “别想了。”呼延献在一边说,“不能这么弄死他,得到幻境里去。” 顾千秋回头,报以鼓动的目光:“那还等什么?呼延宗主,就是你了,上啊!” 呼延献无奈道:“我倒是想。但是,我的幻境维持了他们的性命,我一走,就谁也别活了。” 这时候,呼延献忽然笑了一下。 跟以往的笑意都不太一致。 他轻声说:“千秋,把他带出来吧。” 郁阳泽表情瞬间就不好看了。 这种地方,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旁人跑都来不及,他自己不去,反而让顾千秋去。 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呼延献貌似没看见郁阳泽,还是看向顾千秋,目光轻轻的: “我不可能再在这里呆上两千年。千秋,今日事毕,无论成功与否,无论有没有人和我同行,我都要走了。” “好无情啊。呼延宗主。”顾千秋顿了一会儿,才说。 “但你若愿意留下来陪我……”呼延献忽然话锋一转。 顾千秋直接打断:“那倒不必。来,告诉我怎么进去。” 呼延献闷闷地笑,说了方法,又道:“顾盟主就如此不想与我相处么?好叫人伤心啊。” 顾千秋认真道:“以你我这个性格,当得了君子之交,必要时也可以为对方拼拼命。但不能日日呆在一起。不然,我会忍不住弄死你的。” 呼延献又问:“那郁阳泽呢?” 郁阳泽冷不防:“?!” 顾千秋也是莫名其妙,回头看了郁阳泽一眼:“关他什么事?” 呼延献说:“我不行的话。他呢?你也不愿意跟他呆在一起两千年么?” 顾千秋先是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好像,还行。 但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不是,你有病啊?我为什么要跟一个人关在一起两千年?跟谁坐牢,就不是坐牢了吗?” 呼延献看着他,表情很奇怪,就开始笑。 一边笑,他还一边摇头:“你啊,你啊……” 顾千秋危险地咪眼:“我怎么了?” 呼延献忽然道:“你知道同悲盟有一种很名贵的木材么?笔直、愚笨。非常稀少,而且只在同悲盟生长?” 顾千秋:“愚笨?你这个词没用错么?” “不要关注这些细节,你且说,你知不知道它的名字就行了。” “不知道。” “……叫顾千秋。” “必不可能。我山上种的都是雪松冷杉,哪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呼延献忽然不可思议地看向郁阳泽。 意思是:你管不管? 郁阳泽默默挪走了目光。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顾千秋莫名其妙地起身,“我还是先去救人吧。有点饿了,这里要有吃的话,给我留点。” 说罢,顾千秋就进了幻境。 剩下的呼延献和郁阳泽面面相觑。 郁阳泽有些懊恼:这老鬼如此说话,他都没来得及拦,顾千秋就进去了。 而呼延献看起来,似乎是有话要说的。 但就在这个时候! 远处的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音,细听,似有金石相撞。 “这里还有其他人?”呼延献表情微变。 “……”郁阳泽不想说话,“说了你也不认识。” 南门明珠,郎本,卫致。 这三位不知去了何处,有没有碰到,是不是也找到了这里。 想着,那阵声音就靠近了。 第137章 兵器碰撞,叮叮当当。 然就在这个时候── 呼延献忽然一抬眼,轻声道:“糟了。” 郁阳泽现在就怕他说这个,准没好事。 果然,下一秒,呼延献无辜地对郁阳泽说:“有人跟进去了。” 郁阳泽瞬间血气上涌。 呼延献轻轻拍拍他,貌似很抱歉的样子:“……其实这样也好。跟着千秋进去,总比跟咱们在外面碰上了好,相信你师父吧,他总是最能打的那个。” 郁阳泽重重吸了两口气,才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对自己说。 娘的,完全冷静不下来啊。 而此时呼延献又说:“我们好像……有自己的麻烦。” 廊道外的声音更近了,刀光剑影映射而来,随之的,还有人声。 “你算什么东西?”是个女声的叫骂,“呵。” 郁阳泽和呼延献悄无声息靠上去一偷看,就见两个人影打得难舍难分。 居然是秋珂和那个卫致。 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会如此好彩地遇上。 第284章 秋珂冷笑,不杀生寒意如影:“老娘天碑良玉榜首,你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 不杀生剑气凌厉,卫致拦得非常吃力,已经没有闲暇回嘴了。 不过他能当上马匪贼首,也不是等闲之辈,手上握着把黑色古长刀,秋珂一时间也拿不下他,瞬息就过了百十来招。 咔嚓! 郁阳泽侠骨香出鞘,鬼魅一般飞身而上! 秋珂喝道:“不必相帮!我亲自手刃了他!” 也不知道这位兄台是如何惹到了这小神经病,给她气成这样。 但郁阳泽本来就没打算帮她,踩着墙就飞身掠了过去,像只扑食的灵巧大猫,从这狭窄的廊道里错身,没让人沾到他的一片衣袖。 秋珂:“嗯?” 侠骨香寒芒一动,飞如游龙,直至黑暗中的僻静之处。 哗啦── 那里一声轻响,有人踩到了地上碎石。 秋珂:“嗯!” “盛休!”黑暗中的郎本猛然被发觉,大喝一声,“你……!” 但立刻就没了声息。 因为侠骨香一点迟疑都没有,利落劈下,切断黑暗。 呼── 那角落里的黑暗顷刻间亮了莹润的光,接着就是无数蝴蝶飞散,莹白色的振翅,美得如同幻梦。 而其中的郎本,已完全不知所踪。 是跟那个俞霓一模一样的手段。 花蝶教……难道人人都会么? “什么东西?”秋珂眼角亮了一下,抽空扭头来看,“是有个人吗?死了吗?” 不知为何,那卫致忽然目眦欲裂,动作愈发毒辣起来。 但秋珂岂是好相与之辈? 不杀生黑芒胜炭,一点光都不反,除了撕裂风声,是这黑暗中最占便宜的武器。 在难以预测的剑术之下,就算卫致再怎么怒极,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而秋珂杀性已起,猛地用力! 噗── 她手腕翻出诡异的一个角度,不杀生从左至右横刺,直接捅入了卫致的颈部,横着刺穿了细细的脖颈,前后两个洞。 但就在那一瞬间, 甚至连血迹都没有飞溅出来。 哗啦。 卫致居然也变成了无数只莹白色的蝴蝶,扑面涌向秋珂。 刹那间,秋珂微微侧头虚目,而卫致也立刻消失了。 “啧。”秋珂“当”地一声收不杀生回鞘,面色不善,“跑得倒挺快。” 她这个人,杀性其实一直很重,就算佩剑取了“不杀生”这个名字,也难压她本心。 且小傻.逼心眼也多,性格不讨喜,所以顾千秋第一眼的时候,就有些看她不顺眼。 但秋珂心中是有一杆秤的,该做与不该做,她有自己的道。 下一秒,秋珂回头过来,瞬间又变成了平日里笑吟吟的样子。 “呀,代盟主大人,巧遇。” “……” “怎么垮着一张脸?顾盟主呢?” “……” 秋珂不提这茬还好,一提,郁阳泽直接转身走了。 平日里,顾千秋爱跟她打打嘴仗,气氛不算融洽,但总有些熟稔在其中。 但可惜了,郁阳泽并不是与人废话之人。 就算除开秋珂在内,跟呼延献、仇元琛、颜子行等人,他也是没话聊的。 很一视同仁地跟所有人关系都不好。 而此时,呼延献正抄着手、靠在一边的墙上,很悠闲地看起了热闹。 他对化蝶跑了的两个人没有一点兴趣,反而是看着郁阳泽,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你喜欢千秋啊?” 郁阳泽:“?!” “诶?难道不喜欢吗?”呼延献笑吟吟地挑眉,打趣又揶揄,“刚刚我与他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这时,从秋珂身后出来了一个人。 是凡人一个、刚刚不得不也袖手旁观的廖承望。 这小傻蛋忽然听见这个名字,差点左脚绊了右脚,来个结结实实的平地摔,一个健步扶墙站稳,发出难以理解的声音:“啊?” 秋珂同情地……捂上了他的嘴。 因为现在郁阳泽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紧绷,像是个警惕到了极点的小豹子。 就在呼延献说话的时候,郁阳泽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扶上了侠骨香的剑鞘。 她若是不及时伸手捂嘴,廖承望容易被紧张过度的代盟主大人“一不小心失手弄死”。 而她,是绝不可能为他报仇的。 “我是什么身份?”呼延献还是那副不怕死的样子,笑意不变,“你还想瞒我么?” 见不得人的心事,就这么被猛然掀开,赤.裸裸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人的目光,烤得它“滋滋”作响。 郁阳泽不动,垂着眸,立如松柏。 只是手还放在侠骨香的剑柄上,手背上青筋微微鼓起,暴露了他无比紧张的心事。 廖承望还想挣扎,被秋珂拍了拍肩膀。 意思是:少多事,看就行了。 然后,这姓秋的就也抄着手,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热闹。 呼延献像个过来人似的,温温柔柔地当了一朵解语花,说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又不是修的无情道,天地之下,饮食男女而已。况且……千秋他也确实讨人喜欢。” 第285章 秋珂忽然举手:“我就不喜欢。” 几个人都看着他,廖承望嘴巴变成了一个鸡蛋形,秋珂悠悠道:“我只喜欢阿月。” 呼延献轻笑一声:“哼,嘴硬而已。你与他看起来是不对付,但真遇到危难关头,你真不拔刀?” 秋珂:“……”默默把手放下。 郁阳泽还是不为所动,像是一棵挺拔的松柏,一如惊虹山上三百里苍苍山林。 只有廖承望看起来是要憋死了。 秋珂好笑:“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廖承望终于得以开口:“顾、顾千秋?是我想的那个顾千秋吗?是吗?” 秋珂拍拍他:“大胆一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顾千秋了。不过……你跟他们混了那么久,我还给过你提示,你真的没认出来么?” 廖承望:“他、他居然还活着?!” 秋珂又笑着看向郁阳泽:“是啊。拖代盟主大人的福,顾盟主洪福齐天呐。” 但她一番暗戳戳的揶揄没有得到回应。 秋珂看郁阳泽的样子,就有些忍不住,上前一些,说道:“代盟主大人,上古《渡生录》诶,如此巨大的恩情,我若你是,早都逼他以身相许了。” 郁阳泽瞪着她,秋珂丝毫不怵:“别这么看着我。现在小师妹还没嫁给我的原因只有一个,我尚且还没找到挟恩图报的机会。” 郁阳泽跟这种人说不通,直接一扭头,眼不见为净了。 而这一扭头,就正面对上呼延献了。 这位似玉的解语花用八卦好事、揶揄怂恿、恨铁不成钢……等等等等眼光盯着他。 郁阳泽:“……” 呼延献循循善诱:“世间教授情爱的人不少,却没一个我这般身份的。’小徒儿’,你难道真的不想跟他有以后?” 郁阳泽:“……” 郁阳泽沉声道:“我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师徒,也很好。” 呼延献说:“噢,以前。你是指……他处处留情,随便给你找十七八个师娘,然后他们排着队上惊虹山要名分的以前么?” 郁阳泽:“……” 这人不是才刚刚从地底下爬出来吗? 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八卦?! 呼延献摇头叹息道:“你若不说,他不会知道的。我刚刚也说过了,顾千秋嘛,一种惊虹山上有名的木头。……难怪这么多前男友,一个都没有修成正果。” 最后这句,他是很小声的吐槽。 但郁阳泽听见,还是被气了个半死:“你不也是?” 呼延献道:“非也,非也。他是被甩的,而我,从来都是甩人的那个。” 郁阳泽觉得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直接转身欲走。 秋珂和廖承望不敢触他的眉头,纷纷往路的两边让开,行注目礼。 而此时,呼延献在他身后悠悠道: “千秋这种人嘛,最无情也最多情,最留情也最冷情。他当初有过众多道侣,我也有幸略见过一、二。却觉得他与我类似。” “但终归也有些不同。譬如,我不会真的爱上一个人,而他,总归是心要软些。” “你若想当最后的赢家,我可以帮你嘛。” 郁阳泽停下了脚步。 第138章 郁阳泽杵在那里,不往外走,也不转身回来。 就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卡住了。 呼延献在后面循循善诱:“郁少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秋珂和廖承望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俨然已经看到了最精彩的地方。 而郁阳泽在紧绷之后,忽然放松了下来,缓缓说:“他是我师父。” 说罢,郁阳泽直接就要出门去了。 顾千秋,何等人物啊,他能挂在他的名下、随意出入惊鸿山、见过逢春剑名震四海。 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他面前是一场豪赌。 或许会成功,他会欣喜若狂,甚至可以为之付出性命,而绝不后悔。 但也许会失败,顾千秋从此对他避而远之,甚至直接清理门户。 而他……承受不了那个后果。 还是这样就好。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千秋自己本人都够离经叛道的了。”呼延献最后说道,“他天碑无上第一名,想跟谁在一起,谁敢对他指手画脚?” 郁阳泽:“……” “世间就是这样的,当你无德无名无武无才之时,谁都敢对你品头论足、指指点点。而当你天下第一了,就算是说梦话,也会被人奉为圭臬、流传千古。” “他不在意,你倒是替他操心起来了。” 呼延献说完,也不继续了,转身走向那张床榻。 榻上,颜子行呼吸稍急,眼皮微微颤动,透露着他的不安稳。 呼延献走到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的颈侧,大拇指安抚似的蹭了两下,颜子行便慢慢呼吸平稳回来,眉头松开。 秋珂蹭到了呼延献旁边,道:“宗主大人?” 呼延献本来都打算和衣躺下了,闻言回眸,似笑非笑:“嗯?” 秋珂大抵是天生就将脸皮置之度外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抓着呼延献的衣摆就开始轻轻晃:“呼延宗主,他不学,那是他不识好歹。你教教我呗?我学,我认真学!” 第286章 大概呼延献是比较吃这一套的,神色温和而带着笑意。 而换做是顾千秋在此的话,此时必然一记掏心脚,将此人蹬出八百里之外去。 “宗主大人,教教我嘛,教教我嘛。”秋珂晃得更起劲了,若她是个犬科动物,此时尾巴肯定也摇成了讨好的形状,“若是你不教我的话,我就……” 呼延献笑着问:“你待如何?” 秋珂道:“我就求求你!求你了,求你了……” 呼延献慈爱地摸摸她的狗头:“你倒是讨人喜欢。” 而在旁边目睹了一切的廖承望:“……啊?” 他先是看看这个、又是看看那个,左边右边,全部看了半天,最终选择了自己最熟的秋珂,气沉丹田地震惊:“你喜欢阿月?” 秋珂瞬间变脸,也气沉丹田地回:“阿月也是你叫的?” 廖承望感受不到杀气,只觉得世界好像有些奇怪:“可你们都是……女子啊?” 秋珂说:“顾盟主和……咳咳,我是说,严盟主和令狐榜首还都是男的呢,礼崩乐坏都那么多年了,以后还是少震惊一些,容易显得你很无知。” 廖承望“哦”,然后说:“殷姐姐能喜欢你吗?” 秋珂挺胸抬头,非常自信:“本姑娘好歹也是大美人一个,还是现今良玉榜首,前途不可限量!她能不喜欢我吗?” 呼延献含笑乜了一下发呆的某人,幽幽道:“哎,若是某人能有你这般自信,也不会如今还止步不前了。” 秋珂拱了拱手,承了下来:“就当您在夸我了。” 呼延献又叹道:“哎,许是人家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替人做媒做上瘾了,殊不知,我还是第一次要替人牵线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秋珂张嘴就接:“嗐,那是他不识好歹,不必理他。但是我不一样了,我是最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宗主大人?” 他俩一唱一和,跟说相声似的。 而秋珂这个狗腿的性格,刚好合上了呼延献的脾气。 这几句话,给宗主献说得神清气爽,遂慈爱地摸了摸她的狗头,笑眯眯地说:“开课。” 唰── 秋珂身边立刻蹭出了个小脑袋。 秋珂警觉地扭头:“你也要听?你喜欢谁?不会是阿月吧?” 廖承望快速摇头:“不是。只是感觉……没准儿以后能用得上呢。” 他知道,此时若他摇头慢上一秒,就会被秋珂毫不犹豫地、一刀剁下狗头。 秋珂慷慨地往旁边挪了挪。 想了想,秋珂挪了挪,笑嘻嘻地回头:“代盟主大人?请?” 大概静了个三五分钟吧。 也不知道郁阳泽做了何种内心挣扎。 但他最后,还是默默坐到了呼延献面前。 呼延献一垂眸,三个求知若渴的小脑袋排成一排,更神清气爽了。 · 幻境。 高山之上,漫天风雪。 虽然此间日头正盛,但人无法从中汲取到任何一丝温度,白色的雪絮被狂风编织成一张大网,尹天蔽日,无半点生机。 顾千秋用袖子挡着脸,一步一步向上爬。 然后他没忍住,回头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南门明珠追在他身后五六米的位置,也是亦步亦趋,闻言抬眸看来,映着半座雪山。 这里山路崎岖难行,顾千秋自然不能狂奔而遁,而且不知前路通往哪里,便更不愿在此地跟南门明珠动手。 于是只好过过嘴瘾了。 “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 “……” “都说了,我不怪你!当年就算只是普通朋友、甚至只是个陌生人,我都会用数枝雪救他的!” “……” 顾千秋讲道理讲不通,于是深吸一口气,换了对策。 简单来说,就是跳过理智,直接骂娘。 当年他和仇元琛没少在背后蛐蛐别人,这一口嘴皮子早都练出来了。 只可惜当时担着个盟主之位,还要点脸。 但今非昔比,他成长了。 南门明珠低眉垂眼地乖顺听了好一会儿。 顾千秋骂得累了,发现他是个油盐不进的脾气,最后恨恨道:“你当初可不是这样。” 当初,南门明珠是和严之雀比较像的人。 他们都很敏感,但又不愿意说出来,心中若生了根刺,绝不愿意让他人帮忙。 而是留着这根刺从此生根发芽,让那一块永远溃烂着、溃烂着,不能愈合。 然后……他们还会怪亲密之人没有救他。 顾千秋虽然是个随性的人,但还是有些察言观色的能力。 南门明珠当年的自卑和恨意。 他都看在眼里。 南门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问:“当年我是怎么样的人?” 风雪大作,从他们中间过去,呼呼作响。 那些狂舞的雪花,好像骤然吹开了那么多年的岁月,面目模糊之后,心迹反而清晰。 奇怪的,顾千秋心中的怒气不断减少。 最终,他心如止水了。 甚至,都可以和南门明珠心平气和地开始说话了。 “当年啊……” 顾千秋似乎在叹息,但风雪太大了,南门明珠听不清楚。 “当年你心思敏感,遇事常有不忿,却又不愿吐露心迹,还要跟我端出一副菩萨模样。往往要我半猜半蒙,才能得见你一点真心。” 第287章 南门明珠嗓子涩了一下:“我……” 顾千秋的声音被风声吹远了,就剩一点,随时能彻底消散的感觉: “不过,世间花有百色,人也有一千万种模样,很正常。” “你在其中,有人觉得你虚伪带刺,但也有人觉得你锋芒暗露的漂亮。” “我当时,是后者。” 南门明珠无意识地上前两步。 似乎是想要靠近那个身影。 在漫天的雪中,他挡住山峰的颜色,日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南门明珠涩道:“那……” 顾千秋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话: “南门,其实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恨我。” “!!!”南门明珠惊愕地抬头。 “你们为什么总是将我看成傻子?”顾千秋状似苦恼地叹息,“我好歹也是堂堂天碑榜首呢。难道你们以为,榜首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么?” 南门明珠的震惊不比当时的俞霓少。 当年他入了六壬书院的门,观天命、时机、数术、四季、星辰、天相…… 又比常人更成熟稳重、能窥人心。 他还自以为,伪装是完美的。 却没想到,顾千秋早都洞悉了一切。 虽然南门明珠现在修出了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菩萨面,但旧影难除。 南门明珠抬起头,居然笑了,眼中有风起云涌般的纠缠在一起的恨意和爱意。 “既然你知道我恨你。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好玩么?” “你想听什么答案?” “真相。我要真相。” “好吧。真相就是,当时恨我的人不计其数,爱我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又恨我又爱我的,只有你。”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特殊?” 南门明珠完美的假笑面容快维持不住了。 而顾千秋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甚至,在瞬间闪过了一丝悲悯。 “南门啊,你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呢?” “……承认什么?” “承认,我当时是因为也喜欢你呢。” 第139章 此言掷地有声。 山间风雪似乎更大了,南门明珠辨不出眼前清晰的轮廓。 他无意识地再往前走,但脚下的雪块忽然被踩碎,踉跄一下,又回到原地。 这一步,晚了几十年,迈出去了也是无用。 但南门明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皱着眉,又道:“千秋……” 顾千秋立在那里,无悲无喜,不笑不怒。 “我们还有以后吗?”南门明珠低声问,“或许……给我一个机会。” “没有了。”顾千秋平静地说,“人人都找我要机会,但当初,我给过每个人机会。可惜了。南门院主,从你当初选择断情绝爱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南门明珠急道:“你是怪我在游侠巷的时候没有救你吗?” 顾千秋顿了一下,才缓缓道:“游侠巷,萧樊松。可是,虽然在游侠巷劫杀我的人是惊世舫,但引我去那里的,不是你么?” 南门明珠:“!” 顾千秋的语调平平,语速缓慢: “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但彼时你我已经分道扬镳,我懒得去翻旧账,已经快要忘记了。” “但你却又主动提起,看来,你比我还要重视这件事。” “南门院主,敢问你当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带着自己的道侣,走上那条路的呢?” 哗啦啦── 夜雨倾盆。 行了一路,纸伞歪斜、彻底坏了。 顾千秋不得不丢了伞,用灵力震开不断落下的雨滴,却还是被黏润的空气和雾蒙蒙的视线搞得心情有些不快。 游侠巷两侧门户紧闭。因为常年有雨,石砖上全是青苔,滑腻腻的。 雨落成幕,街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南门!”顾千秋小跑过去,“大雨天的,你怎么约在这种地方?也不怕闹鬼么?” 虽然说的是抱怨,但谁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雀跃。 “走走走,我今日听元琛说了个酒楼,夜不闭户,美酒管够,还有你最喜欢的西域葡萄,我让老板留着了!嗯……嗯?南门?” 南门明珠转过身来。 他虽然撑着伞,但雨太大了,风斜着吹,衣服有些滴水。 头发也难免湿润,贴在脸上,带着凉凉的寒气,蜿蜒排列,显得他脸色很水汽的苍白。 “你生病了?”顾千秋警醒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要走,“生病了也不知用千里话境告诉我一声,还要约在这种鬼地方见面?” 但南门明珠没动,还是撑着伞、看着他。 那把伞缓缓地、缓缓地歪过来,将顾千秋也带入伞下,两人离得很近,能在磅礴的雨声之中,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顾千秋:“你……” 但就在这个瞬间,他们身后猛地出现了一道寒芒,竖着切过雨幕! 因为瓢泼大雨和歪斜的雨伞,顾千秋完全被阻绝了视线和感知。 噗! 长刀划破他的后背,鲜血喷涌。 但是黑夜中雨太大了,所有血液都被瞬间冲掉,那一点不起眼的红随着地砖渗入地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288章 顾千秋猛地推开南门明珠:“快走!” 自己则快速拔出霜雪明。 唰—— 气温猛地下坠十几度,那些倾盆的雨在顷刻间被凝结成冰,似乎就在半空中被冻住了,叮叮当当地落下来,像是碎玉声。 霜雪明亮得如冰棱,横斩剑气无双。 在剑光闪过瞬间,能看见偷袭之人着一身黑衣,戴斗笠面纱,刀刀不留情,明显是有备而来。 但顾千秋是个天生不怕打架的。 此时霜雪明虽然还没名震天下,但少年英雄的名头,还是实至名归的。 但当时南门明珠放他不下,几次三番想要来救他。 却每次都准确无误地碍手碍脚。 但毕竟是南门明珠,顾千秋也不能真的和他生气,好不容易得空了,便道:“别担心!我能弄死他,你去巷口等我!” 但南门明珠还是不走。 终于,顾千秋被那黑衣人一刀砍中胳膊,霜雪明落地。 转瞬之间,顾千秋便用左手的剑诀,旋身后压,在鼻尖惊险地擦着又一道刀锋而过的时候,重新召回霜雪明。 这处理不可谓不完美。 就是许多长辈都未必有他胆大心细。 但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被南门明珠碍住了方位—— 眼见那长刀就要把南门明珠劈成两截! 顾千秋自然得管,这边只能舍弃霜雪明,尚未落地,便绝妙地翻身而扑,将南门明珠护在身下。 瞬间,那长刀就砍向他的脖颈! 顾千秋尽最大的可能避开,那刀便砍进了他的肩膀,直到锁骨才止住。 只差一点,“顾千秋”这个名字,就要在这个无人的雨夜中陨落江湖了。 当时情形太过混乱,雨落如瀑。 顾千秋甚至都没想着自己,而是慌乱看向身下的南门明珠,快速问道:“没事吧?” 至此,他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有问题。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顾千秋回想起那个雨夜,回想起身下南门明珠的目光。 实在难以形容的目光。 他死死盯着顾千秋,却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是露骨的愤恨,如燃烧的一团火。 但这火又没有在大雨中燃烧多久,很快湮灭,变成灰烬。 雨滴落进去,变成涟漪,又是一汪深深的潭水,常年死寂,偶尔才露出他底下的波澜。 真是恨到极致,又爱到极致。 遂发出绚烂的光。 迷了顾千秋的眼睛。 “我……”南门明珠顶着风雪,神色悲切,犹豫了很久,才无奈道:“你都知道。” 顾千秋很平静地说:“我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前面的路难走,南门院主,不必跟来。” 说完,顾千秋就要转身继续往上爬。 这个地方他已经大概猜到了。 无论是项良还是呼延献,他们都逃不开的地方,只有这高居雪山之巅、邪气肆意的寺庙了。 顾千秋一回生、二回熟。 但南门明珠还是跟着他,顶着风雪。 顾千秋叹息一声,没有回头:“再跟上来,我会杀了你的。” 南门明珠抱着最后的希望问:“千秋,你就不想知道,当初是谁要我来的吗?除了萧樊松之外,还有一个人。” 顾千秋道:“结局已定。” 无论那个人是谁,这都是老黄历了。 总是往回翻,能有什么意思? 南门明珠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这个人洒脱至此,倒是让他们这些人放不下,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顾千秋爬着山,也没事,就在心里琢磨。 忽然,他想起了郁阳泽那句话,顿悟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 南门明珠还是缀在他身后:“?” 顾千秋探究地看着他。 顾千秋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被挑战。 顾千秋斟酌着说:“你想让我恨你。” 南门明珠震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也许南门院主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但被如此赤.裸裸地点明出来,真是措手不及。 而顾千秋已经在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 郁阳泽怎么知道的? 那小子怎么看都是万年单身的料子,在男女方面最多算略通人性,怎么能如此准确地说出南门明珠心中的想法? 还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 顾千秋陷入了沉思。 反而是南门明珠,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啊。千秋你修的是同悲道,对万物有情。爱很浓烈,恨意却浅。反而是我们这些庸人,在有爱的时候随意挥霍,在没爱的时候,只好去追求恨意了。” 顾千秋看着他,皱眉。 因为不止一个。 除了南门明珠之外,似乎俞霓、凌晨、琉璃等人,都追着他要过恨意。 “为什么?”顾千秋还是不理解,“难道死在逢春剑下,就是你们的追求么?” 如果真是如此,顾千秋其实也不介意帮他们如愿。 他只是愿意万事留一线。 却不代表着,他不是杀伐果断之人。 “因为,我们是庸人吧。”南门明珠苦笑着说,“而你,是要去成仙的。” 连那活佛在世都不能放下爱恨、无悲无喜。 第289章 说起来,还是顾千秋更接近佛祖一点。 然后,这个佛祖就说道:“两句话都说对了。本人早晚是要问鼎天道的,而你们,确实都是傻.逼。” 话说到此处,也没那么多讨厌了。 顾千秋甚至用对一个朋友的语气,兴奋地说:“既然你们都追求这个。那要不……让我捅你一刀?” 南门明珠:“……” 顾千秋大笑着转身离去。 雪山之巅,寺庙威严耸立,风雪交加。 顾千秋谨慎地上前。 这寺庙群依山势而建,连绵的建筑像是散落在其中的星盘,只有最上面的那个,隐隐有香火缭绕而出,神圣而诡谲。 刚一靠近,一阵灵力波就喷薄而出,将他拒之门外。 而面前的门没有丝毫晃动。 顾千秋二话不说,掏出了老仇的轩辕剑。 这边灵力一动,门“哐”地就开了,一股巨大的吸力将顾千秋吸进了门内。 一个人几乎要从后面抱住他:“呼延……” 顾千秋反手将轩辕一亮:“是你爹我,开心么?” 第140章 轩辕剑气无双,反手斩去,项良被迫连退十余步! 顾千秋这便看清了自己周围的环境。 这本该是个充满欢喜佛陀、非常少儿不宜的寺庙,但定睛一看,就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地方好像还是一座雪山。 满目苍莽,看不见山的料峭本色,全是雪原。 而且宽阔得要命。 仔细看来,还能发现挂在山间的经幡,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就好像是回到了刚刚来的路。 但已经有哪里不同了。 顾千秋却也不是很在意。 在哪里锤人就不是锤人了?都一样! “项院主好。”顾千秋讲究个先礼后兵,礼貌地问,“敢问颜子行人人呢?” 项良冷笑:“怎么是你来?呼延呢?” 顾千秋摇摇头,更礼貌地说:“打你用不着我家呼延宗主亲自来。我再问你一次,颜子行呢?” 项良继续冷笑:“我看,他是怕亲自进来,幻境崩塌,我跟那姓颜的同归于尽了吧?” 顾千秋故作无奈:“哎,项院主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呢?搞得气氛多尴尬啊。” 项良:“……” 项良哼了一声,说:“那竖子哪里是我的对手?哈,他已经死了。” 顾千秋露出一个讶异又遗憾的表情:“是么?那看起来,我只能为他报仇雪恨了。” 话音落地,顾千秋提着轩辕剑飞身而去! 要不说云来去是天下第一的步法,在这漫天风雪之中,顾千秋浑然与落羽融为一体,踩着一片片雪花飞掠,却并不影响它们原本飞行的痕迹。 虽然死了十年,但重新睁眼之后,经历过的事情反而很多。 见了众人,顾千秋的剑法则更为精进。 甚至他不再拘泥于当初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而更加灵活地随心随性用剑。 先是错身时虚晃一剑,寒光未过,反手上撩截断项良掐诀的手,左手的剑指准确无误地打在鸠尾穴上。 项良捂住穴位,肝胆心脏都在疯狂颤动,已觉口腔内全是血腥味,被他气得咽了回去。 若不是他后退化劲极快,躲了躲,这一下非得戳他个半身不遂。 项良也实在想不明白。 为什么一个剑修,要用手来打人! “……呵,你身为盛修的道侣。”项良死死盯着他,危险地眯着眼睛,“何故拿着仇元琛的剑?” 顾千秋:“……” 顾千秋:“天尊啊……你……!” 顾千秋不想和他说话了。 感觉再多说两个字,智商都要被传染到! 项良难道真信了严之雀带来的那个小瘪三是“顾千秋”么? 顾千秋打定了主意不跟他废话,又是一剑刺出! 长剑带动霜雪,风流云动,万里坚冰的寒意都凝在了他剑尖一点! 项良隐约从他的剑意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 但是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项良飞快后退,同时双手结印。 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他身后凝结成型。 应该不是那种浓郁到极致的黑,但因为处在万里雪山之中,便显得格外明显了。 笼罩住大半的天光,雪山暗淡,如暮色。 继而,便又如夜色了。 项良悬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顾千秋,笑得非常嘲讽:“念你也是个少年英雄。便赐你个痛快吧。” 顾千秋一翘嘴角:“一般来说。话说得太满,就容易被打脸。” 项良身后的黑影涌动,像是有生命一般,无数那种巨大而扭曲的虫子纠缠在一起,织就成一张大网,尹天蔽日。 缓缓的,顾千秋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居然是……无数的“人”。 但因为形态太过扭曲,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了,谁别说谁是谁。能勉强分辨出个人形,还得算顾千秋眼神好的。 “《渡死录》。”顾千秋轻声道。 不二庄内,项良一抬手,所有蓬莱沧海书院的门人全部死尽,何其人间地狱的情形。 而那些人,居然全都在这里。 “是啊。”项良就笑,“蓬莱书院传世的宝物之中,就是这《渡生录》和《渡死录》。只可惜,我上千年也只看懂了后面这本。” 第290章 大概是因为胜券在握,项良心情很好的样子,居然一点不顾“反派死于话多”这个亘古不变的定理,开始跟顾千秋废话。 “后来,盛休参悟了《渡生录》,这二者相合,便可以使我登顶天碑无上。”项良看着顾千秋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道侣呢。姓顾的眼光果然不错。” 顾千秋:“……” 虽然“复活”那部分好像细节都猜错了,但是结果意外的对了。 而后面这个“道侣”和“眼光”的事……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收徒弟。 但是,就是很变扭啊! 顾千秋摇摇头,把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都给甩出去,说道:“你说错了。” 项良:“哦?” 顾千秋平静地摇头,道:“就算《渡生录》和《渡死录》都归你所有了。你也当不了天碑榜首。” 项良:“哼!姓顾的死了之后,你以为令狐良剑是什么高不可攀之人么?哈哈,天下第一同悲盟,如今也是严之雀那种人当道。” 顾千秋还是平静道:“不是他。” 项良:“嗯?” 任由项良怎么威严,顾千秋都不动如山,淡淡道:“而是我。”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太过平和了,就好像是天生就该如此的一样,笃定得无法反驳。 项良足愣了一秒钟,才发出冷笑。 “你?……做梦来得快些。” “那不如就赌一下呗。” “如何赌?赌什么?” “就赌我一年之内,登临天碑榜首。不过……我估计你也活不到那日,到那天的时候,我将这消息在坟前烧给你。” 项良大喝道:“黄口小儿!” 看样子,他应该是拒绝这个赌局了。 顾千秋笑起来,重新举起轩辕剑。 “我承认,你天赋确实不错。”项良冷冷道:“但我身后,是全部的沧海书院,就凭你一个人?也想胜我?!” 顾千秋自信反问:“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的?” 这时,在旁边的南门明珠:“!” 下一秒,顾千秋又是踩着风雪而上,并伴着一声大喝:“子行!” 轰隆—— 只听一声巨响,雪山之巅忽然非出一只巨大的鲲鹏,绕山盘旋,甚至和这高山一般大,展翅一动,风雪更狂,还有山崩地裂的趋势。 然后就毫不意外地雪崩了。 无数巨大的雪块被震落,像是巨石一样滚下来,惊雷滚滚,地崩山催。 山棱也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一种难看的料峭乌黑,形状崎岖嶙峋,怪石起伏。 顾千秋震剑在前,削落所有靠近之物。 一剑斩下! 这一剑气势卓绝,配合着从天而降的颜子行——这小子稀里哗啦地丢出了无数铜钱。 若不是铜钱半路都变成了天机。 看起来实在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在撒币。 项良尚未料到有此一招,顷刻间出了百十余次手,将天机都悉数格挡回去,却唯独偏偏没挡住顾千秋这一剑。 噗哧—— 轩辕剑从项良的腹腔穿了过去,洞穿。 浩荡剑意在他体内炸开,五脏六腑全都炸得粉碎,骨头余震至四肢百骸,痛苦非常。 不过这种程度的伤痕,却不足以置他于死地。 老王八活了那么多年,有自己保命的手段。 但顾千秋却没来得及乘胜追击。 因为他不得不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颜子行。 这小子从鲲鹏上跳下来,刚丢出一把天机,还没等落地,就已经在半空中晕了。 顾千秋若不接他,肯定瞬间就被雪埋了。 他灵力不支,鲲鹏也维持不住原型,凌空消失,变成了个铜钱,被顾千秋接在手中。 颜子行猛地一震,又忽然清醒了一点。 在这种半醒半迷糊的状态里,颜子行死死抓住了顾千秋的衣襟,用力奇大。 顾千秋差点被他拉得失去清誉。 忙不迭把那铜钱塞回了他手中。 颜子行好像愣了一下,但又没睁开眼睛,就这么僵持了三秒钟之后,又晕了。 顾千秋将他放在地上,用灵力护着。 抬头一看,项良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看着,顾千秋微微皱眉。 项良身侧的黑色灵气不断涌动,然后……纷纷钻入了他的体内。 与之相对的,他身后那个扭曲的黑雾里,有不少“人”都消失了。 顾千秋低声道:“这就是《渡死录》么?” “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项良苍白的脸色逐渐变回红润,血色满满,“好笑。” 他又变得傲慢,看向颜子行,笑了:“我不会再让你偷袭得手了。现在没了这竖子,你还待如何呢?” 顾千秋挑眉,居然也笑了:“谁告诉你,我们是两个人的?” 这时,旁边的南门明珠再次:“!” 顾千秋将剑一指项良身后的黑雾,笑着挑眉:“这次,不知道你的《渡死录》还能撑得住么?——呼延!” 轰隆—— 完美的天际线骤然被撕开裂口。 那尹天蔽日的黑雾,瞬间被天光照亮,其中的人影被照得无所遁形。 下一秒,惊雷坠地。 啪——! 第141章 惊雷落地,霎时间光芒大盛。 第291章 同时,这高山上的寒雪都化成了春水,那裸露的丑陋黑色岩壁上忽然开出整片的荼蘼花来,就好像是一团浓稠的云。 春水潺潺,荼蘼花香。 但其中暗含着浓烈的杀机,危情四伏。 项良猛地一震,尚未退去,便见顾千秋仗剑而来,天边滚滚的惊雷都凝在他剑尖一点,顷刻毕至! 唰!唰!唰! 轩辕划过无数道果决的剑影,罡风凝聚。 那些荼蘼花的香气就好像温柔的、无形的刀,轻柔又准确无误地划入了项良护体的黑雾,那其中裹扎着的人群,居然纷纷露出沉醉而甜美的表情来。 鬼知道那人形都难辨的鬼影之上,是如何能看出来沉醉和甜美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 它们的笑容太甜美了,以至于分外诡异。 项良表情难看到了极点,知道呼延献能看到其中景色,不由发问:“呼延啊。我有什么不好的吗?你不是跟谁都能将就么?” 天地间并没有回答。 估计,呼延献只是意志在此,并不能直接说话骂娘。 顾千秋就替他道:“他跟人能将就,跟王八倒是未必吧?” 说着,手上功夫也是没停下,轩辕又至。 项良身后的黑影已经相当暗淡了,是绝对不可能再受顾千秋一剑的,遂转守为攻。 他双手掐诀,黑雾和灵力凝成两股绳,交缠在一起若腾飞双蛇,飞扑至顾千秋眼前! 顾千秋竖剑一震,剑身高频率地抖动,发出“嗡嗡”的脆响,将那两条挡在身外。 继而又翻转手腕,像是长枪缠鞭似的,将那两道灵力裹成了两道面条,遥遥甩出去,正砸在远处的山峰上,顿时山体开裂、花落如雨。 在这满天花雨之中,顾千秋挥出一剑。 这一剑,跟他之前所表现出来的灵巧、神妙的剑意有所不同,完全是摧枯拉朽般的势。 若不是执剑之人是他。 都要以为是仇元琛亲至了呢。 而这种爆裂无双的剑式更和轩辕的剑意,剑魂嗡嗡,那飞速而出的剑气缓缓凝出形状,居然也像是一条金龙出水。 项良瞳孔急速收缩,来不及跑了,只能迅速运起灵力去挡。 却哪里是挡得住的? 金龙顿至,项良转瞬之间就被轰出了几十里地去,手上的灵力为盾只坚持了几个呼吸,继而那漫天的花雨无孔不入,又是一道惊雷。 轰隆——! 顾千秋高声问:“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惊雷当头又劈了项良一下。 顾千秋不解:“这是什么意思?要活的你就劈一下,要死的就劈两下!” 惊雷又是一下劈在项良脑袋上。 顾千秋:“……” 顾千秋:“呃……从哪一道开始数?” 惊雷劈里啪啦地劈在项良脑袋上。 可怜这老王八,虽然乌龟壳比较厚,但是接连被这么多道雷劈,已经劈得外焦里嫩,难看出个大略人形了。 雷劈了足足一刻钟,顾千秋耳朵都给震麻了,那雷势才稍缓,逐渐沉寂下来。 “不劈了?”顾千秋揉着耳朵问道。 那料峭山壁上的荼蘼花开始凋谢,很快就枯萎在地,落下来,满地残红。 刚才花开太多,挡住了大部分料峭的嶙峋怪石,红艳艳的荼靡,乍看起来还有些狰狞撕裂的漂亮。 但现在花没了、雪没了,那山壁石头就突兀地立在那里,一点植物动物的生机都没有,格外丑陋,让人不想多看。 “呼延?还在不在?给个准话呗。”顾千秋继续问,但已经没有任何回应了,“啧,你这对幻境的控制力也不强的样子啊。” 顾千秋走向项良,想检查一下死活。 就在这时——! 噗! 幻境之外。 呼延献一直笑吟吟地“授课”。 他神色平和而生动,就好像是带着小孩儿的长辈,正滔滔不绝地传授“知识点”。 却忽然,顿了一下。 秋珂和廖承望都低头“唰唰”地记笔记。 完全没发现他这轻微地一顿。 只有郁阳泽敏锐地盯着呼延献,有些探究。 呼延献便温和地道:“要点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为师也不能面面俱到,还需你们自己去参悟。懂了吗?” 秋珂和廖承望动作整齐划一地收起笔记本,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噢——!” 其中,秋珂还格外跃跃欲试。 好像现在就想奔到殷凝月面前,大展神威。 只有郁阳泽没吭声。 郁阳泽静静打量着呼延献,就见他喉咙轻轻动了一下,好像是……咽下了一口血。 呼延献授课究竟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反正几人都不明觉厉地:“悟到了!” 秋珂悄悄撞了一下郁阳泽,探身过去,悄悄怂恿:“代盟主大人,你一会儿试试?” 郁阳泽:“……” 郁阳泽默默往旁边挪了一点。 以示不能跟她同流合污。 就在这个时候,幻境的门重新开了。 几人都快速站起来,行注目礼。 呼延献也从榻上下来,不明显地扶住了床框,眼中倒是带着深深的笑意。 只见顾千秋从其中走出来。 左肩扛着一只昏迷的颜子行。 第292章 右手拖着一只昏迷的王八。 身后跟着个瘸子。 南门明珠一拐一拐的,眼睛和嘴角都挂了彩,眼神闪避,并不多言。 郁阳泽看见他,杀意都快盖不住了。 但只要一想到刚才呼延献的“敦敦教诲”和“苦口婆心”,郁阳泽用出鬼神之力,居然把浓烈的杀意都藏了回去。 再一抬头—— 只见郁阳泽微微蹙眉,以一个自下而上的角度看着顾千秋,眼神中透露出三分担忧、三分内疚和四分含蓄的愁。 廖承望:“!”这就开始了? 秋珂:“!”太刻意了吧?! 呼延献:“……”如此明显,你指望千秋看不出来么?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顾千秋就是意外地吃这一套! 顾大盟主丢了包袱,甩了瘸子,一个健步蹿到郁阳泽面前,担忧地问:“怎么了?” 众人:“!” 姓顾的真的吃了这一套! 顾千秋快速把郁阳泽检查了一遍,完整无误,连根头发丝都没乱,遂默默放心。 继而看向了其他人,打量一番,顾千秋没礼貌地挑眉:“不对,你们怎么在这里?” 秋珂和廖承望都露出不明觉厉的表情。 随后,秋珂才说:“阿月见你们太久没回去,让我们出来找找。结果……” 顾千秋也不寻根问底,看了呼延献一眼。 但此时呼延献并没有和他对上目光。 因为呼延献正将颜子行扶起来了,试探着送了些灵力进去,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顾千秋还挺替颜子行高兴。 如果能有人拿得下他。 那就意味着,能有人拿得下他! 面前一排等待指令的小脑袋瓜,目光炯炯。 顾千秋大手一挥:“先回家!” 项良被秋珂单手拽起来,也不管会不会把人弄死,直接拖在身后。 而廖承望又凑到了顾千秋身边。 “顾、顾……” 他兀自“顾”了半天,也没“顾”出个所以然来,不知是不是小脑忽然发育不完全了。 顾千秋趁着刚刚检查郁阳泽的时候,就已经趁机挂在他小徒弟身上了。 勾肩搭背的,就很没形没款、吊儿郎当。 也难怪廖承望不能将他和“顾盟主”联合在一起看,实在有些难为人了。 身上几乎有顾千秋的全部重力,但郁阳泽当然是没意见的,悄悄扭头,就看顾千秋笑得……很风流。 脑子里不知道为何忽然冒出了这个词。 郁阳泽就忽然有些不高兴。 但下一秒,这笑得很风流的顾盟主就很嫌弃地对廖承望道:“乱叫什么?我不是你姑。” 廖承望难以置信地说:“顾盟主……” 顾千秋腾出一只手来,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你总算是认出来了。” 廖承望终于听到了肯定的答案,简直要原地一蹦三尺高。 “收我为徒!求你了!” 如果不是现在众人都在前行,很不方便。 廖承望看起来,应该像是准备要跪下磕头的。 顾千秋即刻察觉到了身边的一股凉意。 就像个人形冰块似的,飕飕的冷风就刮出来,仿若照着廖承望的脸就是啪啪地两下。 顾千秋沉稳地说:“你……要不看看他手里的这把四十米长的侠骨香呢?” 廖承望:“!” 顾千秋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就算人生在世不称意,你也应该暂时还想在世吧?” 说罢,直接勾着郁阳泽扬长而去。 回到地下,见过殷凝月,众人便各自散去休息。 秋珂如何“实践”的暂且不提。 顾千秋反正是累得够呛,将焦糊的老王八手脚全部打断收押,丢给廖承望去看管。 但廖承望也是奔波了一整天,累得够呛。 他又不是这些修仙的钢筋铁打,也觉得面对一个人形的焦黑躯体没有任何意思。 于是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倒霉蛋来干活。 而好巧不巧、要死不死。 这倒霉蛋姓复姓第五、单名一个程字。 正正是和老王八血海深仇又剪不断、理还乱的蓬莱仙岛沧海书院大师兄第五程是也。 第142章 又回到之前那个小房间。 虽然满打满算,他们也只呆过两个晚上。环境又差得可以,别说比上白玉京,就是比百花会时合欢宗的宿舍,都艰苦得令人心酸。 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种安心的感觉。 顾千秋一路都是挂在郁阳泽身上回来的。 跟没长骨头似的。 四下无人了,郁阳泽默默探了一下顾千秋的脉搏,被他师父给躲了。 而且师父还要强词夺理地训他: “你摸得明白么就伸手?” “……”郁阳泽盯着他。 也就两秒钟之后吧,郁阳泽忽然蹙眉,就这么三分隐忍三分担忧四分痛苦地看向他。 给顾千秋直接看傻眼了。 不是,他好像一共就离开了两个时辰? 怎么感觉如此不一样? 这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但偏偏顾千秋好像就吃这一套,又是两秒钟短暂的僵持之后,无奈地道:“好吧。确实受了点小伤。” 第293章 郁阳泽得寸进尺,还是盯着他。 顾千秋就开始一边抽气、一边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道:“嘶,疼疼疼……” 郁阳泽上前查看,被顾千秋豪迈地伸手一捞,两人一起滚到了小床上。 这小床再次不负众望地往里陷。 郁阳泽下意识挣扎,顾千秋却像个八爪鱼似的,一边跟他见招拆招,一边嘴上也不闲着:“别动别动。一会儿床该塌了。” 郁阳泽:“……” 郁阳泽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但顾千秋理直气壮的,并不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还试图将郁阳泽摁住。 若是寻常,郁阳泽装傻充愣,也就半推半就地顺其自然了。 指不定,还要偷偷摸摸占些小便宜。 但今日,所有少年心事都被呼延献揭开了,血淋淋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郁阳泽就忽然看顾千秋的行为不顺眼了。 他知道么? 他若是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他若是不知道,为何又要这么做? 但郁阳泽又不会真的跟顾千秋生气。 于是只好跟自己生气。 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兀自斗争了半晌。 可怜顾千秋一无所知。 甚至,这姓顾的搂着他,已经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了。 郁阳泽盯着他的五官,气血翻涌。 郁阳泽觉得事情不能这么不清不楚的,动了一下,想坐起来。 顾千秋却忽然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虽然这一下很轻,但两人离得太近了,郁阳泽瞬间发现不对,问:“什么?师父?” 顾千秋都没睁眼:“嗯?” 郁阳泽顿了一下,说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叹息一声,嘀咕道:“怎么还惦记这茬啊?别问了,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 郁阳泽:“……” 虽然顾千秋没睁眼,但是感受到了—— 这小子正死死盯着他。 令人难以招架。 顾千秋就睁开了眼睛,无奈道:“你以为老王八的乌龟壳是这么好啃的么?我又不是神仙,总得费点劲吧?” 郁阳泽轻轻问道:“伤在哪里?” 顾千秋顺嘴就说:“心!心痛。哎呀,简直太痛了,马上就要心痛至死了!”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表演得十分起劲。 但郁阳泽不打算吃他这套。 顾千秋只好笑着将他一搂一按,又翻身躺回了床上。 这次,某人仗着有伤,郁阳泽果然不敢妄动。 “不必忧心。”顾千秋美美地说,“你师父我啊,命长着呢。” 郁阳泽道:“若是我再……” 顾千秋直接打断:“哪儿来那么多若是?你且老老实实睡觉,就算帮我大忙了。” 这小床是往中心塌陷的,顾千秋想保持个礼貌距离,就得轻轻撑着身体。 郁阳泽也回手将他抱住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 似乎也察觉到有一丝奇怪。 但顾千秋没奇怪太久,就有些体力不支地迷糊了。 现在别说是在个温暖的怀抱中。 就算搂着个石头,他也能睡得黑甜。 郁阳泽还以为他会就此睡去。 今夜,就像是以往无数次那般不清不楚。 但顾千秋睡着睡着,忽然颤了一下,含糊说道:“叫人去盯着些东蓝。” 郁阳泽:“……嗯。” 顾千秋又停了很久,像是做梦也不安稳那般,忽然又说道:“小阳泽,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恢复修为的么?” 他这种一句要隔很久的说话方法,是很折腾人的。 但好在郁阳泽不觉得如此。 他很配合、很捧场地接话:“为什么?” 这件事他也有些好奇。 顾千秋一路都跟他在一起,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来的时间练剑? 但郁阳泽也没有纠结太久。 因为毕竟是顾千秋嘛,一切奇迹在他身上都会被合理化,人尽皆知。 只是他没想到,顾千秋会主动说起。 “其实说来也怪,但我好像可以在梦中修炼。一些剑术不必真的拿剑,脑中想想,便可参悟,甚至愈发熟练、精纯。” 顾千秋说话声音很小,好像在梦呓。 名震天下的同悲盟主,生病了、受伤了,却是如此柔软,好像一片云。 郁阳泽将他轻轻搂了搂,应声:“嗯。” “谁让你‘嗯’的?”好吧,看来这朵云还会骂人,“我跟你说这个,是希望你也学会!” 这等神奇的操作,估计普天之下,除了顾千秋本人,再难有人能有此番能耐了。 说起来都玄幻,更别说学了。 但顾千秋现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郁阳泽就轻声哄他:“好,我学。” 顾千秋嘀嘀咕咕半天,大概是“为师心痛”、“苦口婆心”、“小白眼狼”什么的。 郁阳泽随便他说,全部照单全收。 逐渐的,这折腾人的就睡着了。 郁阳泽照例偷偷看他。 啊不对,今夜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便忽然想起少年时。 他那时年纪很小,顾千秋也不见得成了个靠谱的大人,多少有些不着调。 第294章 且日日跟仇元琛此等嫉恶如仇的壮士混迹一处,师徒间温情太少。 但顾千秋是最好的师父。毋庸置疑。 瞬间,之前在呼延献面前说过的话都被狗吃了。 他还是不敢。 他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另一边。 第五程看见了项良。 也看见了……呼延献。 那位千百年来珠帘榜首的人物靠在暗淡陋室的门框上,光线差些,却能见他皮肤宛若玉质,五官绝艳,神色却是淡淡的戏谑。 就像是一朵荼蘼花开。 连这暗淡的地下都映得华光满堂。 确实是美丽至极的人物。 甚至美得……令第五程望而生畏了。 “小孩儿,回去休息吧。”呼延献温和地开口,“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从今往后。” 项良躺在临时监牢里。 虽说这大铁门并没有实质上的囚禁作用。 但顾千秋已经“心狠手辣”地将这老王八手脚全部打断了,不得不伏在地上,若他要说话,不得不竭力将脑袋从地上抬起来,真像一只活灵活现的乌龟王八蛋了。 更远处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不知是清醒着,还是昏迷了。 正是众人回来的路上沿途发现的、运气不好撞上鬼了的郎本,当场就给抓了。 不过,倒是让那个卫致给跑掉了。 秋珂是主张当场给弄死的。 却不知他那逃命的蝴蝶还有没有,只好暂且作罢,一起压了回来。 然后由铁石心肠的秋珂出面,把他打了个字面意义上的“半死不活”。 只不过,现在第五程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 在仔细地“看”过呼延献之后,第五程终于迫使自己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项良。 往日高不可攀的书院主人。 如今却狼狈至此。 第五程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只好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蹲下。 他尚未来得及说话,项良反而率先开口了: “你要帮他?哈,你要……背叛师父么?” 老王八受伤太重,嗓子也沙哑了。 他抬起头,便能见轩辕在他颈项间留下的贯穿剑痕。 以至于老王八一开口,是直接从肺腔里传出来的漏气音,嘶哑走调,异常难听,跟个鬼叫似的。 第五程还是绷着那张无情的脸,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不二庄?就为了那个呼延献?” 一旁的呼延献含蓄的笑了一下,算是接下了这个“祸水”的名头。 项良将目光转向呼延献,死死盯着。 真就是,死死盯着,跟死人的目光一样不会晃动,直勾勾地看进皮肉骨相里去。 “是啊……”项良用气音说。 第五程闭了闭眼睛。 “是啊。”项良再次低声重复。 他眼前忽然出现了好多好多的画面。 就和临死前的走马灯一样。 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都飞速掠过。 生、死、病、苦也是不值一提。 唯有一个画面,格外鲜亮而清晰。 大军压境,黑云蔽日,中原的皇陵之下,永无天日的棺材被掀开,光华灿烂的尸体。 他甚至能够记住每一个细节—— 那人当时的发丝几分、眉眼何弯、衣褶走向。 还有那粉黛玉容的菱花面、肘上带着的黄金臂钏、颈间挂着的繁杂金玉珍珠链,艳色耳坠一点奇石红如血。 第143章 项良想着想着,就开始怪笑起来。 跟个破风箱似的,“嗬嗬嗬”地漏气。 第五程觉得这个样子的师父太陌生了。 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半步,眉头却还是死紧,牢牢盯着项良,要做最后的挣扎。 “那个,《渡死录》……”第五程问。 明明已经亲眼所见了。 却还是要听到项良亲口承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的相信,才会真的死心。 “啊……是啊。”项良好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说道,“所以你要背叛我吗?你要站在他那边?” 这等不在乎的语气。 第五程起身,垂眸看着支不起身的项良。 他睫毛很浓密,这一垂眸,几乎被盖住了眼神中所有的光,就像是睡着了般阖眼。 沧海书院无数的弟子从他身边走过去。 “大师兄。”“大师兄。” 他们是这么说的。 然后,走到了结局已定的地方,不二庄。 跟着项良出门的时候,也许人人都以为这是一次宗门的入世,雀跃欢喜者不在少数。 但是谁也没想到,堂堂沧海书院的院主,会带着一本《渡死录》。 “……”第五程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才抬起眼眸,说道,“我要站在正确的那边。” 如果欺师灭祖才是正途。 那他,也不介意为此赴命。 正在这时,郎本好像醒来了。 又或者,他已经醒来很久,不作声,一直听到现在。 郎本踉跄着来到牢门边,脸上挂彩。 足以窥见秋珂是个下狠手的。 第五程嘴唇轻动,似乎有些想说话。 但郎本比他先开口:“大师兄……第五师兄,师叔死了,师兄师姐也都死了。” 第295章 第五程把话都咽回去了,听他说。 郎本继续道:“你素日里最喜欢我。我没做什么坏事,大师兄,你救救我。” 第五程皱眉看他,继而冷漠地转开目光: “是么?那你手背上的蝴蝶是怎么回事?” 郎本瞬间捂住了自己的手背。 几乎只有一秒钟,他就完全放弃了刚才装出来的可怜样子,也冷冷地看着第五程。 看着看着,郎本也开始冷笑。 这一瞬间,让他看起来和地上的项良如出一辙,都那么令人不舒服。 “当初我就不该救盛休!” 郎本恶狠狠地说,似乎在第五程面前完全控制不住情绪,上前抓住牢门的铁杆,晃得那金属哗啦啦地响。 “就该直接让他被淹死在海里喂鱼!” 第五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郎本……” 郎本激动地向前,说:“师兄,第五师兄,你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允许站在盛休那边!站在谁那边都可以,但唯独不能是盛休!” 第五程站在那里,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郎本从里面伸出手来,但无论怎么费力,都不可能碰到第五程的半片衣角。 但同样,第五程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挺拔得像一棵小青松。 良久,良久,才用一道只能被自己听见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郎本没有得到回应,却也站在那里看他。 这消瘦的一把骨头支着,形销骨立地透出绝望——是在顾千秋、卫致等人面前都不曾透露出的情绪涌动。 似乎有一万句话卡在喉咙中,但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么多年的真心和诚意,都随着日渐的背离而显得如此虚假和脆弱。 而第五程一无所知。 他今日只知道:他们师兄弟,应该是就到这里了。 “嗬嗬……”项良费劲地抬起头来,阴毒的目光扫向第五程,居然还在笑,“徒儿,你是要……杀了我么?” 第五程轻轻道:“剑来。”寒光顿至。 虽未言语,但行动已经如此明显。 他不要助纣为虐。 他要站在正义的那一边。 稍远,七八步的距离,呼延献靠在墙上,抄着手看热闹,也有些意外。 看面相,这小孩儿应当是最优柔寡断的那种人。 就算今日狠得下心来,日后,也将会永远沉湎于过去。 说起来,让他当个少侠可以,让他当个大义灭亲的英雄,也太为难他这般庸才了。 想着,呼延献就想上前,却被第五程头也不回地拦了:“……我想亲手杀他。” 呼延献停下脚步。 他意识到,这个小孩儿并不想,或者说,并不敢直视他的脸。 呼延献没什么笑意地提了提嘴角。 说来好笑啊,他本人不在意这张脸,无所谓华裳下包裹的是一具枯骨。 但世上人人凡夫俗子,一个个都要在此沉迷:或舍生忘死地趋之若鹜,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猛虎。 项良看着呼延献,看着。 但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要求由呼延献亲自来动手。 好像在最后的境地,项良的眼中终于装得下他这个嫡传弟子了,看着第五程。 少年握着剑的手在轻轻颤抖。 项良的语气温和了下来:“……小程啊,快剑,用浪死歌的最后一式。就让我、让我走得体面些吧。” 第五程轻轻颔首。 许久不曾出鞘的配剑裁云一动,灵力顺着剑身滑过,刃上青霜寒芒,也是良玉榜上的英雄少年人物。 第五程举起长剑,就要刺下。 但就在这一瞬间! 项良身上猛然爆发出了绝无仅有的黑雾,铺天盖地地充斥每一点空气,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扑向第五程。 而第五程何等敏感少年? 瞬间,他就看清楚了那些黑雾中扭曲缠绕的、人形的、每一张脸—— 那都是他的师兄们,言笑宴宴。 呼延献往前半步,想出手救人。 但一个身影居然动得比他还快! 郎本不知何时,猛然一跃,几乎踩着那些黑雾同一时间就到了。 若不是他毫不犹豫地往第五程面前一挡,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去刺杀他的。 只不过这小子就很没有自知自明。 本来修为就稀松二五眼的不说,此时手上还没武器,又刚刚身受重伤。 别说挡住这团黑雾了,要跟第五程共赴黄泉还差不多。 项良并没有任何留手。 看见郎本上前,也丝毫不收灵力。 只听,轰隆——! 第五程和郎本两人抱在一起,像是炮弹一般被轰了出去,重重装在墙壁上,顿时裂开巨大的纹,簌簌落下碎石灰尘。 呼延献叹息:“我就知道。” 这老王八多铁石心肠啊?千年前,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做派。 都在不二庄献祭掉整个门人了。 这小孩儿又是怎么认为他“临死前”的恩情和顿悟,会是真的呢? 第五程被迫给郎本当了垫背,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也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 郎本正巧不巧,被小石头横着擦过了眼睛和鼻梁,从眼眶中落出两行血泪来,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296章 同时,那席卷而来的黑雾直接扑向二人。 第五程下意识就想护住郎本。 却又瞬间意识到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一顿,便已经大事不好。 郎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黑雾,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直接粗暴地塞进了第五程的嘴里。 第五程下意识就想往外吐。 但郎本这脆弱的骨头架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巨大力气,居然掐着第五程的下颚,将那东西给逼了进去。 那不知何物入口即化,像是水露一般,瞬间就落入了第五程的胃中,已经是抠嗓子眼都来不及了。 第五程膝盖用力,将人猛地掀了出去。 郎本完全没有反抗,像是个破了洞的烂风筝,哗啦啦飞出去,又落在地上。 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只好循着声音去看第五程,可惜,此时落石如雨,郎本耳朵也嗡嗡的,声音也很难辨别了。 而这一次,他依旧没说任何一个字。 第五程站起来,只觉得腹中如有火烧。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只是有些陌生和奇怪,并没有不舒服。 而此时,项良已经走出来了。 他的手脚完全恢复,甚至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看起来简直精神焕发。 项良似乎对着郎本叹息了一声。 但应该只是错觉。 项良抬脚,就要走向第五程。 “裁云剑。浪死歌。” 项良的语气轻蔑而讽刺。 “徒儿,当初你给这把剑起名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像你这般软弱无能的性子啊,就算拿了剑,也只敢裁云——多么柔软而虚无的东西。今日,就算说要杀我,手也抖得令人唏嘘。你看,现在它还在抖呢,多可怜……” 第五程咬紧牙关,死死看着他:“你又骗我。” 项良用嫌弃的目光看着他,说教:“兵者,诡道。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跟我走吧,你以后会懂的。” 第五程坚定地说:“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修仙道路千百条,圣贤道理无数个,没有一个,让我做这种事情。” “孺子不可教也!”项良愤怒地说,“那好,我也不要你了,今日,跟你的师弟师妹们团聚去吧!” 项良手中灵力暴起,刺眼明光照亮一隅。 也照亮了他面前的人。 是呼延献。 第144章 呼延献笑得温和而狠辣。 “子行不让我用自己的手段杀你,但他现在不在这。” 他语气柔柔,在狭窄的过道中像是个幽怨含笑的女鬼,外袍逶迤坠地,宝石琳琅。 “是生是死,还敢试试么?” 项良当然求之不得。 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他都在等此刻。 雪域高山之上,神圣又诡秘的寺庙里,香火缭绕,赤身的人缠绕在一起,窒息狂乱,亲密抵死,又杀机四伏,针锋相对。 而这个人又重新站在他面前。 还是如一千年前那般美丽。 呼延献解开自己的内衬扣子,清晰的锁骨露出来,又低头,能看见他弧度正好的后颈。 而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在意第五程还在场。 那小孩儿的眉毛皱在一起,似乎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也不知此时,自己是该拔了剑冲上去,还是趁机快速逃离现场。 就在呼延献即将脱掉最后一件里衣时。 颜子行忽然出现在小道的路口。 他身体极度虚弱,扶着墙缓慢走过来,表情平淡而落寞,道:“呼延。我在呢。” 颜子行将地上的外衣捡起来,拍了拍灰尘,然后重新为呼延献披上。 呼延献顿了一下,回头看他。 “来得好早啊。”呼延献笑着说,“刚才就不应该让那个小孩儿多废话的。” 颜子行并不反驳他。 呼延献显然也并不觉得自己合格行为有什么问题,最多就像是和奸夫被现任当场抓了——这在他人生中可算不上新鲜事。 颜子行忽然偏头咳嗽了两声。 一丝不明显的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来,又被他不着痕迹地舔了回去。 至此,他看向呼延献的目光,还是温柔缱绻的。 只是其中有些伤感罢了。 不值一提。 “……”呼延献看向项良,“哎。” 颜子行手中攥着一把铜钱,随时出手。 看来是已经铁了心,准备炸了这里、跟老王八同归于尽。 那铜钱不新了,像是地里挖出来的古物,泛着那种特有的老旧的铜光,却有寒凉。 呼延献大概犹豫了两秒钟吧。 然后忽然抓住重伤的颜子行,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一边狂奔,呼延献还一边大喊: “顾千秋!救命啊!” 其实刚才这里爆炸的时候,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只不过听从顾千秋的指令,并没有贸然上前。 此时,呼延献拉着颜子行,很快就和顾千秋擦身而过了。 顾千秋:“?!” 顾千秋“铮”地拔出轩辕剑,直面项良! 当然,姓顾的还不忘问候他一句:“呼延!老子欠你的啊!?” 顾千秋踩着云来去上前,一把薅住还在愣神的第五程,头也不回地丢给郁阳泽。 第297章 项良大喝:“那是我徒弟!” 顾千秋也大喊:“以后就不是了!” 项良加大声音:“——啊?” 顾千秋继续扯着嗓子:“是我的了!” 一旁,郁阳泽一个手上用力,差点失手把第五程给掐死了。 再远一些的地方,也猛然听见这句话的廖承望也差点破防:“什么?!” 而如此紧急的时刻,顾千秋居然还能兼顾郁阳泽的心情,还敏锐地察觉出了原因。 这简直是里程碑式的进步。 因为顾千秋抽空回了一句:“……打嘴仗呢!小孩儿一边儿玩去!” 而至此,项良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这空空如也的脑袋,就算是饿了三天的狗来,都只能叹一口气。 顾千秋简直要对他“怜爱”了: “老王八,你看我手上的这么大一把剑,再看看我身后的这么大一个徒弟。真的还未想起来我是谁吗?” “……顾。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顾千秋笑吟吟地承了,还要嘴上占便宜:“当年敬你是长辈,仙盟初建,给你沧海书院的面子。哎,但之后居然让俞霓那种货色也后来居上了。真是令人痛心啊。” 项良被气得够呛,半晌,才憋出一句:“哼,也就嘴上厉害。” 顾千秋提着剑就追杀他:“……打你也不用挑日子。试试?” 这小地方实在容不下这两尊大佛。 打起来,就直接塌了。 其他人哗啦啦地退出去,而他俩,则直接翻身上了地面,在月光朦胧下继续试剑。 项良当然没有跟他纠缠的想法。 只是,呼延献近在咫尺,这可能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又实在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 项良身后的黑雾暴涨——却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景象了。 本来应该铺天盖地的黑雾,此时已经撑不起做背景了,甚至还有些心酸。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第六大宗门的主人。 虽在仙盟内还有掣肘,但在修真界内还是很能说的上话的,可谓名利双全。 却不想才短短半个月,改变翻天覆地。 顾千秋站在一片砂砾上,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头全部震成齑粉,于是便像是踩在一片柔软的沙滩,在月色下平静而美丽。 郁阳泽跟着跳了出来,立在顾千秋身侧。 侠骨香也是出鞘,露华浓剑意正暗和此间光景,长身玉立地斜着站,目光流霜。 接着,就是所有人都涌出来了。 因为地下已经完全打塌了。 再不出来,就要被活埋掉了。 顾千秋将郁阳泽拽回来,低声道:“小心点,老王八乌龟壳子太硬。” 继而,顾千秋又将郁阳泽一推:“不对,你去问罪!谁他娘的给这老王八放了的?!” 廖承望只觉虎躯一震,夹着尾巴就要开遛,被秋珂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嗯?” 秋珂此时左手抓着廖承望,右手抓着奄奄一息的郎本,被搞了一头一脸的灰,心情也很不美丽。 殷凝月虚弱地咳嗽两声,也看向廖承望。 她缺失了一些信息,还以为是廖承望“通敌”了,非常严肃。 廖承望滑跪、大喊:“我知道错了!” 但此时说“问罪”,也只是顾千秋开玩笑的。顺利把郁阳泽给推开之后,他一剑架住项良的刀,“当啷啷啷——”一连串的响。 顾千秋翻转手腕,绕了三转,将项良的武器给绞了,项良连退好几步,忽然一个转身,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弓,拉了个满弦。 如此近的距离! 顾千秋不知为何,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便见那弯弓如满月,长箭直指着他的眼眸。 啪! 弓弦已松! 所有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倒抽气。 这么近的距离,满弦一箭,就是神仙也难躲啊! 但就在这瞬间,侠骨香却不知从哪个角度飞了过来,其速度,比起长箭有增无减。 砰! 两道流光撞在一起,巨大的灵力波飞了。 所有人不光耳朵被震麻了,连眼睛都被闪得失明一瞬,长夜亮得如白昼。 郁阳泽主动扑向顾千秋,旋身而挡。 尽数灵力波的冲击全撞在他的背上,剧痛临头,而他怀中的顾千秋只是眼睛被强光晃了一下,眯着眼睛一看,看见郁阳泽的轮廓。 背光太强了,看不清五官和细节。 不知为何,顾千秋再度眯眼,想仔细去看清楚。影光如神。 但下一秒,就被郁阳泽捂住了眼睛。 黑暗瞬间降临,那眼皮上的刺痛得到缓解,顾千秋却呼吸停滞了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跳得好快。 时间应当是很短暂的,但被无限拉长了。 眼皮上,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 头顶,又有平静的呼吸,也如狂风。 那搂在腰间的手也存在感如此之强,让人想要忽视,也再不可能了。 “……”顾千秋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于是他一伸手,将郁阳泽推开了。 之前有过无数次这种情况,郁阳泽并未在意,而是又将侠骨香抄起来。 这一次,他站在了顾千秋的前面。 第298章 天尊啊,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终于,终于有一次,可以站在他面前了。 顾千秋很快速地垂了一下眼睛。 但此时,项良已经看透了情况。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那么多只手,还是跑了算求。 说跑就跑,老王八一动身,众人不由惊觉:王八也能跑这么快的么! 但下一秒,众人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老王八跑的时候,是冲着人群而去的! 所有人皆知他不好相与,纷纷将武器护在身前,一时间灵力暴涨。 但项良目标很明确,直奔一个方向! 那个角度上,第五程将身前的人都推开,上前,面色沉沉,裁云剑被他死死握在手中。 这次,无论是杀他还是绑走他。 第五程都不会再中招了。 同时,秋珂将手上的两个碍事的包袱都甩开,召出不杀生,黑玉的质地冷光涌动,站至殷凝月身前。 但众目睽睽之下,项良的方向忽然一变! 看起来,他像是放弃了第五程。 然后冲向秋珂,继而一把抓起地上的生死不知的郎本,火烧屁股似的,瞬间就没影了! 老王八跑得当机立断,刚刚众人还以为他是要来拼命的,只顾得上拿武器防身了。 遂理所当然的,谁都没能拦住他! 月光明朗,众人静默。 第五程握着裁云,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咔擦”一声响。 第145章 呼延献给颜子行拍背,顺了顺气,以防不二庄脆弱的天机被尘埃呛死。又微微挑眉,有些不满:“怎么让他跑了?” 殷凝月就在一旁,闻言也有些来气:“刚刚呼延宗主怎么没动手阻拦?” 呼延献柔和地对她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像在做鬼脸的样子:“小美人,我只会这个手段。” 刹那,荼蘼花开。 但也是那瞬间,纯黑长剑横在目光之间。 秋珂笑眯眯的,微微错开了视线,牛头不对马嘴地胡说:“哎呀,今晚月色真美。宗主不看看么?” 呼延献懒得看两个小孩,扭头看顾千秋。 这一看,就意外地一顿:“你受伤了?” 郁阳泽习惯性地伸手要来扶顾千秋,却不知为何,姓顾的没承他好意,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甚至都没对上目光。 顾千秋没好气地对呼延献说:“我又不是钢筋铁打的,受伤很奇怪吗?” 呼延献微笑着开玩笑:“我以为你是天碑第一呢。” 顾千秋叹息:“现今这种状况,天碑第几还有什么意义么?” 呼延献也叹:“……也是。乱世啊。” 当今修真界看着歌舞升平,但其实底下暗流涌动,和平危如累卵,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顷刻颠覆,水深火热。 有人有些紧张:“……会不会来人啊?” 顾千秋更没好气地说:“该来早都来了。你们以为那破地方真有什么隐蔽性吗?满上醉早都知道了。不如早点回去睡觉。” 众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这边塌了,但地下的矿道却四通八达,重新找一条的路回去就行了。 顾千秋说完就嘀嘀咕咕地就想走。 郁阳不质疑他的任何决定,下意识跟上。 却不知怎么,顾千秋忽然躲了一下,非常明显。 郁阳泽:“?!” 郁阳泽皱眉、不可置信,看起来要碎了。 其他人都七七八八地从他们身边路过。 秋珂稍稍顿了一下,本来打算看热闹,却又觉会被破碎的郁阳泽一剑戳死,遂追着殷凝月走了。走之前,还不忘顺手揣走了试图废话的廖承望,救他一条狗命。 陆陆续续,所有人都走回去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跟上了大部队的末尾,也没别的解释,打算一走了之。 于是姓顾的心乱如麻,真的快速走了。 郁阳泽差点被一口气怄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千秋的背影,刚刚那个逃避拒绝的眼神,简直如世上最快的刀,将他捅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郁阳泽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称不上暴怒,但确实是所有情绪都如井喷爆发,上不来下不去的卡在胸口,让他恨不得就此一死了之! 这时,走在最后面的呼延献走了上来。 “怎么了?”呼延献居然还打趣他,“千秋不理你了么?” 郁阳泽回以要杀人的目光。 颜子行被扶着,露出一个诧异的眼神。 但不二庄的天机却见多识广、很有涵养,非但没有贸然开口询问任何问题,而且轻轻对呼延献颔首,自己慢慢地也回去了。 现在,皎洁又灰暗的月色之下,就剩他们两个人了,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郁阳泽心气翻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 身后的伤也在顿时重现,然后,他呕出了一大口血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襟,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呼延献立刻扶住他:“嗯?” 他是没想到郁阳泽居然这么脆弱,早知道就不逗了。 真出了什么个三长两短的,回头顾千秋不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郁阳泽的膝盖着地,昏天暗地,很快咳嗽起来,吐的血之都止不住,间或还有碎末一起喷出来,非常可怕。 第299章 呼延献拽他,没拽起来,也只好蹲下了。 “我逗你玩的。”呼延献好心安慰他道,“你为什么不猜猜千秋为什么不理你?” 郁阳泽耳膜嗡嗡的,这一句话不远不近。 不过倒也让他迟钝的脑子转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 呼延献看了一眼郁阳泽的后背,很没距离感地伸手撩开衣服:“啧。你这伤……” 但郁阳泽忽然抓着呼延献的衣襟:“为什么?咳咳……为什么?” 呼延献无奈道:“因为他也喜欢你啊。” 这句话就像炸弹一样,从他的耳边炸进了身体,五脏六腑都开始颤抖,但因为太过激动,又开始不间断地咳嗽。 “别急别急。”呼延献像是哄小孩似的给他拍背顺气,“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么?男女情爱,我还是能看准的。” 郁阳泽扭头看他:“……” 呼延献给他支了个招,然后笑吟吟地道:“之前你还可以犹豫,但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郁少侠,成败在此一举。” 巷道内。 顾千秋走着神跟所有人一起插科打诨。 一会儿琢磨琢磨郁阳泽为什么没跟上来。 一会儿又期待那小子别凑在他面前了。 殷凝月在路上问了几句明天的事,顾千秋答得也是心不在焉的——他不是说得太少,而是说得太多了,叭叭叭地一直说,就是答非所问的,一句都不在重点上。 殷凝月微微叹息,道:“你累了吧?” 所有人一哄而散掉,各自回去忧心自己明日的前程了,一时间静默下来。 秋珂跟着殷凝月走了,走之前看看顾千秋,摇摇头,装模做样地叹息。 顾千秋拳头紧了一下。 这矿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顾千秋想着回之前那个睡觉的小屋,但又觉得有些不妥。 具体哪里不妥,他也心烦意乱。 顾大盟主长这么大、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有如此心浮气躁的时候,偏偏不得要领,怒而锤了一下墙! 谁料他没有收住力气,“哐当”的一下,整面墙都被打他碎了,摇摇欲坠。 有人吓得抄着剑冲出来查看情况。 看见是顾千秋,又默默缩回去了,不触他的霉头。 顾千秋默默找个角落缩了,拍拍自己的脸,深呼吸,悲愤地谴责自己。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怎么能如此禽兽?快冷静、冷静!” 但是他的脑中,郁阳泽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一开始是刚才月色下的眼眸,后面,则变成了日常中的点点滴滴,直到……最初的那一眼。 少年握着比自己还长的剑。 日光灿烂,剑芒寒凉。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顾千秋表情一片空白。 然后,崩溃地开始用头撞墙: “怎么这么早?怎么能这么早?!姓顾的你还是不是人啊?!不行,不行,不能让事情就这么下去,对,一定要趁早……啊?谁?!” 顾千秋猛地回头,厉声呵斥,就发现蹲在他身后的颜子行。 顾千秋脸上有点挂不住:“……啧。你什么时候来的?” 颜子行脸色略有苍白,嘴角含着揶揄友好的笑意:“大概在‘怎么能如此禽兽’的时候就来了。” 顾千秋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顾千秋下意识握住了轩辕的剑柄。 要不要杀人人灭口? 但颜子行一点都不害怕,还是挂着友善的笑意说:“为何?这感情见不得人么?”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并不能真的杀了他,遂放开了手中剑,道:“这事很难跟你解释,说了你他娘的也不懂,快滚回去养伤吧!” 颜子行当然不走,执意要问:“为何?” 顾千秋死死盯着他,忽然思维神奇地发散出去: 他俩蹲在这里,好像两朵蘑菇。 顾千秋受不了地站起来,强调:“与你无关。再问一句,真锤你了。” 颜子行也跟着站起来,继而分外虚弱地咳嗽了起来,一副“就算你不碰我,我也要仙去了”的样子。 顾千秋觉得很难堪,只好更恼羞成怒。 “那边。滚。” “……”颜子行浅浅笑了,“好吧。” 等他走远之后,顾千秋再度崩溃。 甚至恨不得就此杀出浮月城,生擒满上醉,铲除所有花蝶教的教众,然后将七个前任一波带走,最终任命郁阳泽为同悲盟主,他自己则重新睡回棺材里,与世长辞。 越想越心浮气躁。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试图冷静。 娘的,冷静不下来。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虚浮的脚步声。 顾千秋凌厉回头。 发现是郁阳泽。 居然是,郁阳泽! 不知怎么回事,顾千秋的小腿肚子就开始哆嗦,就很想要溜之大吉。 但最后。 他也没做出这么丢脸的事。 顾千秋面无表情的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他心虚无比,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将郁阳泽逐出师门、就地正法了。 郁阳泽脸色苍白,踉跄着走进来。 他没有扶墙,走得摇摇欲坠。 瞬间,顾千秋来不及想其他的,就着急忙慌地上去,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第300章 郁阳泽并不说话,甚至躲开了顾千秋。 随即,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垂下头,却朗声道: “请师父赐死!”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 顾千秋心头颤抖,所有血气都涌了起来,直冲天灵盖,不由得也提高了音量: “你说什么?!” 第146章 天气寒凉,矿道不知从何处漏了风。 郁阳泽膝盖下仿佛生冰,刺痛。脊背却挺得笔直、笔直,好像一把锋芒毕露、成色正好的宝剑,风霜雨雪、不催不折。 这人虽然素来好穿深色的衣服,但胸前大片的濡湿和加深的色泽,还有那苍白到极致的面容…… 完全躲不过顾盟主的眼睛。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就被气笑了:“哦?” 郁阳泽笃定地重复道:“请师父赐死!” 顾千秋“铛啷”一声将轩辕拽出来,剑锋就悬在郁阳泽颈向一寸开外,剑气冰冷。 霎时间,这个天碑无上榜,天道所评的“系取天骄种”,生死只在顾千秋手腕翻转瞬间。 “好啊。”而顾千秋此时完全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冲击了脑子,咬着牙就笑,“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郁阳泽还是跪在那里,抬起了头。 出乎人意料的,他说:“有。” 似乎带出了孤注一掷的火,在眼中灼灼的,爆裂。 顾千秋不知道他要唱哪一出,只好冷笑。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只有顾千秋本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顾盟主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心虚。 但顾千秋的冷笑并没有保持多久。 因为下一秒,郁阳泽猛然起身,颈间直接擦着轩辕而过,居然真的不闪不躲,一道血迹瞬间飞溅而出,鲜红灼烧顾千秋的眼底。 顾千秋下意识偏开了剑锋,惊怒交加。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被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郁阳泽推着撞到了矿道的墙壁上! 身后的矿道灰尘碎石簌簌地落,连连续续的响。 却也没能盖住两人猛然加快的心跳。 一切发生太快,顾千秋眉头一皱。 下一秒,郁阳泽直接推着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上来! 顾千秋:“!” 这是一个很僵硬的亲吻。或者说,不叫亲吻。它没有任何情欲,只是嘴唇简单地碰到一起,而且一触即放。 却不知为何,顾千秋在这短暂的一秒钟之内,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悲哀。 谁都不知道的是,郁阳泽此生所有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沉到海底的决心,都倾注在这一个不叫吻的吻中了。 一时间,顾千秋的脑袋都被裹成了浆糊。 ……啊?被他亲了?! 但郁阳泽却已经孤注一掷完了。 就像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爆裂瞬间燃烧完了所有可燃物,虽然刺目耀眼,但是剩下的,就是一把不可见人的灰烬了。 郁阳泽得到了此生最希冀的东西。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师父,赐死我吧。 郁阳泽猛然抓住轩辕,用出一股大力,就要往脖子上抹! 顾千秋吓得是惊慌失措,反应快得绝无仅有── 他瞬间收起轩辕剑,同时一把接住扑过来的郁阳泽,手掌上血肉模糊,胸前也全是血,湿透了衣襟。 顾千秋的心抽了一下,又急又气,冷声呵斥:“你要做什么?!” 郁阳泽死死盯着顾千秋,还是一副没转过弯来的样子。 就好像是,最后的时间,他要把这个身影彻底印进眼睛里、烙进脑袋中,然后……以死谢罪! 顾千秋简直怕了他了:“你等等,你……!” 郁阳泽听话地等住。 不过现实情况并不能由郁阳泽来控制的,他虽然想再开口、再寻死、再挣扎,却已经是又一口血呕出来,晕了个彻彻底底。 顾千秋被当头喷了一身血,心乱如麻地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 再看郁阳泽,没有要醒的意思。 好嘛,这小子胆大包天、做完坏事就晕,一点担当都没有! 搞得顾盟主问罪不是,不问罪也不是,脑袋都裹成了一坨浆糊。 顾千秋坐在地上,怀中抱着郁阳泽。 他叹息一声,数枝雪顺着经脉流进郁阳泽的身体里,帮他慢慢梳理不畅的血气,活络筋脉。 这是个无聊且漫长的活。 顾千秋双目有些空,好像在神游天外。 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什么都没有摸到。 不过也是,让他摸到东西才真有鬼了。 隔了一会儿,顾千秋又看了看郁阳泽。 郁阳泽灰头土脸的,又是一身伤,所有的丰神俊朗都已经像是裹在沙石里的珍珠,看不出来了。 只好在少年人有股精神气,五官上不显,神魂里依旧引人注目。 顾千秋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但其实他脑子里空空的。 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狂奔而过,但一个都深思不下去,像水流过一样。 其实是有些暗自欣喜的。 但是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悲哀。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 巷道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第301章 呼延献看了一会儿,才款款行出来。 “你把他杀了?”呼延献问。 “……怎可能?”顾千秋答,反应有点迟钝。 呼延献蹲下,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脉,随口说道:“那就好。好歹还做了我一下午的徒弟呢。死了太可惜了。” 顾千秋回过一点神来,尾音提高:“嗯?” 呼延献扭头,颇为无奈,又莞尔一笑:“好好好,你徒弟,你徒弟行了吧?……他亲你了?你没杀他?” 顾千秋智商也微微回来了点,生无可恋地瞪着他,无语至极:“是你教的。” 呼延献点点头:“是啊。反正他都要死了,占你点便宜呗。” 若不是顾千秋手上还在输灵力。 真想给他一拳。不对,组合拳。 呼延献一撩衣摆,居然就在他面前坐下了,盘着腿,用胳膊支着下巴,兴致勃勃地八卦:“但你是没杀他啊。顾盟主,这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姓顾的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同悲盟未来的盟主,哪儿能随便就弄死?” 呼延献评价道:“口是心非。” 顾千秋没好气地:“你到底来干嘛的?没事儿就抓紧走远些,不然等我腾出手来,非打你一顿。” 呼延献有恃无恐:“哼,你舍不得。” 顾千秋要死不活地瞪着他。 呼延献又温和地道:“好吧,我本来是来给郁阳泽收尸的。但既然事情如我所料,那不如我们聊聊?” “聊什么?” “聊情史呗,还能聊什么?” 呼延献这一张嘴,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上一个敢这么跟顾盟主说话的,还是他发小、挚友、知己、天碑无上、离恨楼主等等身份加持着的仇元琛仇大人。 不然换个别人,早都被铁面无情的顾大盟主偷摸做掉、沉塘喂鱼了。 “……” “别摆出这副表情嘛。千秋,你心虚什么啊?”呼延献笑眯眯地去戳他的脸,还很手贱地捏了一下顾千秋的耳垂,“红得要死,也就这小傻蛋看不出来了。” 顾千秋:“……” 大概是因为双手真的没法子揍人。 也有可能是认定呼延献这种恶劣性格──他越反抗,呼延献肯定就越来劲! 顾千秋迅速认清了现实。 “你到底要干嘛?说媒么?”顾千秋无奈。 “可以吗?”呼延献兴奋。 “可以你妈。”顾千秋骂。 “千秋,我早都没妈了哈哈哈……” 呼延献大笑,笑了半晌,终于开口了。 “好了好了,我只是想问你,既然也喜欢他,干嘛不承认呢?顾盟主,当初你离经叛道、真爱无敌,上天入地,只要自己心仪了,管他妖鬼佛魔,也不会在乎世俗一点看法。怎么就现在不行了呢?” 顾千秋不答反问:“那你呢?” 呼延献挑眉:“我怎么了?颜子行么?实话告诉你哦,自我从棺材里被刨出来的那一刻起,就下过一个决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我’。我也掏不出一点真心。” 顾千秋听着,忽然脸色微变。 因为他看见,在呼延献的背后,矿道的尽头,站在一个身影。 是颜子行。 呼延献大概知道,又或许不知道,他似乎在乎,又也许不在乎。 总之,呼延献的笑容分毫没变。 “好好的,提我做什么?”呼延献含笑乜他一眼,“千秋,不如问问你自己的心呢?” 顾千秋还是不动如山,半晌,他才有些无奈地道:“他还太小了。” 一个连世界都没有看过的少年啊。 甚至当初在同悲盟惊虹山上,郁阳泽能接触到的,除了自己,就剩下“生人勿近,熟人也滚”的仲长承运了。 那郁阳泽除了喜欢上他,总不能去喜欢满脸横褶子的师祖吧?! 顾千秋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有些认知的! 呼延献撑着下巴:“可是这很难证明啊。就像你觉得子行爱上我,是因为我眼中荼蘼花开。你觉得郁阳泽爱上你,是因为认识的人太少。那你说……易地而处,你若是他们,你会如何证明你的真心?” 顾千秋顺着沉思了一下,果真无解。 于是,顾千秋对呼延献欲盖弥彰地嘴硬,语气还很差:“哦,我会换个心仪对象,世上美人千千万,我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呼延献仗着顾千秋换不了动作,又胆大包天地上去捏了捏他的脸。 顾千秋向后仰,躲了一下,没躲开,被掐了个正着。 于是顾千秋的脸彻底变成了一坨冰块,骂道:“我说你他娘的有毛病吧?!这动手动脚的习惯从哪里学来的?” “你又不是我师父,还管教上我了?”呼延献捏了个爽,笑眯眯地说:“哼,你要是那种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当初又为何会对令狐良剑一让再让,最后还……” 顾千秋震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呼延献道:“你低估了人类的八卦之心。还有,也忘记了我的身份,拜托,我可是合欢宗开宗立派、流传千古的传奇人物呢。” 顾千秋:“……别说了。” 呼延献道:“哎,你虽然道侣结得多,却总是时运不济地被辜负。数量倒是完胜了,但是归根结底来看,比郁阳泽强不了多少呢。” 第302章 这时,呼延献终于露出了一点认真的神情,似揶揄,又似叹息: “当时我创建合欢宗地时候,闲来无事,曾经对某种人有过深刻的研究。” “说有一种人,是天生修慈悲道的好苗子。他们天性比常人更容易动情,无论是对道侣、朋友、师门,他都爱其胜过爱自己,愿意为之舍生忘死、肝脑涂地。而且并不容易生恨,彻骨之仇让时间一冲,也能淡很多。” “这种人,会轻而易举地爱上世间万物,包括他日常相处的小徒弟。天性,没法子。” “但是呢,这小徒弟可不知道啊。小徒弟可以为是两人细水长流、情愫暗生,遂不顾世道闲言碎语,一头扎进洪水里,要在里面苦苦扎挣,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顾千秋静默地看着他。 “以往教众遇到这种人,我都会让他们跑快些,别不小心溺进去。我会告诉他们,‘这种人啊,天性会爱上万物,包括你在内,而已,所以千万别觉得自己与他人有何不同’。” “但是呢,可能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吧,他们太愿意在普世里面找特殊了,他们就觉得,自己肯定是万物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哎,可这何其艰难啊。” “而且这种人吧,真可恨,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处处留情,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留下一大堆风流债。比如会有什么人美心黑的天生媚骨的教主、一辈子不能去往极乐的在世活佛、宁愿沉迷黄粱一梦的鬼蜮之主……”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打断:“呵,我怎么听起来,感觉像是你随口瞎编的呢?” 呼延献无辜地眨眨眼睛:“是真的。” 呼延献往前探身,按住顾千秋的手背,又认真地看着顾千秋的眼睛,温情地说:“于情于理,这种时候,我都应该劝那个倒霉蛋小徒弟及时抽身,切莫沉迷。” 顾千秋没有一点情绪外露,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呼延献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说:“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现在让他抽身,不如现在劝他去死。所以我只能从那无情之人身上下些功夫。多多少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顾千秋垂下眼皮,像尊菩萨似的。 呼延献退了回去,又坐回刚才的位置,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音,才叹惋地说:“千秋,你不是什么良缘。那些爱上你的人,都是他们命中的劫难。……但郁阳泽是你的良缘。” 顾千秋掀开眼皮,看着他。 呼延献轻轻扒了一下自己的下眼皮,荼蘼花开红艳艳,说:“我看见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得过分了。 但只是下一秒,呼延献又恢复了之前笑吟吟的神色,起身,伸了个懒腰。 似乎偷偷看了一眼矿道的尽头。 身影已经不见了。 呼延献却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边伸懒腰,边说道:“明天还有一场硬仗呢。你且慢慢想,我就先回去睡觉了。晚安呀。” 矿道中又重新安静下来。 顾千秋垂着眸,看着郁阳泽。 呼延献几句话,就把他说得心乱如麻。 但随即,数枝雪就轻柔地涌入心脉,护住心房。 这一瞬间,像是两个人的心脉相连,震动成同一个频率。 顾千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是,他天生爱世间万物,会爱不会恨。 可那又如何? 他平等地爱上每一个人,在爱谁时,就最爱谁。 无论是严之雀、俞霓、凌晨、琉璃。 还是南门明珠、穷旻、令狐良剑。 千难万险、杀意背叛、忠诚毁诺,他都没有变过初心! 每一次,他都比任何人要坚定。 他是他们的劫? 他们是他的劫还差不多! 说老子不是良缘? 那是他们那些傻.逼不懂得珍惜! 顾千秋看着郁阳泽,忽然就弯下腰去── 他从来担心的,确实都不是什么师徒身份。 而是怕郁阳泽没有想明白,他怕郁阳泽不够坚定。 但是现在……为什么不呢? 顾千秋知道自己,他和呼延献是两类人。 他会永恒地爱着一个人: 无论十年、百年、千年。 他敢十年如一日,就敢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 而郁阳泽? 就算郁阳泽有朝一日厌倦了、离开了,他也不过是从七个前任道侣变成八个而已。 顾千秋俯下身。 他已经永恒地给了郁阳泽可以随时退出的权利。 就像不恨之前离开的任何人一样。 他也不会恨要离开的郁阳泽。 一个短暂的亲吻,血腥味太重了,角度还有些不对,怀中的郁阳泽不省人事,根本谈不上一点温情和缱绻。 但是,顾千秋已经做出了决定。 这同悲盟主做出的决定,不可动摇,除了他亲手给过免死金牌的人,谁敢多话,谁就准备好死。 而此时,角落里。 一个人躲在黑暗中,几乎跟黑暗融为一体。 他不再佝偻,也不再畏缩,而是双手环胸,靠着墙壁悠闲而立。他下巴微抬,是个很习惯的傲慢姿态,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 这人没分太多目光给郁阳泽,堪称死死盯着顾千秋。 第303章 完全不藏眼中的恶意。 就是……这种人么? 我好失望啊,顾、千、秋。 第147章 呼延献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 他微微回头,莞尔笑开,用嘴型问:“干嘛?” 颜子行就在他身后:“……”头埋进颈窝里,呼吸浅浅。 呼延献按住颜子行的手,没有任何解释,看着矿道中的顾千秋。 在你俯下身的那一刻。 你在想什么? 顾千秋还是有些愣愣地坐在那里,郁阳泽仍旧没醒。 虽有数枝雪梳理筋脉,但他显然还处在惊惶中,睫毛轻轻颤。 顾千秋想了想。 又想了又想。 他忽然开始后悔。 不对,不对。 他被呼延献给绕进去了。 什么良缘?好人?慈悲道? 都是骗他脑子一热的阴谋诡叙! 他顾千秋是不畏世俗眼光了,谁敢废话直接打死。 但郁阳泽不是啊。 在顾盟主的记忆中,郁阳泽还是个轻狂的少年人,就算有了这十年蹉跎,本质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他这种连是非黑白都辨不清楚的年纪,又如何能搞得懂情爱? 要真是他一朝冲动,日后悔起来,要仲长承运如何看他?要同悲盟如何看他?要天下人怎么看他? 瞬间,顾千秋像捧了个烫手的山芋。 真是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远处转角,呼延献无声叹了口气。 这人…… 看起来是个好骗的恋爱脑,但没想到还是有点智商在的。 这么快就爬出来,真是白瞎呼延宗主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了。 呼延献又无声叹息一声,回身挂在颜子行身上,推搡着他走了。 哎……顾千秋啊顾千秋,你哪里会不是良缘呢? 犹豫了一会儿,顾千秋下定了决心。 终于,郁阳泽睫毛轻颤,似有苏醒的迹象。 顾千秋瞬间将他放在地上,起身,远离三步之外。 郁阳泽缓慢恢复知觉,察觉到体内有数枝雪在流转,刚一喜,却见顾千秋侧身立在稍远处,并没有看他,光线暗淡,神色晦暗。 那季清光本来平易近人的稚嫩五官,似乎按捺不住曾经顾盟主的神魂了,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是森然冷漠、拒人千里的。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郁阳泽已经太久没见了。 曾经,只要离开惊鸿山,顾千秋就算再与人插科打诨、嬉笑怒骂,那种不怒自威、令人畏惧的气度便会浮现在灵魂中,替他震慑五湖四海、妖鬼佛魔。 也只有郁阳泽、仇元琛等人才能得见一些其中的温和。 但大多数时候,所有人都是畏惧顾千秋的,包括郁阳泽。 现在窗户纸已经破了,纸也包不住火。 而这个人站在那里,便是已经选择…… 他不是顾千秋,而是顾盟主。 郁阳泽深吸一口气,脑中忽地冒出“果然如此”四个字。 却奇异的并不愤怒,只多多少少有些难过,一点吧,就一点。 郁阳泽费力翻身,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好,低下头。 这也就使他没看见顾千秋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忍。 矿道有风声,人却静默了很久。 顾千秋不动如山,冷声道:“今日事毕,你去离恨楼吧。” 小孩子不懂事,也很正常,太过苛责的顾千秋也于心不忍,只能让他先离自己远点,托付给老仇照顾着了。 希望个十年、二十年后,郁阳泽能自己想明白。 但这话落在郁阳泽耳朵里,就完全被曲解成了个另外的意思。 他垂着的眼眶里瞳孔轻微震颤,好不容易被数枝雪梳理过来的血气又在瞬间倒行逆施,直接呕出一大口血来。 顾千秋:“!” 顾千秋这才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但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解释,高冷的表情都差点没维持住。狠咬了一下舌尖,才把头扭向一边,眼不见为净。 郁阳泽好不容易才支起一身破碎的病骨,抬头。 这个角度,不知为何,五官样貌都更像是之前的顾千秋了。 那个……五官标致得没有丝毫不完美之处、剑术人品都登峰造极、却总是让人敬畏的顾千秋。 目光相接一瞬,眸如青霜。 郁阳泽释然道:“修道之人六根不净,本就是大罪。师父,不必念及旧情,今日.你一剑将我赐死,从此你身边清净,而我……也死在最爱你的这一刻,无怨无悔。” 顾千秋神容不变。 但谁也不知道的,是他此时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 郁阳泽将头叩回地上,道:“如此,请成我两全!” 咚。 咚。 除了自己的心跳,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 似乎顾千秋已经离开了。 但是矿道里微弱的灯拉长了顾千秋的影子,就映在他面前,似乎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团虚无缥缈。 影子并不晃动,也就意味着顾千秋没有任何动作。 他没打算成全他,却也没打算放过他。 就这么静默了很长的时间。 顾千秋忍受不了这个氛围,心一抽一抽的,又酸又疼。 想他顾千秋养了小徒弟那么多年,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讲,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是整个惊鸿山的独苗苗、小宝贝。 第304章 今天却不得不要演这冷面的师尊── 顾千秋简直想“扑通”一声跪下,抱着郁阳泽开始嚎。 具体嚎什么不重要,总之他就是很想嚎啊! 不行,不行,不能让郁阳泽误入歧途。 一定是因为相处得太多了。 还是送给老仇养个百八十年的。 等等…… 他娘的万一他爱上了仇元琛怎么办?! 那到时候,自己是演那棒打鸳鸯的冷酷师尊,还是演那被有情人当成爱情磨刀石的倒霉鬼师尊啊? 到时候,他是选择一刀剁下郁阳泽的狗头,还是一刀剁下仇元琛的狗头啊? 那离恨楼的无情道岂不是破灭了? 那修真界没有离恨楼的平衡掣肘,势必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混乱和战火,届时死伤百万、民不聊生、天地倒悬、无尽天谴! 那他顾千秋就是那万古的罪人! 郁阳泽还是伏在地上,跪得太久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一紧张就容易多想的师父,已经把事情推算到几百年以后,并将自己吓得面无表情、神智不清了。 顾千秋悚然意识到:不行,不能让郁阳泽和仇元琛在一起。 他这边刚想开口,忽然── 一道惊天动地的巨雷直接劈入地下,所有矿道瞬间被刺目的闪电照得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剩一片白光。 同一秒钟,整个地底的巨大网络消失殆尽,所有人都在瞬间被埋入废墟之中,爆裂的灵力像是耕地一般犁过了这里,所有地方被翻了一遍土,人们连惊嚎都没有就已经死透了,一点残余都没留下。 变故发生的那一瞬间,顾千秋完全来不及思考,断然扑向地上的郁阳泽。 但他们之间隔了三步的距离。 就是这三步的距离。 顾千秋眼睛被如龙蛇般过境的闪电晃了一瞬间,剧痛刺目,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没摸到。 下一秒,顾千秋忽然被人按住后脑,用力按入了一片水中! 水?! 咕噜噜── 嗓子里立刻倒灌进了很多液体,反呛入肺部,窒息铺天盖地。 之外。 郁阳泽身受重伤,反应迟钝,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什么。 那劈头盖脸的砖块碎石差点直接把他活埋了。 但一道流光瞬间绕至他周身,将所有碎石都炸成了齑粉,而后一下挑住郁阳泽的后领,原地拔高。 仅仅三秒钟之后,郁阳泽重见天日。 这是一个温暖的日暮。 轩辕又变成乖顺的样子,落入郁阳泽手中,他瞳孔一缩。 顾千秋呢? 为什么轩辕会在他这里?! 但他都没来不及发问和着急,下一秒,又有许多人狼狈地从地底下爬出来,全如丧家之犬。 秋珂身上衣服破烂得宛如个要饭的,脸上全是石块的划伤,手里端着不杀生,戾气十足地一脚踹飞个两人多高的巨石,顺便大喝道:“走你!” 殷凝月一边咳嗽,一边被她从石块堆里拽出来,气都喘不匀。 呼延献和颜子行稍微好些,却也是狼狈模样了。 剩下的还有廖承望运气好些,保住了一条狗命,不知是被伤到了哪里,正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吐。 但是没有。 没有顾千秋。 怎么会……没有顾千秋?! 呼延献看过来了一眼,眼中也闪过一点疑惑。 但他们都来不及问了。 因为此间黄昏日暮、夕阳好景中,站着许多人。 他们都穿着白色或红色的绫罗,最复杂繁华的款式,手中或拿宝剑、或举铜伞、或执鲜花,脸上也带着统一的面具,古铜质地,又有些泛黑泛绿,像青面獠牙的恶鬼。 而人群的最正中间,放着一把木质的太师椅,鬼斧神工的精雕,能将不二庄的东西衬得上不了台面。 椅子上,歪坐着一个“少年”。 深红的袍子比周边的侍从还要繁琐华贵得多,暗纹是金灿的太阳和扭曲的火焰,深古铜和黄金被相得益彰地串起来,做成配饰,挂在衣襟和他发尾上。 他长得很漂亮,不辨男女,一把孔雀翎的扇子半遮半掩。 “没想到还有熟人。”他微笑着,阴狠且毒辣,“那就一起来吧。” 第148章 郁阳泽在小弯城见过这“人”。 彼时他还是个孩子,至多七八岁的模样。叼着烟斗,要将郁阳泽和顾千秋剥了皮、挂在马车上当装饰。 这才不到一个月,这人就看起来约莫十四、十五岁了,神容依旧男女莫测,但身上那种诡秘的“邪性”更甚,不会被认错。 看来当时仇元琛千里之外挥出的一剑。 当真没能劈死他。 真是苍天无眼。 呼延献看了看天边,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美轮美奂的。他轻声叹息:“这才日暮。” 那群穿着锦衣的侍从没有自己的神智,笔直地杵在那里,将少年众星捧月地簇在中间,手中各式法器都变成装饰。 而少年的小孔雀翎扇子在鼻尖轻轻扇了扇,似乎是个驱散异味的动作。 他都懒得多分一个眼神给呼延献,更别提接话茬了,跟当初看见郁阳泽和顾千秋时的“热络”样子可完全不一致。 郁阳泽手里死死攥着轩辕,虽然重伤着,但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上前一步,离他最近的秋珂没拦住: 第305章 “顾千秋在哪里?” “……”少年又摇了摇那把碍眼的扇子,孔雀翎中有两点奇异的红,恶劣地假装叹惋,“可惜了,被命抢先一步。” 另一边。 咕噜、咕噜…… 顾千秋七荤八素地被按进水里、又被提起来,反复多次,呛得他天灵盖都快翻开了。 好不容易,顾千秋才终于聚起了一点力气去反抗,双手高举、同时旋身猛然一拧—— 只听“咔吧”一声,他身后那人的胳膊就已经被他给卸下来了。 顾千秋趁机翻身出去,远离。 他半跪在地上,捂着喉咙,一边不受控制地咳出肺里的水,一边费力抬头去看。 那边的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把自己脱臼的胳膊给推回去了。 顾千秋咳嗽得脸都红了,眼角流出眼泪,冷笑道:“果然是你。” 男人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哦?原来早认出来了啊,我还以为我伪装得挺好呢。” 这人长着一张东蓝的脸,但畏畏缩缩的样子消失殆尽,习惯性用下巴看人,傲慢到了极致,除了那傻/逼,顾千秋简直不做多想。 但顾千秋此时手里没有轩辕剑,多多少少有些没底。不过也是真的被气笑了: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杀你那么多次还嫌不够,一直上赶着来找死。” 但男人的眼中居然泛出了残忍的笑意,缓慢地舔了舔嘴唇,认真地看向顾千秋: “是啊。因为我是坏人嘛。” 顾千秋已经悄悄喘匀了气,重新站起来,不与他争论,问道:“我徒弟呢?” 男人说:“不知道啊,大概死了吧。” 顾千秋的脸色冷得像冰。 男人又说:“怎么?很悲伤、很难过吗?……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更厉害一点的人。视作对手的人,眼光居然如此差劲,真令我伤感。” 顾千秋气沉丹田:“你懂个屁!” 男人稳当地接了:“我是不懂。从鸿蒙天地间托生的时候,我就只会恨、不会爱,只有恶、没有善。但是我很爽啊,无视所有规律和大道,天地之间,我想杀谁、就杀谁,想折磨谁、就折磨谁。就像你,惹到了我,就永远也甩不掉了。” 顾千秋:“……” 顾千秋保持了最后的理智:“那不一定。说不定,今夜我就能杀你呢?” 男人说:“好啊。你试试啊。” 外界。 原本的季府已经被扒平了,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了一座巨大的戏台,大理石的须弥座,戏台的柱子都用金玉包裹起来,华贵异常,上面的雕刻美轮美奂、鬼斧神工。 戏台的两边还坐着一个乐器班子,全部都带着之前那种侍从的面具,也是分不清男女的外袍,古琴古筝铜鼓罗擦一应俱全。 戏台的前面还摆着无数朵金玉做成的假花,大多是牡丹和芍药,开起来红艳艳的,像是一片海。 最主要的,是戏台之下还站满了人。 有一半是归顺了花蝶叫的马贼,也有一半是那些被关押的百姓,此时一起被放了出来,看起其乐融融。 如果能忽视掉这些百姓脸上带着的惊恐和麻木的话。 郁阳泽等人也被带到这里来了。 在路上的时候,秋珂悄悄问了他关于灵力的事情,郁阳泽摇了摇头。 之前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感觉希望都渺茫。 殷凝月叹息,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已经失败了,所有人都带着一身伤痛走在这里,表情不知是向死而生的释然,还是惊恐到极致的绝望。 似乎对于庞大的修真界来说,他们只是世界上最弱小的那一群蝼蚁。 什么反抗和斗争?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 殷凝月无奈的又叹了口气。 忽然,她眼中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 秋珂笑眯眯地搂住她,用一只手揽住殷凝月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 这是一个占有欲有些强的动作。 如果是寻常,殷凝月还会觉得有一丝不自在。 但不知为何,今日这个动作,却让她从其中找出了一丝安心。 “别怕,好歹还有我陪你一起死呢。”秋珂笑着说,甚至是很真心诚意的在笑,露出了两颗尖锐的虎牙,一如既往,“嗯?” 这姑娘其实是很漂亮的长相,尖锐的眼角,锋利的眉毛,像是一朵生了刺、带着毒,却又无所顾忌地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的艳丽暴戾的花。 让所有胆敢靠近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在她自己愿意的时候,这些刺和毒才会被收起来,只露出其中最美丽的花蕊。 只是这人性格太过恶劣,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他本来的容颜。 殷凝月不知为何,忽然就被晃了一下神。 继而,她低低的笑了起来,道:“好吧。” 似乎没有那么畏惧,也没有那么遗憾了。 郁阳泽有些上不来气,死死攥紧手中的轩辕剑。 呼延献忽然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紧张,相信千秋吧,他总有办法的。” 郁阳泽涩着嗓子道:“可是他连剑……” 他连剑都没有。 一个剑修,没了剑,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呼延献用更低的声音道:“子行的云雀已经放了出去,仙盟的人若要来,最多三个时辰就到了。” 第306章 这个小城外界守卫森严,不得进出。 但独留他们这群“家养的蟑螂”胡乱活动,具体用意已经不重要了。 众人离不开,只好让颜子行的机关去送信,云雀没有用一点灵力,甚至都没起飞,哼哧哼哧地靠两条小短腿走过好远的路,才终于逃出魔爪,飞到了仙盟。 现在,距离仙盟来人,还有三个时辰。 最多到月色高悬的时候,仙盟就来了。 郁阳泽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 呼延献微微叹息,倒是也不多劝。 就在这个时候。 哐当—— 锣鼓声一响,好戏要开场了。 戏台下面站着的百姓早都已经被吓得如同惊弓之鸟,猛然听见这锣鼓的声音,仿若直接敲在了他们的心坎上,纷纷吓得露出惊恐至极的表情。 甚至有人不受控制的惊叫了一声。 从戏台的侧面,鱼贯走上台了几个人。 他们都穿着全套的戏装,非常专业的设备,每走一步,身上的金银玉石都会叮叮当当的响。 却都还是戴着的那种古铜色的面具,除了从服装上分辨出他们所饰演的角色,其脸上的扮相就显得非常不专业。 这种极度专业和极度不专业之间一比较,就显得分外诡异。 最终迈步上台的,是那个少年。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而且已经把那繁重的袍子换成了一身素色的衣裙,莲步轻移。 唱的还是那一出《鸿蒙生》。 这个故事虽然家喻户晓,但是台下的马贼们看得津津有味,百姓们则带着莫大的恐惧,不敢出声,不敢逃跑,只在马贼们鼓掌的时候,也纷纷跟着喝彩,好不热闹。 若抛开这个诡异的情形来说,光看这出戏,可以说是天下编排《鸿蒙生》中最完美的一出。 特别是饰演妹妹的那个“少年”。 他的五官才真是天地之间一等一的角色,就算连呼延献在此,似乎都要被比得暗淡三分。 他也深知自己的美丽,甚至称得上非常敬业,在戏台上的时候嬉笑怒骂、莲步轻移,完全看不出来,是他挟持了所有人。 这真是整个浮月城的人都来此捧场了。 满上醉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台边。 比起狂热的马贼和畏惧的百姓,满上醉有轻微的走神,甚至偷偷看了郁阳泽一眼。 这边没有顾千秋。她眉眼一弯,笑了起来。 郁阳泽捏着轩辕剑。 被呼延献错步挡住,截断了两人交汇的目光。 现在当然不是发难的最好时机。 最好的时机只有两个: 要么等三个小时之后,仙盟来人。 要么等顾千秋出现在这里。 这戏大概唱了一个多时辰,故事一遍说罢。 当啷! 又是一声锣鼓响。 台底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欢呼和掌声。 郁阳泽悄悄示意其他人戒备。 如果像上次那样的话,这神经病唱完戏,就要大开杀戒了。 在绵延不断的掌声之中,“妹妹”谦逊的站在舞台上,有人拿着花束和金银往台上丢,大多都准确无误地砸在他的脚边,他露出欣喜的笑意,将一朵牡丹折下,戴在自己的耳鬓。 许久,许久。 “少年”忽然将自己的戏冠取了下来。 青丝如瀑,垂在他身后,几乎和他人等高。 哐当。 戏冠被丢在了地上。 跟当初一模一样的情景。 他又将戏服脱下,似乎很敬畏,不愿意穿着这身衣服杀人。 但这件戏服又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存,也是被他随手丢在地上,那些金银玉石和绫罗绸缎,在他这好像都成一次性的了。 忽然,众人只觉得狂风一起,戏台上的帷幕几乎被吹得横了起来,发出招展的布料响声。 而“妹妹”接过手下递上来的一根烟斗,轻轻吸了一口,又吐出云雾缭绕的烟。 就在这雾蒙蒙的烟背后,他看着台下。 无论是百姓,或是马贼,甚至是郁阳泽等人。 他都是那种一视同仁的目光。 但是,最终,他看向了郁阳泽。 “当初给我的那一剑,也轮到我要账了吧?” 第149章 夜风卷过所有人的衣角。 花香旖旎,却裹着一股淡淡的血气。 那是这个城中死去的人太多,可能三月暴雨都冲刷不掉的、砖缝里的血如沉疴。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郁阳泽。 虽然是已经是生死关头了,但秋珂就是紧张不起来,她憋了一下,没憋住,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你怎么在哪儿都有熟人?”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年”,没有拔出侠骨香,而是握着轩辕剑。 轩辕剑锋依旧寒亮,兴奋嗡鸣。 “少年”冷笑,又缓缓吐出一大团雾,淡淡道:“开始吧。” 就始于这一声令下。 台下的百姓开始疯狂逃窜,纷纷远离身边的马贼们,却在跑出去十几步之后,依旧没有人头落地,都有些奇怪地回头。 却见刚刚那些兴奋而残忍的马贼都忽然静默在原地,面无表情,没有动作。 好像变成了戏台上、“少年”身后的那种像人偶的侍从,整齐地站在那里。 第307章 百姓当中,居然有人停步。 秋珂拔出不杀生,大喝一声:“跑啊!难道你们还要留下来看热闹不成?!” 百姓乌泱泱地四散逃窜。 城中所有马贼都聚集到了这里,其他地方好像非常安全,他们就像是水滴入海中,顺着自己熟悉的小路,很快没了痕迹。 而被廖承望组织起来的这群人中,不少都抽出了武器,隔断在百姓和戏台之间。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看见求生的希望就在前方,临阵反悔,跟着百姓们四散。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乱。 而那些被控制了的马贼并没有追出去,而是缓缓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围在中间。 神智全无,眼神溃散。 呼延献叹道:“真狠啊,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秋珂道:“世界就是这样的,只要是强者,随地一抓都是愿意给他卖命的人。” 侍从给“少年”搬了把太师椅。 他又斜靠在那精雕红木的椅子上,将烟斗反过来在椅子脚磕了磕,静静欣赏着下面。 满上醉着一身百色蝶衣,站在战场之外。 她甚至都没往这边看一眼,而是看着初升的月亮,还在地平线的那一边。 哒。 烟斗又磕了一下。 很轻的响。 满上醉回过头来,结了个印。 所有“马贼”如厉鬼般,同时扑上来! 唰、唰、唰—— 这边也是几十道拔剑的声音。 “呃……!” 顾千秋捂着腹部的伤口,快速躲开。 轰! 一道刀光竖着劈下,将全黑的水域撕出了一点裂痕,抡出一道弯曲而巨大的弧度,砸在寂静无波的水面上,飞溅起高大的水花。 顾千秋勉强靠着灵力,才能在水面上腾挪翻转,此时虽然躲开了要命的刀光,却没能躲开每一滴水,被实实在在地淋成了只落汤鸡。 他本来想先快速离开水域,却无论往哪个方向跑,无论跑了多久,都没能如愿。 “没有剑,你就连手都不敢还吗?” 男人似乎心情很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踩过水面,像是蜻蜓点过水波,但他的长刀却划破那平静的湖,分花拂柳的杀意。 “那就乖乖让我杀掉吧。” 被抓走的时候,顾千秋把轩辕注了灵力、留给郁阳泽防身了,现在他确实难招架。 于是只好在嘴上占便宜:“哦。” 顾千秋按死腹部的伤口,胡乱将布料扯紧绷住,道:“杀我?你再努力三百年吧。” “——噗哧。”男人居然没忍住笑了一下,“你难道没发现,我学什么都很快吗?刚刚砍你的这一刀,可就出自你的……叫什么来着?《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顾千秋嘴贱道:“哼,打听了这么多,怎么?你喜欢我啊?” 男人冷笑:“喜欢?我生来就没有这种诅咒。但如果说,喜欢杀你的话,那也算吗?” 顾千秋悄无声息地后退,还在找边缘。 这水域没有一点风浪,平静得好像死湖。 但男人拖着长刀,一步一步地跟着,不急不缓,就好像在将自己势在必得的宠物,逼入绝境。 甚至越走,他的心情就越好。 忽然,顾千秋停下了脚步。 “哦豁。”男人似乎有些遗憾,“居然这么敏锐,是我又暴露了么?” 顾千秋眼中黑得像是无尽的死寂,无奈叹息一声,问道:“我身后是什么?” 男人道:“你不是很能猜么?猜啊。”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再度叹息。 这次重生,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明明之前顾盟主是逢赌必赢、招财神话的同悲盟活锦鲤、劫财猫! 哗—— 忽然周围一片亮光。 不知从何处来的光源照亮了整个天地之间,同一时刻,一股浓烈的臭味直扑鼻腔。 “看来,你猜到了。”男人说。 这一切都来自于顾千秋心念一转。 似乎在他无意识的时候,这里就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须臾,万年静默。 而在他有所猜测时,一切细节就都清晰起来—— 他的脚下根本不是什么平静的湖泊,而是翻滚着的红色的液体,稠浓的、粘腻的,色泽浓艳而深不见底,说万丈也可信。 而顾千秋身上也已经被浇灌了这种液体,粘嗒嗒地浸透衣袍,让他的头发也贴在身上,难受异常。 无穷无尽的沼泽,腥味充斥鼻腔、直冲天灵盖,让人毫不怀疑,这天底下的所有生灵已经被屠杀殆尽、血液放干,汇聚到了这里。 顾千秋在瞬间封住了自己的嗅觉,却还是被那零点一秒的时间差点熏死过去,不受控制地呕了两下。 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发出满足的叹惋。 他似乎真的很享受这里的味道。 “……”顾千秋微微叹息。 真的是……血海。 眼眶中,血红色充斥了所有角落,让任何呆在这里的人不由自主地产生眩晕感。 “很陌生么?”男人很仔细观察着顾千秋的表情,“你不是早都来过?我……还有运和他,都在这里见过你啊。” 顾千秋苦笑道:“年轻不懂事啊。” 第308章 少年时,曾经和老仇因为想要扬名立万,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寻找传说中的“血海”。 而不知该说他们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居然真的让他么给找到了。 当时,真是顾千秋和仇元琛此生最危急的一次,几乎时运、实力、天时、地利全都占了个齐全,才侥幸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只进来了不到半个时辰。 但那真是……永恒噩梦般的经历啊。 他的表情越难看,男人的心情就越好,将手中的刀从脚底的血海里抽出来,轻轻舔了舔刀锋上带着的血迹,看得顾千秋一呕。 这里比之黄泉、乱葬岗等地,其实并没有太多地狱般的情景,没有死人、没有残肢、没有相映衬托的荒凉景,只有红色。 那种很纯粹的红色,没有一点杂质,只有红、红、红……在脚下很缓慢地涌动。 就好像是…… 这不知深浅的血海之下,还有什么巨大的、不可名状怪物,随时会探出头来,吞噬一切。 但又或许,其中什么都没有。 “你死在这里,我会很高兴。”男人兴奋地说,继而,寒芒一闪! 长刀在极速的运动中,几乎能够抖落所有黏在刀身上的血,那一刃切过来,势如破竹。 顾千秋果真在其中看到了──千秋同悲剑式。 顾千秋却忽然笑了起来,不躲不闪,而是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当时是如何逃离血海的么?” 男人并不吃他这一套,只想要顾千秋的命:“下地狱去说吧!” 忽然,顾千秋向后纵身一跃! 戏台边,已经打成了一片。 他们灵力被压制到了极限,几乎就和凡人无甚区别,但好在是一视同仁的,那些马贼也没好到哪里去。 跟血腥版的街头斗殴差不多。 而至此,那“少年”和满上醉都暂时没有动手。 郁阳泽一剑横斩断马贼的脖颈,血液喷得老高,站在后面的秋珂一个不留神,喝了一口,当即就像破口大骂。 但瞬间意识到,一旦开口骂人,他娘的会喝得更多。 第五程也拿了裁云在手,却在接连弄死了几个马贼之后,顿住了。 因为那些身着白红色衣袍的侍从们将他围在其中。 侍从们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但他们取下了面具。 那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只是眼神已经失去了焦距,手臂上都有一只诡异的蝴蝶,翩翩起舞,顺着血管会微微颤,就好像是活的一样。 一种……一种诡异的虫子。 第五程向后退了一步。 人群逼近一步。 第五程再退一步。 人群又逼近一步。 都是沧海书院的弟子,最后的遗孤们。 满上醉笑吟吟地站在原处看这边。 侍从们忽然像是回了理智,眼神一下聚焦,看向第五程,然后眼底爆发出绝不作假的惊喜: “大师兄!” “第五师兄?!” “师兄救我,师兄,救救我啊……” 他们蜂拥上来,这幅场面,却比刚才还要恐怖。 第五程再退了一步。 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下一秒,只听个女声平地乍起:“做什么?!” 第150章 吼——! 一声野兽的咆哮响彻半空。 下一秒,第五程被人拎住后领,凌空飞了起来,那人踩着几个侍从的肩膀和脑袋,拽着他就跳出了包围圈。 一只巨大的白虎断后,毫不犹豫地咬死了一个胆敢扑上来的侍从,鲜血直溅。 继而,就听天边有所响动。 一艘巨大的仙船撞开了层层叠叠的乌云,携着月色而来,停在众人头顶,接着,便有无数东西从天而降—— 跟天上的楼阁坍塌了似的。 有些动物,也有些人。 但仔细一看,全都是不二庄的精巧机关。 其中,一条漆黑而巨大的蝮蛇像腾龙一样盘旋在仙船的两侧,若不是月色皎洁,几乎和黑云融为一体。 这里离不二庄最近,居然是最快来的。 公仪濛抓着第五程的衣服后领,险之又险地躲过一柄刀刃,左手化拳,一拳带着千钧之力将人给轰了出去。 继而扭头一看第五程,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哭哭啼啼地做什么?!” 下一秒,她又将第五程推了出去。 以一个极限的弯腰动作躲过横斩一刀,刀锋擦着她的头顶就过去了。 但公仪濛丝毫不慌,顺势猫腰贴地而转,借力回手,又是一拳! 这一拳打在人身上,那动静真是太可怕了,闷响一声,甚至都能听见那倒霉鬼五脏六腑同时碎裂的声音,飞出去好几十米! 不二庄的人纷纷加入战场,现场混乱。 这里却被她的两拳悍得清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暂时有了短暂的平静。 公仪濛带着一脸戾气,一边将手上的绷带缠紧,一边走向第五程,然后重新抓起他的领口,拖到自己面前。 一下子,两人就贴得很近。 近到,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节奏。 第五程:“……” 公仪濛一伸手,把他的眼泪全都用拇指抹去了,咬着牙笑道:“我说,别哭了。” 第五程比她身量稍高,但此时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强撑到极致的脆弱感,好像随时都会绷断、碎裂。 第309章 他想将眼泪逼回去,但是无可奈何。 那么短时间内的剧变,莫说他只是个少年,就算是修真界的老一辈们,易地而处,也未必能比他强上多少。 他之前没有哭,全都等在这里呢。 第五程微微偏头,不去看公仪濛的眼睛。 这个角度,便显得他的眼尾有条红痕,如秋水中氤氲散开的血水一样。 那一瞬间,公仪濛心中滔天的怒意和恨意,居然全都随着泪水落尽,再难提起来了。 到底、到底……也是可怜人。 瞬时,公仪濛的动作就下意识地放轻柔了不少,虽还拽着第五程的衣领,但目光不自觉地透出了三分悲悯。 “别哭了。”公仪濛认真地说,“你师父不要你了,我师父要!” 谁料,她刚刚才大放完厥词。 下一秒,褚师钰刚巧路过,凉飕飕地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不要。” 说完,她又像个女鬼似的飘远了。 公仪濛:“……” 公仪濛脸上有点挂不住,只好对第五程说:“……那我要。” “你站起来,把剑拿好。”公仪濛将裁云塞进第五程手里,又用力把他推向人群,“第五少侠!只要杀一个人,你就有家可归了!” 呼—— 耳膜中灌满了血水,在其中游动的时候,居然是像风声过境的。 这般粘腻的东西,居然会给人宽阔感。 男人有轻微的呆滞。 没人会比他更清楚,那一块血海之下是什么地方,但顾千秋居然……跳进去了。 但下一秒,男人就狂笑起来。 接着,追着顾千秋纵身一跃,也潜入了那片血海之中! 浓郁深重的红,是绝对不可能视物的。 而且灵力在这其中也完全无用了。 跟在普通的水里不一样,这里的液体太黏腻了,行动受限、胸腔挤压。 至多三分钟。 顾千秋若是没有出血海,就会完全沦为这池子中的一部分,任千千万万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死在这里。 顾千秋在赌,赌他还在被上天眷顾。 游动的姿势让他腰腹间的伤口剧痛,顾千秋不知道自己的肠子内脏有没有不慎掉出来,但现在也不是去确认的时候。 肺部也被挤压到了极限,只要他稍有不慎,一滴血呛进去,他就会瞬间失力,最终万劫不复。 而最可恨的,是他身后传来的水流声。 那些粘腻的液体被划动,让顾千秋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东西—— 他居然敢追下来?! 下一秒,顾千秋忽然抖了一下,忽然转了个方向,用力一扭一跃! 这完全是靠着下意识的反应,全然是对杀意天生的感知,却无数次救了他的命。 下一秒,他刚刚的既定路线上,液体流动,居然从中闪出了一道芒,隔着眼皮,都能让顾千秋猜测出其刀锋的弧度。 他娘的,那神经病不仅追下来了,而且居然打算在血海里跟他动手! 顾千秋第一反应是:他不受血海桎梏? 但下一秒,他就推翻了自己: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血海几乎和天道是等同的,就算他是上古的人物,真混成了那一位的跟班,也绝不可能无视血海。 这傻/逼是纯粹在跟他比憋气! 顾千秋不可能在血海里跟他动手,拼了命往前游,好几次险而又险地躲过那要命的刀,甚至还反击地踹了他一脚! 按照脚感来说,应该是踹了个正着! 不知道那傻.逼是不是一口气没憋住,好像逐渐没了动静,顾千秋也飞速游出去,他也快到极限了。 胸腔挤压、有液体倒灌进肺部,顾千秋眼前有些发黑,头晕脑胀。 但前路好像依旧漫漫无边。 如果,如果死在这里的话…… 顾千秋昏昏沉沉之中,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那、那郁阳泽怎么办? 姓顾的还没有来得及表明自己的心意。 郁阳泽也还以为自己讨厌他呢! 不行,不行,还有些话要说,还有些事,他也一定要做。 顾千秋求生意志空前强烈,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拼了命地往前游。 终于! 胸腔的挤压忽然一轻,顾千秋出水之后,七荤八素地直接跪在岸边,开始不住地呕吐,不小心呛进去的血水都被他尽数吐出来,头晕目眩的感受也稍作缓解。 顾千秋强撑着起身,看向四周。 这里,像是一片海滩,近乎是诡谲而美丽的。 没有日月,但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光,将四周照出暗影,类似于月色下的海岸。 只可惜,回首一看,深红血海无边无际。 顾千秋脚下踩着细碎的沙子,在这种诡异的光线下会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某种暗淡的宝石,但他已经知道了,那只是碎骨。 他恶心反胃的症状又泛上来,顺了顺气,干呕。 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破水声! 那傻、逼果然追上来了,真是不死不休的恶人。 好在顾千秋早有准备,早将自己浸湿的外袍扒下来了,兜头将他罩住,然后就是一通乱拳! 那傻.逼也算悍戾,硬挨了疾风暴雨般的十七八拳,愣是一声没吭,还一边压住咳嗽、一边往岸边爬。 第310章 被毫不留情的顾千秋一脚踹了回去。 湿透了的外衣又重又大,贴在他头上,阻碍了绝大部分空气。 男人忍无可忍,在血海中用刀割开衣袍,然后就想剁了顾千秋! 但他在水中使不上力气,顾千秋可是占尽了上风,“啪”的一下抢住了刀柄,用膝盖用力一顶,猛地发力,居然将刀抢了过来! 男人反应也极快,顺着力道游出去,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上岸了。 血海之上,任谁都是肉体凡胎,男人也一个踉跄,膝盖落地,开始狂咳嗽和呕吐,还喷出了两颗牙──顾千秋一拳锤中的成果。 现在两个人看起来都太狼狈了,血海之中,谁能回去? 但顾千秋非得亲自手刃了他才能解心头之恨! 遂不等男人有所反应,提着刀就砍! 他刀法练得稀松而无眼,属于很丢人的那一挂。 但现在灵力都没了,更遑论刀法剑法的?手中有兵刃,举起来砍就完事了! 哗! 刀刃切开暗淡的光,直抵男人的头顶! 但千钧一秒,男人猛地偏头,刀砍在他的肩膀上,直到锁骨止住刀势,血肉骨头一应俱全。 他仿若感受不到疼痛,像绝境中的野兽,猛然暴起! 顾千秋立即往后退! 男人的手擦着他的腹部就过去了──也许只差毫厘,顾千秋的伤口就被他直接撕开,内脏都能掏走。 但男人这是虚晃一下,其实劈手去夺刀。 顾千秋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 眼见长刀就要回到男人手中,千钧一发之际,顾千秋凌空旋身用力一踢刀柄,那长刀打着旋就飞出去,坠进血海里了。 两人站在岸边,一时都没有动作,却一个比一个狼狈。 男人忽然就开始笑,放声大笑。 不是嘲笑,没有讽刺和傲慢,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开心,低下头,肩膀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如此真心实意的喜悦啊。 第151章 震耳欲聋的笑声。 “别那么紧张嘛!咱们在这里,已经必死无疑了,不如你就做做好事,让我杀掉吧?” “……” 顾千秋缓缓呼出一口气。 “哈,你没人要,我可是还有人等着我回家的。谁要跟你死在一起?” 顾千秋将腹部的伤捆结实了,又活动活动了筋骨,半好笑半无奈地说:“你要死,我就再赐你一次,多大点事啊?” 男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飞扑上来! 他就像是个遍体鳞伤、但是神采奕奕的野兽,也许这一刻他并不是为了捕食,而是狩猎者的天性让他如此。 没人任何思考,只是血肉之间的搏斗。 两人都没武器,只剩下悍勇了,在无边血海旁边的砂砾堆上角力,不死不休的魄力。 顾千秋在心中默默数好时间。 这里未知的光源是永恒不变的,进入到这里之后,只能靠着心里的不断默数,不然就会再也辨不清时间。 顾千秋被摔在地上,就地滚过,再度翻身,那些碎碎的骨质颗粒贴着他的肉过去,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忽然,他朝着远处开始狂奔! 这里所有的一切只有幽深的血海,光源也是在这边,离开这个碎骨海岸,就是一片不可测的漆黑。 顾千秋却没有一丝犹豫,直冲进去。 而那神经病果然不负他所望,也是完全没思考黑暗之中是什么,跟着冲了进来。 顾千秋轻轻回眸,再度加速。 愿上天保佑吧! “咳咳!”殷凝月上前一把拽住半跪在地的郁阳泽,“郁少侠?你没事吧?!” 郁阳泽用轩辕杵地借力,摇了摇头。 两人都是一身的伤,谁也没比谁好一点。 殷凝月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拉起郁阳泽,道:“这边,快过来。秋珂和不二庄的人杀了城卫,你先走。” 郁阳泽却摇了摇头。 殷凝月本是世间最温和的性子,此时却握着剑,带着郁阳泽,就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别废话,我在这里的灵力没有被压制多少!”她难得疾言厉色,“你伤太重了!你先出去,我会去找季、找顾千秋的!” 郁阳泽强行将涌上来的破碎内脏和血液都逼了回去,却还是执拗地甩开了手。 今夜就算他侥幸活下来了。 但顾千秋有一点差池,他也还是要死的。 于是郁阳泽将轩辕握紧,反手捅死一个围上来的马贼,另一只手拉住殷凝月,不由分说地往城门方向走去。 这条路有不二庄保驾,城中基本畅通。 两人虽然拉拉扯扯,但是行动速度不慢,很快就到城门口。 殷凝月想要推他:“你先走。” 但郁阳泽不由分说地拦住,反而将殷凝月往城门外推。 “你做什么?!”殷凝月喝。 “……送你出去。”郁阳泽破碎的咳嗽都被压到最低,以至于听起来,声音还是沉稳而可靠的,“你不必死在这里。” 殷凝月当场就挣脱开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该死在这里?!你的灵力还剩下多少?之前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听我的,千秋不会想看到你也死在这里的,仙盟的人很快就到!你先出去啊!” 第311章 两人推攘半天,谁也没执拗过谁。 这时,城门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那谁!干什么呢?!给我松手!!” 下一秒,秋珂心急如焚,踩着城墙几个跳跃就落了地,疾风暴雨一般刮进两人中间。 “松手啊!”秋珂崩溃大叫。 可见她是真的心急了,连平时笑面虎的模样都装不出来,更顾不得装模做样地喊什么“代盟主大人”。 两人都下意识松开了手。 秋珂崩溃地说:“代盟主啊,你有自己的心上人,干嘛拉我的?!老娘连想跟她死在一起的梦想都不能被满足吗?!” 他们吵吵嚷嚷,此时正巧带着第五程赶奔而来的公仪濛也崩溃了: “你们要吵架能不能看点场合啊?!” 一只白虎猛地从黑暗中扑出来,将一个试图射暗箭的马贼扑倒在地,一口咬住脖颈。 公仪濛绝望大喊:“快跑啊!” 廖承望和其他人护着一堆百姓,走了最偏远的小路,顺着城墙根摸了过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也是这个时候到了。 一群人刚好齐聚,公仪濛直接开口:“咱们先走!等仙盟来人,再一起杀回来啊!” 她带着人就要先出门,还不忘回手拉住了第五程。 但刚迈出一步,她脚下就一个踉跄,很清脆的一声“咔吧”响,骨节断裂和关节粉碎的声音——是上次没好的旧伤。 第五程瞬间扶住她,公仪濛脸疼得轻轻抽了一下,弯下腰省力,却还是先道:“你们先走,不二庄的人就在门那边接应。” 第五程扶着她,心里的愧疚,无以言表。 “你怎么样?”他皱着眉,“别慌,我背你出去。” “无事无事。”公仪濛疼得呲牙咧嘴,指着一个墙根角落,“你扶我到那里去。” 一瘸一拐过去,公仪濛往墙根底下一坐,就道:“你先出去,不用管我。” 她膝盖的位置的衣服已经完全血红,按照刚才扶她的感觉来判断,两只膝盖都已经完全用不上力气了。 第五程也是筋疲力竭,直接跪坐在她面前,很安静、也很伤感地看着她。 “……嘶。” 公仪濛顺手摸了把刀,将自己腿上的布料都给划开,只见膝盖处完全粉碎,彻底难动。 身上没有伤药,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伤口。 也就没注意到第五程那温和而悲伤的神情。 “嘶!”她呲牙咧嘴地一抬头,“——你怎么还没走?” 第五程却慢吞吞地挪到了她旁边,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很轻而易举地下定了决心。 “我也不走。” 他说话的时候,角度正好,月色有些落在他的眼眸中,温和而莹润的光。 而且那投影的黑暗,也恰到好处地掩住了他颈间的狰狞剑痕,好似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的结束。 “你在这里。我无处可去了。” 公仪濛脸色几变,最终落在一个奇怪的表情上,连珠炮似的:“什么‘也不走’?谁不走?我马上就走!” 她歇了口力气,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铜钱,在她手中化形,变成了一个……很巧怪的机关。 之间她连灵力都没调动,稀里哗啦地上手,就将那机关装在了自己的膝盖连接小腿的位置,“咔哒”一声响,严丝合缝。 接着,公仪濛就站起来了。 不光站起来了,她还原地蹦跶了两下,还很得意地翻跟斗、做了个高难度动作。 “上次结束,我就有所准备,哈,果然让我蒙到题了!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 第一次近距离得见天机的神奇,第五程差点要背过气去。 只瞬间,他就从耳垂红到了耳廓。 忽然没了赴死的勇气,第五程简直羞愧难堪,默不作声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公仪濛很没礼貌地蹲到他面前,亲手抚开了他的眉心,笑吟吟地说:“第五少侠,快些逃命吧,那些话,我暂时就当没听见。” 第五程被她拉着起身,猛然听见这句,不由又顿了一下:“……暂时?” 公仪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万一我们都有命活着回去。日后山高水远、日月悠长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第五程脚步又一顿:“什、什么?” 公仪濛回手将慢一步的他扯到自己身边,自己又低头掏出一枚铜钱,将一个和刚才类似的机关装在自己的小臂和手背上,神色认真。 却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又直率、坦然地说道:“我说,万一咱们能活下来的话,没准儿日后我会喜欢上你。到时候我就会翻今晚的旧账!” 从来看重礼仪的蓬莱沧海书院大弟子,也只有在今夜月色正好、死期将至的瞬间,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她这么重复! “诶?害羞么?”公仪濛看着他,没开过窍的脑袋忽然灵光了一下,“我是不是不应该直接说出来?!” 第五程:“……” 公仪濛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 第五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不想和她再说这个话题了—— 如果是曾经的他,发乎情、止乎礼,若喜欢她的话,必然堂堂正正地追求。 但事与愿违,多遭变故,已经将他的性格拧巴得不成样子,他既希望公仪濛不要再说,却又希望……她能再不讲道理一点。 第312章 公仪濛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盯着他,又硬生生地将第五程的耳垂给看红了,小脑袋瓜“崩”地一亮。 “我知道了!”公仪濛说,认认真真地说,“你不要觉得我会讨厌你,我是个是非分明的人。项良做的事既与你无关,沧海书院出征不二庄你也毫不知情,我不会迁怒的。” 第五程很小声地:“……谢谢。” 公仪濛笑起来,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又还想说什么,忽然只听一声巨响! 轰隆! 是城门口的方向! 第152章 城门的硝烟弥久不散。 所有人一齐退回来,纷纷拿着武器,惊慌失措又有诡异的默契,缓缓退回。 “怎么了?”公仪濛现在一身牛劲没处使,兴冲冲地上去,“谁在外面?” 接着,便见从硝烟之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此人身着百色的轻纱,像是浓重烟雾中飞出的一只蝴蝶,逆着风,却如此轻盈而美丽。 满上醉看着一群残兵败将,身侧却有无数严阵以待的侍从,各自露出兴奋的神色。 连那个叫卫致的马贼头领也在。 卫致手边后半步的位置,站着脸色苍白得如死尸的郎本,再然后,就是项良。 居然都还活着。 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好硬的命。 第五程眼中闪过了一丝动摇。 少女骂道:“居然都还活着啊!” 但这挣扎很快的,就化作了一滩平静的湖水,可能底下还是汹涌的,只是看不出来了。 第五程握紧手中的裁云剑。 “诸位看完了戏就要走么?”满上醉礼貌地问,又叹息,“后面本来还有一出的,可惜你们偏要往这边来,让我都错过了呢。” 城墙上哗啦啦地落下来好多机关。 那些碎裂的木制残片和血淋淋的骨肉一起降落,像是铺天盖地的雨,像是恐怖梦境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满上醉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把伞。 月光下,伞上反出一种类似于人皮的诡异色泽,居然还有些美丽。 公仪濛看见那些机关碎片就忍不住了,暴怒地就要往前冲,被第五程死死拽住。 少女像是一头野兽,怒极,第五程没有办法,将她钳住手脚、按进自己怀中,才能完全拉住暴怒的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对面的项良忽然说话,用一种很不在乎又好笑的语气,“徒儿,如此简单的事情,何必要弄得你我师徒恩义两绝?……你站到我这边来,我保证把这丫头给你留个活口,如何?” 谁料,项良这一番话说完,最先有反应的居然不是第五程,而是旁边的郎本。 “……” 郎本不知道受了多重的伤,回去之后又是如何在项良手中活下来的。 总之此时面容苍白若鬼,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却在听完这番话后,眼中露出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似有爱恨交织。 卫致猛地握住郎本的手腕,“咔擦”一声脆响,拧断了他那本来就脆弱的骨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 第五程坚定地摇摇头:“绝无可能。” 公仪濛的挣扎缓缓停下来。 项良摇了摇头,似乎在表达遗憾。 只有那把缎面滑腻的伞在月色下挪近了一些,吓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 仅仅她一个人带来的不祥感,就比得上其余所有人之和。 就算不二庄和沧海书院的老王八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时也都勉强还维持着理智。 其中,只有郁阳泽没有退后。 他静默地站在那里,左手拿着轩辕剑,右手握着侠骨香,神色平静到好似一片湖水,甚至没有恨意和怒意,也就别谈惧意了。 殷凝月悄悄上来扯他。 但郁阳泽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回头,平静地道:“你们先走吧。” 殷凝月却还是继续拽他,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就算需要有人断后,那也不该是你。代盟主,你先走吧,我比你有把握。” 她手里拿着一把很普通的剑—— 是那种,新入门的同悲盟弟子最常用的练习剑,质量不错,却显然无灵气。 却有着为此孤注一掷的勇气。 “代盟主,你回头见到千秋,烦请帮我带一句话,就说,我很感谢他。” 殷凝月轻轻弯了一下嘴角。 “如果没有他,我早都死了,或者沦为别人的玩物。但现在,我拿过剑了,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我不会后悔。” 她的眼睛里有柔和而坚定的光。 这时,秋珂在旁边忍不住插话了:“那我跟你死在一起的话,算不算殉情?” 殷凝月轻轻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也没必要留下来,你的灵力也是不足一成。” 秋珂一下子伸手,将她揽住肩膀往自己这边带,还用脑袋蹭了蹭殷凝月的脸:“那不行,你是我的人,跟你死在一起是我愿意的,就叫殉情。” 殷凝月被她蹭得躲了躲,没躲掉,只好微微叹了口气,认命了。 两人一齐看向了郁阳泽。 郁阳泽漠然道:“不带。” 两把剑都被注入了灵力,锋锐得如月勾。 殷凝月皱起眉:“你……” 啪、啪、啪! 伞下传来了很有节奏感的鼓掌声。 第313章 满上醉说:“好感动的戏码,看得我都要流泪了。但是可惜了,你们今天谁都走不了。大人们都还在城中呢,等收拾了你们这些孩子,我还要赶回去看戏呢。” 郁阳泽并不喜欢与人做口舌之争。 特别是现在。 郁阳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疼痛和心慌都置之度外,再度睁眼,非常平静。 甚至一点都不像是个要赴死之人。 他周身的气度很微弱地改变了,却让人难以忽视,那淡淡的悲意蔓延出去,连着他手中杀伐的剑气。 所有人都皱眉,又惊又诧。 ——是天命。 作为天道恩赐的礼物,天命所达之处,便有天碑无上最强的意志,就是神佛也需退避三分。 现在能够拦住满上醉的。 也许真的只剩下天碑的“系取天骄种”。 其他人就算勉强留下来。 除了陪死,也没别的作用了。 那缎面般的伞转了一下,光晕荡出来,满上醉道:“你这个伤势,逃命或许还有活路,开天命肯定必死无疑。” 郁阳泽便问:“顾千秋还活着么?” 满上醉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不答。 但是在她看来,结果已定——这一次,若命还没能在那个地方弄死顾千秋,她真的要羞于他为伍了。 不过,那可是血海啊。 莫说她和命,就是那一位,也要敬畏三分。 谁能从那个地方逃出来? 郁阳泽也没什么感情地提了提嘴角。 满上醉真真假假地叹道:“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感情。” 反正她的话,是不会为了命赴死的。 项良在满上醉身后,眼睛都瞪圆了,死死看着郁阳泽,又恨又悔,最终,演变成了滔天的怒意: “盛休,你还有最后的生机!” 郁阳泽并不理他,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去,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情绪乏乏。 项良不堪其辱,率先飞身上前!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动了起来。 秋珂薅住殷凝月就往回跑,其他人也一哄而散地抢步,那些侍从追着他们而去,来不及快速离开的,只能回手而战。 现场乱成了一团。 当啷! 金属碰撞在一起,项良死死用力下压,血红的双目盯着郁阳泽的眼睛:“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么?沧海书院可待你不薄!” 郁阳泽:“……”懒得和他说。 如若郁阳泽现在还属于沧海书院,怕是已经在不二庄,变成了那团黑雾里的一片东西。 郁阳泽左右手一样用剑,两把神兵交叉架住,屈膝沉腰,然后猛地法力,将项良的长刀给生生顶了回去! 同一时刻,他手腕一转,侠骨香灵巧飞旋,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小臂划出去,将项良逼出三步之外。 项良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渡生录》是如何用的?!顾千秋已活,必然是我派至宝的作用!说——!” 郁阳泽本就重伤,跟他动手不过三四招,就有些大喘气,招架不住了。 项良不依不饶,追着上来:“为什么是顾千秋?为什么要选顾千秋?!” 郁阳泽心说:废话! 这不光他了,凡是在场的、听见这句话的,不管是哪边的人,脑子里都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来: 啊?不然呢? 不选顾千秋,难道还选你吗?! 特别是秋珂这个本就笑点奇怪的,刚好就在两人不远处,一脚踹开冲上来的侍从,没忍住就:“噗——!” 公仪濛两只手臂上都有那种神奇的机关,是一个辅助的器具,将公仪濛的力气提升了好几十倍。 她旋腰发力,一拳挥在一个侍从的身上! 那人都不似之前那般,飞出去好几十米,而是挨着拳头的腹部瞬间化成了血雾,什么筋骨皮肉内脏的,都瞬间改了形态。 连公仪濛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随即,她就:“呕!”太恶心了。 殷凝月就在她身边,秋珂急忙一挡,被那粘稠的血雾溅了半身,也没忍住“呕”了一声,崩溃大骂:“看着点方向啊!” 公仪濛被吓得一个立正站好了,接连说了七八句“对不住”和“不好意思”,然后就欲盖弥彰地扭头去骂第五程: “你什么眼光啊!?沧海书院的老王八蛋这么不要脸,还敢和顾盟主比?你曾经难道就没看出来吗?!” 第五程:“……” 好大的一口锅,都把他的脊梁压弯了呢。 项良本就跟同悲盟的人不对付,特别是那个叫仲长承运的,跟顾千秋是家传的仇。 现在猛听到一句,差点被气死。 老王八发出此生最大的怒气,哇哇暴叫,冲着郁阳泽和第五程就去了:“叛徒!都是叛徒!我要清理门户!” 他身后的黑雾簌簌地暴涨,居然和第一次见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最后的老本都掏出来了。 郎本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他又被卫致拉住了胳膊。 ——大概是因为手腕的骨头已经被捏碎了,卫致也不好意思再握。 但郎本几乎没什么犹豫,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银白色的匕首,直接砍向自己的小臂! 他甚至砍的都不是卫致的手。 第314章 而是自己的手肘关节——他不要了。 卫致猛地抬手去挡,那闪着寒光的银白匕首就砍在他的手臂上,立刻见骨。 但郎本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这边松了手,他就毫不犹豫地走。 看方向,是走向了第五程。 “……”卫致上前,将他手中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卸下,又直接将人顶在城墙底下,咬牙切齿,“你现在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他凑得太近了,郎本微微偏开头。 本来就是一副会行走的骨头架子了,他这一偏头,便能见他深深凹陷进去的锁骨,神情却是恹恹的,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郎本淡淡道:“我不在乎。” 他是真的不在乎,说完,就开始挣扎。 那用的力气简直是要将他自己颠散架了。 是很明显的……在赴死。 卫致将自己的牙关咬得咔咔作响,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碎了才被吐出来的:“你就这么喜欢他?!” 忽然,郎本的挣扎停了一瞬间。 然后接着,就是更加激烈的反抗——卫致本来用力制着他,这一拼命,便听见他身上无数个关节发出脆响,骨头都断了。 卫致被吓得松了一下手,郎本就跌在地上,猛烈地咳嗽,咳出了一团团的血。 “是啊,是啊……那又怎么样?”郎本的神色却像是一只身受重伤、走投无路的野兽,又狠厉又悲凉,“我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他十几年了,怎么样呢?我就是愿意死在他手里,又如何呢?!” 后面这半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只可惜,现在到处都是滚木雷石、兵器相交的声音,震天响地。 除了卫致,谁都听不见他这句剖白。 “……”卫致死死盯着他,上前不行、后退不愿,目眦欲裂,“你、你……” 郎本凄厉地抬头看着他。 很久很久,卫致忽然笑了一下,如此狰狞:“是啊,你喜欢他。但那又如何呢?” 他将郎本从地上拽起来,毫不犹豫地卸掉了他的所有关节,把他变成了一个可以随便摆弄的软面条。 而且为了预防他咬舌自尽,卫致还直接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就这么抄着人走了。 轰隆—— 黑雾铺天盖地的蔓延下来。 其中的肢体和身躯扭曲成炼狱的形状。 郁阳泽毫无畏惧,握着侠骨香,轻声道:“……景难留。” 一剑既出。 天命领域随即展开—— 系取天骄种。 第153章 少年第一次开启天命。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效果。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凝神静默—— 只见长瀑垂虹高悬而下,如遮天蔽日的幻影巨幕,落地又卷起一道道的微弱悲风,沙石涌动,幻有几只长鹰白羽正乘风而游,恍然如神界。 似乎,还能听见一道胡笳、胡鼓声。 但这倒悬的虹光瀑布才刚刚垂落,项良身后的黑雾就顷刻扑来,两种颜色撕咬在一起。 继而又忽有一道白光如巨刃,劈开了这虹光的瀑布,从正中间的缝隙之中,刚好看见满上醉执伞而立,温温柔柔地笑。 她面前的白光稍暗,就发现这是一片羽毛——不是,是那种类似于蝉翼的蝶翅。 “天道所赐的礼物吗?”满上醉轻声说道,忽然很不屑地笑了一下,“……那让我也试试好了。” 满上醉将手中的绸伞歪了一下,尽数挡住自己,下一秒,大风从她身后刮来。 并不是那种能将人吹走的狂风,就像是人间寻常见的大风,众人只觉一股凉意入骨。 下一秒,便见皎皎的明月被层层叠叠的云层给笼住了,最后剩下的那点光洒在地上,显出一种非常的不详。 郁阳泽微微偏头。 不需要他言语,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大家就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秋珂一把拉住殷凝月,另一只手也只能顺手拽了个最近的兄台,直接快速逃离现场。 绕着戏台,几乎是跑到了城池的另一边。 公仪濛担着不共戴天之仇,又觉得自己身强力壮的,还想久留,被第五程拉着就跑。 “拽我做什么?”公仪濛挣扎了一下,但动作不是很剧烈。 一方面是怕一不小心把第五程打成血沫,一方面则也是冷静下来了一些。 是,她是天才。 可刚刚在场的,哪个不是天才? 谁又敢在天命之下,跟无上唧唧歪歪? 无数马贼和侍从的眼神都在瞬间变幻,又成了那副毫无神智的模样,也察觉不到害怕,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朝着郁阳泽扑来。 这一瞬间,事实才如此清晰地袒露出来: 他们不在乎敌人。 他们也不在乎“自己人”。 侍从和马贼都是随便走到哪里、就收到哪里的,反正这个天地之间,最不缺的就是人。 或威逼、或利诱,或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有无数人簇拥在他们身边。 世界上从来不缺助纣为虐的坏人。 这倒是也有些好处,至少郁阳泽不会手软了,他将侠骨香横在身前,吐出最后一口气。 天命已开。 他能坚持的时间,不过三个呼吸。 第一个呼吸。 第315章 白露凝在剑身,梧桐在他身后落叶。 第二个呼吸。 晚风过境,夜雨凉,似有蝉鸣阵阵。 第三个呼吸。 一切好景全都在瞬间烟消。 侠骨香携着前所未有的剑气寒芒,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剑锋如蜻蜓点水,瞬息之间抹过所有侍从的脖颈,死得悄无声息。 最后,那道剑锋直指满上醉的脖颈。 她手里的伞被整齐斩断,只握着一个琉璃的伞把,剑锋离颈部脆弱的皮肤只差毫厘,或许她微微一低头,就会被洞穿颈部。 但下一秒,满上醉轻轻笑了。 她把伞柄丢了,踩在绸伞的面上,上前接过郁阳泽手里的轩辕剑柄,然后将剑转过来,轻柔地比在郁阳泽心口。 “是不是感觉有些醉?”满上醉笑着,缓缓将长剑推进去,“上好的大梦一场,便宜你了。” 郁阳泽三个呼吸已尽,现在能感觉到秋凉大梦,却已经无力去抵抗了。 轩辕剑的剑锋就这么缓缓地、缓缓地刺破胸前,戳进了他的心口。 但奇异的,感觉不到痛。 只是、只是……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满上醉轻飘飘地念道,“酒贱常愁客少,明月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 终于,那长剑末柄,刺透了心脉。 “天道给的东西居然还挺好用呢。”满上醉喃喃地说,“我还挺期待他看见你死时的样子,就是……可别被发现是我干的。” 她和命那种家伙可不一样。 郁阳泽闭上了眼睛。 满上醉将人放在地上,打算将剑抽出来。 好不容易搜罗到的九曲绸伞没了,得找个其他的东西来做搭配才是。 就在这时,满上醉只听天边传来一声怒喝: “剑来!” 立刻抬头去看,便见一个老者御风而来,手中的宝剑立刻不听自己的话了,震动着就飞了出去,被那老者握在手里。 轩辕剑在他手中的威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瞬间光彩照人,被抡出一个巨大且圆满的弧度,如惊雷坠地,劈裂整个大地! 城池地动山摇,然后碎成飞灰,所有结界都被打破,满上醉如白刃蝉翼的羽刀也被硬生生截断。 而她本人,在瞬间化成了一团蝶翅轻羽。 天地旋落。 忽然从硝烟之中冲出来个老头。 这老头其貌不扬,穿着也不气派,更称不上什么世外高人的气质,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抓住郁阳泽就注入灵力。 “别怕别怕,我是高手。”老头嘀嘀咕咕,匆匆忙忙,“起死回生!起死回生!起!起啊!” 然后,他一边输入灵力,一边往郁阳泽嘴里狂灌东西,都来不及让他吞咽,灵力作化,直接引入他体内。 “活啊!活啊!给爷活啊!” 老头崩溃地想尽一切办法。 “你死了,我怎么跟顾千秋交代啊?!” 郁阳泽本来已经陷入了死亡的边界。 忽然就感觉有个人在拼死了命地救他。 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下。 但发现面前的人不是顾千秋。 好像是个眼熟的老头子…… 算了。 仇鲲鹏一看这小子好不容易睁开眼,眨巴眨巴,又闭上了,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厉风—— 唰! 仇鲲鹏狠厉地一回首,眼神如刀。 轩辕剑若有剑灵,即刻腾空,切出几道风刃,将偷袭而来的灵力全数斩断,而后犹如神兵天降,直指满上醉的额间! 满上醉仓皇后退,好几下才躲开了剑锋。 她立刻非常识时务地喊:“饶命!小女子不善与人争斗,请仙君高抬贵手!” 这还是她第一次露出这种反应。 但,此招或许对别人好使。 可对上仇鲲鹏,这个仇元琛的亲亲师父、无情证道,江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第一人。 轩辕剑迟疑一下,都算仇鲲鹏的无情剑道不专业。 长剑追着满上醉而去! 瞬息之间,满上醉连续退了好几百米,躲得好不狼狈,随即无可奈何地大喊一声: “主上!救我!” 唰! 轩辕剑甚至没被握住,仅凭着仇鲲鹏的灵力操控,斩破虚空而下! 但就在满上醉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道灵光从天际降临! 直接挡住了轩辕剑的攻势,顷刻间将灵剑震飞出去。 那打着旋的轩辕被仇鲲鹏接在手里。 这一下,仇鲲鹏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三分谨慎的认真。 乍看起来,这老头子其貌不扬的,还有些长年累月的佝偻,走在路边都不会被任何人多看一眼。 但当他拿上剑的这一瞬间,好似天底下所有的气度都汇聚于此身,甚至显得光明伟岸起来。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满上醉身前。 嫌弃地乜了她一眼。 满上醉含蓄地用袖子挡了一下,小声道:“人家真的不会打架。不然,您和命也不会让我来坐小孩这桌。” 随着那华服少年一起来的,还有褚师钰。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反正是忽然就出现在了仇鲲鹏身边,像是一朵废墟之上、悄无声息开出来的白花。 第316章 仇鲲鹏开口道:“褚庄主,好久不见。” 那素来眼高于顶的褚师钰微微福身:“仇老。” 仇鲲鹏微微颔首,打过招呼了,忽然动了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香的不见长安。” 少年的烟斗晃了晃,吐出一口烟来:“……狗鼻子。” 仇鲲鹏叹息:“身体不好,徒弟不让我抽了,闻闻也好。” 说罢,他气度一凛,握着轩辕剑,飞身而上! “顾千秋在哪儿?!” 旁边,满上醉一转身,就看见面前有一身白裙。 那种纯纯的素白,比之她百色的衣裙,居然也丝毫不逊色。 褚师钰手里捏着几枚铜钱:“别急着走啊。” 满上醉指着另一边:“姐姐,与你血海深仇的人在那边,你不会没看见吧?……小女子之前多有得罪,在这里给您陪个不是,我就先告辞了。” 项良在一边怒目圆瞪,看着郁阳泽。 而他如今还没有扑上去的唯一原因,只有一个── 呼延献站在郁阳泽身前,微微叹息: “顾千秋的弟子,我哪儿有不管的理由啊?” 颜子行站在他身侧,蹙着眉,却微微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自己则毫不犹豫地甩出了一把铺天盖地的铜钱! 哗啦! 一切诡秘莫测、威力巨大的天机变幻其中。 杀意深重。 第154章 “苍天保佑!” 顾千秋默念一句。 接着,便像只灵活的豹子,猫腰加速,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血海岸边的黑暗丛林。 身后脚步声紧追不舍。 在远处时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漆黑。 但是真当身处其中的时候,就会发现这黑暗并不纯粹。 其中仿若涌动着许多……东西。 就算顾千秋把眼睛闭起来,也能“看”到有无数东西从他身侧游过去,是一种半透明的灰色,形状也很熟悉而诡异——属于那种绝对不存在于世间,却又好似在哪里见过的种类。 它们时快时慢、时大时小、忽近忽远,像在水里飘动、汇聚在顾千秋身边,深渊之下。 那存在感并不强烈,但非常真实。 后来,好似顾千秋也变成了它们其中的一员,逐渐变得发白发灰,半透明。 身上的血迹也在逐渐干涸、消散。 包括他自己的血,和海里的血。 咚、咚…… 但顾千秋身后的脚步声还如影随形。 黑暗中是一片坦途,顾千秋的速度飞快,索性闭上了眼睛,再次拼了命的加速。 “……呼。” 身后传来那个傻.逼的声音。 “我说,你不累么?” 他们两人真是打得半斤八两,现在人均一身险些重伤不治。 顾千秋这么玩了命的跑,毫不犹豫,完全不像是什么理智的行为。 当然,顾千秋并不会回应他。 甚至捂住了自己的伤口,再度加速。 巽位十七、坎位十六、正乾三十三,一周天、一轮回,却有两个人,用动势来辅助测算的话,下一步,要走离位…… 但是他娘的,要跑几步啊?! 当年,顾千秋和仇元琛不慎来此,两人那稀松二五眼的堪舆知识,一边猜一边跑。 全仰仗的是祖宗在地底下头都磕烂了。 但是顾千秋不敢停。 因为他知道黑暗中会有什么。 “我说!” 身后的那傻.逼又张嘴了。 “你到底要这么没头没尾地跑去哪儿?不如老老实实停下来,让我杀了。” 血海岸边的秘密异境,无数诡异的东西的充斥其中,巨大如山峦,小得又如虫鼠,倒悬的山,逆流的水,不知名的生物…… 具体会跑向哪里? 或者,这里究竟有没有尽头? 都是未知。 顾千秋不理他,深呼吸,做好了准备。 他又念了两句“老天保佑”,瞬间朝着离火的方向蹿出去了五六百步,一点速度没减。 忽然,他身后的脚步声猛然逼近。 大概三秒钟之后,傻.逼就猛然加速,直接冲到了顾千秋的身侧—— “!”好在是顾千秋太了解他的为人了,立刻猫腰一躲,几乎是原地蹲下了。 傻.逼道:“跟我一起共赴黄泉吧!” 顾千秋原地缩成了朵蘑菇,刚好躲过傻.逼的飞扑,然后看准时机,从缝隙之中又如离弦的剑那般蹿出去。 傻.逼扑了个空,咬牙切齿。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钟之内。 接着,就听见一声“咕唧”的响。 闷哼、咀嚼、东西落地、悉悉索索…… 顾千秋一点头都不想回,真是这辈子的力气和意志全都用在此刻了,脑中猛算、脚下猛冲,终于—— 哗! 本应该是无声的,但顾千秋眼中闪白的一片光明,近乎灿烂而美好。一片华光,好似无形的青天白日。 “测算对了没有?” 但顾千秋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记忆模糊,情况又实在太紧张了。他大口喘气。 “好像是……呼,列祖列宗保佑。” 顾千秋身上的血迹都干净了,腹部用于捆伤口的绷带都崭新,他没有继续去看那绷带底下是什么情况。 第317章 因为他站在一个白玉露台上。 从这个位置,能看见血海。 日光下的血海。 无垠的海绵,像是一口沸腾起来的大锅,无数“生灵”在其中起起伏伏,互相吞噬、互相征伐,此消彼长,宛若炼狱。 很难形容那些是什么东西,都不好准确地说出它们能不能有生命,只是一片混沌之中地吞噬、吞噬、吞噬…… 壮大自己,消灭别人。 这大概就是血海之中的“天道”。 下一秒,顾千秋身后又冲进来了一个人。 扑通! 顾千秋抬脚就踹。 那傻.逼少了一只胳膊,从肩膀处齐整整地断开,却没有一点血迹,伤口和血管都惨白。 而且他不知脑回路是如何生长的,顾千秋抬脚踹他,他居然一伸手,给抱住了! 顾千秋气得不行,恨不得手里没把剔骨刀给他剁了,抬起另一只脚踹,这次,总算是把这傻.逼给踹倒在地上了。 他额间浮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显然痛极,神色却带着狰狞的笑意。 “哈哈哈……哈哈!”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忽然跑这么快,怎么样?我追得还不错吧?一步都没错哦。” 就是一步都没错,两人才能在这里遇到。 顾千秋皮笑肉不笑:“不错啊。……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追上我的后果?” 顾千秋直接上前,仗着傻.逼重伤不治,猛地将他仅存的胳膊也给掰折了,把人推得跪在地上,掐住他的脖子,说道:“会死哦。” 对于这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傻.逼,顾千秋不可能有什么温柔的力道,直掐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红耳赤。 “嗬、嗬……”傻.逼艰难地倒抽了几缕气,忽然就开始大笑,“哈哈……那又怎样?咳咳,这里是血海,入此地者,没有生还的。跟我一起永世不得超生吧!” 顾千秋忽然松开了手。 傻.逼下意识地开始大口呼吸,胸腔起伏。 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说是野兽都不足够,汇聚了全天下的恶意、狠毒和淬火的欲望。 他是如此地想要啖其肉、饮其血,生生剥下他的皮,再将每一根骨头都拆出来把玩。 顾千秋看他是真心烦,毫不犹豫地上前就是正正反反的几个巴掌。 一点力气都没留,那娘生爹养的凡人皮囊即刻肿成了一个猪头。 “谁要跟你在这不得超生?”顾千秋冷漠地说,“我还有小徒弟等我回家呢。” 他一脚将傻.逼踹到旁边。 没有双手的支撑,双腿的膝盖也直接被顾千秋给踩碎了,傻.逼根本站不起来,更遑论维持什么体面。 虽然他本人可能压根儿没有这玩意。 “怎么不杀我?嗯?”傻.逼侧身躺在地上,脸着地,居然还兴奋地问,“是不是发现只要我死了,你就也出不去那个迷雾了?” 顾千秋淡淡地看着他。 傻.逼用力将自己支起来了一点,带着恶毒的笑意:“怎么不说话啊?顾千秋,顾盟主,再杀我一次吧!” 他像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顾千秋虽然真的很想杀了他,但确实会很麻烦……当年跟老仇是两个人,才能如此幸运地离开这里。 血海啊,他不敢豪赌。 “不用上赶着找死。”顾千秋看也没看他一眼,走上露台之后的一道门,“下次时机到了,我自会杀你的。” 傻.逼果然是个完全没尊严的,发现顾千秋不太想搭理他,在地上挪了两下,挡在顾千秋的面前,说道:“可是杀了我这么多次,又有哪一次真正成功了?” 顾千秋直接在他面前蹲下。 那瞬间,仙盟盟主的残酷本质终于露出了些许端倪,伸手盖住了傻.逼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叫嚣着要杀我那么多次,又有哪一次成功了?……放心,你的那些手段,我也会的。” 下一秒,顾千秋重新起身。 傻.逼的眼眶里已经空空荡荡,血泪流下。 他很短暂地呆了一下,然后开始狂笑,几乎是以头抢地的那种喜悦,有些疯疯癫癫。 “顾千秋、顾千秋、顾千秋……” “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你剥皮抽筋、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顾千秋欣然当他放了个屁。 他站到那露台之后的白玉雕花大门前。 其实什么材质的他并没有看出来,只是觉得像白玉,其上的雕花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奇怪的线条凑在一起,勾勒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背后应该是个诡秘的建筑。 又或许,门内什么都没有,是虚妄。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今晚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说了: “苍天保佑!” 门一开,生死定论。 但顾千秋没有多少犹豫。 因为他站在这里,没有任何选择,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心里祈祷: 随便什么,保佑保佑他吧。 他还要回去见郁阳泽。 他还有很多话、很多话要和他说呢。 轰—— 缓慢而沉重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门里面是一片漆黑。 顾千秋的心脏不住地下沉。 不一样。 第318章 跟上次完全不一样。 但很快的,顾千秋轻轻闭上了眼睛。 若上天给他的结局就是这个。 那他也认命。 反正,他本来早都是个该死之人。 这一年的岁月,是郁阳泽替他偷来的。 他无悔,也无惧。 至于郁阳泽……少年心事总多情,东风多吹上几年,总能吹散荼蘼心事的。 第155章 门内的漆黑静默,缓缓流动。 像是很深的幽幽潭水。 顾千秋半垂着眸子。 “嗬、嗬,哈哈哈哈哈……”傻.逼躺在旁边的地上,开始大笑,震耳,喋喋不休,“看来还是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呢,顾盟主?怎么样?可以问问你的心情么?” 顾千秋:“……” 但顾千秋的叹息并没有持续多久。 似乎因为这傻.逼的声音吵嚷到了什么,它们身后、露台之下的血海逐渐平息、平息…… 变成了之前那样平静的一池。 而顾千秋忽然瞳孔一缩—— 他看见门内的漆黑之中,出现了两点火。 不,不是悬浮的野火,而更像是莹澄色的异质宝石,巨大,在黑暗中如此诡异而迷人。 有一瞬间,顾千秋没认出来那是什么。 但是,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被窥视感——就好像是有什么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忽然于虚无之中看了他一眼。 也许这一眼并不含任何好意和恶意。 但是因为实力差距过于巨大,完全超出了人能理解的范畴,所以仅仅只是看上一眼,就会从心底产生莫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 顾千秋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包括那个傻.逼都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但这东西亮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秒,顾千秋只觉得天旋地转。 再度一睁眼,他一边呕,就发现—— 这是在浮月城中! 他居然真的出来了。第二次。 都来不及感谢一下苍天还是祖宗的保佑,顾千秋翻身就从地上操起了一块石头,按住身边的傻.逼,高高举起石头就砸! 那**断了手,受伤比顾千秋重,此时根本无力反抗。 啪! 石块稳准狠地敲得他头破血流。 但傻.逼也不是好惹的,屈膝一顶,把顾千秋给掀飞了出去,反过来压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就把自己的胳膊硬生生掰回来了,挂着森寒的笑,就要痛下杀手。 顾千秋跟他角力,比较好的是占了多一条胳膊的便宜,又是一阵互相偷袭。 最终,顾盟主棋胜一招,将一块石头硬生生插进了那傻.逼空洞洞的眼眶里。 而至此,两个都快成原始人的仙修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的修为回来了。 顾千秋一手做剑指,直刺傻.逼眉心! 刹那,天上惊雷滚动,跟着顾千秋的动作撕裂黑夜、眼见就要落在傻.逼的脑袋上。 但就是这一瞬间—— 傻.逼忽然周身幻化成了一团白雾。 啪嚓! 惊雷落地,将那一块地面劈出了巨大的、像蜘蛛网一般的裂缝,整块陷落了好几米,焦糊的味道阵阵。 傻.逼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 顾千秋站在那陷落的地底下,微微阖眼,气得是咬牙切齿。 但现在也不是追那傻.逼的时候。 顾千秋轻轻唤了一声:“剑来。” 城池的另一头,正在跟那诡异少年交手的仇鲲鹏忽然觉手中长剑一抖,然后就不受他的控制,直接朝着一个方向,流光般飞走。 要不是老头子反应极快,闪身瞬间“唰”的一下拽出自己的轩辕剑,差点就被那诡异少年摘了脑袋。 仇鲲鹏心里暗骂呀。 但总体来说,他是喜悦大过生气的。 老头子趁着空隙时间,刚想扭头大喊让郁阳泽坚持一下,之间下一秒,流光已至。 人们只觉得天上像是一颗流星划过。 接着,一道前所未有的剑气落地。 在场的所有人,不分敌我的,都被那磅礴的剑气压得膝盖动了一下,好悬当场就跪了。 顾千秋持剑立于云端,神色冷漠。 呼延献和颜子行一人一边,架着左支右绌的项良,将他逼入绝境,黑雾已经稀薄得宛若无物了。 但宗主献还走了一下神: “他在那装什么?” 不远处,满上醉跟条一人多粗细的蝮蛇缠斗,虽不至于落下风,但猛然看见顾千秋,心中的震惊比所有人都多。 因为在场的人里,只有她知道: 顾千秋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命已经输了,而且是……又一次输了。 但是,在血海那种地方。 命真的会输吗? 而且此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逃出来的? 是不是意味着,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再也无法复活了? 轰! 蝮蛇一缩身子、一仰头,蛇口直接咬向满上醉的脖颈! 满上醉吓得猛一闪躲,一颗长长的蛇牙就刺穿了她的肩颈,蝮蛇又用力一拽,将她整个肩膀都扯了下来,好悬给她直接生吞了。 “专心些啊。”褚师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操控着机关蝮蛇,白裙子还保持着本色,像是黑夜之中的一朵清水莲花,“怎么能在生死之间走神呢?” 第319章 满上醉控制了一下表情,接连几个快速闪避,将血液内的毒素给逼出来。 这个反应不可谓不快了。 但和腰间一连串铜钱的颜子行不同,褚师钰此生只有这一个机关,精雕细琢、呕心沥血。 作为不二庄此代天机,又岂是浪得虚名? 满上醉将绝大多数的毒素都逼出了体外,但还是有小股的余毒顺着她的血脉游走全身,顷刻间,就从唇缝间溢出来了小缕黑血。 她用百色的一袖揩了一下,居然笑了。 “可惜啊可惜。褚庄主。如果是别人,此时也许已经死了,但我不会。” 满上醉露出了一个很凌厉的表情。 这和她之前任何时刻、所表露出来的温和、诡秘、谦逊、阴狠都很迥异。 “不得不承认,是很厉害的机关。” 满上醉没有任何笑意地说。 “但你们不二庄的人从来上不了天碑,都是因为你们只能依靠机关吧?……不知道褚庄主离了这个机关,还能不能有如此魄力?” 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居然飞身上前! 满上醉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身侧有一条巨大蝮蛇,眼中只装下了那身白裙。 清雅的白裙,纤尘未染,跟现在的断壁残垣、死尸遍地的城池如此格格不入。 居然像是一簇白火,点燃了满上醉。 褚师钰单手捏诀,控制机关。 但她也是真的没有任何手上功夫,别说面对如此搏命的天碑无上了,就算是个寻常的体修,都能冲上来将她暴打一顿。 褚师钰猛地后退两步,但来不及了—— 不远处,往回赶来的公仪濛恰巧看见这一幕,双眼猛地瞪大,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 同时甩出铜钱,白虎落地,狂奔而来。 但还是太慢了。来不及的。 “师父!”公仪濛爆发出一声尖叫。 褚师钰以手掩面,心道: 难道,真的得用最后的手段了么? 可是…… 满上醉携着历风和杀意的掌已至面前! 褚师钰下意识抬手去挡。 可她哪里有拳脚?挡了就是一个死字! 轰隆! 就在这交手的一瞬间! 褚师钰惊讶地发现,满上醉居然凌空翻了个身,后退了几十步才堪堪定住。 接着,她喷出了一口巨大的血。 褚师钰再一回头,顾千秋正站在她身后。 顾千秋收回自己的掌,从褚师钰身后踱步而出,右手负剑,面沉如水。 他行至跪在地上的满上醉身前。 满上醉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蝮蛇毒素已经游走全身,内脏又被数枝雪灵力震坏了,面前已经被她吐成了一个小血坑。 轩辕架在满上醉的侧颈。 “郁阳泽在哪里?”顾千秋问。 “……”满上醉抬头看他,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继而苦笑了一下,“仅仅一天不见,你的修为为什么能暴涨至此?命已经在血海被你杀了?” 顾千秋不为所动,再问:“郁阳泽在哪?” 满上醉很凄苦一笑:“小女子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如你去问我家主上?” 顾千秋不问第三次,手腕一动,就要把满上醉给当场杀掉。 不过又是在此时,他身后厉风一动! “小心!”褚师钰喊了一声。 顾千秋猛地回剑来挡,就听“铛”的一声,和一把长刀撞了一下。 来人并没有与他过多纠缠,而是落在满上醉身边,给了她一个眼神。 满上醉是一点都不耽搁和留念,瞬间就化成了一堆玉蝶,原地消失不见。 那单臂的傻.逼站在那个位置,手里的长刀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劣质刀,被他杵在地上当了拐杖。 而他本人,就倚在那里笑:“顾盟主……你也是强弩之末了吧?” 顾千秋没有任何表情,面沉如水。 傻.逼继续笑着道:“想不想知道,我们俩最后谁会活下来?” 他就剩下了一条胳膊,还是左手,现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要和顾千秋动手。 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个弱智。 顾千秋淡淡地说:“就算我是强弩之末,也能拉所有人跟我一起去地府。我现在没兴趣杀你,我徒弟在哪儿?” 这时,呼延献在不远处喊道:“千秋。郁阳泽在这边。” 顾千秋立刻回头,马上就走。 傻.逼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被顾千秋忽视,提着刀就想往上冲。 但他此时哪里是心切的顾千秋的对手? 只见顾千秋猛地回身一斩! 剑气暴涨,将那边的坚固城墙给整个拦腰截断了,砖块石头满天飞,塌了个彻彻底底。 剑气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纵横出将近百里地,沿途所有山石草木全都被摧毁。 霎时间,天地寂静。 第156章 烟尘逐渐回落。 顾千秋在万籁俱寂之中,直接走到郁阳泽面前,探查了一下他的气血。 虽然感觉要死了。 但是好歹,目前还活着。 顾千秋没做什么思考,蹲下,直接将数枝雪全渡过去——被呼延献拉了一下。 两人很短暂的一对视。 呼延献松了手。 倒是仇鲲鹏在那边大喝了一声:“小顾,我看过了,那娃儿死不了的!先来帮我!” 第320章 虽然离恨楼所有剑修的配剑都是仿的轩辕神剑。 但仇鲲鹏这把,好歹也是跟了他很多、很多年的。 此时舞动如飞,“当当当当”地打出了残影,旁人根本看不清楚他是如何动作的。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起身。 他忽地踉跄了一下。 就在其他人以为他会直接倒地的时候,顾千秋却用轩辕当了拐杖,借了一下力,就这么不动如山地站在原地。 就算是完全不一样了的皮囊。 也有无数人,从这副样子之中,窥探到了曾经仙盟盟主、顾千秋的影子。 就像是永远不会疲惫和失败的那般。 顾千秋震剑在身前,即刻,踩着流风飞沫般的云来去上前,身形灵巧得宛如废墟之中的一只白燕。 但他手中的长剑却大开大合,自下往上地撩,剑气磅礴,如光轮出海,是千秋同悲剑式中的——海上升明月。 那剑光非常明亮,却不显得刺眼。 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他剑刃上的弧度,如同一轮上弦月从天上落下来,乖巧地伏在他手中,任他驱使。 “……”站在旁边的公仪濛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扭头随便看向了身侧的人,“他拿的不是逢春吧?” 第五程摇摇头,耐心回答:“逢春剑刃上有隐绿,据传说在日光下看犹如翠湖波。顾盟主长剑一出,方圆百里的花草树木都是要抽芽绿意的。” 公仪濛就有点酸酸的:“随便拿一把剑都这么厉害,真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神采。哎,真是有些嫉妒小师叔了。” 颜子行:“……” 公仪濛:“嘿嘿。” 也就是在这一刻,公仪濛真的对颜子行感同身受起来—— 如果她曾经见过逢春剑神威,甚至能亲自问上一剑,想必也是愿意去同悲盟门口要三十年的饭的。 可见,虽然公仪少侠是褚师钰的弟子。 但本质上,这个“弃天机学拳术”的姑娘,跟颜子行这种才是同一类人。 “据说顾盟主当年在白玉京醉酒,宴饮至半,忽然提起逢春在山崖上起舞,一剑月下飞天镜,好似明月当空,震落林雪,在寒冬腊月里,硬生生绿了方圆百里的山林。” 公仪濛眼中忽地亮起闪闪的光。 “秋少侠,这是真的么?” 秋珂慕然被点了大名,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当年还没入同悲盟——甚至都没出生。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不懂装懂:“那必然是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叹服。没人察觉不对。 殷凝月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隐忧,又或许只是她生来就容易多愁,像是一朵开在墙角的花,不会影响任何人。 只有秋珂发现了她这瞬间的低落,动作自然地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揽住了她,凑在耳边轻轻讲话:“别怕啊。顾盟主很好。咱们也不差。” 如若不是她也是个女子,这个动作,简直要被人看成流氓。 性别救了她。 唰! 长剑撩上,截断诡异少年的一截衣袖,手腕灵巧一转,轩辕剑锋横着刚好与皎洁月光映在一起,扫过之时,分不清是月色还是寒芒。 又或者,月色即是剑锋,剑锋即是月色。 “哇!”公仪濛下巴和不上了,扭头看颜子行,兴奋地问,“小师叔,你当年就接的是这一剑吗?千秋同悲七十二剑,每一剑都这么厉害吗?” 颜子行:“……” 颜子行默默抬起袖子挡住了脸。 呼延献乜了颜子行一眼,带着揶揄的笑意。 唯有褚师钰不是那么高兴。 但她的不高兴之中又带着点真正的叹服,于是显得表情有点奇怪。 只有那个傻.逼,眼中好似燃起了簇簇的火。 又是一剑,斩落月色。 公仪濛已经被惊艳得……平静了。 她平静地说:“他娘的,好嫉妒郁阳泽啊。” 颜子行扭过头来:“……” 第五程也扭过头来:“……” 所有人都扭过头来:“……” 最后,褚师钰慢慢地扭过头来:“……哦?” 公仪濛“扑通”一声滑跪在地,抱着她师父的腿,说道:“师父,师父,刚刚怎么了?我好像被鬼上身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师父,肯定是有鬼要挑拨我们的师徒关系,我明明是你最亲亲的小徒弟呀~” 众人:“咦!” 褚师钰仪态良好地将她圆润地蹬了出去。 第五程哭笑不得地接住公仪濛。 却在下一秒,褚师钰快步上前,劈手就把公仪濛拉了回去。 面对这个有前科的“项良的大弟子”,就算他是真的无辜,褚师钰也一直都没什么好印象,理所应当。 当时,顾千秋把人给揣走了,褚师钰给他面子。 但这人出现在这里,还和公仪濛站这么近,她忍不了。 第五程一时哑然。 公仪濛察觉到气氛不太对,求助颜子行。 颜子行只好开口道:“师妹……” 眼见着就要掰扯起来了。 顾千秋忽然在大喝:“你们有时间看热闹,能不能来帮忙啊?!” 顿时,所有人同时腿疼、手疼、脑袋疼、心口疼…… 纷纷表示:“重伤,不治,来不了,来不了。” 第321章 顾千秋一个闪身,险而又险地躲过了一道白灵鞭,再度喝道:“打不了这边,能不能劳驾帮我把那个缺胳膊少腿还眼瞎的男人弄死?!” 众人:“好的。” 主要是,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他们一群人聚在一起,如狼似虎,扑向那傻.逼。 傻.逼一时间没有选择还手、或者逃跑,而是看了一眼少年。 华服少年断喝:“走啊!” 那傻.逼才颇为识时务为俊杰地化为一团白羽、消失在原地。 顾千秋冷笑:“你让他走了,谁来替你死?” 华服少年以一敌二,其实已经落了下风,但嘴还是硬的:“哼,在我面前,诸神也需尽低头,你算什么东西?” “诸神也需尽低头?我二十年前玩剩下的了。”顾千秋轻飘飘地嘲讽回去,后半句又忽然变得凌厉,“我算什么?我是要你命的鬼!” 顾千秋对自己的修为、灵力、身体的极限都摸得非常透彻。 他已经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不能再被拖延,一定要立刻、马上地弄死这个“人”! 顾千秋死死握着轩辕剑,用极快的速度“哗哗哗”几剑,斩断周身的风,布下自己的风墙。 但又忽然于半空中改了剑式,在被少年要挡住的前半秒钟,倏然松了手! “前辈!” 轩辕长剑因为重力坠落,顾千秋躲开面门上的一爪,向后仰出了一个很极限、却又恰到好处的弧度,利爪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划过,但顾千秋神色不该,在仇鲲鹏反应极快的配合之下,用左手接住了下落的轩辕,然后──猛地向上斜刺! 噗呲! 霎时间,轩辕刺入少年的腹部,直没入他的心脏。 不多不少,不歪不斜,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不知究竟是顾千秋实力过硬,还是今夜运气极好。 “哎呀!”仇鲲鹏捞了一把自己额间的薄汗,旋即直接戳上顾千秋的脑门,“你个瓜娃!什么时候你都敢松手噢?!你晓得不,老子反应慢个半秒钟,你就死球了!” 方言都冒出来了,可见应该是给老头气得不轻。 顾千秋本来想说“我有分寸”。 但被这么轻飘飘的一戳,他居然感觉眼前一黑! 仇鲲鹏一个箭步接住他,吓得抱着他晃晃晃:“小顾?小顾?!我年纪大了,你别吓我啊!你要死了,我咋和你家老头交代?!” 可见,仇鲲鹏的一生,就是跟人交代的一生。 顾千秋本来要晕,但这么一晃,又恢复了些许神志。 他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虽然眼前还在持续地发黑,但还是勉强按住了试图将他晃成脑震荡的仇鲲鹏,虚弱道:“我没事。”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围上来了。 七手八脚、七嘴八舌。 顾千秋眼前逐渐变得清晰,然后更虚弱地表示: “谁在摸我左边的大腿?把手收回去。不然一会儿弄死你。” 公仪濛悄悄收回手。 “……”顾千秋绝望地表示,“摸右边的也不行。” 廖承望也心虚地收回手。 顾千秋总算是气顺了些,问道:“郁阳……” 还没等问出来呢,众人只听见“咚”的一声。 声音不大,但是非常清晰,而且根本判断不出远近。 好像离他们很远,又好像是在他们耳边。 顾千秋叹息一声。 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当初在小湾城,也是这么一声响。 是戏鼓。 这时,有个人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喊: “那少年的尸体不见了!” 第157章 众目睽睽之下。 那尸体居然真的就不翼而飞了! 而且连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小心!”忽然,有人大喝。 顾千秋反应极快,一把将两边蠢蠢欲动的秋珂和廖承望给推了出去,自己就要翻身而起! 但此时要御剑,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一道灵光像条灵活的长蛇,准确无误地绕过人群,直指顾千秋眉间! “铛啷!” 仇鲲鹏离得最近,也立刻将轩辕抽出来了,凌空去截那道灵光。 但他的位置被顾千秋挡住了大部分的动作,所以有瞬间的凝滞,也是慢了半秒。 不过半个呼吸,灵光已至顾千秋眸前一寸! 顾千秋只一皱眉,都想不到任何身后事,眼见就要真死了。 但就在这瞬间—— 另一道白色的灵光也从人群中蹿出来,跟前一道速度不相上下。 啪擦! 两道灵力就在顾千秋眼前爆开了。 霎时间,顾千秋的眼睛被晃得只能看见一道白光。 “哪个小人?!”仇鲲鹏快速起身,剑气暴涨,“老子要你的狗命!” 下一秒,所有人只见无数道灵光从废墟之中涌现。 继而,就朝着他们的方向,惊雷贴地而飞! 每个人都做了个防御的动作。 但他们立刻就发现了,这无数道灵光居然都绕过了他们,而直至——顾千秋。 目标居然明确到这个程度! 真不知道,是这灵光的主人有好生之德,还是他不想在“要顾千秋的命”这件事上出任何一点差错。 第322章 顾千秋已经握剑在手,第一反应就是快速向后飞掠。 看起来像是在仓皇逃命。 但实际上,他是在尽力避开人群。 “嗯?”顾千秋向后快退的一瞬间,居然撞到了一个人,“谁?” 他翻手腕,轩辕冷光一闪,就要将这拦路的给剁了。 一回首,居然是失踪了一晚上的南门明珠。 顾千秋大概迟疑了半秒钟,轩辕继续向下剁去! 南门明珠苦笑了一声,居然没躲,而是拽着顾千秋迅速转了个身。 霎时间,一个六合八门的奇盘在他脚下展开,蔓延出数百米,所有进入奇门之中的白光都像是失去了方向,要么满地乱窜、要么互相碰撞,炸成刺眼的白花。 同时,从他的袖子中也“流”出了类似的白光。 啪!啪!啪!啪! 无数道白光在奇盘之中爆炸,把这城池、天地之间照成了白昼,每个人的眼睛都失明了好几十秒。 顾千秋费力眯着眼睛去看南门明珠。 好半天才意识到,南门明珠居然是在救他。 “……” 顾千秋有些惋惜失去了杀他的借口。 ——毕竟南门明珠不同于凌晨、俞霓这些“为祸江湖”的祸患,人家可是正儿八紧的仙盟五大宗门其中之一的、六壬书院的院主是也。 要杀他,还是需要一些正义的借口的。 两三秒钟之后,顾千秋费力将自己从他手中挣出来,皮笑肉不笑的:“南门院主,男男授受不亲,我们好像有点太暧昧了。” 南门明珠苦笑一声,手臂僵硬瞬间,松了手。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好说的了。 顾千秋已经把所有路都堵死、所有话都说绝。 而他不是琉璃,找不了神貌相似的替代。 也不是俞霓,疯魔至抛弃一切理智和脸面。 如果……如果他因为犯错,而不能拥有的话。 那么,就让所有有罪之人都不能得到,这样才公平。 “……南门院主,这次很感激你救了我,但下次别再出手了,我说不会领情的。”顾千秋礼貌地表示,“长剑还在我手里呢,你未必又些看不起我了。” 南门明珠蹙着眉,似乎有气,忽然伸手一戳。 顾千秋早知道防范他这些前夫哥翻脸,一直小心谨慎着。 却奈何此时状态实在太差,他抬了手腕,却没挡住这一下。 南门明珠戳他脑门上了。 这一下力道轻得可以,还以为是被树叶打了一下。 却不知为何,顾千秋眼前一黑,好悬一口气没吊住,当场就跪下了。 南门明珠接住他,才道:“是不是看不起你,你心里没数吗?” 顾千秋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从他手里挣出来,道:“咳咳,这个……” 但此时,他们身边的白光全都炸完了,四周逐渐寂静下来。 “这……”顾千秋有些疑惑是从哪里来的,忽然一顿,直直看着南门明珠的手背。 南门明珠瞬间将自己的袖子捋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还有人以为南门明珠是好人呢: “诶?南门院主?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仙盟终于来人了吗?” 顾千秋慢慢地后退了一步,握紧了轩辕剑,剑锋朝前,面无表情。 南门明珠似乎想说什么,张了一下嘴,但是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在周围人不解的目光之中,他只看着顾千秋——嘴角提了一下,还是个苦笑。 南门明珠说道:“千秋,你……” 顾千秋的五脏六腑翻了一下,差点呕出一口血来,身体摇晃,是个精疲力竭的前兆。 南门明珠伸手想扶,但顾千秋躲开了,他只好深呼吸了一下:“千秋,你别着急。” 仇鲲鹏一个抢步上来,接住顾千秋。 顾千秋都快握不住剑了,摇摇头,缓慢地道:“南门明珠,你今日不杀我,下次再见,便是我亲手杀了你。” 周边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前一秒钟才舍身相救的人,后一秒就翻脸到这个程度。 但是,他们几乎全都站在了顾千秋这边。 动作很轻微地一挪,就将南门明珠的路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现在只需要顾千秋一声令下。 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院主给拿下。 尽管什么理由都还不知道。 南门明珠顿了一下,似乎想往前走,顾千秋用最后的力气提起轩辕,剑锋不摇。 然后,南门明珠垂下睫毛。 他走了。 其他人心里有疑惑,但还没来得及问,“当啷”一声,轩辕坠地。 “诶!诶!诶!”仇鲲鹏将顾千秋重重搀住,“别死别死,活着活着。” 顾千秋半死不活:“暂时死不了。” 仇鲲鹏说:“那就好,那就好。” 顾千秋就忽然看了他一眼。 仇鲲鹏怎么说呢……这老头有些殷勤。 顾千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态度,脑子里飞速闪过了好几个不妙的想法,然后一反手,转而抓住了老头子的手腕,脸色大变:“……元琛死了!?” 仇鲲鹏顺手就掐了他一下:“放屁!” “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仇鲲鹏迷信地说了一句,然后果然心虚地看了顾千秋一眼,“我看见刚才那个人……?” 第323章 顾千秋还没转过弯来:“什么?” 仇鲲鹏说道:“就是刚刚那个没胳膊的。我、我把人搞丢了。” 顾千秋转了一弯,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那傻.逼。 仇鲲鹏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把那小傻.逼丢了的,但确实是一觉醒来,他就没影了。追到这里来,才刚好救了你。” 听到这里,顾千秋摆了摆手。 人各有命。 顾盟主已经没时间替无辜的人缅怀了。 他现在还没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只有一个理由: 虽然修真界表面依旧风平浪静。 现在仙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不允许任何人内斗。 顾千秋要请仲长承运出世了。 还得拉上面前这个老头。 于是顾千秋将自己的血沫和碎掉的内脏全都给咽了回去,回光返照一般露出了几乎灿烂的笑容,拉住仇鲲鹏的手。 仇鲲鹏眼皮一跳,被瘆了一下。 顾千秋真诚地说:“仇老,世事多艰,情势迫在眉睫了。还请离恨楼鼎力相助!” “……”仇鲲鹏没将自己的手抽出去,而是傲娇地哼唧了一声,“有事叫我仇老,没事叫我老仇。” 顾千秋:“……” 顾千秋不想告诉他—— “老仇”是仇元琛,而他是“老头”。 顾千秋对仇鲲鹏点了点头、拍了拍手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到了郁阳泽身边。 他半跪下来,摸了摸郁阳泽的脉搏。 然后…… 众目睽睽,他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两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跟尸体没两样。 其他人面面相觑。 呼延献一边摇头、一边失笑。 然后,下一秒,顾千秋猛然睁眼。 众人:“!” 仇鲲鹏:“啊?!” 顾千秋平静地道:“先把我藏一藏。” 于是,由不二庄贡献了个马车,仇鲲鹏亲自当了车夫,将两个人给装走了。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 仙盟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了。 现场一片荒芜和狼藉,四下全是死尸和残肢,整个浮月城已经毁于一旦了,无论是修真界的修士、还是普通的黎民,都没有家了。 只不过盟主令一到,所有人都参加了清扫和救援的工作,一切都看似有条不紊。 严之雀是亲自来的,着了一身青玉绸缎似的轻衫,头上青蛇冠,站在现场唯余的一片干净地方,神色温和。 他打眼一扫看向人群,淡淡问道: “这里刚刚还有别的人吗?” 第158章 “这里刚刚还有别人吗?” 严之雀含着笑意巡视所有人,温和,而又有丝丝缕缕的压迫感。 “……秋珂?” 大概是看别人都不理他,所以他直接点了秋珂的大名。 呼延献抄着手站在一边,几乎用堪称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然后莫测地、讽刺地一提嘴角,转头走了。 这种态度,别说是对仙盟盟主了,就算是对个寻常人,脾气不好的,都得上来打他一顿。 但严之雀却反应不大—— 他只是跟呼延献对视了一瞬间,然后礼貌地颔首,甚至露出了一点微弱的笑意。 颜子行假装身体不适,虚弱地咳嗽了好几声,抱拳行礼,追着呼延献走了。 临走远,还能听见呼延献的声音: “……好差的眼光。” 严之雀眯了一下眼睛,这显得他的瞳孔变得很小,竖起来,像是蛇的眼睛。 但这种感觉很快结束,他看向秋珂。 同悲盟内,孤妍一脉的逄从君也来了,冲到人群中间,对着秋珂和殷凝月一指,破口大骂:“怎么哪儿出事都有你们?你俩是灾星么?!” 逄从君和秋珂对了个眼神,遂气沉丹田地骂道:“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去!” 秋珂乖顺得像个兔子,一个字都不吭,把殷凝月一推,两人哗啦啦地就走了。 之后,逄从君对严之雀轻轻颔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追着两个丫头就走了。 在场其他人这才知道,原来同悲盟内部不和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剩下的不二庄人有些尴尬。 公仪濛看着第五程,两个小孩儿对视了半晌,第五程终于领悟了她的意思,柔弱地一歪倒,被公仪濛接了个正正好好。 “啊,我带你去那边休息。”公仪濛说。 所有人围上来,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就跟着他俩一起溜走了。 褚师钰血压都快上来了,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对严之雀行了个礼:“盟主大人,刚才是有位前辈来相助了,是离恨楼的仇老。” 她指着周围的断壁残垣,灵气涌动已经逐渐散去、难寻踪迹,但长剑的痕迹犹在。 离恨楼轩辕剑威名震四海。 就算是个眼瘸的来看,也只能认出其中的轩辕剑痕,跟褚师钰说的不谋而合。 严之雀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儿。 褚师钰不是那种怕人看的,喜怒不形于色,立在那里,跟一朵盛开的水雾白莲一般。 甚至她还主动道:“严盟主,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乃是花蝶教之事。您觉得呢?” 严之雀翘起嘴角:“我也如此。” 第324章 褚师钰对他微微福礼,道:“花蝶教为祸天下,铲除它是每个仙盟之人的分内之事。如严盟主有用得着不二庄之时,尽管开口。不过今日我庄内还有事要处理,先行告辞。” 严之雀礼貌地:“褚庄主,请便。” 褚师钰没有犹豫,直接走到不二庄弟子聚众处,小孩儿们正在嘀嘀咕咕地说人坏话。 褚师钰没开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公仪濛立刻像条小狗似的,将其他人都推开,蹭到她师父身边,摇着尾巴、笑得灿烂:“师父!” 褚师钰淡淡:“无事献殷勤。” 公仪濛就扭扭捏捏、拉过了第五程,半晌才开口:“师父,咱们能不能……” 褚师钰想都没想:“不能。” 第五程被她拉到人前,已经很不自在了,更别说对上褚师钰如此直白的话。 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公仪濛继续撒娇:“师父,他多可怜啊!沧海书院的事他全都不知情!而且他那傻.逼师父还想在人前杀了他,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师父,师父,好师父……” 褚师钰不为所动,看着第五程。 那目光没有很重的厌恶和严厉,甚至也提不上恨意和憎恶,只是有些深沉。 深沉得好似能把第五程故意挺直的脊梁给生生压断、让他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第五程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但公仪濛没有松手。 但最终,褚师钰还是摇了摇头。 公仪濛还想再说什么,褚师钰直接打断道:“在开口之前,你要不要先去后堂看看那一百多位同门的尸骨?还未下葬呢。” 气氛一下子凝重下来。鸦雀无声。 “……”第五程彻底挣扎起来,想要逃离这里,“我……” 随便去哪里都行。 但是不要在这里了。 不要去沧海书院,也不要去不二庄。 但公仪濛显然是个清澈愚蠢的小徒弟,皱着眉,看着褚师钰:“那我们能去哪儿?” 褚师钰:“……” 要是换做个别人,估计已经被气死了。 但褚师钰一早就知道她的本质,就欣赏她这愚蠢的样子,甚至拍了拍她的头,慈爱地说:“去投奔你的小师叔吧。” 公仪濛呆呆地:“哦。” 褚师钰带着不二庄的人走了,巨大的仙船在黑幕云中划出巨大缓慢的痕迹。 公仪濛站在废墟之上,仰头看着。 第五程在旁边,欲言又止,皱眉,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一万句应该说的话卡在他的喉咙里。 劝解、道歉、感激、诀别……太多太多。 但是他不会说的是: 其实他有一点卑劣的、暗自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窃喜。 窃喜。 所以这算不算,尘世之中,终于有一个人,如此坚定地选择了他? 直到巨大的仙船彻底远离,不见踪影,公仪濛才低下头来。 她看见第五程,眨了眨眼睛。 第五程被抓个正着,略显局促和慌乱,说:“我……” 公仪濛抬起手打断他,说道:“不如我们去投奔顾盟主吧?” 第五程:“……啊?” 公仪濛认真理智地分析:“我小师叔现在佳人在侧,正是最见色忘义、六亲不顾的时候。我们去投奔他,不见得他能管我们的死活。” 第五程:“……” 第五程簇着眉,不理解:“刚刚你师父说……” “哦,那个啊。”公仪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师父她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不让我带你回去,是因为不二庄的弟子们不一定能接受你。她让我投奔小师叔,又不是要逐我出师门。” 第五程:“……” 怎么时而感觉清澈而愚蠢,时而又感觉她很聪明? 是大智若愚么? 这时,传说中见色忘义的小师叔就带着他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过来了。 公仪濛一个立正站好。 搞得第五程也一个立正站好。 “要去投奔顾盟主?”颜子行若无其事地问。 “……!”公仪濛立刻否认,“没有!哪里的事?我……” 呼延献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们也要去投奔,一起么?” 公仪濛看着他。 公仪濛忽然脸爆红,一瞬间胳膊和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甚至能看见她的头顶正在散发出一种热腾腾的气。她好像要熟了。 再看第五程。第五少侠的脸也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一只熟透的大虾,眼神飘忽了一下,低下头,又顿了顿,默默扭到了一边去。 颜子行无奈地叹了一声,扭头看着呼延献。 呼延献很无辜地说:“出来之后,这些小孩看我都不脸红,我还以为我变丑了呢。” 呼延献眼中的荼靡花缓缓合拢,埋在眼底,暂时消失。 颜子行跟他讲道理:“无论是多漂亮的美人,日日看、夜夜看,他们习惯了之后,就……” 他说一半,呼延献笑吟吟地看着他,这次眼中没有花开。 呼延献轻声问:“就什么?” 继而,这个见色忘义的小师叔果然不负众望,也在三秒钟之后,从脸颊红到了耳垂──是跟公仪濛和第五程的一路货色。 呼延献不禁大笑。 第325章 搞得公仪濛和第五程如临大敌、蹭蹭蹭地退出去好几步。 这就撞上了一个人。 廖承望盯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他们,然后:“啊?” 呼延献顺着颜子行的脖颈摸到他的侧颊上,用虎口捏了一下,说道:“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还这么害羞么?” 公仪濛:“!” 第五程:“!” 颜子行:“……” 颜子行垂下目光,小声道:“别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些。” 公仪濛和第五程又齐刷刷退出去五步。 同时,公仪濛快速摆手:“小师叔,不用在意我们的,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们这就走了。小师叔,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这样吧,江湖偌大,我们有缘再见!” 第五程也要跟着她落荒而逃。 只有廖承望不畏尴尬,勇敢前行! 廖承望拉住了呼延献的袖子,说道:“师父,你们要去找顾盟主么?请务必带上我!” 他痛陈了一下顾千秋的画大饼行为── 明明答应了收他做徒弟,结果转身就跑了! 廖承望心想: 也就是我是个阳光开朗的正常人,这要是个阴暗批被你救了、又说话不算话,他高低给你整成些不能写的内容。 不像我,最爱的只有道!剑!刀也行!鞭子也行!什么都行! 呼延献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啊。” 颜子行掏出辆不二庄出品的雕花马车,廖承望一下子跳上去,呼延献上车时,扭头问:“你俩确定不一起么?……认识路么?”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灰溜溜地上了车。 第159章 离恨楼。问心生。 顾千秋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但一睁眼的瞬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躯体上的轻微不舒适感。 顾千秋从床上坐起来。 立刻就发觉自己床前站着个人——配剑持刀,立如陶俑,呲牙咧嘴,凶神恶煞。 顾千秋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摸剑。 但那个人一下子就扑到顾千秋身前,哭丧着脸嚎啕:“——公子啊,你可算醒了!” 这人穿着离恨楼的弟子服,年纪最多十六七岁,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不用顾千秋问,他自己就全说了: “公子啊,老楼主让我站在这守着你,你再不醒,我这双腿真的要废了!” “……”顾千秋问,“你站了多久?” 小孩儿崩溃:“三天三夜!” “……”顾千秋慈爱地一摸他的狗头,“好孩子,幸苦你了,快去跟你家老楼主回禀吧。” 小孩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顾千秋叹息: 就这智商,活该你站的。 顾千秋爬起来,四下找了找人,果然见到郁阳泽睡在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 他还没醒,眉头蹙着,很不安稳的模样。 不知道是不是与他一样做了噩梦。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上,伸手抚平郁阳泽的眉心。 大概是有所感知,郁阳泽的眉心缓缓松开了,呼吸也显得平稳一些。 顾千秋再叹息。 如若你只是个寻常人的弟子,或许就不需要过如此颠沛流离、危机四伏的日子了。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他没事。”仇鲲鹏走到床边,“你呢?感觉怎么样?” 顾千秋道:“天生命硬,死不掉啊。” 这一老一小没什么好说的。 静默了一会儿,仇鲲鹏才问道:“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道:“铲除花蝶教呗。” 仇鲲鹏道:“还管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是想当甩手掌柜的,但奈何严之雀这种人当道,小一辈们又都还没有成长起来,除了死顶,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顾千秋顺手将郁阳泽的被角掖了掖,转了话题。 “对了,元琛如何?” 谁料,一提这个,仇鲲鹏的表情就微微变了变。 顾千秋立刻敏锐地追问:“怎么了?” 仇鲲鹏叹息一声。 顾千秋着急上火,猛地咳嗽了两声,不由分说就往外面走,顺手将站在门口的小弟子抓住:“在这守着郁阳泽。” 好巧不巧,这位门口站岗的,正是刚刚那个站了三天三夜的倒霉蛋,脸不由一垮。 仇鲲鹏跟着出了门,但没追。 “你去看看他也行。”老头子把插在后腰上的烟斗摸出来了,磕一磕,又对着顾千秋的背影嘀嘀咕咕,“我就这一个徒弟,可别给我整死了。” 顾千秋知道离恨楼的所有建筑。 他没什么犹豫,出了问心生,绕过弟子们的住宿和待客大堂,朝着后山上的一处苦月寒潭而去。 这地方不算什么禁地,但离恨楼弟子们约定俗成的从不踏足,整整齐齐地忘记了这里。 顾千秋没有贸然进去,只走到半山。 其实闭关之人,五感皆沉入内景,他站在这里也不可能出言打扰,走进来看,也就只能看看山上的茂盛草木,什么用都没有。 但顾千秋还是要走过来。 他身上的重伤还没好,仇鲲鹏给用了离恨楼上好的药,走这几步路给走得一身汗,索性直接坐在地上了。 第326章 周围的草木摇了摇,青翠的灌木非常不合时节,一靠近就有绿意的香。 他鲜少从这个角度去看山林。 顾千秋随手拽了跟草绕在手指间完,盯着山上看了半晌,才叹道:“老仇啊老仇,可别小小的一个闭关给自己闭死了。” 风吹了一下,没人回应他。 不多时,山下有人叫他,顾千秋起身下了山,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离恨楼门口。 雕花的马车看起来不大,却接连从上面跳下来了颜子行、呼延献、公仪濛、第五程、廖承望…… 顾千秋面无表情道:“前两个我就忍了。后面三个小孩儿干什么来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行么?” 廖承望先是真心诚意地“哇”了一下离恨楼的山灵水秀和大气牌匾,然后才兴奋地围着顾千秋转圈圈:“顾盟主,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就没了妈妈?” 顾千秋:“……滚进去。” 仇鲲鹏素来是无所事事的,叼着烟斗早都来了,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完了每一个人,才开口道:“怎么又往家里捡人?” 顾千秋乖巧地表示:“仇老,这都是元琛的意思,他让我帮忙留意着根骨好的孩子。” 眼见是真的来到了五大仙门之一的、久负盛名的离恨楼,廖承望早都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个滑铲就跪到仇鲲鹏面前,真心实意、气沉丹田地喊道: “师爷!” 仇鲲鹏抬脚就踹:“谁是你师爷?!” 滴溜溜,廖承望圆润地滚出了三米远。 呼延献一边打哈欠一边抬脚从他身上迈了过去,颜子行扶着他,低声问:“很累么?” 同时,捂着耳朵的公仪濛和一脸生无可恋的第五程也从廖承望身上迈了过去,直接绕过仇鲲鹏,进了离恨楼内。 仇鲲鹏:“?” 仇鲲鹏不可思议:“他们没看见我?他们以为离恨楼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顾千秋就给他顺毛:“别理他们,他们没素质。四个人都凑不出一对爹妈来,他们能是什么好人么?早都精神变态了。” 廖承望重整旗鼓,爬回仇鲲鹏的脚边,期期艾艾地道:“师爷……” 仇鲲鹏的血压一瞬间就上来了。 进了离恨楼,几个人都恍如回了自己家,随心所欲、四下乱窜。 顾千秋已经懒得管他们了,将死命贴上来的廖承望给一脚踹走,自己则又摸回了问心生的小院。 没想到,郁阳泽居然醒了。 “……”他似乎还没彻底清醒,呆呆地看了顾千秋半晌,才轻声道:“师父?” 顾千秋坐在他床沿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郁阳泽伸手就按住了顾千秋的手。 维持着这么个奇怪的动作,郁阳泽艰难地开口:“……师父?” “诶诶,”顾千秋稍一用力,轻轻推了他一下,含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笑意,“听见了,听见了。” 郁阳泽:“……” 室内古怪的氛围迅速升温。 顾千秋有些不自在,又板起脸、收回手。 掌心的温度一下子失去,郁阳泽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自嘲和失望,却又是预料之中。 之前未尽的话题在此时又浮出水面。 他们之间的窗户纸,似乎已经被烧成了余烬,都不需要再戳,一团灰罢了。 经历生死之后,原来还有更要命的事情。 古怪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 顾千秋强行想让自己心硬些,但看见郁阳泽这副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强硬不起来。 良久,这姓顾的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你要喝水么?” 郁阳泽从嗓子里“唔”了一声。 顾千秋亲历亲为,替他倒了杯水,又没太注意,杯子滚烫,“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郁阳泽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顾千秋立刻伸手按住他。 这个动作,搞得就很……不合时宜。 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千秋心里尖叫了一声,差点就前言不搭后语,废了好大劲才压住舌头。 忽然,他手背上一凉。 是郁阳泽调动灵力,给他烫伤的手降温。 顾千秋一下子冒了点火—— 你丫都快与世界告别了,还这么不惜命?! 但他尚未来得及出口,郁阳泽就抬起了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顾千秋:“……” 郁阳泽喉咙动了一下,道:“顾……” 毫不夸张地说,顾千秋浑身都颤了一下。 这小兔崽子,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字。 今天、今天不会、不会要倒反天罡吧?! 顾千秋吓得语无伦次,落荒而逃。 一出门,就看见不远处,呼延献正抄着手、靠在一个廊柱下面,含笑揶揄地看着他。 顾千秋:“……” 顾千秋想了想,遂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喝问:“你在这儿干嘛?” 呼延献笑着挑眉:“不明显么?看热闹啊。” 他这副样子是真的美丽,三分狡黠。 但顾千秋不吃这一套。 顾盟主上前就要跟他动手。 呼延献后仰躲了一下,道:“做什么?恼羞成怒么?” 顾千秋道:“我当时就不该救你。” 第327章 呼延献笑吟吟地说:“口是心非。” 顾千秋放弃跟他沟通了,抬手驱赶:“去去去,哪里凉快,就上哪里呆着去。” 呼延献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看着稍远处某个地方,顾千秋忽然一顿:不会吧? 一回头,果然看见郁阳泽已经出了门。 似乎是追着他出来的样子。 只是扶着廊道栏杆走,追得很慢。 “哦?”呼延献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回身看着郁阳泽,故意板起脸:“谁让你出来的?风这么大,也不怕给你吹跑了,回去躺着!” 但郁阳泽不为所动。 呼延献又“哦?”了一声,更来劲了。 顾千秋一脚踩在他的鞋面上,同时恼羞成怒地上前,伸手就薅郁阳泽的后领子,要把人直接给抓回去。 谁料,郁阳泽居然一躲,然后开始迎风咳血。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维持不住了。 一时间,他继续动手也不是,就此罢休了也不好,愣在原地。 “……你到底想干嘛?”顾千秋问。 语气绝对算不上温和。 郁阳泽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从面颊上滑下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衣襟上,瞬间消失不见。 “……”顾千秋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了,只觉得是自己欠他的,“咱们进屋说。” 顾千秋上前扶住郁阳泽,往屋里走。 微微一侧头,廊下的位置,呼延献已经不见了——苍天保佑,希望他是死了。 问心生内只有顾千秋的房间。 这里的东西很简陋——确实也不能指望仇元琛是什么心细如发之人,他自己的房间也简陋得令人发指。 顾千秋想将郁阳泽摁回床上。 但小孩儿非常倔,就是不同意,跟他一使劲,顾千秋也不敢真搞他,只能败北。 顾千秋破罐破摔地:“你到底想干嘛?你说,你到底想干嘛?!” 郁阳泽不说话,就这么委屈地盯着他。 顾千秋生气:“说话啊,前几天可没见你是个哑巴!” 郁阳泽也破罐破摔了:“想你。喜欢你。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顾千秋吓得表情都快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想给自己倒杯茶。 晃,晃,晃。 撒地上了。 蹲下,试图把水捡起来。 意识到自己很慌张、行为很弱智。 起身。 撞到桌子底下。 哐当。 桌子翻了。 试图把桌子扶起来。 力气太大,桌子碎成了三块。 举着一块木板。 丢下。 想要找个板凳坐着。 又撞翻了。 一切稀里哗啦的拆家行为只发生在十秒钟内。 顾千秋最终握着个板凳腿。 沉默地抬头看着郁阳泽。 姓顾的意识到自己这个“稳重师尊”的人设已经维持不住了。 顾千秋叹息一声,带着超脱的平静把板凳腿丢在地上,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语气问: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郁阳泽的语气此时比任何时刻都坦诚,“硬要理由的话,我可以数出上百条。你要听么?” 他这边一坦然。 顾千秋反而更害羞了。 顾盟主坐到床上,顿了顿,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大概十多秒钟吧,才重新抬起头来。 “你、我……”顾千秋语塞,半晌才搬出了万能的借口,“我需要时间考虑。” 郁阳泽道:“好。” “诶?”顾千秋不满地从床上坐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不应该追着他,一定要个答复么? 不应该掏出侠骨香、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今日不成功、便成仁么? 郁阳泽:“怎么了?” 顾千秋:“……” 顾千秋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气,奇奇怪怪的,却让他自己起了一身不祥的鸡皮疙瘩。 ……我别是个神经病吧? 第160章 仇鲲鹏死死拉住顾千秋的袖子,浑浊的老眼一瞪,虎虎生威。 “你当真要如此?!” 顾千秋费劲将自己的袖子猛拽出来,言不尽、道不明的千头万绪,只待急急逃走。 “仇老,我意已决。让我走吧,再晚天就亮了。您帮我把事办好,日后晚辈定有重谢,一定记住,千千万万。” 仇鲲鹏“喝呀”一声,就是不撒手。 “姓顾的,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说!” 顾千秋冷汗都快急出来了。 “小声些,小声些!算我求你的。” 仇鲲鹏长眉倒竖,虎目圆睁,不由分说,拖着他就要往一个方向拽。 走过问心生那长长的回廊,顾千秋一伸脚,勾住了一根廊柱,身体则像个风筝似的被拽起来。 仇鲲鹏一使劲—— 可别说这老头看着佝偻、消瘦,动起手来这劲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只听“咔吧”一声! 顾千秋呲牙咧嘴地痛呼:“等等等等!我的脊椎好像断了。” 仇老楼主那可是登过天碑无上的人物,年轻时候嫉恶如仇、杀人无数,又是练的祖传轩辕剑术、霸道无比。 第328章 这一伸手,还真可能把这小子拽成两截。 老头匆忙把顾千秋放下,趁着月色就去摸他背后的脊骨——但还留了个心眼,另一只手还死死拽着顾千秋的袖子,生怕他跑了。 顾千秋额间冷汗都疼下来了,瘫坐在地上,呲着牙问:“仇老,我在您这儿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 仇鲲鹏一边着急、一边没好气地说:“狗屎!你跟仲长那老东西都是狗屎!” 顾千秋一副要挣扎起来为自己师父辩解的样子,仇鲲鹏慌忙按住他。 结果就在这几秒钟内,顾千秋忽然如鲤鱼打挺,用了个奇怪的弧度,“蹭”的一下,就从仇鲲鹏的手中滑了出去。 老头下意识一抓——抓了件衣服。 “你什么时候脱的?!”仇鲲鹏将那外衫丢在地上,拔腿就追,“你那云来去号称天下第一步法,就用来耍无赖是吗?!” 顾千秋吹了声短哨。 就见月色下飘来了一匹青色的绸缎,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匹青鬃马,浑身都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翠色,在月色下仿若带光。 顾千秋翻身就上了马背,朗声道: “是啊!您不是早都知道我是无赖了吗?” 不等仇鲲鹏追过来,顾千秋牵缰绳、夹马腹,一扭头,“刺溜”一下就没影了。 仇鲲鹏追在后面骂:“你把仇元琛的一尺青骑走了,等他出关,非得全世界追杀你!” 顾千秋声音遥遥传来:“真的么?我不信!” 老头再要骂他。 ——哪儿还有影了? 仇鲲鹏简直气得牙痒痒,好几十年都没受过这种气、吃过这种亏了。 原地走了两圈,发现自己真还就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气了也没用,只好认命。 “怎么的?”仇鲲鹏把烟斗抽出来,吧嗒吧嗒好几口,才把最后一句话骂出来,“你徒弟是要吃了你么?一点做师父的样子都没有!师门不幸!” 是的。 顾盟主经过半个晚上的深思熟虑。 终于下定决心—— 等郁阳泽睡着了、趁着夜月色、偷了仇元琛的一尺青,连包袱都没带…… 他跑了! 一尺青像绸缎一样掩入月色里。 这神驹平日仇元琛宝贝得很,一夜之间能行千万里,且绝无灵力痕迹,谁来都追不着。 到时候等郁阳泽一觉睡醒。 姓顾的早都没影了。 就算是上大海里,也捞不着了。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姓顾的就唾弃自己,同时一夹马腹,小马默默加快了速度,“你简直太不是个东西了!” 既然已经出来了,顾千秋就打算直接办正事,这样良心上也好过一些。 不过现在不能着急去同悲盟。 现在的同悲盟,已经不是之前的同悲盟了。 得把身上的伤养一养。 顾千秋一边拿离恨楼中带出来的仙丹药品当糖豆磕,一边就昏昏沉沉地睡在青鬃马身上。 马蹄子颠啊颠,颠到哪里算哪里。 这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 等顾千秋觉得自己差不多恢复过来了之后,才惊觉都下了初雪,天地落白。 好在这次顾千秋出门带钱了,上沿途的镇里买了最贵的裘氅,火红色的狐狸毛,将自己裹起来,又重新骑上马。 一尺青摔蹄子,不乐意驮他了—— 无论多远都行,好歹也给个目的地啊! 这么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会让马觉得马生无望的好吗! 这可是仇元琛的宝贝,顾千秋不敢太过驱使它,不乐意走就不乐意走吧,刚好旁边就是个小城,投宿吧! 又进了那城中,顾千秋寻了个客栈。 他盘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去兴师问罪了,遂决定明天就上同悲盟。 顾千秋吃了晚饭,准备睡觉。 刚躺下,还没迷糊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吵架。 有热闹不看王八蛋,顾千秋蹭的一下坐起来,裹了外袍就出了门。 从二楼厢房往下看,大堂中果然有两群人在吵架,大概是已经吵到了激烈时,一个人直接“哗”的一声抽出了自己的宝剑,当头就劈! 这就是要见血了——哪儿来那么大的仇? 凡尘民间,总不比修真界打打杀杀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生活的平凡人,也鲜少见这种情况。 还在大堂食宿的人立刻哗啦啦地跑了。 于是,从顾千秋这个角度看,更清楚了。 他裹着狐裘,挪了两步,靠在廊柱上,更加专心致志地看热闹。 然后,他就发现这底下是个熟人。 两个熟人。 司嘉画和司嘉书。 这俩小弱智是怎么从浮月城跑到这里的? 不过再怎么着都是修真界的人,他们就算灵力再不济,打杀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不,当时差点连“季清光”都给杀了。 谁料他们对面的人是个俊杰。 识时务者那种俊杰。 这小子“嗷”一嗓子,夺门而出,跑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 顾千秋摇摇头。 这热闹没了,他没得看了,打算回去接着睡觉。 就听那对兄妹在大堂里面喝道:“如有信此教者,犹如此案!” 第329章 当! 那司嘉书居然一提宝剑,把大堂里的一张长桌给劈了。 什么教? 顾千秋回过身去。 花蝶教? 尚不等这俩小弱智发现这二楼的火红狐狸,酒楼的大门“哐”的被人给撞开了,冬日寒风哗啦啦往里倒灌,所有人都被凉得一哆嗦。 顾千秋默默裹紧了自己的狐裘。 再一看,门外裹着冰雪寒风走进来一群人。 他们身着束袖黑袍、无一例外腰间挎着长刀。 而最前面的那个人,刀是背在身后的,随便用布裹着,比其他人的更长更宽,一脸煞气地问:“就是你们惹事?” 顾千秋撑着栏杆一看。 好嘛,还是熟人。 这一伙山贼打扮的,好巧不巧,正是浮月城一战后,失踪的那马贼首领,叫卫致。 那看来是不管不行了。 顾千秋为了看热闹,一开始就压了气息,以至于他虽穿得如同一团高悬的火焰,却没一个人注意到他。 “我认识你。”司嘉书说,双目有火,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你在浮月城杀我全家,乃不共戴天之仇。” 司嘉画抽出了一把短刀,站在哥哥身边。 “哦?”卫致却是满不在乎的语气,挑了挑眉,“我在浮月城杀的人太多了,你哪位啊?” 司嘉书一字一顿道:“城东,司家,三十六口,只剩我和妹妹。” “哦──”这回卫致拖了个长音,假装想了一下,“没印象了。” 他身边跟着的人全都笑起来,空气里哄笑热闹。 卫致嘲讽地说:“就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铲除花蝶教?” 似乎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此好笑。 “诶?我想起来了……”卫致忽然看着他们,仔仔细细地打量,然后说道:“你们是那个谁?顾千秋的朋友对么?” 兄妹俩没有回答。 显然也是觉得,这句话太过高攀不起了。 卫致笑得更加讽刺了,这次还有满满当当的恶意:“哦?他从浮月城走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们也一起带走?你们为什么不去同悲盟?是不想么?” 兄妹俩:“……” 到底是司嘉书脸皮薄一些,受不了嘲讽,说道:“我们就是受了顾盟主命令,来此铲除花蝶教的!” 空气静了一下,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卫致也是笑得弯不起腰来:“天呐!姓顾的究竟是人手稀缺到了什么程度,才会用你们?说真的,我都有些心疼他了!” 司嘉书受不了这气,下意识拔剑往前:“你…!” 司嘉画却素来更理智些,拉住了她哥哥的袖子,皱眉摇头。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传来一声清润的笑声: “心疼谁?” 这声音在寒夜风雪中,宛如草木青绿的水露,令人心旷。 卫致却在瞬间冷汗遍身,抬头一看── 一团赤色的狐狸毛如燃烧的火焰,高悬在视野中心、不偏不移,仿若能烧遍交加风雪和阴冷夜色。 而火焰簇拥的中心,是一张年轻傲气的脸。 第161章 顾千秋倚在二楼的凭栏上,懒懒散散,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你说你心疼谁?” 卫致那小子当场就被吓得魂飞天外。 他身后那群新收的小弟尚不认识顾千秋,看见这么个美貌的少年郎,哄笑起来。 一片嘈杂之中,顾千秋只看着卫致。 “当时人多,你是怎么跑掉的?”顾千秋也用淡淡的、以牙还牙的语气说,“没关系,今夜遇到我,算你倒大霉啦……” 司嘉书瞬间喜形于色:“季……” 司嘉画拉了一下她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胡乱插话。 顾千秋翻身跳下栏杆,轻盈落地。 就好像是那团火,瞬间烧到了面前。 卫致浑身冷汗、转身就想逃走。 但是他身后的那群小弟浑然不知即将要发生什么,将他众星捧月地簇拥在最前面,把身后的退路挡了个结结实实。 “哐当”一声。 酒楼的大门全都被关得严严实实。 就算顾千秋没有拿武器,也没有呼之欲出的凶神恶煞,但他身上经年累月的魄力十足。 那些小混蛋们的冒犯之言卡在喉咙里,尝试了好几次,居然都没吐出来。 唰—— 灵力从每个人的手背上划过去。 他们下意识一捂自己的手,再一抬头,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面前这个少年郎,或许比他们想象得,要更加可怕。 卫致将自己的刀抽了出来,架在身前。 顾千秋还是不掏武器,两手空空,闲庭信步地往前压。 他进一步,那群人就退一步。 “我倒是还有事问你。”顾千秋平平淡淡地说,“那位叫郎本的小弟子在哪儿?” 已经到了酒楼的边缘,结界已成,退无可退。 卫致忽然眼神冷了一下:“他死了。” 顾千秋含笑:“真的么?我不信。” 顾千秋再次上前一步,这次几乎两人都脸贴脸了——但就是这种情况之下,卫致的刀都没敢往前推上一寸。 “请他出来的话,我可以考虑留你们个全尸。你放心,我这个人心理比谁都健康,绝对没有鞭尸的癖好。” 第330章 顾千秋抬着下巴,笑吟吟地恐吓。 “怎么样?考虑考虑?” 卫致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不见。 但顾千秋的进步都不能算飞速,简直要算神速了—— 若当时在浮月城内他见到的是这样的人,卫致是绝对生不出任何一点挑衅之心的。 然就在这个时候,卫致身边的一个小弟受不了了。 这人被逼到绝境,居然生出了一种挑战一切的怒意,“喝呀”一声,拔出了自己的刀! 只见寒芒一闪,对着顾千秋的脖颈就剁。 但顾千秋不动如山。 甚至像是没有发现这把刀已经距他极近。 “季…”司嘉书倒是着急了,拿着自己的剑就像往上冲,“……!” 然下一秒—— 众人只见一抹极亮的光不知从何处照出,犹如一条灵龙出水,一个呼吸间就游走了整个酒楼。 在带动窗帘微风轻拂的瞬间。 所有小弟只觉得呼吸一滞。 足足三秒钟之后,所有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二寸宽窄的长剑,洞穿在人的脖颈上,是个巨大而恐怖的深洞。 但他们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已经死尽了,尸体落地,闷响。 一切只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 顾千秋甚至都没有扭头,那道寒芒的灵光瞬息之间又暗淡回去,销声匿迹。 只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顾千秋还是看着卫致,忽然招了招手。 没有声息。 又招了招手。 还是没有声息。 顾千秋垮着脸回头:“你俩,看不懂么?过来!” 好好地装个逼,就不能满足他一下么? 要是郁阳泽,肯定能……! 不对,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顾千秋瞬间面无表情。 吓得那对小傻蛋悚了一下,一时间居然还没上前来,最终还是司嘉画拽着司嘉书期期艾艾地上前了。 他们应该是很畏惧顾千秋。 顾千秋就一挑眉毛:“小书啊,我还是喜欢你曾经在合欢宗时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谁料司嘉书是个真的听不出好赖话的,小小的脑瓜子一思考,真的以为顾千秋在夸他。 司嘉书摸了摸后脑,居然真的有几分不好意思:“真、真的么?” 顾千秋不可置信。 顾千秋看向司嘉画。 顾千秋用眼神表示:你真的不管管么? 司嘉画对他行了个礼。 没有任何表示。 顾千秋不愿意跟蠢人继续交流。 顾千秋看向卫致,努力了一下,重新端出那副似笑非笑、压迫十足的样子: “卫公子,怎么一月不见,就流落到这里了?花蝶教没带你走么?唔……为什么不跟着满上醉,是因为不想么?” “……” “不说话啦?”顾千秋双手环胸,心满意足地问:“司嘉书,谁打了你?” 司嘉书伸手一指:“就是他!” 顾千秋:“去,给他两耳光,让他以后长长记性!” 司嘉书:“啊?” 司嘉画却比她哥果断,顾千秋都开口了,根本不怕,上前正手、反手就是四个耳光。 啪啪啪啪! 卫致那小子都被打懵了,受不了这气,就要抽刀还手,剁了这死丫头。 顾千秋:“嗯?” 卫致咬着牙、瞪着眼:“顾盟主……士可杀不可辱。” 顾千秋又往前压了三分。 这回真是踩着他的鞋面冷笑了。 “就辱。那又如何?你要是觉得不公平,拔刀啊。” 说完,顾千秋一伸手,长剑召来。 还是仇元琛的那把轩辕,金光凛凛,他用着还算顺手。 主要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了—— 离恨楼全是轩辕神剑的仿剑,别无二致。 顾千秋不由分说,直接把轩辕塞进了司嘉书的手里,道:“去,杀了他。” “!”司嘉书手一哆嗦,差点把轩辕抖到了地上,“这、这……我……” 传说中的轩辕神剑啊。 离恨楼住所佩,杀生无数的轩辕啊。 就这么被塞进了他手里,司嘉书第一反应就是畏惧,不光没听话上前,反而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结果一步,就撞到了顾千秋。 顾千秋站在他身后,一点没让,用冷淡的语气再道:“你怕什么?他可是杀了你全家的人。司嘉书啊,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司嘉画素来都要大胆些,有些着急,在一旁开口怂恿鼓劲:“哥哥!” 司嘉书还是觉得有些手抖。 卫致的表情冷得不行。像是一头落入陷阱的恶狼,向所有靠近之人呲牙威胁。 顾千秋一推他,道:“别怕,我就站在这里。” 这句话似乎有些作用。 总之,司嘉书往前一踉跄,手中的轩辕剑杀性不减,几乎是带着他就往前劈。 事已至此,司嘉书眼一闭、牙一咬,所有怒气还真烧起来了,喝道:“拿命来!” 卫致几乎冷笑了一下。 他手中的长刀不敢劈顾千秋,难道还不敢劈这个小蠢货么? 当即一抽刀,就要把司嘉书给劈死。 第331章 但就在他握刀挥出的一瞬间,卫致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并不能自由地行动了。 当啷! 那把长刀落地,卫致身上骤然出现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膝盖一软,啪地跪地了。 接着,那股无形的力量还不肯罢休,按住了他的后颈,迫使他向这一对兄妹低头。 用眼尾看向顾千秋。 那人站在三步之外,微微侧着身,裹着火红色的狐狸裘、挡住了大半张脸,眉眼淡然,长睫微微下垂,是个漠不关心的模样。 就好像是…… 他虽然正掌握着你的生死。 但是他并不在意。 噗! 司嘉书握着轩辕砍进了卫致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没杀过人的缘故,这小傻蛋实在太慌张了,就算有轩辕带着,这一剑也没劈下卫致的脑袋来。 长剑劈入卫致的肩颈处,几乎砍掉了他整个肩膀,骨头和血肉都翻出来。 他咬着牙,表情更像是落入险境中的野兽了,居然开始跟那股无形的压力抗衡。 顾千秋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司嘉书想要把轩辕拿回来,但长剑卡进了卫致的骨头,用了两下力气,都纹丝不动。 不过下一秒,长剑身上流光一转。 伤口附近的所有骨头都在瞬间被震成了齑粉,血肉也在瞬间从成沫。 轩辕一下子被收回来,司嘉书向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表情却不害怕。 “好血性啊。”顾千秋平淡地“夸赞”他,“不愧是花蝶教的人,如此泯顽不灵。” 卫致膝盖下的砖纹蔓延裂开,地面深深凹陷,他的脊背和脖颈都被迫弯曲,贴近地面。 接着,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咔、咔、咔…… 轻微,但又是如此震耳欲聋的痛快。 很久之后,顾千秋叹息了一声。 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了。 其实顾盟主从来没有折磨人的习惯,就算是再罪大恶极之人,手起刀落也就算了。 除非是有别的需要。 顾千秋蹲在深坑前,看着那凄惨的形状,假意叹惋道:“看来他没打算出来救你呢。” 第162章 哐当。 风过窗沿,二楼走廊深处的窗棂猛地被打开。 一个人影正从窗户跳下楼,被灵力猛地一卷,裹到了顾千秋手底下。 “……”郎本嗓子里发出走调的声音,“你……” 这才一个月不见,这人像个鬼似的。 虽然看起来似乎珠圆玉润了一些,不像之前那副瘦骨架子样。 但整个人的精神气不好,眼眶底下挂着深深的痕迹,像个报丧的鬼。 顾千秋随手把他丢在一边。 郎本没怎么反抗,在地上裹了一下,才终于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 顾千秋淡淡道:“瞎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重的伤……” 郎本兀自咳嗽了半晌,一团团的血迹被他呕在衣襟上,像是这夜半途中开出来的花。 只可惜并不漂亮。 “离……”卫致趴在坑底,费了千幸万苦的努力才将脸转这边来,“离他远点……” 顾千秋这才察觉出两人之间的非正常关系。 姓顾的一挑眉,很顺畅地就出言不逊:“真是蛇鼠一窝。你身上的伤是项良的手笔,他人呢?你们翻脸了?” 郎本抬起空荡荡的眼眶“盯”了他一眼,咧嘴一笑:“是啊。是啊。所以呢?” 他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对着顾千秋也硬气得很,试了好几次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最终都没能成功,像个白骨裹着锦衣的出世鬼,笑得更阴测测的: “顾盟主,我知道是你,顾盟主。” 郎本费力挪了两下,最终跪在顾千秋的面前,握住他的衣角。 “赐我一死吧。” 顾千秋挑眉,很感兴趣:“哦?何故想死?” 卫致在坑底发出声音:“不、不能死……不能死。” 但可惜,没人搭理他。 郎本道:“其实我早都该死了,顾盟主,您能看出来的。我这是被强行吊了一个月的命,我生不如死啊,结束我的痛苦吧,求你了……”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看来是真的很痛苦。” “……”郎本顶着空荡荡的眼眶。 “如果不是痛苦到这个地步,你应该不会跟我开口才对。”顾千秋跟他诛心,“毕竟,我可是盛休的师父。如果他没去沧海书院,你们也许还能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郎本的脸上果然闪过一丝动容的恨意。 “你恨我?可以。恨盛休?也可以。”顾千秋继续缓缓道,“但你为什么不恨项良?他才是吞吃掉所有沧海书院弟子的人,《渡死录》你不恨,还要替他鞍前马后?” 郎本:“……我没有跟他一起,在浮月城,我们已经反目了。” 顾千秋第一次知道这里的情形,却也兴趣不大了。 顾千秋站起身来,再度打了个手势。 这次,司嘉书看懂了,拿着轩辕上前。 “敢杀人么?”顾千秋问。 “……敢!”司嘉书说。 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他有什么不敢杀的? 今日提不起轩辕剑,来日魂归九泉之下,如何有脸见司氏的三十余口亲眷? 第332章 “那就好。”顾千秋淡淡地说,“尊顾盟主令,杀了这两人吧。” 他说完,往后退了几步,将地方给腾出来。 司嘉书提着剑往上走。 郎本是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甚至还露出了三分莫测的笑意。 卫致却还在挣扎,不死不休地挣扎。 他甚至还会说话: “顾千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留余地给我们,我们……” “……”顾千秋平静地说:“曾经有很多人这么要求过,但我一个也没放过。” 忽然,郎本膝行两步,上千抓住了司嘉书手里的轩辕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但这么决绝的自杀动作也来不及了。 只见坑底的卫致忽然发出难听的笑声:“嗬、嗬……” 继而,一道很浓重的黑雾在他身下形成,一个呼吸之间就蓄满了整个坑池,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以及,连岸上的郎本也再度消失。 顾千秋抬手拿剑,刚从司嘉书的手中将轩辕拽出来,周遭环境就一变。 “啊!这是哪里?!”司嘉书惊叫道。 司嘉画素来都稳重些,将自己哥哥往身后一挡,也周围观察。 顾千秋叹息一声:“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幻—— 却不是完全彻底的那种变换,大多数东西都保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多了、少了一些,氛围也显得阴森森的,好像一脚踩入了黄泉里。 这种地方,类似于天碑无上的天命领域。 只可惜,是个低劣的仿冒版。 顾千秋淡淡问道:“是满上醉赐给你的保命手段?还是那个傻.逼?” 周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顾千秋再道:“若是之前的我,或许会被拖上一些时间。但现在么……” 他手上的轩辕流光一转,继而脱手,长剑像是灵龙出水一样,瞬息之间出了三十余剑,顷刻间刺中一个人。 噗哧! 血丝暗淡如黑夜中的细雨,缓缓落地。 下一秒,卫致被迫从黑暗中滚了出来。 他用那只尚还完好的手拿着长刀,杵着借力,半跪在地上,试图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但是他腹部有个新鲜的窟窿,鲜血直流,轩辕剑气炸在他五脏六腑,已经是个神仙难救的情况了。 顾千秋问道:“郎本在哪?” 既然是对郁阳泽怀有强烈恨意的、手段如此毒辣的。 顾千秋不会放过。 郁阳泽或许会有一丝同门的怜悯,但他不会。 今日机会正好,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就当他是个蛮横之人吧。 卫致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 周围即刻出现的一棵树上正有无数只乌鸦,它们齐刷刷地盯着顾千秋,歪了歪头,然后—— 一齐坠落! 乌鸦的羽翼在黑暗中仿若带光,且完全不是寻常鸟类的那种神情和眼睛。 一种禽类,眼神却宛如野兽般凶狠。 跟卫致如出一辙的凶狠。 顾千秋完全没将它们放在眼里,甚至都没回头。 轩辕剑随意挽了个剑花。 但一对上,顾千秋才发现这些乌鸦的力气大得离谱。 它们“铛!铛!铛!铛!”地撞死在轩辕剑上,有地崩山摧之势,把他的虎口都给震麻了。 而且那些乌鸦数量极多,一开始看,还只是他们身旁的树枝上栖着。 再仔细一看,原来夜色之中,铺天盖地都是那种乌鸦。 它们大多数奔着顾千秋来了,却还是有一部分冲向了司嘉两兄妹。 他俩是字面意义上的废物小点心,自保能力几乎等于零,差点被当头的乌鸦啄死。 顾千秋自从加入同悲盟之后,就鲜少再有猪队友了。 一开始他都没反应过来要在这种简单的情况下护着他们,反应过来之后再救,顾千秋本人都被啄了好几下,赤狐裘都被叼坏了。 顾千秋再也顾不上装逼,有一点生气:“喂!知不知道这玩意很贵的?!” 他再一抬手,就不是刚刚那小打小闹的架势了。 轩辕神剑骤然爆发出一道剑气,将几人身侧的所有乌鸦全数斩杀,整整齐齐一条血痕将鸟头割下来。 一时间,周围全是“扑”、“扑”的落地声。 不过现在再一抬头,卫致又没了。 顾千秋差点被气笑了:“你跟那傻.逼是师出同门的一路货色么?跑得那么快?” 然就在此时,他身后忽然有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 顾千秋回头一看,只见诡异的月色之下,一排发着荧蓝色淡光的莲花从远处开到眼前,像是某种异色的火焰,一簇、一簇,引渡着亡魂抵达彼岸。 再抬头,来的是个熟人。 司嘉书和司嘉画都有些害怕,往顾千秋身后躲。 顾千秋两只手,一手推一个狗头,将两人都给推到旁边去。 “乖,找个角落躲好,老子的仇人来了,我先宰了他。” 两个识时务的小傻蛋迅速找个角落里猫好了。 琉璃似乎没猜到顾千秋会在这里,一时之间愣在原地。 他穿着一身最朴素的、灰扑扑的袈裟,脚下是一双草鞋。身上则更是带着千山万水、千里迢迢的风尘感。 第333章 像是一个苦旅的行者。 这可真是和顾千秋往日见到的样子大相径庭── 那出场自带金钟、光相、宝月的和尚,素来璎珞垂珠翠、香环结宝明、绣带轻飘彩凤翎的在世活佛…… 顾千秋挑眉,嘴贱道:“好久不见,琉璃寺破产了?” 琉璃下意识地有些局促──他鲜少这样。 足好几秒钟,琉璃才仿若叹了口气,道:“千秋……” 顾千秋忙道:“诶,别这么叫我,搞得我们关系很好的样子。陈与缘,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啊。” 他将轩辕剑横在身前,似笑非笑:“练练?” 琉璃是最不善言辞的那种人,不可能如俞霓、南门等人那般巧舌如簧,此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慌忙躲开了三步之外。 那素来慈悲、甚至傲慢的脸上出现了悲伤。 他的眉间皱着,那刻痕是如此深重,必定是久经如此。 顾千秋轻飘飘的剑花挽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动手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抬手背给我看看?” 第163章 “……手背?” 琉璃似乎有些疑惑,但没过多抵触,听话地举起了自己的两只手。 手背上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 顾千秋有些意外地挑眉:“……你是路过的?” 琉璃低声道:“嗯。” 顾千秋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这人穿着的僧袍太旧了,就算不脏,也并不是琉璃寺那种大庙里的东西,这身上的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苦行了很久。 而他的眼睛却如焰色琉璃,剔透。 这和尚基本不会骗人。 不是花蝶教的人。 顾千秋已然相信了七八分,却还握着剑,要追问:“天下九洲四国十二州府六十四道,你怎么就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里?” 琉璃坦然解释道:“凌晨不知所踪,鬼主颐被仙盟抓走,黄泉动乱,群鬼涌入世间。我为除恶渡世行走世间。” 真是无法反驳的好理由。 顾千秋微微颔首。 然后,架起了轩辕剑,笑道: “好吧,没有新仇,还有旧恨。” 剑光寒亮,所有灵气都集中于剑锋一点,顾千秋左手剑指聚势,右手直接刺出! “今日一并清算!” 就像是暗夜中的流星一闪,琉璃被轩辕剑锋逼迫得连退了六十余步,脚步杂乱。 霎时间,满地莲花。 “还手吧。” 长剑砍在琉璃的手持念珠上,火光四溅。 顾千秋缓缓用力下压,剑身上映出星火,还有他漂亮锐利的眼睛。 “你不还手,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不是我的对手呀?” 琉璃左支右绌,皱眉道:“为什么?” 和尚那琥珀一般的眼睛中露出不解和苦痛,还是没有要杀生的意思。连净琉璃灭世火都没有降下,被顾千秋追得很狼狈。 “为什么?”顾千秋反问了一句,“当然是因为,咱们在黄泉的仇啊。” 黄泉之中,净琉璃的灭世火,如果不是仇元琛以命相保,顾千秋估计已经去见佛祖了。 琉璃有些语塞,却辩解道:“我、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你。” “什么?”顾千秋真心实意地没听懂,就跟他解释了一下,“我是说自在小和尚杀郁阳泽的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徒弟的债找你要,不过分吧?” 至此,琉璃的脸色才真的难看起来。 琉璃似乎有些无助的脆弱,却不愿表现出来,只是微微错开了目光,道:“只是因为这个?……你、你别提他。” 顾千秋冷笑,忽然剑速更快。 轩辕剑身在空中掠出残影,顾千秋也毫不在意地用出了云来去,配合着那诡谲神秘的步伐,旋身几剑,最终一膝盖将琉璃顶了出去。 这一下他没留力气,十足的力道直接将这和尚撞出去了二十几米远。 他自己则灵巧落地,悄然无声。 宛如一只歇脚的燕。 琉璃捂着嘴,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胸前的肋骨断了好几根。 顾千秋负剑到身后,打量他一眼,忽然戏谑地说道:“你在苦行?” 琉璃用力忍住呕吐的冲动,眉头还是皱得死紧,提起嘴角道:“是、是啊。” 他这么做的具体缘由已经不可考了。 但他能从天下第一寺中,走到人间来,或许已经付出了巨大的勇气和决心,超越了无数的佛陀。 但是顾千秋缓缓说:“你成不了佛的。” 话音落地,顾千秋仗剑而上—— 浩荡百川流! 这一剑前斩狂名、后封绝境,仿佛有无数条涛涛奔涌的河流用虚无之中涌出,像是绸缎彩练般铺天盖地,顺着顾千秋剑锋所指的方向,咆哮而去! 霎时间,天地之间全是水色波波。 琉璃身上护体的佛光一盛。 然还没有将他从川流之中解救出去,顾千秋本人就已经到了,将轩辕往前一送! 琉璃踉跄着一躲,被迫摔倒在地。 铮! 长剑就顿在他的颈边。 “因为你现在看我的眼中全是欲念。” 轩辕缓缓没入肉中,那血管汩汩的震动,似乎能顺着长剑传递到顾千秋的手中。 第334章 “你这种人要是都能成佛,得气死普天之下多少佛修啊?陈与缘,天道真是不公。” 但琉璃没有继续躲开,而是看着顾千秋。 就这么看着。 琉璃色的瞳孔,盛着破碎的爱意。 剑锋轻轻没入颈项,琉璃皱着似乎永远也解不开的眉,说道:“……我不在意神佛,我只在意你。曾经我们……” “曾经?”顾千秋好笑,打断他,“你是还要翻旧账么?” 现在胜负已定。 顾千秋是无所谓了—— 就像是呼延献所说的,他的爱很恨浅。百年岁月,什么痴啊、怨啊、嗔啊、欲啊的,全都犹如顽石置流水。 它仍旧存在,但可以被随意翻检了。 “好啊,那就翻嘛,也让你死得其所。” 顾千秋忽然含着笑意开口。 “你想翻哪一段?” 琉璃被他这个语气搞得更加心碎,急火攻心般,轻轻咳嗽了一下。 却因为这一震动,轩辕没入更深的地方。 只是顾千秋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他貌似不在意那边情况,兴致勃勃地看着琉璃,道:“你不翻?那我可翻了。” 顾千秋把剑负在身后,蹲到他面前。 “当年你我相约踏青,你却忽然消失。我在琉璃寺外徘徊了二十三日,后来探听到消息,说你被佛祖天授了,昏迷不醒。” “是,我……” “我且问你,你当真晕了二十三日?” “是。” “好,当时济世大师为了替你斩灭尘缘,亲自带八百武僧全江湖追杀我。我不愿与之动手,在江湖上狼狈逃窜一月有余,却又怕你某日会醒,始终不敢离琉璃寺太远,以至于被追得像条丧家之犬。这些,你也不知?” “我……” “再后来,元琛救我一命,带我回离恨楼养伤。你却忽然来信,约我私奔。” 顾千秋说道这里,忽然苦笑起来。 “元琛不许我去,为此,我还差点与他刀剑相向。……实在愚蠢。” 琉璃静静地看着他,流露出三分苦痛。 顾千秋淡淡道:“我当时带着伤病赶赴琉璃寺,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济世大师。这些,你也全然不知么?” “……”琉璃垂眸,不敢对视。 “哎,可惜当时我却以为是你写信之事暴露,反而担心你在琉璃寺中受罚,提着剑,强闯了你们琉璃寺佛堂。” 顾千秋兀自摇了摇头,甚至笑了一下。 “现在看来,真是可笑啊。我居然替你一个身处琉璃寺内的‘在世活佛’担心。” 往事呼啸而来。 顾千秋负伤提剑,一步、一步。 走过山门殿、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最终到了佛堂。 站在佛堂门口,能看见庄严的佛堂之上,青灯遍地、雕花木扇,金身的巨大佛像全珈跌坐,一手无畏印、一手降魔印,微微垂眸、是个普渡众生的慈悲样。 佛祖之下,有无数手持少林棍的武僧分列两侧,单手合十行礼,已经结好了阵法。 在佛堂的正中间,则有许多年轻的沙弥围坐成圆,闭着眼睛默念佛经,庄重的鼓声和钟声遍彻山谷。 琉璃坐在最中心,金身佛祖垂眸可见之地,金丝云锦的赤红袈裟,仙娥织就、神女机成,逶迤及低、仿若有霞光照堂。 而济世大师从佛堂内走了出来。 他手里的金刚伏魔 仗高至两米,珠联纹、海棠纹、团花纹,瓣覆莲、缘觉僧、枝蔓草,双重流云裹三百六十字,威风凛凛。 顾千秋道:“让我跟他说一句话。” 济世大师说:“阿弥陀佛。” 顾千秋道:“大师,我已经带着剑走到这里了,今天若不能让我跟他说上话,我是不会走的。” 济世大师说:“阿弥陀佛。”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随即“唰”地将霜雪明横在身前—— 那剑身上的反光,映出他决绝的双眼。 咚咚咚! 提着少林棍的武僧冲出来,围住顾千秋,收了单手的合十礼,金刚怒目圆睁。 “好胆!佛门圣地,岂容你放肆!”济世大师怒喝道,“顾千秋,你贪恋尘缘,挡了他的成佛之路,天道难容!” 而彼时顾千秋是最少年意气的时候,根本没对这句话进行任何深思,直接将霜雪明一指! “那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大师,烦请让路!”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顾千秋浑身浴血,却又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沉到海底的决心。 他当时甚至可以死在那里,却因无畏又无敌。 “我在我才反应过来。”顾千秋苦笑,“陈与缘,你当时真的没有听到丝毫动静吗?” 霜雪明差点将整个琉璃寺都拆了,佛堂内青灯湮灭、佛祖睁眼。 但琉璃一直坐在圆心处,低声念诵佛经。 直到顾千秋宁肯身受重伤,一剑震飞济世大师的禅杖,强行从武僧的阵法中闯入佛堂之内,琉璃才终于回头了── 佛祖怒目之下,无数武僧蜂拥而至。 而顾千秋,真的没有一点反抗的力气了,连霜雪明都坠地。 彼时,顾千秋差点被那些少林棍乱棍敲死在佛堂之上。 但当时琉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头。 第335章 他只是回了头。 说及此,顾千秋轻轻闭了闭眼,缓缓道:“我当时……伤心欲绝。” 第164章 琉璃忽然挣扎起来。 他想要解释。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的顾千秋需要解释,甚至无论他说什么,顾千秋都会相信,只要他开口。 可是现在的顾千秋不需要了。 “当时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犹豫。” “你选择了成佛。” 青灯佛堂之上,顶着金身佛祖的凝视,顾千秋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捡起了霜雪明。 济世大师忽然心生恐惧,满堂的武僧都下意识退了半步,手中少林棍轻轻颤抖。 霜雪明剑身凝寒霜。 哗啦—— 平地所起的风骤然吹灭整个佛堂内的青灯燃香,刮起漫天风雪,将那金身的佛祖用三尺风雪压了,一片纯洁的白,死白。 和尚们经文再也念不下去了。 只要开口,那无情风雪就会倒灌入他们的喉咙里,极寒极冷冽,五脏六腑都会被冰冻。 很快,佛堂内就积了一层雪如被。 顾千秋就立在那风雪之中,格外轻柔的风卷起他的鬓发和衣角,身上血又如狂花。 这一次,连济世大师都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 虽然他看似已经行至末路、随时会崩塌。 但就是给人一种,只要他想,就可以瞬间将古寺夷为平地、送所有和尚去往西天。 尽管,他手中长剑将断。 顾千秋忽然一剑挥出! 霜雪明直接将佛祖面前的香炉斜着斩断。 香灰被狂风裹着洒满角落,与雪同飞。 “陈与缘。”顾千秋慢慢道,“你我之间,犹如此炉。” 他转身。 琉璃寺内所有僧侣都到了佛堂之外。 八百余众,无边无沿。 “让开。” 霜雪明剑气纵横,无人敢拦。 风雪盖住了整个佛寺。 顾千秋就在山道两侧的僧侣们的注视下,缓缓走下山,身后漫天的雪如盖。 彼时,顾千秋真的伤心欲绝。 却在下山后看见怀中抱剑的仇元琛。 他的老铁面色不善地嘲讽他:“叫你还敢乱付真心。走吧,回家了。” 思及此,顾千秋忽然没忍住,笑了一下。 得此挚友,何其幸运啊。 “陈与缘,你为了成佛,斩灭你我之间尘缘深、执念浅,但百年已过,你只号称‘在世活佛’,却可有真的身登极乐?” “……” 顾千秋嘲讽地提起嘴角,将轩辕剑重新放到他颈边,冰凉的刃锋如弯琼。 两厢对视,就在这月色之下,犹如宝珠。 琉璃的眼中没有丝毫畏惧。 “佛法渡不了我。”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红尘俗世,只有你能渡我。” “别,我可不是那人美心善的观自在菩萨,渡不了你。”顾千秋提着嘴角,却没什么笑意地说,“不过,帮你去西天不行,送你上西天倒是可以。” 顾千秋持剑傲立,轩辕的锋刃往颈间推。 有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怜悯,但是快得像是有流星划过,稍纵即逝。 “……好。杀生也是渡。” 琉璃经过短暂的不敢回视之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莫大的勇气,忽然无所畏惧了。 他抬头看着顾千秋,这个动作,让他整个脖颈都暴露在了剑锋之下,如此脆弱。 但是他却说:“给我一个吻吧。” 顾千秋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你还真敢要啊!” 琉璃目光灼灼,好似窑之中,会淬炼出琉璃玉色的火焰。 顾千秋毫不畏惧地跟他互瞪:“可你究竟爱的是我,还是执念成孽?摸摸你自己的佛心,别自欺欺人了。” 琉璃道:“我没有。” 顾千秋点点头:“好。没有就没有吧。” 多少年前的旧账了,多争无意。 但他这个态度,好像忽然触怒了琉璃,他猛地抓住了轩辕剑的剑身。 锋利的神剑几乎切下他整只手掌,而他丝毫不觉疼痛,起身,死死盯着顾千秋。 “我没有,就是没有。”琉璃急切而挣扎地说,更加用劲地抓住长剑,“你不肯相信我的真心,才会觉得我执念成孽。” 顾千秋手腕转了一下,剑锋差点将琉璃整个掌心都搅成稀泥,又将剑抽回来。 “卖惨没用,我不吃这套。”顾千秋淡淡说道,“你敢说你在黄泉时真没认出我来?你不敢承认而已。” 琉璃:“!” “是,我什么都知道。”顾千秋继续说,“你认出我之后,还要大逆不道地跟‘那个顾千秋’成亲。所以你究竟爱的是‘顾千秋’,还是‘我’?” 琉璃被极大的恐惧所淹没,浑身发出轻轻的颤栗,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似乎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和目光。 只是他没有勇气直视顾千秋罢了。 但顾千秋却走上去,一下掐住琉璃的脖颈,迫使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因为你知道,你对不起我。而我,也确实会如你所料,绝不回头。” 说完了话,顾千秋直接劈手将他摔出去,右手提剑就刺,直指琉璃的心口! 第336章 所有剑气锋芒都凝成一点,映在琉璃的眼睛里,瞬间,居然跟当年在琉璃寺的霜雪明重合起来。 哗! 琉璃周身护体的佛光一盛,大光相在他脑后出现,莹润而渡世的光泽直接将周围照得两如白昼,景物的所有细节都失去了。 琉璃背光站在那里,看不清楚五官表情。 但他身上原本的灰扑扑的僧袍在瞬间变幻成为一件金红色的宝玉袈裟,逶迤及地,手中和颈间都挂着红木念珠,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每转一次,就是一世间。 大光相发大菩提心,修无量行愿。圆轮光明,理圆四德,智满金身。 他又是那副在世活佛的样子了。 顾千秋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果然。” 果然,有的人就是天生的高高在上。 就算他虚情假意地行走世间、慈悲渡世,但那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也永远镌刻在他那普渡众生的眼底。 顾千秋早都知道他不会轻易赴死。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不可能不会反抗。 之前他一点点的越界、逼迫、挑衅。 就是为了这一刻。 因为,此时的顾千秋,已经不怕与他针锋相对了。 “好啊。”顾千秋将三尺青锋横在身前,眉眼间含着真正的笑意,“你活佛当太久了,忘记真正的天碑第一是什么实力了吧?” 这个人真是太受佛祖的偏爱了,尽管现在沾染因果、业障满身,却还是这副佛陀相。 步步生莲、佛光济世。 几位法尊明王站在他身后,都是垂眸的慈悲样,暂时未动杀心。 “……”但琉璃轻轻舔了舔嘴唇,又轻轻说道,“不,我记得。” 当年惊鸿山巅、神术剑意,谁敢忘怀? 但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才不愿松手。 比之在鬼夜长安第一次相见,琉璃现在面沉如水,眼中却闪着灼灼的火光。 看起来终于像是个人了,而不是佛祖。 顾千秋哪儿管那么多?提剑就劈! 琉璃不动如山,身后佛光明一盛—— 三界六道大门洞开,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 等天龙八部众俱出,携着佛祖普渡西方极乐妙法莲华经,直扑顾千秋! 顾千秋却不动不摇,轩辕剑气凌霄。 “你借三界六道成佛,而我,只要一剑。……你且看好!” 话音落地,只见顾千秋抬剑一卷,剑气裹了暗淡月光、引了天边银河,再度出剑,便有万里白色的流水从苍穹坠地,整个天幕如炼,悍然迎上了天龙八部众。 这剑光看起来如白炼当空,甚至带出三分月光温柔的气度。但只要稍微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气盎然,稍微触碰,都会被划伤。 铛!铛!铛!铛! 兵器交叠的声音不绝于耳,琉璃也不再做那高悬莲台上的佛祖,居然亲自走下来了。 他身后有形态各异的佛祖忿化身,大轮明王、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大威德明王、孔雀明王……等等,顶天立地的高大。 显得顾千秋站在其面前,有些渺小。 但他本人却忽然笑道:“只剩天龙八部和各尊明王了么?陈与缘,你当初在鬼长安,可是一抬手就有‘横三世佛’降世的呀。” 琉璃手持念珠,在各尊巨大明王动手的时候,忽然抬手将念珠甩了! 那长长的佛珠,在脱离琉璃触碰的瞬间消失不见。 顾千秋心生警惕,下一秒,就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动不了了! 佛珠不知何时变作了透明的绳索,将顾千秋捆了起来,他立刻将剑反拿去挑。 就在触碰到的前一秒钟,啪! 琉璃也袭到了身前,迅雷之势拿住顾千秋的手腕——只眨眼间,佛珠将顾千秋缠了个结结实实。 那些顶天立地的天龙八部众和明王相也停下了动作,几百米的高大身躯不动如山,好像瞬间变成了受众生参拜的佛像,死寂了。 只有琉璃瞬间搂住顾千秋。 长久的、长久的离别,虽然外貌皮囊已经改变,但内里本相犹在,如此光明。 那真是婆娑世界一般的诱惑。 就是真正的神佛至此,也难以逃脱的苦海业障。 心魔早都在百年前滋生,琉璃明白,他从那时起就五蕴加身、八正道殊途了。 近在咫尺的眉眼,漂亮的形状,还有不屑于掩饰的杀意,都像是他心中的业火。 琉璃低头就吻。 顾千秋瞳孔一缩,但浑身不能动弹,猛地用出浑身的劲—— 一偏头,那吻就落在了他的耳根上。 那是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好像这和尚的所有心结都系于此,一条成佛的路,一条沉沦的路,他已经在其中反反复复被煎熬了太久。 靠近,远离,再靠近,又远离。 但是没有吻到。 这个触碰停留在其他位置,接触瞬间,琉璃浑身轻颤了一下。 “你就不能……”琉璃似乎在苦笑,“不能赐我一个吻吗?” 顾千秋闭了闭眼睛,陡然间暴怒: “你们一个个的……全是神经病!” “既然神佛也要偏心歪思,那我也不介意亲手斩了这伪佛!” 第337章 “剑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同悲盟,一把高悬在明堂巨殿上的翠色神剑忽然一晃,发出阵阵的嗡鸣声。 像是被困于浅滩的游龙低吟。 霎时间,同悲盟的万里山脉上的山林覆雪都被抖落,露出它们本质的苍白的绿色,风过如浪。 惊虹山上的白玉京也在瞬间莹光一闪,无数仙鹤盘飞,本来严冬覆盖的死寂之地霎时间春回人间,各色的花树齐绽,灿烂至极的云霞也蜂拥至山巅,铺就成巨大遮天的锦缎。 所有同悲盟弟子都露出惊奇的目光。 只有少数的长老门主露出更深层次的表情,有惊有喜,但更多的是奇怪。 而大殿之上的严之雀猛然回头,看见高悬的逢春轻晃,心中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 黑暗的月色之下,只听“哗”的一声。 佛祖的念珠也在瞬间断裂,那些宝珠哗啦啦地落在地上,如雨打山林,又被盛怒的顾千秋用剑气全部震成齑粉,彻底毁坏。 琉璃眼中闪过不受控制的畏惧。 就是这样的。 当年,也就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惧他。 顾千秋现在的身形才真堪称鬼魅,就算熟知云来去步法的让人,也难以推测他的行动。 几乎之在三个呼吸之后,顾千秋长剑已经指到了琉璃的面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和怜悯。 顾千秋眼中只有冷酷。 滋生于仙盟盟主百年掌权、剑锋无敌的冷酷。 那些巨型的八部众和明王尊都在瞬间睁眼! 这次,是极端的狰狞面。 佛光也炽热起来,是佛祖的忿怒相—— 当世间陷入真正的混乱、众生苦痛、恶鬼横行时,佛祖就会降下灭世黑莲,让三界陷入浩劫,而又迎来一叶菩提新生。 黑莲业火以因果之力焚杀一切,烧掉所有幻境和生灵。 司嘉书和司嘉画哪儿见过这个场面?当即拔腿就跑,但是两个小傻蛋腿软成了两根面条,一动,就摔倒在了地上。 黑色的业火瞬间焚至眼前。 但就在这瞬息,顾千秋出现在他们身前。 长剑一指,清明剑意呈无畏无敌之势。 第165章 浩荡剑意如摩西分海,将普天盖地的八部众明王尊都给震到两边,撕出一条三尺宽的通路,神鬼勿近。 路的尽头,琉璃长身玉立。 顾千秋持剑,如燕雀飞身上前,轻盈点地不沾尘,顷刻间就到了琉璃面前。 活佛的手中开出一朵蓝色的莲花,异色火焰刚刚腾起,但不等它成形,就被一剑斩落在地,那神术剑意没给任何余地。 唰——! 长剑直奔琉璃的眉心! 琉璃估计鲜少被人拿剑靠得如此近,没有展开天命,慌乱瞬间,一步后退,就结结实实地被自己身上层叠的华丽袈裟绊倒。 轩辕剑没有情面,直接刺下! 琉璃瞳孔猛地睁大。 但这次顾千秋不会再跟他废话了。 琉璃身下骤然开出一朵巨大的莲花,将琉璃包裹在其中,渡世的莲似乎是佛祖再度的恩赐和护佑。 但那朵莲花没有快过顾千秋的长剑。 噗哧! 轩辕穿过血肉,直接刺穿了琉璃的心口,汩汩冒出血来,也将他身下的莹蓝莲花染就成血色。 像是经纶转动,足铺出去好几公里的莲花缓缓地旋转、旋转,天龙八部众和明王尊者全都静默下来,又停留在原地,变成了雕塑。 琉璃仰躺其间,血红色的莲花光晕映在他的侧脸和眸中,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握住了胸口上的轩辕剑锋。 长剑双侧带刃,他一握,血液就顺着剑身又滴落到他的胸口上,一点、一点。 琉璃看着顾千秋,已是穷途末路了。 刚刚,神佛已经降过一回世了,但也没有从顾千秋无双剑下救出人来。 现在,更是死路一条。 顾千秋是侧身站的,手持长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平淡,眼中没有憎恶和怨恨,只有很直白坦然的杀意,或者说,傲慢。 尽管顾千秋自身或许没有此意。 但是在高处呆得太久,他习惯了。 对视了大概半分钟—— 或许更长或者更短,但是琉璃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他眼中死死框着那个人。 真是……真神降临般的人物。 顾千秋将轩辕拔了出来,琉璃再用力,都没有握住那剑身一分,反而更加伤己。 顾千秋是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冷漠地收回目光,看向那些八部众和明王尊者。 他们分立在琉璃的周围,念起真经,巨大的莲花接引他去往西方的极乐世界。 这一刻,连神佛都在垂泪。 顾千秋嘲讽地笑了一下:“伪佛。” 但胜负已经分明,他手中长剑依旧锋利无比,就算是神佛金刚也不敢怒目了。 周遭露出一点天色来。 是因为刚刚琉璃的佛光直接灼尽了卫致污秽的幻境,他们回到那凄清的小城之中,周围商铺陆陆续续开门,偶有行人。 顾千秋一伸手,清风过境,有两个人直接被裹到了他的面前,重重摔在地上。 “……” 顾千秋已经没有刚才开玩笑的心情了,静静地看着卫致和郎本,然后,提起了轩辕剑。 第338章 若说刚刚卫致还有一点反抗的决心。 那么现在,在他亲眼目睹了顾千秋斩杀天碑无上之后,就只剩下了恐惧,天大的恐惧。 甚至,他连自己的刀都不敢拔出来了。 “……”卫致忍住浑身的颤栗,强迫自己看着顾千秋的眼睛,哑着嗓子,“放他走。” 轩辕剑置若罔闻,挥下。 最后的一刻,卫致猛地膝行上前两步,哐哐哐地磕头:“算我求你!放他走!” 旁边的郎本忽然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但也只有一眼。 下一秒,郎本就漠不关心地挪开了目光,反而是看着顾千秋,说道:“杀了他,再杀了我吧,顾盟主,你们都是贱人,他是,你是,郁阳泽也是。” 最后这个名字,终于让顾千秋起了一点兴趣和波澜,他笑了一下。 “别急嘛。”顾千秋说,“今天,我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顾—!”卫致的声音戛然而止。 轩辕一剑横斩,扑通,他的脑袋掉在了他的脚边,飞溅出来的血液被顾千秋用灵力全凝了,像是碎冰一样落地。 郎本忽然开始笑:“……哈哈哈哈。” 他就和疯了一样,开始是闷笑,后来是大笑,痛快而又恶毒的笑。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郎本忽然撑站了起来,直立在顾千秋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状若癫狂: “如果没有盛休、没有你,沧海书院就不会大乱、我和师兄就不会反目!” “你们才是恶人!你们才是!” “我和师兄何其无辜?当年那场大火,差点将我烧死,以至于再也不能拿剑。而大师兄也差点被盛休重伤致死!” “你们才应该下地狱!” 最后这句话,郎本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但是顾千秋的表情纹丝不动,反问:“……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慈悲心肠的活菩萨吧?不会吧?” 郎本却已经疯癫了,撑着一身支离破碎的病骨,表情恶毒地喃喃诅咒:“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就算下了地狱,我也会变成厉鬼,去找盛休索命的……” 顾千秋眼中杀意更重。 随即,他提起轩辕,杀生的寒铁倏然洞穿郎本的眉心,快如一阵清风拂过。 “那你小心些,敢来找郁阳泽的麻烦。我可神来杀神、鬼来杀鬼。” 说这话时,顾千秋的语气甚至是温和的。 “……嗬、嗬。” 郎本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摔倒在地上,他死透了,但不肯闭上怨怼的眼睛。 顾千秋一回头。 司嘉书和司嘉画同时轻轻颤抖了一下。 显然是害怕“说话算话”的顾千秋,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顾千秋:“……” 街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看见他们都退避三舍,三具尸体冰冷冷地排列,神鬼莫近。 顾千秋说道:“怕什么?过来。” 兄妹俩靠近了,却因为看见顾千秋刚刚的壮举而根本不敢太近,一种天然的畏惧。 “你们俩遵我命令,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干净,好么?”顾千秋努力温和了一下——他对善良的蠢人一向有宽容度,“如果遇上处理不了的事情,就跑快些,然后写信给我。” 两个小蠢货:“!”点头如捣蒜。 看了太多心怀叵测之人,这俩听话的、智商不足的,让顾千秋语气真的温和下来不少。 “就你俩这小三脚猫的功夫,确实需要好好修行一下。算了,也别做事了,离那些东西远点吧,找个安全的地方活着。等我平定了同悲盟,你们就过来吧。” “!!!” 两个小蠢货眼睛“蹭”地一下亮了起来。 从合欢宗的鼎炉到天下第一同悲盟。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神奇。 顾千秋没忍住,一人搓了一下他们的头,才转身走了。 不久之后。 夜色重新降临。 那泛着邪性和不详的尸体还留在原地,百姓们对此敬而远之,冬季,有柔软的落雪给它们盖上薄被,血迹也被冲淡了很多。 宵禁之后,街道上凄清而冷寂。 一些乌鸦栖在树枝上,簇拥在一起取暖,翅膀缩着,却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 鸟类的眼睛是如此灵动而无情。 就像它们之前还在听卫致的话,现在却等待着日光晒化了雪之后,吃掉那些腐肉。 忽然,凄清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两道人影。 在略前面的那个是个女人,斜撑着伞,仿若怕月光将她晒化了,身上是条白裙,裙摆却是百色的,走路时好像有无数朵花同时盛放。 在略后面的那个则是男人,黑衣,两手空空,姿态却很随意,双手放在后脑,没形没款地跟着走过来。 他们一路行到几具尸体的旁边。 男人的眼中忽然绽出了些许光芒,兴奋地蹲到琉璃尸首旁边,道:“是他的剑气。” 残留的余韵犹在,暗夜星光。 女人还在后面撑着伞,说道:“命,你要是再弄坏这个身体,我就真不帮你重做了。” 男人说:“……他居然会在这里。” 满上醉翻了个白眼,确信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好叹息一声,也蹲到尸体面前。 她还是撑着那把伞,歪斜着,看尸体。 第339章 “……”满上醉看着看着,忽然莞尔笑了一下,接着抬头看着命,“听说这是他曾经的爱人。他好冷酷,是吧?” 命摇了摇头,看着那尸体眉心上的剑伤,忽然冒出了一句:“……他配不上。” 满上醉顿了顿,摇头。 这个跟他从天地陵中一起化形的男人已经疯了,满上醉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想,真是神奇的吸引力。 这种让整个修真界大能为他癫狂的…… 真的不是某种天赐的能力吗? “好吧,让我们邀请新朋友的加入。” 满上醉抬起了手,无数蝴蝶从她指尖飞跃而出,像是漫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翩然展翅。 “希望他们愿意结成一个‘顾千秋受害者联盟’。” 命就抄着手在旁边看。 蝴蝶翩飞,宛如裹在一起狂舞的旋风,半透明的翅扇动,全数……飞进了琉璃的身体里。 咚、咚、咚…… 那具尸体的前胸开始微弱起伏。 第166章 但就在蝴蝶飞入的时候。 那朵早都湮灭掉了的莲花忽然一亮,又重新开在琉璃身下,满上醉猝然抬袖遮脸,命也在旁边伸手去抓,却没来得及。 下一秒,满上醉已经消失不见了。 命“啧”了一声,蹲下。 满上醉往后退了一步,发觉自己出现在了个完全没见过的异世界,命也不知所踪。 周围环境广阔而平坦,不见丛山峻岭、险恶山水,空气也是最令人舒适的温度和湿度,柔软的风,令人心旷神怡。 “……”满上醉无声叹息,继而不住埋怨道,“怎么也不抓住我?出事了怎么办?” 她一步走出,才发现脚下的细沙居然全都是柔软的黄金碎末,金沙底下还掩盖着无数奇珍异宝,香洁光明、微妙奇丽。 再一抬头,金海之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宫殿、楼阁、讲堂、经舍……富丽堂皇。 满上醉路过一个七宝池功德水,随手薅了一把,那透明的水光变成七彩色,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流出去了。 “……远离黑暗和污秽的极乐世界么?” 满上醉走进最大的那个佛堂,摇头发笑。 “何苦拽我来哉?” 佛堂之内,无数佛陀位列两侧,三十三重法相各现,弥勒笑脸、怒目金刚、慈悲菩萨、因果罗汉…… 最正中的莲座上则坐着个慈眉善目的尊者,六丈金身,自性所生之般若之光能除一切贪垢欲望,智慧威德无穷,光芒万丈。 殿下则跪坐着个和尚,红白袈裟,沐浴在念佛经声之中,低眉垂目,五官平和。 满上醉像是个误入圣地的女妖精。 或者,还是像个女鬼吧,见不得天光阳气似的,把自己的小伞歪了一下,没有直视佛祖,行到琉璃身侧,偏头。 她看不懂西方极乐世界的仪式,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成佛、或者已经成佛。 于是就这么大逆不道地问他:“你想留在这里么?还是回到现世里去?” 琉璃垂着眼,先看见一圈百色的裙摆如花开,再上就是一群翩翩的蝴蝶,绕在满上醉的周身,像是一层梦幻的屏障。 满殿神佛都睁开了眼,盯着满上醉。 满上醉蹲下了,撑着伞像个小蘑菇似的,不看那些佛陀,再问琉璃:“别成佛了,圆满化身、断情绝爱,有什么意思?” 琉璃看着她,眼神冷冷的。 满上醉用伞将他也遮进来,半边的阴影遮住了堂上佛光,将琉璃的半张侧脸映得半明半晦,瞳色深深。 她凑近,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当初就选了成佛,今日也选么?……好吧。” 满上醉起身,对着满殿怒目的神佛微微欠身,礼貌地伸手,一只蝴蝶便要从琉璃的前胸飞出来。 唰。 空气微微翕动,琉璃伸手抓住了那只蝴蝶,所有佛陀都露出了可惜的恼怒的目光。 琉璃缓缓起身,说道:“我选他。” 哗—— 灵光宝殿一瞬间变得无比暗淡,首座莲花宝垫上的佛祖已经消失不见,周遭的佛陀菩萨们也最后看了琉璃一眼,佛光逐渐从高处熄灭、熄灭,一室暗淡。 满上醉似乎轻笑了一下。 她举着自己的小伞,心情不错,率先出了这佛堂。 只见外面的金沙海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泥沙,宫殿坍塌、楼观倾倒、讲堂颓败,宝珠宝玉宝铃失了颜色、哑了声音,七宝池中莲花死绝,功德水酸涩,热风吹过他们的衣袍。 满上醉回头看了一眼,没忍住轻笑。 看来,姓顾的真的很有魅力呢。 就在这时,西方梵境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下一秒,这个世界骤然崩塌,命提着刀站在外面,略微挑眉。 满上醉将小伞歪在肩膀上,又叹又怨:“刚刚满殿的活佛,真是吓死我了。你来得好慢。” 命却完全不搭她的呛——不是那种故意的忽视,而是有点像是小孩子,眼中只会看见自己想要注意的那一部分。 命看着坑底的和尚的尸体。 他身体底下的莲花已经完全不见踪迹了,取而代之的确实无数只半透明的蝴蝶,在月光下似乎能携着月色,围着它翩翩起舞。 下一秒,琉璃睁开了眼睛。 再一抬头,整个场地已经完全没有人了。 第340章 琉璃顿了一会儿,才缓慢起身,忽然看见自己手背上多出了一只蝴蝶的刻痕,就深深烙印在其间。 这一瞬间,琉璃忽然意识到,之前刚见到顾千秋时,他为何会要看自己的手背。 一只蝴蝶。 他身上的袈裟暗淡了,被他脱丢在地上,就着着他之前那身老旧的僧袍。 琉璃又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光洁如新,轩辕留下的剑痕,完全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他缓缓、缓缓朝着黑暗中走去。 不久之后,满上醉和命又出现在原地。 两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满上醉假装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那诗是这么念的对么?” 命:“……我怎么知道?” 满上醉又道:“也是。真的有很多人喜欢那个人啊。” 命:“是么?我不觉得。” 他们很喜欢,但他们又都不够喜欢。 满上醉彻底跟他无话可说,哀怨道:“走吧走吧,尊主上的命令,咱们还要去一趟黄泉呢。” 命抬脚就走。 路过另外两具尸体的时候,满上醉忽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还有点人情味地看了一眼。 命回头。 满上醉说:“这两个……” 命说:“算了吧。这种人多得是。” 满上醉说:“也是。” 两人没有留恋地离开了。 同一轮月色之下。 郁阳泽身后负侠骨香,准备出发。 仇鲲鹏就站在旁边,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那鬼东西骑一尺青走的,天下偌大,你上哪里去找?” 郁阳泽回答:“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小孩儿的表情虽然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就算仇鲲鹏是个老江湖了,也从中看出几分“不好招惹”来—— 再一联想到顾千秋落荒而逃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他偷偷把徒弟睡了,不想负责,欠一屁股风流债,跑了! 仇鲲鹏拿着烟斗的手就一抖。 替顾千秋抖的。 而至此,仇鲲鹏也再不敢拦了。 非但不拦,还亲自请了一下,默默鼓励他能够将那姓顾的痛打一顿。 郁阳泽平静地上路了。 出门之后,他发觉今晚是个满月,月色明朗,有一只小小的飞鸟划过月色前的云层,留下那淡淡的痕迹,落进了离恨楼中。 颜子行一伸手,小云雀落在他的手腕上。 仔细一看,那灵巧至极的小雀鸟居然是木制的,眼眶中没有眼睛,却会宛如真正鸟类地歪头,像在打量什么。 呼延献披着一件能至脚踝的粉色大氅,靠在廊柱上赏雪。 虽然是剑修之宗门,但是行在其中却宛如到了江南的园林,一步一景,雪落在结着薄冰的平湖上,周围是常绿的盆栽,还有怪石。 呼延献并不怕冷,有些微风将雪吹到了他的睫毛上,被他眨眼抖掉,问道:“顾千秋的信么?” 颜子行将信件展开,直接递给呼延献。 呼延献没接:“你念给我听。” 颜子行就把信粗读了一遍,道:“是啊,他让你去收复合欢宗,我去收复黄泉。” 呼延献没忍住,莞尔一笑:“……他还真看得起我们。” 信件被颜子行用灵力震碎了。 呼延献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忽然扭头看向颜子行,往上斜挑的眼尾带着万种风情,将院中的寒雪都给看化了。 颜子行喉咙微微动了一下。 呼延献还是继续看他,笑意加深了一点。 颜子行有些招架不住地扭开头。 呼延献呼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不看我?要去看那个石头?石头比我漂亮么?” 颜子行只好将目光挪回来。 呼延献将大氅拢了一下,又被微风吹来的雪拂在睫毛上,猝然开口:“如果你不亲我的话,我就回房间了。” 颜子行:“……” 稍稍用力,呼延献被推到廊柱后面,大部分的风雪都被颜子行挡住了。 两人对视。 呼延献一抬手,圈住颜子行的脖颈,大氅的系带松了,衣服直接掉在了地上。 颜子行要弯腰去捡,呼延献稍稍一用力,凑了上去:“衣服比我重要么?” 两人的嘴唇差一点就贴在一起,如此近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点热气。 颜子行辩解了一句:“我怕你被冻……” 呼延献已经贴了上来。 柔软的吻一触既放。 颜子行感觉浑身的血管都沸腾了起来,但这个吻太短暂了,他急切地重新凑上去。 呼延献却往后仰头,笑着逗他:“颜公子,这可是在无情道剑修的离恨楼呢。” 颜子行:“……” 颜子行呼吸都比刚才深重,却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往后退了半步。 他又要去捡那件衣服! 呼延献一下扑上去,又亲了一下,光天化日之下,用漂亮的眼睛盯着他、勾引他,还要调笑道:“颜公子,忍得辛苦么?” 颜子行顿了一下,忽然加大了力气,一只手搂住呼延献的腰,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脑,重重地亲了下去。 就这样也挺好的。 第341章 颜子行心想。 就算未来只是虚空楼阁、不知真假,现在他也愿意就此沉迷、在荼蘼花中长醉不醒。 第167章 “别过去,别过去。”公仪濛用胳膊拦住第五程,慌张地说,“嘘!嘘!小声些。” 没打算动的第五程:“……” 再说,老远看见他人亲密,不应该非礼勿视、快速离开么? 怎么这姑娘会选择拉着他一起偷看?! 第五程垂下眼睛,不动如山,假装自己只是棵会喘气的树。 倒是公仪濛动作幅度太大,被颜子行和呼延献逮了个正着。 她小师叔略有害羞和慌张,下意识就要松开呼延献,却被怀中的人一用力,止住了。 “怎么?”怀中的人还要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话,“不想让人发现我们的关系么?” “……”颜子行大概只迟疑了一秒钟,迅速认命,无奈道,“我怎么想,你知道的。” 呼延献反问:“我知道么?” 颜子行说:“你知道。” 呼延献笑着垂下眼睛,然后歪头朝角落里一瞥,眼尾向上一挑,道:“小师侄,要偷看到什么时候?” 公仪濛:“!” 第五程:“……” 两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各人带着各人的生无可恋,同时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 公仪濛没话找话地说:“好巧哦……” 颜子行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晕红,也很尴尬地道:“我们要走了,你俩去跟仇老楼主道个别。” 公仪濛和第五程同时点头,乖巧无比。 两个小孩儿找离恨楼弟子问了问仇鲲鹏的位置,直接朝着一座山上走去。 “……”路上,公仪濛还是觉得有些尴尬,酝酿了一下勇气才和第五程说话,“你刚刚看见……” 第五程快速回答,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公仪濛:“我是说那只小云雀。我们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忽然就要走了?” 第五程:“……我真没看见。” 两人上了一座山,林间是茂密的枝干,路上堆了不少雪,有一条长长的脚印。 顺着脚印,就看见仇鲲鹏站在高处。 两个小孩儿上前辞别,仇鲲鹏头都没回,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等身后的踩雪声逐渐远去,仇鲲鹏又从身上摸出只烟斗,避着风点燃了,猛吸了一口,又满足地吐出一口烟。 烟团瞬间就被吹得消散。 仇鲲鹏单手叉着腰,望着山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忽然呕了一口血出来。 那团血被大风吹起,洒成很长的痕迹,像是无数朵细碎的小花开在了雪地里。 仇鲲鹏抬手揩了揩嘴角,又吸了一口烟,抬头去看天上—— 白云苍狗,雪落无情。 天命将至,大道末途,他已知结局了。 将口中的烟团吐出来。 “小兔崽子,再不出关,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到时候,可有得你后悔的!” 千里之外。 顾千秋又买了匹小马,换了一身白色的大氅,滴溜溜走在同悲盟山下的街道上。 这里百姓安居、凡人乐业,街道繁荣。 今日晴好,顾千秋抬头看了一眼带着迷障和禁制的高山,只看见白皑皑的山雾。 “总算是回来了。”顾千秋轻叹一声。 十来年的时间,于修真界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但他却觉如过千年,物是人非了。 结果,他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 “总算是回来了!” 顾千秋立刻转身,就见一个人兴奋地跑到他的马前,伸手虚虚拽住缰绳,仰着脑袋,又重复了一遍:“代盟主夫人,你总算是回来了!诶?代盟主呢?” “……”顾千秋想了一秒钟,才想起来这倒霉蛋是尹旌,“哈哈,好巧。” 尹旌兴奋地绕着他,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顾千秋:“……” 远处还有几个同悲盟的弟子,眼见着就要发现他们了,顾盟主当机立断,伸手抓住了尹旌的嘴,温柔道:“走,我们上山。” 尹旌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师兄弟们,猛猛点头,跟着他上了山。 上同悲盟的路上,顾千秋本来还遮着脸,有些怕被人看见,有不必要的麻烦。 但真正上路了,就发现这条路上全是人,各路仙修应有尽有,根本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顾千秋将自己的帽子掀起来,挑眉:“怎么这么多人?” 尹旌:“啊?开仙盟大会啊?!七天后吧,您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么?” 面面相觑。 顾千秋摸了摸鼻子:“噢,对,我是。” 上了山,顾千秋又搪塞了尹旌两句,不让他告诉别人自己回来了,尹旌表示肯定完成任务,绝不背叛代盟主大人。 顾千秋将他推走,自己上了惊虹山。 比之到处都人声鼎沸的同悲盟,惊虹山下虽然有无数慕名而来的仙修,但真正的山上并没有人。 顾千秋想都没想,进了白玉京。 白玉京内景色依旧,巨大的宣纸如瀑,《将进酒》诗文还是他亲笔写的,案几上翻开的几本册子还摊在原位,从椅子后的雕花悬窗看出去,就想起来那湖还没还给颜子行。 第342章 顾千秋只顿了一秒,随即假装没看见。 他直接走进卧房,想了想,从床头柜里翻出了一把柳叶,全揣进兜里。 继而,顾千秋动作一顿,又从床头的刀架上取下一把精钢的匕首。 下一秒,他回身就刺! 唰。 一道白色的衣角从他身后快速躲开,三步之外,猝然抬头,是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顾千秋一乐:“怎么是你?” 这人穿着一身昙月白的衣袍,衣摆和袖子上都用银线绣着层叠昙花,只有衣领上有一朵红色的梅,手上握着寒光凛凛的长剑。 五官标志而漂亮,面无表情,显得冷漠。 他堪称惊恐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挑眉道,“你这衣服……翻我衣柜了吧?” 易流顶着一张“顾盟主”的脸,很快就将所有细微的表情都按了回去。 一个呼吸之后,易流提剑就刺! 她动手如此利落,让顾千秋略有些意外。 但顾千秋并不慌张,甚至将手中的小匕首放回了刀架上,只轻声道:“霜雪明。” 易流手中的长剑立刻嗡鸣起来,瞬间也不再听她的话了,任凭易流如何用力催动,那剑锋就是刺不下去一寸。 嗡! 短暂僵持之后,霜雪明猛然挣脱了出来,直接飞进顾千秋的手中。 易流见状不对、扭头想跑。 但下一秒就感觉到颈间一凉,剑气已到。 顾千秋刚想开口,却见易流瞬间翻手,头也没回、向后一抓,灵力爆裂成白光。她直接扑到床头,抓起刚刚那把断匕首。 这匕首寒光熠熠,也是不可多得的神兵,但没开灵智,此时被易流反手握着,自下而上就划! 顾千秋一个仰头,匕首擦着他的下颌就过去了,不过霜雪明已然在手,被他向前一转一送,每一剑都切向易流的手腕。 这动上手了,顾千秋才真的感觉到意外。 因为这姑娘明显不会别人家的招式,尽管拿的是把短匕首,但是每一下,都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 而且配合着心法数枝雪,看起来居然还有三分灵气,好像举一反三了。 但也只是“好像”了。 面对别人或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但面对顾千秋,只能说她每一招都是破绽。 甚至因为用的是他的剑式,顾千秋都不需要怎么费心预测,就能知道易流下一招会怎么动。 顾千秋跟她比划了两下,都没怎么认真,然后终于一抬剑锋,几乎是垂直一刺,刺到了易流的手腕上。 噗哧。哐当。 手腕瞬间被钉在地上,匕首也落地。 顾千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还顶着我的脸?” 易流:“……” 顾千秋又道:“变回来,让我看看你本来长什么样子。” 易流:“……” 顾千秋有那么三分怜香惜玉,但是一想到这人打着他的名号无恶不作、还打算去骗郁阳泽,瞬间变作了个坏人。 霜雪明微微转动,易流的手腕瞬间被豁出了一个窟窿,疼得她额间全是虚寒。 “你的数枝雪哪里学的?比郁阳泽天分都要高些。厉害厉害。若是选择走上正途,将来天碑上未必没有你的名字。”顾千秋用平静的语气道,“但你三番五次装成我的样子,现在还敢闯入白玉京,又是何苦来哉?” 易流顿了一顿,脸上忽然雾气一浓。 接着,那张脸变成了一张精致漂亮的姑娘的脸,芙蓉面、杏核眼。虽然同样美丽,但是和顾千秋是完全迥然的类别。 “你本来是长这样?”顾千秋蹲下,仔细看了看,“也很美丽啊。” 易流抬眸看着他,仍由顾千秋挑起了她的下巴,额间冷汗涔涔,还是一言不发。 顾千秋悠悠道:“但你知道我的身份,却还敢装我,真是勇气可嘉啊。也就是遇到琉璃那种弱智了,真要被仇元琛或者郁阳泽看见你,你死上八回都不够的。” 霜雪明剑上的寒意太重了,虽然只有手腕上一个伤口,但好似能够顺着她的血管,将她浑身都给冻起来。 易流呼出一口气,都是带着白霜的。 顾千秋恍如不见,甚至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所以,是谁让你来的?” 第168章 霜雪明没有挪动,易流显然痛极。 但似乎易流的注意力不在那边,皱眉,看着顾千秋,缓缓柔和开口:“顾盟主……” 真是久违了的称呼。 顾千秋没接话。 “我假装成你的样子,情非得已,是我不对。我真名叫做易流,是半月道夺心宫那个早亡的……天才。老天爷很赏我这口饭吃,所以在江湖上略有些薄名。但我至今没死的原因,是因为……” 易流看着顾千秋,蹙眉搭眼,我见犹怜。 “是因为我想和幼时失散、又幸得重新团聚的哥哥远走,而故意在夺心宫面前做的局,想要死遁。我一直……只有这个梦想。” 顾千秋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小美人,我有问你这个么?听清楚问题呀。” 易流的睫毛微微颤了颤,额间的汗流到眼睛里,她轻柔自嘲地回答:“噢,对……对,毕竟只是蝼蚁的心愿,怎敢在盟主大人的面前提起……” 第343章 顾千秋不吃她阴阳怪气这一套。 淡淡的讽刺完了,易流轻轻喘息着,顶着一张恐惧而悲伤的面容,继续道:“是、是严之雀和令狐良剑让我这么做的,他们想……” 说到这里,易流的表情忽然一变。 那些恐惧和悲伤尽数被她收了回去,就剩下无边的冷意和狠绝——她一刀捅向顾千秋! 铛! 顾千秋当然早有防备,是不可能被她偷袭成功的。猛然伸手一截,捏住易流的手腕,一把小刀就落到了地上。 “啧。”顾千秋眉眼冷漠,“给你机会,你也不中用啊。” 易流忽然就情绪有些失控,不顾右手还被霜雪明钉在地上,猛地一扯,整个手都烂了。 她却不管不顾,就要奔顾千秋过来,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顾千秋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这儿是我家,我的房子、我的衣服、我的徒弟。不回来,留着给你鸠占鹊巢么?” 易流拖着血淋淋的胳膊,衣襟衣摆上全是飞溅的血迹,像是一朵朵的梅花。 “我本来会成功的。”易流死死盯着顾千秋,“我本来就是千百年来、夺心宫里最有天赋的人!如果没有你,我和哥哥就会成功!” “……”顾千秋堪称怜悯地说,“那我还是千百年来、同悲盟内最有天赋的剑修呢,你选我,是不是有点太看得起自己了?” 易流却明显听不进去,还要说什么。 顾千秋操起剑,横着拍在她的后颈上,易流瞬间就眼睛一翻、不省人事了。 在白玉京内,顾千秋轻车熟路,先是找了伤药替她止血、又寻了几根捆仙索将人捆得结结实实,顿了顿,又觉不放心,彻底将她的经脉全都封住,堵了嘴,塞进了衣柜里。 看她刚刚反抗时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估计关个十来天不成问题。 顾千秋非常放心地将白玉京打扫干净。 然后躺在床上,琢磨事情。 仙盟大会肯定是严之雀要召开的。 他还留着易流假装自己,肯定是他那个位置已经坐不稳了,需要“顾千秋”来号召。 但是这个“顾千秋”又不是真的顾千秋,于是只好掐着永思的命脉,要求这个姑娘对他俯首帖耳。 那么这其中……令狐良剑知道多少? 江湖上遍布的花蝶教……他又了不了解? 如果令狐良剑真的全然参与了。 顾千秋磨了磨牙。 师兄,那可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想到这里,心口有点堵,顾千秋就起身直接去了惊虹山的侧峰。 却发现侧峰上有禁制,上不去,惊虹山的手法,不知道是不是仲长承运为了躲避傻.逼而专门搞的。 顾千秋气沉丹田叫了两声:“师父!” 没得到回应。 那顾千秋这个“恃宠而骄”的小脾气必不能忍,捣鼓了半天,解开禁制,欣然上了惊虹山侧峰。 山道两侧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了,差点都下不去脚,树枝上蹲着一排胖得没边了的小松鼠,叽叽咕咕地看着顾千秋。 眼见着它们就要往自己身上蹦,顾千秋吓得霜雪明都掏出来了:“停!” 就它们现在这个体型,顾千秋绝对能被当场砸得去见阎王。 那这些松鼠就完成了全世界松鼠都完不成的巨大成就—— 单杀天碑无上。 小松鼠们一个急刹车,顾千秋将它们全部吓走,费力抬脚又上了百米路,再次喊道:“师父!” 还是没有回应。 顾千秋莫名生出了点奇怪,喃喃道:“就算是闭关了,也不应该听不见我的声音啊?” 再说,他一个知天命了的老头子,还有什么关好闭的?难道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么? 就在这时,山风从山顶上吹来了仲长承运老迈的声音: “是千秋么?” 顾千秋朗声回道:“是我!” “……千秋,十二年前,是一场人祸!” 顾千秋莫名其妙:“什么?” “千秋,别信他人!” 顾千秋被仲长承运接连砸过来的炸弹砸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半晌才想起来追问。 但无论他再怎么问,山上也没传来任何声音了。 山风吹面,带着不知何时下起的细雨,冬日里微凉,树叶也随之发出莎莎声。 顾千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直到一只胆大包天的松鼠跳到他脑袋上,才终于给他砸得清醒了过来。 顾千秋伸手将松鼠抓了,转身缓缓下山,忽然又脚步一转,走到了观山湖岸。 那只竹筏还飘在那里,顾千秋躺上去。 小松鼠们挨个上船,竹筏又是缓缓划进了观山湖的中心。 有些细雨,像是那种烟雾,映墨绿色的植被茂盛,水清澈,能看见湖底的水草随波而动。 顾千秋刚好借着这点微凉整理思绪。 十二年前,若说天底下有什么大事,那必然是他——仙盟盟主顾千秋——的死。 但顾千秋记得清清楚楚,他是自杀。 绝对没有人逼迫他,为了天下安稳、平息天怒,顾千秋自愿于惊虹山绝顶献祭。 “人祸”? 什么人来的祸? 但是顾千秋绝对相信仲长承运。 第344章 再一联想,师父当年彻底闭关的日子,好像也是十二年前,所以…… “不要相信他人。” 顾千秋忽然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同悲盟不是铁板一块。 可是,同悲盟是他的师门,从小到大,从凡人到仙者,从最底层的弟子到天碑第一。 甚至他当初能够整合五大仙们、建立仙盟,也完全离不开同悲盟在身后的支持。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虽然他早已经不是当初天真好骗的人了,当了这么多年的盟主也早看遍了世态炎凉、人心易变。 但事情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时,其中滋味,还是只有自己能够品出,当真苦涩。 不过顾千秋也没有消沉太久。 好吧,既然如此,他就相信师父。 从现在开始,他会将所有人都当成敌人,提起十二万分的防范之心。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湖面上的圈圈涟漪也逐渐平静,变作了一块碧绿色的湖泊。 只有小竹筏往前的时候会留下些许痕迹。 倒是没开灵智的松鼠们还保持着快乐的野游心情,“哐哐哐”地开始砸坚果,又硬生生地把顾千秋的注意力给砸回来了。 “啧。”顾千秋不耐烦,直接伸手将它的坚果接了过来,打开,自己掐了一半放嘴里,才丢还给它。 小松鼠叽叽叽地抗议,被顾千秋“不小心”一翻身,推水里了。 剩下的松鼠们瞬间乖巧可爱起来。 “到头来,倒是你们幸福。”顾千秋道。 没开灵智、却享有很长的寿命,远居山林、还有吃不完的坚果和水果。 有一瞬间,顾千秋甚至都想,他要是个蠢笨的松鼠就好了,一点烦恼都没有。 但是瞬间又拐到了奇怪的地方去: 不对啊,他要是个蠢笨的松鼠,那郁阳泽还能喜欢他吗? 人当真会喜欢上一只松鼠? 顾千秋猛地坐起来,跟一个愚蠢的松鼠眼对眼看了很久,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简直太离谱了! 姓顾的,就算此地没人,你也不能…! “叽?”那只格外蠢笨的松鼠歪着脑袋。 顾千秋忽然有种被发现了的慌张感,老脸一红,猛地伸手就推! 好家伙,他一个没忍住,将所有的松鼠都给推到湖里了,顿时间“叽叽叽”的声音此起彼伏。 姓顾的顿了一秒,又猛地反应过来。 他撩起袖子、跪在船边就开始捞,一只接着一只,将这群小东西全都捞了回来。 它们不满地:“吱吱吱吱!!” 骂得很脏。 顾千秋难得没有回嘴,而且用灵力烘干了它们的皮毛,又将霜雪明催出去,裹回来许许多多各色的坚果上了供。 松鼠们骂累了,这才往竹筏上一蹲,又开始“喀喀喀”地啃。 顾千秋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不过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顾大盟主现在耳根子红成了一片云霞。 虽然在给松鼠们“做苦力”敲坚果,但怎么看,顾盟主现在都有些走神。 心思么……大概已经飘到千里之外的离恨楼了。 第169章 十二年前,惊虹山巅。 颈间的凉意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下颌处,有瞬间逢春剑的神芒绿意被掩盖,剑弧上是一道不详而妖异的红光。 是血? 顾千秋忽地察觉不对。 逢春剑出自鸿蒙、神铁锻造、清明剑意,从不染尘,怎么会有血光? 顾千秋抬头。 天边异色飞旋,黑云压境,波诡雷霆白光闪烁。却忽见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下,隐藏着一道暗红色的光芒,像是流水涌动。 ……是什么东西? 顾千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轮红色的月亮。 顾千秋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来。 他鲜少有做噩梦的时候,这次却觉得格外恐惧,浑身都起了些许冷汗,甚至在床上坐了半晌,才缓缓恢复过来。 红色的月亮。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 十二年前,是什么样的世界来着? 顾千秋掐着眉心,仔细回忆了半天,才发现那段记忆已经很浅淡、模糊了。 而这种模糊,是极度不正常的。 于修真界而言,十来年的时间只能被称作弹指一挥间,当时极度混乱、动荡、征伐,但为什么那段日子鲜少被人提起? 不光是别人鲜少回忆起来,连他,这个最终结束那段混乱黑暗的人,也记不清楚了。 这其中有问题。 顾千秋打定了主意,哪天再去一次侧峰,这次一定要抓着仲长承运好好问清楚。 他起身,去衣柜里将易流给放出来了。 这姑娘还维持着当时被捆的姿势,半阖着眼睛,听见声响就抬起眼皮,恨意满满地瞪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当作没看见,笑吟吟地说:“别生气,别害怕,我知道你来这里、受制于人,是因为施禾颐——啊不,永思也在这里。” 易流果然给了别的反应。 她下颌绷着,如临大敌,死死盯着顾千秋,想看看这个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千秋继续道:“说实话,永思和你的死活对于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帮我办事,那么天下偌大,事后你们愿意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如何?” 第345章 易流微微睁大眼睛,顾千秋将她嘴里的布条拽出来,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润喉,才哑着开口:“……当真?” 顾千秋反问道:“比起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等人,我顾某人的名誉明显要好很多吧?” 易流大概只思考了两秒钟,道:“好。” 这回换顾千秋有些意外了:“你也不问问是什么事?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易流冷笑:“如果我不答应,你现在就会杀了我吧?再说了,我们这种小蝼蚁,替谁办事不是办事?万望顾盟主不要食言。” 顾千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难道我的形象真的已经凶神恶煞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世事无常、令人伤心。 顾千秋将捆仙索解开,易流活动着手腕,扶着框从衣柜里出来,似乎多看了一眼手上包扎的伤药,却没多问。 “顾盟主要我做什么?” “假装我嘛,反正你也得心应手了。” 顾千秋将自己的衣柜打开,重新找了件衣服丢给她,漫不经心: “那边的都是我年轻时候穿的了,你以后拿这个柜子里的。霜雪明也继续借给你用,对了,我再教你一些真正的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你在看什么?以后顶着我的脸,就少露出这么愚蠢的目光,容易被发现。嗯?” 易流迅速收回目光,问道:“为什么?” 顾千秋道:“这你别问,你就继续装就可以了,但是接下来我会告诉你全部有关‘顾千秋’的事情。易流,如果你不能让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真的相信你是顾千秋,这事就算没有办成,好么?” 易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世人果然都是庸俗至极。 就算是顾盟主,也逃不出争名夺利的泥潭,还以为他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呢。 同悲盟虽然是天下第一仙门。 到头来,却也是尔虞我诈、狼狈为奸。 顾千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没有打断她、也没有解释。 这种身份和立场的人,顾千秋不怕她的误解,就算形象再不堪,只要保证她为自己所用就可以了。 “倒也不用想着去和严之雀出卖我,他是什么货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 顾千秋神色淡淡。 “而且你知道我和仇元琛的关系,只要我一句话,离恨楼必然让你和永思死无葬身之地。” 易流冷笑:“我知道,我明白。” 事已至此,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么? 顾千秋堪称温和地说:“去沐浴梳洗,然后换身干净的衣服吧,我在这里等你。” 易流拿着一件衣服要走,忽然又转回身来,缓缓问道:“顾盟主,你就这么把数枝雪和千秋同悲剑式教给我,不会是事成之后、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吧?” 顾千秋嗤笑:“上外面打听打听,从黄泉鬼蜮到合欢宗,我教过的人还少了?” 易流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半晌。 终于,这个女子的眉眼都舒缓下来,眼尾向下搭着,轻声道:“顾盟主,十二年之前,你为修真界自刎祭天一事,我一直铭记于心。相信你不是那种滥杀无辜、背信弃义之人,所以……还请高抬贵手,放我和哥哥一条生路。” 顾千秋颔首:“如你所愿。” 他没有继续说别的话,没有哄骗和保证,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重如千金。 易流拿着衣服,缓缓进门。 就在她进入浴室的前一刻,顾千秋忽然开口:“你也不用太感动了。我将数枝雪给你,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因为我相信我自己。我说话算话,你也少耍小聪明。” 易流没有回头,只提了一下嘴角。 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情绪。 与此同时,黄泉。 鬼夜长安一片破败,原本整齐的街道全是碎石塌墙破布瓦砾,烟尘四起,光源暗淡。 鬼众惊慌逃窜,可剩下的这些却已经是没有什么能力的老弱病残了。 更多的恶鬼,毫不犹豫地选择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冲入了人间,危祸生灵。 他们成群地躲在破败的墙胚底下,惊慌的喊叫也早都变成了沉默,只抬着无助而麻木的目光,看着鬼长安的中心——无垢楼。 那巨型的吊脚楼已经倒塌了大半,残破不堪,怎么看都不能是当初那个琳琅满目、雕龙画风的楼阁。 琉璃曾经想要的,比三十三层离恨天还要再高一层的天,现在也全都化作梦幻泡影了。 地底下的楼,终究是见不得光的。 没有日月,鬼夜长安的珠宝蒙尘,只见天幕边忽然游过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像是一条巨型的、生者翅膀的鱼。 下一秒,砰! 颜子行从半空中坠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无尽尘土。“咳咳、咳……” 一个身影忽然撕裂云层,手中提着黑玉色的长刀,将那只铺天盖地的怪鱼给一刀斩落! 轰隆! 咯、咯、咯…… 一连串的机关破碎的声音,那巨型天机猛然消散,鲲鹏陨落,铜钱靠着最后一点灵力飞进了颜子行的手中。 但铜钱刚刚被他接到,就碎裂成齑粉。 “这边,这边。”一个人在用尽全力拖颜子行,“颜公子……咳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和泥,咬牙费力了半晌,也没把颜子行拽过来。 第346章 只见那人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颜子行将第五程推了一下:“走。” 最终,那个人终于走到了有光的地方,照出他冷漠、不屑的侧脸的目光。 他垂眼看了颜子行一眼,又抬眸看了第五程一眼,似乎两人都没让他提起什么兴趣。 男人单手举起手中的长刀,劈下!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一道剑光雪亮,几乎斩破整个鬼夜长安的灰败。 男人眼中瞬间闪出兴奋的光芒,侧身闪躲,继而长刀横斩而去,铛! 两个武器相交,撞出一连串的火花。 男人看清了对方的脸,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继而手腕一动,一股巨力直接将那人震了出去。 “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站在十步之外,冷漠地看着他。 趁此机会,第五程终于将颜子行拖动了几步,将人藏在一块倒塌的墙胚后面。 虽然这样应该也是于事无补。 但总归心理上有些安慰。 “颜公子,你没事吧?咳咳……” “……死不了,别担心。” 墙外,男人将刀搭在自己的肩上,很随性地往前走,但是压迫力十足:“喂,问你话呢,你怎么会他的剑法?” 磋磨的反应是将墨剑横在身前,飞鸟坠子一晃,是个基础的起手式。 他身上还穿着绣夕阳纹的乌衣,好似那阳光可以普照在鬼夜长安之内,破除邪祟。 男人露出讽刺的笑容:“原来是个哑巴。没关系,反正你这一剑也很丢他的脸,我就做做好事,替他清理门户了。” 说罢,他举起长刀、汇聚天下刀气,携不可反抗之势重重一劈! 第170章 铛! 刀剑相撞,相持几秒,那宝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擦”脆响,碎了个干干净净。 磋磨握着仅存的剑柄,尚来不及后退,只见那黑衣男人刀势一点都没收,反而是更加欺身上来,直接切他的脖颈! 磋磨将那剑柄往前一送,狼狈躲开。 只见他身后忽然亮起了一道黑光。 不知是怎么回事,这黑光居然在一片黑暗之中分外显眼,而且是无数细碎的光点拼成细长的一道,直取男人的后脑! 男人不得不回手,收刀防御。 磋磨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翻出去,站到一边又从废墟之中摸出了一把短剑,暂时用这个来防身了。 “咳咳……”颜子行被第五程扶起来,借着力往黑暗中一看,轻声道:“凌晨。” 黑暗之中走出一道身影,缓缓的,终于站到了有些光源的地方。 可见此人面色灰白、形销骨立,一双眼睛半死不活地看过来时,里面只有难以言喻的死气沉沉,像是天黑时的暮色,雾蒙蒙的。 面见天碑无上的人物,第五程莫名有些紧张——当然更多的,是不知道这人立场如何。 男人将刀随手提着,挑眉:“凌晨?” 凌晨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会行走的尸体,连情绪都平淡无波。 “……”颜子行忽然眯了一下眼睛,反手一把抓住第五程的胳膊,厉声道:“快走!” 男人一回头,喝道:“别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就能感触到脸上轻微的一凉,像是有雾蒙蒙的雨从四面八方吹来,又不过两三个呼吸,这雨骤然变大,像是吹面而来的瓢泼。 又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声的啼哭,哀怨而缠绵,婉转又悠扬。 凌晨的嘴唇没有动,但是这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断绝,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像有个女鬼就贴在他们耳边似的。 第五程:“……” 颜子行咳嗽了一声,忽然苦笑了一下,对这小傻.逼说:“他开天命了。” 第五程:“……” 按照他的理解,“天命”不应该是打到最后、打急眼了的情况下才拿出来的杀手锏么? 怎么有人一上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打法?! 颜子行掏出身上最后的天机,是一只巨大的瓢虫,两人缩在天机底下,那些雨滴“哒哒哒”地捶打在瓢虫的甲壳上。 命则把刀一扛,用灵力硬生生震开了所有扑面而来的雨,在“山鬼啼风雨”的天命范围之内,又硬生生地撕出了一片小天地。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还挂着淡淡的嘲笑。 大概是仗着黑暗之中没人能看见他因用力而手背上微微鼓起的血管,和默默咬紧的后牙。 “干嘛啊?鬼主,这么大仇?”男人笑着,故意用粘腻腻的语气说,“是在嫉妒我和千秋的关系么?” 这一言既出,凌晨的表情果然微变。 他静静地盯着男人,任凭风雨飘摇、光线晦暗,终于开口了:“……你是谁?” 凌晨的声音已经变了,更加低沉和发涩,好像百来年没开过口的那种情况,嘶哑难听。 男人嘴贱道:“你不认识我,很正常。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些剑法吧?” 他拿着一把长刀,哗哗哗地比了几下。 这些动作,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可能只是几个不着调的动作。 但是凌晨看起来,却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顾千秋的千秋同悲剑式。 第347章 虽然拿的是刀、动作并不完整、也有一些是他没见过的剑式,但事实如此明晰。 男人用矫揉造作的声音道:“鬼主大人,人家已经是顾盟主的新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古新人胜旧人,前浪死在沙滩上。” 凌晨:“……” 磋磨:“……” 颜子行和第五程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三分震惊—— 当时他们怎么没发现这男人这么神经病? 颜子行被第五程扶着,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凌晨!他是千秋的仇人,请务必要弄死他!” 凌晨:“……” 其实不用他多说,凌晨也会选择弄死他。 不然,“天命”都开了,难道是开来扮家家酒的么? 霎时间,所有风雨都朝着命而去。 那个男人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 另一边。 合欢宗。 大雪天,冰河速冻,满山的春色盎然。 风吹,桃花如雨落,卷起所有人的衣摆和鬓角,一股奇异的香风扑鼻,有点像醉酒。 公仪濛“嗷”了一嗓子,躲开一朵飞向她的桃花,下意识挥拳一震,都没敢直接接触,用灵力将那朵飞旋的桃花震得粉碎。 霎时间,那朵花变成肉眼不可见的微末。 然后……飞进了公仪濛的鼻腔! 公仪濛猛地闭气就躲,下一秒,一只绯色的袖子在她面前一挡,甩开。 是她的小师婶! 天可怜见,这姑娘死里逃生一回,居然直接就承认了呼延献的身份,还心服口服。 “这些……”公仪濛往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以及她身后都快被这种粉色的花朵铺满了的长河流水,“到底是什么妖法?” 呼延献淡淡道:“不是妖法,是幻术。” 饶是如此,公仪濛也不敢丝毫靠近那漫天飞的桃花,真实到花瓣下杀机毕露,又……当真只是幻术么? “你先回去。”呼延献淡淡开口。 “可是,”那公仪濛必然是不可能答应的,“可是我答应了小师叔,一定要保护你的诶?” 呼延献揶揄地看她,礼貌地:“……哦?” 得算这老妖怪涵养极好,才没将心里的实话说出来,就她这小三脚猫的功夫,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无用的废物点心。”公仪濛坦荡荡地说,“但是,其实我也是天碑良玉榜上的天才少女呢。而且,‘保护你’是我答应小师叔的事,今日,只要我死在你之前,就不算言而无信。” 呼延献又静静看她两秒,更礼貌地:“……哦。那谢谢你啊。” 公仪濛含蓄道:“不、不客气。” 算了,就这种智商的,还是带在身边吧。 公仪濛将自己做的辅助天机装在手臂上,机关悬扣,箍得死死的,随手试了一下力气,忽然见身后、河的对岸出现了个身影。 那是个姑娘,手握一条长鞭,神色冷酷。 公仪濛高高兴兴地跟她挥手:“苗圣女!好久不见!” 苗妆:“……” 苗妆下颌崩得死紧,用了很大的努力,才不让自己挪开目光、露出不忍的神色。 而公仪濛还以为她没看见自己,又蹦起来挥了挥手:“苗圣女!我在这儿呢!” 苗妆:“……” “诶?”公仪濛似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 但她又转念一想,觉得这事儿只是长辈们间的恩怨,她和苗妆之间,并没有到这‘相见不相识’的地步。 苗妆何故露出这种冷漠表情? 眼见自家狗子一副心碎、不可置信、想要上前解释的愚蠢表情。 呼延献一伸手,把公仪濛拽了回来。 “看什么看?” 公仪濛被迫将头埋在呼延献的胸前,猝不及防闻到了一股异香,“腾”的一下从脸颊耳根红到了脖颈全身,脑子一片空白,原地变成了只熟透的大虾。 “小傻,没看见人家手里的鞭子么?专抽你的。” “……” 说实话,公仪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唔,嗯,嗯。” 她胡乱地应了两声,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总感觉要直接放在呼延献的胸前,回头一定会被她小师叔活拧成十八截。 呼延献哭笑不得,将她拎着后领拖开一点,挑眉问:“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公仪濛近距离看着他的脸。 公仪濛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公仪濛不受控制地想:……小师叔,你吃得真好。 呼延献实在受不了她了,将人推在一边。 这时候,合欢宗内的桃林间无声出现了很多人,半掩在桃树后,男女都有,大多都长了一张漂亮皮囊,手中没有武器,却都杀意明显。 苗妆的身后也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苗妆握着鞭子,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有些刻意地回了一下头:“都大人。” 都门身着黑衣,腰间胯间,脊背挺直,是这群妖气男女之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都门轻声道:“你的朋友?” 苗妆握紧鞭子,良久才道:“不,不是朋友,没有朋友。宗主当初救我回合欢宗,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我一定会站在宗主这边。都大人,你也一样吧?” 第348章 都门点点头,又道:“嗯。我也一样。” 呼延献四下一扫,眼角和眉尾都斜飞上挑,神色傲慢地缓缓开口:“就这些人,可拦不住我哦。……小俞霓。” 不多时,从最盛的那朵桃花树下,莲步走出来个人。 身着霞衣、肩披彩炼、珍珠链子挂腰间、金花耳坠垂颌边,一双桃花的风情眼,看谁骨头都要酥半边。 俞霓不笑也不怒,道:“宗主……献。” 第171章 俞霓眼中闪出讽刺的光。 两个美人隔着漫天桃花雨对视。 合欢宗嘛,就算是杀气已经浓重了,但空气中的旖旎氛围那是存在了上千年的,花香四溢中总有抹不去的暧昧。 呼延献微笑,轻声道:“当时那个向我献祭他爱人的、铁石心肠的、誓要高居在天碑之上的年轻宗主,如今也被情所困了吗?” 俞霓也笑道:“为情所困乃人之常情,毕竟在下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不能免俗。呼延宗主,现在不是一千年前了,目前的合欢宗,是我说了算。” 呼延献反问道:“是么?” 话音落地,众人只觉脚底下的土地微微松动,就像是有什么庞然巨物忽然苏醒过来、将要破土而出那般。 接着,就见无数荼蘼花席地而开。 这些小花本是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黄白色,却每每在呼延献手下开放时,会变成艳红色。 藤蔓枝条缠绕上桃花树干,看起来是柔弱无骨的攀附,但只要被它靠近的树,无论多茂盛,都会在几分钟之内变得空心、凋零。 取而代之的,是荼蘼花色更艳。 这种程度上的斗法,合欢宗的弟子都不敢贸然靠近,只有两种鲜红漂亮的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落满地的残红。 俞霓静悄悄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他没和你一起来,他去了哪里?” 呼延献接住一朵飞旋的桃花,在他手心瞬间湮做飞灰消散,道:“他当然是忙着谈恋爱了。你知道的,千秋这种人耀眼无比又处处留情,很难有人不爱上他啊。” 这话一出,俞霓脸都青了。 呼延献神清气爽地一笑,转而道:“小师侄,想和你的朋友动手么?如果不想的话,就先……” 公仪濛忽然打断道:“当然。” 她“喀嚓、喀嚓”整理好手臂上的机关,看着那条河的对岸,继续道:“和第五程一样,我也要站在正义的这一边。” 合欢宗中,所有弟子的手背上蝴蝶翩飞。 但她看不见苗妆的。因为那是她亲手做的机关。 公仪濛对河那边道:“苗妆,你我之间,只是立场不同,以至于刀兵相向。但我个人对你,并无意见。” 苗妆死死握着鞭子,说道:“我也是。” 下一秒,只觉平地起了狂风,那条鞭子宛若一条细细的银蛇,贴着河面飞来! 公仪濛丝毫不怵,仗着自己手臂上的机关坚如玄铁,居然伸手就抓! 也不知道这机关的运作机理是什么,那鞭子所携带的巨力被她硬生生截在半空中,连卸力化劲都没有。 公仪濛的手腕翻转几下,将鞭子绷成了条紧张的直线,双方隔着河开始角力。 到底是公仪濛偏半个体修,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力气占了上风,就见她扎下马步、提气用力,“喝啊”一声,直接将鞭子拽了过来! 若不是苗妆松手松得快,就要掉河里了。 都门见状,上前一步抓住苗妆,右手抽出留情剑,就要替她动手。 被苗妆拦住了:“都大人,我来。” 她云手蓄力,就见灵力编成一股,携带着那些满天飞的桃花和流水,成了一条半透明的鞭子,其中的水还会缓缓流动。 都门略有意外:“你已经可以用这个了?怎么没和宗主说?” 苗妆道:“大概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修炼并不是要和别人比个输赢高下吧,我只是要走完自己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而已。” 都门看着她,少女的面容并没有变化,还是最稚嫩的年纪,眼神却已经沉静了下来。 于五大仙们的弟子来说,这也许是好事。 公仪濛丢下银鞭,直接飞身踏水,踩着几多桃花快速掠过水面,同时丢出一枚铜钱,半路变作一只白虎,直扑都门! 吼——! 虎啸山林。都门“唰”地抽出留情剑。 “一起动手吧。”公仪濛飞速靠近,看着苗妆的眼睛说话,“就算我们是朋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她飞掠旋身的动作看起来跟那只白虎没有区别,野兽般的凶猛和专注,有一瞬间,连瞳孔都变成了一致的颜色。 一拳既出! 轰! 苗妆知道她力气大,本不应该直接硬接,但她还是一抬手腕,用鞭子的柄横着去挡了。 砰! 苗妆脚下划出去几十米,土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一抬眸,两厢对视,她说道:“我也不会。” 随即,她另一只手虚空一抓,居然又抓出了根鞭子,手腕一抖,那鞭子直接朝公仪濛的后脑上抽来! 公仪濛不得不避,收了拳势,猛地一缩脖子、一偏头,那鞭子就顺着她的耳廓下面擦了过去。 虽然这鞭子看起来如流水落花,却沾皮肤就见血,刷拉一下,公仪濛从耳根到脑后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第349章 就差一点,她肯定就离世了。 公仪濛弯腰一躲,被鞭子追得满地乱窜,神色却不慌不忙,看起来颇有顾盟主“野猴下山”余韵,谁看了不得说一句是“真传”。 她左边遛一下、右边蹭一下,终于逮到了机会,凭着那鞭子从她手臂机关上抽过去,忍着疼,右手就是撼山一拳! 这一拳出来,苗妆就意识到公仪濛是真的没有留手了。 堪堪躲过那一拳,在苗妆鬓边发丝都被吹起来的瞬间,身后一座山峰的顶被打得粉碎,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像是下雨一样,啪啪啪。 侧目一看,那条拳痕上的所有桃树和飞花都被夷平,包括靠上来的两三个合欢宗弟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现在已经死透了。 苗妆表情微微一变。 却见下一秒,公仪濛飞身上前,一手如铁钳般钳住了她的手腕—— 却不是为了卸掉她的武器,也没有趁机攻击她的假肢,而是快速将袖子往上一撸,看了一眼。 苗妆反应过来,另一只手即刻扬鞭。 公仪濛狼狈地贴地滚走,又快速起身,一道凌厉的鞭气抽在她的脚边,她又“哎呀”一声跳开,蹿出去了好远。 再一看,公仪濛表情有些奇怪。 这姑娘身上的杀气瞬间少了很多,表情古怪、似乎还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苗妆问道:“怎么了?” “难不成花蝶教有什么新的掩盖纹样的方法么?”公仪濛一边琢磨,一边问道,“你的蝴蝶呢?” 苗妆没听懂:“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这反应不像作假。 因为这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她如果真是,她不会遮掩。 另一边,都门一剑震开扑上来的白虎。 那几百斤的猛兽有着世上最灵巧的关节,力气又大得惊人,还不怕死、不怕痛,一时之间还真没处理下来。 不过都门也不是好招惹的,周旋了半晌,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眉目间有些烦意。 白虎踩着一块石头扭身,势要再扑,之间留情剑意一凌,这次是杀意满满。 公仪濛一抬手,白虎凌空变作一枚铜钱,直扑向都门的眉心,快如闪电。 都门竖剑在身前,手腕一转,剑锋向外,就要将那铜钱从中截成两半。 却不妨身侧忽然有另一只“野兽”扑来,却不是偷袭,而是猛地将他的袖子扯烂了。 都门:“!” 这人居然还是个登徒女浪子! 铜钱半空化作流星飞走,免了破碎,被公仪濛接在掌心。 都门恼羞成怒,回手就是一剑下劈! 公仪濛又是一阵狼狈逃窜。 但都门可跟她没什么交情,打人就是要照死里打的,第一剑劈歪了,瞬息之间第二剑就杀到了公仪濛的头顶。 公仪濛像尾巴着火的兔子,又蹿了几步,同时故意大喊道:“林暗惊风!你怎么会这一剑?!” 说实话,这丫头是练拳的,对剑法一窍不通,连是哪门哪派的剑法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能直接说出这剑式的名字了。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完全是因为和顾千秋的提前通气—— 姓顾的写了长信,把曾经对都门的一点点“恩情”都写得清清楚楚,请他们此行务必将这帐要回来。 都门听到这剑名,瞬间就收了手。 当初顾千秋教他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式,“林暗惊风”是其中没现过世的一剑。 而且此事只有他们互相知道。 公仪濛终于得喘口气,扭头就问:“你的蝴蝶呢?你们合欢宗,到底……” 就见都门忽然脸色一变。 这可跟苗妆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公仪濛这个初出江湖、还清澈愚蠢的,也能看出都门必然知道其中内情。 苗妆走到都门身侧,皱眉:“都大人?什么蝴蝶?什么花蝶教?” 公仪濛抢话道:“你当真不知道?” 苗妆则看向都门,深深蹙着眉:“都大人……” 公仪濛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苗妆的情形── 她被俞霓掐在手中,被俞霓问了一句“妆儿,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去死?”,然后她的回答是:“……我愿意。” 似乎后来两人就消失了,她后面没见到满上醉……也许是真的。 那么俞霓会瞒着她吗?都门又知道多少? 公仪濛垂在身侧的拳头一紧,若没有蝴蝶,那她就下不了手了。 第172章 合欢宗内,一条天水河横流,水面上没有被花瓣盖住的地方都反射着粼粼的阳光,几近刺眼。 荼蘼花和桃树正在争艳,盛开又凋零、凋零又盛开,满地残红。 俞霓和呼延献还是维持着那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一人身穿天霞蓝粉色的外衫,一人则是堪称无情的艳红,两人静默地站着。 呼延献伸手接住一朵桃花。 “不会吧,孩子,你以为就凭这些人……就可以拦住我么?” 俞霓也从地上折了一支荼蘼花。 “当然不是了,呼延宗主。” 只见周围的合欢宗弟子们都走了上来,静步悄声围拢,手中拿着各式的法器——多是缘灭楼黄泉宴上八种神器的仿照。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们全都目光呆滞。 第350章 呼延献抬眼,看见他们的手背上全是翩翩的蝴蝶,只好道:“你倒也舍得。若让顾千秋知道,他会不会更加恨你?还是说,你已经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也不介意他更恨你一点?” 谁料俞霓摇了摇头:“不是我,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呼延宗主,其实世界上没有人会选择放弃成为更有权势、更有力量、更有勇气的人。不是么?” 呼延献反问:“尽管这是一条歧途?” 俞霓平静道:“尚未走到尽头,谁又敢断定这是一条歧途?或者说,尽管这是一条通天的歧途,有无数人都会死在路上,你也不能不让他们去尝试吧?” 呼延献用怜悯的语气说:“随便你,当然随便你。合欢宗也好,花蝶教也罢,世间众生大多愚昧蠢笨,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呼延献随便甩手,将桃花丢在地上,轻蔑而又讽刺地继续说:“他们愿意死在一条歧途上,我和千秋只会选择成全他们。” “成全?”俞霓慢慢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讽刺地提起嘴角,“你和千秋?” 呼延献一针见血:“吃醋了。” 俞霓:“……是啊,是啊,我好酸啊,呼延宗主,为什么你就能和千秋在一起?同样都是见不得人的合欢宗,他为什么喜欢你?” 那在戳人肺管子这件事上,呼延献可是手到擒来的,闻言并不生气,而是用轻飘飘的语气说:“他曾经也很喜欢你。” 这话一出,当真是不能善了了。 一霎时,山林间所有的桃花开得最艳,那种浓重的花香几乎能让人窒息。 同时,俞霓亲自飞身上前,一掌推出! 漫天飞红的花雨之中,只有两簇金色锋芒如猫,透着俞霓的眼睛,推掌如横绝天地,裹挟着那些风和花,直取呼延献的颈间! 呼延献猛地闪避,抬手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抬眼睛,却见其中荼蘼花开正艳,和金色的光在半空中炸开,势均力敌。 那周围的合欢宗弟子们不顾生死,提着武器,直接往上一闯。 却不知怎么,周围忽就起了漫天的大雾。 呼延献一抬手! 只见这人站在浓雾之中,身边的落红都变做了凄婉的绝色,像是抛洒的纸钱。 他的面容忽然从世间最艳丽,变成了一具苍白干枯的白骨,抬起的手上,也是森森然。 不过仅仅一瞬之间,呼延献身形如鬼魅,和俞霓错身走了上百步,互相试探、互相进攻,又互相退却。 终于,还是他棋险胜一招,在花雨之中猛地卡住了俞霓的脖颈,再度一用力,只听“喀嚓”一声, 俞霓被他掐得双脚离地。 周围的弟子们正待往上一闯,被呼延献看了一眼,便见他们那宛如死寂的目光之中,忽然爆发出了一种欲望的异光。 这种程度的媚术并没有让他们变成听话的傀儡,但也让他们做不成花蝶教的人偶了,弟子们原地发起呆来,只有眼中光芒闪着苦痛。 但这一瞬间的分心,也让俞霓重新找到了机会,用灵力向下一坠,双手尽数掐在呼延献的胳膊上,留下十个可怖的窟窿。 俞霓翻身落地,又是一掌拍出! 呼延献抬手一挡,胳膊上的所有鲜嫩的血肉都变作了老旧的陈皮,溃烂而见骨。 俞霓嘲讽一笑:“你就是用这副皮囊呆在他身边的么?呼延宗主,好不美观啊。” 呼延献顿了顿,继而脸上一变,忽然露出了他原本的样貌—— 他是一个在地底呆了上千年的妖鬼,肉身皮囊早都腐坏了,当初死的时候还毁了容,其容貌都可以用“恐怖”两个字来形容。 但就算是顶着这么一副音容笑貌,呼延献身上的媚意丝毫不减,甚至有种割裂感。 ——感觉这僵尸身上应该香香的。 “其实我第一次见千秋,啊不,每一次见千秋,都是这副样子哦。”呼延献笑眯眯地说,“常言道,‘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不假。小朋友,就算我顶着这副皮囊,也有无数人愿意为了我去死的。” 俞霓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呼延献继续沾沾自喜:“你就真觉得千秋是那种看外表的人么?若他是啊,那他不如回去揽镜自顾,跟自己恋爱得了,跟你费什么劲呢?” 这话骂别人,别人也许就一笑。 但这话骂合欢宗宗主,俞霓瞬间就暴怒了。 作为珠帘榜上在册的美人、作为合欢宗的宗主、作为曾经因为这副皮囊而得到过无数好处的人。 俞霓岂能接受别人对他皮相上的打击? 于是他打定了注意不说话,并且接下来的出招各各狠厉,誓要把呼延献这张讨人厌的嘴给直接撕下来。 这认真一动上手,呼延献才稍有感觉。 之前他对俞霓的实力是做过推测的,就算是曾经拿到了几件他收集的至宝,也不应该难缠到这个地步。 所以……或许和那只蝴蝶有关? 不过到底是多活了几千年的老鬼,还是合欢宗本家出身,呼延献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刷、刷—— 改变了几道横吹风向,呼延献且打且逃,在缠斗之中,废了大气力将山林中几株格外巨大的桃花树用灵力直接震碎,便见漫天的桃花瞬间不敌藤上的荼蘼,凋零落败。 呼延献又旋身回收,猛地一抓,握住俞霓的手腕,“喀拉”一声直接拧断,继而弯腰躲过来自后脑的一道灵力,一肘携千钧之力锤在俞霓的胸口上。 第351章 俞霓瞬间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来。 呼延献却不依不饶,追上去,见招拆招了几下,猛地将人顶翻在地,一膝盖卡在俞霓的喉咙上,另一只手抓住朵荼蘼花,塞进了俞霓的嘴里:“吃了吧!” 行云流水般做完一切,呼延献瞬间起身,逃离到十米开外,笑吟吟地看着他。 俞霓单膝翻跪在地,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和礼仪了,伸手就去扣自己的嗓子。 先是呕出血水,后来连破碎的内脏都快被他呕干净了,还是没吐出那朵荼蘼花来。 呼延献站在一边,笑着说:“小朋友,你知道的呀,我们的花是吐不出来的,它现在已经存在于你的每一寸血管和经脉之中了。” 俞霓:“……” 一种奇异的痛感和爽感遍布全身,俞霓瞬间面色绯红,表情还维持着冷峻,却全身心的所有注意力都用来压制这朵花了。 就因为他知道这是什么。 所以才格外可怕。 呼延献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又恢复了他那副国色天香的美貌,蹲在俞霓身前。 “你知道这是什么、知道他有多痛苦。” “……” “但你还要将他放在千秋身上,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好狠的心呀,俞霓宗主。” “……”俞霓费劲千辛万苦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就是千秋。” 呼延献继续戳他的肺管子:“现在可不行‘不知者无罪’这一套了,就算你真不知道,千秋受的罪可一点没少。要不是他数枝雪护住心脉,又恰巧遇到了我,他就该死了。” 俞霓:“……” 今日可算是把心里的恶毒言语全都吐露出来了,呼延献非常满意。 这段时间和颜子行在一起,他太收敛了,搞得他脏话全憋在心里,都不爽快了。 欣赏了一会儿俞霓的表情,呼延献总算是起身,居高临下看他发抖的脊梁和颤动的膝盖,摇摇欲坠、多么可怜。 呼延献单手抬起来,放在他的后脑上。 “我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呼延献顿了顿,继而猛地调动灵力。 “算了,不说了。” 灵力如海,猛然压下,巨大的恐惧瞬间缠遍俞霓的全身。 但俞霓更多的,是他不甘心。 如果就这么死了,那当初选择相信满上醉、加入花蝶教,岂不是白选了? 千秋会如何看他? 甚至……千秋还会记得他吗? 他要做一个恶人,想做一个恶人。 就算是恨,顾千秋也得记得他,必须记得他。 只见忽然晴好灿烂的天变做了阴雨绵绵,桃树下异香阵阵,缤纷的落红被裹挟其中,落在哪里,荼靡花就败在哪里。 呼延献微微一蹙眉。 “巫山戏云雨。天道所赐的礼物,真是麻烦啊。” 第173章 合欢宗内细雨绵绵,落霞满天。 呼延献往前伸手,似要在天命完全展开之前就将俞霓拿下,却忽在河的对岸看见一个身影。 举着一把伞挡雨,看不见脸,只能看见清晰的下颚,嘴边含笑。穿着一身蓝色的长裙,裙摆又是更深一层次的蓝,跟合欢宗的颜色格格不入。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手中牵着一个人。 公仪濛低垂着脑袋,肩膀也往下塌,乖巧听话地站在她身边,一语不发。 稍远两步的距离,是都门和苗妆。 苗妆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被都门轻轻拽了一下,所以没说出来。 俞霓起身,缓缓吐了一口气:“你很傲慢啊,呼延宗主,你和千秋如出一辙的傲慢。” 呼延献淡淡道:“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他们身边的所有合欢宗弟子都在瞬息之间拜托了荼蘼花的梦境,瞳孔中挣扎了两下,然后变得失焦,一步、一步,将他们三面环围。 河的对岸,那把伞往上扬了一点。 满上醉笑吟吟的脸露出来,问道:“怎么样?我这个出场漂亮么?” 呼延献嘴毒道:“不算漂亮,故弄玄虚倒是够了,主要是脸差了一点。” 满上醉才不在意,将歪把的绸伞靠在肩上,笑着说道:“呼延宗主?今。**和这个小姑娘,只能活一个咯。” 千里之外,黄泉。 鬼长安内没有光源,夜色稀薄,又有风雨如晦,雨滴斜着吹到所有人的脸上,带着刺骨的、绵绵的寒意。 “颜公子、颜……咳咳!” 第五程浑身都是血,眼前已经发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地上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颜子行在哪儿,只能断断续续地出声。 “颜公子……” 稍远处,凌晨和命的身影快得像是惊雷闪电,在整个鬼夜长安里面飞掠,只听声音如雷霆,根本难以靠近、细看。 磋磨上前将第五程搀起来,也是一身的伤,费力喘着粗气说:“走,先走,我带你出去……” 第五程其实根本不认识磋磨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手相救。 只不过现在大敌当前,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再多揣测也没用了。 但第五程用力挣开了,还继续在地上摸索着:“不、不行……颜公子……” 磋磨能看见不远处靠在一块石头上、胸前毫无起伏的颜子行,一时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道:“他已经死了!你跟我出去!” 第352章 但第五程是何等敏锐的少年,眼前的虚晃全都是残影,却感受到了磋磨停顿的角度,当即就往奋力那边而去。 踉踉跄跄,跪在颜子行身前,第五程伸手去触,就察觉到这人还没死——或者说,还没死透。 磋磨在一旁冷静地说:“你带着他,是走不出黄泉的。别说那个黑衣人,就是路上的鬼修也会把你们吃干抹净。” 第五程恍若未闻,执拗地伸手去扶颜子行,絮絮叨叨:“颜公子,我、咳咳,我扶你出去……” 磋磨不能理解。 或许颜子行也不能理解。 明明才认识不久,为什么这个少年会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生死不弃? 但也只有第五程自己心里明白。 他这么做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只是因为…… 因为他不想看见公仪濛难过的神情。 磋磨皱眉,在选择要不要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时候,他有些犹豫不决。 但就在这时,颜子行忽然抬手,按住了第五程的手背,虚弱地说:“你先走吧。” 第五程的血全部流到眼睛里了,他此时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是嗡嗡作响,只能下意识地拒绝:“不、不,你……” 颜子行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忽然抬手,捏了一下第五程的后颈。 这小孩儿已经是崩溃的边缘了,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瞬间不省人事。 颜子行看着磋磨说:“看在顾千秋的面子上,劳驾您将他送出去。” 磋磨轻轻点头,将人接过来,背在身上。 之前他随手捡到的兵刃已经顿得连杀鸡都费劲了,此时用来做拐杖倒是正好,血顺着他的衣摆流到靴子上,留下蜿蜒的脚印。 而命在此时忽然回头:“哦?” 不知他脑回路是如何长的,在和凌晨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之中,居然反手将手中的刀给掷出去了! 那黑墨长刀如流星,撕裂空间,瞬息就到了磋磨的身后! 磋磨有所察觉,想要回身,却来不及了。 然就在他闭眼等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小猫的叫声,再一看,那猫如虎豹,猛地飞身扑向长刀,将刀势打偏了一寸,自己也当场殒命破碎。 磋磨不敢回头,快速离开了。 命在远处“啧”了一声。 颜子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将那枚碎掉的铜钱收回手中,铜钱上笔画稚嫩的小猫印已然灰飞烟灭。 命没了长刀,打出几个奇怪的手势。看起来软绵而缓慢,却没有落半点下风。 凌晨眼神一冷:“六壬书院的太极?” 命无声一哂,出招缓而轻,却非常毒辣,每一下都是奔着要凌晨的命而去的。 命却并没有出多少招,而是像个滑不溜秋的鱼,从凌晨的手中溜出去了。 他飞如流星,一把抄起地上的长刀,“忽”地一下对着颜子行而去! 颜子行身受重伤、反应迟缓,不过神色间却没有惧意,尽管他手中已经没了铜钱。 刚刚那只黑猫,是他少年时期、学习机关的第一个作品,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命没有跟除顾千秋之外的人废话的兴趣,一个字都不说,凛凛长刀横着就斩向颜子行的颈间! 颜子行向后退了一步,但没有用。 凌晨追赶而至,鬼爪直掏命的后心!但他落地太慢,是无论如何也快不过那把刀的。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只见鬼长安内忽然如烈日当空,每一处领域都被照得雪亮,甚至因为猛然而至的光线太过刺眼了,而导致所有东西都丢失了细节。 一道倩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颜子行身前。 她身着白裙,白得像个女鬼出水,不知怎么,布料有些湿润,贴在她身上,透出一股子水色的雾香,像那种涔涔的青色莲花。 他们身侧忽然出现一条金龙,衔住长刀,将其咬成几截,碎铁“当当当”落地。 金龙则咆哮一声,缩成一人合抱粗细,盘在褚师钰身后,身上的金光像是太阳一样,刺眼得让人连褚师钰一起不能直视了。 甚至逆着光,都看不清楚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颜子行一愣:“你……” 命往后退了半步,眯着眼睛来看,眉毛一挑:“哟,好牙口。” 颜子行想上前,但才迈了半步,就双腿一软、直直摔倒,还是褚师钰一把扶住了他。 “是师父的……惊天。”颜子行哑着声音说道,“你把它拿出来了?这是、是师父毕生的心血……” 褚师钰淡淡道:“你也是师父毕生的心血。好了,师兄,我才是不二庄的庄主。” 说罢,她一抬眸,那金龙猛然飞了出去! 流光一动,几乎将整个鬼夜长安都照得通明,金龙在半空中又有无尽变化,带着无敌之威,龙吟虎啸,吞天噬地。 鬼夜长安本就破败衰颓的建筑皆在瞬间碎成了齑粉,被狂风裹在空中,那半塌的无垢楼也于瞬息间消散,全变做了浮沉的微末。 空中,金龙的身躯庞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地面上的几个人只有他一颗牙齿大小,直奔命而去! 命手里没了武器,却也不着急,摆了个拳法的起手式,聚集浑身灵力,一拳挥出! 二者相撞,九天惊雷撼动乾坤之势,能将人直接吹出几里地的狂风从他们脚下而起,其他人皆暂避锋芒。 第353章 却犹如狂风之中的平静,命不为所动。 只不过,就算是他,没兵器也有些招架不住,一伸手,从废墟之中抽出了一把断剑,正是磋磨的那把墨剑。 他用起来居然还算顺手,呼呼舞动如风。 颜子行一边咳嗽,一边看,心里悚然—— 这居然是顾千秋的剑法。 褚师钰却看不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架,就要直接退走。 “去哪儿?”命居然还有空看这边。 两人不接话,快速逃走。 就见这男人不要命似的,梅开二度了—— 他将手中的断剑猛然掷出,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速度和攻势冲向两人! 褚师钰一惊,下意识就要去挡。 但她是真的除了天机就不会别的,是个纯正的不二庄人,跟颜子行、公仪濛等完全是两个物种。 现在要挡,也只能是用身体去挡。 颜子行却在此时比她反应更快,毫不犹豫地推开褚师钰,往上一挡。 只听“噗”的一声! 褚师钰双眸猛然睁大,接住下落的颜子行,摸到他身前贯穿出来的断剑,鲜血横流。 已经是……必死无疑了。 “……”这个从来都眼高于顶脱离凡尘的不二庄庄主,此时都维持不住表情了,顿了一下,嘶哑地喊道,“——师兄!” 第174章 同悲盟。孤妍一脉。 雪落满山。 “快点啊,小师妹,仙盟大会还有这么多活呢。”秋珂挽着殷凝月的胳膊,半倚靠在她身上,对一个年轻的师妹指手画脚,“那边,那边,啧,那么大的灰都看不见么?” 殷凝月手足无措地:“诶……” “……”被使唤的那人忍了一下,又忍了一下,终归是没忍住。 她啪地一下把抹布丢在桌上,侧头斜乜着秋珂:“姓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皮痒了是吧?” 秋珂正和殷凝月坐在桌后品茶,闻言害怕地躲进殷凝月背后,道:“嘤……他瞪我。” 殷凝月浑身僵硬如铁,沉默一秒钟后,将秋珂抓了出来,按着她的头,严肃地说:“师姐,快跟顾盟主道歉。” 面前的顾千秋着一身孤妍弟子衣裙,身上是月白,裙摆上是浅淡的湖水蓝,行走间如有水波荡漾。为了干活,两只袖子都挽起来了。 他此时正山雨欲来地看着秋珂。 是一件不折不扣、童叟无欺的……女装。 那谁让孤妍一脉只有女弟子呢? 秋珂不怕死地表示:“谁?顾盟主?顾盟主不是已经驾鹤西去了吗?我俩面前这个,不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咱俩的亲亲师妹么?” 殷凝月猛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按住秋珂的脑袋,就差把人直接按进那块抹布里了。 “快、道、歉!”她说。 “……”秋珂用手撑着桌沿,硬着脖子,远离那块抹布,居然还在笑呢,“什么?我听不见!” 顾千秋猛地一伸手,将那块抹布直接往前一推,只听“噗”的一下,来了个亲密接触。 刚刚桌上的灰和尘全都不折不扣地敷上了秋珂的脸,再一抬头,成了个大花猫。 秋珂再也笑不出来了,看样子是很生气的,甚至连“杀生”两个字都挂在嘴边了。 但下一秒,殷凝月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慌慌忙忙地给她擦脸,说道:“对不起……” 秋珂瞬间就笑颜如花了,非常受用。 等把脸擦干净了,秋珂又成了日常那副欠欠的样子,假装认真地说道:“顾盟主,你其实也不是非来孤妍的山头,我看那个洗尘一脉的弟子,叫什么尹旌的就很喜欢你啊。何必执着于当个姑娘呢?” 再看顾千秋,此时顶着一张实实在在的姑娘的脸—— 粉黛玉容菱花面、面似桃花三月鲜,含情一双秋波眼、弯眉好似江心月。 恰巧,此时那个洗尘的叫弟子的尹旌推门进来:“什么?我喜欢谁?” “……”顾千秋面沉如水,“时间往回推十二年,你见我,需从这里三拜九叩一路跪到惊虹山。” 秋珂摆出一个“我好怕哦”的表情。 被殷凝月一把捂住了脸——她也是彻底没办法了,只能出此下策。 尹旌:“啊?” 顾千秋余怒未消:“何事?” 尹旌多看了她一眼—— 这个被代盟主夫人塞进来的、应该是走了后门的、居然还被素日里目中无人的秋珂看上了的孤妍新弟子,为什么能这么拽?!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顾千秋沉声再问:“何事?” 尹旌看她不爽,却也给代盟主夫人面子,只道:“喜事,你快去通知代盟主夫人,就说代盟主大人回来了。” 顾千秋:“啊?” 尹旌也来了点脾气:“你啊什么?还不快去!……哼,要不是代盟主夫人不让我再上惊虹山了,我就自己告诉去他了。” 殷凝月有些忧心地看向顾千秋。 而秋珂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是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嘴角都压不住了,露出看好戏的神情,还拉了个长音:“哟……” 顾千秋着急上火:“郁、代盟主现在何处?” 尹旌快乐地回答:“哦,就在门外!” 殷凝月更加忧虑:“这……” 第354章 秋珂更加高兴地:“哦豁——” 下一秒,只听“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了。 秋珂乐呵呵地半搂着殷凝月退到一边。 就见郁阳泽迈步进来,环视了一圈,神色平淡而漠然,与往日无异。 秋珂觉察不对,扭头一看。 只见刚刚还站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再一看,室内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冬日里的风雪正在往里灌,窗棂和窗前的地面上都有层薄薄的白。 “嚯。”秋珂惊叹。 在天碑无上榜推门而入的一秒钟内,打开窗户、蹿出去,而自己还完全没有发现! 这等神鬼莫测的玄妙身法,用来偷鸡摸狗躲情人,真是暴殄天物。 殷凝月必然是要站在顾千秋这一边的。 她假装讶异:“哎呀,刚刚我为了透气,忘记关窗了。”就往那边走去。 尹旌看不懂:“……啊?” 谁料,那看起来冷漠无比的代盟主大人居然亲自上前,挡了殷凝月一下,“温情”地说道:“殷姑娘伤重未愈,我来吧。” 他伸手去拉窗户。 殷凝月在室内也身着一件裘衣,能被修为更高的人听出来呼吸迟缓、脚步虚浮,确实是在浮月城留下的重伤。 孤妍是剑宗,却又跟家底子厚重的离恨楼不同,没那么多神奇伤药,现在还没痊愈,也是常事。 秋珂有点不爽地上前扶住殷凝月。 顺便还瞪了郁阳泽一眼。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关窗户的时候,往外面的雪地上看了一眼。 “!”殷凝月一下有些紧张:脚印! 她有些着急,扶住另一边的窗户地往外一看,就见雪地里一片平整的茫茫,像是一床棉被,什么痕迹都没有。 殷凝月这才反应: 以顾千秋的身法,想要踏雪无痕,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怎么了?”郁阳泽居然扭头来问。 “……咳咳,无事。”殷凝月只好答,心虚地说,“风有些冷。” 郁阳泽看了一眼道路两侧的树梢。 左边的枝头落雪要比右边少一些,掉在地上,又被风吹散,乍看起来天衣无缝。 郁阳泽将窗户关上了,淡淡道:“殷姑娘,山上风大,少开窗。” 殷凝月陪笑:“是该如此。” 说完,郁阳泽带着尹旌翩翩然走了。 剩下的秋珂非常不爽,将殷凝月的披风系紧,又去把炭盆翻了翻,让它烧得更旺些,摆在殷凝月脚下。 殷凝月忧心忡忡:“……你说他发现了吗?” 秋珂没好气地:“不发现他是傻子吧?那树梢上的雪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对好么?” 殷凝月:“……!”她就没发现! 秋珂说完,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着一哄。 可惜殷凝月已经陷入了自闭,一句话也不乐意说了。 秋珂只好道:“没关系,没关系,郁阳泽只知道顾盟主在此,又不知道他已经换了张脸。放心,那张脸天衣无缝,谁能想到他堂堂仙盟盟主,居然天天穿个裙子到处晃呢?” 殷凝月这才舒心了一点,替那姓顾的叹息一声。 另一边,姓顾的站在山巅,狂风“啪啪啪”地替他抽自己耳光。 仔细一看,应该是有点不想活了。 顾大盟主闭了闭眼睛── 顾千秋啊顾千秋,你都请易流给你换了张脸了,你跑什么啊?! 老老实实往那一杵,装个哑巴多好! 郁阳泽他再牛逼,他难道能一眼就认出来吗? 现在一跑,搞得他很亏心似的! 但是刚刚那情形,顾千秋只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思考,一切全凭生死一线的直觉反射。 等脑子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这里吹冷风了。 哎,真是欠他的。 ……小兔崽子。 顾千秋思考了一下人生,忽见山底下出现个身影。 想了一下方位,那个方向,只能是从惊鸿山出来的。 再一看那身影灰扑扑的,有点像是脏了的雪,身形略微佝偻,但是走得很快,只在雪地上留下很轻微的痕迹,风一吹就没了。 顾千秋一开始还以为是仲长承运终于出关了。 但随即就意识到不对: 老头少年成名、纵横天下无敌手,走姿从来都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派头,哪里能如此畏缩佝偻? 想着,顾千秋已经再次手比脑快,顺着山崖爬下去了。 悄悄跟在这人身后走了一会儿,顾千秋意识到,这是易流。 她被严之雀“软禁”在白玉京,居然还有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来……果真是个厉害角色。 看这熟练样子,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偷偷出逃了。 惊鸿山人迹罕至,若不是顾千秋在此怀疑人生,还真难抓她。 跟着走了一段距离,顾千秋意识到,她这是要去同悲盟的地牢。 这个方向,除了负责的“本真”一脉,其余弟子是不能靠近的,就算是各门各派的长老,也要拿到盟主的手令才能造访。 而且,虽然曾经顾千秋不主张建地牢──他主张的是全部弄死算了──但最终还是因为各种利益掣肘,建了这么一个。 只不过因为没人、也没妖没鬼没魔的敢越狱,这个地牢很简陋。 第355章 就是那种完全拿不出手的简陋。 若严之雀后来没对此加以改造的话。 就还真让易流捡了个大便宜。 第175章 顾千秋跟着易流再近十来米。 就见这姑娘走着走着,身形缓缓变化、抽条、骨架和肌肉变成了一个少年模样,再几步走出去,连走姿都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样子了。 这就是夺心宫的看家本事?神奇。 但顾千秋就像山谷之间的一片雪花,落地无声,悄无声息又追了二十来米,果真到了地牢之外。 就见那边一个小屋,隐有灯光。 门口的屋檐下有一个躺椅,椅子上缩着个少年,裹厚重的披风,面前有个小炉正在汩汩地沸腾,暖酒香味被风吹着散在峡谷每一处。 手边桌上摆着几朵鲜花,用灵力养着,他眯着眼睛享受,还有闲心煮酒赏雪呢。 易流靠近之后,少年立刻起身相迎,笑着要帮她把披风接过去:“师兄,你来了?今日风雪太大,快进屋吧。” “嗯。”易流动作自然地解开衣袍。 忽然,只见那少年一愣,看着易流身后。 易流心里一紧,猛然回身。 就见一个少女站在风雪之中,身上的月白蓝的衣裙被吹得猎猎作响,没有武器,也没有调动灵力,含着三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看过来。 易流猛地攥紧了拳,紧张得无以复加。 而那少女只是笑意更深了一分。 只有那小弟子还在状况之外,先是小声埋怨了一句:“师兄,同悲盟地牢,除了负责的本真弟子,不可以让其他人靠近的。” 却又神奇地话锋一转:“这、这是孤妍的同门师妹么……” 他居然先害羞上了,一句话说完,脸红得像是骤然身处酷暑,眼神四处乱瞟。 易流和顾千秋遥遥对视,一语不发。 那小弟子冲下台阶,几步踏着雪过去,把自己的大氅脱了下来,捋直了舌头说道:“风大雪寒,师妹怎么穿那么少就出门了?” 顾千秋没拒绝,披上大氅,伸手扶着肩,侧目对他微微一笑。 毫不夸张,他“腾”地一下,晕过去了。 顾千秋目瞪口呆。 易流还站在廊下,整个人僵硬得如同冰雕,面容也如冻,充满敌意地看着顾千秋。 犹豫了三秒钟,顾千秋释然了: 孩子愿意在这儿睡,就让他睡会儿吧,回头最多伤寒半个月,死不了的。 顾千秋迈步上了廊,竹帘挡住会吹进来的雪,他裹着人家的衣服,鸠占鹊巢地坐到摇椅上,伸手就倒人家温的酒。 不光给自己倒,还给易流倒了一杯。 “站着做什么?坐。” 易流僵持了一下,还是坐在炉子另一侧。 桌上的白瓷瓶中插的是两朵未开的睡莲,伴有莲叶几朵、莲蓬一支,娇嫩嫩的。 顾千秋手贱,将那莲蓬拽出来,扣了几颗莲子吃,还很慷慨地分给易流:“嗯?” 易流恍若未闻,并不伸手,看着顾千秋的眼睛说:“你都知道了。” 是陈述句。 顾千秋其实是恰巧第一次撞见她,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便高深莫测地一笑。 将一颗莲子塞进嘴里,他缓缓笑道:“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何必瞒我?易姑娘,带我去见见他吧。” 没有拒绝的余地,这里是同悲盟。 易流只好起身。 顾千秋将剩下的半个莲蓬放下,拍拍手,跟着她进了同悲盟的地牢。 这个地方不是顾千秋主持修建的,这次还是第一次踏足,比易流还要陌生。 同悲盟没有严刑拷打的刑具和凶神恶煞的狱卒,一不走运被抓了的,就是一根镇灵钉从琵琶骨横穿过去,封住浑身经脉。 至于关多久…… 就要看顾盟主什么时候能想起他来了。 狱中用了八卦阵法,每一处牢房都要走九曲十八弯的路,没个好记性还真走不下来。 顾千秋一路上没看见别的犯人。 等易流停下的时候,顾千秋眼前出现了一处水牢。 水牢一丈见方的大小,水深及腰,水中站着个人,琵琶骨上已经打了镇灵钉,被一条细细的锁链高挂在背后的青岩墙壁上。 墙壁并不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山壁的坑坑洼洼,有雪水化尽留下来,水面上蒸腾出一种寒凉的水雾。 易流却并不动容,走到池边,神色漠然。 灵力忽然涌动。 接着就见施禾颐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如寒潭深冷,身上的赤色莲花忽然变得清晰。 继而莲花和瞳孔又猛然浅淡、浅淡…… 最终,易流才在水边跪下,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鬓发,轻声唤道:“哥哥……” 施禾颐再一睁眼,目光已经变黑了。 这是一双属于永思的眼睛。 顾千秋见过的。 他站在寒凉的水中,先看见易流,露出温情的眷恋,又猛地看见她身后的陌生姑娘,即刻变得警惕而杀意四射。 顾千秋垂眸看他:“没认出来?” 永思看了看易流,才艰难道:“顾……顾盟主,久仰了。” “第一次见面,才能叫做‘久仰’吧?”顾千秋也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张脸,打趣道:“跟鬼主颐争了这么久,也没被完全吞噬,你也算个豪杰了。” 第356章 “……”永思苍白一笑。 其实看脸的话,他只有十七八岁,眉眼清晰,年轻得甚至有些可惜了。 不过这一笑中含着自嘲和释然,也没有当初面对众人时的无措,大概是不知何时死期便至的缘故。 易流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寒气逼人,又见他侧颈上有凸出来的血管和青筋。 经年累月,已经形成痛苦的定势了,只看一眼,都会从中看见无数个难眠的午夜。 易流也已经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样貌。 尽管,并不应该这么做。 但是她已经完全没有选择了,不知何时事情会败露、前途未卜。倒还不如破罐破摔,见到彼此的真面目也好。 这对兄妹长得并不像,但是大概真有血脉相连,仅仅一个眼神,都足够令人痛彻心扉。 但顾千秋并没有看人互诉衷肠的爱好,温声娓娓道来:“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两人一起看着他。 “一开始,你们想要自由。于是选择背叛黄泉和假死脱离夺心宫。” “后来,你们想要权势。于是居然胆大包天地召出了个千年的老鬼、还敢冒充我的身份以骗天下。” “再后来,你们又猛然惊觉,人上人好难当,那个位置真难坐。现在骑虎难下,又想,若能有个自由身、游戏山水,才是最好的。” 两人接连被戳中不光彩的心间事,都觉得有些丢人。 但他们现在更多的是一种伤感和自嘲了。 顾千秋悠悠地逗他们:“想要自由?我赐给你们啊。” 两人同时眼睛一亮,却都谨慎地没搭话。 顾千秋继续悠悠道:“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屁孩的自由,也就本盟主一句话的事。包括这个施禾颐,我也派人来要他的命。” 这话才是真的一句戳中了易流的心结。 什么自由?都是假象! 哪管他们成功从同悲盟跑了,只要这个鬼主还存在一天,她和永思就永远都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 “……当真么?”易流问。 “你已经问过很多次这种话了。”顾千秋往手中吐了口热气,“真不真的,看咯。” 说罢,顾千秋蹲在永思身前。 只见一股灵力顺着他的指尖流进了永思的经脉——是名震天下的数枝雪。 “数枝雪进可杀人千里之外,退可救人于无形之中。”易流震惊地看着顾千秋,“你教我的居然是真的……” 顾千秋道:“我以为你早会给他的。” 永思也是被震惊得不行:“您……” 顾千秋笑吟吟地说:“感动得不轻吧?既然如此,可千万叮嘱你妹妹,别背叛我。只要替我好好做事,我会给你们想要的。” 说完,顾千秋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铁血无情的、舌灿莲花的、举世无双的大反派。 他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 没兴趣再看这对兄妹你侬我侬、哭哭啼啼、乱表衷心,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永思说话时都会吐出一股冷气,此时却觉一股暖流护住了他的心脉,莫说那浑身的剧痛消散,就连泡在寒潭里的四肢都逐渐有了知觉,“顾盟主他……” 他大概是想夸的,但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为什么?” 当初他们差点害死郁阳泽,又胆大包天地惹出诸多事端,还将施禾颐带回了人间。 就算现在需要易流替他做事,也有一万种手段可用,但顾千秋选择了最温和的一种。 易流轻声道:“他不介意将数枝雪给我们,也不介意把同悲剑式给磋磨等人,只能代表一件事……” 永思接话:“他有所有人都不可能越过他的自信。” 易流却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问了几句永思的感觉,又说:“我会找机会的,哥哥,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永思却道:“我、我觉得顾盟主,或许我们可以相信他。” 易流看着他,然后垂眸:“听哥哥的。” 出去之后,外面雪还没停,风声大作。 那人形刚从地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廊上,看见易流,便摸着鼻子埋怨道:“师兄,我为什么忽然摔在雪地里了?你也不拉我一把,万一我生病死了怎么办?” 易流走过去,没有答话:“……” 不过这个小孩儿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看了看易流身边没人了,有些失望。 又见桌上有两个杯盏,一个吃剩的莲蓬。 一联系自己师兄的高冷性格,他即刻就判断出了哪边是孤妍的师妹用的茶具。 他假装不经意、又十分明显地把茶杯收了起来,还把那扣得稀烂的莲蓬给拱回去了。 目睹了一切的易流:“……” 不理解,不原谅,这个世界疯了。 那叫毕沧的小弟子还追着她问“孤妍小师妹”的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道侣、跟师兄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可以介绍一下……等等问题。 吓得易流此生第一次面无血色、无言以对、神思不属、落荒而逃。 毕沧又缩回了廊下,叹息一声,撑着下巴,开始看着那朵破烂的莲蓬发呆。 这条路不太保险了。易流心想。 回到白玉京,易流从衣柜里挑了件衣服,刚换上,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第357章 一个繁阴弟子站在外面,一板一眼:“顾盟主,严盟主找您有事,请移步日月堂。” 这繁阴弟子是严之雀的本家,平日里也是跟着姓严的鞍前马后,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顾千秋”的内幕,所以并没有真的敬畏。 易流微微垂眸,再一抬眼,眼神如刀,是跟顾千秋如出一辙的锋芒毕露。 但仅仅一瞬,这种刀锋似的光就被她掩藏了起来,只淡淡道:“即刻就来。” 那弟子只觉数九寒天忽被冷水浇了一头,腿肚子一哆嗦,没敢催、也没敢等人,一回头慌张地跑掉了。 顾千秋从歪在另一侧的长案后面,手中翻着他的旧书,真真假假地叹息道:“年月真是改了,什么人都敢乱进白玉京了。” 易流对他的感情颇为复杂,此时稍微顿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我走了。”才离开。 等到了日月堂,就见严之雀站在堂中。 他像是坐久了起来松松筋骨的样子,看着大殿周围的挂画。 日月堂内四周挂了许多山河图和美人像,多是出自名家大师之手。 全是顾盟主在位时,天下宗门豪杰们的赠礼。 ——他们真以为姓顾的是个文化人。 顾千秋欣赏不了,于是就没往白玉京拿,全部挂在了日月堂中,此时竟也显得风雅。 好似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日月堂建筑不算天下最恢弘富丽,却也绝对配得上天下盟主的地位,堂内能坐上千人,殿外可站数万人,飞檐斗拱,万树飞花。 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日月堂门口高悬的一把翠色神剑。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逢春。 所有来此殿堂的人,都要从高悬的剑锋之下走过。 若是心中无愧之人,则昂首挺胸。 若是心中有愧之人,便要掂量一下,这把刃下从不走生魂的神剑,会不会当场斩下。 第176章 日月堂中,严之雀回眸来看。 只见门外一道纤长的身影,背后透着光,只能见模糊的轮廓,腰间挂剑,白玉流光。 却令严之雀的心猛然一跳。 接着,那人迈步进来。 没有缘故,严之雀表情尽消,绷紧下颚,是个下意识的如临大敌的模样。 易流的神色倒与往常一样。 带着锋利的乖顺、还有厌世的暴戾,直勾勾盯着严之雀一看,像条毒蛇,反而让严之雀心下安定了不少。 “郁阳泽回来了。”严之雀用了这句话来做开场,笑得温和,“你有信心骗过他么?” 易流摇头,却说:“骗他做什么?杀了他岂不更好?” 严之雀淡淡:“天碑无上呢。” 易流理所当然:“请令狐仙师出手啊。” 严之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一抬手,道:“没打算让你骗过郁阳泽,我会去处理他的。但三日后的仙盟大会,骗一些不熟的人,你总有办法吧?” 易流提起嘴角,道:“只要严盟主能保我哥哥的性命,我会有办法的。” 她说话的时候,忽然轻轻搓了搓手指。 严之雀刚巧看见这细微的小动作,内心又抖了一下,有些突兀地抬头,却见易流疑惑地看回来:“严盟主?怎么了?” 严之雀定了定心神,让易流先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神思不属的缘故,他好像有些太过草木皆兵了,又或者是繁阴功法有岔,直接影响了他的敏锐程度。 居然好几次,都闪过荒谬的念头。 易流走出日月堂,没有回头,却抬眸看了一眼那高悬在上的神剑逢春。 是万里雪山中唯一的翠色。 既然哥哥信他…… 易流心里盘算着这件事,忽然脚步一转,直奔着韶光一脉的山门就去了。 令狐良剑的韶光本宗。 凌霄山上弟子众多,他们没接触这些事情,倒都是比较天真的性格。 遥遥看见“顾千秋”上门,弟子们全都低低地欢呼起来,二话不说就趴在路的两边行礼,就差砰砰地磕头了。 “参见顾盟主——!” 一时间山呼海啸,满山的弟子全都狂奔而至,哗啦啦地行礼问安,跟早有过排练似的。 易流一抬手,长风疏阔,数枝雪灵力将所有弟子都“扶”了起来。 他淡笑着说道:“玩儿去吧。” 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猛地生出一种,啊顾盟主扶我了四舍五入跟邀请我入同悲道有什么区别别拦着我现在就要上惊虹山的错觉。 上了山,这边也是一样的落白。 而且,凌霄山上的雪比其他地方的更多更厚重,特别是山顶,积雪可至腰深,山脉与天色连成一处,举目是茫茫的、绝望的白。 令狐良剑素来喜静,也没有亲传弟子,一个人住在最高的山巅,草屋茅舍而已。 再又见,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山崖边。 风狂舞、雪如羽,卷起他的衣摆,染白他的青丝,身无长物,两手空空,真好似个会被一阵风吹走的仙人。 听见脚步声,那身影回头来看。 乍看见那张脸,令狐良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却又瞬间被风雪吹冻成冰,“咚、咚、咚”地闷响,惹人烦躁。 “……” 令狐良剑一抬手,想直接把人丢下山去,却忽然动作一顿—— 第358章 只见他面前那张在睡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忽然莞尔一笑,就这么隔着风雪叫他: “师兄。” 就算知道是假的,他也下不去手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 俞霓滥情合欢,为之碧海青天。 琉璃活佛慧眼,辨不清真假输赢。 那凌晨费尽一切手段拿到伏虎枕,所求也不过黄粱大梦一场罢了。 他又……如何能免俗呢? 易流踩着山雪过去,没留痕迹,就像是梦中的幻影般不留痕,最终停在他一步之遥。 只要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距离。 令狐良剑迫使自己垂下眸子,不敢抬头,冷道:“何事?” 谁料,易流忽然弯腰探身,从底下探了过去,抬眸笑道:“好久不见,师兄,当真要跟我如此生分?” 那令狐良剑垂着眼,却正正好好把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还有他意气神采、嘴角笑意。 “!”这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剑霜居然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摔下山崖去,“你……?!” “顾千秋”双手环胸,歪着头看他,甚至还挑了挑眉毛:“嗯?” 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然就是当年顾千秋的样子,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就算是顾千秋本人来,也只会觉得照到了一面神奇的铜镜。 但令狐良剑却忽然暴起,伸手掐住了易流的脖子,要将她直接摔下万丈山崖去! “你以为我是琉璃?哼,好笑。” “敢来试我?死吧!” 不过易流并不慌张,猛地抬手,干净利落地挣开了令狐良剑的桎梏。 用的是同悲剑式中的气韵招式。 “……令狐师兄。你在怕什么?” 她从不做自我辩驳,往往抓住细节反问,总是屡试不爽,今日也如此。 令狐良剑果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千秋”直接诘问:“怕我还记恨你和严之雀的事?师兄,你也太不了解我了。”还带着讽刺的笑容。 令狐良剑一时语塞,当然最多的,是心中猛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顾千秋”面无表情地说: “十二年前,我死之后,阳泽去沧海书院找了《渡生录》救我。当时在不二庄他是骗项良的,《渡生录》其实成功了。” “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仪式略有疏漏,我虽重活,却宛如稚子初生,全无记忆,灵力也只剩寥寥。” “后来遇到陈与缘…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琉璃,不出意外的,我重新爱上了他。但后来,诸多事情纷至沓来,合欢宗、沧海书院、六壬书院、黄泉、同悲盟……噢,还有个鬼修跑来自称我哥哥。” “我当时真以为与他兄妹情深,想要帮他登顶天碑无上,却弄巧成拙放出了鬼主颐。后来又被你们抓到了同悲盟、关在白玉京。” “说实话,身处白玉京我也没想起什么,还一心想着,等严盟主利用完我,就可以放我们兄妹团聚、远走高飞。呵。” 令狐良剑眼中闪着狐疑的光。 而易流直视着他,缓缓说道: “直到前一日……我上了惊虹侧峰。” 静默,天地中只有风雪过。 “剑来。”令狐良剑低声说道,一道红色流光便刺破风雪而来,“如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不介意我杀了那个……鬼主颐吧?” 易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当然。” 然他忽然也低声一句:“剑来!” 便又有一道白色如虹流星飞至,霜雪明剑身带淡蓝色的冰,似乎将这山头风雪的寒意全都凝在剑尖一点。 甚至,他拿霜雪明直指着令狐良剑。 “你我私事,我不想再提。但我死后,你竟将仙盟盟主之位让给了严之雀,致使天下分心、生灵遭难、甚至同悲盟中的弟子也分了个三六九等的高低。你该当何罪!” 令狐良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 易流忽然心一跳。 那种曾经救过他无数次性命的、帮助他在悬崖边走过的直觉猛地出现,易流心念急转,脱口而出: “令狐良剑,你若还顾及一点你我师兄弟之情,便将严之雀的人头提来给我!” 忽然,令狐良剑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庆幸居多、还是失落居多:“你不是千秋。” 易流剑尖不移,继续深思。 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这个令狐良剑和严之雀之间虽貌合神离,但还有见不得人的事。 而且,是顾千秋绝对不知道的事。 是什么? 一个把柄……或者说,一个共谋。 那天碑第一的明霞剑已经缓缓提起来了。 易流知道,她绝对走不下三招。 但她历经生死,最喜怒不形与色,面容不动,忽然将霜雪明一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全礼:“令狐仙尊,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令狐良剑微微眯了眯眼睛。 易流稳稳当当地继续说:“今日我上凌霄山,是严盟主的意思。” 令狐良剑确实有些意外,但表情却在瞬间露出了一点厌烦,被易流准确地抓住,于是她更加胸有成竹。 “他让你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严盟主只让我这么做,然后把仙尊的反应记下、回去报给他。” 令狐良剑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烦意,语气也淡了下来。 第359章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承认?” “因为我没骗到仙尊。” 令狐良剑似乎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好久才苦涩地笑了一下,明霞剑被他重新收入鞘中。 “你回去吧。” “是。” 易流匆忙离开,没有看见令狐良剑站在那悬崖的边缘,好似要飞身一跃入万丈深渊。 风雪的凉意又起来了,刚刚那道身影如一团火,倏然烧、又猝然灭,除了烧得他心肺灼灼,居然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他人都是心慈手软的。 若是真的你,此时霜雪明应该已经刺穿了我的心脏才对。 第177章 易流匆忙下山,没注意到山门外居然站着个人,直走到她面前了,才反应过来。 好死不死的,居然是郁阳泽。 不过这姑娘的心态是真够稳的,瞬息之间就变成了“顾千秋”,一抬眉毛,言笑宴宴。 “哟,专门在这儿等我呢?” “……” 郁阳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实话,这目光比刚才令狐良剑的还要令人压力大、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怀疑自己。 两人绷着脸,互相瞪了一会儿。 易流悄悄咽了口唾沫。 郁阳泽:“……我师父在哪儿?” 易流:“……你怎么看出来的?” 郁阳泽:“……你别管,他在哪儿?” 易流:“……我不知道。” 郁阳泽用目光审判了她三秒钟,一言不发,扭头走了。 易流原地开始怀疑人生: 她夺心宫老天赏饭吃的天赋,就真如此不堪一击?就真如此拙劣?! 然她如此,其实情有可原。 因为顾千秋什么都告诉她了,从古至今,从大到小,连小时候偷吃令狐良剑的雪饼这种琐碎都事无巨细。 就单独没说有关郁阳泽的。 所以郁阳泽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姓顾的为了躲他,连骑马夜奔这种事都能干出来,现在撞见,就算不落荒而逃,肯定也不敢和他对视。 哪里能言笑宴宴地走上来? 易流慢慢逛回了惊虹山。 本来想接触一下令狐良剑,看看有没有策反的机会,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敏锐。 不,不是敏锐。 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作为一个局外人,易流此时比顾千秋本人更加敏锐—— 一切都源自十二年前。 或者说,源自于“顾盟主之死”。 而此时,真正的顾千秋正拿着一只机关雀云乱晃,没有反应,云雀又被他丢在空中。 云雀冒着风雪飞走,痕迹浅淡。 顾千秋有些疑惑: 呼延献和颜子行不会死了吧? 怎么一直不回信? 机关是靠手艺活动,没有灵力,飞在空中以假乱真,最难被发现,而且颜子行有保密装置,不是指定的人截胡,云雀瞬间就会自.焚。 你俩不能偷偷隐居去了吧?! 顾千秋着急上火地叹气,刚想悄悄回惊虹山,只见同悲盟山门之外好似来了个人。 冰天雪地的,他们非常显眼。 顾千秋定睛一看,居然是公仪濛。 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是上哪儿鬼混去了,一身的伤,踉踉跄跄,干涸的血迹偶尔滴落少许在雪地里,瞬间被冻成硬硬的冰珠。 顾千秋提着裙子就往前迎。 “你……” 不过才说了一个字,就忽然见灵力一涌,公仪濛提起最后的力气砸了他一拳! 顾千秋猛地接住她的手,道:“是我。” 公仪濛直眉愣眼地看着顾千秋,好像脑子已经麻木了,微微张着嘴,并不能辨认出这个陌生的姑娘是好是坏。 顾千秋渡了一些数枝雪到她体内:“上哪儿鬼混去了?惹了谁?说罢,你顾叔叔替你报仇。” 两秒钟之后,公仪濛才仿若回光返照,忽地伸手抓住了顾千秋的衣服前襟,费力说道:“快去、去救呼延宗主……” 顾千秋:“什么?!” 但不等顾千秋追问,这倒霉孩子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口气,“忽”地一下抽过去了。 顾千秋:“……” 顾千秋抱着她在雪地里沉思了两秒钟,然后往山下走去—— 同悲盟内这两天他要搞事,小姑娘在山上反而不如山下安全,先寻个客栈躲一躲吧。 谁料他还没走出去两步,又见两人上山。 风雪之中,一前一后,他们也是奔着同悲盟的山门而来的,顾千秋赶紧上去截了。 一靠近,便有一把长剑切向他的咽喉。 顾千秋随便抬手,以一个磋磨没想到的角度拍开他的剑身,上前一步,直接问第五程:“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磋磨惊疑不定,看着那张漂亮的脸。 无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漂亮姑娘。 易流给顾千秋改了声线,第五程骤然听见个陌生的声音,即刻从腰间抽出裁云剑! 顾千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瞎了?” 磋磨看他两次出手,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了什么,哑着声音说:“顾盟主……” 第五程反应过来,快速说道:“请顾盟主去黄泉救颜公子……” 顾千秋:“?” 第360章 磋磨在旁边忙着开口:“也请救我主凌晨!” 顾千秋:“婉拒了哈。” 带着几人先下山,找了个从前熟识的靠谱客栈,顾千秋把来龙去脉都了解清楚了。 磋磨还试图跟他废话,被顾千秋一眼瞪回去了,意思是: 要救你救,我不杀他都算我这人心善的。 那第五程也倒霉,强撑着这么一路走来,看见顾千秋,也是一口气松开,就抽了过去,被顾千秋安置在了公仪濛旁边。 两个小孩儿整整齐齐的,就是好像要死。 顾千秋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 他起身,对磋磨说道:“你帮我照顾他们两个,作为交换,我如果遇到凌晨,能救的话一定搭手。” 磋磨似乎想说什么,不太满意他的态度。 好像太生分了。 曾经相识、也教过他惊鸿一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也能算做……算了。 磋磨对自己的定位还算清晰。 他哪种人物?他何德何能? 磋磨郑重地点头:“放心。” 顾千秋出了门,又忽然一顿。 三日之后就是严之雀的仙盟大会。 他必须要在场。 但这一顿,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秒钟,顾千秋忽然抬手,低声道:“霜雪明。” 便见一道流光如星石飞掠过天空,划破苍穹,带过漫山风雪,最后落在顾千秋手中。 这神剑长时间不归剑主,今日猛然重逢,高兴得整个剑身都在颤栗,发出低低的嗡鸣,迫不及待地饮血。 “借一下,借一下。”易流听不见,但顾千秋还是要说,“三天之后一定赶回来。” 磋磨送他一程,几步的距离。 瞬息之间不见了身影,他有些叹惋—— 天下苍生惶惶四万万之众,其万中之一可以问道、又万中之一可以结丹、再万中之一可以得幸江湖留名、又万中之一可以开宗立派、再万中之一才能登临崇华道天碑。 天碑之上,榜首之尊。 曾经修为不高,以为自己是井底之蛙。 后来走上这通天之路,便惊觉自己只是沧海中的一粟——他磋磨是天才,可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天才? 他们努力修炼,勤奋问道,呕心沥血。 最终,成为了顾千秋随手一剑就能取下性命的亡魂。 磋磨想到这里,苦涩一笑。 怎么说呢,他一个黄泉的鬼修,居然在真心实意地庆幸—— 庆幸顾千秋是个好人。 风雪更大了,磋磨抬脚要回屋内。 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了些许动静,他停住了脚步,又站回刚才那个位置开始赏雪。 年纪大了,还是再吹吹风吧。 屋内。 第五程一醒,立刻察觉身侧躺了个人。 他猛地清醒过来,偷偷拽出裁云剑,黑灯瞎火地伸手确定了一下对方的位置,要先下手为强。 忽然,对方猛地暴起,像是一只假寐的猛虎,忽然露出了獠牙。 “哐当”一声,第五程被公仪濛掐住脖子,用力按在了床板上。 “……”第五程松开了裁云剑,提起了嘴角,“是你啊。” 那一路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公仪濛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立刻撒手,慌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发现是你,没伤到你吧?” 第五程轻轻摇头,居然还是在笑。 虽然那笑容很浅淡,但确实存在,只是有难以察觉的苦涩。 素来心宽如海的公仪濛果然没察觉出来,忽然一松力气,整个人就趴在了第五程身上── 她身上的伤太重,这也是个意外。 公仪濛却觉两人能再度重逢,简直算是天大的喜事,就着这个动作就拥抱了第五程,道:“你也没死,真是顾盟主保佑。”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要救呼延献的事,翻身就下了床。 “诶?我俩为什么躺在了一起?──算了,顾盟主人呢?顾……” 忽然,公仪濛动作一顿,猛然往第五程面前一凑。 第五程下意识偏头要躲,被公仪濛一把抓住下颌,用力掰了回来,死死盯着。 第五程抬手,搭在她的小臂上,却是一个虚浮的动作,并没有真的用力,只是这欲拒还迎的动作,很容易让人产生暧昧之感。 但公仪濛没生出任何旖旎心思,而是说:“……你看不见了。” 是个陈述句。 第五程原本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形状很标准,眼尾不上挑也不下垂。颜色是曜石一般的黑,像墨水琉璃,看人之时,往往不愿直视,微微下垂,会从睫毛的弧度下露出些许哀伤的光晕。 这种形随意散的淡淡的伤感,公仪濛有些探究。 她想知道曾经的事情,想知道如此的缘故…… 虽然说来俗气,但这种别人身上见不到的韵味,她很喜欢。 现在,却只能看见死寂的、不会移动的珠子,已经彻底失了光泽。 第178章 公仪濛松开手,目光移开了。 第五程有所感觉,睫毛颤抖了一下,收回手,又扭开头,沉默地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乖顺而逃避地等待。 然下一秒,公仪濛重新伸手,捧起了他的脸,认真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第361章 这话题太跳跃了,第五程明显一愣。 虽然已经看不见了,但公仪濛还是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道:“我是褚师钰唯一的亲传,是不二庄未来的庄主,是将来天机百炼的创作者。别怕,你就算只剩个脑袋了,我也能让你活蹦乱跳的。” “……”第五程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他是无语,还是真的感动了。 但是没有了眼睛,就算如此近的距离,也很难再窥探到对方的情绪。 反正公仪濛是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 这第五少侠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大概三五秒钟,第五程将她的手轻轻抚下去,微微提起嘴角,是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谢谢你……” 很恰到好处,很无可挑剔。 就是让人很不爽。 公仪濛不依不饶地重新伸手,这次连自己也凑上去了 “我认真的,你相信我!” “……” 太近了,都能感觉到她说话时气流颤动。 双唇大概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只要他微微一动,就可以“意外地”、“不小心地”碰上,毕竟他看不见了。 但第五程没有如此。 他轻轻抬起头,不着痕迹地避开那灼热的气流,还是那般恰到好处的笑容: “我知道,我相信你。” 不爽。 这种态度真是令人不爽。 公仪濛天生就是个神经大条的,最受不了这种心里烧起来的窝火事。 可她却又不能准确地琢磨出自己到底在不爽什么。 于是,她就更加不爽了。 憋了一会儿,公仪濛想出门冷静一下。 却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叹息声实在是太低了,就像是衣襟带动的风声,若不是她天生耳清目明,肯定是要忽略掉的。 公仪濛猛地回身。 第五程低垂着头,正在整理被褥和衣摆,看不清神色,动作非常正常。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所有的响动。 公仪濛脚步声停了,她转过了身。 他也动作一顿。 公仪濛“噔噔噔”几步走回床前,气势汹汹。 第五程微微往后一仰,像是要躲,却被公仪濛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 公仪濛将他拽过来,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颈,往自己这边一用力: “我不嫌弃你,我喜欢你。” 然后,这姑娘就直接亲了下去! 第五程先是有短暂的呆滞,心里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一波波地冲刷着他的灵台。 到后面什么都思考不了,伤口不疼了,脑子也丢了,只觉得嘴唇上灼热得好像着了火。 不过公仪濛没有亲人的经验,也是仗着浑身的下意识反应,亲了两下不得要领,后面就像是只着急的小狗,啃啃啃。 她咬起人来没轻没重的,第五程嘴角立刻就破了,居然也没抬脚踹她,可见真爱。 等换气的时候,公仪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爬上了床,跨坐在他身上。 而第五程被她推在床头和墙角的夹缝里,被她居高临下地啃了半天,嘴角都破了。 “……”公仪濛后知后觉地脸爆红,手忙脚乱地往下爬,“这、我、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然后刺溜一下冲出门去,没影了。 第五程原地呆坐半晌,脸也是红得要滴水一般,心跳半天都平息不下来。 忽然,他一弯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在哭还是在笑。 山上。 如坐针毡的易流终于在第三十八次光明正大的偷看之后,对郁阳泽开口:“别看我了,我真的不知道顾盟主去了哪里。” 郁阳泽:“……” 易流深吸一口气:“你不如四处找找,去你们曾经相处的地方看看,这么光盯着我,也不是个办法。” 郁阳泽:“……” 易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看面相,这郁阳泽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并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看着她。 但这眼神中有三分冷酷、三分严肃、四分审判,还有一种隐隐的不爽,好像随时能拔出侠骨香、砍下她的脑袋。 顾千秋仗剑站在合欢宗门外。 他着一身落拓青衫,霜雪明神剑寒光,已经重新变作了季清光的样子,风卷起衣摆和发丝,颇有种仙人降世的英姿。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扭头奔了小路。 还是熟悉的野猴下山。 他一回生、二回熟,可以往合欢宗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又何苦直接叫阵? 不过顾千秋这次运气不好,刚踏入合欢宗内,就觉一阵烟雾般的春雨落下,当然还有这个地方密集到可怕的桃花。 虽然是寒冬,但满目都是春红。 再一抬眼,便见俞霓站在那桃林深处。 还是宛如初见时的一身粉霞,像是日暮时分的天色,长卷的头发垂在膝盖处,耳垂上和发梢上都挂着红色的玛瑙珠,很客观的漂亮。 两人遥遥对视。 顾千秋举起霜雪明。 霎时间,天地之中的所有桃花、落雨都被速冻成冰,尚未落地,就被霜雪明的剑气震成了细微的粉末,消散无痕。 第362章 再一秒,便有寒冬毕至,风雪狂卷。 那些脆弱的桃花树在瞬息之间被冻得啪啪作响,只风一过,就碎得满地都是。 在满地残红之中,只有俞霓不动如山。 甚至,他还笑了起来:“千秋……” 顾千秋道:“呼延献在哪儿?” 俞霓却开始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你也是拿的霜雪明,整个大殿都被冻住了……” 顾千秋不听他废话,直接飞身上前! 霜雪明携排山倒海之势! 俞霓还是不动如山:“呼延献还活着。” 唰! 剑锋停住。 但顾千秋的手可没闲着,直接就掐住了俞霓的脖子,将人重重惯在巨大的桃花树上。 俞霓被掐得呼吸不上,脖子都要断了,仰着脑袋,居然还露出了一个笑意。 顾千秋冷冷道:“他在哪儿?” 俞霓费力拍了拍顾千秋的胳膊。 顾千秋微微松了点力气,俞霓顿时猛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流泪,一边还在笑。 “千秋,你也太咳咳……太绝情了。” 顾千秋面色不变,手指却微微一抽。 那感觉就像是在俞霓的脖颈上捏了一下。 但这动作一点都暧昧不起来,因为数枝雪的灵力盘桓在他指尖。 如此握住命门,只要顾千秋一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保不住俞霓的命。 “少来这套。俞霓。”顾千秋凑近了一些,“你是什么货色,我还能不知道吗?” 俞霓眼中笑意不变,伸手搭上了顾千秋的胳膊,却也是个欲拒还迎的样子,没用力气。 “念在你我曾经道侣一场,把呼延献交出来,我今日暂且饶你不死。” “……今日?暂且?” “可别得寸进尺,我跟呼延的关系还没好到要为他献身的地步,废话少说。” “嘴硬。” 顾千秋一皱眉,起了点真火。 因为太过熟悉了,俞霓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他在嘴硬——就算不到献身的地步,不折手段也要救人回来也是事实。 俞霓露出个更深的笑意,眨了眨柔情似水的眼睛:“千秋,你总是这么嘴硬。我不杀他的原因,就是知道你一定会来救他。我特意穿了新衣服在这等你呢,看,漂亮吗?” 顾千秋一眼都没看:“哦。” 顾千秋也笑了:“是,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但你也要知道,从霜雪明到逢春,我剑下可从不走生魂。想好了吗?俞霓。” 俞霓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想好了。” 顾千秋笑容一淡。 俞霓还是那般如火的灼灼:“千秋,亲我一下,我把呼延献还给你。” 顾千秋面沉如水。 俞霓继续诱惑似的说:“或者我再加码呢?若我愿意死在这里、死在你的手上,你愿意给我一个吻吗?”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 俞霓莞尔,眼中闪过异样的光。 然就带着这种沉醉般的笑容,俞霓忽然偏头就去亲顾千秋的手腕。 顾千秋猛地一撒手。 俞霓旋身卸力,霎时间,山林间又开始下雨,满天落花随雨落下,点缀在他的肩头和衣摆上,衣襟湿润。 远处山脉轮廓朦胧,湿润的空气好像某种带异香的酒,令人沉醉,俞霓身影淡去。 就好像是梦幻中的场面,一道幻影。 他消失在了原地。 顾千秋处在这朦胧烟雨之中,慢慢地垂下了头。 一声轻笑。 继而顾千秋忽然暴起,回身稳准狠地一抓,再次将俞霓掐住,直接惯在了地上。 轰隆! 那漂亮的人整个被压入泥土中。 顾千秋用左边膝盖压住俞霓前胸,也笑了:“俞霓,你了解我,我就不了解你么?不用废话了,你死,然后我再去找呼延。” 说罢,他直接用力一压! 俞霓的瞳孔中闪过震惊的神色。 一刹而过,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种震惊之中,居然带着几分欣喜—— 好像他为顾千秋了解他而感到愉悦。 尽管是在如此危机的关头。 啪!啪!啪! 肋骨断裂的声音。 巨大的压力下,俞霓的眼中流出血泪,他居然伸手来抱顾千秋的腰。 顾千秋即刻用更大的力气,将他压回去。 这所有动作都发生在三秒钟之内。 然就这一瞬间的变故,俞霓忽然开了口。 他用嘶哑变调的嗓音说道:“千秋,还不够了解呢。” 顿时,只见天地间风雨如晦。 一切变故陡生,桃花如刀、雨如鞭、俞霓身下的泥土蠢蠢欲动,好像一个有生命的怪物在呼吸颤抖。 它们一齐朝着顾千秋杀来! 顾千秋不得不暂时放开了俞霓,被他躲开了十来米,一身泥土的裙子也不美丽了。 俞霓眼中闪着疯狂的光,用手捂着心口,说道:“留下来陪我吧,千秋,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求你了,就再爱我一次吧。” 顾千秋轻描淡写:“说爱我,却离我那么远吗?别太好笑了。” 俞霓表情一愣,旋即又露出三分狠毒,盖在笑容之下:“你想错了,千秋。我不怕你,我爱你,只要你留下来陪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第363章 但事实他的动作却依旧不敢越雷霆半步。 “是啊,我想错了,不过你也想错了。” 在瞬息就杀到眼前的无数要命之物面前,顾千秋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应该也想不到,我的灵力究竟恢复到哪一步了。——剑来!” 只见霜雪明带横空出世的光,银刃亮得好似天上的太阳,寒芒风雪席卷天地,霎时间将一切桃花、巫山、雨水都捻做了飞灰! 顾千秋手持利剑,映出俞霓惊恐的目光。 俞霓再不能装淡定了,张牙舞爪的衣服被他一甩,像是一只灵活的狐狸,就地滚了好几圈,才堪堪躲过那要命的一剑。 霜雪明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剑气太锐,在他完美无瑕、白瓷一般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打碎了他最珍视的东西。 “!”俞霓不可思议地看着顾千秋,更多的是痛苦和挣扎,“……!” 他以为,顾千秋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张脸。 就算时过境迁了,总要留三分薄面。 一个拥有无数追随者、艳名遍布修真界的合欢宗宗主,最依仗也最珍视的,便是这根漂亮的骨头和这副绝世的容貌。 顾千秋却再次一剑斩下! 毫不留情! 俞霓眼中闪过恨意和狠意,却片刻都不敢耽误,瞬间就用出看家本事逃命了。 顾千秋没打算追他,霜雪明回鞘。 “傻.逼。”顾盟主客观地评价,将一只盘旋了很久的小云雀接在手里,又一抬手丢了出去,“走走。” 小云雀带路,顾千秋动如闪电。 很快,就飞身到了合欢宗的僻静后山。 山上一口寒潭,俞霓正在潭边洗他沾着泥土的头发,回头猛地看见顾千秋,瞳孔地震。 第179章 俞霓还以为自己死期将至。 但机关云雀飞如离弦之箭,完全没发现前面有个人似的,“嗖”的一下,就一头扎进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 顾千秋也毫不犹豫,霜雪明随手一挥,逼开俞霓,立刻艺高人胆大地追了进去。 寒潭冰水刺骨,用数枝雪护住全身。 机关云雀不会游水,奋力往下冲,大概深入了二十来米,就被浮力托了回来。 顾千秋不管它,继续向下。 潭水大概有几百米,因为窄和深,周围什么都看不见,水流也基本凝滞不动。 就好像,如果不是今天顾千秋下来,这几百年的死水就这么一直沉寂,像是固体。 顾千秋什么都看不见。 噗通! 又听一道落水声,俞霓也下水了。 合欢宗门口就是大河,他水性比顾千秋好太多,没多时就追了上来。 水中用剑不方便,霜雪明刺了几下,都被俞霓借着水势躲了过去。 俞霓头发很长,现在跟水草一样,整体就像个泡了水的水鬼,一直乱七八糟地伸手。 两人都是高手,在这种环境下互扯头花。 不像俞霓那般百无禁忌,顾千秋略有点吃亏,动手之时,被莫名其妙地摸了好几下! 顾千秋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也顾不得霜雪明剑气太盛,顾千秋抽出宝剑来,就把整个潭底都给搅和起来了。 这几百米深的水被全部往上倒卷。 谁料就趁着顾千秋动手的时候,俞霓猛地往下一游,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顾千秋这才惊觉自己上当,即刻就追。 潭里所有的水都被顾盟主抽干净了,直线坠落的速度快得只用了几秒钟,就到了底。 这深潭的底下全是厚厚的淤泥。 只听“嗖”的一声,机关云雀飞坠下来,一头扎进了那坨淤泥之中。 顾千秋当即伸手! 粘腻腻的淤泥还有水草,让触觉失真。 但顾千秋还是在瞬间摸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更像是一具尸体。 不算僵硬,更加软,是已经泡烂了的肉,而硬的那一部分,是裸露出来的骨头。 俞霓伸手就抢! 潭底下动起手来,哗啦啦的石头和淤泥满天飞溅,武器也招呼不开,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两个人带一个尸体都变成了泥人。 顾千秋还是第一次见俞霓这般失了体面。 这些泥土似乎也让俞霓心情很差,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将那“尸体”抢来抢去,忽然喝了一声:“妆儿!动手!” 只听头上风声一烈,鞭子抽破虚空。 地方太小不好躲,顾千秋一缩脖子,回身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银鞭,一用力:“下来!” 苗妆没有借力的地方,瞬间被扯了下来。 不过俞霓已经借着这一秒钟的机会,将那具尸体抢了回去,顾千秋彻底失了手。 但他一秒都没顿,沉着苗妆没反应过来,一使劲,将她的手腕给拽了下来! 断处整整齐齐,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银鞭和机关手掌都被顾千秋用灵力震碎。 下一秒,顾千秋又掐住她的脖颈,拖到自己身前: “俞霓,无冤无仇的一具尸体而已,总比不上你的亲传弟子吧?” 俞霓居然温婉地笑了:“千秋,你总是觉得人人都如你般善良。” 顾千秋:“……” 看来这个说过“你愿意为我去死吗”的合欢宗宗主,是不会为了小弟子而妥协的。 第364章 顾千秋对苗妆叹惋道:“你何苦跟他?” 苗妆低低地说道:“我、我愿意……” 顾千秋又道:“你和公仪濛是朋友?” 苗妆说道:“是啊……咳咳,是朋友。” “那你还伤她致命。”顾千秋不屑地说,随手一撩苗妆的袖子,“她都和我说……” 只见苗妆手背上有只熠熠的蝴蝶。 “……”顾千秋眼神一暗,旋即叹息。 俞霓似乎想在此时说什么。 顾千秋却一用力! 只听“咔吧”一声,苗妆的头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歪倒向一边,彻底气绝身亡。 顾千秋轻声说:“去吧。” 俞霓瞳孔一缩。 虽然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苗妆在最后一秒,没有反抗,也没有看仇人,而是看向了俞霓。 “别想满上醉,别想蝴蝶,别想那个奇怪的少年。”顾千秋拖着苗妆上前两步,逼近俞霓,语气平静,“别折腾她了。好么?” 俞霓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将苗妆横抱起来,面无表情。 下一秒,数枝雪的灵力注入苗妆全的筋脉,她承受不住这么磅礴的灵力,瞬间变作了白色的光晕,消散殆尽。 居然是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顾千秋还是平静冷淡的声线:“别让满上醉来了,你知道的,她不会‘复活’了。” 俞霓还是绷着脸,眼中却渗出恐惧。 是的,恐惧,彻彻底底的恐惧。 当初第一次看见顾千秋时,就刻在了他骨头上的恐惧。 就算经历百年岁月,灵力飞升,甚至看起来已经势均力敌、东风压西风,还是恐惧。 顾千秋垂了一下眼睛,静默一秒,找到俞霓失神的瞬间,伸手就去抢呼延献! 但俞霓手中抓得死死的人,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抢走的? 俞霓瞬间反应过来,猛地用力! “不!千秋!没了他,你就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了!——不行!松手!” 顾千秋真不知道他们在这种执念何处来! 偏偏一个两个的还像疯魔一般! “老子不是来见你的!你松手!” 俞霓死死抓着“尸体”,就是不松手,表情狠厉,手上威胁:“别再过来了!不然我就跟他一起死!” 顾千秋不管不顾,继续向前。 俞霓色厉内荏,像是绷到了最极致的弓弦,在最后一秒,居然真的动了手! 顾千秋没想到他真要跟个“尸体”同归于尽,太怀疑他的脑子里是否全是草料,嘴角不受控制地一抽。 然就在同归于尽的瞬息之间。 “呼……”一道吹风声响起,在潭壁上撞了几下,渗出几分女鬼的哀怨,“别吧。” 是呼延献!他果然没死! 虽然全身都裹在淤泥里,但呼延献睁眼的瞬间,他眼中开出了一朵最漂亮的荼蘼花。 俞霓一个不查,看了进去。 呼延献从身后,伸手将他一抱:“……” 下一秒,顾千秋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了泥人的手腕,厉声道:“你要干嘛?” 呼延献动作一顿,俞霓瞬间挣脱桎梏。 只见大势已去,他不再留念,飞身逃命。 顾千秋追了一步,就扭头回来,重新抓着呼延献:“你要干嘛?” 呼延献浑身都溃烂了── 比顾千秋在缘灭楼底见他时更加严重,说难听一些,简直像是个从坟里刚刨出来的僵尸,青绿的、流脓的,不忍直视。 呼延献问:“是不是很丑?” 顾千秋客观地说:“……是。” 呼延献怨:“哎,我都这么可怜了,你也不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顾千秋奇怪地说:“第一次见你,你也没美到哪里去。快起来吧老妖怪,没时间伤春悲秋了,花蝶教已经打到同悲盟了!咱们现在要去拯救世界!” 呼延献这才真的有点愣怔了,不可思议地盯着顾千秋。 “干嘛?”顾千秋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一手泥,“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一样。快起快起,动不了就我背你,来!” 说着,顾千秋真就在他面前蹲下了:“快点。百忙之中抽空来救你的,我家里还有事呢。” 这已经够给面子了,但呼延献还是没动。 顾千秋一扭头,就见呼延献拖着那身残躯又躺回了淤泥里,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安详得好像躺回了棺材里。 ──他现在又不嫌弃脏了! 呼延献平静地说:“算了吧,千秋。” 顾千秋顿了两秒钟,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活了?” 呼延献忽然对他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活够了。当初那么久执念不散,只是因为不甘心而已。但你没有食言,你真的带我出了缘灭楼,千年之后,我有过一天的自由,已经够多了,我认命。” 顾千秋沉默地看着他。 呼延献继续笑着说:“就这里也挺好的,百十来年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以后要是想得起来,清明寒食,要有我一祭呀。” 顾千秋还是沉默地看着他。 呼延献无声叹息,继而就想闭上眼睛。 顾千秋却在此时忽然暴起,上千抓住他的衣领,将人拽了起来,凶狠地一笑:“呼延宗主,你是不是觉得你还挺幽默?” 第365章 呼延献搭上他如铁的手臂,有点心虚:“千秋……” 顾千秋“和颜悦色”地说:“说得很好,但是放你娘的屁。” 下一秒,霜雪明如流星坠落,半悬空中,顾千秋单手将他拽起来,摁在了剑身上,说道:“呼延宗主还没逛过同悲盟吧?走,本盟主亲自带你看。” 灵力一动,霜雪明驮着个泥人飞速掠出潭底,飞上天空。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 呼延献在狂风中崩溃地喊── “太脏了!你先让我洗个澡!” 第180章 “最后一只了。” 顾千秋抬手将小云雀丢入天际。 “……也不知道子行如何。” 那只机关云雀离开黄泉,转瞬即逝,飞往了不二庄的方向。 从黑暗之中又走出来个人:“我说……” 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上还滴着水,病弱苍白的身躯被裹在艳红色的华服里,又不经意间露出他腕骨森森。 顾千秋扭头:“干嘛?” 呼延献叹息:“我说,你能去洗个澡吗?这淤泥都干成壳了。” 顾千秋上手就往他身上抹,呼延献想躲,但是身体虚弱,比不过顾盟主的暴政,反抗无效,被搞了个大花脸。 “别客气,拿着吧,都是自己人。”顾千秋笑着说,又算了算时辰,“我现在必须回同悲盟,你……你跟我走吧。” 呼延献面无表情地揩脸:“哦。” 顾千秋将霜雪明抽出来,邀请呼延献一起御剑,又回头看了一眼鬼夜长安:“不在黄泉,到底能去哪里?” 自从凌晨和施禾颐都出事之后,黄泉内的所有鬼修都各奔前程去了。 这些零散的鬼修不敢惹仙门,只会冲着人间百姓而去,又或者重新出了领头的,试图为祸人间、烧杀抢掠。 也说不定……还和花蝶教暗中媾和。 一桩棘手的事。 另一边,小云雀飞落而下。 不二庄不愧是做机关的,战后重建如新。 就像是在炫技一般,所有亭台楼阁、轩榭廊坊都用了堪称鬼斧神工的结构,石台木雕上的花纹更是登峰造极、空前绝后。 在三十三转的水榭回廊之后,云雀落在一素衣女子指尖。 但那女子没有看信,直接焚了,又随手一抚,云雀变作了一枚铜钱,被她收入袖中。 走过回廊,大广场白玉铺就,莹莹生光,四角上建了四只巨大的神兽护法,吞火吐水。 大殿建得更加威严肃穆,黑红色的砖瓦,雕梁画栋,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几乎庄重到了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广场上站着许多弟子。 所有人都穿着纯黑色的衣服,低垂着头,眼睛往下看,庄重的悲意弥散在空中,像是一排排粗粝而整齐的石碑。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浠沥沥的小雨,烟雾也起来了,但没人撑伞,甚至也没有人动,依旧是沉默的。 只有褚师钰着素白裙,走过这些石碑。 她的裙摆被水浸润,拖在地上,留下水痕,再一看,却见她脸上也有凝结水露,这就不知道是雨是泪了。 所有人都能闻到莲花般的水生香。 一开始,只从褚师钰的身上传来,但落了雨后,所有人的身上都冒出了同种的异香。 香得带水意,像是一泉冷潭,津津的、涔涔的,表面非常美好,却让人沉浸之中后,又觉自己陷入了一场无休止、不能摆脱的噩梦。 穿过那些石碑,弟子们都会随着转身,一直目送着她走进大殿。 大殿之上雕刻的金龙却在此时睁眼。 它盘在廊柱上,苍老的眼看着褚师钰,良久却又发出一声龙吟,像是古老的叹息。 褚师钰走进了大殿之中。 她身上还带雨,顺着步子,在地砖上打湿出条蜿蜒的路,一直通往……一片尸群。 他们早都死透了,身上有青紫色的斑,也流露出变质的臭味,浓郁而不可忽视。 但诡异的是—— 褚师钰一靠近,他们就开始说话。 “庄主、褚庄主……救救我!” “庄主,我好痛,我好痛呀。帮帮我,求您帮帮我……” “结束这一切吧,我不想这样了。” 褚师钰神情并不悲痛,也落不下眼泪,似是一尊精雕细刻的完美玉像,却从眼中流露出了堪称凄厉绝望的光。 白色衣裙坠地,像是盛开的莲。 褚师钰席地而坐,抱起最近的一具尸体,轻柔地喊:“孩子,孩子别怕……” 像是哄孩子那般,她的神情温柔得像是一个母亲。 所有的尸体都逐渐安静下来,密密麻麻地依偎到她身边。 若此时从高处往下看,就会发现这诡异的画面居然呈现出一朵盛放的花的样子。 她身上的白裙就是不可替代的花蕊。 褚师钰轻柔地帮怀中的尸体整理头发。 “孩子,你想活么?” “……我想,我想活。” 这话一说,褚师钰不知是悲是喜。 “好,好,好。孩子,活下去。” 从她的袖中飞出一枚铜钱,细微的“哒哒哒”声音连续一响,那尸体陡生异变。 所有的尸体都围了上来:“活着。”“活着。”“活着。”“活着。”“活着……” 第366章 良久,漆黑的大殿门再开了。 雨势更大,但依旧没有人撑伞,石碑们立在原地、静默地等候。 从漆黑的门中传来一阵水香。 广场上的所有弟子都开始欢呼。 无数曾经的师兄弟妹们从大殿中走出来,还是熟悉的脸,就像是一切尚未发生时,他们互相等待着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们欢欣鼓舞,互相拥抱,泪水横流。 褚师钰站在台阶之上。 她身后是漆黑神秘的大殿,面前是弟子们的狂欢。水莲花的味道扑鼻,在雨水的调配之下更加湿润明显。 她也笑了。 只有柱上的金龙闭上了眼,像个死物。 弟子们逐渐散去,广场上归于沉寂。 雨更大了,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啦啦地冲刷着白玉砖,有落差的地方都成了瀑布,在地上形成薄薄的流水。 廊下,褚师钰衣服干了,但发梢还润。 她抬头看了一眼金龙,死物,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重新走进了大殿。 漆黑的大殿最深处。 那里有张床。 床上躺着个人。 或者还是说,一具尸体吧。 只不过这具尸体很新,没有尸斑腐烂和异味,闭着眼睛,只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盏烛火点在床头,微弱的豆灯飘摇。 褚师钰无声缓步而来,坐在床榻边,用眼睛仔细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每一个细节。 “师兄啊……”她叹息。 褚师钰是不常有表情的,笑哭都浅浅,此时却流露出了丰富的情绪:“师兄啊……” 她在难过,又有感动,却还夹杂着喜悦。 “就像是…像是曾经你对我所做的一样。” 褚师钰轻柔地说。 颜子行的皮肤上透出湿漉漉的水来,凝成细碎的露珠,就像是有雨落,垂打他的睫毛,皮肤也泡得湿软。 “重活一次吧。” 另一边。 顾千秋将呼延献,连带着山下捡的第五程和公仪濛,全都一股脑塞进了白玉京。 至于磋磨……他辞别了。 呼延献穿金带银,一点没有客人的自觉,往顾千秋的床上一歪,懒洋洋地就睡着了。 顾千秋念在他重伤不治,不跟他计较。 剩下的两个小孩倒还有些礼貌,对顾盟主千恩万谢了。就不知道怎么的,互相有点回避,如何被顾盟主按头在一起:“我正在用人之际,不准给我搞内部分裂,听见没有!” 两个小的点头如捣蒜。 顾千秋又满屋子找伤药宝丹——他曾经很难受伤,这玩意不常备——左右翻也没找到,只能放弃。 “先挨一挨,我去洗尘给你们找。” 再一扭头,两个小孩窝在他的案几前,又近又远地“凑”在一起,睡着了。 这时,易流从白玉京外进来。 她没对多出来的人发表看法,礼貌地垂着眼,说道:“顾盟主,我有一问。” 顾千秋带她到悲问亭中:“你问吧。” 易流单刀直入:“顾盟主,三日前我去见了令狐良剑。我认为,他藏着一个秘密。” 顾千秋道:“哦?” 易流继续道:“这个秘密,是他与严之雀站在一边的原因。你觉得……会是什么?” 顾千秋在这种事上素来迟钝,思考了一下,不确定地说:“他们……很相爱?” 易流:“……” 易流不可思议地快速瞟了他一眼,决定不绕圈子了,直接说道:“我猜测,您十二年前的死,和令狐良剑脱不了干系。” 顾千秋:“!” 虽然师父那边有所暗示,但顾千秋没往这方面想—— 明明令狐良剑人品还可以!……的吧? 易流简直要对他的“天真”叹为观止了。 易流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打算在明日仙盟大会之上,直接动手拿下严之雀。顾盟主,你的名声还好用么?” 顾千秋道:“老仇不在,不一定好用。但你可以试试。” 居然直接就应允了她的计划。 易流有些高兴,在瞬间露出了类似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神色,说道:“我会尽力的。” 顾千秋则道:“说回刚才那个,你是怎么发现的?又为什么有这种猜测?” 易流把那天上凌宵山见令狐良剑的事都说了一遍,然后道:“他的反应太快了。” 顾千秋点点头。 易流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况:“好像是……是在那句‘我上了惊虹侧峰’的那一句之后。为什么?” 顾千秋忽然心里一抖。 然就在这时,一个韶光弟子闯了进来,道:“顾盟主,令狐仙尊请您叙话。” 两人对视一眼。 顾千秋轻声道:“我跟你去。” 第181章 为了不引起令狐良剑的注意,顾千秋还找了殷凝月和秋珂作陪,假装是孤妍的逄从君有事情要和“顾盟主”相商,一直赖着不走。 顾千秋则又换回姑娘的脸,着天蓝色的衣裙缀在人群之后,假装自己只是个打酱油的。 他倒要看看,令狐良剑是何居心。 等进了议事堂,顾千秋忽然虎躯一震—— 只见议事堂中不光有令狐良剑,居然还有……郁阳泽! 第367章 他这小徒弟漠不关心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扫视人群。 然后两人准确无误地对视上了。 顾千秋:“!” 郁阳泽:“……” 有一瞬间,顾千秋想落荒而逃,但现在的情况又不能如此,只好欲盖弥彰地摸摸鼻子。 兀自难受了半晌,姓顾的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正顶着一张大姑娘的脸,改了声线,变了身形,甚至还穿着条裙子。 这还心虚作甚? 于是顾盟主默默挺了挺腰。 他除了眼睛依旧不敢回视,其余一切正常! 郁阳泽:“……” 姓顾的这反应居然全被他都猜中了呢。呵呵。 令狐良剑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几个姑娘闹哄哄的,特别是秋珂这个自来熟,嘻嘻哈哈的就一点都不严肃。 令狐良剑看着“顾千秋”,最终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几句敷衍,就让他回去了。 易流带着几个姑娘往外走。 没想到,都走出去几百米了,郁阳泽却追了上来:“这位……师妹。留步。” 顾千秋:“……” 众人:“……” 秋珂:“……噗。” 易流疑惑,不知这对师徒为何不敢相认,有些状况外。 倒是秋珂看热闹不嫌事大,夸张地“哦豁”一声,将“顾千秋”给带走了,临了,还把殷凝月给顺走了。 殷凝月留下一个忧虑的眼神。 顾千秋:“……” 这几个都是傻.逼。 特别是秋珂! 怎么敢把他一个人留下,独自面对恐怖如斯的郁阳泽的啊! 冰天雪地的山林之中。 有些尴尬。 顾千秋在考虑,是要继续硬着头皮喊他“代盟主大人”,还是认命喊一声“阳泽”算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并伴随着一声大喊: “代盟主大人!” 顾千秋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尹旌。 这小傻.逼来这做什么? 尹旌一把抱住郁阳泽的大腿,在雪地上拖行出凄惨的痕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声泪俱下:“代盟主大人!代盟主夫人真的已经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顾千秋:“……” 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次郁阳泽如此敏锐了。 当初在山底下撞见这小傻.逼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杀他灭口的。 郁阳泽一抬脚:“滚!” 尹旌不可思议。 尹旌痛心疾首。 尹旌用看负心汉的眼神审判郁阳泽。 尹旌用看狐狸精的眼神审判顾千秋。 尹旌狂奔而走。 顾千秋:“……” 天地落白,枝头压雪有声。 顾千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向郁阳泽。 只见这个小孩儿站在风雪中,面无表情,神色却是那种病态的灰白和死寂,就好像是个沾染了风雪的雕塑,眼神沉寂,又重若千斤。 他强撑着一种色厉内荏,脊背拔得挺直,却整个人要碎了般,被风雪吹走。 顾千秋心里猛地恐慌起来。 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退堂鼓选手,在此情景之下,他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别的反应—— 他转身落荒而逃。 猛地冲回了白玉京,几个人都没醒,顾千秋一头扎进了角落里,然心尖上还是有那种一抽一抽的酸,被轻轻绞起来的疼。 顾千秋悄悄用头撞了撞墙。 确还是一团乱麻。 等他再有些意识之后,天已经黑了,明月高挂。 顾千秋决定先睡一觉—— 啊,万一、万一明天起来,郁阳泽就失忆了呢!哈哈哈哈,人生无常,很有可能啊。 不对。 顾千秋一下子坐起来。 刚刚看那小子那鬼样子,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不会伤还没好吧? 啧,就知道他娘的仇老头子不靠谱,回头一定报复你徒弟。 唔…… 但郁阳泽已经天碑无上,都这么大的人了,肯定懂点事了,应该没事的。 顾千秋躺回去。 等等! 顾千秋又一股脑坐起来。 会不会是忧心所致? 这世上爱而不得的好多人,被憋疯了,就很容易变成变态的! 看看他那么多的前男友,不光是前车之鉴,而且怎么看……变成变态的概率,都高得离谱啊! 简直是人均变态的程度! 唔……不应该。哈哈。 顾千秋躺下。 郁阳泽少年成名,不受挫折,自幼长在惊鸿山上,师慈徒敬,兄友弟恭,怎么看都应该是心理健康的小徒弟一枚呀。 等等! 顾千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小子不会寻死吧? 哈哈…… 顾千秋躺回去。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因为此等小事而随便寻死呢? 必不可能! 下一秒,顾千秋翻身下榻。 他急头白脸地“咚咚咚”地跑到门边,刚推门要出,忽然又动作一顿。 不行。 顾千秋的心如擂鼓。 那小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害怕。 原地静了一会儿。 顾千秋的眼皮一抽,忽然瞥见了门关处有一壶酒——谁放的?放在这里简直居心叵测! 第368章 但是…… 他娘的! 顾千秋拿起酒壶,“吨吨吨!” 一刻钟后。 白玉京的大门猛地被打开,顾盟主气势汹汹,一路杀进了问心生。 郁阳泽正在榻上打坐,猛一睁眼,就被顾千秋扑了个正着。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滚在床上。 “!”郁阳泽吓得神志不清,差点把手边的侠骨香都拽出来了。 顾千秋伸手,感觉到同悲盟的列祖列宗都在狂锤他的脑袋,但他还是选择顶着一头大包说:“……咱们试试?” “……”郁阳泽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慌张,“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 “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我只是……酒壮怂人胆!” 顾千秋凑上去,再度伸手,被郁阳泽不厌其烦地挡回来。 “你身上有酒气!别以为我没闻到!” 郁阳泽被乱七八糟地压在床上,满脸羞红,耳垂滴血,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急得音调都变了。 “你喝醉了!” 不过顾千秋占据了主动权,黏黏糊糊的说话也说不清楚:“我没醉,我没醉……”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就要去亲郁阳泽。 郁阳泽一偏头,顾千秋亲到了他的嘴角,然后磕到了牙。 “……”顾千秋撑起身子,俯视他,醉眼朦胧之中流露出三分不解,“你不是喜欢我吗?骗我的?” 郁阳泽满脸羞红地着急:“没、没有!……没有骗你,我喜欢你。” 顾千秋坐在他身上,更疑惑了:“那你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不让我亲你?为什么捂着衣服?” 郁阳泽闷闷地:“你喝醉了。” 顾千秋坐直,努力思考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但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浆糊,什么都思考不出来。 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感觉身下一动,郁阳泽要跑,顾千秋下意识就按住了他的手腕:“别……!” 而至于具体“别”什么,他也不知道。 郁阳泽顿了一下。 顾千秋“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这人眸色潋滟,三分醉意如浮光跃金,微皱眉头,欲语还休地透出三分痴缠心事来。 如此景象,就算是个普通人都难以招架,更别说这是郁阳泽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梦中场景。 但除开那些旖旎心思之外,郁阳泽更多的反而是怒意。 这人怎么能把自己灌醉了来撩拨他!? 未免、未免太过轻浮! 郁阳泽余怒难消,生怕行差踏错,翻身将顾千秋猛一推,就要先走。 顾千秋是不清醒。 他却是此生都没有如此清醒过。 若当真一醉方休、凭心而动,天晨日出之后,他还能和顾千秋有关系吗?某人不躲他到天涯海角才有鬼了! 但顾千秋不依不饶地拉住他。 郁阳泽站在床边,被从身后攥住手腕,用出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回头去看。 但此时他若回头,便能看见顾千秋眸中有坚定的光,好似熊熊的火在烧—— 姓顾的也是此生最清醒时刻。 “……阳泽。” 顾千秋丝毫不敢松一点力气。 “阳泽,我没……” 郁阳泽顿生悲哀,却怒火滔天,猛地一甩袖子! 若是当真想清楚了,若是当真要与他结为道侣,为何喝酒带醉! 这叫他如何敢安心接受?! 然他要甩手,顾千秋却不让,两人就这么拉扯了起来。 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地而碎,稀里哗啦的像是瓷器。 郁阳泽猛地回头,瞳孔一缩: “别捡!” 顾千秋一抬头。来不及了。 只见一朵莹莹之花带着皎洁的月光之色,落下微微颤影,已经消散在了顾千秋的指尖。 姓顾的还在走神:“这是……月影花?” 面前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属于问心生内最繁杂的装饰了。 但架上除了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月影花,其余什么宝贝都没有。 顾千秋记得,这是每年郁阳泽生辰时,自己送他的礼物。 郁阳泽很喜欢。 姓顾的还有点心虚:“……别、别难过,回头我赔给你,赔多少都行,别生气啊。” 郁阳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顾千秋还在念叨:“真的,我说话算话。月影花而已,北海有得是……唔…好热,我可能真的有点喝多了,但小阳泽,你信我,我很清醒的!” 清醒得都开始说梦话了! 郁阳泽颤抖地扶住顾千秋,卡住手腕,就要往他体内传内力。 但徒弟哪里是师父的对手? 顾千秋不愿意,数枝雪就霸道的将所有入侵的内力都绞杀干净了,连点渣子都没剩。 反而,顾千秋还一伸手,把郁阳泽的手腕给抓住了。 这次抓得死死的。 “……”郁阳泽更加绝望了,哑着声音问道,“师父,你有感觉哪里不对吗?” 顾千秋想也没想,答了:“热!” 郁阳泽已经绝望到最顶峰,变得宛如音容犹在的超脱了,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惊悚的话:“师父,那是春.药。” 顾千秋:“……啊?” 第369章 顾千秋被一句话吓清醒了,回头看着一屋子的月影花,它们繁盛生长,每一朵紫色的花瓣都在月色下闪着妖异的光。 顾千秋:“……啊!”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就摆在外面!让人看到了、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哎呀,你个浓眉大眼的,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你你你,年纪轻轻的你…… 不对,花好像是我送的。 顾千秋彻底失去灵魂,表情呆滞,动作僵硬。 所以、所以…… 所以过去的几十年里,小徒弟的每个生辰都会收到他的催.情.药。 这跟邀请他上床有什么区别? 顾千秋忽然感觉人生无望。 一头撞死算了。 大概是因为真的喝多了,想到这里,顾千秋绝望地一扭头,就真的去撞柱子了! 郁阳泽一把拽住他:“做什么?” 顾千秋软手软脚的,没一点力气,准确无误地掉进郁阳泽怀里,痛苦地说:“寻死。” 郁阳泽:“……倒也不必。” 郁阳泽把顾千秋按回床上,心平气和地说:“师父,数枝雪可涤荡浊气,你试着从神阙穴调动一下,游走周身……” 顾千秋一把年纪,今晚也是豁出去了,酒壮怂人胆,老脸不要地装可怜:“不要。” 郁阳泽:“……你喝醉了。” 顾千秋用被子盖住大半张脸,却偷偷伸出一只手,抓住郁阳泽的手腕,露出一双眼睛,更可怜地说:“你要走么?” 那郁阳泽哪儿见过这个场面? 你就拿这个考验徒弟?! 大概只坚持了三秒钟,郁阳泽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跟自己作对,特别是眼前月影花色如异。 顾千秋察觉到他僵硬,起身从后面抱住郁阳泽的腰,轻轻贴在他后背上说:“别拒绝我了,小阳泽,你再拒绝我,我就真的…真的没有勇气了……” 郁阳泽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心绪起伏如波涛,愤怒已经全部消散,剩下的就只有苦涩了。 他拒绝不了。 郁阳泽深知自己就是这般货色了,再下流、再低贱、再趁人之危,就如此吧,就算明日太阳初升之后,顾千秋一剑将他刺死,也就如此吧! 孤注一掷之后,郁阳泽从博古架上又摸了一朵月影花。 “师父,不要怪我。” 花味,酒味,异香扑鼻,浮动在空气中能叫人长醉不醒。月光,星光,抖落在顾千秋潋滟如水的眼睛里。 顾千秋坐在床边,郁阳泽就跪坐在他的床前,月影花已经流遍了血管,他仰着头,虔诚地去靠近、靠近,就像是曾经无数次站在惊虹山底仰望那道身影,高悬在天边,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即。 但顾千秋微微低下头来,距离便在瞬间清零,即刻唇齿相交。 酒香更明显了,是醉意。 这个吻虔诚而崇敬,跟上次的激烈和决绝都不一样。 夙愿清偿,缠绵之中的酸涩也变成星星点点的甜意,酸甜相交,直让人想落下泪来。 顾千秋伸手,替他擦掉眼泪,迷迷糊糊地说:“嗯……不怪你。” 这个吻很长、很长,少年时期所有的酸涩岁月都被融在其中。 郁阳泽仰着头,涌出的眼泪都被擦去,他的神明亲吻他,月光摇曳,他居然真的靠近了。 郁阳泽缓缓向上。 乌黑发梢被他缠绕在指尖,像是一圈黑玉戒指,凑近,有股月色的味道,难形容,那种凝露、草木、花香、酒味……都醉人。 鼻息相闻,欲望融化在彼此相贴的肌肤上,月光下轻轻颤、汗涔涔,火焰焚过全身,烧透欢愉的底色,绯似红玉,起伏如剔透琉璃。 顾千秋的脑子迟钝了。 在喘息的间隙问: “……你爱我么?” “我爱你。” “……你爱我么?” “我爱你。” “……你爱我么?” “我爱你。” 这种没营养的重复对话,不时就要发生一次,一次又一次。 顾千秋眼神涣散、凝聚,又涣散、又凝聚,每每有了一些理智,他就要问:“你爱我么?” 不过,他每次都会得到郁阳泽肯定的答案:“我爱你。” 数百次,明确的答案。 顾千秋不是满意了。 他睡着了。 郁阳泽把他抱在怀中。 月色从窗棂中照进来,顾千秋侧脸如明玉透着淡粉,还有没干的汗涔涔,更像是如露的暖玉。 可他眉头轻轻蹙着,睡也不安稳,被郁阳泽吻开,又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一遍又一遍。 顾千秋这才终于安稳些。 月色照襟,暖玉生烟,郁阳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让所有的苦涩、心酸、畏惧都她娘的见鬼去吧。早该如此的。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之后,如他还有命在—— 顾千秋若要田野乡老,他就松花煮酒,春水煎茶。 顾千秋若要成神,他就要做他座下最凶猛的龙雀,替他杀遍天下异心人! 第182章 云海茫茫,天光熹微。 一点阳光顺着窗棂缝隙透进来,落在顾千秋的眼皮上,一点点温度,他醒了。 第370章 他这边微微一动,郁阳泽就醒了,但却没敢动,悄悄等待着顾千秋会作何反应。 ——他的“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 谁料,姓顾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翻身,重新抱住了郁阳泽,趴在他胸口。 不光如此,他还贱嗖嗖地说:“装什么?你这心跳跟打雷一样。” 郁阳泽:“……” 郁阳泽浑身僵硬,任由顾千秋抱着,没敢动,小声地问:“师父,我们……” 顾千秋故意逗他:“我们怎么?” 郁阳泽:“……我们这样,算什么?” 顾千秋:“算什么?算了吧。” 郁阳泽:“!!!” 没想到这小孩儿不禁逗,闻言猛地起身,一把拽出侠骨香,寒光冷冽。 顾千秋立刻一骨碌追起来,跪在床上,掐住他的手腕:“你要干嘛?” 郁阳泽绝决道:“寻死。” 顾千秋一把拧掉侠骨香,把人拖回来,笑着就去亲他:“那倒也不必。” 郁阳泽像是在醉酒,迷迷糊糊了一会儿,被姓顾的抱着啃了好几口,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顾千秋的答案了。 像有一把火烧,将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全都灼得沸腾,心如擂鼓,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般,多年不可清偿的夙愿将成,春风得意。 顾千秋把人按倒在床,像个大猫似的骑在他身上,笑眯眯地凑近去问: “喜欢我么?” 身后窗棂透雪,阳光洒在顾千秋的发梢,绸缎一样的质感,又照在他的脊背上,感觉温暖而流畅,肌肤像是会发光。 而更加明晰的,是顾千秋锁骨上和脖颈上的红色痕迹,一点一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空气中还弥留着月影花的异香,暧昧的红痕昭示着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梦。 偏偏顾千秋还不害羞,伸懒腰,毫不避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喜欢么?” 郁阳泽伸手去抱他的腰:“爱你。” 姓顾的身材好,这一搂,郁阳泽就摸到了那件随便搭着的白色外袍下的腰,但他没缩手,反而很暧昧地蹭了一下。 顾千秋笑意更深了。 他一边随手将郁阳泽的发带拽下来,绕在手指间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谁爱我?” 郁阳泽郑重地说:“我爱你。” 自己的发带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顾千秋顺手用这条松松捆了头发,又打了个哈欠: “真的假的?我可……” 话说一半,郁阳泽忽然用力,顾千秋被调转过来按在床上,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本来就宽松的外袍逶迤落下,顾千秋笑着去推他:“做什么?做什么?欺师灭祖么?” 郁阳泽却已经看透了本质—— 他的师父看起来无畏无敌,举世无双,逢春一剑既出,天下无人不低头。 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真心错付,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其实最怕的就是虚情和假意。 昨夜他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正因如此。 “真的。”郁阳泽双手撑在顾千秋头侧,目光灼灼,“比真金还真。” 顾千秋但笑不语。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顾千秋的眉眼都带旖旎的着笑意,不知道信了这话没有。 但郁阳泽知道这不是一日之间可以消弭的,他的真心要有岁月来磨。 “……师父。”这般温香软玉,郁阳泽喉咙一紧,忽然脱口而出,“我想亲你。” 顾千秋仰躺在床上,胜券在握般看着郁阳泽,伸手搭住他的脖子,笑意更深: “这有什么好问的?亲呗,还怕我把你清理门户了不成?” 郁阳泽得了师命,即刻低头。 这一次,没有醉酒,没有疯狂,孤注一掷和神志不清都不复存在,还有顾千秋的肯定,他带笑的嘴角和含光的眼睛,映着雪景。 郁阳泽的手伸上来,挤入顾千秋的掌心,十指相扣,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他不会亲吻,情感却足够赤诚,黏黏乎乎的凑上来,像是个尝到了甜头的小动物,一直在着急地寻求曾得到过的欢愉。 努力半晌,却怎么都不得要领。 顾千秋搂住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掌握主导权,撬开牙关,唇齿相交,又在喘息的间隙中笑眯眯地调侃他: “怎么回事啊?小徒儿。” 郁阳泽皱着眉,有些局促和害羞,却又在此时福至心灵地摆出了一副可怜的样子:“师父教我。” 顾千秋:“!” 顾千秋哭笑不得,一拧他的手臂,埋怨似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吃这一套?” 郁阳泽笑着重新凑上去。 室内的异香还没散去,顾千秋被他亲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 顾千秋伸手按住自己腰上游走的手,有些哭笑不得:“大白天的。” 郁阳泽刚刚情难自抑,手都伸下去了,却被顾千秋这一句搞了个大红脸,一骨碌坐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 顾千秋跟着坐起来,狡黠地一笑,刚一伸手要去拉人。 就在这时,听见问心生的门被“哐哐哐”地砸了三声。 呼延献的声音传来:“我进来了哦!” 下一秒,这呼延宗主真就推门而入。 第371章 郁阳泽一身素衣,挡在床前,面容不善,而且是真的火往上撞,一伸手就把侠骨香给拽出来了,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呼延献瞥他一眼,并不畏惧,还说:“小公子,不谢谢我昨天那壶酒吗?” 郁阳泽还是面无表情。 门外鱼贯进来了好几个人,秋珂、殷凝月、公仪濛、第五程、易流等人赫然在列。 全都目瞪口呆。 郁阳泽的脸红得如滴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拽着宝剑,就想着往床前站。 徒劳地尝试挡住顾千秋。 谁料顾千秋打着哈欠,披上外衣,伸手把他往侧边一扒,懒洋洋地一抬眼皮:“干什么?大早上的惊人春梦。” 众人:“!!!” 郁阳泽浑身一颤,有些震惊:“师父……你承认了?” 顾千秋也有些震惊:“什么?你不打算承认?!” 室内一片寂静。 公仪濛和第五程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了不可思议——但又瞬间想到了现在互相的关系,红扑扑的脸就默契地转走了。 殷凝月不可思议,捂着嘴。 秋珂偷偷摸摸给郁阳泽竖了个大拇指。 易流:“……” 易流闭上了眼睛。 只有呼延献抄着手道:“顾盟主大人,你要不看看时辰?” 顾盟主思考了一下。 顾盟主一骨碌坐起来。 顾盟主严肃地说:“出门等我。” 众人听话到门口去了。 郁阳泽看着顾千秋,感动得无以复加,简直露出了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师父……” 顾千秋正在满地捡衣服穿,慌慌张张,连头都没抬:“在呢在呢。” 郁阳泽没得到反应,可怜巴巴地凑上去,此时除了想把顾千秋抓在怀里揉搓亲吻,搂搂抱抱,什么都不想干。 但姓顾的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一把扎紧宫绦,把霜雪明往腰间一挂,抬头:“嗯?” 两人对视瞬间,顾千秋道:“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今天有事,速走,速走。” 郁阳泽哀怨地看他一眼。 顾千秋把人拽过来,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哄他:“听话。” 郁阳泽瞬间听话。 门外。 一行人整整齐齐,站在廊下观雪。 日光照在雪上,像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透明的金色锦缎,风也渐平,和暖的光。 众人无言。 最后,居然是易流第一个开口: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乎郁阳泽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还以为是自己本事不到家呢,原来是有奸情在啊,枕边人不好装,易流跟自己和解了。 殷凝月看着雪,说:“我没想到。” 秋珂看着雪,说:“我想到了。” 公仪濛看着雪,说:“真是让人意外。” 第五程看着雪,说:“……嗯。” 呼延献回头,看着问心生的大门,说:“能不能搞快点?” 门开了。 顾盟主人模人样、威风凛凛地出来。 手持宝剑,身着白衣,腰系宫绦,只有头上的红色发带有些格格不入,却无伤大雅。 呼延献匪夷所思:“你不是换了张脸么?” 顾千秋如梦方醒:“对哦!” 顾盟主一扭头,又重新冲回屋内。 剩下个郁阳泽跟众人面面相觑。 众人:“……” 郁阳泽:“……” 秋珂上来握住郁阳泽的手,上下晃了两晃,挤眉弄眼一番后,安心地点点头。 她这一动作不要紧,剩下的人不得要领。 特别是公仪濛,还以为这是同悲盟的神奇仪式,于是也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上下一晃,点点头。 第五程觉得哪里不对,被公仪濛用胳膊肘一戳,于是也只好上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 殷凝月:“……” 呼延献好笑得直摇头。 这时门又开了,从中走出个漂亮姑娘,神色肃杀,眉眼带煞,一开口命令道:“走!” 第183章 悲问亭中。 众人落座,唯有顾千秋站着。 几个小孩都非常听话,乖巧可爱地瞪着大眼睛看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排排坐。 只有秋珂默默往他衣襟下的红痕多瞟了两眼,但也没敢直接开口。还算配合。 顾盟主深吸一口气。 顾盟主扶额。 他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努力奋斗、混了几百年,到头来,手下居然是这么一群: “老,弱,病,残,孕。” 呼延献双手环胸:“说我老?” 顾千秋:“是的,老妖怪。” 第五程弱弱地:“我、我是‘弱’吗?” 顾千秋:“秋珂是。她是弱智。” 秋珂一挑眉毛:“嘿!” 殷凝月偏头低低咳嗽几声,含笑:“那我把‘病’领走吧。” 公仪濛晃晃自己的膝盖:“看来我是‘残’了。不过我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好的啊,顾盟主,您怎么看出来的?” 顾千秋深深叹息一声。 呼延献指出重点:“还有个‘孕’呢?”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腾”的一下脸红了,目光慌张。 第372章 众人发出顿悟的声音:“噢!” 原本以为你是那个。 没想到你居然是那个! 郁阳泽指尖微微一抽,差点就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好悬是忍住了。 顾千秋把郁阳泽拽到自己身后,板着脸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什么?他脸皮薄,少看他,看我!” 众人把目光转回来。 顾千秋说:“好了,诸位,我也是只能靠你们了,快聊聊这次的仙盟大会。有序发言,从你开始。” 秋珂:“啊?我?” 顾千秋:“没错就是你。” 不过秋珂在正事上还真不含糊,想了一下,说道:“仙盟大会召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花蝶教和作乱的黄泉鬼众。你们可能知道得少一些,但孤妍散在四海的弟子们有传回来消息,凌晨和施禾颐死后,鬼修尽数涌入人间,大多已经归顺了花蝶教。” 殷凝月接道:“黄泉鬼众本就数量众多,此时又没了约束,与花蝶教归为一处,恐怕需要小心应付。” 公仪濛补充:“还有那一男一女,满上醉什么的,我看他们才是最诡异的。” 第五程想了想,也开口:“花蝶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们不会死?” 此问一出,众人真的沉默了。 顾千秋沉吟了一下,说道:“血海。” 几个人都把目光转过来,各有各的凝重。 血海。 那真是修真界众人从小听到大的鬼故事,一切污秽的起源,“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顾千秋继续道:“血海托生的怪物。但详细的我先不跟你们解释,现在的问题是,攘外必先安内,我得想个办法把严之雀弄死。” 秋珂脑子一转:“造反!” 顾千秋:“嗯?” 秋珂竖起大拇指:“前世,你被八个前男友骗身骗心丢掉盟主位惨死惊虹山巅,现在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顾千秋:“……” 都不需要顾盟主下命令了,他身后的郁阳泽“唰”的一声抽出侠骨香,提剑就剁。 秋珂“哎呀”一声,飞身掠出悲问亭。 郁阳泽出剑不留情,秋珂也“唰”的一声抽出杀生,两人就这么伸上手了,一时间风雪如卷,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但亭下的几个人一个都没回头。 呼延献接住被剑气甩进来的一朵雪花,迅速就融了,漫不经心地说:“杀他很容易啊。” 顾千秋叹道:“我知道,姓严的疏于修炼,打他跟打狗没区别。但易流说,他和令狐良剑之间有个见不得人又坚不可摧的秘密,而我怀疑这个‘秘密’,参与的人不少。” 公仪濛:“啊?” 第五程:“……唔?” 易流一直站在人群的边缘,几乎是要站到悲问亭之外了,雪落在她肩头,堆成一小簇。 她置身事外,第一次开了口:“是。” 呼延献到底是老妖精,比这群孩子的心思要深沉得多,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争权啊。” 殷凝月皱着眉:“同悲盟内么?” 她的震惊不似作假。 大概只因为从到了同悲盟后,一直认为这时天下修真者最憧憬所在,跟传说中的神殿也没什么区别了,没想到会猛然听到这些。 若连同悲盟都四分五裂,天下如何归心? 殷凝月有些迟疑:“……也包括孤妍么?” 这时,郁阳泽一边收剑,一边重新走回悲问亭中,冷然道:“移山、断海、繁阴、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除了同悲,都有嫌疑。” “喂?怎么忽然不打了?”秋珂不满地追在后面,把杀生也归鞘,跟着走进来,“照这么说,还有什么好查的?把整个同悲盟都拆了了事。” 郁阳泽回头冷笑:“同悲盟本就是我师父一手建起来的,拆了又如何?” 秋珂一想,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这时,公仪濛忽然说:“不对啊。为什么在我听的故事里,顾盟主是殉道身亡?于天道献祭这种事,难道还能被陷害么?” 这也是顾千秋想不明白的一点。 他曾经,处理事情的手段大多很直接——用剑。 反正顾盟主的剑天下第一快,查明真相,直接一剑平之,根本犯不上勾心斗角。 所以当初他在惊虹山巅自刎,是真的自刎。 没人逼他,没人害他,都是他自愿的。 只是除了易流,还有仲长承运也如此说了,顾千秋不得不信。 顾千秋头疼,说道:“又扯远了,说现在!” 呼延献道:“你现在无非就是怕严之雀十年之间网罗了许多人,怕‘顾千秋’这个名字不好用了,但这不是问题,五大仙门不认你,也不会认严之雀的。对了,你那个好朋友呢?有他站队,事情会简单很多。” 顾千秋道:“他有事。算了,说不明白,我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商量了个没头没尾,顾千秋已经认命了,带着众人赶奔惊虹山大殿。 同悲盟大概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山上山下全都是人,每一条山路上遍布修真者,而且这些人还若有若无地偷偷靠近惊虹山。 若不是“顾盟主”已经复活了,估计他们会嗷嗷叫地往上冲。 第373章 顾千秋被挤了个风雨不透,面沉如水。 几人早都分散开了,各自找寻机会、见机行事。 郁阳泽跟着易流走了,呼延献太过显眼,换了张大众脸,混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顾千秋则跟着秋珂和殷凝月,假装自己是个含蓄的哑巴,闷闷赶往现场。 打眼一看,天底下所有仙门几乎都派了人来,各式各样,散修也有不少,乌泱泱的。 “不知道严之雀到底要做什么。”秋珂挑眉开口,“他总不能是真的想拯救世界。” 殷凝月思索道:“说不定,他只是不想权柄被满上醉抢走。” 顾千秋一翻白眼:“你是信他铁骨铮铮,还是信我是顾盟主复活?哼,说不定一会儿动起手来,一撩他的袖子,就在他手背上看见个蝴蝶。” 秋珂和殷凝月一思考: 很有可能! 时辰降至,人群涌向了同悲盟大殿。 顾千秋缀在孤妍的队伍末尾。 偷偷把同悲盟十三分支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都是他的故交。 有些年纪差不多,有些则是忘年好友。 但是不出意外的,全是顾千秋曾经的交心人,他当然是报以赤忱的敬意,才会将这些人邀请入了同悲盟,共管天下大事。 只是没想到…… 顾千秋微微闭上眼睛。 当初他想把只有同悲一脉单传的同悲盟,变成现在各派杂糅的天下第一盟,仲长承运反对过,只是他没听。 而至于现在权利纷争不断,严之雀这种人独掌大权。 或许,师父说的,当真是对的。 顾千秋心中叹惋只几个呼吸,就瞬间冷了下来。 花蝶教事大。 严之雀一开始没出现,等到了礼过三巡,宴至高潮,他才在广场上最中心的莲花台上现身。 又是一身青绿色的素衣长衫,腰间宫绦垂玉,头顶别青蛇冠。 莲花台外白鹤飞翔,云雾缭绕,伴撞玉声,“叮叮咚咚”的好似流水荡漾,阳光洒在他身上,半张脸被照成剔透的暖玉,未语先笑,真好似神明降世。 所有门派的仙修起身行礼:“严盟主。” 这些仙人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围聚在圆形的广场四周,行礼的动作整齐划一,汇集之后,看起来跟群蚂蚁差不多。 顾千秋一边跟着躬身,一边心想: 老子当年都没这么拽过。 严之雀含着菩萨一般的笑意,公平地环视一圈,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顾千秋四下看了一圈,大概确定自己人的位置。 就看见许多仙修虽然衣着正式,妆扮得体,但神色中带着掩盖不住的灰败和急切。 应当是门派中已经和花蝶教结下了梁子。 但转念又一想,从浮月城见微知著,花蝶教势力遍布人间,黄泉又有鬼修作乱,铲除异端、天下太平的愿望已然迫在眉间。 这些人齐聚于此,就是等着严之雀的一声令下。 第184章 “诸君所想,我已经明晰了。” 严之雀含着笑意开口,眼中却绽出微光。 “如今花蝶教势重,黄泉鬼众作乱,不少仙友门派遭难,甚至死伤宗亲、痛失门人。这些,我都知道了。” 顾千秋从桌上摸了个橘子,剥开。 严之雀的脸沉下来:“现在修真界劫难在即,同悲盟不会坐视不管。仙盟盟主定天下印在此,诸君当齐心协力、共破花蝶教!” 说着,严之雀就把定天下给摸出来了。 这只有三寸方正的小玺悬于半空,逐渐升高,高悬在所有人的头顶,祥瑞的白光闪烁。 顾千秋讽刺地提起嘴角:不会用啊。 但是其他人可擦觉不出那么多,听见严之雀这一席话,心里总算是有底了。 纷纷山呼严盟主高义,震天彻地。 姓严的大概很享受这种情景,含着微笑,四下环视一圈。 不知怎么,忽然和顾千秋对上了眼。 顾千秋刚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默默咽下去,又站起来跟着喊了两声,严之雀的目光这才转走。 “……”殷凝月重新拉他坐下。 秋珂深沉评道:“非同凡响的傻/逼。” “……”顾千秋同意地点点头。 人群热情如浪,但山呼没多久,忽然从莲花台外的白云之中走出来个人。 这人稳迈步、缓身形,周身带着随性闲散的气度。头上白玉冠,身着雪青轻锻,衣襟和袖口上用碎银线绣着云裹兰花。腰间挂了把宝剑,白玉为鞘,剑气横流。 正是前仙盟盟主,“顾千秋”是也。 郁阳泽站在他身后两步距离,立如松柏,眉眼带煞,手就放在侠骨香的剑柄上,杀意丝丝缕缕地流出来,像缠绵的线。 严之雀眼睛一眯,轻声喊道:“千秋。” 易流早将此情景在心中想过几遍。 ——在确定令狐良剑与严之雀不可分化之后,易流就想当众将权柄拿回来。 且全看顾盟主的名号,管不管用了。 修真界众人猛地看见顾千秋出现,纷纷愣住,猛地站起、探身仔细去看—— 毕竟有仙门百家,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出现在不二庄和沧海书院大战的现场。 就算之前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却都不如现在,亲眼所见而带来的冲击力。 第374章 当真是……“顾千秋”么? 易流并没有看众人,而是看向严之雀。 郁阳泽上前一步,“唰”的一声,拽出腰间侠骨香,剑锋直指严之雀。 莲花台周边的白鹤被剑意吓得惨叫一声,纷纷远离,周围的云雾被搅乱,打破了美感。 满座哗然。 严之雀笑意未变,不动如山:“郁阳泽,你这是何意?” 郁阳泽并不答话,举剑就刺! 但随即,他就被“顾千秋”抬手止住。 所有人屏息以待事情的发展。 严之雀眼神一冷,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无声问道:“你怎么说服郁阳泽相信你的?” “顾千秋”挑眉,也无声地反问:“说服?不用啊,因为那一日我跟令狐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严之雀表情更冷,冒出了些许杀气:“令狐良剑?你和他说了什么?” 易流心中冷笑。 令狐良剑果然没和严之雀说。 “顾千秋”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缓缓说道:“你不信我,没关系,令狐师兄信了就行。你说,他会选你,还是会选顾千秋?” 说着,“顾千秋”又看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重新耳语:“你说,花蝶教当道,乱世已起,他们是会选你,还是会选天碑第一的,顾千秋?” 易流攻心为上,看见严之雀身体微微一僵,直起身体。 她一伸手,把定天下印拽下来了,不等严之雀反应,直接说道: “诸君,往事休提。从今以后,由我顾某人带领诸位,平息花蝶教、定天下太平。” 定天下盟主印在她手中熠熠生辉,因为数枝雪的存在,而流出类似于光晕的白雾气流,祥瑞异常。 霎时间,灵力四溢。 曾经见过数枝雪的仙修,此时无不感慨,或直接生出敬畏之心。特别是被顾某人锤过的人。 而没见过数枝雪的仙修,此时第一次见这种又杀伐又生机的灵力涌动,无不赞叹非常。 只见万里风雪骤然停飞,山巅上的雪都消散,露出雪色底下的松绿本色,苍茫林海,焕发生机。 仙修们面面相觑。 “顾千秋”的名字当然好用,十年时间而已,就算现在天碑无上榜的人人到场,又有谁敢和他叫板? 只是…… 严之雀静静地看着易流,一语不发,但是并不慌张。 不过多时,在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还没彻底喧哗起来之时,令狐良剑到了。 修真界到底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 “明霞照剑霜”带着那把明霞剑出场,也没人敢说话了,都看着他。 令狐良剑看了看严之雀,又看了看易流,从眉宇间露出三分疲倦来,道:“就到此为止吧。” 易流:“……” 严之雀却一把抓住令狐良剑的袖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皱眉:“你什么意思?” 令狐良剑说:“我累了。” 易流斟酌了两秒,忽然向外一迈步,朗声说道:“诸君,当年惊虹山巅之事,我已经查明了。” 不说所有人吧,在场的大概十之二三的人,闻听此言,都心里猛然一抖,差点把手里的酒杯、宝物啥的抖掉到地上。 令狐良剑和严之雀猛地扭头。 表情几乎控制不住。两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严之雀似乎想上前阻拦,被郁阳泽一把抽出侠骨香拦住。 易流继续高声道:“诸位曾经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具体说的是谁,谁心里明白。只不过现在花蝶教大敌当前,我不愿问罪,只请诸君同我一起平定天下,事成之后,所有罪过,既往不咎!” 这话掷地有声。现场死寂。 而真正的顾千秋趁机悄悄观察了一下所有人的反应,了然于胸。 易流这姑娘,反应快得出奇,直接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翻出来讲——虽然她本人也是一知半解——但确实是把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打得措手不及。 死寂之后,众仙修哗然。 为了开这个仙盟大会,严之雀可算是下了大力气,几乎所有有些名气的、大大小小的仙门都派人来了,说是齐聚也不为过。 没想到,到现场吃了个这么大的瓜,还是顾盟主的死因! 且不知道顾盟主是如何天道之下、死里逃生的,毕竟这人是顾千秋,离谱一点也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这是有人陷害! 堂堂仙盟盟主都有人陷害了,这还了得? 能走上这条路的,多少都有点脑子,一想当初惊虹山上的情景、一想这十二年间谁得了利,变纷纷把或明显或隐蔽的目光看向了严之雀。 据传说,顾盟主死后,仙盟盟主之位是传给了令狐良剑代管。 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严盟主。 严之雀额间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了,又狠狠看了一眼令狐良剑。 意思是:你要选他? 令狐良剑:……? 这时,人群中,秋珂偷偷用胳膊杵了杵顾千秋:“顾盟主,当初真有隐情么?” 顾千秋还在偷偷剥橘子吃,见她动作,很明显的把身体都扭过来了一些。 想了想,又缩到了殷凝月的另外一边去:“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我跟你很熟吗?” 秋珂也扒着殷凝月,探头过来一挑眉:“生死之交啊,顾盟主,你现在除了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就算您是横绝当世的大侠,有时候也不得不信命啊。” 第375章 顾千秋高贵冷艳地表示:“我不是信你,我是信小凝月。” 殷凝月骤然被偶像点了名,微微坐直,神色坚定。见秋珂还要继续说,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塞过去:“喝水!” 秋珂本来是还要嘴贱的,但看见这个茶杯,顿了一下,老老实实接过来嘬了。 不过嘬,她还真没继续张嘴了! 殷凝月还有些奇怪,她今天怎么那么好说话,一低头,发现自己面前的茶杯没了。 ……她刚刚用过的茶杯。 好在顾千秋没发现这个,把手里的橘子吃完了,垃圾果皮一推,就要起身。 接下来的情况,他已经可以猜到了—— 只要是个还想在修真界里混下去的正常人,此时都一定会表达对“顾千秋”的支持。 否则容易被叩上不仁不义、不以大局为重的帽子。 而易流这番话说得好,却不够好。 她今天虽然对那些“恶人”作出了既往不咎的承诺,但恶人之所以被称为恶人,就代表他们不可能因为被感动,而选择当一个好人。 就算当初害他之事,真是一步行差踏错、一时鬼迷心窍。 那现在,他们看到“顾千秋”非得没死,反而惊魂回世,难道会庆幸吗? 不,是恐惧。 是更加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会滋生更多的恶意。 不过,顾千秋并不畏惧这些恶意。 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见太多了。 就在这时,顾千秋忽然眼神一凝,往腰间一摸,同时大喝道:“——小心!” 第185章 “小心——!” 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莲花台附近的云雾轻微地翻涌起来,一只蝴蝶翩翩飞下来,轻得像是羽翼飘落。 只听四周一连串的“唰”、“唰”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宝物法器什么的纷纷亮相,寒光闪闪。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盯着台中。 那只蝴蝶缓缓飞、慢慢舞,看起来要落在易流身上。 郁阳泽毫不犹豫,拔剑便砍! 却不想,这蝴蝶却柔弱得有些过分了,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侠骨香切成两半,乘着风落在地上,死了个彻底。 ……死了? 周围的云层又恢复了正常,寂静无声,天色晴朗,莲台之外的碧水波涛层层。 只有屏息以待的众人,显得略有些好笑。 顾千秋一皱眉。 别不是那傻.逼和满上醉追到这里来了吧? 足等了好几分钟,那蝴蝶还是没有异变,也没可疑的人追来捣乱。 众人……众人更害怕了。 秋珂和殷凝月都偷偷看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微微摇头,重新缩回人群中。 易流一抬手,把那只死蝴蝶捡在手中,含着冷然的笑意说道:“当真是挑衅到家门口来了。”又用灵力将蝴蝶碎成齑粉。 她这个反应不错。 但顾千秋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一伸手,想把最近的秋珂的杀生剑拽出来用,但这姑娘显然跟他没有半点默契,下意识就一护剑鞘。 秋珂:“?!” 顾千秋:“?!”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瞬间。 那边已经来不及了。 就见一道寒光闪烁,那蝴蝶碎成的齑粉猛地被风吹起,乱花渐欲,同时杀机四射。 易流反应极快,数枝雪护体,一甩袖子,那些齑粉被吹落殆尽。 同时他身后的郁阳泽一剑斩出! 只听“铛”的一声,火花四射,同时滔天的火焰从莲花台座下涌起,烧透整个广场,玉石噼啪。 那边一个男声喝道:“给我……让开!” 顾千秋一龇牙。 好嘛,还真是这傻.逼。 而且估计是和严之雀等人一般的眼瘸心盲加弱智,居然真的把易流当成他了。 郁阳泽不为所动,几个呼吸之间跟他走了数百招,一剑比一剑的剑气凌厉。 傻.逼目光中透出一丝意外,但说到底,还是对“顾千秋”更有兴趣,刀剑交锋的瞬间,对身后的易流挑眉:“不敢跟我动手了么?” 显然是没把其他人放在眼中的弱智行为。 顾千秋很认真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威信,又怀疑了一下修真界众人的威信,最后怀疑了一下令狐良剑的威信。 最终确认—— 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傻.逼。 易流只学了数枝雪的皮毛,显然不可能真跟他动手。 仅靠郁阳泽,也必然挡不住他多久,时间长了必然出事。 秋珂把杀生剑一拔,单手撑着翻过案几,毫不犹豫地往广场莲花台上就跳。 同时,郁阳泽一剑,掀起周围碧波荡漾,万丈的水波直接扑向满地的火,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整个广场的玉石纷纷开裂。 打着,这小子居然还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传达出了一种类似于“相信我”的意思。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坐下。 场外众人都看清发生了什么,纷纷抽出武器要帮忙,却又提防着身边人,生怕这边一动手,带着蝴蝶的“道友”们就会痛下杀手。 毕竟,谁敢相信,这诡异的男人会敢一个人来此?他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 就在这个时候,莲花台上的令狐良剑忽然低声道:“够了!” 第376章 他一伸手,拔出了自己的明霞剑。 带着剑意的明霞现世,一种可怖的威压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只见头顶天色瞬间被霞色照染,像有个太阳日暮在天际远处,万里青山之上都被笼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炽得生疼。 天碑无上的第一,那就是天道所承认的修真界第一。 这一剑出来,谁不胆寒? 染着霞色的长剑左右拍开两个小辈,一剑指向正中间的男人。 这一剑可是排山倒海的势,锐不可当。 命猛地回刀来挡,一挑眉毛,手腕反转,用能够移山的巨力猛地挥出去,相交的瞬间,虎口都被震得裂开。 但就这么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分心来,用粘腻而恶心的语气说:“你要躲在他身后么?” 易流:“……”哪里来的神经病? 郁阳泽:“……”弄死你。 顾千秋:“……”傻.逼。 令狐良剑将明霞一动,被划破的天际就像是裂开的锦缎。 看台上所有人都开始四处躲,暂避锋芒。 顾千秋护着殷凝月躲在人群角落里。 他已经拿过了殷凝月的剑。 一把最简单不过的剑,没有剑灵,不是神铁,甚至还连名字都没有,同悲盟小弟子人手好几把。 “你这什么破剑?”顾千秋没看殷凝月,却低声吐槽她,“回头我送你把好的。” 殷凝月平静道:“谢谢。” 场上就混乱起来,顾千秋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片柳叶来。 殷凝月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这片柳叶是琉璃做的,精致小巧,透明无杂质,若是落在水中,肯定瞬息之间就会不见踪迹。 顾千秋随口解释道:“保命用的,回头我给你……” 一边说,顾千秋就一边捏碎了那片柳叶。 但不知为何,他抬头看着天际,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反应! 殷凝月有些疑惑地:“嗯?” 顾千秋的心脏猛跳起来,“唰”地起身,手中的剑柄被他生生捏碎,平和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 殷凝月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这时,莲花台上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女声很平静,声音也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每个字都清晰。 “命。” 女人很明显地叹息了一声,无奈。 “……我走了。” 刚刚打起来的风云变色,让这声音忽近忽远,都没人发现她究竟是在哪里说的话。 殷凝月紧张地握住衣摆:“是满上醉。” 但场中的男人闻听此言,也没将刀放下。 令狐良剑喝道:“休走!” 男人厉声喊喝:“没打算……!” 又听在这个时候,女人轻声来了一句: “命,这次你擅自暴露,主上会生气的。而且,我真的不想帮你再做一个身体了,可怜可怜我,好么?” 大多数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从何而来。 但也有一部分人能听出来,试图四处搜寻她的位置,想要一举拿下。 殷凝月静静听完了她说话,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她在咳嗽。” 修真界的人均壮士,是不会感染风寒的。 她在咳嗽,虽然不明显,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没有忍住,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事情很大了? 这说明敌人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殷凝月想到这里,有些兴奋,扭头去看顾千秋。 却见顾千秋已经不在原地了。 殷凝月心里一紧,四处就找,低声喊了两声,都没有回应。 这时,场中满上醉又轻声道: “我真的走了。” 命似乎也动作一顿,很快地斟酌。 在令狐良剑的明霞剑下,他抽刀回身,直接把刀丢了,原地变作一只黑色的蝴蝶,又接连躲过几次剑锋,就要逃走。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令狐良剑怒极,手中的长剑变成了霞色,红彤彤的几乎灼眼,一剑追出,将那黑蝴蝶砍掉了一片羽翼。 噗! 鲜红色的血落在地上,居然有一团,飞溅四散。 又听见闷哼一声,蝴蝶显然痛极,但他的尾音居然是往上走,带笑的。 不过这一剑只砍掉了半边羽翼,黑色的蝴蝶翅膀一震,消散无踪了。 令狐良剑站在莲花台上,黑云压衣,霞色又若火,手中握着三尺宝剑,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四周就是一片大乱。 郁阳泽和秋珂都收剑回鞘,同时走到殷凝月这边。 秋珂问道:“你没事吧?” 殷凝月摇头:“顾盟主他……” 只有郁阳泽看到了地上碎裂的、透明的、星星点点的琉璃,眼神一暗。 易流也趁乱走到他们这边。 她今日所想、所图谋,被这乱七八糟的一搅和,都是徒劳了。 自己的努力已经做完,骗得到骗不到的人,都已经骗过了。 接下来,就看顾千秋还打算让她做什么了。 但没想到,顾千秋不在这。 易流还以为是刚才那个男人:“……他和顾盟主有仇么?” 郁阳泽没回答,秋珂道:“不知道啊,但是咱们顾盟主好像对变态有着迷一样的吸引力,不信你数。” 第377章 易流:“……不了吧。” 郁阳泽一抬眼皮,杀气四溢。 只有殷凝月在真的着急:“千秋到底去哪里了?他……不对,严之雀不见了。” 几个人回头一看,确实没在慌乱的人群之中看见严之雀的身影。 修真界众人此时群龙无首,特别是看到居然有花蝶教的妖人敢在仙盟大会之际出现在同悲盟! 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花蝶教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以抗衡整个修真界,根本不在乎他们会有多少人,不在乎会上是不是有天碑无上的高手。 要么,就是更加可怕的猜测: 整个仙盟已经漏洞百出。 但是按照刚才的情况看起来,应该是令人惊悚的后者。 第186章 几个人都渐渐聚拢在这里。 修真界众人如水波涛乱,大多数为寻一个领头的,找不到严之雀,围着莲台上的令狐良剑就去了。 易流偷偷把脸一抹,化做了个漂亮的姑娘的模样,混在人群里不说话。 呼延献问道:“他人呢?” 几个小孩儿面面相觑。 唯有郁阳泽忽然将侠骨香一抽,将其他人挡在身后,寒光一闪就劈! 只见云雾忽地翻滚,呼延献即刻就伸手。 几个小孩儿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操家伙就上,稀里哗啦的一阵混乱。 而至此,那边挨打的硬汉才终于开了口: “郁阳泽!是我!” 郁阳泽闻言不为所动,反而手中的侠骨香更快了一点,舞动如飞,就要取他的狗命。 呼延献低低地惊叹:“是前男友么?” 南门明珠面沉如水,问道:“千秋呢?”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所有小辈都上了火气,纷纷使出看家的本事,操武器乱打,一时间灵力满天飞。 秋珂还不忘使出嘴上的本事:“你丫别追我们盟主了,他有新欢了!” 南门明珠的脸一沉。 公仪濛闻言,张嘴就跟:“没错!离我们盟主远一点!你不配!” 殷凝月只好开口:“……对。” 这就剩个第五程了。 他感觉每一次自己都是被剩下的那个,不开口就显得很不合群,此时箭在弦上,只好眼一闭、开了口:“新欢就是郁少侠!” 郁阳泽:“……” 南门明珠:“啊?” 郁阳泽轻蔑地看他一眼,眉梢上挑,俨然已经是正宫娘娘的气度了。 南门明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看起来就要开天命,郁阳泽丝毫不怕,也将剑一横。 但忽然,南门明珠猛地咳嗽起来。 他迅速逃往一边,一个踉跄好悬才稳住,呕出一大口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郁阳泽忽然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南门明珠,“太极生天地”,好歹也是天碑无上的人物,只不过现在第几还有待商榷。 因为六壬书院已经很久没有写草书了。 而且还是带着伤来的? 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形出现在南门明珠身侧,伸手就将他扶了起来。 是俞霓。 这两人本是相看生厌的死敌,却不知在何时凝出了一种类似于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们对视一眼。 俞霓淡淡地问道:“你现在天碑第几?” 南门明珠并没有说话。 俞霓明白了:“原来如此。你这个手段,看起来也很伤身啊。”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在平静之下,还潜藏着一股只有南门明珠可以明了的悲意。 南门明珠一扯嘴角,居然也笑了。 两人打谜语打了半晌,郁阳泽忽然心中猛跳,有种不祥的预感,问道:“什么?” 但这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郁阳泽把侠骨香往前一指,更着急地问:“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无人答话。 南门明珠忽然反问:“你?” 郁阳泽听懂了:“是我。” 南门明珠:“凭什么?” 郁阳泽淡淡:“凭我是个好人吧。” 这回答简直是戳人的肺管子,俞霓和南门明珠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不过,南门明珠被扶着站起来,将满口的血一咽,冷笑:“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但好人能救他么?” 所有人的面色森寒:“什么?” 南门明珠讽刺地笑了一下,胜券在握般地说道:“郁少侠,你要是再不告诉我他在哪里,就谁都救不了他了。” 另一侧。 顾千秋闷头冲上惊虹山侧峰。 他像一道闪电过境,掠过山雪山林,满枝的松鼠被他吓得吱哇乱叫、落到地上。 忽然,耳后劲风一闪! “你在这儿呢!” 顾千秋头也没回,就地躺倒一滚。 下一秒,一把长刀剁进了他刚在所站的位置,整个地砖都被剁碎成了齑粉乱飞。 顾千秋像个豹子似的半蹲在地上,警惕地一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傻.逼。 那傻.逼半跪着,刀杵在地上,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千秋,又缓缓起身,把刀身上沾染的齑粉都抖掉。 “千秋,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顾千秋都没有锤他的欲望了,也面无表情地起身,拍了拍袖子,说道:“你没跟满上醉走?” 第378章 傻.逼不答反道:“你怎么总是换脸?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么?不如这样,你以后跟着我混,本座替你把那些人都弄死?如何?” 顾千秋讽刺地看着他:“你?算了吧。” 但无论此时说得多讽刺,也掩盖不住他急切的内心,偷偷往山顶看了一眼,说道:“下山去吧,我不为难你。” 傻.逼真心实意地说:“现在是我要为难你。” 说罢,他刀一切,横着就过来了! 顾千秋手无寸铁,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狼狈去躲。 唰!唰!唰! 惊虹山侧峰上的嶙峋怪石都被切得斑斑驳驳,碎石漫天,松鼠们惊声尖叫、远远逃离。 顾千秋在狼狈逃窜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又往怀中伸了手。 命的刀势掠如惊鸿照,如影随形,在这种密不透风的刀下,敢分心做别的事,真的是差之毫厘就要被砍成两截。 但顾千秋还是伸了手。 他摸出一片柳叶来,用力捏碎。 透明的碎片全镶嵌在他掌心的碎肉里,被深深地摁进去,一片都没有落到地上。 但山顶还是没传来任何反应。 顾千秋绝望地一闭眼睛。 那傻.逼还以为他是要掏出什么秘密武器,吃了多次亏的他不敢不防,却没见任何反应。 同时,那虚晃的一刀还轻松无比地切进了顾千秋的大腿,直接剁下一块肉来。 “哦?”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这么大的亏,傻.逼迸发出兴奋的神色,“你在走神吗?”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身倒流下来,划过锋利的弧度,落在刀柄上,被他用手捏了一下。 “看来,你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那傻.逼笑吟吟地舔了一下手指尖,似乎那血液有什么迷人的异香,让他心情极好。 “或者你可以试试跪下磕头,说不定我一心软……算了,杀掉你的感觉,一定很爽。” 顾千秋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山顶,接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两次了,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痛么?”命不怕死地凑上来,蹲在顾千秋身前,仔细欣赏他的表情,“痛就对了,只有痛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真正地活着。” 顾千秋低垂着睫毛,轻轻颤抖。 额间的生理性冷汗顺流到他眼睛里,他不受控制地眨眼,顺颊而下,就像是面无表情、落下来的眼泪。 这副样子让顾千秋显得非常脆弱,跟往日里的色厉内荏不同。 好像骨子里的什么东西忽然间断裂了。 命带着笑意,拿起长刀,靠近顾千秋的脖颈切下去:“你我之间的恩怨……” 顾千秋忽然像疯了一般,抓起身边的一块尖锐的碎石砖猛地插.进命的腹部。 跟个忽然爆发的猛虎一样,来来回回插了好几下,鲜血全都喷溅在他身上、脸上,力气大得惊人,神色如裂。 命猛地推开他,一转手腕提刀就剁。 但是那么近的距离,顾千秋反应极快,两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真是浑身所有的劲都用出来了,“喀拉喀拉”的骨裂声传来,长刀居然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当啷!” 命也呲牙咧嘴,眼看就要玩命。 顾千秋却猛地将他一掀,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身掠向山顶,血迹在山上拉出惊悚的长痕。 那傻.逼转身就要追,却猛地被人拉住。 满上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也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叹息道:“来了很多人。” 命手臂发力,眼见就要挣脱去追。 满上醉又加了三分力气:“命。” 她半是胁迫,半是哀求地说:“主上还在等我们回去呢。你要杀他,下次我帮你好么?” 命:“……” 顾千秋冲到侧峰山洞门口之外。 他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闭关的结界已破,而其中,半明半昧的光里,侧身站着个人,正往外侧目。 顾千秋浑身颤抖,道:“严之雀。” 严之雀稍稍转身,整个人就暴露在阳光之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含着温和的笑意,却因为角度的原因,显得他眼中闪着碧色的光,像是一条缠在枝头的竹叶青。 顾千秋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调侃的话了,掌心掐得死紧,面沉如水,说道:“出来。” 严之雀立在那里如一尊菩萨雕塑,忽而往外挪步,光线一亮,露出了他身后的景象。 只见一张石床之上,静静躺着个人。 顾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严之雀伸手搭在那人的前胸,手心中莹光流转,低垂着柔和的目光,话却是对顾千秋说的:“千秋啊,果然是你。” “住手!”顾千秋半步上前,不受控制地喊道,“你做了什么?” 为何捏碎柳叶而没有仲长承运从天一剑。 顾千秋总算是明白了。 顾千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你出来,往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严之雀维持着那个动作:“哦?” 他没打算松手,按在仲长承运的尸身上,斜眼去看顾千秋,温声道:“包括十二年前的事么?” 顾千秋道:“可以。我不会再提。” 第379章 严之雀又围着石台走了一圈,已经腐朽的尸体,像是也变成了僵硬的石头。 他步态优雅,缓慢而闲散,看着顾千秋,又问:“也包括花蝶教的事么?” 顾千秋面色更沉,说道:“好。” 严之雀笑了,并不是那种露齿的大笑,而是嘴角和眼角都稍稍往上走,显得有些天真。 顾千秋太知道他是什么本性了。 严之雀轻声说:“我不信。” 石台上虔寂无声,身躯没有半点起伏。 苍老的躯体和周围山壁化作一色,嶙峋、起伏、凹凸、怪异,毫无生机。 严之雀慢慢地说:“当初为什么是你入了同悲道?这个老头为什么是选的你?分明我和令狐师兄天赋也不差的……为什么那么多人爱你?千秋,就连我都很爱你。” 说着,他把头抬起来了,看着顾千秋。 那目光波光粼粼的,其中若有水浪,爱慕和恨意都在瞬间淋漓尽致,达到了极限。 但是顾千秋什么都没看见,垂下了眼睛。 其实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凉丝丝的寒意爬上顾千秋的身体,游走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之中,他知道那是由于腿上大量失血的缘故,却觉心脏一抽一抽的。 忽然,顾千秋厉声道:“住手!” 严之雀站在仲长承运的尸身面前,表情变得微微狰狞,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微微用力,灵力将尸身的前胸震得粉碎。 “原来你怕这个。早说嘛。”严之雀而忽然说,翘起嘴角,“千秋啊,原来你也不是真的无畏无敌。” 顾千秋目呲欲裂:“我要你的命!”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赶到了。 包括令狐良剑在内。 郁阳泽跑在最前面,皱眉:“师……” 顾千秋不管不顾,厉声喝道:“逢春!” 这一声喊喝,所有人的心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忽听见万山齐鸣、看见风云涌动。 所有云海都被搅动起来,天上像个巨大的水缸,白色的云被扯成絮状漂浮乱飞,湛蓝棉白混成一团,天压下来,笼罩万里青山。 同悲盟大殿之上,所有仙修齐齐抬头。 只见那把高悬在门上的神剑猛地一震,震碎周边禁锢,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之中,若一道闪电流光,直飞上惊虹山。 万里晴空一道惊雷。 莹光飞落进顾千秋的手中。 剑锋上莹光一转,翠绿色的剑身若水,数枝雪灵力一注,这长久不见剑主的神剑嗡嗡作响,震落所有山巅上的积雪,露出原本松绿的森林,还有满地的草甸。 那些被掩盖在霜雪下的植被受灵力一催,在几个呼吸之间抽芽、生长。 惊虹山的侧峰之上,甚至万色飘零。 第187章 无数仙修追着那翠绿起来的山路,飞掠如电的逢春剑,横冲直撞地上了惊虹山的侧峰,围聚在那山洞之外。 乌泱泱的人群,无边无际。 “是神剑逢春……” “顾盟主!” “可她、为什么是个姑娘!?” “逢春剑下,不走生魂。今天居然……” 狂风席卷,所有人都不得不用袖子挡脸。 顾千秋浑身都是血,可给郁阳泽急死了,又逆着风上前两步,高声喊道:“师父!” 令狐良剑瞳孔紧缩,不可置信。 易流面无表情地盯着。心早都飞走了。 而呼延献被几个小孩儿簇在中心,微微眯眼,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但不得要领。 风云涌动,顾千秋置若罔闻,长剑一指。 严之雀忽然莞尔一笑。 他袖中聚齐了灵力,猛地一挥,整个山洞顶都被掀飞出去、成了齑粉。 顾千秋面色森寒,想要阻止,又因仲长承运的尸身被胁迫,不敢出手。 只几秒钟,山洞内所有秘密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众人看见了石台上青白斑驳的死尸。 有人偷偷低语: “那是仲长承运?” “……怎么回事?这种仙人死后不应该羽化成仙蜕么?就算尸解了,也不应该是这副样子吧?” “堂堂同悲道的老仙尊,居然在死后被这么多人看到了残尸。” “是、是严之雀么?” 仲长承运是修真界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天下几人不知、几人不晓? 骤然间看见尸身腐坏,谁不惊悚? 令狐良剑似乎才知道这件事,猛地上前,就要站到顾千秋身边去说话。 被顾千秋一剑挥开。 这一剑,只是手腕翻转、轻松写意,却带着举世无双的磅礴剑意。 令狐良剑瞳孔一缩,提起剑鞘来挡,却宛如被一座大山当空砸中,接连退了十七八步,才勉强站稳,眼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惧意。 而严之雀眼中则闪着惊艳的光。 人群里,唯有呼延献的眉头越皱越紧。 顾千秋一身的血,自己的、那傻.逼的,飞溅在衣服上星星点点,还有脸上也溅了不少,映出他森寒的瞳孔。 “你刚才拿了什么?” 天地之中,顾千秋只能看见那抹青影,声寒如冰。 “交出来!” 严之雀还是恬静闲适地站在那里,除了表情已经有些崩裂,看身形居然还能青衫风流。 第380章 他手中绕着一团莹润的白光,像是一颗珍珠,凝在他的指尖,几缕白雾上下飘动,小得几乎要被人忽视。 顾千秋知道那是什么。 或者说,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 ——那是一段仲长承运留下来的回忆。 顾千秋冷声道:“给我。饶你全尸。” 那脆弱的小珠子就被绕在指尖转动,最轻微的灵力都可以将它震得粉碎。 不必多说,必然是老仙尊尸解之后,专门留给徒弟顾千秋的。 此时却被严之雀捏在手中。 所有仙修表情都很微妙。 “全尸?”严之雀慢吞吞地重复,“千秋啊,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了么?——也是。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吧。” 顾千秋死死盯着他的指尖。 其实,他是真的没打算翻旧账。 现在黄泉大乱、花蝶教迫在眉睫,他忙着拯救世界,哪里来的功夫跟人翻旧账? 但就算他说了,严之雀也不会相信吧。 想到这里,顾千秋开始往前迈步。 逢春剑身上的绿意寒凉,像清泉冷潭的光,低垂着剑尖,罩头的压迫感却可怖。 严之雀瞳孔轻轻颤抖。 十二年不见,没想到这一眼,还是差点让他肝胆俱裂——他死期将至了。 顾千秋冷铁向前! 严之雀猛然开口:“你不救我么?!” 同一瞬间,顾千秋只觉身后剑光一闪,冷铁切开层云狂风,明霞剑绯红色照影。 郁阳泽拔剑就追! 两道强烈的剑气撞在一起,地崩山摧,整个仙山都在颤抖,簌簌落下碎石尘埃。 但郁阳泽哪里能拦得住天碑第一? 令狐良剑的剑气横拍出来,也是排山倒海之势,直接将郁阳泽给拍出上百米去。 少年剑气化尽,像一只跳崖的豹子,蹬着一旁的山壁,又要飞身,是行云流水之势。 却见顾千秋好似反应慢了半拍,在令狐良剑靠近他了之后,才一剑挥出。 哗啦! 只见剑气如惊雷落地,灵蛇蹿地,将他周围划出了个完美的圆弧,呲啦啦的白光落地。 数枝雪形雷霆之池,谁也不敢逾越半步。 九天之上惊雷涌动,随时要劈。 郁阳泽被顾千秋的剑气挡在之外:“!” 呼延献看着低压黑沉的天色,心中的不详感越来越重,又见被挡在外面的郁阳泽,胸口砰砰狂跳。 毕竟是个活了多年的老妖怪,见识总比这些少年郎多,总觉得大事不好。 雷霆之地,闪电稀里哗啦,呲啦啦的火星子到处乱飞,看起来就难以接近。 顾千秋现在都懒得问令狐良剑的立场了。 反正他早都不在乎的,踩着神鬼莫测的云来去,身形如鬼魅般接近二人! 令狐良剑挡在严之雀面前,手中的明霞剑正在剧烈颤抖,剑气也逊色三分。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惊讶。 严之雀死死抓住令狐良剑的袖口,低声耳语道:“令狐师兄,记得你的承诺。” 令狐良剑:“……” 雷霆之池外,谁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只有池中的顾千秋,在漫天惊雷声中,把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在乎。 他们要一起死,那就成全他们。 多年不用逢春,却在握剑的瞬间照到了曾经的感觉,那种风流写意、好似骨血相融的剑意,熟悉得好似从未离开过。 令狐良剑看起来并不太想和他动手。 但在千秋同悲剑式面前,岂是他不想还手,就可以不拔剑的? 仅仅一个呼吸,交错的剑芒从令狐良剑的脖颈擦着就过去了,血液横飞,喷涌出来。 若不是他躲得快,已经命丧当场了。 “……你真想杀我?”令狐良剑还在不可置信呢,“千秋!” 但此时,顾千秋连讽刺的回应都没有了。 他眼中只有那石台上青白色的尸体,还有严之雀手中那莹莹的一点微茫。 逢春剑意磅礴,外面的人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如水浪,在最高峰上掀起足能直上九天的剑气。 天边惊雷滚滚,蓄势待发。 漩涡之中偶尔会闪烁绿意,那是逢春密不透风的剑网,切开每一寸空气。 以至于明霞剑的赤红霞色居然完全显露不出来,一点点的灵力波动,都会被这无情的剑斩成两半。 “太帅了!”秋珂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抓着殷凝月以防她被风吹跑了,目光炯炯地盯着雷池,“这就是神剑逢春么?” 公仪濛也被第五程护着,挡去了大部分的风,却还是不厌其烦地探头出来看,扯着嗓子兴奋道:“果然名不虚传!” 唯有郁阳泽心脏猛猛狂跳。 咚、咚、咚…… “呼。”身后忽然传来个人的叹息。 郁阳泽一时走神,被吓了一跳,抄着剑回头,就见南门明珠和俞霓。 在众仙修的面前,这两人还是五大仙门的负责人,出现在这里,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 只有最近的几个少年,露出警惕的神色。 南门明珠面色苍白地看着雷霆之池,眼中的深沉之意谁也看不懂,良久,他忽然苦涩又释然地提了一下嘴角。 第381章 这真是个复杂的表情,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都被他在一瞬间凑齐了。 郁阳泽看不懂,却更心慌:“什么?” 呼延献默默挤过来,挡在他俩和小孩儿们的中间,与俞霓对视一眼,两人轻轻颔首,居然都很礼貌。 郁阳泽着急地问:“你什么意思?” 南门明珠咳嗽、轻轻摇头:“咳咳……来不及了。” “唰”的一声,侠骨香被放在南门明珠的颈边,只待手腕一动。 但那冷铁切进脆弱的颈项,微微流出些血液,南门明珠却没有在意,继续看着山顶。 “我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南门明珠的语气居然很怀念。“也是这般的风雷景象。” 不知何时,他和俞霓建立了深刻的友谊。 这话他人听不懂,俞霓却心有灵犀了,莞尔应道:“不太一样,那一次的电闪雷鸣,我还以为是世界末日呢。” 但南门明珠却道:“这次只会更像。” 他们哑谜打了半天,其他人就算听不懂细节指代,但“十二年前”这个关键字眼还是能抓住的。 郁阳泽垂下眼睛,睫毛颤抖。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爬上他脊梁。 俞霓有些惊讶,哑然半晌,说道:“怪不得我在琉璃寺请你喝酒的时候,发现你的天碑排名有问题。你怎么做到的?” “……反正现在是无用了。”南门明珠仰头去看,眉眼带着诡异的笑意,“看来是天道强留。千秋这种人啊,就算有人用尽本事,强留他两年,最终也是要走向既定的结局的。” 说着,他居然看了郁阳泽一眼,意有所指。 郁阳泽已经听明白了。 呼延献单手环胸,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略略思考后开口:“所以,你骗了天碑?” 天碑,天道的化身。 南门明珠居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欺天可是死罪。”秋珂哑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接着就看见了南门明珠那要死不死的样子,“……好像也差不多了。” 一切如此明朗。 顾千秋的死因不是寻常,跟那些死在红尘俗世里的人都不一样,他是献祭于天的。 所以本该在他登上天碑…… 或者说,在他独一无二的数枝雪重新现世的时候,就应该变成胆大妄为的——欺天。 他早就该死了的。 殊不知,居然是南门明珠偷偷篡改了天碑天意。 自六壬书院的草书没有继续传世之后,整个世人都逐渐对那天极崇华道的巨型石碑渐渐淡忘。 若说其中没有南门明珠的手笔,必不可能。 只是现在不是追问他的手段的时候了。 顾千秋在滚滚黑雾之中,所有人看不见的区域里,一如十二年前的惊鸿山巅,天上黑云压低,蓄势待发的惊雷令人胆寒心裂。 郁阳泽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提起侠骨香,就要往上闯。 只要一想到十二年前的情景,还是岁暮天寒,狂风卷地,郁阳泽站在人群的最边缘—— 他小小的身躯撑不起任何一点天道的威压,手中的长剑不受控制地颤抖、颤抖。 撕心裂肺的声泪俱下都被湮没在一道道惊雷之中,没人注意到他,在飞旋的异色之中,小小的弟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化作飞灰。 这一幕,郁阳泽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日日的梦魇、夜夜的煎熬。 他这次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绝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侠骨香的剑意从没如此清明无畏过,缠绵的愁肠都变作沉到海底的决心,就算上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他也决不后退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还是呼延献一把薅住了他,见他目呲欲裂,率先比他更大声地说道:“还不到殉情的时候!” 就算要去送死,也该是他先吧? 呼延献自问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若要牺牲一个、成人之美,他倒也不介意。 郁阳泽却要落下两行清泪来:“我……” 呼延献用巨大的力气拉着他,语气却无与伦比的柔软:“等一刻钟吧。一刻钟之后,就算你要殉情,我们也不拦你。” 浓重的黑雾之中。 令狐良剑面容扭曲地在另一边,被逢春密不透风的剑意打得左支右绌,双目赤红。 可现在,似乎也到了要死的关头。 他因为顾千秋的冷漠而生出徒然的恨意,就用出了韶光一脉、最本真的剑式,而且剑锋是朝着顾千秋的大腿去的! 顾千秋的腿上已经被命那傻.逼切下来了一块,现在鲜血淋漓,甚至都能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是不折不扣、支离破碎的残躯。 明霞剑刺过来的时候,顾千秋却不闪不躲,宛如没有痛觉、不惧生死那般,反手去刺令狐良剑的手腕! 噗! 噗! 两个声音,令狐良剑被一剑剁入手腕,逢春剑一转,转出个可怖的大窟窿来。 令狐良剑嘴角一抽,明霞剑脱了手。 这对剑修来说,简直是生死已定的局面。 逢春剑绿意深浓,是可以催生万物的力,但剑意注入筋脉之后,居然是磅礴而不可抵挡的杀意,就藏在每一寸细微之处,暗藏锋芒。 顾千秋一把将明霞剑从腿上拔下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乜他一眼: 第382章 “令狐…师兄,你韶光一脉的剑式,有哪一剑是我不知道的?” “……” 那令狐良剑的表情就别提多难看了。 确实,一起在同悲盟中长大,韶光的每一种剑式都是顾千秋了如指掌的。 相反,同悲一脉的同悲剑式,却只有三十六剑面过世,剩下的,就如深不可测的渊。 顾千秋额间都是冷汗,闭了闭眼睛。 他转过身,看向另外一边的石台。 严之雀恍若被厉鬼看了一眼,浑身颤抖,厉声喊喝:“顾千秋!仲长承运是为谁而死,你真的不知道么?!” 他的青衫已经被凌厉的剑锋切得破损,皮肉伤也有躲闪不及而留下的剑痕。 伤势不致命,却让他看起来非常凄惨。 严之雀靠在石台那边,还在徒劳地把手伸向仲长承运的尸身,捏着那颗承载着遗言的珠子,神色剧厉地喊: “你敢说你不知道!他是为你死的!他是因你死的——!” 没想到,他现在开始怕死了。 那怎么刚才如此疯癫?!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挡路的狗了,趁着惊雷还在蓄力,顾千秋仗剑缓步上前。 “就算我师父真因为而死,那也是我师徒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而他既选择了这么做,说明在他眼中,我值得如此。” 顾千秋并没有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坏了道心,他清醒无比。 “把东西给我。” 严之雀忽然又哭又笑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雷池,他就算此时想跑,也根本没有地方逃窜。 “……雷。”他缓缓说道。 好似十二年前的雷,隔着时间和空间,劈到了现在,如此骇人。 顾千秋没抬头看天色。 他走到严之雀身前,却见这人像个神经病一样,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还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千秋。”他温声喊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眉眼带着点温顺的笑意。 若不是刚才看见他歇斯底里的样子,但看这个温和的笑容,简直要觉得他素来都是如此得体、从未失态。 顾千秋道:“我不在乎。” 令狐良剑还单膝跪在旁边的地上,冷汗顺着额间流到他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快速眨眼。 但具体是因为那一颗小小的汗珠,还是因为顾千秋这一句话,就谁都不知道了。 “我说最后一遍。”顾千秋也在崩溃的边缘,眼眶红得如赤血,“把东西给我。” 严之雀站直了,立在仲长承运的尸身旁边,嘴角翘起来,说道:“好吧。给你” 但话音落地的瞬间,顾千秋和令狐良剑都瞳孔一缩,同时失声喊道:“不…!” 只见他手指尖的白色荧光珠子忽然被灵力注入,在瞬息间就化作了齑粉,消散于空气中。 顾千秋几乎呆滞了瞬间。 这可能是仲长承运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遗言,或者嘱咐,又或许是骂他两句不靠谱。 但这……不应该如此结束。 顾千秋跟疯了一样上前,逢春的剑意更拔高几筹,势不可挡! 严之雀还要做无谓的挣扎,但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把定天下印掏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眸中绿意一盛,竖起的瞳孔就像是一条蛇,丝丝地吐信子。 但浑身颤抖的样子,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无比恐惧的内心。 谁人不怕顾千秋? 但胆敢如此贴面挑衅的人,顾千秋必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身形如鬼魅,上前一把抓住了严之雀,顾千秋甚至都没有赏他一剑封喉,而是掐着他的脖颈。 严之雀费力地抬手,还要去毁坏仲长承运的尸身,被顾千秋猛地拎到另一边。 也真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如何生长的。 “咳咳……”严之雀双目突出,血液从七窍中流出来,双手抓着顾千秋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是令狐良剑!千秋,十二年前,是他要害你!咳咳,你、你想知道……” 令狐良剑闻听此言,居然用左手捡起了明霞剑,抬手就要将严之雀斩于剑下,翻脸无情。 顾千秋却头也没回,逢春直接一挥:“轮得到你插手?!” 无敌的剑意当胸砸在令狐良剑身上,他躲闪不及,被拍出好几米远,差点就掉进雷池之中,被劈了个粉碎。 然后他也发现了,这山顶的位置在逐渐缩小,从刚才到现在,已经缩小了一倍不止。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就会被包围进去。 那天上的雷可不像是会留情的样子,无论是他还是顾千秋,必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令狐良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十二年前。 如此相似。 严之雀还在费力说话:“他嫉妒你,千秋……咳咳,他嫉妒你!” 顾千秋垂着眼睛,淡淡道:“我不在乎。” 他忽然松了手。 接着,就像是提前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在严之雀化作一只青色蝴蝶逃离的瞬间,逢春剑一刺! 噗! 严之雀被刺中腹部,死死钉在地上,他想伸手去拔,但逢春剑岂是他可以撼动的? 触碰瞬间,切开手掌,鲜血直流。 顾千秋甚至松了剑,慢条斯理地蹲到他面前。 第383章 接下来的情景,令狐良剑瞳孔猛缩,完全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顾千秋绝不是手段如此残忍的人、绝不是能作出这种事的人。 但是,事实却…… 令狐良剑见那带血的身影,地上嶙峋的骨架,粘稠的东西一团接着一团,红白相间的浓郁,几乎要扭头去呕吐。 就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血海里托生的怪物。 也没有此时的顾千秋吓人。 第188章 雷霆之池里,有一只翩翩的蝴蝶。 无数闪电惊雷在其中乱坠,差之毫厘就会使那只脆弱的黑色蝴蝶粉身碎骨。 但它的胆子却大得惊人,一直险而又险地闪避过去,裹在云层中,迟迟不愿飞走。 圈内的范围在不断缩小、缩小。 令狐良剑右手垂在身侧,手腕上的大洞血迹未停,只好用左手拿剑。 他浑身微微颤抖,全神戒备,看着陌生而血腥的周遭,居然轻轻阖眼。 谁也不知他是不忍、或是庆幸。 顾千秋置若罔闻。 他带着一身血迹走到石台面前。 仲长承运的脸颊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青白的颜色、僵硬,显然已经是死了很久了。 顾千秋眼前模糊,也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了许久之后,一个踉跄,坐在了石台前。 冰冷的石阶上全是血迹。 逢春也沾染了污血,代表生机的绿意不复存在,像是一把普通的剑,被随手放在一边。 “呲啦啦”的闪电逼近顾千秋的脚下。 他靠在石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然后将脸深深埋进了手掌中,彻底看不见表情了。 雷霆又往其中压迫几寸。 令狐良剑心惊肉跳地抬头去看黑云蓄力。 那只一直竭力闪躲的蝴蝶终于卡在最后的极限时间内脱身要走。 却被顾千秋猛一抬头,逢春如离弦之箭般刺出去,数枝雪剑意在天雷滚滚中片叶不沾,准确无误地刺中那只蝴蝶! 同一瞬间,十几里之外。 “呃!”命猛地后退一步,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啧!” 满上醉冷眼旁观后,又叹了口气:“欺天之罪,天道雷池。那个顾千秋必死无疑了,你又何必非要去看?” 说着,她看见伤口,略微有些惊愕: “……不是雷劈的?” 那居然是一道崭新的剑伤。 命挪开手掌,只见他前胸上有个可怖的、洞穿的剑伤,剑意都还没完全散去。 而他居然还在笑:“好准啊,差一点就戳在心脏上了。” 满上醉叹息:“遇到你这种人,我都要忍不住可怜那顾盟主了。” 命从山下看着山顶的方向,黑压压的云和不断蓄能的电,“刺啦刺啦”的火星子乱窜,整个山头都被裹在其中。 他似笑非笑的,慢吞吞地说:“不,不,我和他是同一种人。” 山上。 周围的电闪雷鸣已经把令狐良剑逼到了顾千秋身侧。 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垂落的睫毛轻颤。 但后者似乎并不在意。 不光没有要追问十二年前的事情的意思。 甚至都懒得对他抬一下眼皮。 令狐良剑忽生一种悲意,却又轻轻地笑了,问道:“我们是要死在一起了吗?” 顾千秋:“……” 令狐良剑用释然的语气道:“其实也挺好的。外面那么多人,说不定都想抢着要这个机会呢。” 他说着,把明霞剑挂回腰间,用右手接了一簇细微的闪电,丝丝麻麻的电流游过全身,神色变得平静又深远。 顾千秋置若罔闻,兀自发了一会儿呆。 又忽然想起来—— 他要给郁阳泽留下一点什么。 必须留下一点什么。 总不能昨夜才和他心意相通了,今天就无情地撒手人寰。 那郁阳泽岂不是太可怜了? 令狐良剑还在旁边叨叨:“你记得……记得我们刚入门的时候么?” 据后世传说,当初他们那一届的同悲盟弟子,是最群星璀璨的是一代。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遍地都是。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那是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顾千秋站在山巅之上,一剑将山头染白。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令狐良剑抱着剑站在旁边,眉头似乎有永远解不开的轻痕,却也觉到了三分少年意气。 顾千秋试完了剑,“当啷”一声归鞘,颇有些喜欢地偷偷用手搓了搓,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做什么人?” 令狐良剑温声答:“寻仙问道,自然是竭力而为,我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你呢?你要成为什么人?” 两人站在山巅,顾千秋迎着猎猎的风,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我嘛,自然是要做那无上榜首,天下第一。” 令狐良剑是个温吞性子,绝不会惹人不快,闻言又偷偷看顾千秋,发现他神色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一日的“玩笑话”,却在日复一日的差距之中,逐渐成真。 为什么同悲道的仲长承运选了他? 第384章 明明自己的天赋也不差的。 为什么神剑霜雪明也选了他? 明明自己的剑术也不差的。 为什么离恨楼的世子偏只跟他做朋友? 明明自己也待人温和有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填满了令狐良剑的心头。 他不说,却一日胜过一日的不解,日积月累的东西沉淀在胸口,宿夜难寐、寝食难安。 后来,顾千秋和严之雀相恋了。 这两个少年都长着一张漂亮的脸,一个总是神采飞扬,一个总是温情脉脉,两个师弟就追在他身后喊: “师兄。” “大师兄。” “令狐师兄。” 令狐良剑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想的,他苦涩、他嫉妒、他不忿、他酸楚。 他当时想的是: 为什么连严之雀也要选他? 为什么连一起相识的小师弟也会选他? 令狐良剑的性格不允许他对其他人吐露心结,只好自己日复一日地缠成解不开的线。 他端着一张温和的假面,月朗风清。 他背地里拼命苦练。 后来? 后来他想抢走严之雀。 一个温和的、柔顺的、纯良的小师弟,爱穿青色的素衣,修为上不冒进、生活里又谦谦有礼,缀在顾千秋的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而且刚好当时顾千秋出了意外。 他只轻微的暗示了两句,严之雀就毫不意外地站在了他这边—— 一个可能面临前途尽失的无名少年? 还是一个宗门内已经小有名望的大师兄? 严之雀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当初我很对不起你。”令狐良剑眸中染着货真价实的歉意,“千秋。不过上天给了我们死在一起的机会,你愿意……” 但顾千秋根本没听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他在手指间凝了颗莹润的白珠子,闭目唧唧歪歪地念叨了好几句,接着又颤颤巍巍将逢春捡起来了。 令狐良剑一看他的动作,下意识就抹向腰间的剑鞘。 尽管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是要杀他。 珠子被数枝雪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莹白色的灵力涌动,稳稳挂在了逢春的剑身上。 “……千秋?”令狐良剑不解。 顾千秋还是当没听见——或许他真的已经听不见了——反正雷声阵阵之中,他用剑当拐杖,强撑着起身。 令狐良剑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三分。 顾千秋举起逢春,忽然用力往外一掷! 就见那神铁带着无可匹敌的浩荡灵力,以无敌之势悍然对上滚滚的惊雷,在雷池之中穿行如风,剑光闪烁,最后居然真的飞了出去! 只不过这个行为应当触怒了上天。 本来还没有压缩到极致的雷池骤然开始降下天雷滚滚! 轰隆——! 池外,郁阳泽迎着狂风,肃然而立。 其余所有人都还怕死,离得很远,只有他逆流而上,几乎就站在黑漆漆的雷池之外。 细微的电流甚至都蹿到了他的脚下。 是个随时可以跳进去殉情的距离。 呼延献则拦着其他几个小孩儿站在安全距离外,其中公仪濛眼眶红红的:“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一扭头,殷凝月已经安静地掉下眼泪。 再往另外一边看,第五程沉默不语,悄悄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是个深切的悲哀姿态。 秋珂也一改嘴贱,无言地叹息一声。 站在这里的少年郎们,当初谁人没听过顾盟主舍生取义、献祭于天的故事? 更别说,他们还因为一段离奇又绚烂的经历,而和传说中的人物有了交集。 唰! 只见一道青光如电,飞掠出雷池。 名气太盛,所有人都一眼认出那是逢春。 郁阳泽一抬手接住,却见那青色的神剑在落下的瞬间碎成了无数块废铁,他只接住了一个剑柄,柄上的小珠子毫发无损。 郁阳泽瞳孔一缩,他认识这种珠子。 这是顾千秋留给他的……遗言。 郁阳泽心神巨震,猛地双膝跪地。 他失去了任何理智,体内的修为灵力胡乱波动,居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开启了天命。 三十里半径之内,所有人被笼罩其中。 不取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一霎晚风的悲凉剑意缓缓升起,本就够酸楚的灵力此时更加令人愁肠寸断,谁人都能体会到他此间的心境。 周侧无数人影仗剑、舞剑,他自己的剑。 有人偷偷惊叹:“……好漂亮的剑。” 有人默默推测:“好可怕的天赋,才这个年纪,想来将来登顶天碑也不是问题啊。” 有人微微嫉妒:“真是严师出高徒。” 但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都没有起身,膝行走向那霹雳雷池。 第189章 六甲威灵藏瑞检,五龙雷电绕天都。 顾千秋如雕塑般立在石台边,静静垂眸。 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刚才的遗言留得太过草率,明明还有些时间的,明明还可以多说两句的,怎么就随便把逢春甩出去了呢? 搞得他现在要补点什么都补不上。 惊雷落地,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地上的死尸劈得焦糊、碾做飞灰。 第385章 又要直接往顾千秋身上劈来。 他却还在神游天外。 啧,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勾引他了。 还不如就给他留下个完美的、不可侵犯的冷酷师尊形象。 没准儿他还能少一点痛苦。 一道天雷劈在他身上,顾千秋瞬间双膝跪地,本来就溃烂的伤口上的流血瞬间被蒸腾殆尽,身上的衣服都变做了黑焦,眉眼染尘。 令狐良剑作为一条被殃及的池鱼,还要抵抗,现在挥剑去挡。 却哪里是挡得住的? 天道的雷霆之怒倾泻而下,劈他也劈得分外带劲,是很不讲道理的一视同仁。 令狐良剑只觉得浑身筋脉血管都在瞬间寸寸断裂,有一恍惚之际甚至都觉得自己死了。 总之那痛苦就别提了。 能触怒天道也是少见,古往今来能跟他们有过相同经历的,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令狐良剑冷汗在瞬间流下无数,却又都被剧烈的温度蒸腾,甚至他都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焦臭味 他抬眼去看顾千秋。 却见那人虽跪在地上,脊梁却是不弯的。 就好像是—— 他接受了天道赐给他的死刑。 但他依旧不服。 令狐良剑心中又冒出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嫉妒感。 他强撑着也要挺直腰。 ——为什么他可以不弯腰?为什么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殊不知顾千秋此时还在专心致志地神游天外。 在心里疯狂道歉叹息之后,顾千秋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心赴死,却又不住地想起他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小徒弟。 跟了他,真算郁阳泽倒霉吧。 但是、但是…… 顾千秋却想越心惊胆颤。 那脑袋缺根弦的小傻子不会要跑来殉情吧? 不会吧?不会吧? 呼延献会拉着他的吧? 但是顾盟主又知道自家徒弟那狗.屎脾气。 是他娘的绝对劝不住的啊! 说不定,现在已经泪撒惊虹山、挥别白玉京,往这雷池里跳了! 顾大盟主想到这里,心惊肉跳、肝胆俱裂、魂飞魄散,这辈子的熊心豹子胆都被吓没了。 顾千秋紧咬着牙关一使劲。 居然真让他站起来了! 令狐良剑本来还在强行挺直自己的腰,余光猛地看见顾千秋站了起来,心里一抖。 数枝雪护身,顾千秋还没变成个人形自走的煤炭焦土,哆哆嗦嗦就去捡地上的明霞剑。 令狐良剑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笑:“千秋,都这种境地了,你还要亲手杀我吗?” 但顾千秋脑子和耳朵都嗡嗡的,眼前也发花,是根本没发现令狐良剑在讲话。 可以说是完全忘了这还有个活的、会喘气的大个儿令狐榜首。 顾千秋把明霞一抄,呼出一口长气—— 不能死,不能死,你还年轻着呢。 活着,活着,我跟你一起活着。 顾千秋念至此处,威威阖眼,倾尽调动了浑身的数枝雪灵力,莹白光芒流转全身。 天上的闪电惊雷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但其实那只是数枝雪对时间的偷窃,给人的一种错觉。 令狐良剑就见顾千秋立在那里。 所有惊雷都被他暂时骗了过去——大概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但顾千秋静静垂眸站在那里,浑身流光转若琉璃,肉身似乎也变得剔透,只见数枝雪游走全身,最后凝在剑尖。 有一晃眼的瞬间,真好似神明降世。 明霞剑也是上古的神剑,跟他剑意最吻合,令狐良剑对其偏爱良多,这神铁也不含糊,送他登顶了天碑无上的榜首。 可谓早已是人剑合一了。 但令狐良剑从没有见它有如此明亮过。 就好像是一轮太阳,霞光撕裂这黑暗的天地雷池,所有惊雷都不免染上了它的绯红,烈得灼眼。 令狐良剑彻底被惊到了,就算眼球刺痛得好似要瞎掉了,也没有挪开目光。 因为他看出来了—— 明霞剑承受不住如此磅礴浩荡的灵力! 只见顾千秋一挥剑! 霎时间,整个惊虹山上的所有仙修都被吓了一跳,刺眼的光让他们都下意识一闭眼。 他们还以为太阳掉下来了呢。 接着,磅礴的剑意并没有向下走,而是逆流而上、直冲九霄,向着茫茫苍天而去! 黑云滚滚的威压如同深邃的眼眸。 而不断震动的惊雷则是愤怒的咆哮。 一道道电闪刺破天地,天地的连接处被撕开的无数道裂缝,就像是无数把剑垂直落下,万剑齐鸣,跟密集的落雨一般。 只有一道赤红色的剑意逆天而行! 齐聚的仙修们连热闹都不敢看了,纷纷抱头鼠窜,自觉修为不够的就有多远、跑多远。 只有些仗着修为深厚、或者是不要命的才敢留在原地,看滚滚的天怒。 有人迎着狂风大喊:“我命在我不由天,还丹成金亿万年!见此胜景,死而无憾!” 猎猎招风,几个小辈卯足了劲凑在一起,才没有被直接刮出去十万八千里。 几个人都嘶声裂肺,对着山顶喊道: “郁少侠!且慢!” 第386章 但是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天命的加持之下,他低垂着剑尖,缓缓步入了雷池。 黑暗,惊雷,银蛇狂舞。 但在最密集的雷电之中,他要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忽然掉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血腥味、焦臭味扑鼻而来,他却看见顾千秋清俊的侧脸,和那双含笑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要来。”顾千秋状似叹息。 但他的笑意如此明显啊。 显然是期待了好久的。 大概从来被辜负的仙盟盟主,也在一瞬间希望过,有人能为自己步入雷池、粉身碎骨。 郁阳泽一伸手,反过来把顾千秋抱了个满怀,头抵在他的肩上。 郁阳泽用了很大的力气,双臂如铁,咯着肋骨,似想把人直接揉入骨血中、永不分离那般。 “我还以为,那就是最后一面了。”郁阳泽闷闷说着话,眼泪就要掉下来,“还好,还好。” “……好个屁。”顾千秋当然照例的嘴硬,笑意却藏也藏不住地渗出来,“你现在只能跟我死在一起了。” 郁阳泽细密地吻他的耳垂,亲吻在此一刻显得温情而缠绵,述说着他词不达意的真心。 “死在一起不好吗?” “好吗?” “好啊,死在一起叫殉情啊。从今往后的几百年,我们的名字都要被同时提起。说不定,还会有人编排我们的风流往事。” “……那一定是呼延献干的。” 顾千秋被他抱得骨头都痛,但是并不想挣扎,满足地靠在他怀里,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 “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顾千秋忽然就想说这三个字。 大概是真的死期将至,顾盟主也不想动一点脑子了,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舒适,真就心随意动。 想说,他就又说了一遍。 “谢谢你。” 两人相拥坐在血污焦土之上,天雷轰隆轰隆地乱响,闪电掉在脚边,刺啦刺啦的。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顾千秋侧头靠在郁阳泽怀中,居然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噗通噗通。还跳得挺快。 “谢我?为什么?”郁阳泽语气倒还是装着镇定,殊不知已经被顾千秋偷偷摸清楚了老底,“我才应该……” 眼见着就要往奇怪的话题上狂奔而去,顾千秋忽然伸手,钩住了他的脖颈。 稍稍一用力,将人勾下来。 “小徒儿。”顾千秋眨眨漂亮的眼睛,用调侃的语气说,“你真的要在最后的时间里说这些吗?”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黑色眸中的星辰闪闪,还有气流轻轻。 郁阳泽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 顾千秋满眼笑意,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难道不打算在死期降临之前亲我吗?” 那郁阳泽哪儿受得了这个? 当然是谨遵师命,低头就吻。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顾千秋仰起头,颈项间弯成个漂亮的弧度,跟他嘴角、眉梢的弧度一致,像是明亮亮的弯月落到了人世间。 郁阳泽闭上眼睛,虔诚、虔诚地去感受。 跟昨夜不一样,这个亲吻不带任何情欲,但是感情更加汹涌。 它涵盖着十二年的琳琅岁月,包含着惊虹山上生离死别的痛苦。 那些难过的关、难熬的夜都在这个亲吻下化作齑粉。 关山阔海也臣服在他脚下。 小小的少年站在十二年前的惊虹山脚下,无人在意的痛哭熄声,无能为力的咆哮休止,他小小的身影带着无尽的勇气,奔向了他早都渴望去到的天道雷池! 十二年。 那千沟万壑、寸步难行的路,他总算是走完了。 而至此,郁阳泽才顿悟自己一霎晚风剑意的最后一层—— 爱至浓时,就算是生死也要让路的。 第190章 惊虹山。 那些还没有成功跑远的仙修蓦然回首去望—— 只见雷霆之池已经平息,天色渐亮,缓缓收起的云层升高,天地间居然静默下来。 太过强烈的对比,使得安静有些诡谲。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雷……停了。”殷凝月说。 秋珂眯着眼睛仔细看,皱着眉说:“郁阳泽的天命缩起来了。” 天命的范围缩得很小,三十里无视敌我的半径变得只有几米长宽,将惊虹山侧峰的最顶部笼罩,还是不见其中具体。 “这、这算是没事了吗?”公仪濛说。 第五程轻轻应了一声,也说道:“从没听过天雷劈一半就停的,应当……” 只有呼延献的表情还是如刚才凝重。 短暂的疑惑之后,所有齐聚在此的仙修开始低低讨论,有人甚至还互相怂恿着、想大着胆子上去看看。 忽然,只见不远处的南门明珠忽然又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次没有俞霓扶他了。 南门明珠双膝跪地,猛烈地咳嗽半天,才终于缓缓挺直腰,不至于那么狼狈。 但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死气—— 黑雾一般的不祥凝聚在眉间,和刚刚山顶上的墨云如出一辙,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他的后脑上,威压迫使他下跪、低头。 所有仙修又齐刷刷地扭过了头,看这边。 第387章 公仪濛偷偷道:“他要死啊?” 第五程也偷偷道:“死了不好么?” 殷凝月再偷偷道:“不会如此轻易吧?” 秋珂“刷啦”一下抽出了杀生剑:“趁他病,要他命!我动手了。” 易流:“?”一群神经病! 谁料,这姓易的姑娘还没在心里吐槽完,就见其他几个人都哗啦啦地抽出了武器,然后毫不犹豫、默契十足地往那边去了! 易流:“!”你们来真的? 不过他们没能得手,因为走到一半的时候,众人忽见南门明珠身上的气息紊乱—— 本来应该护身的灵力四处乱窜,白色、黑色如同太极的灵波如被惊扰的水流般混杂,南门明珠抵抗了不到五秒钟,骤然一松。 明明是他脊梁往下弯了一寸。 却不知为何,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快躲!” “那是什么?!” “好眼熟,好像是、是天碑?!” 众人混乱了不到半分钟,就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中忽然出现的巨大石碑。 修真界众人,谁都对这块石头如数家珍。 众目睽睽之下,绝无作假的可能。 那真是从天极崇华道飞至此的天碑! 只见那直入云霄的石碑静默矗立,碑面微微发亮,古老的风化风蚀痕迹明显,上面的名字用朱笔写就,一个比一个高悬。 是无数人挤破了头也要争夺的天下第一。 但更是大多数人此生连想都不敢一想的荣誉与威名。 只见熟悉、震耳的名字一个个往上数去。 “赤莲观葳蕤”—永思。 “巫山戏云雨”—俞霓。 “宝月映琉璃”—琉璃。 “山鬼啼风雨”—凌晨。 “系取天骄种”—郁阳泽。 “不惭世上英”—仇元琛。 “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 “太极生天地”—南门明珠。 “骨血生铜花”—穹旻。 无论是后起之秀郁阳泽猛地前进好几名; 又或者是原本第一的令狐良剑瞬间掉到了南门明珠之后; 再又是雷打不动的旧府风榭家主穹旻。 无数英雄在此沉浮起落,互相角逐,各放异彩。 但此时都吸引不走众人的任何一点目光。 他们齐刷刷地抬头,看那高悬的榜首—— “千秋同悲” “顾千秋” 一时间天地无声、众人无言。 那威名赫赫,无情地撕开十二年的岁月,重新走入世人的眼中。 一出现,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一次,连素来话多的秋珂都哑火了。 呼延献抬着头,慢吞吞地轻声说:“还真是四个字。居然没骗我。” “果然……”俞霓目光也有些朦胧,情绪明昧,缓缓念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不过没多久,人群开始欢呼。 他们山呼海啸,喜极而泣,将手中的武器、法器、宝器纷纷举起来,齐刷刷地舞动: “顾盟主!” “顾盟主!” “顾盟主!” 可怜整个住在同悲盟山脉上的飞禽走兽,在被漫天惊雷吓得惊慌失措之后,现在还要被这种震天的声音持续吓得走丢魂魄。 人群似浪,一波高过一波。 心中情绪又如被狂风吹过来的火,呈燎原之势,把所有人都裹挟其中。 就算人群中站着那些心怀不轨、心惊肉跳的人,此时也不得不被大势裹挟着、不得不跟着高喊顾千秋的名字。 黄泉混乱、花蝶教势大、人间一团糟…… 原本焦头烂额的各大仙门骤然间找到了主心骨——还是跟严之雀、令狐良剑之流完全不一样的主心骨——顾千秋可是曾经实实在在救过世的人啊! 十二年前,他已经平息过天怒了! 这一次,他重新睁眼,不就是正为了再度拯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于将倾的么! 欢呼之声连绵不绝,甚至有人落下眼泪。 但山巅之上,郁阳泽都没听见。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能够闯入雷池之中、再见一面顾千秋,已经足够庆幸了。 更何况他还在死前偷到了一个吻? 绵长的吻渐停,郁阳泽才有些奇怪。 为什么没有天雷降下? 那携带着天怒天威的雷霆为什么没有将他们粉身碎骨? 这少年抬头,便见浓烈的黑云逐渐消散,似乎连云层中蓄力的闪电也平息不见。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生的喜悦还是瞬间填满了少年的心。 “师父,我们好像不用死了。” 没有反应。 “——师父?!” 郁阳泽赶紧低头。 只见顾千秋靠在他的怀中,表情平静,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却紧闭着双眼。 “……师父?”郁阳泽又喊道。 但还是没有回应。 郁阳泽的心脏猛跳起来。 顾千秋的身体虽还温热,但胸前没有半点起伏。 无论郁阳泽怎么呼唤他,他就是没有反应。 俨然是一副刚刚死去了的样子。 这念头一出来,郁阳泽脑子直接“嗡”了一声,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第388章 气血攻心,他直接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开了天命的缘故,他一开口就停不住,周围瞬间遍布血迹。 怎么回事? 郁阳泽死死抓着顾千秋,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也叫不出“师父”了,眼泪“吧嗒吧嗒”地乱掉。 当初没能死在一起。 现在难道也不让他一起去死么?! 真是世道多艰,连殉情的路都难走。 郁阳泽哆哆嗦嗦地抱着顾千秋,轻轻吻过他的额间和眼角,说道:“等我,要等我,我来了,我马上就来。” 眼前模糊,他满地去摸侠骨香。 好不容易碰到了剑柄,郁阳泽一抬手,就要抹脖子跟顾千秋死在一处。 但侠骨香是人了主的神剑,有三分自己的意志,哪儿能老老实实让他自杀? 郁阳泽执拗地用力,侠骨香嗡嗡地颤抖。 郁阳泽却好似个被点燃了的炮仗,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此刻,目呲欲裂地一动灵力、直接压制住了剑灵,往自己脖子上架。 眼见就要自杀成功的最后一秒,郁阳泽忽然动作一顿。 随后一歪头,神经质地看向了令狐良剑。 令狐良剑本静默站在角落里。 却忽然对上这么一双眼睛。 漆黑、暗淡、却又寒光闪闪,眼珠跟个死人一样不会晃动,直勾勾地看着他,竟在一瞬间让他如坠冰窟。 “等一下,先别过桥。” 郁阳泽居然还温声哄了一下顾千秋。 “我马上,马上。” 接着,郁阳泽在无处可逃之地一步一步逼近令狐良剑,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剑就剁! 令狐良剑右手全废,此时只能慌忙用左手提明霞剑去挡。 砰! 相交瞬间,令狐良剑被震得虎口崩裂。 他没想到这小孩儿劲那么大。 但更重要的是,一股悲凉的剑意在剑锋交错的瞬间,藤蔓般绕着他的明霞剑身攀爬,直接蹿入了他的身体里。 而他连瞬间撒手都没来得及! 这是什么诡异的招数?! 令狐良剑心中大骇。 剑修本就是将身家性命和无双胆色都寄托在手中三尺青锋之上的。 握剑的时候,便要相信—— 就算是天塌、地裂、山崩、海啸,他也可以凭着手中神铁一剑平之! 不至此,不学剑,不成为剑修。 而此时的令狐良剑,在看见跟鬼一样的郁阳泽时,真觉得自己撞到鬼了。 他胆色尽失,剑意便尽失。 又哪里还能是郁阳泽的对手? 令狐良剑越挡越吃力,逐渐破绽百出。 郁阳泽着急把他弄死,然后追着顾千秋而去,所有顿悟的剑意都在此时发挥殆尽。 侠骨香似乎也知道这是绝唱,分外卖力。 不过几个回合,这个半天前还是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剑霜便败下阵来,目露惊恐之色。 但他不想死—— 至少是不想跟顾千秋之外的人一起死。 令狐良剑也是破釜沉舟地一举剑! 天命! 第191章 万瓦宵光署,霞生结绮楼。 明霞的剑意瞬间笼罩惊虹山巅。 方圆三十里,所有人都看见绯红色的光,似日暮的垂落。 “是天命!” “令狐良剑也还活着!” “云雾散了。——快看那边!” 只见黑压压的云层终于彻底消散,雷霆沉默,雷池散去,又露出了原本的清透天色,正被剑光照得泛红。 而山巅之上的情景,也被众人尽收眼底。 只见郁阳泽正提着侠骨香,一步、一步走向令狐良剑。 俨然是已经翻脸动手了的模样。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都属于同悲盟吗?怎么感觉在动手?!” “我没看见严之雀诶。” “也没看见顾盟主!” 当然,几秒钟之后,众人便看见了那个雷池之中完整无缺的石台,以及倚靠着石台昏迷不醒的顾千秋。 一时间,只剩倒抽冷气的声音。 “郁阳泽!”呼延献高喊了一声,当机立断,提衣摆就上,“先住手!”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 侠骨香在他手里被转出残影,剑意无敌。 两个人的天命交杂在一起—— 三十里半径之内,只见霞光炽热,落在皮肤上生疼;又有悲风过境,四野孤村寒色暮。 “又是天命!快走啊!”有人喊。 人群哗啦啦地又散了一群,不敢靠近。 这东西一开,不分敌我。 况且他们跟郁阳泽和令狐良剑都还没有啥深厚的交情,万一被殃及池鱼,岂不太惨? 一时间,只见明霞剑飞掠,有日光如瀑,从天上倒悬而下,飞湍争喧豗,砯崖万壑雷。 所有人耳中雷鸣震震、眼睛刺痛,不敢直视其锋芒。 却又有不少人逆流而上。 山巅打得不可开交,两把剑如流光交错。 天命范围之内,忽然出现了异象。 只见除开郁阳泽的悲风和令狐良剑的霞光之外,忽然又有异变。 走在最前面的呼延献慕然回首—— 只见同悲盟上连绵的青山在融化了落雪、抽条了新芽之后,又在各种树木上生出了无数朵桃花,微微的细雨落下,桃花就开了。 第389章 这跟幻境一般的桃花开了足上百里,一绽放便带着股异香。 除了跟俞霓打过照面的极少数人反应快。 其他人刚看见花开,就闻到了花香,然后就不出意外地开始心思旖旎地翩翩飞了。 秋珂以袖掩鼻,骂骂咧咧:“他凑什么热闹!” 公仪濛也骂骂咧咧:“就是!对我们顾盟主求而不得罢了!开天命也不好使,锤他!” 几个小孩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姑娘一声令下,他们纷纷掏出武器,就要跟这巫山戏云雨拼命。 却见俞霓并不看他们,而是挪到稍远一些的位置。 他笑吟吟地看着南门明珠,笑吟吟地说:“南门院主,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各凭本事吧。” 说完,他一撩衣裙,拔腿就往山顶上冲。 南门明珠也是个狠角色,本来在哇哇吐血、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闻言把血沫子全都一口咽回去了,回光返照一般站起来。 周遭又是一阵的易变。 就见从山底下忽然分成了一黑一白两块,南阳北阴,以极快的速度飞攀而上,稳准狠地笼罩住了整个惊虹山,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直把天色也分成了精准的两半。 就跟墨似的,明霞光芒被搅和在一起,苍穹成了洗笔的大水池。 而这个人更是没把别人的命放在眼中,都没给人逃窜的时间,稳准狠地把所有人都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南门明珠素来低调,都是六壬书院知道他人的秘密多些,少有人知道南门明珠是什么手段。 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启天命。 虽暂时还没有任何影响,却绝对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他也开?!”剑如擂鼓,秋珂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咆哮,“顾盟主的魅力真是天下无双!” “……”殷凝月也拔高了声音回她,“你快住嘴吧!” 一时间,风啊、霞啊、花啊、影啊…… 四层天命开在了一处,其势惊天动地,还是亘古第一回。 南门明珠也不含糊,拖着残缺的病体,也往山上爬去。 忽然,殷凝月抓住了秋珂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秋珂一把抽出腰间三尺青锋,迎风而语:“天下豪杰齐聚一堂,我不讨教,愧对手中杀生剑!” 说罢,她将殷凝月推给公仪濛:“替我看着她!” 自己则不怕死的就往上冲。 “……哇!”公仪濛大受震撼,“他们剑修都是这样的么?!” 想到这里,公仪濛心潮澎湃,把殷凝月又反手推给了第五程,说道:“你来看着她!我也去帮忙!” 说完,她也一遛烟地冲了上去。 第五程和殷凝月面面相觑。 殷凝月冷静地说道:“我是剑修,你呢?” 第五程说:“……我也是。” 于是两人默契地掏出武器,也往上一冲。 只有易流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一个呼吸之后,她低垂着头,不着痕迹地往天命边缘走去,远离人群。 几个小孩儿热血沸腾,还真是最不怕死、最重情义的年纪。 齐刷刷地冲上来,把呼延献都吓了一跳。 “你们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没人理他。 秋珂本来还有废话,但看见殷凝月那灼灼而坚定的眼神,也就把话全都咽了,而是说道:“阿月,你是来跟我一起死的么?” 殷凝月说:“你想多了。我是来跟顾盟主一起死的。” 秋珂说:“那我也是来跟顾盟主一起死的!四舍五入,就是我俩殉情了!” 公仪濛说:“胡扯!顾盟主有郁阳泽殉情,关你什么事?” 第五程说:“……其实我们可以努力活一下。” 只是四层天命开在了一起,他们冲上来,真就没有回头路。 在他们胡扯的时候,呼延献忽然一把薅回站在最前面的秋珂,其他人也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又见一个灰衣人影缓缓步上山来。 不是吧?还有?! 这人太好认了,就算是还没入世的小弟子,也能认出他是谁。 头顶没有半根头发、肤白如琉璃剔透、敢于走到天命范围之内的和尚,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不是,今天是天碑无上开大会么?”秋珂哑然。 “……”殷凝月无言。 “哎!”公仪濛夸张地叹了口气,“本以为我上了良玉榜,就算名扬天下的少年郎了。但这些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第五程温声回应,“我看快了。” 众人齐刷刷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琉璃身着灰白的苦行僧袍,低垂着眉眼,没有曾经照人的琉璃活佛普渡世间之感。 虽然衣着朴素,却给人强烈的存在感,不言不语不动作也令人挥之不去,老想死盯着他看。 而且这和尚不知从何处来,染了一丝妖邪气。 站在同悲盟的山间,不念佛号,目无慈悲,罪孽深重的模样。 琉璃没有理会任何人,一步一步向山顶走去。 他行过的路边陡然间出现无数三恶道的魔物,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众群魔乱舞,却又在一瞬之间变作佛陀模样。 猛一看,跟在青雾镇琉璃寺大殿之上所见别无二致。 第390章 可正是因为如此,分不清的恶鬼佛陀,才叫所有人胆寒。 路两侧的佛陀拈花含笑,一路延伸到山顶,陶身高耸入云。 琉璃垂眸行在其间,最终也走向了那宿命之处。 来人太多,令狐良剑费力脱身,站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几个天碑无上在此齐聚,加上呼延献带着一群小孩儿,他们各占一个角落,呈个势均力敌的五角,互相打量。 “诸位。”还是俞霓第一个含笑开口,“久仰了。” 现在似乎也不用要什么脸了,几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顾千秋的“尸体”── 但他们都知道,那还不是尸体。 郁阳泽似乎把外界都屏蔽了,静悄悄走到顾千秋身侧,坐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俞霓还是带着柔柔的笑意,“凌晨和穹旻没赶到,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我们么……就活一个怎么样?” 五个人的天命交叠在一起。 这已经是半个天碑了。 黑云翻墨遮山,赤红残霞如血,雨露交缠,天色二分,半明半昧地映在含笑的诡异佛像身上,诡异的火鞭在风雨如晦中蹿行,又似有天道雷霆重聚,千山崩塌、万江哀鸣。 令狐良剑淡淡开口:“以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怕是不配跟千秋一起走这黄泉路吧?” 俞霓就甜腻腻地笑:“是啊,我不配,他不配,你也不配。大家都是.贱人,令狐盟主,您又装什么清高?” 南门明珠淡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家都活该嘛。” 琉璃一锤定音:“各凭本事吧。” 话音一落,天色异变。 所有人都动如闪电,一齐飞身指向高台! 郁阳泽站在顾千秋身前,侠骨香横陈,剑意呈无畏无敌之势── “过此剑者,斩!” 第192章 冷色调灰白的云层遮住了九天,灰蒙蒙的落下雨来,焰色桃花和晚霞融为一处,巨大的佛像沉重而肃穆地垂眸,又有剑光如电窜梭。 呼延献一甩袖子,山巅又有荼蘼花开。 大片大片艳红色的荼蘼爬满每个角落,像是满铺的地毯,所有闻到异香的人瞬间坠入另一个幻境,如梦如醉。 少年们也纷纷抽剑,不要命地加入了战局,灵气乱飞、剑气纵横,各色光晃眼。 现场局势怎一个“乱”字了得。 也不知道郁阳泽是如何做到的,天命范围压缩得特别小,如影随形,随心意动。 这就使得他的周边像是密布了细碎凌冽的剑风,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撕得粉碎。 要不说生死之间,顿悟最快呢? 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此时展现出来的剑意,可堪称一句“天下无双”。 面对这么多的修真界老前辈,侠骨香舞动如飞,一时之间居然也没落多少下风。 “不要再负隅顽抗。”俞霓冷眉冷眼,姓顾的不在,连温和的笑意都懒得端了,“郁阳泽,这里面没有你的事。” 郁阳泽充耳不闻,不做回应。 但这话一出,天碑无上的英雄们就纷纷发现了,在手上暂时讨不到便宜的情况下,还可以张嘴。 南门明珠弯着眼睛,缓缓说道:“俞霓,我听说千秋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曾经……有过三十多个情人。是真的么?” 俞霓气急败坏:“你!” 他本来想说,你怎么知道,但又忽然意识到这六壬书院的院主,本来就是无所不知的。 俞霓冷声道:“不是情人,鼎炉而已。” 南门明珠回道:“千秋这一世也是鼎炉的体质吧?据我所知,他最恨的就是这种手段,他原谅你了吗?” 俞霓笑眯眯地咬牙切齿:“怕是要让南门院主失望了,千秋亲口说过他不在乎的。倒是你,南门院主,当初联合外人要杀他的事情,千秋知道了吗?” 南门明珠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他和你说的?” 虽然知道以顾千秋的人品,不应该会把前任的事情说给新欢听。 但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还是没忍住心神震动。 天地间巨大的佛像金身暗淡,好似变成了古铜铸造,又在几个呼吸之内变得斑斑驳驳,好似个百年没人参拜过的古寂神佛,凶神恶煞地落满香灰。 俞霓和南门明珠被粗暴地分开,两人在狂风之中暂时偃旗息鼓,然后非常默契地把矛盾指向了琉璃。 “认不出千秋的人,没资格站在这里。” 俞霓抬手推掌,顶天立地的掌风带着诡异香气和暗淡的桃色微茫; 南门明珠甩手一落,一黑一白两条游龙贴地而飞,嘶鸣阵阵,撞裂河山。 “认出了却不承认的人,更没有资格。” 他们稀里哗啦地打成一团。 秋珂在山崩地裂之中扯着嗓子喊道:“他们在吵什么资格啊?!只有郁阳泽有资格!” 公仪濛跟她同仇敌忾地回话:“没错!” 秋珂杀生剑在手,配合着地上盛开的荼蘼花,像是蜻蜓点水般几个轻盈起落,直上最高的山巅: “趁他们狗咬狗!先偷袭这边!” 山顶上是对峙的令狐良剑和郁阳泽。 呼延献心觉不妥,刚想叫停,但几个小孩儿全冲上去了,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 第391章 “先抢顾盟主!”殷凝月此时也维持不住温婉的形象了,追在秋珂身后大声喊道,“在那边啊!” 公仪濛也大声对第五程道:“我抄左边!你去右边锤他!” 第五程:“……” 这少年郎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总觉得遇见顾千秋之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过得比他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刺激。 现在他们要去参加五个天碑无上的、开着天命的、修真前辈们的混战。 但第五程已经看见了公仪濛兴冲冲上前的身影,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选怎抽出裁云剑拼命了! 秋珂第一个动手,纯黑色的长剑像是古怪的玉石,能吸收所有霞光,举起来,就以开天辟地的架势一劈! 公仪濛跑到了令狐良剑的左边,撼山的拳风也是不管不顾地一砸,惊天动地的破风声,也不必那剑锋差得多少。 第五程赶到右边,他剑意轻灵,跟郁阳泽有种异曲同工之妙,看起来威胁不大,但只有沾染上的时候,才能察觉出其棘手。 他们三个成功堵住了令狐良剑的身位。 而殷凝月则跟这群莽夫不一样,目标明确,直奔石台边上的顾千秋! 郁阳泽感觉到人靠近,猛一回剑。 他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差点一剑把殷凝月戳了个对穿,但殷凝月不逃不避,蹲在地上跟他对视。 足三秒钟之后,郁阳泽才把剑收走。 令狐良剑四下一环,耷拉着眉眼,闷闷地说道:“都是孩子啊。” 公仪濛跟他没交情,开口就怼:“是啊,大爷,羡慕的话你就现在去投胎!” 令狐良剑不吃他这一套,而是看向了秋珂:“你也要背叛同悲盟吗?” 秋珂的眉毛挑得老高:“嚯,令狐仙尊何出此言啊?我可没打算背叛顾盟主。” 令狐良剑也没被激怒,而是道:“都是良玉榜上的少年英才,将来征讨花蝶教的重要助力。我不想杀你们,让路吧。” 秋珂站在正中间,杀生向前:“古往今来,多少剑修?能死在问剑途中,幸也。令狐仙尊,请出剑吧!” 令狐良剑一步既出,明霞大盛。 便见流星白羽缀腰间,剑花秋莲光出匣。 杀生剑不避不让,剑意达到顶峰,剑舞如黑蟒九霄破云雾,凌风八方的豪气顿开。 一时之间,公仪濛都插不上手了。 她拉着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的第五程,大声交流:“……我听闻同悲孤妍剑术都是以柔克刚的缠绵绸缪剑!怎么秋珂的看起来那么凶?!” 狂风之中,第五次也只能大声回道:“不二庄在你和颜公子之前,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天机师!” 公仪濛:“对哦!” 第五程:“大概宗门的改良,最先出来的,都是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吧!” 公仪濛思考:“……” 公仪濛顿悟:“你在夸我!” 第五程害羞:“我在夸你们所有人!” 但这边一动手,山腰上的那几个可就忍不住了。 他们自是不能鹬蚌相争、渔人获利的,默契地一停手,齐刷刷地往这边来了。 “……小妹妹。”俞霓如个鬼影似的出现在殷凝月身后,一搭她的肩膀,阴测测的,“这位可不是你能护……” 话没说完,郁阳泽一剑斩下,冷光映出俞霓愤怒的目光。 若不是躲得快,他现在估计已经身首异处了。 “郁阳泽。”俞霓缓缓打量他,莞尔一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你在这里被我差点杀死的时候,还得劳烦千秋来救你呢。” 郁阳泽本不想说话,却又想起什么,猛然开了口:“那我师父后来找你算账了么?” 俞霓脸色一沉── 何止是找了!简直是罪无可恕地找了! 当初在黄泉和琉璃寺,顾千秋多次要杀他,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么? 甚至俞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过,若是他当初没有对郁阳泽下如此狠手,他和顾千秋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但这种丢人的想法,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但仅看他这神态,郁阳泽就得到了答案,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他这小表情,带着几分“我就知道”的得意,矜持地看向俞霓,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的弧度──就别提多气人了。 俞霓暴怒,大喝一声:“千秋在这边!先弄死郁阳泽,剩下的我们再分胜负!” 要不说姓顾的前男友们都是神经病呢? 此言一出,居然云集响应。 这些天碑无上的豪杰们齐刷刷地摆脱一切掣肘,直奔石台而来! 郁阳泽还想去挡,但就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都不用做多推测,必然瞬息之间就会被碾作飞灰。 不过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畏惧,执拗地站在顾千秋身前,侠骨香的剑锋闪着亮眼的寒光! 哗啦! 铺天盖地的各种灵气威压而下,铺天盖地奔向郁阳泽! “!”呼延献和几个小辈都瞳孔一缩。 天命交叠,他们站在其中都太勉强了,更别说去帮手。 只有那荼靡花试图往郁阳泽脚下开,却也是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徒劳得很无用。 侠骨香往上一挡,神铁眼看就要崩裂! 第392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赤霞金光从千山万水之外雷霆毕至,把灰白色的天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又眨眼间撕碎了五重天命的桎梏,浩荡剑意从天而降,如九天之上金龙降世,混沌初开、洪荒始分。 “轰隆”一声,所有山海化作齑粉,一剑差点把惊虹山给削平。 再之后,从金光闪闪之中走出个人。 此人玄衣深重,眉眼含煞,一把震天神剑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冷铁锋芒毕露、上书“轩辕”两个大字,紫气缭绕,威光飒飒。 第193章 “仇元琛?!” 所有人都警惕住手,看着这玄衣男人。 仇元琛视而不见,回身,在昏迷不醒的顾千秋手心里掏出一把染血的柳叶碎片。 他轻声道:“来了。” 接着,仇元琛把郁阳泽扒拉到自己身后。 郁阳泽第一次看他如此顺眼。 正趁着这个机会,郁阳泽磨蹭到顾千秋身边,跟殷凝月对视一眼后,殷凝月默默把人交给他了。 “好像是琉璃一样的东西。”殷凝月小声提醒,让他看顾千秋的手掌,鲜血淋漓。 “嗯。”郁阳泽知道那是什么。 本以为,自己要得到的是一具尸体了。 但也不知道顾千秋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偷偷捏碎了柳叶、叫来了仇元琛—— 而没有惊动天道。 山巅的云层没有任何聚集的意思。 甚至,连刚才仇元琛一剑割开的裂缝都还都还明显,灼眼的光从缝隙中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的光柱。 郁阳泽心中杂乱,灵力透支也搞得他很难凝神静气,蹲在顾千秋身前,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将他手心中镶嵌进去的碎柳叶给清出来。 借着这个动作,他逐渐冷静下来。 甚至还能分心去想,这场景好像曾经发生过,当时海边有一轮好月亮。 几人都警惕地看着这不速之客。 天命交叠的山巅暂时偃旗息鼓,花不开了、雨不落了,霞光渐淡、佛陀闭眼。 南门明珠不着痕迹瞥向仇元琛手中的长剑。 尽管天下仙修,十有八九都是剑修。 但遇到这么威而煞的上古神剑的机会,还是举世罕见。 “你把真的轩辕带出来了?”南门明珠礼貌地问,“族中长辈没有反对吗?” “我现在是离恨楼主。”仇元琛皮笑肉不笑,“我都敢这么做了,谁敢反对我?” 离恨楼本来就是修炼最无情、最锋利的剑的地方,更别说连老祖宗的剑都请出来了。 现在姓仇的没开天命都能站在这里。 何况他的天命,是天道最慷慨的赠予。 “不会是假的吧?”俞霓眯着眼睛问──这人有前科。 当初在同悲盟上,仇元琛就是带着一把假的轩辕做戏。 仇元琛的回应是一道剑气横流。 便见轩辕轻颤,于上古藏于剑身的龙气低吟,三百里鸟兽鱼虫纷纷朝此遥拜,威震四海。 “仇楼主……”令狐良剑开口。 “别叫我!”仇元琛立刻就打断了,“当初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想锤你很久了,别他娘的攀关系!” 那仇元琛的嘴,比起顾千秋还过犹不及。 此时他就挂着那阴恻恻的笑、带着那阴森森的目光,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张嘴就骂。 骂俞霓:“别以为我骂他就不骂你了,世界上贱人千千万,你拔得头筹也算你的本事!今天看好了,老子这把剑,不打君子,专打你这种贱人!” 骂南门明珠:“你看什么看?那驴一天啥事没有就净踹你脑袋了,不要仗着自己脑袋有问题就为所欲为!” 骂琉璃:“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丢人现眼,眼瞎心瘸的小贱人,骨灰都给你扬了!” 骂令狐良剑:“拿着把剑杵那儿干嘛?别假装自己有脑子了!你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时候又不是这副嘴脸?狗东西,看老子的打狗棍!” 他一套丝滑的小连招,连个顿都没打。 被点了名的,纷纷脸色铁青—— 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得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更别说他们都是江湖名士了。 呼延献身后的小孩儿们纷纷叹为观止。 第五程默默捂住公仪濛的耳朵。 但公仪濛敬畏地拽下了他的手,继续听。 令狐良剑森寒着脸:“仇……” 才一个字,又被仇元琛截了:“话那么多,比别人多个舌头啊?” 俞霓怒目而视,声音拔高:“仇元琛!” 仇元琛转身就指着他开口:“叫什么叫?如果吼能解决问题,驴早都统治修真界了!” 这时,殷凝月默默回到了秋珂身边。 秋珂歪在她身上,双目放光,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原来传说中的仇楼主是这般英雄豪杰,怎么没人给我引荐啊!” 殷凝月有些不忍直视:“……” 公仪濛老老实实地分析:“你们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了。可仇楼主还没动一兵一卒!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手段很有用啊!我们可以学习!” 第五程:“……我、我也学吗?” “学!大家一起学!”秋珂笑眯眯地搂过殷凝月,“仇楼主真乃神人也!” 第393章 殷凝月无奈道:“是,可仇楼主不光说话很难听,轩辕剑锤人也很痛的。” 秋珂竖起大拇指,锐评:“德艺双馨!” 几个人都破了防,不打算继续跟这嘴贱得得天独厚的仇元琛打嘴皮子上的仗,纷纷操武器就打算围攻。 而且看架势,显然比刚才更恼怒三分。 仇元琛就仗剑站在高处,忽然表情平静下来,也不开口了,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刚刚“慰问”每个人的时候,众人只觉察到轩辕的威压不可小觑,动手定要小心。 但现在沉静下来,那锋芒外露的剑锋忽然向内聚集,沉敛下来,显得又是那么波诡云谲、不可探测。 他这样子,比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还要令人退避三舍。 仇元琛玄衣深重,仗剑如渊,终于开口了: “相信你们都看出来了,我是强行出关赶来的,伤势严重,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但我仇元琛就姓顾的这一个朋友……刀剑无情,诸君,‘寂灭勾陈’剑式在此,我要开天命了。” 此言一出,满座肃然。 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各人都有各人的考量── 仇元琛的天命,是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也是为什么姓仇的一到,他们就很默契地同时停了手。 离恨楼帝鸿三百式中的“寂灭勾陈”一式,拔剑瞬间,天命三十里范围之内,就算是九天上的真仙下凡,也要被他斩于剑下的。 仇元琛开始倒数: “三。” 天上风起云涌,轩辕低吟浅唱。 秋珂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这是我们也死啊?” “二。” 紫电青霜腾剑气,浩浩飘飘御风行。 公仪濛一把扯过了第五程,不由分说地亲上去:“喜欢你!喜欢你!跟你死在一起,我愿意的!” “一。” 呼啸风雨索命归,恶劣天色凶横行。 冰雨如刀,大地哀鸣。 仇元琛天命如评语── “不惭世上英” 这一剑拔出来,人妖殆尽,鬼神寂灭,佛魔消散。 就在这最后一秒,四层天命尽散,再一抬眼,山巅无人了。 看来这些天碑无上的英雄们,都很默契地做了一回俊杰──很识时务的那种。 “……”呼延献把两对抱在一起的小孩儿扒开,“你们在干嘛?” 秋珂:“啊?” 殷凝月:“唔……” 公仪濛:“啊?” 第五程:“嗯……” “没死,没死!”公仪濛太高兴了,把第五程一推,冲到仇元琛面前去,“仇楼主!你没开天命!” 第五程:“……” 其他几个人也追到了,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仇元琛。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是来救人的,为什么要带着你们一起死?” 秋珂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摇摇:“你好你好,我叫秋珂。” 仇元琛更莫名其妙:“谢谢谢谢,我是修无情道的。” 公仪濛欢呼了一声,抱着第五程:“好诶!不用死了!” 第五程被她撞得一个踉跄,然后不出意外的,耳朵飞红如滴血。 公仪濛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顿时也脸红成了个大苹果,动作不自然地放开了第五程。 然后被第五程偷偷摸摸拽住了。公仪濛动作一顿。 殷凝月问:“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是假的么?” 仇元琛答:“当然是假的,不然我一高兴把你们都整死了,下了九泉相见,那姓顾的不得找我拼命啊?” 说着,这离恨楼主往后一仰身:“不是,哪儿来这么多小孩儿?” 本来看着郁阳泽一个就已经够烦了。 现在还整这么多! 顾千秋你丫是重活一世、母爱爆棚了吗?! “去去去!”仇元琛赶苍蝇似的把他们都赶走,走到石台边上去。 他先是看了眼石台上仲长承运的尸身,眼中露出深切的悲意。 郁阳泽起身行礼:“仇楼主。” 仇元琛看他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无情道的剑修忽然也生出三分叫做“温情”的东西,言语无力,遂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一起在顾千秋面前蹲下。 郁阳泽忽然问道:“仇楼主刚才所言……?” 仇元琛:“什么?” 郁阳泽继续道:“忽然出关,走火入……” 仇元琛:“胡扯的!” 郁阳泽静静看着他,仇元琛只能跟他对着看。 这么一看,仇元琛才发现这小孩儿真的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小孩儿了。 虽是个俊朗的长相,却因为神情而显得冷峻,特别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是曜石一样的冷灼,让人很难招架。 也不知道顾千秋平时是跟他怎么交流的。 郁阳泽问:“是么?” 仇元琛答:“那还能有假?!” 说罢,仇元琛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看我干嘛?看你师父!” 第194章 郁阳泽天命未收。 顾千秋还半倚靠在石台边上,紧闭双眼。 仔细去看,会看见他胸腔没有起伏,跟个刚死的尸体没两样。 但仇元琛说:“他还没死。” 郁阳泽静静等待他的高论。 仇元琛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四四方方的天命还没有结束,压缩在他们身边。 第394章 “你知道,天命是天道所赐的礼物么?”仇元琛压低了声音说,“它不在天道之下。” “所以……”郁阳泽大概听懂他在说什么了,“现在师父处于似死非死的状态?” 也就是说,一旦郁阳泽的天命结束。 就是顾千秋的死期了。 郁阳泽垂下眼睛,将顾千秋鲜血淋漓的手掌握在手中。 两只手,满是尘土和鲜血,交叠在一起,遍布创口。 仇元琛再度轻轻拍了拍郁阳泽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你也别太难过。” 郁阳泽不作回应。 于他而言,现在的仇元琛已经是外界之人了。 刚才他就抱着的必死的决心,此时热血还未凉呢。 仇元琛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本古文册,交到郁阳泽手中:“这个……或许可行。” 郁阳泽接过来仔细一看,不由沉吟道:“这个地方,真的能去吗?” 仇元琛道:“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地方,不在天道之下。” 古籍之上,记载了一个故事。 传闻中,无边无际的血海里,有一座王陵,名曰“天地陵”。 天地陵中葬着一个上古的“神祇”,传闻这个神祇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可生可死,掌管着血海,百年一兵解、千年一羽化、万年一涅槃。 听起来,就是那个诡异的“少年”无疑。 作为与天道相抗衡、相争夺的血海。 那里,或许真的可以逃离天道的桎梏,让顾千秋真的“涅槃”。 可手中这本古籍,若没有灵力支撑着,早都灰飞烟灭了。 上面所记载的东西,都不能说是历史传奇,只能说是上古神话了。 上古的传说可以相信吗? 谁都不知道。 “千难万险。”仇元琛嫌弃地看着他,伸手就要接过顾千秋,“你不去我去。” 那郁阳泽哪儿能撒手? 这小徒弟把人抄起来横抱在怀里,冷酷说道:“去天地陵的路上,还要我的天命呢。” 仇元琛夸赞道:“好小子,你师父没白疼你!——你能撑多久?” 郁阳泽道:“需要多久,我就撑多久。” 天命这种东西,任谁用起来都是不分敌我的,一视同仁,三十里方圆。 只有郁阳泽。 也不知道他在生死之中是怎么顿悟的。 反正现在,他“系取天骄种”的天命范围只有方圆几米,而且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 郁阳泽除了脸色苍白,其余和寻常一致。 “事不宜迟。”仇元琛道:“我们走!” 轩辕剑光飞速而至,侠骨香也不甘示弱,没有任何拖延,他们御剑就要直奔血海。 呼延献忽然开口:“等等!” 两人动作一顿,呼延献急忙开口道:“等等!磨刀不误砍柴功。你们来看这个……” 呼延献一挥手,众人面前出现一张立体的山河图,他指着那片鲜红血海旁边,说:“不一定要去天地陵。看这里。” 仇元琛一眼认出来那个地方:“旧府?” 地图上的旧府只有一小点,没存在感地呆在血海的旁边,且因为神族血脉孤芳自赏、不怎么入世,世人对其知之甚少。 若不是仇元琛曾经因为姓顾的跟这里有些渊源,怕是第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 郁阳泽谨慎地一眯眼,但没说话。 仇元琛问郁阳泽:“他跟你师父是朋友吗?能信他吗?” 他居然就这么直接开口问了! 好在呼延献也不介意,矜持地也看着郁阳泽,等待他的回答。 郁阳泽谨慎地一琢磨,然后点头。 “好。”仇元琛这才用稍微温和些的目光看向呼延献,“那下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能去这里?” 呼延献说道:“一千年前到现在,修真界沧海桑田、翻天覆地,但是对于天道和血海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我都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了,知道这些,很奇怪吗?” 仇元琛审视了他两秒,然后点点头。 呼延献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向上挑,此时温和地闪着星光。 “一路顺风。”呼延献话才落地。 一抬头,那两人踪迹全无。 半山腰上站着的一众小辈目瞪口呆。 众人默默相顾无言。 半晌,殷凝月带着秋珂走到石台边,打算替顾千秋把仲长承运的尸身收敛了。 无论如何,先弄个棺椁吧。 公仪濛和第五程本来想留下来帮忙,但是周围都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又不是同悲盟的人,此时除了趁热把粥喝了,啥也做不了。 几个小辈七手八脚,把前辈的尸身给收敛了,公仪濛无事可做半晌,忽然就鼓起了勇气,走到了呼延献面前。 “呼延宗主,第五少侠跟我说了黄泉发生的事,师父应该已经救下了我小师叔!” “哦?何以见得?” “我传了云雀呀!虽然师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她肯定已经救下了小师叔。不过可能情况不会太好,所以……” “她回了你的云雀?” “是啊!”公仪濛理所当然地说,小心翼翼地看着呼延献的表情,“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回不二庄。” 在这小姑娘的眼里,估计认为有呼延献相陪,颜子行那边,情况多少会好一些。 第395章 但呼延献说道:“不去。” 他又恢复了平时那看不起任何人的样子,懒洋洋地挪开目光,缓步走到那石台的旁边。 石台已经有一块破碎了,千道万道的裂痕遍布,落下小小的石块,周围则是无数尘埃和血迹,隐约还有粘稠的恶心东西。 雷劈过的焦糊臭还没完全散去。 呼延献有些嫌弃,又强忍着,蹲下了。 公仪濛明显被惊呆了,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来反应了,即刻拔腿就追: “——为什么!?” 第五程缀在他后面,当个安静的小尾巴。 呼延献却连头都没抬:“什么为什么?” 公仪濛不解地往上凑,直搞得呼延献不得不看着她,她才说:“你们不是道侣吗?是道侣的话,你为什么不关心我小师叔!?” 呼延献淡淡道:“我等他来找我。” 公仪濛一下就气炸了,高声道:“他现在生死未卜!甚至很可能已经死了!你却说,要他来找你?!” 呼延献微微往后仰头,躲避开。 公仪濛情绪激动,想要伸手去拽呼延献的袖子质问,被第五程轻轻拦住了,公仪濛只能说:“你说话啊!” 呼延献平静道:“那也只能说明……我和他并非良缘吧。” 此言一出,公仪濛安静了下来。 她死死盯着呼延献的脸,完美无缺、绝世美艳,她却好似第一次才认识他一般。 “……”公仪濛往后退了半步,彻底冷静下来,“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宗主献,有一颗好冷的心啊。” 第五程轻声叫道:“公仪姑娘……” 公仪濛一扭头就走,第五程当即就追。 两个小孩儿消失在山路上,殷凝月和秋珂正巧回来,殷凝月问道:“他们怎么走了?” 呼延献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有事吧。” 殷凝月本能地一皱眉,想要追问,被秋珂从后面一用力抱住了,脑袋就凑在她颈边。 殷凝月想说的话都被打断了。 秋珂用脏兮兮的手轻轻摸她的胳膊,又用脑袋蹭蹭颈窝,可怜兮兮地表示:“小师妹,别管他们了,关心关心你亲爱的师姐吧?” 殷凝月深吸气:“……你怎么了?” 秋珂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 呼延献淡淡道:“请两位高抬贵脚,到那边去亲热,好么?” 殷凝月脸一红:“……” 秋珂美滋滋地应声:“好的。” 也打发走了这两个,呼延献慢吞吞地蹲在地上摸索。 他本来是用灵力隔着那些污秽探查的,但好像是忽然一个没蹲稳,手掌撑到了一片血污的粘稠里。 呼延献动作一顿,然后表情痛苦地一抽。 接着,他口腔里忽然出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是从喉咙泛上来的,被他咽回去了。 一秒钟后,呼延献面无表情地从血污中摸出一样东西,拿在手里。 然后面无表情地匆匆下山。 大概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重新出现在惊虹山上。 还有好多没散去的人。 呼延献将手中的洗干净的东西一亮,道: “诸位,盟主印定天下在此,今日起,我替千秋掌管同悲盟,直到他什么时候归来。” “这是离恨楼主留下的柳叶。” “诸君,有不服的,现在可以开口了。” 同悲盟的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真的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盟主复活啦! 顾盟主死了! 严盟主还活着! 严盟主死了! 令狐盟主执掌大权! 令狐盟主不见踪影! 仇元琛神兵天降! 仇元琛一声招呼都没打跑了! 还拐走了代盟主啊! 众人心理逐渐崩溃,看着这忽然冒出来的绝世无双大美人—— 你丫谁啊! 第195章 风卷衣摆,猎猎招展。 灵力形成尖锐的刀锋,把迎面而来的气流切开,分流两侧。 只有细微的涌动会钻进郁阳泽的怀里,把那个人的鬓发轻轻吹动,露出他平静的面容。 仇元琛面沉如水,在前面开路。 并没有看出两人的旖旎心思、痴怨情缠。 “你那个……”仇元琛忽然沉吟道,“你那个《渡生录》还有吗?” 说着,他还用矜持又期待的目光,侧目去看郁阳泽。 郁阳泽嗓子发涩,低声道:“仇楼主,师祖死了。” 仇元琛就愣了一下,继而无声叹息。 千载修者以性命为祭,才能违逆天道。 他们现在,又能上哪里去再去绑一个够资格的仙修来自愿献身? 不多时,他们落在旧府附近。 旧府坐落在世间最邪恶混乱的血海边缘。 却是格外的雅致,错落的府邸高低起伏,相映成趣,就像是星辰点点、散落在山壁两侧莹光,俨然是一个古旧的隐世村落。 楠木制建筑,厚重庄严中不失柔美秀丽。 只是这上古的血脉应该是不太喜欢水,两山的夹缝之间没有江河,只有半山腰上类似于雾一般的袅袅烟,显露出这仙境般的宁静。 两个人像是小偷一样,缩在墙脚下。 最中心、最大的这处府邸,从整齐蜿蜒城墙外往里看,能看见一棵巨大的梧桐。 第396章 这梧桐树太大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干需要十几人合抱,直指苍穹,好似能直接顶破天那般,树枝扭曲怪异,非常壮观。 仇元琛轻声道:“可以收天命了。” 郁阳泽此时面色苍白若纸,状态看起来比顾千秋还差得多,额间连汗都流不出来了,仇元琛这话一出口,他差点眼前一黑栽倒。 仇元琛轻手轻脚接住他和顾千秋。 “小心点,这里的穹旻不太好惹。我们看看能不能就随便找个角落躲起来,低调些,懂不懂?” 郁阳泽尚未来得及点头呢,忽然仇元琛就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猛一回头。 就见不远处的山上站着个人影。 这人穿着条鲜红色的裙子,像是炽烈的羽翼,站在半山腰的树枝上,手中搭着张大弓,此时拉满了弓弦,正歪着头瞄准。 郁阳泽一眯眼:“素娥。” 话音还没落地呢,那边的弓弦已经一松,带着火的羽箭快如闪电,“嗖”的一声,已经杀到眼前! 仇元琛骤然拔剑,当空一斩! 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剑气直接将火箭凌空斩断,顺便剑锋直接斩上对面的半山腰。 那边的姑娘骤然从高高的林木上跃下。 尚未及地,就已经化作了一只火红的巨大鸟雀,振翅高飞,染红了半边红霞。 剑气只扫到了她的尾羽,红色的微光落下少许,但是那片山头却被无双剑气扫出了一道狰狞的剑痕,打碎了这宁静的仙境。 郁阳泽:“那个……” 下一秒,无数流光如星辰坠地。 再一抬头,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郁阳泽:“仇楼主,你不是说要低调些么?” 仇元琛:“……” 可惜,仇大楼主是个铁血的剑修,办事从来都简单粗暴,偷鸡摸狗的事情做起来毫无经验。 刚才那一剑,他完全就没过脑子! 所以仇元琛站起来了。 他把轩辕剑握在手中,立如松柏,横眉冷对着山间错落的无数人,剑气逼人。 素娥也重新化作了人形,再度抽箭在手,抿朱红、搭弦扣,遥遥指着他们。 这一次,她身边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抱大刀在手,兴奋地打量这边。 “是郁少侠么?”金乌高声问道。 郁阳泽淡淡回答:“是我。”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金乌素来是话多的那个,“当初琉璃寺一别,我们兄妹可是想你想得厉害。那是日日思,夜夜盼,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天颜。” 郁阳泽素来是不吃这套的。 或者说,郁阳泽其实哪一套都不吃,任你是软硬手段都白扯,是最难搞的那种人。 仇元琛还是第一次被无视。 就算当初跟顾千秋站在一起,天下人在看见千秋同悲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忽视他不惭世上英。 还是个新奇体验。 不过仇元琛不可能让郁阳泽陷在第一线。 他往前迈步,挡住所有人的目光,艺高人胆大地将轩辕“当啷”一声收回鞘中。 “你家大人呢?”事已至此,仇元琛就直接问了,“你们这些小孩儿,可拦不住我。” 郁阳泽犹豫了一下。 他想说,这次他们是来旧府求救的,而不是来砸场子的,不用那么硬气。 若是当真一不小心随便捶死个鸟。 他们此行不就白搭了吗? 旧府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比血海好闯啊。 但仇元琛一言既出,还是得等穹旻出来说话,不然这群小凤凰也做不了主。 金乌笑眯眯地一拱手:“仇楼主,失礼了。我家姑姑正在梳洗更衣,随后就到。” 仇元琛一愣:“姑姑?” 随即就想起来了—— 当初顾千秋跟穹旻谈恋爱的时候,旧府家中有个和他争权夺势的亲姐姐,叫做柔仪。 而且还和这金乌、素娥非常相似。 他们也是双生子,甚至更加“像”——还是用“一致”吧。 穹旻和柔仪那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们修炼的天赋居然也不相上下。 都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就导致了,在老一任家主垂垂老矣、病骨支离的时候,他们需要角逐出一个胜利者,来掌管整个凤榭、乃至旧府。 仇元琛还记得当初那档子事。 大概是扁毛的生物都气性大,两兄妹真是谁也不让着谁,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甚至连互相的暗杀都层出不穷,打得头破血流。 但他们是天地之间最熟悉对方的人。 相连的筋骨血脉、类似的成长环境,让他们长成了铜镜的两面,赤.裸.裸的对手,瞒不住任何心思。 大概柔仪是享受这种势均力敌的,争锋对峙的时候,她从他眼睛的倒影中,看见自己。 这种奇妙的感受,世上恐无他人能够体会到了。 这个双生子,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而穹旻却少了这种体悟。 于他而言,他天生了一副更硬的心肠,难在和亲姐姐的交手之中领会到乐趣。 他更加想要的是结果,只是结果。 后来……穹旻离开了旧府。 这只漂亮的妖族少主混入凡尘,看什么都带着新奇乐趣,性格开朗、交友从游,一路游山玩水,就走到了同悲盟山下。 第397章 山下的小镇空前繁荣,他喝酒、听曲、看戏、吟诗、打抱不平。 然后……不出意外地偶遇了顾千秋。 彼时的顾千秋正是要做仙盟盟主的前夕,是最名满江湖、剑心侠义的时候,天下所有仙修无不想与他结交、所有女子无不倾心向往。 “你、你长得好漂亮啊。” 穹旻身着一件不繁琐的华锦,乌发高束,风流意气地荡在脑后,腰间挂着一根赤羽。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我、我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还是说,你们人间只能对姑娘用‘漂亮’这个词?” 彼时的顾千秋正是意气最风流时刻,广开门路,跟谁都交朋友。 所以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调侃生气,反而认穹旻当了朋友,随手而已。 没想到,从此以后就是多了一根小尾巴。 穹旻大概是无事可做,天下哪儿也不去了,跟顾千秋回了同悲盟,寸步不离地跟着。 一问,就是:“没事啊。” 完了还要顶着双湿漉漉的眼睛问:“啊?这在你们人间是不是不礼貌的行为啊?我做得太过分了是吗?那我走?” 那顾千秋还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选择原谅这个没脑子的少主了。 后来,仙盟组建。 这是个逆天下宗门的要命行为。 首先,各大门派宗族,都是千百年传承、逍遥修真界、无人能管的自由松散组织。 一朝要他们对仙盟俯首帖耳,谁能愿意? 其次,就算仙盟组建大势不可避免,那么就不出意外地开始了争权夺势。 谁来当盟主?谁来当副盟主?哪门可入列五大仙门?哪家可有特权专利?谁管权?谁掌罚? 总之,太多太多的问题。 整个修真界角逐在一起,大家一起使劲,就把顾千秋吹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看似是至高无上了,但摇摇欲坠,被认为随时可换。 当时,甚至有人行刺顾千秋。 夜渡婵娟。 顾千秋半个月没合过眼了,疲惫地简单洗漱之后,沉着晨光还没起来,解衣入睡。 为了省些时间,他甚至没回惊虹山,只是随便睡在了同悲盟待客大殿旁边的别院里。 最近仙盟议事众多,人来人往,这谁都能来小憩一会儿,妖鬼佛魔,鱼龙混杂。 但毕竟是自己家,顾千秋没多提防。 灯一灭,没多时,屋内就传来了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穹旻坐在院中的树梢上。 它是个不用睡觉的神鸟,没事的时候靠在树梢上,吸收点日月精华就可以了。 却没想到,今夜,顾千秋是注定得不到安睡了。 第196章 圆月之下,阴云密布。 缭缭绕绕的缠绵的云层断续,遮住了大部分的月亮,只露出小半来,却也是朦胧不清亮的。 更别说庭院中还有一颗巨大的古树,密密麻麻的树叶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黑得深重。 只有穹旻坐在枝头假寐,悠闲自在,还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 今夜是个少见的无风之夜。 四下静默。 忽然,穹旻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那一双本该多情的凤眼盛满凶意。 栖在枝头的鸟雀,滴溜溜、亮闪闪的眼睛,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许多人身着黑衣,如同弥漫上来的雾气一般,悄无声息地布满了半山,围绕在这个庭院之外,凝聚起来。 黑雾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们手中的武器偶尔会闪烁寒光,是阴沉里唯一的亮。 互相使了使眼色,他们摸进庭院中。 帝星飘摇,荧惑高。 就在他们靠近那个房间的时候,忽然听见头上的树枝上传来一个男声: “你们要做什么?” 这一声,可真是给底下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纷纷抬头。 这声音很清润,是很好听的那种男声,不低沉、不沙哑,在夜色之中像是某种鸟鸣。 再一看,树梢上坐着个红衣男子。 最凌厉形状的凤眼、五官锐气逼人,美得不似人间真人,甚至令人第一眼看到他时,冒出来的第一反应不是旖旎心思,而是畏惧。 明明是非常显眼的颜色,跟团火一样,却不知为何,第一时间没有被他们发现。 直到他出了声,他们才发现。 “你是谁?”有人无声问道,继而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此时并不重要,将手中的刀握紧,说:“此事与你无关。滚远点!” 穹旻直接跳下树梢,站在庭院中。 身上的酒味还没褪去,他的眼角蓄出几点眼泪,打了个不明显的哈切,说:“你们是来刺杀顾千秋的?” 事已至此,他们的潜行已经败露了。 顾千秋必然已经发现了! 领头的那个高声道:“姓顾的在屋里!” 他这一呼,云集响应,所有人恨不得抄起武器就直接往里冲。 当然,要这么做的更大的原因是,他们心中对顾千秋的恐惧。 本来就已经很害怕这个年纪轻轻就寻得神剑、组建仙盟、天碑有名的少年了。 来刺杀都得大家约着一起、趁着月色、提前做足了手脚,才敢往上闯。 真惊动了顾千秋,他们能不怕吗? 这闹的一下,真是往上冲的也有、往后跑的也有,庭院中乱成了一锅粥。 第398章 只有穹旻站在房间门口没动。 他从虚空之中抽出了一把带火的长刀。 这把刀比寻常的刀还要再长三寸,而且窄,只有三指宽,弧度略小,看起来跟把剑差不多。 但这刀上有很古朴的花纹,螺旋的羽翼,引血槽贯穿剑身、直达剑柄,虽然带着火,但在月色下显得如此森寒。 穹旻说:“有不怕死的,尽管上前!” 屋内,顾千秋迷迷糊糊间醒了。 他的神智知道大事不好了,非常想快速清醒过来。 但是这身体却跟他作对,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好似被禁锢在了梦魇中,醒不过来。 顾千秋火急火燎的,额间全都是冷汗。 但是偏偏奇怪的,他还能听见屋外的声音。 金属碰撞,铛!铛!铛!铛! 除了武器碰在一起,他还能听见灵力切开风的声音。 眼睛没睁开,却“看”到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灵力炸成烟花般的东西,乱得无以复加。 “我在这里。”顾千秋听见穹旻说,“休想进去!来啊!” 最终,赤色的火焰点燃了半边的天空,是穹旻的羽翼,将整个青山照得如同白昼火烧,绵延出上百里。 顾千秋用最强大的意志力猛地一咬舌尖! 他终于醒了! 顾千秋把口中的鲜血吐到地上,想也不想,直接去摸床头的逢春剑,却忽然一个踉跄,“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还不算,他双手撑在地上,发觉自己手软脚软、灵气瘀滞。 别说是出去把那些人全杀了。 他现在就是逃命,都只能在地上爬。 顾千秋快速地一回忆今日所见所闻,然后锁定了一个人。 “千秋,我新换的熏香好闻么?” “什么?闻不出来。” “哎呀,你都没仔细闻就说闻不到!这可是合欢宗宗主亲手所制的香,我拖了好大的关系才搞到的!快闻闻、快闻闻嘛!” “……不了吧,我过敏。” 就在两个人拉扯的时候,一盒香料全撒在顾千秋身上了。 顾千秋本来对前任道侣亲手所致的东西很膈应,打算洗个澡的,但是连轴转了太久,他直接累得睡着了。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而幕后之人究竟是俞霓还是同悲盟中的师姐,他也无暇纠结了。 偏偏,此时门外传来了穹旻的声音: “顾公子,你怎么了?!” 顾千秋一张嘴,发现自己也没力气说话,也许是被毒哑了。 穹旻接着道:“你别出来!我保护你!” 外面唰唰的刀光剑影破风声,灵光满堂的爆炸响。 顾千秋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但随即冷笑一声,冷静了下来。 他气定神闲地就地盘腿而坐,合上双眼,就着这外面的打杀声,开始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梳理经脉。 很快,浓重到掩盖不住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顾千秋鼻尖微微一动。 庭院中,有人高声喊喝: “原来是旧府的少主。你与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恨,我们要杀的是顾千秋,与你无关!还不快退至一旁!” “修真界几千年来都各自为政,他强行把我们捏在一起,分明就是违逆大道!只为满足他一己私欲罢了!我们不愿与旧府为敌,你且闪开!”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刀剑无眼!” 敢来刺杀顾千秋的,都是各门各派的高手。 穹旻初出茅庐,对各家各门的招式全然不知,人多得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手中的窄刀已经在太多次的碰撞中磕出了细微的缺口,很快就要支离破碎。 但穹旻却寸步不让。 单膝跪在地上,他抬起头面对众人。 凤眼中的瞳孔已经像是染血一般,又或者说,是熊熊燃烧的火。 那一刻,他不像一只脆弱无辜的鸟,而是显露出了上古血脉中带着的凶性,眼眸所过之地,皆燃起不会灭的火焰。 “天下大势我看不清,是非恩怨也辩不明!” 他浑身浴血,却带着耀眼的光。 他忽然笑了起来,高声喊道: “顾公子!若我今夜为你去死了,往后千年,你都会记得我吗?” 屋内静默无声。 庭院中所有人都被这豁出命了的架势吓得胆寒心颤。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 穹旻大喊一声,操起手中的残刀,杀入人群之中! 那一夜, 仲长承运出海外寻仙境。 仇老不知所踪。 令狐师兄去雪山之巅闭关不出。 仇元琛远在万里之外。 那一夜, 顾千秋在生死之际,领悟了完整的数枝雪。 庭院中尸体堆叠如山,鲜血涌流成河,满地的狼藉和残肢断臂,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怪叫着失去了体面。 穹旻不知道抢了谁的武器,杀得手臂上青筋暴起。 身上更是没一处好地方了,深深浅浅的伤痕,血液打湿衣服,面容到还算白净,因为渐上的血液都被蒸腾殆尽,露出一双漂亮凌厉的凤眼燃烧。 就真如他所言。 他没有让哪怕一个人进入屋内。 终于,身后的门开了。 第399章 每个人都像是被拉满的弓弦,受不得一点刺激。 门被推开的“吱哑”声,点爆了所有人的心里最终一线。 “他醒了──!” 石破惊天。 顾千秋身着雪白衣,手握青芒剑。 一剑将院中还没死的人斩于剑下,尸体沉重的倒地声纷纷做响。 穹旻看见那纤尘不染的雪白,眼前一花,失了力气。 然后毫不意外地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好香啊。”这血鸟迷迷糊糊地说,“顾公子。” 顾千秋用劲抓掐住他的手腕,神态有些不自然,数枝雪往里渡:“少说两句吧,你的手要废了。” 穹旻迷迷糊糊间还嘴硬:“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这赤红滚血的上古血脉神鸟,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冷。 又难受、又新奇。 “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困,让、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等太阳出来……我、我就会醒……” 穹旻说着话,声音低下去了。 顾千秋猛地一掐他的脖子,把人整清醒了,语气却出奇的温柔:“别睡,你不是困,你是失血过多。” 穹旻迷迷糊糊的,上不来气,真精神了点。 体内有一道灵力源源不断地被输入进来,清润和缓、久旱逢霖,让人舒服得不得了。 穹旻神智不清地说:“爪子有点痛。” 顾千秋顿了一下才说:“你的右手废了。” 穹旻安静了下来。 顾千秋想问:你后悔吗? 却忽然听穹旻来了一句:“好难看。” 好吧,果然扁毛的都是血脉里带的爱美,脑回路跟“人”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穹旻又迷迷糊糊地说:“好冷怎么办?” 顾千秋温声道:“我抱着你吧。” 第197章 顾千秋和穹旻站在旧府之外。 山麓如画,层峦叠嶂。 浅淡的雾气之中,无数府院若隐若现。 有一瞬间,穹旻真的想过再也不回去了。 就像有一瞬间,他也是真的想替顾千秋死在同悲盟的青山上。 但最终,穹旻还是说:“就在前面。” 有些山风,吹动穹旻高高竖起的马尾,还卷起他的衣摆,露出他右手上的半指手套。 顾千秋敏锐地扭头问他:“还疼吗?” 穹旻的两只眼尾下都有朱砂痣,对称的,不仔细看的话,就像是两点血泪。 穹旻满不在乎地说道:“都三年多了,怎么可能还疼?倒是你,究竟还要再提多少次?” 顾千秋不跟他争辩,挡去大部分的山风。 “那你想说什么?” “……” “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有。” 这明艳如火的少年眉间蓄满愁绪,三年间的岁月好似大梦一场,现在终于要醒来了。 穹旻犹豫着低头,不到一秒,又抬头。 那双锋利的眼睛里露出鸟雀般的漂亮和无情,有种冷静的、诱人的诱惑力。 “主要是……我会很担心你的。”穹旻皱着眉苦恼,“我姐姐那个人,傲慢冷漠,雷霆手段。你若是出点什么事,我……” 顾千秋抬手挡了他一下,挑眉,笑着调侃:“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性格了?” 穹旻撒娇:“我担心你嘛……” 顾千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别担心,回去等我。” 一步入旧府。 刚才还烈日高悬的天空暗下来,月亮不知何时挂上了苍穹,星辰也如棋落棋盘。 凤榭之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繁茂参天,树下密密麻麻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影。 雕塑一般杵在那里,不会摇晃。 月光尽数被挡住,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能看见是个女人,双手交叠在身前,温和安静如个美人像,好似已经等了他很久。 顾千秋仗逢春剑在手,冷眼看去。 女人迈出两步,终于袒露在月光之下。 她长了一张和穹旻一模一样的脸,是天下无双的美艳凶意。 但是两厢对比之下,她更加完美无暇——肌如白玉,没有任何一点痣和瑕疵。 “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找你来的么?” 女人说话,声音像是清脆的鸟鸣。 “他在哪里?” 顾千秋这才看见她身后负着把长剑,寒光隐在月光之下,与月影融为一体。 但顾千秋毫不畏惧,反问:“柔仪么?” 柔仪不笑不怒,凤眼里盛着杀意和凶意,继而毫不犹豫地提剑就刺! “旧府不是凡人能够染指的地方!” 两把神剑撞在一起,冷光四溅,冷火星乱飞,有的光点直接落在柔仪的眼睛里,点燃了冷冷的怒气。 “他在哪里?!” 那顾千秋也不是打架话多的那种人—— 至少没死过一次的时候不是。 所以柔仪得不到他的回应,就认定了要在剑术上先胜他一程。 先拿下这个人,再逼穹旻现身。 两个人用利刃“唰唰唰”地切开风,一个呼吸就能交无数次手,剑术高明得只能在月色中留下残影。 但又因为二者都是天下至高的剑术高手,在生死一线、不绝如缕中,又透出了几分“谁也不能拿谁怎样”的诡妙平衡,就像是在月色下的起舞。 第400章 交了上百招,柔仪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这个陌生的白衣男子了。 在二人错身的时候,柔仪说道:“哼,你的剑术,倒是比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高多了。” 顾千秋平静地反问:“是么?” 两剑碰撞,柔仪接势飞身落出去十几米,又重新站回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状似体力不支地扶住了树干。 但实际上,灵力在注入那棵参天梧桐的同一瞬间,整个树干就开始发出暗淡的、赤红色的光,而且越来越亮,像是火焰一般。 不光如此,整个凤榭的玉石砖块之下,大大的庭院空地、所有地砖的缝隙都发出如出一辙的炽烈红光,像是地底下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熔岩火山,在此时苏醒了。 月光在瞬间被逼退,星辰暗淡。 黑色的夜幕之下,那棵梧桐宛如欲火,似乎下一秒,烈烈的爆炎就要烧遍整个天地。 映在柔仪的一双凤眼里,杀意浓烈。 四下,无数小凤凰发出鸣叫,此起彼伏,像是栖息在山林中的鸟雀都被烈焰惊醒,乍破天光。 柔仪说:“我不管你是谁。到了我旧府的地盘,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顾千秋还是不为所动:“是么?” 柔仪说:“除非,你让那蠢货回来见我。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在。” 顾千秋假装思考了一下,忽然笑了。 没办法,他的笑点一直很低的。 “别这样,柔仪,让你家老家主出来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你配么?” “我当然配。你们旧府离群索居太久,看不清天下局势已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千秋,是现在的仙盟盟主,今日前来,是来邀请旧府加入仙盟的。” “仙盟?什么鬼东西?” “诶,就算这么想,也别直接说出来啊。会显得你在见识上的能力……有待提高。” 柔仪怒极,不打算和顾千秋废话了。 她灵力一动,那参天梧桐开始焚烧,脚底下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且还不是寻常的火焰,爆裂的神火能在瞬间将除了上古凤凰血脉之外的一切生灵店都焚为灰烬。 顾千秋御风而起,那火焰还能如有灵智一般追着他拔高,劈里啪啦的爆燃声不绝于耳。 很快,目之所及都是烈焰。 柔仪站在那火光中,冷冷地看着他。 顾千秋无声叹息:“本觉得先杀你的话,不好再和你们家主聊的。但你自己找死,我只好成全你了。” 烈焰追咬着顾千秋的衣摆。 柔仪似乎对这片火海很有自信,闻言居然也不怒,而是换上了一张温和的假面,甚至端出了堪称柔美的笑意。 她迎着火光抬起头:“穹旻给了你什么?离开他,我给你更多。” 顾千秋戏谑地说:“他啊。” 柔仪一愣,但立刻就听懂了。 她露出了三分更加温柔魅惑的笑意,刻意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侧目去看顾千秋:“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顾仙尊,我的美貌并不输他,且聪明才智、神术剑意都还要更上三分,如果你想的话……” 要不说这支血脉的强大呢? 刚才还是冰冷的、毕露的杀意,仅仅一瞬间,居然变得比他丫俞霓还要离谱! 顾千秋吓得后退了一步。 顾千秋吓得又后退了一步。 顾千秋吓得连退了好几十步。 他在此时真的深刻地体会到了—— 穹旻你小子是真没说谎! 你姐姐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柔仪一步一步走向顾千秋。 顾千秋拔出逢春自卫:“别再上前了!” 柔仪状似有恃无恐地继续靠近,缓声道:“顾仙尊,真的不考虑考虑么?等我做了旧府的家主,我就会加入你的仙盟。而我那废物的弟弟,可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哦。” 顾千秋一剑挥出将人逼开。 “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谋略无敌、神术剑意才喜欢他。我喜欢他,所以小凤凰想做什么都可以。”顾千秋似笑非笑地说,“包括想弄死这个一直刺杀他的姐姐,也包括…坐上旧府家主的位置,都可以。” 柔仪的面色重新冷下来:“是叫顾千秋来着么?你好大的口气。我还是直接把你烧死,再抽空去抓那小蠢货吧。” 说罢,烈焰爆裂上涨,几乎裹到了几十米的高空之上,周围的一切都烧了起来。 顾千秋冷嗤一声,逢春划了个满弧:“来!” 剑光寒气大盛,接着,就见不知何处来的、铺天盖地的寒雾凝云,黑压压地笼罩在天空之上。 “用雨?”柔仪也嗤笑,“自取灭亡!” 谁料,那携带着重重雨的乌云忽然肢解成了无数块,又被剑气速冻成冰,像是一座座的冰山,当头砸下! 水火交融,发出“呲啦啦”的声音。 下一秒,柔仪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怎──!” 就见无数道冰凌降下,每一根都似一把泛着冷气的长剑,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地落进火海之中,噼啪噼啪。 明明是熊熊的火焰,却被冷芒的剑气打压了下去。 火焰逐渐回落,不再滔天。 顾千秋轻声叹息道:“应该带霜雪明的。” 第401章 逢春即刻就不满地抖抖抖,抖抖抖。 顾千秋只好低声哄道:“这都听得见?别闹,带你带你带你。” 柔仪眯着眼睛:“你这是什么剑术?” 在血海旁边、旧府之内,居然能压制住这棵上古梧桐。 这究竟是什么人?! 顾千秋并不浪费机会,在火势小了之后,生怕柔仪跑了,一个箭步上前就动手。 柔仪心里已乱,不过三招,神剑被逼落地。 逢春架在她颈边一寸距离,剑身冷冽反光,火焰灼灼。 柔仪平生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这个境地,吓得喉间微动,快速眨了眨眼睛。 第198章 “顾仙尊。” 柔仪眨了眨眼睛,微笑,缓慢地说: “我身后可是旧府。你真想好了吗?这一剑下来,你就永远……” 顾千秋本以为她会说一些狠话。 类似于:你永远会被整个旧府追杀、再也离不开凤榭、死无葬身之地……等等。 但没想到,柔仪说的是:“你就永远都和穹旻没有可能了。毕竟,无论怎么说,我可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啊。” 顾千秋:“……” 顾千秋淡淡地说:“你未免把自己看太重了。天下大势,谁都是滚滚岁月里的沙尘,你死或者我死,于天道都是微末罢了。” 顾千秋直接把逢春压进去,血线涌出来。 “就像你以为旧府会为了你,来追杀我。但说不定,你死了之后,就是穹旻当家呢?” “……” 柔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沉下了脸。 这一幕,显得她像尊月下的神女像,不怒自威,三分圣洁。 “除了穹旻,你还为什么要来旧府?” “因为我是仙盟盟主吧。” “所以……?” 两厢对视,柔仪的目光冷而烈,像是冰雪凝成的锐利武器,直接看透顾千秋的皮囊,看到他的灵魂里去。 顾千语气淡淡:“我顾某人做凡人的时候,就觉人间苦难、无穷算计,于是立志做了真仙。又发觉修真界也是爱恨难解、口蜜腹剑。现在又来到了传说之中的神域旧府,才惊觉世上并无桃源。所以……我只能自己去证道。” 逢春剑带着天下无双的剑意凌冽。 “说我杀伐无度也好,说我不折手段也罢。我只是要人间、黄泉、魔域全部平息。要世上不平、罹难、疾苦、丑恶尽数消散。” 顾千秋手腕一动,一剑斩出! “人心有丑恶,我一剑平之!” 柔仪早在勾引他说话的时候做了小动作,在剑刺出的瞬间化作了只鸟雀,飞速蹿了出去,红光如晚霞飞掠,落在百米之外的树梢上。 她一抬手,摸到颈边不住流出的鲜血。 血液炽热滚烫,像是碎裂开的白瓷。 柔仪蹲在树梢上冷笑:“尽会说大道理!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却平白无故要夜闯旧府来杀我?这叫什么平难解厄的同悲大道?我看最丑恶的就是你!” 顾千秋负剑于身后,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仙盟要建,我就要成就一个大同社会,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绝不允许一个紧邻血海的、实力强大的、不被束缚的组织门派,永远作为一把利剑高悬在仙盟头顶。” “且放心,你们旧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也就是当初的顾千秋会跟她解释。 换做现在的顾千秋,肯定一边嘴上骗她,一边鬼鬼祟祟、找机会出手就偷袭了。 而且事实永远都会证明—— 简单粗暴的才是最简单粗暴的! 柔仪怒道:“旧府离群索居、不问凡尘,与你何干?!” 好在这时候的顾千秋就有不要脸的预兆了,凌厉的眉毛一挑,也说道:“逢春剑利,又与你何干?” 意思就是:老子想捶你就捶你。不用挑日子的。 说罢,顾千秋踩着云来去,直接上前! 这一次,他剑斩梧桐,直追进水榭,凤榭水面上有座玉石画舫,泛着莹润的光泽,是月光的反射,静悄悄地伫立。 又见满池的红莲诡异地出水、盛开、铺满目之所及。 红得就像是在水面上燃烧的暗火。 哗啦! 柔仪化作了原形入水,赤色羽毛被打湿,显出和红莲一样的色彩光泽,满池华光。 她又探出水来,只露出了一双漂亮挑衅的眼睛。 “顾仙尊,留步吧──穹旻应该告诉过你这是什么地方。” 顾千秋执剑站在岸边,风过,把满池的红莲吹得轻轻摇晃,月光更朦胧了,光线甚至没这池中亮,倒映在顾千秋的侧脸上。 顾千秋是个标准到完美的五官长相,不笑不怒的时候,像个无生命的瓷器玉雕,特别是从侧方看过去的时候,甚至会看出三分森寒冷漠之感。 但好在他是个多情的性子,行风流、动风流,平日里嫌少有人会发现他长得过于无情。 只是现在他不笑不怒,赤莲红光侧映,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就和一把出鞘的刀剑一样。 顾千秋心情不好,道心却无比坚定,一步步走入莲池里。 衣摆湿了,又逐渐向上,赤羽卷赤莲,像是有生命一样地涌动。 柔仪在水里直接动了手,要将他拽入池底。 第402章 而顾千秋他……没有太过挣扎。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只听── “哗啦!” 顾千秋上半身露出水面,一边将湿发缕到脑后,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而柔仪不见踪影。 此时,晨光熹微,太阳从天际缓缓爬出来。 水榭中的赤莲开始迅速地凋谢枯萎,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满池都是摇摇欲坠的残荷,又几秒钟之后,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顾千秋跪坐在池边,把头发拧干。 “……”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心情很好。 顾千秋对着水底夸赞道: “神奇,神奇。我还没见过如此神奇的水牢。差一点,被关在里面的就是我了。” 没有回应。 因为就算柔仪喊破了嗓子,也传不出一点声音。 但顾千秋知道她听得见,继续说: “等你哪一日能破开桎梏出来……想隐居山野,我不寻你。若心还有不服,就带剑上同悲盟来吧,我给你一个……‘结果’。” 顾千秋拧干了头发、整理了衣服、把逢春挂回腰间。 他抖擞精神,兴致勃勃地就要出去见穹旻。 但忽然脚步一顿,回头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算了。” 不过没杀她、而且又把人立刻放出来的话,穹旻会生气的吧? 别做好人啊,顾千秋!要方方面面都顾及你的道侣啊! 后来。 顾千秋继续南征北战、证他自己的同悲大道。 穹旻则暂时回了旧府,上一任的家主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每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有人可以进门探视。 穹旻暂时“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旧府的主人。 及位大典上,顾千秋亲自到场庆贺。 穹旻换下少年的劲装,换上锦衣华段;解开束发的红绸,乌发垂落在身后,像是光滑的锦缎;眉心多了一片金色的凤尾图腾,眉目在一夕之间变得更加成熟,少年意气少了,露出三分淡淡的愁绪。 顾千秋真是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怎么了?不高兴么?” 穹旻摇摇头,又忽然问:“我姐姐死了吗?” 顾千秋还以为他是思念亲人了──虽然亲人像是个无恶不作的畜生──但是从血脉上来看,那也确实是亲人。 穹旻作为一只凤凰血脉,虽然活得比顾千秋久了,但是心智却不如顾千秋成熟,偶尔能有这种想法,也是寻常。 顾千秋温柔地帮他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没说真话:“死了。”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时机,是不允许任何一点差错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穹旻并不是因为思念那个疯女人。 穹旻只是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柔仪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有回头的余地? 若是柔仪还活着,是不是他现在就能撇开一切、从此跟顾千秋远走高飞了? 但是顾千秋再次笃定地告诉他:“她死透了。” 穹旻走上高台,巨大的参天梧桐树,凤榭水波清。 无数仙盟的人和旧府的鸟雀都在观摩,抬起头看他。 终于走到这个位置了,穹旻,你怎么不高兴呢? 然后穹旻又看到顾千秋。 他站在一棵树的半截阴影下,面容刚好露出来,笑吟吟的眼睛,用嘴型对他说:“去吧,我在呢。” 穹旻忽然心乱如麻,当众不受控制地对顾千秋喊道:“千秋,我站在你这边!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 顾千秋也一愣。 但经过几年的相处,顾千秋也知道这种扁毛的鸟雀整个种族都如此,属于那种看起来靠谱、但实际非常不靠谱的那种。 而且三天两头就要抽风、时不时的还要发癫。 面对着莫名其妙来的话,顾千秋哭笑不得:“我知道了。” 终于,穹旻登上梧桐枝头。 垂下来的长长的羽翼,像是九天之上垂落的金红色瀑布,流光溢彩,望之赏心悦目。 继而,旧府作为同悲盟之下第二,五大仙门之一,加入仙盟。 看起来,似乎自此天下大吉。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的报应居然来得那么快。 “家主。老家主不行了,请您去送送。” 进屋,漆黑的环境没有一点光源,伸手不见五指。 “穹旻啊……过来。” 走进。老凤凰的身上有股隐秘的、陌生的、难闻的味道。 “我是看着你和你姐姐一起长大的。你们两个小凤凰,小时候就喜欢蹲在树上互相梳毛,看日升月落,一看就是一两个月,怎么叫你们都不回家。──她很爱你啊。” 穹旻不置可否。还以为是他老糊涂了。 “但是她苦心孤诣还是失手。所以,只能你来了。” 老凤凰扭头 露出一张惊悚可怖的老脸来。 第199章 旧府山间草木清香,凤凰群聚。 素娥的长弓凤凰游没有收回去,长箭仍然遥遥指着仇元琛——或者说,是指着他身后的郁阳泽。 金乌怀中抱凤凰台,也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郁阳泽,目标非常清晰。 这两兄妹的武器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位大师,甚至连用的料子都一样,金灿灿的好似纯金打造,在太阳光底下,别提多漂亮了。 第403章 就好在郁阳泽哪一套都不吃。 随你怎么看,他就是不抬头,也不生气、也不畏惧,抱着顾千秋,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所有注意力聚集都在怀里的人身上。 不过这样反应的缘故,大部分也是因为郁阳泽坚持了一路的天命,直到现在才歇。 这行为说出去,可算奇闻。 虽然他们飞速御剑,可同悲盟离这旧府可是十万八千里,只好不眠不休地赶路。 郁阳泽能坚持那么久,仇元琛都很意外。 原来当初那个追在老顾身后只会“师父师父师父”的小屁孩,真的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娘的,真是令人嫉妒。 仇元琛又往前一步,身上泛出威压。 他要是让这些小混蛋欺负了郁阳泽去,老顾怕是死了都要活过来,连他也一起掐死上路。 若是在以前,仇元琛身上剑意深重,这些后辈定然要被压制三分。 可现在,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除了那些无名的小凤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一些,金乌和素娥都没挪动。 不光没动,金乌笑意还更甚了三分。 “仇楼主。”金乌笑吟吟地开口,“您的事,您去找我们姑姑说。但是你身后的那位少侠,能不能跟我们交流交流呢?” 仇元琛说:“落井下石啊?看见那姓顾的没有?千百年来江湖最传奇的人物。小心他死了都能从棺材里面爬出来锤你。” “怕死非好汉!修真一途,谁敢说自己能证道长生?主要是,郁少侠仅仅一年不见,就已经上了天碑无上榜,实乃吾辈楷模啊!” 金乌说着,还用胳膊肘去撞素娥。 “小妹,你说是不是?” 素娥当然是不理他,还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对此人的厌恶。 金乌习惯如此反应,并不恼,继续笑吟吟地说:“天碑无上榜,看来天极崇华道的上古石碑上,永远都要有他的名字了。但是……他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呢?谁知道呀?” 原来是为了这一茬而来的。 仇元琛能理解他们。 但是并不影响,他可以一剑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扁毛畜生给结果了。 毕竟就像他说的。 修真一途,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怎么死不都是死么? 金乌继续叫道:“郁少侠?郁少侠?” 郁阳泽:“……” 郁阳泽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怀中的人还有温度。 但是郁阳泽有些分不清楚,那是他本身的温度,还是不小心沾染了自己的温度。 这种想法让郁阳泽很难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 只能沉静于自己这一隅小天地。 不过好在顾千秋的表情恬静,虽然没有脉搏,但是像在睡梦中。 这让郁阳泽能够维持住一点最后的理智。 金乌又喊了两声,郁阳泽还是没反应,他有些自讨没趣地说:“小妹,他怀里抱着的是谁啊?” 素娥冷冷地回应:“不知道。他没有带武器。” 仇元琛:“?” 仇元琛不可思议。 仇元琛猛地想起来,顾千秋当初说过的话:‘他们旧府的扁毛全是脸盲,无一例外。’ 合着你们认人,靠的是轩辕剑和侠骨香。 金乌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又低低道:“会是顾盟主么?” 素娥沉吟:“可能。” 仇元琛对这两个小傻,逼绝望了。 金乌:“那……直接动手?” 素娥点头。 下一秒,凤凰台和凤凰游都光芒大盛! 两兄妹面上不合,但动起手来合作默契,两人一前一后,长刀先杀至面前,后面就跟着无数发带火的利箭,高抛一射,像是下了火雨一样,铺天盖地。 郁阳泽微微抬了抬睫毛。 仇元琛一路上都做了无用的看客,憋了一肚子火,正是有劲没处使的时候,现在见势,更是火往上撞,“唰”的一下重新拔出轩辕! 这在离恨楼传承了上千年的神剑,光看外表,已经有些古旧了。 但岁月在剑身上留下的痕迹,更是它身经百战的证明,当初跟着黄帝征杀天下,可令万兽俯首,一拔出,便有小凤凰忍不住要低头。 没办法,旧府凤榭说得好听,上古血脉的神兽。 但实际上,就是有幸没死尽的妖族罢了。 离恨楼的帝鸿十二式 那仇元琛也不是白闭关那么久的,长剑舞动,看似是在琉璃寺见过的眼熟,但实际上暗含了千变万化,又千变万化不离其中。 金乌最先碰上,带火的凤凰台一刀撞在轩辕上,神火往下就烧,居然是打算直接锻了对手的武器。 可若碰上别人也就算了,面对轩辕,自然是真金不怕火炼。 仇元琛跟他角了一秒钟的力气,冷笑一声:“你也敢?” 接着即刻发力! 金乌像个炮弹似的飞出去了数百米,落在对面的山头上才停下,可见仇元琛用的力气真是一点没留手。 刀乃百兵之胆,大开大合,猛烈决绝,一力降十会。 仇元琛道:“年轻人,不行,你就多练。” 接着暴风落雨的火箭落至头顶。 仇元琛刚想抬手,就见一道寒芒从身后蹿了出去。 第404章 侠骨香一剑,就在半空中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火箭当中这段,所有弓弦上带来的无敌力量都出师未捷身先死,哗啦啦地落地,真变成了一片无害的烟花雨。 素娥眼中微微一缩,随即怒意更盛,抽弓搭箭,又要射! 仇元琛喝道:“你姑姑是要化成个仙子么?” 金乌重新落回素娥身边,握刀在手,狰狞一笑,也要伸手。 仇元琛这回对凤榭里面喝了:“那个什么姑姑?你再不管,我就先随便宰一个再来问你了!” 话音一落,凤榭的大门终于开了。 从中缓步走出来个极端漂亮的女人。 女人着血红艳色的纱裙,露出一截小腿,三层重叠,但没有一点风尘味,反而因为那红色太艳太正,而渗出几分嗜血的冷酷。 再看那张脸,也是艳极,特别是眼睛和眉梢都斜飞着向上走,摄人心魄的漂亮──如果不是她长得和穹旻一模一样,仇元琛应该也会客观地觉得她漂亮。 可惜,仇楼主是个新仇加旧恨的无情道剑修。 没有色心,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起了一点杀心。 “何人上门伤我家小辈?”柔仪高抬着下巴,问。 若是个正常人,他此时应该说:“是他们先动的手。” 但这个人是仇元琛,所以他说:“我!那又如何?” 因着顾千秋的缘故,他们两人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仇元琛已经做好了跟她动手的准备。 但没想到,柔仪忽然莞尔:“原来是仇楼主大驾光临。” 仇元琛:“……” 就连钢铁无敌、脑袋里只有打架的离恨楼主也看出来了,这女人的演技真的很差! 嘴上说着“仇楼主大驾光临”。 其实跟他一样,眼里的杀气都快藏不住了。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柔仪说着,往旁边让了几步,礼数还周全,“来者都是客,金乌、素娥,你们让开。仇楼主,请进吧。” 这怎么看都像个鸿门宴。 但仇元琛偷偷瞅了一眼假神游和真神游的一对师徒,只好做了个没看出来的傻子,把轩辕收回剑鞘,一抬手:“请。” 反正都是要进旧府想办法的。 他娘的,早动手不如晚动手,就等实在撑不住撕破脸的时候吧。 凤榭之内,金碧辉煌。 黄金做的引、白玉铺的路,且大概扁毛的鸟雀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珍珠玛瑙翡翠钻石,堆得到处都是,财大气粗。 绕行廊道,又得见了一片不规则的异形湖,湖底下不知道铺着多厚的珍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水都成了莹白色。 柔仪带着他们在凤榭闲逛,四处介绍。 又吩咐府内的人,准备宴会,要请仇元琛和郁阳泽吃饭。 热情得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仇元琛心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于是找柔仪要了个客舍,先让郁阳泽带着顾千秋去休息,自己则跟在老妖婆身边,寸步不离地监视。 这也很正常。 一来,是柔仪态度不明,先不忙撕破脸皮。 二来,就是旧府内除了这老妖婆,其他人是打不过郁阳泽的,也不怕他被暗算。 郁阳泽带着顾千秋进了客舍,谨慎检查一圈,没有问题。 于是他将顾千秋放在床上,自己则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也没事干,他也不会困,就痴呆地坐在床前。 坐着坐着,就偷偷伸手去摸顾千秋的手。 手腕上没有脉搏跳动,但是有温度,郁阳泽拉起来,在顾千秋手腕上亲了一下,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动作。 他就凭着这个动作,慰藉紧绷的神经。 第200章 郁阳泽在屋内兀自发了一会儿呆。 不多时,金乌和素娥追到了。 两兄妹蹲在屋脊上,偷偷听了半晌,屋中没任何声息,不由对视一眼。 凤榭之内阳光明媚,金庭别院中都是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的影子落在地上,异常漂亮。 下一秒,郁阳泽推门而出。 “……” 三个人互相看看,郁阳泽顶着一张死人脸,然后默默抽出了侠骨香。 哗啦!” 金乌和素娥落下来,武器未收。 金乌笑吟吟地说道:“郁少侠,琉璃寺一别,我们也算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吧?找你请教而已,何故杀意深重?” 素娥:“……嗯。” 郁阳泽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长剑一递。 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金乌又说:“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在旧府之内给我们个好看吗?这地方全是梧桐树,动起手来,你占不了……诶!等等!” 说着,郁阳泽回屋了,关上了门。 金乌毕竟是个少爷,此时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不可思议地火往上撞,上前就推门。 哐当! “喂!正跟你说着话呢!”金乌唧唧歪歪追进屋,“直接关门什么意思?你们同悲盟的教……等一下,那不会是顾盟主吧?” 床上,顾千秋直挺挺地躺着,无声无息。 金乌和素娥都聚精会神地去看。 半秒钟后,两兄妹对视一眼。 金乌:是顾千秋吗? 素娥:好像。 第405章 金乌:绝对就是顾千秋了!小妹,你这个脸盲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啊!前后耽误多少大事?! 素娥:……滚! 那人类都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可不就是一模一样么? 不靠武器,如何认人?! 然下一秒,一道凌厉剑气扑面而来! 金乌和素娥都不得不退出屋内抵挡,在庭院中化解了那道剑气,风流涌动,残叶纷飞。 而屋内的一切却宛如静止,别说床前的帷幔了,就连顾千秋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吹起来。 可见郁阳泽对剑气的操纵已经臻至化境。 金乌扬声问:“顾盟主怎么了?” 郁阳泽重新迈步而出,还带上了门。 素娥沉吟道:“他死了?” 郁阳泽真是烦死这一对兄妹了。 虽然秋珂的性格也很令人讨厌,但好歹有人能管束她,而且同为同悲弟子,总不至于做坏事害他们。 这对难缠的兄妹可就不一定了,亦敌亦友、阴晴莫定,怎么看都像是要随时翻脸不认人、背后捅刀子的样子。 金乌嬉皮笑脸地道:“郁少侠,看来你遇到的麻烦不小啊。有什么事你就说呗,就这么不信我们会帮你?” 素娥:“……嗯。” 郁阳泽选择直接动手了。 长剑划动,寒光像是一条灵蛇出洞,搅动周边的空气,带出灵巧诡谲的难防剑意,配之云来去的绝世步法,更是千变万化。 金乌和素娥不敢托大,非常默契地一左一右闪开,翻手祭出武器,同时动手! 小小的庭院瞬间被金灿灿的火光覆盖。 远处,柔仪和仇元琛同时停步,看向这个方向,熊熊的火光之中,得见闪烁冷光。 柔仪挂着吟吟笑意,温声道:“看来是小孩子们打起来了。仇楼主不去看看么?” 仇元琛稳如泰山:“府主都说是小孩子打架了,闹着玩而已,能出什么大事?” 下一秒,火光冲天,白地拔到近百米! 有那么一瞬间,火焰甚至比天边高悬的太阳还要耀眼,滚滚的热浪直涌到这边来,就差把空气也给点燃了。 仇元琛礼貌道:“府主,继续逛吧?” 柔仪的表情不是很好看,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道:“好啊,仇楼主。” 仇元琛简直有点“怜惜”她了。 ——就这演技,连他都能轻易看出破绽,但偏偏柔仪却自我感觉良好,总是要端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一边假端装一边扮柔弱。 ——平时是不是没人指出她的演技问题?还是说你们扁毛的人均自恋到没救了?! 金庭别院中。 三个人哗啦啦地打了上百招。 侠骨香剑意太诡谲,左右同时开弓,看起来大开大合、只攻不守,但实际在周身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剑网。 金乌和素娥试着配合了几次,双生子的默契达到顶峰,形如一人,却全都铩羽而归。 打着打着,金乌没忍住喝道:“你怎么这么大进步?才多久不见?你是窜天猴吗?!” 当初在琉璃寺交手的时候,虽然他们也并没有在郁阳泽手中讨得多少便宜,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金乌表情都有点麻了。 本以为他们兄妹的进步已经算神速了,没想到这里还有高手,顿时小巫见大巫。 素娥被剑锋撩到了右侧手臂,顿时多了个整齐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再度弯弓搭箭,能看见她手臂上白骨的旁边肌肉发力,火箭长指郁阳泽。 郁阳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金乌一拦素娥,将她的箭尖摁下,将妹妹挡在身后,笑嘻嘻地说道:“我们只是闻听郁少侠年纪轻轻就登上了无上榜,想看看天碑是否出了差错而已。江湖中人,互相讨教一二,也是寻常事,对吧?” 郁阳泽:“……” 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但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他人都好像是个脑仁只有核桃那么大的弱智? 虚名而已,身外之物。 郁阳泽面色淡然,“哗啦”一下,把侠骨香收入鞘中,不打了。 金乌一顿:“你什么意思?” 郁阳泽淡淡道:“打不过你们。” 金乌又顿,生气了:“你几个意思?!” 郁阳泽再叹道:“没什么意思,打不过还不准人认输么?” 金乌和素娥牙关咬得死紧,被气到了。 金乌第一次没了那种欠抽的笑意,低声道:“郁少侠,别以为你现在登临了天碑无上,就可以永远高悬在所有人头顶。想当年顾盟主名震四海,但不也如一朝陨星么?山川倾覆、江河改道,也只不过岁月之流。” 郁阳泽摇摇头。不想和他争辩。 其中之深意,他与顾千秋了了便好。 金乌猛地把凤凰台也归入刀鞘,也没了问剑挑衅的兴趣,挂着张阴云密布的不爽的脸,将受伤的素娥带走了。 郁阳泽一个眼神都没多分出去。 扭头,回屋,又在床旁边席地坐下了。 顾千秋睡颜平静,眉目疏朗。 郁阳泽想了想,又想了想,接着把犹豫都抛诸脑后,做贼心虚般回了一下头——当然没人,有人才有鬼了。 第406章 接着,郁阳泽像只灵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爬上床、钻进了被窝里。 顿了顿,他把顾千秋往怀里一揣,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其实金乌说的那事,讲来也奇怪。 当初郁阳泽为了追上顾千秋的脚步,在惊虹山上日日勤修苦练,属于那种又有天赋又最能卷的那种人。看傻了一众同悲弟子,背地里偷偷骂他没人性。 但是顾千秋光芒太盛,他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企及他身边的位置,永远都被挂在顾千秋的名字后面,做个无关痛痒的小摆件。 那段时间,想要与顾千秋并肩的想法,简直要成了郁阳泽的心魔。 他在心中日日思、夜夜想,所有思绪被搅成密密麻麻的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想起来,他对顾千秋的那些违背世俗的旖旎心思,应当就是在那上千个日夜中纠缠暗生,继而不可磨灭。 当初他虽有进步,但远远称不上神速。 但,当郁阳泽在无可奈何中、在顾千秋惊虹山巅一剑自刎之后,与世界周旋了那么久,他终于放过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郁阳泽的执念变成《渡生录》。 他放弃执着于天碑排名,更加离经叛道、难如登天的执念,默默地生根发芽。 但一切怨怼和痴缠都在问心生内、月影花下变作了缠绵的情丝,系在怀中的人身上了。 却因此,他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数次要做引火的飞蛾,而因祸得福—— 天碑排名一高再高,一霎晚风心法得成。 只不过郁阳泽此时都不在乎了。 将身外之物置于无物,整个世界的纷扰都被隔绝在外,他只能体会到怀里的人。 大概是仗着顾千秋没醒。 郁阳泽偷偷看了他半天,继而轻轻吻了吻顾千秋的眼角,扣入手掌,十指交握的动作,比那一夜在问心生中还要亲密无间。 太过美好,他都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金庭别院外忽然进来了个人。 床上的郁阳泽在黑暗中无声睁眼,漆黑的瞳孔像是某种山猫,警惕而机敏,又带着理所当然的杀意。 他无声下榻,摸侠骨香在手。 尚未走到门口,就听有人叩门,是个陌生的姑娘的声音:“客人,家主夜宴,请您。” 小姑娘大概年纪不大,顿了顿,又补充道:“另一个客人也在,请你快过去吧。” 郁阳泽沉静了两秒钟,道:“稍等。” 他将侠骨香留在顾千秋榻前,空手赴宴。 第201章 旧府宴会厅上,华光明媚。 金银玉石数不胜数,两侧无数的金红玛瑙树坠着金箔片,风吹动的时候,会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像是某种清脆的鸟鸣。 郁阳泽在个小凤凰的引路下,赴宴就坐。 不多时,仇元琛和柔仪也到了。 旧府待客倒是大方,宴上吃食一应俱全,连果蔬都是反季的。 柔仪坐在主人位,仇元琛坐在她的左垂手,郁阳泽坐在仇元琛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只是个无用的背景板。 “穹旻呢?”仇元琛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了他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旧府的现任主人,一直都是穹旻。 他堂堂离恨楼主上门,按礼节,哪里会是柔仪应该来的接待的? 就算不是接待,也总不能一面都不露吧? 柔仪让小凤凰给他们倒酒,状似随意地说:“他啊,喝醉了。” 仇元琛:“喝醉了?” 柔仪:“是啊,被甩了之后,就天天泡在酒坛子里,已经近百年都没有彻底清醒过了呢。而且就算偶尔醒过来,不是找酒,就是要找顾千秋。真是拿他没办法。” 仇元琛:“……” 仇元琛:“说实话,他被甩也是活该的吧?千秋只是修的同悲道,又不是要修成个大圣母。” 柔仪:“若他不是故意的呢?还有,你不要对着他的姐姐说他的坏话啊。” 仇元琛:“……那除了坏话,我无话可说。” 柔仪:“没话说就吃饭吧。仇楼主,郁少侠,请。这酒可是我专门差人从穹旻的地窖里搬出来的,据说是陈了上千年的好酒呢,喝一壶,少一壶,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哦。” 桌上摆得琳琅满目,还有一个精巧别致的酒壶。 酒壶是陶瓷的质地,但是上面有细碎古旧的花纹,岁月的痕迹留在壶身上,有小凤凰过来起封,霎时间,酒香四溢。 还真不是柔仪吹的,这酒香就好似会夺人心魄,闻一下都要醉倒了,即刻让人敬而远之。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没沾任何东西,柔仪请了又请。 仇元琛终于忍不住了:“为什么?就算是鸿门宴,也该亮刀了。” 柔仪似笑似怨:“说了你又不爱听。” 仇元琛稳如泰山:“你先说嘛,不爱听,我自会拔剑的。” 柔仪还真敢娓娓道来:“表面上么,当然是人间混乱,又是黄泉又是花蝶教的。在千年未有过的乱世之下,拯救顾盟主,简直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啊。但实际上嘛,其实是为了我弟弟的私心。” 说着,柔仪直接向侧边倾身,目光灼灼地问:“顾盟主重生到现在,尚无道侣吧?” 仇元琛斩钉截铁:“没有!” 第407章 当然,仇大楼主心里想的是:原来是这样,老顾,委屈你了! 当然,修无情道的仇大楼主心里补充的下一句是:为了活下来,出卖一下色相怎么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先这样这样,利用完这些死鸟之后,咱们再那样那样。 却不料,仇元琛忽然听到了磨牙声。 扭头一看,郁阳泽不知为何挂着一张死人脸,感觉苦大仇深到现在就要毁灭自己、毁灭世界了! 仇元琛:“……?” 仇元琛迷惑而谨慎地:“……?” 郁阳泽还是一言不发,但是怨气深重,浑身都在冒小黑烟了! 柔仪:“他、他身上在冒黑烟。没问题吗?” 仇元琛:“可、可能是刚才的火熏到了,现在才散出来。” 郁阳泽猛地起身,一甩袖子,愤而离席。 柔仪:“你、你要去看看吗?” 仇元琛:“不用管他,我们聊聊千秋的彩礼吧。” 郁阳泽出了宴会厅,站在一条寂静的道路上,身后的喧嚣逐渐远去,金碧辉煌也与他无关,只有玉石铺的小路蜿蜒向前,两侧是夜明珠做灯,指引向未知的地方。 今夜的月亮很清晰,边缘薄而锋利,还没有云层遮挡。 郁阳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借着这个动作来舒缓心中的郁结。 到底还是因为他太弱了。 若是他今日是那天碑无上榜首,一剑之怒,连神佛也要退避三舍,又怎么会让师父来旧府受这种委屈? 手指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愁闷简直要唤醒曾经的心魔。 走着,他就有些失去了方向。 郁阳泽走到了一片湖边,月光下皎洁的光映在一片碧红上,仔细一看,便见水面上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莲花,整个湖中都没有荷叶,全是无根的莲,开得异常繁茂。 而且因为颜色的缘故,显得像是一池的血,很诡异。 郁阳泽曾经听过一个说法: 旧府只是旧府,只有那月光之下的异形湖泊,才叫凤榭。 凭着直觉来猜测,这应该就是那个水榭了。 没有风,莲花开得特别好,水边有个白玉的画舫,赏景用的。 忽然,郁阳泽猛地回身,侠骨香推出鞘一寸。 金乌笑嘻嘻地不满道:“这么敏锐?你属猫的?” 那对粘人的兄妹不知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大概是跟着他来的。 郁阳泽把侠骨香收回鞘中,不理会他们,又转头去看水榭。 金乌和素娥走到他不远处,倒是也没有动手的意思了,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站在没有围栏的水榭边缘。 走进了看,就会发现那些红莲也没有完全侵占水面,从缝隙之中就能看见,亮晶晶的月色反光,像是打碎了的琉璃铺陈湖底。 金乌悠哉哉地说道:“郁少侠,你可知道,客人是不能随便来旧府的红莲水榭的?若是让我姑姑发现你在这里,可是要判你死罪的。” 郁阳泽不愿针锋相对,淡淡道:“迷路了。” 素娥补充道:“这里只有一条路。” 郁阳泽改口道:“那就是走神了。” 金乌嗤笑一声,素娥也不说话了。 但是这对兄妹虽然嘴上威胁他,却没有要回去跟柔仪告状的意思,静悄悄地站在不远处。 乍一看,他们跟朋友似的,好像在赏花赏月。 静默之中,站了很久很久。 金乌有些按捺不住,但是有感觉没什么好说的,刚想开口问问他顾千秋的事情,就听郁阳泽忽然开口了: “你们家主,是不是很久没出现了?” 金乌和素娥都被他问得一愣。 主要是,郁阳泽实在不像是会跟人闲聊的类型,特别还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又不熟,怎么会突然来此一问? 金乌道:“怎么了?” 郁阳泽淡笑不语:“你们就说是不是吧?” 素娥道:“是。” 金乌看了素娥一眼,道:“大概一年前,你们不是见过吗?在那个哪里,我们一起掉进了个异界的洞,是家主来救我们的呀。” 郁阳泽当然还记得那一茬。 当初在小弯城,他们一起落入个异界的墓穴──满上醉、黑衣男人、东白、东蓝,还有不听劝的金乌和素娥。 当时情况混乱,金乌和素娥冒进,被打晕了。 最后,还是一棵从天而降的带火的梧桐树烧裂了整个异界,“穹旻”把金乌和素娥挂在树上、捞回去了。 看起来如此。 郁阳泽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救你们的是穹旻。” 当时顾千秋的反应不是作假──师父也没认出来。 郁阳泽道:“直到我今天亲眼目睹了,你们姑姑的容貌。” 金乌感觉浑身的毛都嗲了一下,不爽,恶狠狠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姑姑冒充家主来救我们?为什么?有必要么?: 素娥死死盯着郁阳泽,没有开口。 但是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冰山一般的姑娘眼中露出了堪称惊悚的微动,严肃而沉静地等待着爆发。 但郁阳泽没看她,也没看金乌。 郁阳泽低头,静静看着那片赤红色的水榭,道:“有必要啊。因为……这水底下,有个人。” 第408章 哗啦! 金乌忽然拔出凤凰台,刀身上的火焰前所未有的炽热,直接架在郁阳泽的脖颈三寸之外,冷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素娥沉静不语,心中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郁阳泽用侠骨香剑鞘把凤凰台推开,礼貌地后退一步,说道:“在下是第一次来旧府,心中只有我师父,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郁阳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这次居然是素娥拦路,“你、你把话说清楚。” 金乌皱眉扭头,低声说话:“小妹?你真信他?” 素娥不回应,而是看着郁阳泽,凤凰游被她翻在手中,却没有拉弓搭箭,垂在身侧,被捏得咯咯作响。 郁阳泽就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可以不信。” 说罢,这次他又用侠骨香剑鞘格开素娥,顺着来时的小路,真的消失在了月下。 站在原地的金乌和素娥默默对视一眼。 水榭无声。月色明朗。赤莲摇曳。 金乌道:“小妹,他这种人的嘴里哪儿有什么真话?我看他就是因为想救顾盟主,故意挑拨姑姑和家主的关系!咱们不是去家主府中看过了吗?他真的只是一直在醉酒!” 素娥说:“我要下去看看。” 第202章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 素娥纵身一跃,跳进池塘,荡开水中血色的红莲。 金乌只犹豫了很短暂的一秒,也入水就追。 这对兄妹在水中拉扯,还交了两下手,打碎了一池的莲花,露出更多的月影。 金乌怒道:“你真听他胡言乱语?小妹!他是什么居心,你想不明白吗?!” 素娥也是怒极,道:“……我自有判断!” 金乌再道:“红莲水榭不是随便能下的地方,你若心中有疑,可请姑姑来看!” 素娥嘴角往上提了一分,冷笑:“姑姑?……哼,不必多说!” 金乌敏锐地一眯眼睛:“我们从小就是姑姑和家主带大,你对姑姑有何不满?” 素娥重复道:“兄长,烦请让路!” 说罢,素娥哗啦一声就抽出了凤凰游,金灿灿的长弓顶上藏着的是把锋利的小刀,也是纯金制作的,花纹繁杂,上古的好物。 巴掌长的小刀往前一挥,金乌伸手就拦,被划破了掌心,但是没松手。 金乌呲牙咧嘴,盯着素娥的眼睛,声音从来没有如此低沉过: “你还知道我是你兄长啊?小妹……” “……” 素娥眼中闪过一丝纠结和痛苦。 但下一秒,就被冰雪般的冷意覆盖了。 “姑姑和家主也是亲血缘的姐弟,但最终……”素娥没有明确说完,“你从小跟姑姑长大,我则跟家主更亲厚,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 金乌表情抽了一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事实就在眼前,他否认不了。 金乌憋了半天,最终说道:“你真觉得,我会和姑姑一样,跟你争什么狗屁家主之位?” 素娥冷冷道:“让开。” 这两只鸟在水里泡着,拉拉扯扯半天,又动嘴、又动手的。 殊不知,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站着个人。 郁阳泽去而复返,抱剑站在树影之下冷眼旁观。 一边看热闹,他一边还琢磨事情怎么办。 来到旧府,顾千秋就是暂时逃过了天道的注视。 但是将来要如何继续欺骗天道呢? 总不能在旧府呆一辈子。 郁阳泽对这些东西一知半解,还是第一次来旧府,简直两眼一抹黑,连个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到,干着急半天,除了憋一肚子火气,什么也做不到。 那边,打着的金乌和素娥的动静越来越大。 然后打着打着,两只鸟一起沉下去了。 郁阳泽下意识就想上前两步,到水边去仔细看。 但就在这时! 一个人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拖回了角落阴影下。 郁阳泽猛地浑身一颤。 月下静默,水面的波纹都消失了。 郁阳泽即刻回身,连手里的剑都不要了,立刻将人死死抱住。 顾千秋一伸手,把侠骨香接住,没让剑落地发出声音,惊扰湖中。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就被堵住了嘴。 这小孩儿似乎也不在乎三十米开外就有别人在,亲起来不管不顾的,顾千秋被他推到了一棵梧桐树干上,撞得树叶摇摇晃晃。 唇齿交缠,亲密无间。 郁阳泽用的力道很大,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发泄出来,还轻轻咬了他一下。 虽然没说一个字,但彼此的心绪都可以随着世界上最亲密的动作交流袒露。 又是跨过一次的生离死别,山高水远。 顾千秋任由他抱着亲了一会儿,才扬起脑袋,开始伸手推人:“好了好了,动静小点,小心别被被发现了。” 郁阳泽把脑袋埋在顾千秋的肩颈里,委委屈屈地低声喊道:“师父……” 顾千秋下意识揩了一下,嘴角被亲得有些发红,隐隐要破皮的前兆,顺口道:“乖,先放开我,你现在除了能弄我一脸口水,你还能做什么?” 郁阳泽更委屈地抬头看他。 顾千秋严厉地跟他对视。 第409章 然后顾千秋忽然嘴角一抽,心虚地伸手按住郁阳泽往下的手,小声道:“等等!别乱摸,别乱摸……” 郁阳泽不说话,也不收回手,就顶着这么一张故无辜的脸看他、看他。 怎么看,都像是顾千秋的亲传本事。 被这种目光盯了三秒钟,顾千秋直接认输,闭上眼,小声道:“好好好,摸摸摸。” 郁阳泽谨尊师命地伸了手。 他一边亲吻顾千秋的眉眼,又继而流连在咽喉处,最后重新撬开嘴角;一边又用手指数着那脊背上的骨头,顺着缓缓向下探。 怀中的身躯就轻轻颤栗起来。 兴奋还是畏惧? 又或者,只是担心会被人发现? 谁知道呢。 远处,玉石铺就的小路上缓步走来两个人,柔仪在前,仇元琛落后半步。 怎么看,都像是宴会过后,消食闲逛。 红莲水榭里面叽叽咕咕,他们都没注意到黑暗中的不妥,走到了水边去。 顾千秋把头埋在郁阳泽的前胸,难挨地无声喘息,低低的声音有些走调:“剩下的……不如我们留到晚上再做?” 郁阳泽动作一顿,哑声道:“好。” 顾千秋脸上带着红晕,快速整理好衣服。 又见郁阳泽站在一边等他穿好衣服,然后黏黏乎乎地凑上来,就要拉他的袖子。 “还要做什么?”顾千秋无声训斥。 郁阳泽受了天大的打击,顶着一副无辜可怜的表情,跟条受了委屈的小狗似的。 顾千秋:“!” 终于显露了!郁阳泽的粘人精本质! 顾千秋最受不了他这样,赶紧无声把人拉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地哄了半天。 忽然,仇元琛扭头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顾千秋:“!” 郁阳泽:“……” 大概是被发现了,但仇元琛显然智商足够,没有声张。 只是这“偷情感”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柔仪似乎没发现这里的问题,因为她现在全神贯注在红莲水榭中。 本来都快沉寂下去的湖面忽然开始“咕噜噜”地冒泡,就像是水沸腾了一样。 接着,就发现不是错觉。 整个水面真的沸腾了起来,底下泛出凤凰赤羽的光,红莲也不怕滚水,甚至颜色都被映照出更加妖冶炫目。 哗哗哗—— 整个湖面像是血一样的光,照亮水边。 接着,从中飞出了两道流光! 金乌和素娥一左一右落在岸边的枝头,已经化作了原形,羽翼灼灼带着火焰,面容不善地盯着湖中。 柔仪冷声道:“素娥。” 素娥状似没有听见,还是鸟雀模样,蹲在枝头,滴溜溜的眼珠,显得非常无情。 金乌却忽然化做人形落下,站在素娥的身前,着急地往前一步:“姑姑。” 柔仪单手往下一压,示意他不用多说。 顾千秋和郁阳泽蹲在角落里,静待事情的发展,悄悄传音聊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 顾千秋小声道:“别慌,我的修为全在。一会儿你看谁不爽,咱们就杀了谁。” 郁阳泽点点头,阎王殿名:“穹旻。” 顾千秋被无语得笑了一下。 郁阳泽毫无愧意:“可以吗?师父。” 顾千秋无奈道:“当然可以。” 郁阳泽高兴得笑了。 不过他素来不会过于情绪外露,笑起来也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山猫似的,显露着他此时的好心情。 忽然,顾千秋一摁他的后脑,两人俯身。 顺着顾千秋的目光去看,就见繁茂的梧桐树枝上坐着一个男人,晃晃脚,低头跟他们对视,还举起手来,无声地:“嗨……” 郁阳泽下意识就要去摸侠骨香。 被顾千秋拦住了。 那个神经病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里,血海边缘的旧府、水榭红莲,像是鬼一样缠着他们,悄无声息坐在树梢上,不知又想做什么。 顾千秋懒得理他。 这时,红莲水榭彻底爆了起来,参天的水柱和莲花一起被炸上天,又和漫天的水露花雨一样落下来,美得好似梦幻光景。 又见湖底出现一座倒悬的别院。 参天的梧桐、诡异的红莲、清朗的月色、黄金、玛瑙、翡翠、钻石。 整个布局居然和旧府一模一样。 当然最主要的,是别院中的一个“人”。 他神志不清地睡在梧桐树下,身边无数的酒坛子打落,珠宝美玉都被浸润在酒中。 这本来应是个“我醉欲眠卿且去”、“酒醉还来花下眠”的美丽场景。 但因为这人的容貌而变得惊悚无比—— 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色绝艳的五官,容貌尽毁,姿态扭曲,似鬼非人,简直像个从血海离爬出来的怪物! 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柔仪冷冷道:“金乌,带你妹妹回去。” 金乌就想去拉素娥,素娥却不管不顾地往上闯,高声喝问:“那是家主?!” 柔仪并不回答。 素娥继续道:“——姑姑?!” 柔仪无奈道:“是啊。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么?穹旻他啊,都醉了上百年了呢。” 尽管已经得到了柔仪的亲口肯定。 第410章 但一时间,谁都还不能把面前那堆烂泥,和无上榜、朱帘榜双榜有名的穹旻联系起来。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顾千秋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眯起眼睛。 “他不愿意接受古神的馈赠,所以才活得如此辛苦。”柔仪说着,忽然往那黑暗的角落看了一眼,柔声道,“希望你不要怪他。”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皱眉。 柔仪忽然礼貌得体地往后退了一步。 “诸位,自求多福吧。” 第203章 月影朦胧。残花如雨。 柔仪立在梧桐树下,缓缓念道: “山似愁眉烟画翠,月如醉眼晕生红。 凤雏踏碎芙蓉影,酒思诗情渺碧空。” 这诗大概是称景的。 只是以顾千秋和仇元琛的文化水平,也听不出个高低意境来,只好当了耳旁风。 被点了名,顾千秋只好往前走几步。 仇元琛跟他对了个眼神,然后同时将注意力放在池中的扭曲人影上。 只有郁阳泽忽然抬头看了树梢上一眼。 那傻.逼男人抱着刀、晃着脚,目光一直跟随着顾千秋,直到郁阳泽的目光游过来,才舍得跟他对视一眼。 没说话,但火药味很浓。 顾千秋一边观察局势,一边还低声跟仇元琛聊天:“拿到真的轩辕了?第一了吗?” 仇元琛一撇嘴,故意跟他阴阳怪气:“哪里是你那些变态前任的对手?还早着呢。” 顾千秋却从这毫无异状的话语里听出了三分异样,都没思索,直接开口:“不可能啊,轩辕剑认了你,你怎么可能……小心!” 说着,顾千秋猛地将仇元琛一推! 只见水榭中的人影“哗啦”一声出了水。 整个池子的水都被掀起如浪,瀑布倒流,像是一块巨大而流畅的绸缎。 穹旻半人不鬼地站在其中,手里提着个酒坛,晃晃悠悠,一副还没醒酒的样子。 但他晃悠了两下,站稳了,看了看岸上,忽然张嘴、无声道:“千秋……”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说的是什么。 但是顾千秋知道。 只是顾千秋没应声,静悄悄站在岸边。 百年见故人。 还是这种面目全非的故人。 顾千秋眼中的情绪起伏几下,似乎往事种种都浮上心头,物是人非之意淡淡。 柔仪站在梧桐树下偷偷看他,看他眼中的犹豫和斟酌,而她却露出古怪而爽快的笑意。 不过这种僵持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郁阳泽垂着眼睛,人畜无害地拉了拉顾千秋的袖子,轻轻晃。 顾千秋便猝然抬眸。 他还着那身白衣,像是个不小心遗落凡尘的仙人临风而立,神色却如此冷漠—— 顾千秋猝然拿过侠骨香,灵力一注,飞身踏入池塘碎影中,剑锋直指穹旻! 这一动手,别说柔仪了,连郁阳泽和仇元琛都被他这果决吓了一跳。 但下一秒,树梢上坐着的男人向后一倒! 命拔出长刀,切开月色和红莲,踩入水中两三起落,直接对着顾千秋而去! 郁阳泽喊道:“师父小心!” 顾千秋冷笑一声,像是早如此一样,行云流水的动作回手就是一剑,“当啷!”,刀剑猛烈地撞在一处,震麻两人的虎口。 命咧嘴一笑:“看来你很了解我。” 顾千秋翻手一剑切下,命猛地闪躲,侠骨香顺着他的鼻尖削了下去,切断几根鬓发。 “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么?”顾千秋对他的无语都大于憎恨了,为这弱智叹息一声,却是带着杀意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如此近距离的寒剑,光芒几乎闪入眸中,是如此贴近死亡——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又是不知道在哪里捡的破烂,那刀上缺口乱七八糟的,若不是他的灵力撑着,早都被侠骨香给震成粉末了。 就这么疾风闪电般地动手,花水无情。 岸上,郁阳泽表情不爽到了极点。 这傻.逼,居然在动手的间隙偷偷学顾千秋的剑法,举一反三地用在自己的刀上。 不知道是为了战胜,还是为了犯贱。 素娥眼中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往前走,想要靠近去看穹旻的状态。 但她身边的金乌当然拦住了她。 “小妹。别过去了,那边很危险。” “……” “相信姑姑好吗?等事情结束之后,她一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 “你就算不信姑姑,你总要信我吧?家主的状态肯定不对,你贸然靠近,肯定……” 金乌喋喋不休了半晌,素娥就静悄悄地盯着他,盯得他连说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金乌也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池中,命一刀挡开那无孔不入的灵剑,无伤大雅地揩掉颈部流出来的血,笑嘻嘻地问:“你还有多少剑招?我还得学多久?” 顾千秋淡淡微笑道:“大概还有几百上千吧。只是我怕你有命学,没命用啊。” 说罢,侠骨香一剑起手! 那刺出去的角度堪称诡谲,甚至剑锋都被藏起来了,像是润物细无声的雨露,直到在接触到肉体的时候,才露出杀意的端倪。 第411章 而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命连退到七八步之外,用力一按伤口。 顾千秋微抖手腕,神剑不沾血,黑色的血液都背抖落进了莲池里,把剑负手而握。 盯着那漂亮而挑衅的表情,命缓缓笑了。 其实他五官是不错的,和满上醉属于一种类型,不绝色出挑,但也挑不出丝毫错处。 若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甚至能称得上俊朗。 但可惜了,只要和这神经病有过一丝半点的接触,就会觉得这张脸如此令人作呕。 “是啊,你又赢了。” 命用力按住腹部的伤口,不知道第几次被这样洞穿了,磅礴的剑意在五脏六腑炸开,清醒而极端的疼痛,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他笑眯眯地把破刀丢进莲池里,夸张地张开双臂,像是拥抱,或者是炫耀,又也许只是他表达喜悦的一种姿态: “但我是不死的。” 他猛地身形一散,变做了一只黑色的蝴蝶。 声音还留在原地。 “我和运是血海中托生的怪物,寿与天地齐平,力能横档万物。” “怎么办呢?” “……我忽然不想杀你了,千、秋,我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到时候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然他叨逼叨了那么半天,顾千秋连表情都没变。 他右手负剑,左手剑指从上往下微微一落,便有一道惊雷落地,准确无误地劈在那只黑蝴蝶身上。 蝴蝶振翅变做粉末,完全没了痕迹。 顾千秋都懒得理他了,刚想回头,忽然只听耳边劲风一闪! 下一秒,穹旻用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扑倒了顾千秋! 哗啦! 两个人一起跌落池中,水面溅起老高。 郁阳泽想也不想,就往下蹦。 被仇元琛闪电般出手,领空抓住后脖领,给拽回来了:“你管岸上这几个傻.逼,我下去!” 说完,都不等郁阳泽同意,仇元琛义无反顾地往水里一蹦! 郁阳泽简直气得牙都要咬碎了,但现在再蹦,明显是不理智的。 他只好回头恶狠狠地看了柔仪、金乌、素娥……一人一眼。 然,下一秒,素娥忽然化作原型,一声清脆的鸟鸣后,“扑通”下水了。 金乌犹豫了半之一秒,也跟着下了水。 岸上就剩下个美艳无方的红衣女人。 郁阳泽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跳,就见柔仪朝他走了过来。 虽然手中没有武器,但郁阳泽并不慌,反而稳如老僧入定。 “郁少侠么?”柔仪没有掩饰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挑剔而不屑地看了半晌,讽刺地一提嘴角,“感觉不太配做千秋的徒弟呢。” 按郁阳泽的性格,他本来是不会搭理这种废话的。 但现在他火气腾腾,像跟点了就炸的炮仗。 郁阳泽淡淡地说:“可能确实不太够吧,毕竟我师父登峰造极、举世无双了。不过像旧府金乌、素娥那种货色……” 说到这里,他停了。 不光不说了,他还很欠揍地笑了一下。 柔仪被气得脸抽了一下:“你!” 但是立刻,柔仪就恢复了刚才不屑的表情:“算了,我跟你费什么话,反正你们都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只是可惜了……顾千秋啊顾千秋,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杀了我呢?” 郁阳泽谨慎地一眯眼。 虽然这个女人看起来精神状态堪忧,但是并不是纯粹的神经病。 她能如此言之凿凿,应当是有十足的把握。 而她没有拦下金乌和素娥…… 究竟是因为她不在乎? 还是因为她有所倚仗? 旧府水红莲水榭中,千百年都没有如此混乱过。 两个人、三个鸟栽在里面,挣扎的挣扎,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一时间落红与灵气齐飞,池水共剑光一色。 仇元琛顶着一脑门的红光,在水里到处乱抓。 忽然,他感觉自己抓到了顾千秋的袖子,接着猛一使劲! 但是他拉过来的不是顾千秋。 或者说,他谁都没有拉过来,手里什么都没有。 仇元琛忽然心里一颤。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仇元琛看见一只半透明的白色蝴蝶在眼前翩飞。 他想扭开头、或者闭上眼。 但是无济于事。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努力控制了,他的眼睛都会追随着那只蝴蝶,高低起伏,翩翩起舞。 有一个女声在他耳畔轻声说: “古来无情道修者众多,但真正能问道之人寥寥。” “弑父、弑母,戮兄、戮姊,灭师、灭子,杀妻、杀友……” “仇元琛啊……”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第204章 顾千秋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终于稳住身形,反手一剑。 穹旻却还是如影随形地贴在他身后,被戳了也不在意。 一边在水浪中翻滚,一边轻轻地嗅闻—— 就贴在耳后的距离,好像他真能闻出什么似的。 鲜血落入水中,马上被打散,不见踪迹。 顾千秋低喝道:“滚开!” 但穹旻似乎根本听不懂人话。 第412章 很近的距离,顾千秋听见他嗓子里扭了一下,没发出完整的音节。 下一秒,素娥已经不管不顾地靠近这边,猛地伸手抓住穹旻的袖口:“……家主!” 但素娥抓住他,看清了五官,下一秒动作就一顿,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穹旻这张脸已经完全面目全非了,是字面意义上的,难看得要死。 曾经熟识的人变成这样,堪称惊悚。 金乌猛地上前搭住素娥的手肘,用力想把她拽回来,但是素娥不动如山。 穹旻“看”了他们一眼,但是眼珠没有动。 接着一甩袖子,两只小鸟都被巨大的力量掀出了水榭,重重拍回岸上。 顾千秋猛地闻到了一股酒香,浓烈到好像掉进了酒坛子里似的。 忽然,仇元琛从旁边蹿了出来,一把拉住顾千秋,连退几十米。 “情况不对!”仇元琛大声喊喝,“你这傻.逼前任到底是什么货色?!” “……”顾千秋踉跄站稳,也大声喊道,“你下来干什么?锤那个女的啊!你难道要让郁阳泽一个人对付她吗?!” 对面的穹旻身形如鬼魅,贴着水面就游了过来。 仇元琛还没开口狡辩。 郁阳泽站在岸上喊:“师父!不用管我!” 哗啦! 穹旻出水,醉意阑珊,却带着冷酷而绝情的杀意。 最重要的是,他目中是混沌的、浑浊的,像个失了心智的皮偶,或者走火入魔的野兽。 柔仪不知何时飘到了郁阳泽的身后:“是么?” 郁阳泽当然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微微侧身。 但柔仪没有动手的意思。 “算了。我那愚蠢的弟弟,总是要做与天争斗的愚蠢事。我都习惯了。” 应该是没人能聊天,表达欲又强烈,面对个差了辈分的郁阳泽,柔仪也只能将就了。 “但人力哪儿能胜天呢?他做了家主,当然要担起家主的责任,你说对不对?” 而郁阳泽不出所料的,没搭理她。 柔仪表情就有点绷不住。 在旧府长大的天之骄女,才貌双全,见谁锤谁,哪儿遇见过拿她当空气的? 这时,郁阳泽率先说话了:“原来他这样子,不是自愿的。也难怪,想来谁都不愿意变成这副鬼样子。前辈,你用他来与我师父相配,过分了吧?” 柔仪说道:“我的弟弟只是愚蠢,外加一不小心破相了而已。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修真世界,总归还是强者为尊的。你若现在去崇华道,就会看见无上榜第一的名字,会是穹旻。” 郁阳泽微微挑眉:“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修为上挑衅我师父的。” 柔仪看着激荡的红莲水榭:“你不明白。穹旻他……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凡尘了。” 黑暗的金殿之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惨叫—— “等等!等等——!” 穹旻还身着白日里继位的、血红色的华服,叮叮当当的珠玉琳琅,头上的发带还是顾千秋亲手为他挑选系上的,绣着他最喜欢的凤尾花。 但现在,那些华服尽数被烧灼,化作灰烬。 他的躯体、五官、皮肤都被烧得融化,他的筋脉、骨头、血肉都在啪啪作响。 老凤凰已经死去了,空空的躯壳留在原地,像是海市蜃楼的造景,微微的清风一过,它就被吹散在空气里。 而与之相对的,穹旻的五官变化、变化,身体抽条、抽条。 他已经惨叫不出声了,因为声带已经断裂。 也逃不掉,四肢都软绵绵的,被抽出了骨头、融化了肌肉。 而金殿之中有熊熊的火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害怕火焰。 有个苍老又年轻、属于男人也属于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重复: “涅槃。” “涅槃。” “涅槃。” “涅槃……” 在神话传说中,凤凰是会涅槃的—— 漫长的、爆裂的火焰烧尽一切,在死灰焚尽之中,濒死的凤雏会获得新生。从此,它全身激光琉璃彩电,振翅一展,千百里的云彩都会被染红,霞光瀑布飞流,祥瑞吉祥。 但是为什么? 穹旻心想,他没有死,为什么要涅槃? 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注意力分来纠结这个了。 涅槃的痛苦超过天底下一切外在痛苦的集合,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被烧出轻微的“噼啪”声。 终于,漫长的折磨结束了。 火焰逐渐熄灭。 穹旻从灰烬中站起来。 他身上居然又重新穿上了那身锦缎华服,连头上的发带都还绣着凤尾花,面烧灼赤痛的眼底逐渐变成锻造过的琉璃黑,面前还有老凤凰完整的尸体。 一切看起来,他只是心魔梦魇了一刻。 只有穹旻自己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涅槃过的凤凰,往往都被世人称为──“不死鸟”。 郁阳泽端着一脸随便你说什么吧,骗骗哥们儿可以,别把自己也骗了的表情看着柔仪。 柔仪忽然睫毛一垂,在某一瞬间,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红莲水榭之中,已经打成一片混乱了。 这也就是顾千秋和仇元琛,配合得默契无比。 第413章 要是换个别人路过,人脑袋都要被锤成狗脑袋,打成弱智都能算毫发无损的。 顾千秋打着打着,就把仇元琛往岸上撵:“带着我徒弟先走!” 那仇元琛当然不干了:“干嘛?你还要英勇就义啊?我们这次就是专门为了你来的,走个屁!” 郁阳泽闻言就要下水。 被顾千秋一声“不准跳!”给止住了动作。 也不知道,顾盟主是如何在如此混乱、惊心动魄的局面里,准确无误发现他下水的小动作的。 顾千秋没时间跟他废话,在缠斗中对仇元琛道:“不是,你们先走远点!今天我必杀了穹旻!” 仇元琛从来不在动手的时候问“你行不行”、“要不要我帮你”、“哎呀我们还是一起走”吧这种废话。 闻言快速一颔首,出水上岸,把自己那把假轩辕丢给郁阳泽:“听见你师父说话的了吗?” 郁阳泽抬手接住,随便挽了个剑花,适应轩辕剑的形状重量。 然着小屁孩根本不回答仇元琛,逮住了机会,就往水里蹦。 且他还要叮嘱说:“仇楼主,你来守岸上!” 仇元琛:“?!” 仇元琛:“我不是来换班的!” 然后仇元琛和柔仪一对视:“……” “扑通。” 顾千秋余光一扫,一个脑袋两个大,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他猛地一剑挥出惊天之势,暂把穹旻逼远,回身对郁阳泽劈头盖脸就骂:“你下来干什么?!翅膀硬了是吧!” 郁阳泽坚定地喊回去:“我要跟你一起死!” 看这死孩子不听话的鬼样子,顾千秋气就不打一处来,脑袋上腾腾腾地把水烧干,哗哗冒白烟。 郁阳泽深深皱眉,神态却柔和下来,用堪称哀求的语气道:“师父,我要跟你一起死。” 然后……顾千秋就被气笑了。 顾千秋又无奈又心疼,还外加岸上有个仇元琛看着、莫名其妙的心虚和不好意思:“谁、谁要死了?──闪开!” 郁阳泽被猛地推开,顾千秋闪身上前,一剑惊鸿。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长剑,并不太过用力,随性风流,便带出侠骨香剑意,也不如在他手中那般嫉恶如仇。 不是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举世为敌。 而是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这便是,自己与顾千秋的不足之处。 如此明显,而且无法回避,就像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渊。 但是就在这天渊之下,连这小子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走神! 他还看到了顾千秋身形如流云动、剑法如鬼魅清,手腕翻转间写意风流,连带着三尺青锋也如长虹入境。 郁阳泽意识到了:自己好像有点神智不清。 穹旻身上羽翼丰满,却没有化作凤凰,顶着一张人面,便显得更加不伦不类、不忍直视了。 但他手段却不容小觑,火焰就在水里燃烧,整个池中的红莲被炼化,满池都是“咕噜咕噜”滚水。 郁阳泽皱眉:“师父……” 顾千秋一下猜出了他的心思,淡然而柔和道:“不愿意上去,就在这里等我吧。” 他手腕一转,侠骨香横剑在前,剑气芒光。 无论岸上还是水中,谁都能瞬间感觉到他决绝的杀意。 那种一往无前、从未失手的傲气凝聚在骨子里、流露到剑锋,是如此令人心生恐惧。 顾千秋看着对面的穹旻。 穹旻漆黑的眼珠微微一晃,好似流露出了痛苦的不舍。 但又因为闪得太快,好像只是瞬间的错觉。 恩怨情仇是顾千秋最不愿提及的东西。 他还站在这里,只是因为── 就算是仇人,他也不忍见他再沉沦苦海、永远不得解脱。 第205章 侠骨香走如龙蛇,剑气寒霜,把红莲水榭中滚烫的沸水骤然冻成坚冰,向四处一炸,冰针冰箭乱飞,露出水榭底部铺陈的珍珠面。 便见没了水光之后,那个池底倒悬的梧桐树也不见踪影,就剩惨白的穹旻身形如枯枝。 现在顾千秋跟他动手,就毫无留情了。 一道寒芒先至,随后剑如苍龙,来似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影影绰绰几百剑,跟穹旻打了个难舍难分。 在及快速的交错之中,顾千秋又见穹旻形如枯槁、山间那种苍老扭曲的枯枝败树,除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完全见不到旧人的影子。 郁阳泽又一次没能帮手,心中沉郁。 且他甚至害怕站在近距离的位置,会分顾千秋的心,只能默默退回了岸上。 仇元琛和柔仪都站在水边,礼貌的距离。 爬起来的素娥还想回去,被金乌死死拉住了,兄妹俩就差在地上互相锁喉了。 珍珠面如水,剑光如波。 两个人几百招打得难舍难分,不相上下。 顾千秋心中越来越沉,几次尝试想要拿下穹旻,但都被化解了,反而忙中出错,被穹旻一把抓在肩头,衣服和皮肤一起被扯破。 鲜血飞溅出来,顾千秋错身闪躲,表情不变,提剑又要换招,却见穹旻忽地动作一凝。 穹旻眼中如深渊一般的黑居然搅动起来,像是暴雨降至前的浓云,翻滚、起伏。 第414章 怎么看,都像是情绪即将爆发的前兆。 顾千秋及时收剑闪身,退到个安全距离。 静待穹旻的变化。 这枯槁身上携带的浓郁酒香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好像是潜藏在醉人美梦之下的杀机。 然后,顾千秋眼睁睁看着他身形挺拔、衣冠整洁、五官恢复、美貌无双。 特别是那双凤眼底下的两颗朱砂痣,处于瞳孔的正下方,细小而不容忽视,打碎他完美的假面,点缀出堪称明朗的凶媚。 他身着锦缎的华服,装饰繁杂,头发却被一条发带束起来,发带上的鸢尾花漂亮精致。 居然是当初“最后一面”时的打扮。 顾千秋一愣,随即谨慎地眯眼,侠骨香横陈,往后又退了半步,心中警铃大作。 岸上,柔仪低声道:“居然变回来了。” 穹旻快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微微凌乱的一缕头发安置好,随后才抬头。 他伸出手,露出个和曾经一般的笑容说: “千秋?” 这一声,真是穿越百年,如雷贯耳。 就算顾千秋早已与他一别两散了,心脏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特别是那只掌心向上的手。 黑色的半掌手套,旁人也许只会当成他的一件配饰,但只有顾千秋知道,那手套底下,是永远也长不出血肉的几根白骨。 “我刚才的样子。你就当没看到吧?”穹旻目光游移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看回来,盯着顾千秋的眼睛,“你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们旧府的鸟雀人均脸盲,有自己一套特殊的识人方式。 再说,顾千秋的剑气又没有变。 顾千秋斟酌了一下,没有回应。 穹旻皱眉,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你、你怎么离我那么远啊?你很怕我吗?我、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岸上。 几只凤凰沉默不语,表情各异。 仇元琛颇为玩味地挑眉,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只有郁阳泽的牙都快咬碎了。 是可忍熟不可忍,忍得了今天,也忍不了明天,他又不是面团捏的。此仇不报非君子,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娘的,锤他! 郁阳泽操着假轩辕就下去了。 这把剑跟他不太熟,但此时怒火滔天,根本不在乎那么多,剑气排山倒海,还是非常能唬人的。 顾千秋嘴角一抽,把郁阳泽凌空摁住,按在自己怀里了,小声责问他:“做什么?做什么?又下来作死么?” 郁阳泽表情难看。 但那一瞬间,他从面前的穹旻想到了柔弱的俞霓,最终想到了似笑非笑的呼延献。 郁阳泽的眼神都坚定了三分! 顾千秋:“?” 郁阳泽忽然一垂眸、一瘪嘴,摆出个坚韧破碎的样子,拉着顾千秋的袖口,小声地撒娇:“师父,杀了他嘛。” 远处仇元琛感觉两眼一黑,三观碎了一地,脑袋一重,差点栽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凤凰也是人均目瞪口呆。 只有顾千秋好像个美人在怀的昏君,脑袋裹成一坨浆糊,往上飞的嘴角也压不住了,即刻回应:“杀!现在就杀!露头就秒!” 这么一搞完了,对视,两人都笑了。 郁阳泽暗带着点酸气说:“师父,原来你吃这一套啊。” 顾千秋有点得意忘形,笑眯眯地嘬了他一口:“吃啊。……等等。” 下一秒,姓顾的笑容逐渐消失,动作凝滞,僵硬的脖子“喀拉喀拉”地抬起来,跟岸上惊恐不已的仇元琛对视。 仇元琛呆若木鸡,然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人中,确认自己还活着。 紧接着,仇楼主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爆鸣: “姓顾的!那是你徒弟——!!!” 顾千秋默默松开郁阳泽,心虚地把他往自己身后一藏,不敢和仇元琛对视。 仇元琛崩溃地继续爆鸣: “顾千秋!你听见了没有?!那、是、你、徒、弟!!!” 顾千秋一缩脖子、一闭眼,徒劳地:“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郁阳泽垂眸站在顾千秋身后,乖巧地当了个挂件,柔弱而不能自理地看了仇元琛一眼,然后没忍住——他笑了一下。 仇元琛的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往上翻。 翻了好几次,差点原地晕了过去,但又听见老顾的声音传来:“老仇!坚强一点!” 他娘的,一口气上不来,更要晕了。 倒是对面的穹旻进入了神游状态。 就好像是醉酒的人努力想要清醒过来似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才痛苦地吐出了几个字:“郁……阳泽?” 隔了一会儿,他才把这个人对上号。 “你们……”穹旻往前走了一步,忽然佝偻了身躯,奇形怪状地扭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头,“你们?”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坦然道:“是的。” 穹旻骤然苦笑,弯下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 “我这百年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哈哈哈哈哈……还不如、还不如当初就为你死在惊虹山别院算了。” “……” 顾千秋静默地看着他,忽然说道:“没必要,穹旻,当初那件事后,我没杀你,已经算是恩怨两清了。” 第415章 穹旻动作微微一顿,抬眸:“若我说,当初一切非我本愿,你信么?” 顾千秋问:“你觉得我应该信么?” 穹旻答:“……也是。若是换我,我也是不信的。” 说罢,穹旻一甩手,巨大的灵力把郁阳泽卷了到了岸上,另一道铺天盖地的红光就朝着顾千秋而来。 顾千秋朝郁阳泽打了个手势,原地没动。 红光落下,两边都变成了迷蒙的薄雾。 更加年轻的穹旻走进金殿,烈火焚烧、死去的凤凰、诡异的红莲、繁茂梧桐、月光,无数意象凝聚又分散,扭曲而重合。 而穹旻站在顾千秋不远处,微微侧目,轻声说道:“千秋,你是来找凤凰血和梧桐玉露的吧?” 顾千秋并不回应,装深沉。 但其实是,他眼一闭一睁,就被郁阳泽和仇元琛整到这里来了。 至于具体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周围的幻境不断变换,顾千秋静默观瞧了凤凰涅槃的全过程,痛苦隔着岁月震神,连带着他也有些感慨唏嘘。 穹旻悲伤地说道:“千秋,往事种种,你要一笔勾销?”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反问:“不应该吗?如果硬要算的话,你大概欠我一条命才是。” 穹旻凝噎,又苦笑:“我是不想一笔勾销的,我恨不得跟你永远纠缠不清。但是我这个鬼样子……算了,我把凤凰血和梧桐玉露给你。以后,你不要再来旧府了。” 顾千秋挑眉:“这么好说话?” 穹旻轻笑道:“我总不好意思用这个鬼样子缠着你。你也知道的,我们扁毛的鸟雀,最看重外表了。” 他居然还能调笑得出来。 足见是个狠人。 “这是凤凰血。” 穹旻忽然翻手灵力凝聚成一把小刀,从自己的心口处插了进去,带出两滴心头血,面色苍白地用灵力裹着递给顾千秋。 “梧桐玉露的话,你认识那棵梧桐的,等一个风雨不停的雨夜,第二天太阳升起,雨水和露水交杂的时候,就可以找到了。” 顾千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穹旻,你这么为我付出,难道什么都不想要吗?” “就当是我在赎罪吧。”穹旻面色苍白。 “是吗?那就是要我原谅你咯?” “可以吗?”穹旻眼中露出微光。 “当然可以啊!我原谅你,我早都原谅你了。” “……千秋。”穹旻表情欣喜。 “所以,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算计我呢?” 第206章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在算计我呢?” 此言一出,穹旻忽然静默下来。 他就挂着那张惊喜的假面,尚未来得及更变:“千秋?” 顾千秋用数枝雪包裹住那滴凤凰血,凝在指尖,然后毫不犹豫地粉碎殆尽。 顾千秋淡淡道:“你真是坐牢坐糊涂了,穹旻,百年前用过的手段,如今还要再用一次?” 穹旻脸上的颜色几变,像是打翻的染料桶。 最终,定格在一个没有表情的冷漠上:“千秋。明知是手段,你又为什么要戳破呢?你现在的修为,可不及你当初,我今夜就要杀郁阳泽和仇元琛,你拦得住么?” 顾千秋笑吟吟地掂了掂手里的侠骨香:“你大可以试试。” 说到这里,正常人肯定已经打起来了。 但显然穹旻的脑回路已经算不上正常人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穹旻问。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顾千秋答。 两人对视,顾千秋道:“我顾某人做事坦荡,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初不杀你姐姐,只是因为你们血脉相连,且她没有必死的理由,我怕你千百年后再想起此事,会后悔。” 穹旻不悦:“就如此简单?” 顾千秋答:“就如此简单。倒是你,当初与我相识,其实都是你刻意为之吧?不过,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天下想与我结识之人太多了。我选择相信你,不是因为你骗到我了,而是因为,我愿意的。” 他故意语气轻描淡写,就暗戳戳往穹旻心上戳。 而实际上是,当初的他纯纯脑残一个,准确无误地吃了所有的堑,没长出智。 但杀伤力是足的,至少穹旻听完,脸色难看得跟锅底一样。 穹旻道:“那你知不知道,你没有把柔仪杀死,直接导致了我后来百年半人不鬼,变成这副模样?你心慈手软,这个水牢你用来关她,但最后却关的是我?” 顾千秋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来同悲盟杀我的那些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受了旧府的暗中推手?而当时,谁在旧府掌权呢?” 说罢,顾千秋用侠骨香轻轻碰了碰穹旻的右手,黑色的半指手套微微一颤。 连带着,穹旻的睫毛也如振翅的蝴蝶,快速抖动几下。 顾千秋叹息一声:“你们都好奇怪。我当初真的不怪任何人。算计我又如何呢?也不影响我登临天碑无上、天下第一,就算有过几年伤情,那也早都如云烟散去了。最后,我都放下了,反而是你们一个个的,装深情、翻旧帐、卖惨、哭情……人人都求我回头,但我哪儿有那么多脑袋?” 穹旻一语不发。 顾千秋又是一声叹息:“穹旻,我那么多的情缘之中,我最不恨的就是你。” 第416章 穹旻扭头过来,脸颊上有很微弱的一点莹光,但实在太不明显了。 倒不如他眼中的漆黑,鸟雀的眸子有种难以模仿的神韵,多情似无情。 顾千秋又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穹旻静悄悄地反问:“意味着什么?” 顾千秋带着温和的语气:“意味着,我会给你个痛快。我保证,不会太难捱的。” 有些突兀,但居然在意料之中。 穹旻苦笑。 顾千秋仗剑在手,道:“这一百年不好过吧?你没有的勇气,我替你结束。” 穹旻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摇头:“不,不,千秋,并不是人人都能如顾千秋的。无论如何,我不想死。” 顾千秋遗憾地说:“可是你身上的三魂交缠,明神暗淡,能维持理智的时间不多了吧?到时候你要杀死所有旧府内没有凤凰血脉的人,我也是不愿意死的。” 说完,顾千秋就执起了侠骨香,眼见就要先下手为强! 穹旻着急地说:“喝我的心头血!一滴就行!就算我疯了,我也不会杀你的!” 顾千秋摇摇头。 穹旻不解地追问:“因为郁阳泽?” 顾千秋淡淡地笑:“是啊。我刚刚撩拨完他,总得负责吧?你知道的,以他那种性子,若是我撩拨完就跑了,他肯定会一头碰死、来黄泉底下追我要解释呢。” 穹旻脸色难看得要死,都维持不住表情了,堪称狰狞。 顾千秋再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穹旻,其实顾千秋也没那么伟大。” 这一次说完,顾千秋再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动手! 侠骨香在他手中沉静而暗藏锋芒,所有的灵意和玄机都在行云流水的剑式之中流露,防不胜防的同时,居然能走神认出三分无可企及的美感。 穹旻一甩袖子,周围的幻境全数炸裂开来,又回到了凤凰水榭之中: “没关系,我有我解决事情的办法。” 下一秒,周围的人都出现了,暂且还没动上手的意思。 但池中的穹旻身上传出异变,谁都能发现那种极端危险的前兆。 而且越是修为高的、就越是能知道那个人身边的草木雨露都变得杀机四伏。 郁阳泽皱眉:“师父!” 顾千秋也觉大事不好,还真有点棘手了。 顾不上面子不面子的,刚刚的豪言壮语也被顾某人一口吞回去了,大步蹿上岸边,猛地把郁阳泽和仇元琛都推出去:“快走快走,这鸟要变身了!” 但郁阳泽和仇元琛都不动如山:“你不能走!” 郁阳泽都快急死了,反手拉住顾千秋的袖子,道:“师父!你不能出旧府!我们、我们还没想到办法!” 他们本来是准备徐徐图之的。 必要时候,出卖点顾千秋的色相,那也不是不能商量。 但是完全没想到,这一个晚上就惊变连连,反应机会都不给! 顾千秋道:“我好像知道东西是什么了!” 全靠穹旻,顾千秋收回当初的嫌弃,鸟嘴不严也是有好处的! 几个传音之后,仇元琛和郁阳泽的目光都坚定了,同步一回头! 金乌:“!” 素娥:“!” 柔仪:“……?” 顾千秋大声嘱咐道:“你俩都小心点,可别死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对着异变的穹旻而去! 穹旻已经化作了一只巨大的鸟雀,展翅十余米,凤凰的形状,却不是那种一看就带着火光的、代表着祥瑞的神鸟,而是一种很古怪的暗红,有些发黑,凝滞、黏腻,好像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它的羽毛上。 他栖息在梧桐树的枝头,歪着脑袋,静悄悄地盯着顾千秋—— 这种目光,是他在作为人时完全没有出现过的目光。 更返璞归真为了一种鸟雀,置之度外的、冰冷冷的无情,杀意纯粹而无害。 而且越看,就会由心底越生出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 那种不在五行之中的、非人非鬼非妖非魔的。 他人或许会在难以企及的困惑之中而惊惧。 但顾千秋见过这种目光的来源,它更像是属于血海的东西。 开天辟地之时,就和天道对立的血海,万里之下,潜藏着无人能够发觉的恐惧。 这种目光的注视之下,就算是顾千秋,也难免生出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他控制住了,将侠骨香拿在手中,将两个人护在身后。 飞身而上! 侠骨香神剑莹光,也没有闪烁出丝毫畏惧,只有迎难而上的兴奋的颤抖,人剑在这一瞬间心意相通,冷铁在前,还是那般所向披靡之势。 这不是顾千秋第一次游走在生死边缘。 剑修,性命悬在剑尖上,他走到这个位置,无数生死错身。 但这绝对是他此生打过最惊悚的一架了。 就连那花蝶教的傻.逼男人,也没有带来过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顾千秋将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全都翻出来用过,化境而改,形随意变,进无可进,已经是登峰造极的剑术了。 但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现在用的是季清光小少爷的皮囊。 这懒蛋少爷,筋脉差劲得令人发指,若不是他有数枝雪为底,灵力必然像个漏斗,灌多少就流走多少,一点都剩不下。 第417章 现在要打穹旻,还真是应了这死鸟刚刚那句话: “你现在的修为,可不及你当初。” 之前锤人,都是靠着神奇步伐和玄妙剑术出奇制胜。 而现在,顾千秋明显觉得力不从心。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一切讨巧、手段都没用,该死就得死! 在这一瞬,顾千秋第一次生出了这种想法: 他娘的,当初他就不应该自刎祭天! 这狗屁的天下关他什么事? 反正无论天道如何惩戒,世界大乱,他总有办法保全自家人! 又何苦落到这种地步?! 砰! 顾千秋被一股巨大的暴力锤死在地上,白玉地砖碎成齑粉。 他胸前横档的侠骨香发出不堪重负的细碎声。 他挡了,但是没有完全挡。 紧张之中,是感觉不到痛的,顾千秋立刻就想爬起来,但是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内传来了一道不妙的声音。 再一感受,怕是肋骨全都断掉了。 他用剑当拐试了几次,都没起来,呲牙咧嘴地一抬头。 刚好看见穹旻化作人形走了过来。 轻轻舔了一下手指,像是在梳理并不存在的羽翼。 但是…… 他的眼神是非人的。 第207章 顾千秋心中的不详预感越来越重。 鸟雀的目光,但是保持着人形。 加在一起有三分诡异。 背对着毛刺刺的月亮,穹旻的轮廓也被融成一体,诡秘异常。 他飞速地靠近,一把将顾千秋摁倒在地。 顾千秋抬胳膊就要挡,但根本挡不住。 侠骨香脱手,断开的肋骨直接碎了。 尽管顾千秋是个素来能忍痛的,表情也没忍住抽搐了一下:“唔!” 下一秒,顾千秋的嘴被掰开了。 一滴心头血就要被强塞进他的嘴里。 穹旻道:“咽下去吧。咽下去。” 难为他现在还能勉强清晰地吐字,甚至语气都还能称得上温和。 只是动作非常粗暴,单手像是铁钳一样,掐住顾千秋的喉咙:“咽下去,咽下去。” 再一见,他眼中的理智已经像是绷紧的一条线,随时都可以断裂掉。 顾千秋手脚并用,用最后的力气一扭头,大喊道:“打不过!你俩好了没有?!” 再一看岸上。 郁阳泽已经把两只小凤凰锤在了地上。 素娥和金乌的抵抗意志都不强烈。 虽然号称什么双生子的心有灵犀,动起手来配合无间、能够越级杀掉天碑无上。 但现在的事实就是,兄妹俩互相敌视,不愿言和,恨不得跟自己人扭打在一起。 而另一边的仇元琛也和柔仪动了手。 本以为仇元琛拿下她十拿九稳。 但是迟迟都没有结束。 仇元琛手中握轩辕神剑,长剑大开大合,帝鸿十二式没有丝毫差错。 虽然剑式变化不足,但稳扎稳打,每一剑都带着仇楼主百年重复的岁月、带着离恨楼日积月累的传承。 但是诡异的,他迟迟没有拿下柔仪。 郁阳泽微微眯眼,心中警铃大作,继而跃身而上,毕露锋芒:“我来帮你!” 看起来只是个小孩子,危险度不足。 但实际动起手来,柔仪才意识到,郁阳泽远比他看起来要厉害得多—— 这跟顾千秋是同一种人。 那种站在你身边,嬉笑怒骂,红尘行走。 但只有亲眼见过他鞘中的利剑,才会意识到这个人能有多可怕。 不过,柔仪并不慌张。 她红裙舞动、袖袍翩飞,行动如火箭划破天际,像是一只巨大的赤色鸟雀。 她手中翻出了一把弯刀,亮闪闪的寒光。 样式乍看起来跟金乌的凤凰台差不多,却更长更窄些,上面的花纹古老而精美。 一看,就是当初名震修真界的—— 凤兮凤兮归故乡,翱翔四海求其凰。 当啷啷啷! 凰兮和轩辕撞在一起,都是上千年的宝剑宝刀,一时间还真说不好哪个能占便宜。 郁阳泽过来之后,两人一起,压力骤减。 柔仪笑道:“其实,天碑第二是我。” 仇元琛都懒得跟她废话:“那又如何?” 柔仪的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她教的金乌。 只是小孩儿把刀用得刚猛,恨不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而她,更多的是诡谲莫测。 凰兮左右舞动,某些时刻,居然会令人生出刀比剑还要灵巧的错觉。 那窄窄的刀锋划过郁阳泽的侧腰,像是一只手、或者一阵风拂过。 看起来只划破了衣服,但郁阳泽腰上狰狞的血痕体现着:这一刀差点给他斩成了两截。 “姓郁的!”另一边,金乌总算是把他妹妹给制住了,现在素娥化作原型,被他挂在梧桐树枝上,昏迷不醒,“——在这边!” 金乌必然不能看柔仪吃亏,持刀上来。 郁阳泽回手就剁! 金乌狞笑着骂道:“给你点面子而已,郁少侠,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来旧府撒野,你选错地方了!” 真动起手了,郁阳泽也有些意料之外。 虽然是一段时间未见了,但当初他们可是在琉璃寺里结结实实地交过手的,郁阳泽知道他几斤几两。 第418章 就算有进步,也不应该会赶上他才对。 也是一刀一剑,撞在一起,劈里啪啦的火星子乱掉,两色灵力齐飞。 火红的光映在金乌的眼睛里,凶意毕露。 郁阳泽不准备跟他拖时间。 催动体内的灵力,手腕转动,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直接打算以暴制暴,弄死他算了。 但是不知为何,体内的灵力催动了,但并没有拔高到他预想中的程度。 好像到了某一个节点之后,就停滞不前,似乎被一张透明的薄膜给挡住了。 修仙之人,都对这种感觉不陌生。 ——这是遇到了瓶颈。 但是,郁阳泽早都跨过了这一道坎。 没有道理现在用不出灵力才是! 郁阳泽改换剑招,跟金乌周旋了两圈,只防不攻,默默观察了他半晌。 然后意识到了—— 是梧桐树。 旧府内有非常多的梧桐树,除了地上用于装饰的普通小草,其他目之所及,全是这种凤凰偏爱的神木。 它们大概长成了个阵法的样子。 只是郁阳泽看不出来。 金乌起落于梧桐树上,身形玄妙,刀法刚猛,一时间竟也跟郁阳泽打了个难舍难分。 顾千秋一眼就知道这俩货不靠谱。 果然人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他两只胳膊用力往外推,但那滴心头血还是要被塞进嘴里,胡乱挣扎了一会儿,顾千秋只能开口:“穹旻!” 穹旻的理智摇摇欲坠:“……” 顾千秋绞尽脑汁,也没发现跟这人有什么好说的,又急又慌:“你还记得当初吗?” 穹旻慢吞吞:“……什么当初?” 顾千秋心里骂娘,表面微笑:“就是当初啊!你仔细想想?唔,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没想到,堂堂仙盟盟主,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被人把剑下掉、只能靠着嘴输出! 穹旻果然走神了一瞬间:“初见?” 顾千秋趁着这个机会,动用所有灵力,将侠骨香重新招来,屈膝上顶,直接把穹旻给掀飞了出去! 他一边狂咳血,一边一溜烟似的窜起来,头也不回地对着郁阳泽狂奔,把懵逼的孩子一把薅住就往外冲。 还不忘对仇元琛喊喝道:“老仇!快走快走!这个真打不过!” 而至于面子?面子是什么? 但显然仇元琛和郁阳泽都不想走。 “——师父?!” “——老顾?!” 但顾千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别人能走,他可走不了。 怕是刚刚踏出旧府的门,就有天道无数道惊雷等着劈死他,杀他个二罪归一。 顾千秋一脚顿住,把郁阳泽塞进了仇元琛的手里,深深皱眉,快速地嘱托道:“老仇,把他带走。” 仇元琛目龇欲裂:“那你呢?!” 郁阳泽剧烈挣扎起来:“师父!!” 顾千秋无奈道:“我不要你们陪我。” 看起来,他们俩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事实上是,连讲这几句话的时间,也是偷来的。 穹旻在水榭池中跪在地上、抱着脑袋,非常痛苦的样子,整个人混混沌沌,身上不详的杀意、诡异浓烈成了实质。 而柔仪已经拔刀杀至顾千秋眼前! 郁阳泽几乎要落下眼泪:“你骗我!” 顾千秋简直心都要碎了:“──快走!” 他用侠骨香挡住凰兮,迸溅出的火花之中,露出柔仪的目光。 现在,她眸中的火种才终于被点燃:“顾、千、秋。” 百年前的恩怨看似藏在了岁月里,相逢一笑泯恩仇。 但实际上,那一夜的记忆深刻地烙印在柔仪心间,日复一日地加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 也许,连柔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心中当初对彻底战胜穹旻的执念,已经被彻底战胜顾千秋而替代了,而且更加是更加疯狂的欲望,越烧越烈,百年不减。 整个旧府都烧了起来,梧桐树影在火光中猎猎摇晃。 就如百年前的那一夜。 “顾千秋,你当初说,若有朝一日我能逃出凤榭水牢,心中还有不服的话,找你,你会给我一个结果。” “今日,我来要了。” 顾千秋听她剖白,嘴角不受控制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话真是他说的? 不会吧?不会吧? 他娘的,自己当初为什么没直接锤死她啊! 但现在也没有后悔药给顾盟主吃了,他只能拔剑迎上。 胸腔中的肋骨早都寸寸断裂,但是数枝雪又强行把每一块碎片都维持在原位,疼得顾千秋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呲牙咧嘴的,一点当初的风度都没有。 凰兮“唰、唰”地切开风声。 柔仪喝道:“我的结果呢?顾千秋!” 长刀别说快出残影了,基本上是连残影都快没了,刀刀致命。 顾千秋因为挂念着身后随时会爆炸的穹旻,也是打得心不在焉,左支右绌,很快又被划伤了手臂,鲜血直流。 仇元琛“唰”地一声,猛然挥出轩辕神剑! 那赫然就是要开天命的架势── 顾千秋慌张大喊道:“别!” 第419章 还不到这个地步啊! 老仇啊老仇,你智商有所下降啊! 郁阳泽却一瞬间体会到了顾千秋的意思,猛地调转方向,将拔剑的仇元琛给拦下,打断了他即将要用出的“寂灭勾陈式”。 顾千秋心中为他喝彩:好小子! 第208章 “这是我与他的事。”柔仪怒而出刀,面容肃杀,“与你何干?!” 凰兮一刀劈断庭院中的白玉砖,炸裂碎末乱飞。 而刀锋所及之处,直接烧起熊熊大火,像是贴地而飞的龙蛇。 顾千秋偷偷传音让他们先走。 他自己则架起侠骨香,“铛”地跟凰兮碰在一起,碎花乱炸。 顾千秋表情冷峻地说:“让他们走吧。” 柔仪没有感情地提起嘴角:“哦?” 顾千秋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眸中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致和决绝:“你跟他们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犯不上得罪离恨楼。柔仪,你不是想要个结果吗?我给你啊。” 他的语气,甚至是有些戏谑的。 柔仪那双凤眼微微弯起来,身上的凶意被冲淡少许。 虽然凰兮依旧毫不留情,但是可以明显察觉到,它的主人现在心情不错。 两者兵器猛撞、然后分开。 尘嚣之上,柔仪提刀站在烟雾和烈火之中。 顾千秋微微偏头,说:“走。” 仇元琛和郁阳泽露出短暂的犹豫,然后,逐渐退走,离开了旧府。 柔仪道:“倒是干脆。” 顾千秋道:“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输。” 柔仪问:“那你是觉得我会输咯?” 顾千秋答:“鄙人不才,长这么大吧,锤人还真没输过。” 柔仪目中带火地看着他。 然后,她猛地一甩袖子—— 只见旧府中的火焰不减反旺,像条地龙似的烧起来,顺着小路和梧桐树的根系脉络,走遍整个旧府。 而有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片湖泊,猛地倒灌进红莲水榭。 穹旻像个雕塑似的杵在那里。 看目光朝向和身体姿态的话,应该是在直勾勾地盯着顾千秋,只是没做反应。 珍珠铺陈的湖底很快就蓄满了水。 一点一点地向上蔓延。 穹旻表情时而痛苦、时而麻木,嘴唇微微翕动,看起来,应该是有话要说的。 但他还是像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 直到他华丽的袍子被褪去、美艳的皮囊被摧毁、残酷的凶意被抹平。 身上斑斑驳驳的污渍,就像是长久岁月在地底长出来的青苔,泡在水里、扭曲的影子,就像是发霉了的木头。 他最后堪称悲伤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下一秒,池中蓄满了水,珍珠白的面,看见影影绰绰的梧桐倒影,还有重新醉倒的人。 再一瞬息,水榭开出了满池的红莲。 现在月华深重,红莲就沐浴着皎皎的月光摇曳,地上的火光又烧上去,交织成影画。 除了满池的莲华,什么也看不见了。 多余的人都被清场,四下寂静。 顾千秋有些意外:“你还能控制这个?” 柔仪站在他五步之外:“是啊,虽然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才逃出来,但我那只知道喝酒的蠢弟弟,此生应该是没机会了。” 顾千秋有些不爽:“你在圈养他?” 柔仪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是盈盈地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说话的时候也保持了礼貌,语气甚至堪称温和。 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多年未见的旧友。 “……”顾千秋忽然也笑了一下,微微侧目看向柔仪,轻声道, “你很自信。” 柔仪承了这目光:“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顾盟主。我弟弟太倒霉了而已。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今夜一定要问出来。” 目光相撞,炸裂出隐秘的火光。 “你后悔吗?”柔仪莲步轻移,朝他走了两步,赤红色的衣裙比火还艳丽,“你当初没有杀我,而害得穹旻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后悔了吗?” 顾千秋无奈地边笑边摇头。 柔仪表情就一僵:“你笑什么?” 顾千秋还是在笑,随即又似乎有些头疼地看着柔仪,说道:“明明穹旻落到这个地步,他本人要负八成以上的责任。你却怎么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呢?……到底是因为你不辨是非,还是因为,你其实是个好姐姐啊?” 柔仪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顾千秋继续说道:“不妨让我猜测一下。穹旻其实早该死了的,因为他本质上就不想接受老凤凰——或者说,他不想接受你们旧府凤凰血脉的传承。” 柔仪微微眯起眼睛。 顾千秋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 “这种血脉传承,会让他拥有通天彻地的修为,甚至可以凌驾于天碑之上。但副作用大概就是,他身上的‘人性’会被抹去。他会变成一个冷酷、残忍、暴戾、不折手段,但是全身心都将整个凤凰族群的利益放在最高点的、合格的家主。对不对?” 柔仪冷笑:“你倒是能猜。” 顾千秋摇摇头:“当年就有些猜测了。穹旻变化太大,连我都始料未及、捉摸不清。” 常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就算开悟、顿悟、醍醐灌顶,也不能一夜之间完全陌生成另一个人。 第420章 提起当年之事,柔仪静默。 顾千秋道:“我还没说完。” 柔仪遂用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狗屁”的表情看向顾千秋。 “当然,在你们争夺家主的时候,或者,在他彻底当上家主、走进那扇门之前。他应该都是不知道这一切的。” 顾千秋语气不急不缓,一切刚刚好。 “而你,他最嘴硬心软的姐姐,当初如此不顾一切地跟他争权夺利,究竟是因为想要那个位置,还是因为不想她那愚蠢的弟弟被迫接受传承?这些,就不为我们这些外人所知了。” 柔仪听完这些,先是一僵,又缓缓地笑了:“‘嘴硬心软’?顾盟主,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话啊。” 顾千秋无奈道:“我也没在夸你。” 柔仪忽然笑着问道:“除了后面这些姐弟情深的部分,其余的猜得也太准了。顾盟主,难道你真如传闻所言,有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奇本事?” 顾千秋虚虚地一抱拳:“不敢当,不敢当。胡乱揣测而已。而且我话还没说完,不知你还有没有兴趣听?” 柔仪道:“哦?顾盟主还有何高见?” 顾千秋道:“这个嘛……当然也是猜测。穹旻从心里就不愿意接受血脉传授,所以变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而你费心费力把他关进了红莲水榭的水牢,本质其实是,他在外界活不了多久吧?” 说完,顾千秋低头去看那池莲花。 他的语气愈发温和: “你们这里离血海那么近,红莲水榭又会不会是一个可以超脱三界五行的存在?算了,这不重要。因为,如果真是生死的仇敌,你总不能还在水里给他种了一棵梧桐树。” 柔仪那边彻底没有声音了。 月光皎洁地洒落下来,落在一红一白的两个人影身上,像是给他们都穿上了一层纱衣。 良久,柔仪才问道:“你说这些,是想打动我吗?让我觉得,普天之下只有你一个知己?还是让我觉得,这么多年,总算有人看透了我的脆弱、理解我的苦心了?” 顾千秋谦虚道:“没有没有。我磨蹭半天说了这么多,完全是为了……” 柔仪:“为了什么?” 顾千秋看着天边乍破的微弱晨光,道:“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啊。” 下一秒,郁阳泽从柔仪背后杀出! 仇元琛单手掐着金乌的脖颈,在掐死他和留条命的边缘反复横跳:“看看这边!” 柔仪彻底脸色难看,喝道:“顾千秋!” 她还真以为顾千秋是个风光霁月的公子! 嗯…… 若是她百年前这么揣测,其实是没错的。 只可惜,现在顾千秋亡者归来啦。 顾千秋大喊道:“阳泽,砍她右手!” 柔仪即刻就挽右手刀回防,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闪身去躲即将到来的剑锋。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 顾千秋这边嘴上喊“砍她右手”,其实郁阳泽配合得天衣无缝,直接往她左边肩膀就是一剑! 噗嗤! 剑锋没入肩膀,极快速地转动手腕,顿时便在柔仪的左边肩膀上开了个深深的洞。 顾千秋一声喝彩:“好小子!” 然后就猛地膝盖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师父?!”郁阳泽紧张。 “不必管我!”顾千秋捂嘴咳嗽,鲜血就顺着他指尖溢出来,“砍她!砍她!” 刚刚被穹旻锤的伤还在,而且极重。 若不是他重学了数枝雪护身保命,此时说不定早都一命呜呼了。 更别说顾盟主还假装了个没事人,跟柔仪扯了那么多闲话,就等着这一道天光呢。 郁阳泽剑光如电,接连逼迫柔仪退后。 “……小崽子。”柔仪咬着牙说。 她刚想把凰兮提起来动手,就听仇元琛在她背后不要脸地喊:“别动!我杀了他!” 一扭头,人事不省的金乌已经变作了原型,像是只小鸡仔似的,被仇元琛提在手里。 就在柔仪晃神的这一瞬间,仇元琛忽然劈手把金乌丢了过去! 柔仪抬手一接,忽觉后心一痛! 顾千秋在她身后咳嗽:“咳咳咳……你欠我的。” 哗!地拔出侠骨香,踉踉跄跄的顾千秋被仇元琛扶住,抬头问道:“有没有?!” 刚刚不知何时趁乱溜走的郁阳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有!” 三个人默契无间,像得手的偷狗贼一样,谁都不回头,狼狈狂奔出了旧府。 这次是真的跑了。 柔仪重重双膝跪地,金乌落在她身前。 手中的凰兮被做了拐杖,她想撑着重新站起来,但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盯着顾千秋远去的背影。 后心的伤口不偏不倚,浅浅擦着她的心脏过去,只需要偏挪一寸,她此时已然气绝。 但事实是,顾千秋只是划破了心脏,却并没有杀她。 究竟是他重伤失手? 还是和百年前一样再次手下留情? 三个人已经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但柔仪还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怜悯我?你会后悔的,顾、千、秋。” 丧家之犬一样逃出旧府之后。 顾千秋一歪,准确无误地倒进了郁阳泽的怀里,数枝雪再也流转不动,他所有断掉的骨头和狰狞的伤口都在同时找回了场子。 第421章 仇元琛正握着侠骨香,小心翼翼把上面的一滴血用灵力裹着拿下来。 一回头,看见了某个不好的画面。 顿时想起了某件不好的事情。 仇楼主再次表情扭曲,发出尖锐的爆鸣: “姓顾的——!” 郁阳泽也是筋疲力竭,抱不住顾千秋,刚好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顺势就坐在了地上。 于是这边就变成了一个,顾千秋躺在郁阳泽大腿上的、非常不合礼仪的姿势。 但顾千秋才不在乎。 他闭着眼睛,表情安详,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看起来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他用平静而超脱的语气道:“老仇,我是搞了我的徒弟,但是罪不至死。你还是快把那凤凰心头血和梧桐玉露弄来给我。我有预感,雷要劈下来了。” 像是要印证他说的话一样,天色骤变,黑压压的云层聚集在这片森林之中,几条白光在其中翻滚,显然在聚势。 仇元琛像是被喂了一口绿头大苍蝇的表情:“怎么搞?给你吃了吗?” 顾千秋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吧。” 但其实如果不是有穹旻说的那些话,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这两个东西。 三个人一抓瞎,也没别的办法。 仇元琛把两个东西都塞进顾千秋的嘴里。 等了一会儿,顾千秋没有排异反应,不像要被毒死的样子,而且天上的乌云居然真的逐渐散去了。 “居然真是吃的啊。你怎么知道要找这个的?”仇元琛也累崩溃了,不要形象地往地上一坐,“你还没给我一个交代呢?老顾。” 顾千秋连眼睛都没睁:“给你什么交代啊?我搞我徒弟,又不是搞了你徒弟。再说了,世界都要被花蝶教毁灭了,让我搞搞怎么了?” 仇元琛:“……?” 仇元琛:“我看你是真的饿了。” 顾千秋就闷笑。没睁眼,但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后不受控制地笑出了声。 然后,仇元琛也笑了。 他心情复杂地往地上一躺,眼睛一闭。 算了,管他的呢。 事到如今,他对自家老铁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啊。 毕竟,人是真的很容易死掉的。 郁阳泽低头,轻轻把顾千秋额前的碎发拨到两边,又见他一身的血和伤,不动声色地想渡一些灵力过去。 但却被顾千秋拿了个正着。 这躺在他大腿上的人忽然睁眼,眼睛里蓄满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会溢出来似的。 然后,顾千秋拉住他的手,微微起身。 郁阳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给他借力,却猛地被顾千秋扑到在了草地上。 两人滚在一起。 这人趴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俯身下来,轻轻碰他的嘴角,小声逗他:“今天是哪个小朋友又掉眼泪了呀?” 郁阳泽目光游移:“……” 仇元琛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瞪着天:“我说,你们管过我的死活吗?” 可顾千秋这人吧,感情没被发现的时候,特别心虚、特别猥琐。 但是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有一种腻歪起来就不顾外人的信念感。 而且,他还要说:“不要嫉妒啊老仇!你是无情道的剑修啊老仇!你不可以找道侣的啊老仇!坚守道心啊老仇!” 仇元琛怒而起身:“我守你大爷!” 顾千秋虚弱地表示:“我浑身的骨头都断了,不要冲动啊老仇。” 仇元琛无语。 仇元琛深呼吸。 仇元琛平静地说:“我们找个客栈休息吧。” 三人就近找了个小城,客栈房间开好。 仇元琛去找本地的仙门世家。 顾千秋则一头钻进了郁阳泽的房间。 正好逮到要出门的郁阳泽:“你要去哪儿?” 郁阳泽摸了摸鼻子。 顾千秋往他身上一挂,黏黏糊糊地往床那边挪。 郁阳泽:“师父……你身上有伤。” 顾千秋假装听不懂:“什么?──我站不住,想躺一会儿而已。小阳泽,你想到哪里去了?” 郁阳泽:“……” 顾千秋笑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把人带到了床上。 两个人裹在一起,顾千秋对他动手动脚的。 郁阳泽忌讳着顾千秋身上的伤口,虽然上了离恨楼的伤药,但也不是立竿见影的。 他根本不敢还手,很快被治了个服服帖帖。 没一会儿,郁阳泽受不了了,面红耳赤地撑起身,恼羞成怒:“别、别摸了!” 顾千秋就躺在他身下,捞起他的一缕头发绕着玩:“不喜欢啊?” 郁阳泽涨红着脸。 顾千秋坏心地一又伸手:“说话啊?” 郁阳泽目光游移:“没、没有不喜欢。但是、但是……你别摸了!” 顾千秋随手敲了一下郁阳泽撑在他脑袋边上的胳膊关节。 瞬间,郁阳泽两边的胳膊都一麻,瞬间失了力气,差点直接砸到顾千秋身上,全靠他反应快才重新撑住:“你…!” 顾千秋还要道:“小心点啊,我可是伤患。” 郁阳泽真生气了,就要下床去,却被顾千秋拉住。 伤患都没用什么力气,直接把郁阳泽反压在了身下。 第422章 他倒是撑不住力气,于是心安理得地往郁阳泽身上一趴,闭上了眼睛:“别乱动哦。” 郁阳泽:“……” 伤患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睁开眼,往上凑凑,在郁阳泽的嘴角轻轻嘬了两下,笑眯眯地说:“晚安。” 说完,伤患挪动了一下,在他身上选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真睡了! 郁阳泽浑身燥热,心痒痒的,恨不得伸手算了。 但是他即刻发现,顾千秋这一趴,还没到十几个呼吸,就平稳了下来,像是真的睡着了。 应当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虽然修真界受伤都是家常便饭了,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顾千秋只是嘴上不说,还要跑来跟他玩闹。 几乎是刻意地表示着自己没事。 郁阳泽在平稳的呼吸声中逐渐调整自己的喘·息。 然后他缓缓伸手,轻轻抚上了顾千秋的后脑。歪在自己颈边,世界上最亲密的动作。他轻轻抚摸、梳理着顾千秋的头发。 室内的光都被熄灭,门口窗户也被郁阳泽用灵力盖住了,外面的光线一点都漏不进来,像是好眠的黑夜一般。 四下寂静。 呼吸声和气流一起起伏。 郁阳泽也闭上了眼睛。 师父,到底要什么时候,你才不拿我当小孩子呢? 就这么一觉睡了很久,郁阳泽也迷迷糊糊的。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外界的天色已经黑了,月亮重新高挂。 但是居然不见仇元琛的影子。 郁阳泽倒是不担心他离恨楼主被人杀人越货。 但是以仇元琛那狗屎脾气,跟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回来? 又静了一会儿,顾千秋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 虽然郁阳泽很想就这么跟他永远睡下去。 但理智还是催使着他起身。 郁阳泽先去仇元琛的房间里看了一眼,没人。 回来的时候,从走廊路过,却见客栈空无一人,连老板和小二都不见踪迹,大堂灯全灭了,处处透着一丝诡异。 说实话,郁阳泽心中第一反应不是紧张,而是愤怒。 他“沧啷”一声抽出侠骨香。 就是准备看见谁杀谁了。 这时候,又听见街道外面全都是吵闹声,似乎还有打杀声。 郁阳泽犹豫了一秒,收剑回到屋中,准备下个噤声符。 却见顾千秋一边揉眼睛,一边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太长时间没开口,他嗓子有点哑。 郁阳泽给他倒了杯水,温和地问道:“外面把你吵醒了?” 顾千秋道:“听见你拔侠骨香了。外面怎么了?老仇呢?” 郁阳泽心中有些懊恼,回答:“仇楼主尚未回来。” 顾千秋一下子就精神了:“什么?我出去看看。” 他这一动,那郁阳泽哪儿有不跟着的道理? 两人一起来到大街上,道路两侧灯火暗淡,只有月光皎皎。 遥遥的,就听见杀人的声音。 是“杀人”,而不是“打斗”。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剑光如影。 顾千秋眉头深皱:“是轩辕。” 第209章 街道的尽头凝聚着漆黑的雾气。 但是其中有非常明显的剑光起伏,一道道斩断空间的白光如炼,轩辕剑意磅礴。 顾千秋冲上去:“老仇!” 仇元琛周围站着许多人,密密麻麻的暂时看不到尽头,手中各式武器和火把高高举起,像是一片起伏的水浪。 他们整齐地喊喝着听不懂的音调。 这些人身着各色的寻常衣服,乍一眼,只是这个小城中普通的百姓。 但仔细看,就会看见他们手背上都有一只翩飞的蝴蝶,若隐若现。 郁阳泽跟在顾千秋身后:“师父,还有人穿着乌衣夕阳纹,好像是黄泉的人。” 地上,堆着许许多多的尸体。 都是简简单单的一剑毙命,没有虐杀和泄愤的痕迹,目的很明确,就是杀人。 花蝶教和黄泉混杂在一起,像是信了异教的教众,没有目的,跟着其他人前赴后继。 然后只几秒钟,就会死在仇元琛的剑下。 鲜血横流,死尸遍野。 高高垒起的尸体被后继们踩踏,然后变作肉泥一般的东西,粘粘腻腻,腥味冲天。 顾千秋又喊了一声:“老仇?” 仇元琛微微侧目回望,露出一张森寒的侧脸来,轮廓分明,杀意浓烈。 这一副样子,才真的像是传闻中的那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仇楼主。 跟个走火入魔的杀人魔也差不多了。 但他跟顾千秋对了一眼。 顾千秋拉起郁阳泽,故意往他身上轻轻一歪:“走吧。” 郁阳泽应声:“……好。” 两个人趁着月色,背离那边地尸山血海,走在平整的小镇道路上,除了浓郁的血腥味之外,还有从城外吹进来的草木香。 两个人也没回客栈,走到了另一条路。 这边的商铺也关着门,但种了一些植物,夜风吹过的时候,有很轻微的香味。 一开始,顾千秋倚在郁阳泽身上走。 逛到后面,他有些走不动了,越走越慢,郁阳泽就想把他抱起来。 第423章 顾千秋说:“背我吧,背着我。” 郁阳泽当然听话地蹲下了,顾千秋不客气地往他背上一趴,很轻的、很舒服地叹了一口满足的气。 顾千秋有伤在身,郁阳泽不敢颠他,稳稳当当地起身,轻声问:“回客栈吗?” 顾千秋闭上眼睛:“不回。” 郁阳泽又问:“那去哪里?” 顾千秋不说话了。 郁阳泽静默地等了一会儿,但顾千秋始终不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喷在他的颈边。 于是他开始在这条静默的道路上慢慢走。 没有目的,没有欲望,也没有限制。 好像走到哪里去都可以。 就剩下一片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模糊影子,交杂在一起,好像再也无法被分开那般。 顾千秋趴在他背上,一悠一悠的晃。 “我重吗?”顾千秋忽然问。 郁阳泽答:“还没侠骨香重呢。” “那就好。”顾千秋放心了。 说完,顾千秋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忽然微微撑起身:“我当时给你的骊珠,你看了?” 郁阳泽:“……没敢看。” 那颗用逢春剑碎、从雷霆之池带出来的骊珠,顾千秋的遗言,他随身带着,却没敢看。 顾千秋说:“没看就好,还给我。” 郁阳泽:“……” 顾千秋说:“都不死了,还给我嘛。” 郁阳泽:“……” 顾千秋说:“小阳泽?小徒儿?乖乖,小宝,把珠子还给我嘛。” 郁阳泽:“……” 居然如此不为所动! 顾千秋故意凑上去,靠很近说话,坏心地往郁阳泽耳朵里面吹气:“小阳泽……” 郁阳泽耳朵一麻,浑身都僵了一下,差点手胳膊一软,把人给抖到地上去。 顾千秋变本加厉:“好徒儿,让让你可怜的师父吧,好不好、好不好……” 郁阳泽面颊和耳垂红得好像要滴血一样,还好藏在了黑暗里,不容易被发现。 但偏偏维持着这个动作,他还躲不了。 顾千秋就轻轻地去咬郁阳泽的耳垂。 郁阳泽:“!” 郁阳泽终于一松手,把顾千秋放了下来。 他一伸胳膊搂住,低头就亲。 顾千秋往后闪躲:“不给亲,不给亲,除非拿骊珠来换。” 郁阳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 顾千秋被搂着腰,但是整个人往后扬,拿手去挡郁阳泽,笑吟吟地说:“不行不行。某位小徒弟,尊师重道些行么?” 郁阳泽更可怜地皱眉:“师父……” 顾千秋差点就稳不住了。 那没办法,他就吃这一套啊。 但是想到那颗骊珠的黑历史,顾千秋还是坚持了铁石心肠——一定得要回来。 他猛地换了战术,一伸手,环住郁阳泽的脖颈,保持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顾千秋笑眯眯地凑在郁阳泽的嘴角,但就是不亲下去:“不想亲我吗?你好能忍啊。” 开口的时候,分明都能感受到吹动过来的微微的气流。 但郁阳泽往前一凑,顾千秋就躲。 都快给郁阳泽急死了:“……师父!” 顾千秋努力了半天,郁阳泽也努力了半天,最终谁也没能得逞,闹了个面红耳赤。 顾千秋气急败坏地表示:“好啊,好啊,你有本事,以后再也别爬我的床了。” 郁阳泽着急忙慌,刚想说话。 就听见街角“铛”的一声,长剑入鞘。 顾千秋把郁阳泽一推,迎上去。 “老仇?” 仇元琛走过了来,他身后的长街燃起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的天光,亮如白昼。 所有的尸体和鲜血都被烧为灰烬。 “城中全是花蝶教众和黄泉的鬼修?” “嗯。” “满上醉的动作比我想得快多了。” “是啊。” 两个人实在是太熟了,哪怕仇元琛一点表情都没有,但顾千秋还是瞬间察觉出了异样。 “你心情不好?为什么?” “可能是有点困吧。” 顾千秋摆摆手,让郁阳泽先回去。 虽然郁阳泽现在有一肚子腻歪的话要说,但在正事上,他从来不违逆他的师父。 等郁阳泽走了,顾千秋跟仇元琛直接坐在了街边商铺的门口,两三级阶梯上。 那边熊熊的大火即将烧过来。 但两人都不着急。 顾千秋伸了一下懒腰,火光映在他眸中。 顾千秋忽然说道:“老仇,对不住你。” 仇元琛瞅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 顾千秋叹息:“你和郁阳泽啊,交我这个朋友、拜我这个师父,真是倒大霉了。” 仇元琛一哼:“你知道就好!” 煽情的话全都被堵回去了,顾千秋没忍住大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害人精。” 仇元琛再哼:“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老顾,不是我说你,但是你有没有思考过,你这个人,可能八字真的有问题?” 顾千秋一句“你放屁”卡在喉咙里。 再一看见仇元琛身上还有被旧府凤凰火烧出来的痕迹,便和颜悦色地表示:“我回去就找个算命的先生看看。” 第424章 两人对视,看着顾千秋虚假的微笑,仇元琛真心实意地吐出了两个字:“……有病。” 说完,两个人同时被戳中了笑点,默契又无语地大笑起来。 火焰越烧越近,热浪滚滚。 顾千秋率先起身,回头招呼他:“走吧?回去睡一觉,好好休息休息。你还得帮我把同悲盟拿回来呢。老仇。” 仇元琛坐在台阶上,膝盖上横放着轩辕,白了他一眼:“脸皮能厚到你这个地步的,世上也不多见啊。老顾。” 顾千秋思索:“那我给你道个歉?” 仇元琛:“咦!快走!” 两人踏着星夜回客栈。 路上,仇元琛忽然开口问道:“你不问我今天下午的事情吗?” 顾千秋思考了一下,深沉地说道:“现在看样子,花蝶教和黄泉已经达成了合作。满上醉不会错过那么好的机会。看来我们以后要做的事情,会很难。” 仇元琛静了一下,才说:“我不是在说这个。” 顾千秋:“啊?” 仇元琛犹豫道:“我是说,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杀掉整个城中的人么?就、就没有错杀吗?难道整个城中都是花蝶教众和鬼修么?” 这次,换顾千秋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着仇元琛了。 这俩人干瞪了半天眼。 顾千秋认真地说:“老仇,你应该是被柔仪锤傻了,我得写个信问问仇老要不要紧。” 仇元琛推了他一把:“滚吧你!” 顾千秋正正摔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被早都等候在此的郁阳泽接了个正着。 还好仇元琛没发现,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千秋忧虑地看着仇元琛消失的背影,忧虑地心中混乱,那些话让他莫名有些在意。 然后,他缩在郁阳泽怀中,却准确无误地挡住了郁阳泽的偷袭。 “偷亲我?先把珠子还回来。” “……”怎么还记得这一茬? 郁阳泽用脑袋蹭他:“师父……” 顾千秋板着张脸:“叫师父也不好使。” 郁阳泽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千秋……” 顾千秋人都被喊麻了:“你、你上哪儿学的啊你?一天天好的不学,净学这个。” 郁阳泽趁他走神,终于偷袭得手了。 第210章 一脚踏入漆黑的街道。 唯一的光,就剩下周围星星点点的萤火,是无数翩飞的蝴蝶。 有一道女声在说乎: “无情一道,绝六欲、断七情,受命于天、归心于虚,于寂静之处凝神,超然物外。” “剑修一道,性、命悬于三尺寒铁之上,唯剑、唯心、唯我。” “离恨楼一道,平不平、解难解、杀可杀、诛无尽。” “三者齐修,古来圣贤难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缅于亲友,生死纠缠、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终泯灭于无情岁月。” 女声忽近忽远,若即若离。 仇元琛没有去找声音的源头,因为他知道这是心魔。 领悟一半,强行出关,如何不算走岔了路? 忽而,他眼前高山倾覆、海水倒流,惶惶众生无不举头相望,日月轮休在他一念起、一念落,万物生老病死,也在他弹指一飞灰。 前所未有的神奇爽感贯彻全身。 虽未体验过,但他可以笃定── 这便是,众生前赴后继、上下求索。 这便是,大道登顶。 一只蝴蝶飞至他手边,振翅可达三百里,吹散云层。 又见青冥浩荡、日月昭昭,霓作衣、风作马,迷花乱叶舞邀君、金玉银石叹长歌,仙人垂首、神兽指路。 那条通天的坦途,只在他脚下。 女声带着蛊惑的意味说: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问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尘埃?只在你,一念之间。” 仇元琛低头不语,手中的轩辕剑带微薄的凉意。 女声继续说: “仇元琛,这是你此生唯一证道的机会。” 仇元琛还是低头不语。 良久,他叹息道:“若此道要用无辜者铺路,不证、便不证吧。” 说完,仇元琛举起轩辕剑,一剑将蝴蝶碎成齑粉。 周围幻境瞬间崩塌,神奇的感觉也顷刻远走。 他又是个凡人了。 仇元琛睁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床榻顶。 “……怎么会梦到这个?”他心有余悸地摸摸后脑,冷汗直流,“还好老子意志坚定,是个好人。” 第二日。 街道被昨天的那把大火烧成了灰烬。 这个客栈也被仇元琛补了一把火,顷刻湮灭。 三人启程赶回同悲盟。 本来顾千秋以为同悲盟要乱,已经做好了“白手起家”的准备。 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悲盟内井井有条。 虽然众人见他如活见鬼,但因为仇元琛和郁阳泽在场,所有人都还是保持了敬而远之的礼节。 人心浮动,却尚未崩塌。 顾千秋惊叹:“可以啊,呼延宗主,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呼延献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怎么着?难道在顾盟主眼中,我就只会跟男人睡觉么?” 顾千秋连连拱手:“不敢不敢。” 第425章 呼延献礼貌微笑道:“我跟女人也睡的。不男不女的也行。只要长得漂亮,或者被我看上,我在上在下怎么玩都行。” 顾千秋:“……” 顾千秋大惊失色:“这才几天不见,你怎么说话如此下流?!” 呼延献:“……” 呼延献沧桑不已:“应该是上班使人精神失常。我去休息了。” 顾千秋一转头,看见郁阳泽乖巧可爱地看着他,听了全程。 应该捂耳朵么? 但是他们都已经那个那个了! 不捂么? 但是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小屁孩啊! 顾千秋给自己想无语了,木着表情,一指惊虹山:“回白玉京等我,我有点事,处理了就过来。” 郁阳泽试图装可爱:“师父?” 顾千秋视若无睹:“好好招待仇楼主。我先走了。” 他一溜烟没了,剩下的郁阳泽和仇元琛面面相觑。 一秒钟之后,两人同时露出嫌弃的表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顾千秋一路溜达到了地牢之外。 小木屋依旧伫立在此。尚未春暖花开,有些凉意。 远远就见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下,摇摇椅,木头桌,白瓷瓶里插着一株残败的莲蓬,外带三两枝不知从哪儿薅来的桃花。 少年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长吁短叹。 下一秒,另一个少年从屋中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瓷盘。 虽然长着一张男人的脸,但顾千秋一眼就认出来,他是易流。 易流猛一见他,吓得手中瓷盘掉在地上,“哗啦”一声。 毕沧一骨碌坐起来,满含期望地看见顾千秋,然后摆出一张臭脸:“哪门哪派的?同悲盟禁地,不准靠近!” 顾千秋一边走过去,一边对易流说:“你果然在这里。” 易流是真的没想到,顾千秋可以一而再、再二三地“死而复生”。 那般天雷滚滚,居然还能让他找到活路么? 遂半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而且因为那一日临阵脱逃,还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毕沧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说你呢!没听见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再往前一步,我就拔剑了!” 顾千秋这才注意到他,莫名其妙:“你上次就没拦啊?” 不光没拦,上次他还迎风踏雪,亲手解下大氅,给顾千秋披上。 然后不知是不是突发恶疾,一头栽进了雪地里,睡着了。 毕沧莫名其妙:“什么上次?少套近乎!看剑!” 易流惊异于他的狗胆包天。 她现在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就想跪下来求他别说了——更别动手! 顾千秋一闪身,给毕沧摁地上了。 “同悲盟本真的弟子都有点轴吧。”他还要给外人解释呢,“不用放在心上。” 易流:“……哦。” 顾千秋:“永思呢?还在地牢里?” 易流:“……嗯。” 顾千秋:“何苦来哉?去把他带出来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不过我暂时没想到办法,你们现在同悲盟住着,我用数枝雪帮他。” 易流:“……啊!” 顾千秋:“你、你只能说单音节了吗?” 易流:“没、没有。我只是……” 顾千秋:“你只是很感动,没想到顾千秋居然是个说话算话的好人。好了,快去吧,我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易流进了地牢里面。 顾千秋一屁股坐进人家的摇椅,一边看着那竹帘、风铃、垂艾草,啧啧称奇。 现在的小孩儿,一个比一个会享受。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伸手把白玉瓷瓶里的莲蓬拿出来了,手贱又想去扣。 一看,居然是吃剩下的。 不过半个莲蓬用灵力养着,非常新鲜。 顾千秋也不嫌弃,换了另外一边,扣出莲子来嚼吧嚼吧,打发时间。 不多时,易流就带着浑身湿透的永思出来了,兄妹俩互相搀扶,缓慢前行。 顾千秋无奈道:“先住到惊虹山吧。” 易流:“!” 永思:“!” 就算是他们这种不走正路的小人物,也知道惊虹山对修真界来说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无数修者奉为神山的圣地! 顾千秋:“不愿意啊?可是现在同悲盟内我信得过的人不多,又不方便安排你们去孤妍跟女修们住在一起。或者洗尘?但我不太确定那边有没有严之雀给我留下的礼物。” 他兀自说了一会儿,就见易流和永思保持着同样呆滞的表情,猛猛摇头。 足一会儿,易流才说:“您、您让我们住在惊虹山,不怕我们别有异心么?” 永思也是这个想法,默默看着顾千秋。 而顾千秋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们: “目前惊虹山上住的是我、仇元琛、郁阳泽和呼延献。说吧,你们打得过哪个?” 永思和易流:“……” 把人带回了惊虹山,顾千秋钻进白玉京,没找到郁阳泽,但找到了窝在木轩窗前观湖的呼延献。 这人懒成了一滩烂泥,没骨头地倚在那,身上疑似裹着他衣柜里的白狐毯子。 听见声音,回头看来: “岑夫子、丹丘生,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钟鼓馔玉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 第426章 “这字写得不错,你写的?” 顾千秋看向那垂落下来如瀑布的白绢,行云流水的字迹锋芒毕露:“嗯。” 呼延献收回目光,又看向窗外:“不错,比较有修道之人的气度。不像我,只会念些‘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之流的艳诗。” 顾千秋:“……你吃错药了?” 呼延献:“应该是当盟主会令人疯狂。” 顾千秋:“要去洗尘请个医师来看看么?” 呼延献摇头,往巨大的软垫上一趴,像只懒倦的大猫,闭上了眼睛。 顾千秋伸手把他揪起来,指着窗户外面的湖泊说:“少睡点,听说睡多了会变成傻子。这湖是颜子行的,你去不二庄的时候,顺便帮我带还给他。” 呼延献被他拽着,并不挣扎,一扭身,借着角度直接把顾千秋给拽摔到了软垫上。 他轻车熟路,手脚并用,将顾千秋轻而结实地抱在了怀里,下巴搁在顾千秋的肩上。 顾千秋:“?!” 呼延献拿他当了个人形抱枕,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早都想这么做了。” 顾千秋:“……” 呼延献把他团吧团吧,忽然又说:“兄弟,你好香啊。” 顾千秋:“……剑来。” 呼延献当即大笑着松手。 第211章 顾千秋起身整理衣服。 一低头,见呼延献歪在软垫上,衣衫不整,神态戚戚。 这情景再怎么看,他都像是个刚出炉的渣男。 顾千秋:“……” 哪怕顾千秋什么都没做,他此时还是诡异地生出了一份心虚。 四下偷偷一看,郁阳泽不在就好。 顾千秋从旁边抓起一张小毯子,丢到呼延献身上,痛心疾首:“穿件衣服吧你!” 呼延献瞬间被逗乐了。 不过下一秒,呼延献就重新露出了凄婉的表情,看向窗外: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文盲顾千秋:“啊?什么花、琴、鸳鸯?” 呼延献唏嘘一声,幽幽再念:“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文盲顾千秋:“……啊?你要跟我长诀?” 呼延献所有的哀戚之意都被打散,凝也凝不起来了。 呼延献双手环胸:“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怀疑,那首诗到底是不是你亲笔写的。” 他看着那长挂下来的白绢纸,最后“杯莫停”三个字刚劲有力、意气透绢。 顾千秋自豪:“这你就不懂了吧?写字如练剑,我逢春练得好,字也写得漂亮。不过书确实读得少些,你知道的,我一直没什么时间。” 呼延献挂出礼貌的微笑:“郁阳泽不在这里。” 顾千秋扭头就要出去:“别忘了帮我把那个湖带回去。” 呼延献礼貌的微笑要挂不住了。 顾千秋:“怎么了?” 呼延献:“没事儿,玩去吧。” 顾千秋奇形怪状看他一眼,然后一转身,钻进了问心生。 一阵风刮过似的。 呼延献将那小毯子卷卷、搭在身上,又倚在窗棂框上往外看,一汪湛蓝湛蓝的湖。 愁至三分浓的时候,就满不上去了,好似微醺酌酒,恰到好处。 问心生内。 顾千秋一推门,就看见郁阳泽在收拾房间。 “怎么忽然想起……?”问到一半,顾千秋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当、当我没来过。” 只见问心声内—— 地上散落了几件中衣,还有一些碎掉的瓷瓶。 床榻上更是乱糟糟的、见不得人。 空气中月影花的残留,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某些回忆,是明明白白的罪证。 顾千秋假装没看见,轻手轻脚往外退。 而郁阳泽手里拿着他的中衣,站在杂乱的床榻边,身后立着一柜子月影花,可怜巴巴地回眸、可怜巴巴地皱眉、可怜巴巴地喊道:“师父……” 顾千秋:“……” “……诶?好像有蚊子在叫。”顾千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快速往外走,“真是奇怪啊,这个季节居然就有蚊子了哈哈哈……蚊子还会叫师父呢,真是怪事年年有。” 郁阳泽当即上前就把路挡住了:“是我叫的,师父。” 顾千秋还想装睁眼瞎,但郁阳泽已经伸了手,将他拦腰搂住,跑不掉了。 顾千秋摸摸鼻子,尬笑:“哈哈、原来是你啊。” 郁阳泽随他说、随他找补,笑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 然后,顾千秋叹了口气,故意道:“怎么着?还打算让我一起干活么?我可是伤患!” 郁阳泽无辜地说:“我收拾,师父在旁边看着就行。” 说完,郁阳泽就真的去收拾了。 问心生内,那天晚上胡乱厮混后的痕迹都还存在——因为第二天就忙着生离死别,当时也顾不上尴尬了——但没想到从旧府九死一生回来之后,还有这茬等着他呢! 顾千秋生无可恋,默默缩到了角落里。 好在郁阳泽没有故意折磨他,动作很麻利,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最后一开窗,空气流通,一下子没了那些荒唐的氛围。 第427章 顾千秋从角落里钻出来,又端上了:“不错不错。” 郁阳泽不跟他计较,眉眼带笑,就想往上凑。 顾千秋一躲:“不行不行,骊珠骊珠。” 郁阳泽皱眉道:“不提这个行么?” 顾千秋还躲:“你还我、我就不提了。” 他俩就直接在问心生内你追我赶起来,互相伸了伸手,顾千秋忽然觉得不对—— 这、这怎么有点像那个“从此君王不早朝”? 太、太不像话了! 就在他走神的这个瞬间,郁阳泽一伸手,把顾千秋按倒在床上。 顾千秋揪住自己的衣领:“等等!这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郁阳泽听话地停下来:“嗯?” 顾千秋没松手,谴责地看着他:“不应该是你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吗?!那天晚上,明明是你拽着衣领、一副要碎了的表情!怎么反过来了啊?!” 郁阳泽缓慢地眨眨眼睛:“我不委屈。” 顾千秋意识到自己跟他是说不通了,誓死捍卫着自己的衣服。 急了,他就喊:“骊珠!骊珠!” 郁阳泽本来不接他这茬,但听多了,就道:“师父,我本来是不敢看的,但你越这么说,我就越好奇了。” 顾千秋:“……!” 顾千秋一时反应不及,被这不孝的弟子把手伸到了衣服里面。 两个人互相按着厮混了一会儿,顾千秋一身汗,把郁阳泽推开,自己大口喘了两下。 “……”郁阳泽眼角微微有些红,像只听话的大狗,趴在他腿边,“师父。” 顾千秋有气无力地表示:“不要白日宣淫……” 郁阳泽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遵从师命,慢慢爬到了顾千秋身侧。 两人仰面躺在一起。 不多时,郁阳泽又偷偷伸手去拉顾千秋的手。 那顾千秋都没力气反对了,左右也不是什么会令人冲动的动作,随他去了。 又一会儿,郁阳泽把两人的手,拉成了十指相交的样子。 好似格外喜欢这个动作似的。 顾千秋閤着眼睛假寐,呼吸逐渐平缓,忽然说道:“我想重建英杰殿。” 郁阳泽应声:“嗯。” 顾千秋:“你‘嗯’是几个意思?有意见你就说呗。” 郁阳泽:“没意见。我帮你。” 顾千秋微微撑起身,笑吟吟地凑近,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但有意见也没用。你说话不算。” 郁阳泽很乖巧地点头:“嗯。”他也不生气。 顾千秋奖励似的嘬了嘬他的嘴角,然后起了坏心,忽然问道:“谁是我最喜欢的小朋友啊?” 郁阳泽:“……” 顾千秋眼中笑意如春水,却又憋着那么点蔫坏,再问:“没人回答吗?我再问一遍:谁、是我最喜欢的小朋友啊?” 郁阳泽:“……” 郁阳泽:“……是我。” 这小孩儿刚刚摸他的时候,都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现在却骤然纯情起来,耳朵和脸颊都红成了艳艳的苹果,要滴血一样。 顾千秋没忍住笑了一下。 郁阳泽骤然害羞,把顾千秋攘到床脚去,用被子把自己一盖,缩成一团: “别、别笑了!我喜欢你属意你最爱你,我是你最喜欢的小朋友,你不能有其他人!你、你别再问了!” 声音都有点走调了呢。 顾千秋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仗着这“喜欢你属意你最爱你”,上手就跟郁阳泽抢被子。 那郁阳泽当然不干,两人扯来扯去的。 忽然,顾千秋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嘶!” 郁阳泽猛的把被子掀开:“怎么了?伤口痛吗?哪里有事?” 然后就被鸡贼的顾千秋扑倒了:“原来吃这一套哦,小徒儿。” 郁阳泽面红耳赤加轻微恼怒:“……你、你骗我!” 顾千秋就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断掉的肋骨上:“没骗你,真的疼。不信你摸摸。” ——胸口疼?这哪里是摸得出来的! 郁阳泽都被他气笑了。 顾千秋笑吟吟的,从上往下看,居然又开口了:“哎呀,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亲我啊?” 郁阳泽往上一凑,顾千秋笑着又躲。 郁阳泽委屈,装作生气:“不亲你,讨厌你。” 顾千秋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可我最喜欢你啊。” 郁阳泽:“!”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哪儿受得了这个?! 他有心将顾千秋抓过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但奈何顾千秋是个货真价实的伤患,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他是一点差错都不敢有的。 然后,郁阳泽一埋头,又把自己埋被子里了。 顾千秋摸着他的后脑,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慈爱。 像是摸一只可怜的小狗。 摸着摸着,困意袭来,顾千秋就睡着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月上中天,郁阳泽不见踪影,他起身出门。 刚走到廊下,就被郁阳泽堵了个正着。 郁阳泽手里端着个冰碗,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晃动,叮叮当当的碎冰撞在白瓷上,里面还盛着酸甜的梅果。 顾千秋把碗接过来,用勺子搅了搅,坐在廊上就开吃。 第428章 问心生院中,草木疏于打理,跟侧峰上的繁茂一脉相承。 顾千秋晃晃小腿,把灌木中轻轻叫唤的小虫子吓走,美滋滋地吃完,把碗往旁边一放,勾过郁阳泽,跟他接了一个凉丝丝带甜味儿的吻。 第212章 日上三竿。 顾千秋决定干一票大的。 郁阳泽帮他从衣柜里找了件雪白色的锦衣,银线镶边,三层重叠的领上红梅落,腰间挂香囊环珮,长长的红色宫绦和红梅相映。 顾千秋整了整衣袖,继而抬头问道:“好看么?” 郁阳泽道:“好像差把剑。” 郁阳泽准备将自己的侠骨香挂到他腰上,被顾千秋挡了:“霜雪明也能凑合用。再说了,你师父强,难道是因为逢春剑强么?” 郁阳泽道:“也是。” 顾千秋笑着凑近亲了他一下:“你保护我。走吧。” 出门。 仇元琛抱剑站在悲问亭中,面容不善。 然后看见他俩从一个房间里出来,面容更不善了。 很难有语言可以用来形容仇楼主此时的心情,表情复杂得如打翻的调料瓶。很多话卡在喉咙里,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最终,仇元琛眼睛一闭,眼不见心不烦:“走吧!” 顾千秋的信念感又上来了,那股黏糊劲压不住,磨蹭到仇元琛身边,假装深沉道:“老仇。” 仇元琛一副卧槽你个恋爱脑离我远点的表情,往后退了三步。 顾千秋含蓄地表示:“老仇,我虽然之前的几次恋爱都不顺遂,确实有种被诅咒的感觉。但是我有预感,这次不一样!” 仇元琛:“……?” 顾千秋坚定地表示:“你看他,他真的和他们不一样!你快看啊!” 仇元琛:“……!?” 然后仇元琛就看了郁阳泽一眼。 他实在是没看出来,这小兔崽子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但当然,他不是不相信郁阳泽的人品,而是不相信顾千秋身上的诅咒! 这个人寻道侣遇到人渣的概率,简直可以变成修真界的玄学,流传千古! 顾千秋摇头,拉着郁阳泽走远了。 来到日月堂上。 同悲盟所有人已经提前在此恭候。 移山、断海、繁阴、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十三分支都人人不少,上到长老、下到弟子,无不毕恭毕敬。 日月堂外的弟子们皆垂首,心中畏惧,不敢抬头多看,偶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偷偷瞟了一眼顾千秋的衣摆。 白练锦衣,刺目如雪。 这个传闻中在天道自刎的顾盟主。 天碑无上、比肩神明、彪炳千秋的顾盟主。 还魂之后,谁不好奇? 洗尘的小弟子尹旌壮着胆子抬头一看,然后“嗝”了 一声,眼睛上翻,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他师父濮阳叁接住他,小声呵斥:“你要死啊?!” 顾千秋走在前面,仇元琛和郁阳泽稍落后两步,一左一右,配剑峥嵘。 然后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了尹旌。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移了过来。 濮阳叁猛地立正,尹旌就掉到了地上。 尹旌慌乱:“你、你……” 顾千秋悠悠问:“你之前叫我什么?” 尹旌震惊:“……啊?” 顾千秋循循善诱:“我说,你之前,都是怎么称呼我的?” 尹旌试探:“……啊?” 顾千秋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而他身后: 郁阳泽移开目光,面色微红。 仇元琛翻了个夸张而不做作的大白眼。 在顾千秋鼓励、慈爱的目光下,尹旌宕机的大脑缓慢地运转起来,试探地说:“代、代盟主夫人?” 顾千秋高兴地:“诶!” 众人:“……?!!!” 不是,这么剑拔弩张的环境、这么山雨欲来的气氛、这么暗流涌动的人群…… 你就给我们看这个?! 仇元琛大喊:“操!我就知道!” 郁阳泽压住上翘的嘴角,乖巧地站在顾千秋身后,一副哎呀怎么都知道了矜持表情。 仇元琛再度大喊:“正事!正事!” 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到底是自家老铁搞了亲徒弟,还是被亲徒弟搞了! 而且两人这股黏糊劲一上来,不管他人死活,众目睽睽之下,仇元琛就喘不上气。 要是这花蝶教和黄泉的事儿再小点。 他现在早都甩袖子走了! “正事,正事。”顾千秋顺着他的话说,负手走到日月堂中,“诸位,请坐。” 日月堂飞檐斗拱,万树飞花。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挂了许多山河图和美人像,似天下英雄齐聚一堂。 红木雕花椅顺排有上百张,十三分支的长老就坐了,弟子们就齐刷刷地站在后面,交融一起,又泾渭分明。 顾千秋坐在主殿中间,坐北朝南。 一把纯金打造的雕龙画凤大椅,上面铺着异兽柔软的皮毛软垫,扶手两侧有立形白玉兰花状的香炉,燃着北海檀木,香烟袅袅。 仇元琛坐在他左垂手第一座,离他最近。 古朴而神威的轩辕剑被横放在膝上,微微垂眸,没有看殿中任何一个,却令每一个人都生出一种被凝视了的感觉。 第429章 而郁阳泽没有就坐,站在顾千秋身后。 少年立如芝兰玉树,微微侧身,侠骨香挂在他后腰上,手就放在剑柄上,但没有出鞘。 跟仇元琛不一样的是,他的目光只落在身前的人身上,轻柔而坚定,牢不可破。 而顾千秋舒缓地翘起了二郎腿。 殿内众人四下看看,各怀鬼胎的交换一下眼神,却也不敢太久。 没人发言,就等着顾千秋第一个开口。 但顾千秋并不着急说话。 他翘着腿,缓慢地扫视,平等地看了每个人一眼,把每个人都看得不自在起来才罢休。 虽然一个字不说,但压迫感太强了。 这种情况,就连秋珂都没有和殷凝月悄悄咬耳朵,沉默地立在a身后。 良久,顾千秋才笑吟吟地道:“诸位,抬头,看看我啊。你们这样,我会怀疑你们做了亏心事的。” 表面,长老弟子们都抬起了头。 而谁人被惊出一身冷汗,就不得而知了。 顾千秋道:“是的,没错,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顾某人继被天雷劈成飞灰之后,又活了。” 周围人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顾千秋笑道:“怎么?惊喜一点呀!” 大殿上立刻爆发出激烈的掌声,长久不绝于耳。 顾千秋兀自欣赏了一会儿,才说:“好好好,停,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了。那么第一件事,现在有人想怀疑我的身份吗?尽管说,我不问罪。” 静默。 顾千秋说:“看来诸位都很火眼金睛,我也很欣慰。那么第二件事,我要重建英杰殿,有人反对么?” 静默。 顾千秋说:“看来大家和我的想法一样,真是开心。那么最后一件事……” 在静默的众人之中,顾千秋笑意淡下来:“最后一件事,也是现在修真界必须共同面对、迫在眉睫的事。血海无端异动、黄泉分崩离析、花蝶教势力遍布修真界,诸位应该都知道了。而且我巡游天下的时候,见百姓和仙修都被一视同仁,所以,诸位挂起来也是无用的。所以……让我们团结一心好么?” 场上,有人面面相觑,有人垂眸不语,有人起身迎合。 顾千秋淡淡重复:“好吗?” 仇元琛猝然抬头,轩辕剑意古老而庞大,笼罩整个日月堂。 那众人还能说什么? 众人当然说:“好啊好啊!” 顾千秋轻轻合掌,笑容满面地宣布:“散会!” 等众人都出了日月堂,就剩下仇元琛和郁阳泽。 顾千秋悄悄招招手,郁阳泽听话地磨蹭到他身边,两人挤在一张椅子上,被顾千秋摸了摸脑袋。 仇元琛:“咦!” 顾千秋“啪嗒啪嗒”地拍拍另一边椅子,热情邀请。 仇元琛视若不见:“你明知道那些人有问题,还要跟他们共谋?当初你是为什么非走到那一步的,我不信同悲盟内没人推手!” 顾千秋叹息:“我不管他们是爱是恨,只要团结在一起、让花蝶教平息,我既往不咎。老仇,现在花蝶教事大,我没空抓人。” 仇元琛皱眉:“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慷慨、你既往不咎,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从此就跟你一条心么?” 顾千秋沉默:“……” 仇元琛继续:“越是心虚之人,越想要除掉你。人心不测!” 顾千秋还是沉默:“……” 顾千秋忽然看向郁阳泽,道:“你的意见呢?” 郁阳泽乖巧地回答:“我听师父的。” 仇元琛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语气平静了下来:“老顾,我不会眼睁睁看你重蹈覆辙。当年之死,一次就够了。” 他把轩辕剑拿在手中:“你不解决,我来解决。” 顾千秋忽然表情一变,起身,“咚咚咚”地跑下楼梯。 然后,一把搂住了仇元琛的肩膀,感动道:“老仇!不愧是你!” 仇元琛:“?” 顾千秋感激涕零:“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 仇元琛:“你又抽什么风?” 顾千秋笑得很鸡贼:“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打算心慈手软。这不是告诉他们要重建英杰殿么?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有仇的来报仇、有冤的来报冤,我照单全收。而要让我查到跟满上醉有往来的……你猜我会不会把他们挫骨扬灰?” 这次,换仇元琛一把搂住顾千秋的肩膀,感动道:“老顾!不愧是你!你这个朋友我真没白交!” 第213章 “你们信他是顾盟主吗?” “仇元琛和郁阳泽都在坐,怕是不由得我们不信啊。” “那他说往事既往不咎……难道、难道他其实已经知道一切了?” “哎……姓顾的雷厉风行、钢铁手腕。那姓仇的更是嫉恶如仇、睚眦必报。他知道或者不知道,你敢赌吗?” “顾盟主他不是……” “难道诸位没有见到严之雀的下场吗?那可是真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还有令狐良剑,他们当年是为道侣、情深似海,结果姓顾的看见他和严之雀相恋,翻脸不认人,也没给他一个好下场!” “可是、可是……” “我不是污蔑顾盟主锱铢必较。而是,诸位请想一下,如若异地而处,当年被害死的人是你,你现在重来一次、大权在握,你会不会跟他们既往不咎?!” 第430章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然后—— “孤妍那边……” “女流之辈。不必担惊。” “洗尘那边……” “事情伊始,我们自会处理。” 又是一阵沉默。 才有一个稳重苍老的声音说: “诸位,他嘴上说着不查不究,但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现在不动手,事后必然算总账。” “现在黄泉混乱、花蝶教势大,反而是我们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的最好的机会,不要再犹豫了!” “你、你、你们每一个人,从十几年前鬼迷心窍动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的身家性命,是牢牢系在一起的。” · 顾千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盟主信物“定天下”被高抛至九天云霄—— 就见同悲盟高山之上,一道巨型的光柱顶天立地,赤焰焰的光,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整个天下都能见到这一印通天的光。 光柱之上浮现出四个大字: “仙盟大会” 霎时间,天下仙门百家余孤、所有还残存的散修齐刷刷抬头,看着那通彻天地的大字,喜极而泣。 就好像是一瞬之间,他们手中的刀剑忽然都有了勇气和方向,充满了漆黑与迷雾的苍穹,乍破了一道天光。 而也有一些人,在看见那大字之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心绪翻涌,惊慌失措。 总之,好的坏的、强的弱的、生的死的,全都知道了。 定天下印一出,三天之内没有赶到同悲盟者,由顾盟主亲自托人上门去请。 而至于来的是同悲盟小弟子、还是离恨楼主,这就看运气了。 定天下印卷起风流涌动,顾千秋迎着猎猎招风而立。 山巅之上,一袭白衣。 郁阳泽在半山腰上看了良久。 终于,顾千秋在垂眸的时候看见了他,喊道:“站在那儿干什么?上来啊!” 郁阳泽这才走上去。 惊虹山上,悬崖绝壁,他曾无数次用这个角度看顾千秋,每每都觉得他宛如仙人下凡尘,会被一阵风吹走散去。 而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也挥之不去,哪怕走到了他的身边,也觉得难以抓住他的衣角。 然后,他就被顾千秋伸手了。 “愣着干什么?”顾千秋把他拽到身前,笑意若隐若现,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向上勾,闪烁着慑人的光,“亲我啊。” “……”郁阳泽向上一凑,把主动权找回来,搂住他的腰,刚要低头,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咳嗽。 扭头一看,是呼延献。 呼延献站在他们七八步之外,一副柔弱不能见风的模样,又做作地咳嗽了几声,笑得很虚伪,说道:“哎呀,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郁阳泽:“……” 但顾千秋从小到大谈过那么多的道侣,从没有过遮掩的想法,坦坦荡荡,大大方方,所以此时一点都不害羞。 顾千秋心安理得地缩在郁阳泽身边,让他替自己遮挡去大部分的风,假意不爽,说道:“当然打扰到了呀。呼延宗主,何事?” 呼延献更加做作地:“哎!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你那日在床上,跟我可没这么冷淡。” 郁阳泽:“……?” 顾千秋站直了:“!?” 呼延献无辜眨眼。 郁阳泽以迅雷之势拔出侠骨香,快到连顾千秋都没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剑! 呼延献踉跄一躲,大笑出声:“好小气啊,郁阳泽。” 顾千秋把郁阳泽抓回来,往自己身后一按:“到底干嘛来的?” 呼延献就道:“我打算出去逛逛,道别而已。” 大笑变成微笑,呼延献再一抬头的时候,变成了他现在本真的模样——是个容貌尽毁的修罗面。 他笑意盈盈,身上带着能与世间缠绵悱恻的欲望,面目全非、青面獠牙,就别提有多奇怪了。 他就用那种淡然的、隐隐带着一丝窥探的目光,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莫名其妙,“说话就说话,你干嘛忽然变成这副样子?吓我呀?想得美!” 呼延献真真假假的叹息:“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 顾千秋连忙道:“你可没以色侍我啊!” 呼延献暧昧地笑了笑。 顾千秋着急地扭头看向郁阳泽,小声辩解:“我跟他没关系!” 郁阳泽眨眨无辜的眼睛。 呼延献笑着感慨道:“看别人谈恋爱,真是令人心痒啊。海誓山盟或者爱恨难解……‘情’之一字,果然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沉醉的东西。” 顾千秋说:“记得把湖带上!” 呼延献摸了摸自己的侧脸,皮肉都朽烂了,就剩白骨森森,继而莹莹一笑:“谁说我要去不二庄了?” 顾千秋一愣:“啊?你不去找颜子行?” 呼延献含蓄地说:“道侣嘛,情爱嘛,找谁谈不是谈啊?世人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我要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顾千秋无语:“……虽然我是没什么文化,但这诗怎么也不该用在这里吧?” 第431章 呼延献怨怼地看了他一眼。 而他似乎也没打算用回他那张美艳绝顶的皮囊,就裸露着白骨,顶着那一身烂肉,悠哉哉地下山去了。 一边下山,一边还要伸手,接了一把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锦绣琵琶,唱的是: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半晌,人影已经远去,歌声消失。 顾千秋说道:“搞不懂。” 郁阳泽:“嗯。” 顾千秋再说:“你说,这俩能是真爱吗?如果是的话,怎么连生死都不在乎?” 郁阳泽:“我不知道。” 顾千秋继续说:“但是感觉颜子行……其实我一直觉得老颜是看见了他的媚骨,还有他当初在缘灭楼一不小心被亲过一口。说实话,他的修为和长相可比俞霓……” 说到这里,顾千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恋爱中的大忌:聊前任。 郁阳泽果真蹙眉看着他。 顾千秋立刻表示:“当我没说。” 郁阳泽委屈:“他很漂亮吗?” 顾千秋:“啊?” 郁阳泽黯然神伤:“我知道了。” 顾千秋:“啊?你知道什么了?” 郁阳泽不说话了,顾影自怜地垂眸。 顾千秋心里有点急、又有点好笑,往上凑,把郁阳泽的脸捧起来。 他刚想说两句好听的哄人,但这么一上手,忽然就觉得软软的手感很好,没忍住就用力捏了两下。 郁阳泽的脸果真变形,嘴嘟起来。 顾千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郁阳泽也没忍住,一边笑着,一边把顾千秋的胳膊拉下来,轻轻在他手腕吻了一下。 顾千秋笑道:“没你漂亮。” 郁阳泽:“诶?” 顾千秋认真道:“你最漂亮。” 郁阳泽:“诶……” 顾千秋算是看透了他这个小徒弟了。 虽然表面上不近人情、非常成熟。 但实际上却总是暗戳戳地勾引他。想听他说那么几句好听的话,但又不愿意明说,一来二去的用点小心思,别提多可爱了。 顾千秋就乐意看他这副样子,凑上去,做作地说:“别人是人面兽心,你是人美心善。小阳泽,我除了看你,还能看谁啊?” 郁阳泽难为情:“别、别说了……” 他受不了,刚要伸手,就听见半山腰上又传来了人的声音。 一扭头,是那个易流和永思。 对这俩人,郁阳泽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杀意十足地一伸手,就要把侠骨香拽出来。 顾千秋像摁一只暴躁小狗似的把他摁住。 “做什么来的?” 兄妹俩休息了几天,此时也恢复血色,表情有些奇怪的报赧,站在顾千秋远处,没敢靠得太近。 易流说:“顾盟主,我们是来辞别的。” 顾千秋挑眉:“施禾颐不是还在么?” 永思说:“这都是我们自己作的孽。将来如何,我们自己承受。所以……就不给顾盟主添麻烦了。” 顾千秋疑惑:“又来两个神经病。” 郁阳泽跟着点点头。 顾千秋冷酷:“不管你们在想什么,回去吧。我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别想跑。” 说罢,将这对兄妹赶走了。 被三番两次地打断,顾千秋赶紧把郁阳泽捞过来,蹭蹭:“都怪惊虹山人太多了。” 郁阳泽:“……”原来你也知道。 顾千秋又蹭蹭:“回头设个禁止,不让外人进来。哼,真当我惊虹山是菜市场么?想逛就逛?” 郁阳泽这才稍稍满意:“……嗯。” 第214章 顾千秋站在日月堂外。 同悲盟内无论男女老幼人人肃穆,手举目相望,等待一声令下。 虽然五官完全迥异,但跟往日高不可攀的神明形象是如此熟悉地融洽在一起。 真正见到的人,难以生出一分忤逆的心。 顾千秋淡声道:“这几日,南北十二道、仙门百余家,还有无数避世隐居的散修,除了极个别的,都给了我回应。三日之内,他们陆陆续续会到同悲盟,我希望届时诸位,能够好好接待他们。好么?” 众人齐刷刷点头。 明明可以直接威胁的事,他居然还要有礼貌地问我们“好吗?”。他真的,我哭死。 顾千秋转了个温柔怀旧的语气,端起酒盏一敬,说道:“同悲盟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在座的诸位,每一个都是当年我挨着上门去请、去求来的。当着诸位的面,我顾某人今天就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现今暗流涌动、分崩离析的局面,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话已至此,多说无益,诸位,饮酒吧。” 说完,顾千秋率先将酒喝了。 剩下的众人也纷纷饮下,没人不给面子。 仇元琛不是同悲盟的人,没离人群太近,抱着剑靠在角落里,看同悲盟青山万里。 郁阳泽也没喝酒,站在顾千秋身后。 春风卷起衣摆,倏尔风大,一点点酒渍不小心落在顾千秋的袖口和领口上,像是开出来的艳红小花。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顾千秋的脖颈上有不明显的红痕,暗暗的,隐藏在领中,也像是不经意间开出来的小花。 第432章 郁阳泽舔了舔嘴唇。 饮酒之后,同悲盟众人忙活起来。 大部分人去重建英杰殿,小部分人忙着准备待客的物品,还有几个格外游手好闲的,正不着痕迹地往顾千秋身边凑。 秋珂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凝月身后,表情有很微妙的不爽,是人五人六的吊儿郎当。 怎么形容呢? 就是尽管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子,也让人顿生出一种想要照着她的脸狠狠来上一拳的冲动。 殷凝月悄悄踢了她一下,秋珂灿烂一笑。 这盟主大人还真没说错: 背地里,他们是睡过同一个土坑的兄弟。 但回到表面上,秋珂想要跟他说话,还得提前三天沐浴更衣、焚香熏炉、斋戒三日。 不知道为何,尽管认识那么久了,殷凝月见他的时候还是有些局促。 顾千秋主动问:“什么事?” 他身后,郁阳泽眼观鼻、鼻观心,表情十分平静,只是暗戳戳地拉住顾千秋的袖子。 他已经和现状和解了—— 不再跟莫名其妙的人吃莫名其妙的飞醋。 不然以顾某人的受欢迎程度来说,他每日就算拿醋缸洗澡,也还有得剩。 殷凝月微微移目,含蓄地问:“顾盟主的伤好些了吗?” 秋珂用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不爽。 她一抬头,就跟暗戳戳抬眸的郁阳泽对视上了,长达三秒之久。 两人这一看,目光就稀里哗啦的。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但有一种臭味相投的狗屎默契,居然意外地看懂了对方的眼神呢。 秋珂:你这副样子,其实有点恶心。 郁阳泽:…… 秋珂:是呼延献教你的,你都用了吗? 郁阳泽:…… 秋珂:装哑巴是几个意思? 郁阳泽:……啧。 秋珂: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吻痕了! 郁阳泽偷偷将侠骨香拽出来一点。 秋珂也毫不示弱,把杀生也要往外拽。 同一时间,顾千秋和殷凝月整齐回头,按住剑柄:“干嘛?” 郁阳泽眨眨眼睛。无辜、弱小、无助。 秋珂呲牙笑了笑。表示她什么也不知道。 等两人将信将疑地转回去了,秋珂和郁阳泽又“聊”上了。 秋珂:好像真的有用! 郁阳泽:…… 秋珂:我试试! 郁阳泽:? 下一秒,就见秋珂瞄准了,一头栽进殷凝月的怀中,弱柳扶风地用手背一碰额头,做作地说:“啊,忽然头好晕啊……” 殷凝月:“?!” 顾千秋:“?!” 郁阳泽:“……” 秋珂继续夸张地说:“哎呀,一定是山上的风太大了……” 殷凝月:“你、你……” 顾千秋:“卧槽,你有病就去治!” 秋珂此人,平日拿着把杀生剑,比阎王还凶神恶煞三分。 属于地府里走路,黑白无常见她都得往旁边让让的那种人。 现在骤然迎风倒了,除了突发恶疾,顾千秋根本想不到其他原因! 所以,顾盟主目瞪口呆,生怕被传染了,回头猛推郁阳泽:“快走!快走!” 走远了,顾千秋才回头扯着嗓子跟殷凝月喊:“以后那剑谱若还有看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但别带她来!” 殷凝月迟疑地往怀中一看:“师姐?” 秋珂坚持了大概三十秒吧,然后猛地站直了,摸着下巴思考:“为什么我不行?” 殷凝月一看就看出来她在学谁,无语了。 秋珂狐疑地看向殷凝月:常言道,情爱中的手段不是手段,风月而已。爱一个人,就会爱她的全部,所以……她不爱我?! 殷凝月无奈道:“师姐,这种手段没用,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吃这套。 说到这里,秋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笑眯眯地说:“咽回去、咽回去。我不爱听。” 殷凝月:“?!” 另一边,顾千秋直到远离了她们,才停步惊叹道:“天呐!她疯了吧她!” 郁阳泽:“……” 郁阳泽含蓄:“其实,她一直有点精神不正常。” 顾千秋维持着震惊的表情看着人郁阳泽,三秒钟之后,了然信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你会识人。” 这时,仇元琛也过来了,表情有些寂寂。 顾千秋:“怎么了?你不是要回离恨楼给我拉人吗?” 仇元琛:“没事,现在就走了,跟你说一声。” 特意跑来道别不是仇楼主的风格。 随时随地跑掉,再随时随地冒出来才是他的特色。 顾千秋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啧,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回去?” 仇元琛白他一眼:“我能出什么事?再说了,褚师钰没回你消息,你不是要去不二庄看一眼吗?南北不顺路啊。” 顾千秋理所当然:“那肯定是你这边更重要啊。” 仇元琛贱嗖嗖地一笑:“没事,你就安心的去吧!” 以前他们也经常嘴贱开这种玩笑,顾千秋从来都当耳旁风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有些不快,生出一股无名的火。 但这火不是对着仇元琛的,而是对着他自己的。 第433章 仇元琛随性地一抬手:“走了啊!” 顾千秋下意识追了半步,才停下来道:“柳叶已经给你了,情况不对,记得叫我,不用不好意思。” 说完,仇楼主已经腾云驾雾,飞身去也。 顾千秋无意识地皱着眉,直到郁阳泽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才回过神来:“没事,走吧,早去早回。” 一路兼程赶到不二庄。 一回生、二回熟,顾千秋自认跟颜子行关系也不错了,弄了个小机关去报信,心说:你总得亲自出来接我。 结果那松鼠模样的小机关有去无回。 非但有去无回,整个不二庄的苍穹上还浮出巨大的白莹莹的屏障,铺天盖地,十分打脸。 是当初对抗沧海书院老王八时才打开的护宗门机关! 顾千秋:“?” 顾千秋:“不是,哥们儿?你防我?!”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一指不二庄,表情非常离奇。 郁阳泽把侠骨香拽出来,直接上前。 两人没有硬闯,因为剑才拔出来,就从丛林中钻出来两只人。 两只身上脏兮兮、表情惨兮兮、灵活得像被狗撵的野兔的第五程和公仪濛。 顾千秋犹豫:“……你、也决定当乞丐了?” 公仪濛一个滑铲上来,抱住顾千秋的左边大腿。 然后一个眼神,第五程也默默上来,抱住了顾千秋的右边大腿。 顾千秋蹬开左边:“男女授受不亲!” 然后蹬开右边:“男男也授受不亲!” 两只惨惨地坐在地上,公仪濛嚎啕道:“顾盟主!救命啊!” 顾千秋严肃:“别喊!好好说话!说清楚点。” 公仪濛:“哦……” 郁阳泽跟顾千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自带一股把世界置之度外的气度,很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小世界里,而且乐此不疲。 比如现在,公仪濛嚎啕大哭、第五程表情沉重。 而他,悄悄地、慢慢地往前凑,神不知鬼不觉地伸手,把公仪濛刚刚带到顾千秋身上的一片枯叶给偷偷拂掉。 顾千秋跟他在一起时间久了,早习惯了他这种小动作。 因此,一边听着公仪濛说话,一边把郁阳泽的手捉住了,表面上倒是不动声色。 郁阳泽耳朵尖微微红,任凭他抓着,磨蹭自己的腕骨。 这种他人的目光之下,有种隐秘的亲昵。 想着,郁阳泽耳朵又红了一点,微微一颤,像是个猫科动物,垂着眼睛害羞呢。 顾千秋听完了全貌,莫名其妙又强行严肃地抬起头: “你是说,你们褚庄主疯了?” 第215章 据公仪濛所说,她当时和呼延献不欢而散之后,就打算自己带着第五程回不二庄。 至于是看看颜子行的情况、还是从此就不出门了,都看情况再定。 但是没想到的是,她连门都没进去。 第五程还以为,是褚师钰不欢迎他,所以提议自己等在山门外,公仪濛自己回家。 但公仪濛也去试了,褚师钰还是不开门。 两个小孩儿各种猜测,从天南猜到海北,什么情况都想过了,都快在这猛恶林子里变成野人了,都一直无功而返。 直到公仪濛打算硬闯。 据她说,那一夜,是个下雨的圆月天。 密林遍布,荆棘丛生,公仪濛抱着不怕死的决心要往里冲,忽然就见褚师钰出现在月影树影之下,半明半昧的斑驳,像个女鬼。 虽然她以前也自带一股女鬼气质。 但那更多的是调侃。 而现在,是字面意义上的、让公仪濛都不舒服起来的阴森气质。 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叶片滑成豆大的水滴,落在皮肤上就是一阵凉,又有泥土和水雾混成淡淡的薄雾,蒸腾上来。 褚师钰裙摆被水汽浸泡:“走吧。” 公仪濛不解,大步就要上前:“庄主?” 但她急速走了十几步,距离却一点都没有靠近,褚师钰像是个充满水雾镜面的倒影。 褚师钰淡声说:“别回来了。” 公仪濛不可置信地继续追:“为什么?” 褚师钰身影渐渐消失在水雾中,淡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和浓密的树林,稍微远一步,就会失去细节,而再远一步,就连轮廓都看不见了。 哪怕是神经大条如公仪濛,此时也从这语焉不详中听出了不详,心乱如麻地追。 但怎么追,她都追不到。 “庄主,为什么啊?总得有个理由吧!——庄主?师父!” 公仪濛一着急,直接想把林子掀了。 下一秒,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灵力当面袭来,褚师钰那种隐秘的水生花、还有巨大的黑色蝮蛇,机关凶恶。 公仪濛不可置信,完全不躲。 是第五程猛地从旁边蹿出来,把她推到了一边。 巨型蝮蛇拦腰撞断无数棵树,擦着他们的头顶上就过去了,獠牙带毒,丝丝地吐着蛇信子,冷血也冷漠。 如果不是他们躲得快,就算没被咬到,现在肯定已经被撞了个重伤不治。 两人在泥地里滚滚滚。 等公仪濛再一抬头,褚师钰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蝮蛇消失,就剩截断的树木,满地残骸。 顾千秋听完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第434章 公仪濛可怜地说:“顾盟主,我家庄主真的疯了,她以前不这样的,一定是出了大事!您一定要帮我们啊!” 她和第五程都穿得脏兮兮,花猫一样的脸,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试图卖萌。 顾千秋摸着下巴思考:“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你家庄主只是单纯的不想要你了呢?” 公仪濛:“???” 公仪濛自信:“必不可能!” 顾千秋只能道:“那就进去看看吧。” 于是顾盟主带着三个小尾巴,在内应公仪濛的带领下,于密林中穿行。 今天倒是个艳阳天,春暖花开。 林中斑驳的日光变成碎影落下来,清爽的草木香浓郁,像个踏青的好去处。 虽然所有小动物、小昆虫都是弟子们练手的机关所做,但至少看起来生机勃勃。 “……” 天际猛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蝮蛇。 大概是机关随主人,它一双木头的眼睛堪称澄澈,直勾勾又不会转动地盯着几人,居然生出一种类人的感觉。 或者说,就是褚师钰在透过蛇看他们。 顾千秋道:“我也不让进么?” 蝮蛇静悄悄地半直立在远处,像是个预备捕食的动作,巨大的身躯粼粼波光。 公仪濛喊道:“庄主!师父!是我啊!” 第五程拉了她一下,示意她低调点。 没准也许可能差不离保不齐……就是顾盟主说的那样呢? 顾千秋说:“褚庄主,不二庄也是仙盟的成员,我千里迢迢来的,不让我进门,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吧?” 良久,那巨大的蝮蛇收起了预备攻击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栖身,容溺树林中,踪迹不见。 公仪濛目瞪口呆。 公仪濛小声和第五程逼逼:“看来还是顾盟主的面子好用。” 林中有些难行,郁阳泽要走在顾千秋前面。 但是顾千秋怕有意外,始终不让他上前。 来回拉锯了三四次吧,顾千秋不胜其烦,伸手抓住了郁阳泽的爪子,不由分说地牵着他往前走。 新建的不二庄风景极美。 虽然各处都是人造,但不二庄人就是有一种能与自然融合起来的奇妙手艺,山临水而建屋舍,比毁之前还要大气精美三分。 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还艳阳高照的天,进来就变色了。 灰色低压的云层几乎接着房顶,阴沉沉的蓄着雨水,随时会下。 没有犹豫的,几人直接到了那大白玉广场。 大部分的建筑都和往常一样,但四角四方上加装了四只护法护阵的神兽,十几米高,却是用不值钱的石头做的,因为常时间的阴雨,已经从石头上爬出了青苔,像是长了绿毛的乌龟。 中间的广场大道倒是宽阔,三扇大门,最中心的那个通往大殿,重檐歇山的顶,下方须弥座台基,黑红色砖瓦、雕梁画栋,廊柱上悬挂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使人望而生畏。 进到广场来,就开始下小雨了。 有点像是诗文中所言的江南烟雨,那种沾衣欲湿的朦胧。 但应该是四周的建筑多为气势磅礴之巨型,所以没有诗文中烟雨水墨的美,反而是低压下来的乌云和看不清细节的四周,会令人产生出一种阴沉凝视感。 公仪濛忽然喊道:“庄主!” 就见褚师钰站在白玉广场上的正中间,周围没有一个同门弟子。 淅沥的小雨顺着她的衣裙流落,勾勒出她漂亮的起伏的轮廓,低垂着头,水珠就顺着她的睫毛垂落,像是眼泪。 公仪濛心中的不详达到了顶峰,下意识就要往上走。 却是郁阳泽一伸手拉住了她。 顾千秋将几个小孩子都挡在身后,再度抬眼的时候,已有杀意。 “褚庄主?” 第五程把公仪濛接过去,郁阳泽站到顾千秋身后半步距离,拔出侠骨香,寒凉的雨水顺着剑锋滑过。 一股像是莲花的水露生香。 暗流涌动。 而周围的雨幕之中不着痕迹地冒出来了许多人,呈个包围的原型,站满白玉广场,静默伫立。 公仪濛深深皱眉,认出了其中的人,不可置信:“师兄?师姐?你们……?” 一开始,只是浅浅的香,还以为是刚从林中出来,剩的余香。 但很快,就浓郁得不可忽视了。 不祥的香味从每一个人身上传来,像是黏腻雨露又似冷泉。 公仪濛的眼泪静悄悄地流出来:“到底怎么了啊?有没有人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啊?!” 第五程将她轻轻抱住,动作不实,却能隔绝风雨。 顾千秋叹息:“你做了什么?” 褚师钰静静地站着,手中铜钱落地,黑色蝮蛇于半空中化形。 包围他们的弟子也都随着她的动作,无数铜钱叮叮当当的响。 只有大殿廊柱上的金龙,睁开了眼睛。 顾千秋一闭眼睛,显得悲怆而杀意:“褚庄主,最好别让我在你的手背上看见蝴蝶。” 哗啦──! 那些不二庄弟子们猛地一齐动手! 公仪濛的动作比谁都快。 不过不二庄内人均近身林黛玉,她也了解机关的运作原理,就算赤手空拳的,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第435章 她抓住一个男人的领子,哭着咆哮:“师兄!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吗?!” 谁料,男人也抓着她哭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小濛,你就不应该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听庄主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水莲花的香气扑了她一脸。 第五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从男人的口腔里,看到了一块高度腐烂的肉── 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它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大活人的身上! 再一转头,公仪濛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中的场景。 那些在和沧海书院开战时、她亲眼所见死去的同门,居然一个、一个、一个……如此鲜活地围绕在她周边! “……”公仪濛说不出一个字来。 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她摔进第五程的怀中。 少年一身脏衣服,脸也像个花猫,但手里拿着裁云剑,瞳孔亮得好似无穷雨幕之中的太阳。 顾千秋缓步走向褚师钰,道:“三重神道、长明灯、石像生……” 褚师钰悄无声息地盯着他。 顾千秋道:“褚师钰,颜子行在哪里?这件事,我跟他谈。” 提到颜子行,褚师钰终于有了点反应,这漂亮的女人眼眸里如水波,半晌才道:“他不会见你的。” 顾千秋挑眉:“愿闻其详。” 褚师钰缓缓摇头:“别说你了,就算是那个姓呼延的来了,他也是不会见的。” 第216章 “就算是呼延献来了,他也不见。”褚师钰如此说,“别说是您了,顾盟主。” 顾千秋听完,只道:“哦,我不信。” 褚师钰的表情算不上好看。 顾千秋又道:“颜子行呢?他死了?” 周围的建筑,那烟雨之中的三分神道、白玉长明灯、神兽石像生…… 怎么看,都是个帝王规格的陵墓葬制。 褚师钰不说话了。 顾千秋也静默了几秒钟,低头,忽然道:“霜雪明。” 唰——! 闪着寒光的神剑出现在他手中。 比之其他寒铁,霜雪明显然带着更加冷冽的本质,顾千秋都还没有动用灵力,方圆十米的烟雨朦胧都被速冻成极小的冰珠,哗啦啦地落在地上,无声。 公仪濛彻底被走向搞不明白了,但大抵是因为少女没入过世,还抱着微弱的幻想,想要走到褚师钰身边去。 被第五程拦住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太明显的事实了。 褚师钰道:“顾盟主,您不该来的。” 顾千秋道:“可我已经到了。” 褚师钰道:“您若高抬贵手,不二庄从此只做这片山林中的桃源,绝不入世。” 顾千秋道:“让我见颜子行。” 又绕回了最初的起点。 这一次,褚师钰还是沉默。但并没有沉默太久,她忽然笑了。 这人本就长着一张能够入珠帘榜的美人面,完美得毫无生气,只有偶尔笑起来的时候,才会冲淡一些那种非人的感觉。 褚师钰问:“顾盟主,您和他是朋友吗?” 顾千秋答:“是。” 褚师钰道:“那您见到他的话,会选择杀了他吗?” 顾千秋道:“看情况吧。” 在场的人中,恐怕没人会料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皆是一愣。 褚师钰轻声道:“果然。好冷硬的心。” 顾千秋也轻声回她道:“花蝶教吞并黄泉鬼修,教众遍及四海,本盟主要惩奸除恶、清扫天下。褚庄主,我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你手背上有蝴蝶。” 褚师钰不给他看,只是淡笑。 顾千秋也保持着一致的淡笑:“颜子行呢?让他来见我。然后,你和你庄内的这些弟子们,才可能有一条活路。” 公仪濛听着急了,上前半步就想说话。 被郁阳泽一个眼神给拦住了。 褚师钰说:“这种天赋的躯壳,还折了逢春剑,顾盟主,你真有把握能一个人端掉整个不二庄么?不二庄是不善武艺,但连当初沧海书院的项良,都得带着门人弟子来呢。” 顾千秋靠近她:“要试试吗?” 都没等到褚师钰斟酌出一个答案,那边不二庄的一个弟子忽然动手偷袭,公仪濛没拦住,郁阳泽反手挽剑如月弧,一剑斩落机关。 这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脑子清醒的、脑子不清醒的,全都冲了上来,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各色的机关如同下雨一样。 郁阳泽举侠骨香回敬。 公仪濛不顾一切要去阻拦,第五程尝试在混乱的环境之中护住她。 唰!唰!唰!的剑光。 顾千秋和褚师钰都没有动作。 迷迷蒙蒙的雨雾之中,能见度很低,黑压压的云层,黑色的蝮蛇盘桓在她身后,鳞片偶尔会闪过两道反光,像是刺破黑云的闪电。 褚师钰的表情和那条蛇如出一辙。 霜雪明低垂,叮叮当当的小冰珠落在剑身上,又滑落到地上,立刻融化了。 只有褚师钰身后大殿廊柱上的金龙熠熠生光。 顾千秋惯会唱白脸的,演起戏来非常有信念感,冷酷地说:“我徒弟菩萨心肠会留手,我可不会。褚庄主,你养这么一宗门的活死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436章 褚师钰冷酷道:“与你无关。” 顾千秋再道:“生老病死,天道无常。你生在青天白日之下,还妄图忤逆它吗?” 褚师钰提起嘴角,道:“这话好笑。顾盟主,修真一道,本就是逆天而行,天下无数修者登歧路,你顾千秋还是其中最翘楚,哪里配来和我讲要顺应天命的道理?” 顾千秋:“……” 顾千秋还真是。 他本人,就是最不信天道的代表。 讲这些话,完全都没过脑子,连他自己都不信,还试图说服褚师钰,属实有点大可不必了。 嘴炮打输了,顾盟主只能板着张脸不讲理了:“我不和你说,让颜子行来见我。” 褚师钰冷冷道:“休想。” 三番五次,顾千秋已经给足了她面子,再怎么先礼后兵也该动手了。 他提起霜雪明,寒气一凌,剑光大盛。 黑色的蝮蛇瞬息间庞大了数百倍,几乎铺满了整个白玉广场,轻轻一动带起来的气流,都能将顾千秋的衣袍头发吹得猎猎。 这么一对比,简直惨烈。 郁阳泽下意识担心了一下,然后释然。 小孩儿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稳如老狗,把注意力全部都放回身边的弟子们身上。 他不杀人,斩起机关来却不手下留情。 侠骨香所过之处,机关碎裂满地,凝在一起尚能有坚持之力,一旦分解,就会被剑气震成齑粉,落在粘腻的雨幕中,白色的浓浆。 褚师钰站到了大殿的台阶之上。 白玉广场中,蝮蛇盘桓的身体露出了一个空隙,刚好让两人能够对视上。 “你还真是顽固。”顾千秋笑,把霜雪明一横,“回头自己修修补补吧。” 说完,提剑飞身而上! 一个人,估计只有那蛇的一只眼睛大小,张嘴的时候,毒牙轻轻一碰,都是毁天灭地之势。 雨雾之中,蝮蛇展露出了绝对不符合它体型的灵巧和磅礴,闪转腾挪,怎么看,都像是久经沙场的老蛇了。 但可惜,它这次遇上的是顾千秋。 而不是沧海书院的老王八。 顾千秋现在,云来去和野猴下山混着用,谁也别想看透他那时而行云流水、时而猥琐至极的步伐。 空中的烟雨都被借了势,落在蝮蛇身上的水露凝结成冰,“咔哒咔哒”,无孔不入地钻到蝮蛇的鳞片底下。 虽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伤害,但是会轻微的影响蝮蛇的行动敏捷。 对于顾千秋来说,这点影响就足够了。 霜雪明被注入了数枝雪,那本来就神兵利器的东西,更是削铁如泥,碰到黑蛇哪里,它哪里就会炸开── 单靠这像牙签一样的剑,造成的伤害肯定是有限的,但磅礴的灵力也顺着剑锋流进去,从内里炸了个稀里哗啦。 一开始,蝮蛇还能维持机关的运作。 后来,就挨着就死、碰着就亡。 顾千秋没用全力,保持着行云流水般的写意风流,将那机关巨蛇斩落剑下,然后剑锋直指阶梯之上的褚师钰! 瞬息之间,风云几变。 褚师钰睫毛轻颤、廊柱上金龙垂首、莲花水香浓郁扑鼻…… 剑尖凝成一点,气势磅礴。 公仪濛猛然回头,失声喊道:“──师父!” 而褚师钰不退不避,眼中倒映剑锋,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就在即将那她戳死的前一秒,异变陡生。 顾千秋剑气收放自如,“唰”的一下,从褚师钰的发梢切过去了,连她半根头发都没碰到。 顾千秋微微侧目,语气不咸不淡:“你总算听见声音了。我还打算把这个大殿拆了呢。” 颜子行面容苍白而冷峻:“……” 台阶下,不二庄弟子们暂且停手,静默下来。 公仪濛被第五程死死抓着手腕。 郁阳泽艺高人胆大的把侠骨香收回鞘中,默默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语气也不好:“说话啊,哑巴了?” 颜子行这才道:“你……为什么要来?” 居然说的和褚师钰一样! 顾千秋猛地扭头过来,一步上前,抓住颜子行的领子,拖到自己身前,道:“颜子行,我姓顾的真心拿你当朋友,你……” 顾千秋说不下去了,因为他闻到了一股莲花水香。 颜子行故作不在乎地拂掉他的手,神色冷淡。 褚师钰站在颜子行侧身后,裙摆湿润,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千秋深深皱眉:“你……” 颜子行说:“还请顾盟主高抬贵手。” 顾千秋心中悲怆:“……” 郁阳泽此时上来,站到顾千秋身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千秋掐着眉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们知道,这是世道所不容的吗?……一个两个我当没看见,但那广场上成百上千的?” 反而是褚师钰率先说话:“我知道。但我不服。” 她平时装得跟个菩萨似的,现在却流露出了激烈的情绪,盯着顾千秋: “顾盟主,若不是你带来了呼延献,不二庄哪会有这个浩劫?” “若不是你选的严之雀无能,仙盟哪儿会坐看不二庄覆灭?” “若不是你激化了沧海书院的项良,事情也不会如此难收场!” 第437章 “我不服,我就是不服!” “不二庄既然传到了我手上,我就要对它、对他们负责!” “他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不会对天道屈服!” 顾千秋全部听完:“……” 顾千秋一言难尽地对颜子行说:“她有病吧?” 第217章 顾千秋回眸看了一眼。 白玉广场上,全是可怜而防备地看着他的孩子们,在烟雨中湿漉漉的,像小狗。 褚师钰不依不饶:“难道我说错了?” 顾千秋道:“天地良心!首先,我跟呼延献也不是很熟,他的罪孽我可不背。其次,子行是你师兄,你就算舍不得怪他,也怪不到我身上吧?最后,项良和严之雀都已经死在了我的剑下,你要鞭尸,我拿扫帚也扫不齐了。” 顾千秋鲜少有如此讲道理的时候。 作为一个权力的拥有者,他太明白仙盟盟主之位和天碑无上榜首可以给他带来什么了。 若是个说不明白的,一剑杀了就是。 但偏偏还有颜子行这层关系在。 顾千秋挑眉看向颜子行:“你被呼延献迷成了傻缺,难道也要我负责吗?” 当初,口口声声劝他小心的就是顾千秋。 没想到,这么久之后,还敢翻旧账。 颜子行沉默不语。 褚师钰步步紧逼:“你不该负责吗?” 顾千秋不可置信又有些好笑,看向了郁阳泽,说道:“我发现我就是脾气太好了。” 郁阳泽捧场地点点头。 “当初颜子行屡次上我惊虹山门挑衅、要与我比武。我本念他少年心性、可塑之才……哼,我若心黑手狠些,早都把他弄死了。”顾千秋压住脾气,剖了心讲,“后来请他相帮,也是他还我人情,三番屡次提醒他小心呼延的媚骨传奇,到头来,居然是要我负责?” 褚师钰完全听不进去:“没有你,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你难道不该负责吗?!” “我负责?我负什么责?负颜子行去黄泉的责吗?”顾千秋动了点真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满上醉和那傻.逼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吗?血海异动,被花蝶教占领的浮月城是如何人间炼狱,你徒弟最清楚!修真界太平了太久,你站了太久,忘记了被当草芥的感觉了。” 公仪濛表情苍白,不敢上、不敢退。 顾千秋露出点微妙的讽刺:“褚庄主,你想偏安一隅、你想让不二庄当世外桃源,敢问你的能力配得上么?” 褚师钰道:“那也与你无干!” 察觉到顾千秋情绪波动有些大,郁阳泽默默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微凉的细雨中,这点触手可及的温度显得如此珍贵。 顾千秋掐着眉心,退了半步,说:“好,好。我确实欠子行的,你这些不二庄的活死人我当一个都没看见,就此不再过问,仙盟内也不会有人故意来找你们麻烦。” 他反过来用力拉着郁阳泽的手,再说话的时候就冷淡了很多:“但我顾千秋注定是要消灭花蝶教,还天下一个太平的。他日再见,蝴蝶之上,刀剑无眼,小心了。” 说完,顾千秋带着郁阳泽就要走。 现在花蝶教都快统治世界了。 顾千秋若不是念及旧情,哪里会在时间如此紧迫的条件下,亲自跑来一趟? 不过,无论情况如何,他当断则断。 公仪濛终于慢了好多拍地反应了过来。 看着周围师门兄弟熟悉而陌生的脸—— 明明当时死状惨烈、明明有好多人是她亲手收敛的尸骨!但现在他们如此活生生的惨烈站在那里,令人心里发毛。 “他们明明都死了。”公仪濛不知道在跟谁说,或者只是在和自己说,“这股水香气,是为了掩盖尸臭么?” 她仰起头,眼泪混合着雨水滑落,起伏的面庞上湿漉漉的,水雾把皮肤泡得柔软。 一如周围那些人身上的柔软。 第五程静静地站在她半步之外,目光不曾离开,没有贸然上前,但也不远离,不善言辞的他,只有等待。 可是公仪濛忽然说:“庄主,你……” 周围那些陌生的同门她看也不看,忽然往前跑了十几步,直到那机关蝮蛇在广场上砸出的深深的沟壑面前,才停步。 褚师钰垂眸看着她,眼睛无悲无喜。 公仪濛神色俱厉,说:“可是,可是……可是你一直都……” 她说不下去了,但是大家都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 可是褚师钰身上一直都有这种莲花水香。 几乎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都绝对闻不到的奇异的香调,她总是站在细雨蒙蒙中,长长的裙摆拖在水坑里,皮肤诡异的柔软而白皙,那张脸也是精致得宛如瓷像。 这一切只有一个可能性—— 她早就该死了。 但不知用何种诡异的手段活到了现在。 顾千秋微微停了一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郁阳泽也停下来等他,不过明显注意力没有分出一点点去,对避世隐居的门派中的诡异秘辛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好奇他们师徒会如何发展,只是看着顾千秋。 从侧面的角度,他更像从前了。 大概是相由心生,或者是因为修习了数枝雪的缘故,这季家小少爷的皮囊逐渐改变。 本来下垂而圆润的眼睛,不知何时锋利了起来,鼻梁更高,从侧面看上去,几乎是带着威严而冷漠的。 第438章 但下一秒,顾千秋侧头过来,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哦,虽然逐渐长成了曾经威严冷漠的样子,但是身高并没有跟上呢,现在还需要微微抬眸才能看他。 郁阳泽摇摇头。 顾千秋笑得像个狐狸似的:“明明有的。” 郁阳泽:“嗯?” 顾千秋抬着下巴:“有你的目光啊。” 郁阳泽害羞的愣了一下,默默移开目光,耳朵尖红红。 整个修真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顾千秋除了快趁热喝了,根本不做他想。 什么呼延献?褚师钰?颜子行?公仪濛?第五程? 管不着啊,管不着。 他现在就管得着郁阳泽就行。 公仪濛要跨过那道沟壑向前,被褚师钰毫不客气地挡了。 但是她说:“庄主,我无论如何都是不二庄的人!” 东风吹散少年梦,大大咧咧的姑娘,也在今天学会了无声落泪。 但她的语气是如此坚定:“我做不成大义灭亲的英雄,师父,如果你要一条路走到黑的话,就把我也带上吧!” 说完,毫无防备的第五程被她从剑鞘中抽走了裁云! “等等!”第五程大喊,声音都走调了。 公仪濛将裁云剑横亘在自己的颈间,剑锋入肉,深深见血。 这简直像是一场无声的闹剧。 周围的师兄弟们静默的站在雨中注视着她,情绪多变而复杂。 顾千秋和郁阳泽也转回了身。 台阶之上的褚师钰如一朵盛开的白色莲花,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力,细条条的身躯像是花茎,面容却因为隔着烟雨而看不清。 而公仪濛站在碎裂的白玉废墟上,决绝。 只有第五程,不管不顾地直接伸手去抓剑身,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的长剑差点将他整个手掌都切落下来:“不行!” 颜子行到底是心软,露出犹豫而痛苦的神色。 但虽然人人都站在这里,但是人人之间就像是隔着再也越不过去的天堑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褚师钰忽然笑了:“小濛。” 众人还以为她要服软──至少会说两句好听的。 但是,谁能料到,她一开口居然说的是:“动手啊。怎么不敢?” 公仪濛的手猛烈颤抖起来。 但裁云剑身被第五程用力抓着,所以没有切开她颈部的皮肤,只发出像是灵气注入的颤抖的嗡鸣。 顾千秋朝郁阳泽歪了歪头,无声问道:“她在干嘛?怂恿公仪濛自杀吗?” 郁阳泽眼神都没抬一下:“嗯嗯。” 顾千秋有点生气:“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郁阳泽再道:“嗯嗯嗯。” 听不清楚,叽里咕噜的,想亲。 颜子行也有些不可思议,低声:“师妹?” 褚师钰忽然迈步下了台阶,踏平那沟壑,走进烟雨里。 然后轻飘飘地拨开裁云剑,轻飘飘地拂走第五程,把浑身颤抖的公仪濛抱进了怀里,语气是如此的轻而软: “小濛,你不是大义灭亲的人,也不是有胆子自裁的人。你是我认识的孩子中,最惜命、最想活下去的,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公仪濛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躯体贴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起伏,像是水波,凉凉的雨顺着身体往下流,又像是常年受润泽的石头,流水打磨的温和。 褚师钰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我喜欢活着的孩子,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回不二庄了。若是真的想我,就来门口的长归林中,折一根枝条走吧,想一次,就来折一次,我会种很多树的。” 公仪濛在她怀中无声地抽噎。 顾千秋静立在远处,有一瞬间,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冷酷。 但立刻就被敏锐的郁阳泽偷偷亲了一口。 顾千秋:“?!” 顾千秋低声:“这么多人看着呢!” 郁阳泽理直气壮地说:“死过的,不算人吧?” 顾千秋只能改口:“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郁阳泽更加理直气壮地说:“那我让他们没有?” 顾千秋按住他:“算了算了,我怕褚师钰找你拼命,她精神不正常,咱们让让她吧。” 第218章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在两人即将要离开白玉广场的时候,忽然听褚师钰的声音响起来,凉飕飕的: “顾大盟主,你不也是死而复生么?怎么就偏偏容不下我们?蝼蚁也想苟且偷生啊。” 顾千秋回首:“?” 察觉到郁阳泽在瞬间溢出来的杀气,顾千秋伸手把他安抚住了,牢牢抓在自己身后。 顾千秋先是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褚师钰一眼、然后用谴责而离谱的眼神看了颜子行一眼。 大殿玉阶之上白露横生。 那袭白影静悄悄立着。 顾千秋在脑中把“她精神不正常”六个字重复了一遍,精神稳定地说:“听见了,听见了!我这不是就要走么?” 愈发察觉此女有疾,顾千秋拉着郁阳泽,想要快速逃离现场。 说来也是奇怪,顾千秋在修真界认识的女人们,从满上醉数到柔仪、从褚师钰数到秋珂,简直一个比一个神经病。 而且是那种老少皆宜、居家旅行、能写病历开假条的真神经病。 第439章 数来数去,居然就剩下殷凝月一个好人。 谁料又没走出去几步,颜子行忽然下了台阶,走近他们:“……等等。” 然后他将公仪濛提溜过来了。 顾千秋一回头,看见哭得上气不见下气的公仪濛、和一脸无措又心疼的第五程。 顾千秋:“干嘛?学人家托孤啊?” 颜子行:“……” 颜子行把人递过来,就不说话,静悄悄地看着他,眼神倒是平静,只是有难以察觉的悲伤,一如这天幕中丝丝缕缕的雨。 “……”顾千秋跟他互瞪了半天,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对朋友很心软的人,败下阵来,“好吧。是我欠你的。” 莫名其妙的要往惊虹山捡两个人,郁阳泽有点微妙的不爽,蹭了蹭侠骨香的剑柄。 但显然另两个人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顾千秋又掐了掐眉心:“我替你管了。这儿离同悲盟太远,子行,不必相送。” 说罢,他招呼着几个小孩儿离开。 但他说了“不必相送”,却在转身走出去之后,又听见颜子行跟上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而急,心中紧迫却又不愿流露。 顾千秋没有回头,却缓行了两步。 就在这种无言的默契之中走,在要彻底离开白玉广场的最后一步,颜子行下定了决心,开口:“顾盟主。” 顾千秋回身:“何事?” 颜子行问:“他……他还好吗?” 顾千秋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颜子行果然就急了,连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他在俞霓手中出事了?” 顾千秋淡淡问:“你想知道啊?……为何不自己去问他呢?你嘴瘸了?还是腿哑了?” 颜子行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想要从那些细枝末节之中,找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而顾千秋端的就是一个沉稳的似笑非笑。 这个神态,不知道骗过了修真界多少老老少少、妖鬼佛魔,从来没失过手。 颜子行静默了很久,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悲凉的笑意,不算猛烈决绝,却如同切不断、止不住的雨幕,丝丝缕缕、连绵不绝,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 这些凉凉的雨露,就是他的心境。 不知为何,颜子行忽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用手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苦笑:“色衰不敢见君。” 顾千秋一乐:“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说‘美人迟暮将军老,最是红尘两不堪。’。一个说,‘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 颜子行的瞳孔轻轻一颤。 顾千秋道:“他说也就算了,但这话子行你可别说啊。你色就没盛过,哪儿来的衰?” 颜子行:“……?” 顾千秋再道:“你信我,他不是那种只注重皮囊外貌的人,他选你,定然另有缘故。” 颜子行:“……” 颜子行简直要对这个文盲绝望了。 但这句话,还是让颜子行瞬间起了好奇,他刚想追问,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如今这副鬼样子,没打算再见呼延献。 顾千秋没听见他问出口,就摇摇头。 颜子行颇为落寞地道:“他没事就好。” 顾千秋道:“他当然没事,以他的秉性,现在应该在寻新欢吧,说不定,翻云覆雨、春色阑珊、乱花狂絮。” 看起来,颜子行应该是要碎了。 但没想到,他居然一个字都没说,更加悲怆地提了一下嘴角,落寞地道:“也好。” 顾千秋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顾千秋后退半步,敬畏地看着颜子行,然后毫不犹豫地拉住郁阳泽的手,低声而严肃地道:“小阳泽,我们走!” 于他而言,什么“色衰不敢见君”? 全他娘的是扯淡! 他们两个,一个是从地底爬出来的老鬼、一个是刚刚托生的新魂,哪儿有谁能看不起谁啊? 脑回路理解不了,所以要躲远一点。 万一传染到他和小阳泽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只听公仪濛猛地从第五程的怀中挣脱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全力向后跑去,声嘶力竭:“——师父!” 猛一回头。 褚师钰不知何时已经下了玉阶,站到广场上、烟雨中,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都紧紧贴着起伏,整个人往下坠着。 而她此身已经不似一朵白花了。 血色的红露顺着她的身躯流下来,汇聚在她的脚下,源源不断,被雨水冲得淡了一些,落在白玉砖上,是淡粉色的。 她身上没有伤口,那些血液是从她皮肤上的每一寸皮肤中冒出来的,好像是忽然融化了一样,沉沉地往下坠。 虽然无声,但绝对要在顾千秋平生所见诡异场景之中,排上前三了。 颜子行已经急速冲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褚师钰,眉头紧锁,又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说道:“师妹!” 这一声,真是字字珠玑、生生泣血,仿佛天地间的所有情绪都被包含在其中了,复杂得难以形容。 而褚师钰已经站立不住了,歪在他怀中。 只可惜,她流不出眼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第440章 于是现在只有笑,像是水雾一样的笑。 公仪濛跑到一半,生生止住了脚步,接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又被第五程及时接住。 但不知是地太滑、还是雨太大。 第五程没有接实,于是两个人一起跪坐在地上,各有各的悲怆。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庄主!” 郁阳泽微微蹙着眉,还没太看懂场面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顾千秋小声地说:“她要死啦。” 灵力随着躯体一起崩塌,褚师钰已经看不见别人了,只能看见颜子行近在咫尺的脸。 脸上湿漉漉的。 但褚师钰知道,他也没有眼泪。 “师兄,你当初对我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 “其实我根本不想如此活着。身上的水莲花味,只要在阴雨天就会分外明显,而我,又只能永远都呆在雨里。我闻够了。” “……我错了。” 褚师钰轻轻闭上了眼睛。 似乎,她穿过这几十上百年的岁月汹汹,只为了等这一句话。 颜子行重复道:“当初,是我错了。” 谁料,褚师钰又忽然睁眼,摇了摇头。 她已经完全要化成水露了,身下的液体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就要变成和雨水一样。 她的表情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不,你没有错,我也没有。师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一直到不二庄最后一个人死尽、到最后一滴血流干,春秋百栽,让天道来判。然后……再论对错吧。” 颜子行:“……”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露出悲怆的表情。 有的人潸然泪下、有的人则流不出眼泪。 这些人之中,有的人重新托生、在莲花水香和落雨之中,像蝼蚁一样偷来时间苟活。 而有的人,真真正正的活着。 他们,或许曾经是十几年的同窗、或许是即使载的挚友,兄弟姊妹、道侣恋人。 现在却都被迫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而几乎所有失去至爱亲朋的人,都会选择忽略,他们在悬崖上行走,走一天、算一天。 褚师钰双目涣散,拉着颜子行的衣领,轻柔而不可置喙地说: “我就走到这里,剩下的路,你来走。” 话音一落,她彻彻底底地化作了水光,白玉石砖上空空荡荡,唯余的一点痕迹,都被细微的雨露给冲走了。 颜子行手里只剩一件淡粉色的衣裙。 像是莲花染色的茎。 “……”颜子行在水中沉默了很久,然后才轻声说,“好,好。我走下去,我再也不会离开不二庄了。” 顾千秋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现在开口很不礼貌,但顾千秋还是开了口。 顾千秋问:“子行,你想好了?”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问:“哪怕你知道,所谓桃源只是一个雨中的幻影?” 颜子行说:“是。” 顾千秋没再说话,而是一抱拳:“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第219章 粘稠、浓郁、翻滚的血海。 一个少年从无边血中缓缓探出,露出无机质的眼睛,静悄悄地往岸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露出身体,滴滴答答的血并不沾皮肤,跟白瓷一样的肌理无痕,还是不辨男女。 满上醉替他拿过衣服。 锦绣的繁杂,主体是深紫色,配饰多用墨绿和暗金,很轻薄的料子,却穿了足五六层,叠在一起,层次分明而配合得当。 命则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动作不算雅观,还一动不动的。 乍看上去,简直像是凶案现场一样。 满上醉又替他束发,黄金冠,鎏金钗,坠上珠玉珍珠的配。 黑得诡异的乌发顺直垂落,滴滴嗒嗒流下来的是血水,又在瞬息间变干,半湿润的绸缎一样。 命还是没起身,睡得四仰八叉。 少年动了动肩颈,舒服地轻叹一声,从满地的旧物中找出了那把精美的孔雀翎扇子,摇了两下,挡住半张脸,唯独露出眼睛。 满上醉将其他东西都丢进血海。 粘腻的液体,连波纹都没有荡出去多少,东西也无声,咕噜咕噜地就消亡下去了。 少年随口问:“胳膊养好了吗?” 命高高举起手臂,但没睁眼睛,说:“假的。” 满上醉幽幽接话:“是血海吃的,我可补不回来。……我早说过了,他太恣意妄为,迟早要付出代价的。” 少年挑眉:“哦?” 命说:“怎么见主上就告我的状啊?” 满上醉说:“早就想告了。” 少年走到大石头旁边,站在命头顶的位置,微微低头,平静地端详他:“哦?这么说起来,我再留你,似乎也无用了。” 命睁开眼睛,含着无所谓的笑意:“或许?” 满上醉静默立在一边,并不打算说话。 少年笑意不变,轻轻一抬手,血海里腥臭粘腻的液体猛地凝聚成形,直奔命而去。 那手腕粗细的血液,是极柔极硬的锁链。 命被高高吊起来,纵横的红色液体像是狰狞的伤口,还有一条横在他的颈间,狗绳一样,青筋凸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441章 但看起来,他也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血锁链拖着他,“扑通”一声,掉进了血海。 那种熟悉的、被吞吃的感觉瞬间袭来。 最后,还是满上醉说:“主上,手下留情。” 少年笑吟吟地偏头看她:“嗯?” 满上醉叹息:“首先,就算命的胳膊和腿都废了,也至少比我能打太多。而且您知道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您。” 满上醉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与命……也算是普世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了。” 少年问:“你心疼他?” 满上醉答:“那倒也不算吧。” 少年刨根问底:“那你无缘无故的,提什么青梅竹马?” 满上醉无奈叹息:“我以为这样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少年静静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柔和美丽地笑了。 然后手指轻轻一动,命就从血海中又被拽了出来。 “咚”的一声摔在岸边。 而少年早都不见了踪迹,只留下一句:“可千万要对我忠心耿耿啊,青梅、和、竹马。” 命从血海里被捞出来,跟少年完全不是一个待遇,浑身血糊糊的,呈“大”字型躺在岸边,还是一动不动。 良久,露出了个微妙的笑意。 满上醉站在他身边,轻轻垂眸去看。 带出来的黏糊糊的血滴都顺着皮肤落到了岸边的灰白色碎末上,很快的湿润沉下去,没有痕迹,染不到这岸边。 而等那些血液离开之后,命身上的痕迹才终于显露出来。 那是成千上万的伤口。 细细密密,铺满每一寸皮肤,甚至直接刻进骨子里去。 就像是他刚刚泡在血中的十几秒内,有无数只虫子对着他撕咬啃食,轻微而飞速地吞吃皮肉。 “你不痛吗?”满上醉问。 “……”命舔了舔嘴唇,“痛啊。但是这才爽嘛!青梅?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由血海托生以来,一直都浑浑噩噩,感受不到生、也感受不到死?” 满上醉温声道:“你忘了?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是不会生、也不会死的。” 命说:“会死的。等有一天,天道崩塌、血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我们就会死了。” 满上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共情他。 毕竟,他们有着太过相似的经历。 满上醉问:“所以你才如此追求痛苦?世人给不了你濒死的刺激,只有顾千秋可以,所以,你才选了他当那个倒霉蛋?” 命笑而不语。 满上醉又道:“但我不要。我比较怕痛。” 命说:“你难道不想见一下死后的世界吗?三界之外端、六道的彼岸,会是什么?” 满上醉说:“我猜是虚无。” 命说:“我想见到那一天。” 满上醉说:“可天道是不会崩塌的、血海是不会枯竭的、人心中的欲念如火,永远不会停歇。” 命笑着说:“不一定啊,人间很崇尚的东西,虚无缥缈、却被所有人都相信的东西,叫做‘奇迹’。” 满上醉垂眸看他:“你所说的奇迹,该不会叫‘顾千秋’吧?” 他们的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血海边缘的白色沙滩上,碎碎的骨头和残破的石头,柔软的风——如果面前不是赤红的颜色和腥味扑鼻,会显得像是仙境。 在茫茫无际的血海之侧,他们作为从其中爬出来的怪物,人模人样地穿上了人皮,一站一躺,忙着岁月静好。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很久。 但这里的光芒是永不落幕的。 命忽然说:“我想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那种彻底的死。但如果他只是剿灭了我的皮囊,那么我就……” 满上醉问:“你就怎么样?” 命笑眯眯地表示:“那么我就找到他的转世托生,做他的良师益友,亲手教他修习、练剑、玩世,然后……逼他杀了我,或者,我亲手杀了他。一世复一世,一生又一生,直到……天道崩塌、山海枯竭、人间执念全灭。” “……”满上醉静悄悄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 虽然没说话,但是明显的,是在替顾千秋遗憾和叹息。 千里之外。 离恨楼。 凉亭之下,春枝抽条,花开淡淡。 仇元琛坐在棋盘的对面,第十八次不耐烦地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然后被仇鲲鹏瞪了一眼。 仇元琛求饶道:“我这个性格,就天生不是能坐得住的料子。师父,好师父,我去外面抓个弟子来陪你下吧?干嘛非得是我啊!” 仇楼主自少年时就和顾千秋交好了,每天不是去打架、就是去打架的路上,阴阳怪气、街头斗殴都学了个齐全,唯独这些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一点天赋都没有。 对围棋,他至多就属于一个知道基本规则的程度。 也不知道这老头子今天是怎么想的! 而且,老头不光要跟他下,还不准他乱下。 仇元琛走得不好的地方,他还要替仇元琛“悔棋”,帮他捡回去,让他想想想、重新下。 仇元琛严肃道:“师父,我不开玩笑的,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要是再不去,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 仇鲲鹏:“……唔?” 仇元琛有理由怀疑他是老年痴呆了。 第442章 老头敲了敲棋盘,示意该他了。 仇元琛心里装着满满当当的事,又火急又火燎,随便抓了一颗白子放下,又道:“我知此行危险,但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我与千秋交情莫逆,不可能放他一个人。” 仇鲲鹏明显不满意他下的这步棋,“啧”了一声,总算抬头。 仇元琛的眼神很坚定。 仇鲲鹏把手中的黑子都丢进棋篓里,说:“那你就去啊,你都天碑无上了,我还能拦着你是怎么着?” 仇元琛无语:“……” 仇鲲鹏站起来,亭下是个池塘,养着许许多多的锦鲤。 平时都是老头在喂,所以他在廊下走动的时候,这些小鱼都会追着他游,倒是很通人性。 仇鲲鹏从腰后面抽出烟斗来,倒倒,想抽两口。 仇元琛上来就给他抢了。 “……还我。” “想得美!” “你有没有点师徒尊卑?!” “之前的不是全给你丢了吗?这根又是哪儿来的?” “……” “老顾捡回来又不管的那傻·逼是吧?──廖承望!” 一个身影忙不迭地跑进院落,一路滑跪到仇元琛脚下,噼里啪啦地猛磕头:“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哪儿还有当初顾千秋第一眼见他时的高冷气质在? 仇元琛不知道第多少次强调:“我不是你师父。” 廖承望抬起头,露出红红的额头和坚定的眼神:“知道,明白,了解,清楚,我懂,我都懂!” 仇元琛指尖微微一动,想活活打死他。 “以后再给你师爷搞烟抽,我就把你活活打死,尸体砌进墙里,再附带二十层锢魂咒,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明白吗?” “我明白!” “点人!仙盟大会!” “是!师父!” “……” “好的楼主!我这就去办!” 第220章 同悲盟。孤妍一脉。 秋珂持杀生剑在手,身后殷凝月等孤妍弟子也纷纷肃穆,手中剑气一脉相承。 山门之外,许多人乌泱泱相围。 而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为首的那个,是同悲盟移山一脉的长老。 移山长老说:“逄从君已死,你们还妄图以卵击石么?秋珂,认命吧。” 孤妍的负责人逄从君的尸首,就在两军阵前,躺在一堆灌木里,长剑折断、死状凄凄。 孤妍之内,到底还有年纪小的弟子。 她们眼泪止也止不住,“啪嗒啪嗒”豆大的泪珠,却是无声的。 师姐们拦在前面,像是一条护城的河流。 秋珂站在最前面,毫无笑意:“亏我们之前还称你一声叔叔。到头来却用这种手段偷袭我师父,下贱。” 移山长老身上也有伤痕,但并不致命,手中的大锤上沾满不详的血迹,古铜色的稠浓。 他却反而笑了,说:“孤妍剑术,那可是能跟同悲一脉叫板的剑术,就算逄从君是个天赋不好的人,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有孤妍弟子骂道:“没脸没皮!” 移山长老冷漠地说:“这件事,本就和你们这些小辈无关。只要投降,我不会赶尽杀绝。” 然后他看向了秋珂:“特别是你,秋珂。你这种天赋,在逄从君手下才真是被辜负了。难道你这几年真的察觉不到,逄从君已经很难教你什么东西了吗?秋珂,我们这些叔叔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来移山、断海、本真、繁阴……或者随便哪里,都绝对保你天碑无上有名。” 秋珂怒极冷笑。 移山长老还在说,带着恶心的笑意:“你们知道的。我一直是个,爱惜美玉良材的人。” 秋珂反问:“所以你们害死了顾盟主?” 移山长老瞬间就撂了脸色。 秋珂继续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美玉良材?敢做不敢当,你还能再废物一点么?” 移山长老瞬间就被点着了,炮仗一样炸了个稀里哗啦,一抡手中重愈千斤的大锤,劈头盖脸就是要命之势! 他吩咐一声:“上!” 移山的弟子们,有的不由分说,跟着自家的长老往上就冲,是明显不分青红皂白的二百五;而有的则犹豫起来,左右互相看了看。 移山一脉,多是体修的武夫。 大概是因为身体肌肉发达了,脑子就明显的被肌肉占领了,互相看了几眼,勉勉强强地交换了意见之后,一个人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根本选不出来一个领袖。 明明长老说是来救人的。 但怎么好像要和自家人打起来了? 而且人家孤妍全是女孩子。 虽然平日里仙子们是高傲了点、不喜欢和外面的男人所有接触。 但这些大小伙子又不是修无情道的,经年累月的春心无处安放,海誓山盟、少年心事,多多少少都是挂在这座山脉上。 一时间让他们动手,还真是有点为难。 但有的却郎心如铁,已经跟着长老冲到了孤妍弟子面前,挥舞武器就打。 一时间,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秋珂站在最前面,杀生剑无可避免地对上了移山长老的破山锤。 那长柄的大锤看着就可怕,被他旋身蓄力砸下来,真力有移山之大。 第443章 秋珂两只手横剑相举,抬着一挡。 霎时间,杀生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两只胳膊立刻就全麻了,剑差点掉在地上。 而她整个人也是练巧剑的,跟顾千秋比较相像,不是仇元琛那种大开大合。 平时不怎么练力气,哪里挡得住? 一秒钟之后,秋珂弯腰卸力,贴地而滚。 大锤重重砸在地上,整个山体抖了三抖。 秋珂起身之后,猫腰贴地而飞,过灌木丛而不惊飞虫,顷刻间逃到了几十米之外。 移山长老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秋珂说:“一般说话说这么满的,最后都要被打脸。” 移山长老说:“连你师父都死在了我的锤下,你难道还能翻出花来吗?要怪就怪顾千秋吧,忽然回来,又忽然离开……哼!你信他,你们信他,可他考虑过你们的死活吗?” 秋珂说:“一般话这么多的反派,最后都是要死掉的。” 殷凝月在另一边打架,闻言,不顾形象地回头骂道:“等顾盟主回来,你难道不怕他兴师问罪吗?!” 移山长老发出了一声怪笑:“回来?” 顿时间,孤妍弟子都顿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移山长老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同悲盟山下。 顾千秋手握霜雪明,迎风而立。 长风卷起他的衣摆,猎猎。 抬头,满山都站满了人。 有的眼熟,有的陌生,还有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人。 满山满谷埋伏的人神情紧绷,看起来已经紧张死了,似乎随便一点惊吓,都能把他们给吓背过气过去一样。 反观顾千秋,他反而是比较镇定自若的那个。 他叹息道:“我料想到可能会有人对我不利,但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多。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们啊?” 这些话说出来,语调平静,却充满了不可感同身受的伤感。 这是一种,只有顾千秋可以体会到的伤感。 但是淡淡的。 故友相残,他除了一点不理解和难过之外,剩下的都是坚定和决心。 就像他当初走上这条修炼之路时,把无双胆气和侠骨柔肠都悬在了三尺青锋之上,从此剑尖所指的方向,无往不利。 现在,霜雪明指着漫山的仙修。 “诸位既然敢来,想必已经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 “今日霜雪明在此,诸君,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了!” 漫山遍野的仙修,跟开在各处的花一样,悚然美丽。 各色兵器一亮,像是银白色起伏的波浪。 而同悲盟山下的小镇,已经有源源不断的、前来参加仙盟大会的各家仙修,越来越多、水泄不通。 郁阳泽带令牌横阻在山门之外。 人群大多静默,还有不少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少数因为等待而心中有些不忿的,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做出头鸟。 山上灵力齐飞,风云涌动,异色如漩。 他们大多也能猜测到三分五分,只是郁阳泽不会对任何人解释什么。 少年着深墨色的劲装,宽肩窄腰,头发高束,侠骨香横挂腰间。 他只是遵循师命,静默不语地站在这里。 霜雪明一剑即出,漫山遍野的树木飞花都在瞬间被冻结成冰,柔软的春泥直接凝结得坚硬,所有被剑气横扫到的人,睫毛上霎时冻出霜花,下一口气吸进肺腹,就觉一股刺痛。 剑气比当初更加老辣凝练,独属于少年的炫技意味沉寂,替代的则是对剑意返璞归真的领悟──只是杀气。 用于杀人的、杀鬼的、杀神佛的、杀妖鬼的杀意。 所以霜雪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会露出任何一丝破绽,就是一剑必杀,心脏或者咽喉,不深不浅,不偏不倚。 它不会因为曾经的亲疏远近而露出任何一点情绪。 甚至连目标都非常明确,连轨迹都可以预测── 但是,这个理由,并不是他人可以挡下霜雪明的理由。 他们知道霜雪明会在下一秒划破他们的脖颈,鲜血会喷涌出来,但他们也生出“绝对挡不住”的绝望感。 不过这种情况也激发了剩余人的恐惧── 顾千秋没有仁慈,所有曾经背叛他的人都会被清算,或死于逃亡,或生于勇气。 他们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但霜雪明没有任何一点心慈手软的意思。 山上的春风渐渐也被冻住了,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雪,簌簌地落下来,满山落白,草木无色,只有飞溅的鲜血落于树梢,如红梅。 一个胖胖的老者被掀翻在地,笨拙的身躯,露出惊恐的眼睛。 顾千秋一剑切开他的袖袍,终于停滞了一瞬间。 他像是叹息一般说道:“岳老,连你也……” 美丽的蝴蝶是那么的耀眼。 岳邱忍不住惊恐,却又露出难以掩盖的恶意和恨意。 来源不明却又如此真实的情绪,让顾千秋觉得离谱,太离谱。 “顾……”岳邱想说话。 但下一秒,顾千秋就把长剑捅进了他的喉咙,温声道: “不必解释、不必挣扎,更不必跟我剖析你的心路历程。你的贪嗔爱恨,我没兴趣。” 第444章 反手将霜雪明拔出来,神剑不染血。 “在我这里,有蝴蝶,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被戳断喉管,尸体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咚”的倒在地上。 握剑的手已经酸了,但没有一点颤抖。 忽然,顾千秋身后发非常近的距离,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女声: “看来古往今来的果断和决绝,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了,顾盟主。” 顾千秋用极快的速度反转手腕,向后刺出一剑! 这一剑之威不好躲,身后的人动作幅度很大地撤了出去。 顾千秋含着凉凉的笑意回眸:“你果然来了。” 白雪覆盖的满山之中,燃着三团火。 其中最烈的那一团,红衣灼灼,凤眼斜飞。 第221章 柔仪带着金乌和素娥出现在山间。 雪地里,如三团火。 天地间其他人轻声呼道:“是穹旻!” 这对兄妹一模一样的容貌,而她眼下点着两颗小痣,着红衣劲装,拿黄金长剑,手上还有一双标志性的红色贴肤手套。 这些人认错也不无道理。 只有顾千秋,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柔仪,而非穹旻。 柔仪静悄悄地盯着顾千秋,良久,才沉声道:“顾盟主,别、来、无、恙啊。” 百年没在世人面前出现过,她沉声,若男若女,也不会令人觉得突兀。 那些人还真以为是顾千秋曾经的风流债上门了。 顾千秋道:“别乱攀关系,跟你不熟。” 柔仪眼角和眉梢都向上挑,却没有媚意,只剩下凶意,露出讥嘲:“看来,你的同悲盟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啊。你我都是可怜人,又为何要露出这种看不起我的眼神?” 顾千秋反问:“我有吗?” 柔仪道:“有啊。这漫山遍野的,可都是来杀你的,而我,旧府之内,谁不对我俯首帖耳、忠心耿耿?” 顾千秋淡淡:“素娥吧。她看起来,好像更喜欢穹旻。” 周围悄悄听八卦的人有些没听懂。 但柔仪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千秋也讽刺地提起嘴角:“那你又为何要穿着他的衣服出来?是指望我会睹物思人、手下留情?” 柔仪说不出话来:“……” 顾千秋摇摇头:“算了,没空跟你废话。就一个问题,你是参与的?还是谋划的?” 柔仪温声道:“参与如何?谋划如何?难道顾盟主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定我的罪吗?” 顾千秋道:“你甚至在旧府之内都赢不了我,还敢来我的地盘挑衅?有点坐井观天了啊,家主。” 柔仪怒而反问道:“你还当这里是’你’的同悲盟吗?连逢春剑都碎了,啧啧,要不您看着这漫山遍野的人,再说一遍呢?” 顾千秋没看任何人:“我在哪里,同悲盟就在哪里。我拿着什么剑,什么剑就是逢春。懒得跟你废话,拔刀吧。” 柔仪面色难看,又骤然想起当初。 旧府的凤凰天生的脸盲,她认顾千秋,并不是靠五官的。 而是靠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这种感觉,普天之下只有她认识、拥有。 当初旧府之内大火焚尽梧桐树,庭院楼阁烧成白地,他却引百里风雨化作一剑,在烈火和雨幕之中,轻飘飘地看她。 然后……出乎意料的,手下留情。 至此,柔仪天生的、古怪的、强烈的好胜心完成了转移。 不是一同长大的胞弟,而是这个叫做顾千秋的外来人。 百年不见,顾千秋的目光和当初逐渐融为一体,别无二致。 她甚至能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千里雪山,烈火灼灼。 柔仪浑身凉了百年的血都热了起来,将凤兮剑丢下,猝然拔出了凰兮刀。 那黄金的薄窄弯刀在雪地里如此耀眼。 顾千秋震剑在手,叹:“自寻死路。” 一对一,自然是没问题的。 但奈何现在场面人太多,大家一看要打起来了,好机会,于是也不再犹豫,都跟疯了一样抓住这最后的稻草,举起武器,嗷嗷叫着就往下冲。 一时间,电光火石的灵力乱飞。 顾千秋觉有些棘手,刚一犹豫,就见天边一道金光极速飞来! 同悲盟不设禁制,这道剑光若条金龙降世,把雪山雪地全都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每个人都被普照在光下。 轰隆──! 剑气余波震动八百里山脉。 下一秒,仇元琛落在顾千秋身边。 他说道:“帮亲不帮理,诸位,小心了!” 接着,就见一团乌云唰唰唰地飞过来。 再仔细一看,那分明是上千名离恨楼的弟子,全是剑修,手中的剑早都拔出来了,挥舞着,乌泱泱的嗷嗷叫,如狼似虎。 一时间,山上的反贼们军心有些乱。 离恨楼无情道人均小仇元琛,江湖上的盛名端的是“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那一挂的。 怎么说呢? 人家修道,琢磨的是究竟如何提升自己、如何修身养性。 他们修道,一天到晚琢磨的是我究竟杀了谁才能证了无情道。 可以说是修真界的恐怖分子了。 现在,他们数千人像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进人群里。 第445章 顾千秋一扭头:“……” 仇元琛说: “不用太感谢我。” 顾千秋莫名笑了一下:“没打算谢你!” 仇元琛问:“杀谁不杀谁?” 顾千秋答:“天有天命、人各有命。现在天下大势刮到这里来,谁被吹到,看命了!” 如此混乱的环境,还能分得清杀谁不杀谁么? 仇元琛道:“好啊!” 说罢,两人没再继续扯皮,纷纷拔剑,杀进人群! 顾千秋一剑撞上柔仪的凤兮,火光四射,力胜千钧。 这种情况谁都不会留手,一打起来的灵力非常盛大,四处乱蹿,有点不分敌我地把山上的人全都给震得头晕眼花。 不过离恨楼弟子虽修习的是帝鸿三百式,但得赖于仇元琛偶尔会学顾千秋的剑跟他们实战演习──也就是楼主锤人,弟子挨揍。 俗话说得好,世上本没有会打架的人,挨打的多了,就有了。 离恨楼弟子们马上就找到了曾经被狠锤的记忆,游刃有余。 但这些来围剿的就没那么多技巧了。 毕竟,同悲一脉单传独苗,他们也不能指望顾千秋和郁阳泽跟他们天天喂招。 一时间,山雪和火光冲天。 山下,郁阳泽抬头去望,再一次深深地嫉妒了仇元琛。 若他…… 若他早生些年岁,此时站在他身边,会不会是他呢? 渐渐的,所有来参加仙盟大会的人都沉默了,围满整个惊虹山脚,乌泱泱的。 而且还有更多的人在赶来的路上。 于人间抬头去望,便可见数万仙修如蝗虫过境,令众生惶惶。 山上,霜雪如春水流落,沸腾起来,又瞬息间被冻成坚冰。 这把剑虽差一些,但是顾千秋用了很久,与他的灵力极为相配。 都不用接触到实质,只用剑气轻轻扫到柔仪,她即刻就会觉得五脏六腑里的血脉都被冻结成冰,又被她用暴虐的灵力冲开,重新滚烫。 如此反反复复,非常痛苦。 但柔仪一点都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死死盯着顾千秋。 大概天底下所有鸟雀看人时都是如此,静静的、死死的、瞳孔不会摇晃,偶尔歪一下脑袋,便令人陡然生出被看穿的感觉。 但顾千秋通通都用霜雪明回敬了。 打着打着,柔仪便有些力不从心,但她又不愿意承认。 便忽然弯腰屈肘,用凰兮挥了很没章法的一刀。 顾千秋瞬间就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霜雪明“铛”的用巨力横拍在凰兮刀上,直接震在柔仪胸口。 瞬息间千万次的震动,直接让柔仪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顾千秋道:“这里可没有梧桐树,你要开天命跟我打,小心我没死,金乌和素娥反而在天命范围内死于非命。” 柔仪并不搭话。 顾千秋又道:“再说了,你死之后,旧府可就没人守了。真不怕我家心狠手辣的小徒弟去把你家扁毛鸟全都抓回来当坐骑么?” 柔仪森森一笑:“我死之后,穹旻可就没人能掣肘了。” 顾千秋冷漠:“哦,然后呢?关我什么事?他要毁灭天下,就去问问天下答不答应呗。” 柔仪跟他没话聊,猝然间一伸手:“剑来!” 刚刚在地上的凤兮剑猝然飞至她左手中,一把剑、一把刀。 顾千秋道:“你还会这招呢?厉害,厉害。” 这些话,他是真心诚意赞的。 毕竟顾千秋曾经也想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但最后的现实是,除了剑,其他都学得稀松二五眼。属于那种,偶尔用用,或许可以神来一笔,但更多时候,被人追着打的那种。 但落在柔仪耳中,就变做了赤裸裸的讽刺。 “……”柔仪飞身如鸟雀,一剑一刀,配合得如行云流水! 只几个呼吸之间,顾千秋“铛铛铛铛”的不知道挡了多少刀剑,猝然间有些左支右绌起来,连连败退。 柔仪见势大好,当即追着出刀剑。 “顾千秋!”她现在又不虚伪地喊他顾盟主了,“你后悔么?你说啊,当初那么对我,你后悔么?!” 顾千秋嘴角一抽。 还好没让郁阳泽听到。 这姑娘发一张嘴就是疯话,搞得他好像是个负心汉一样。 但实际上,顾千秋第一时间根本没反应过来她提的是哪一茬。 一秒钟之后,才知道她问的是:当初留她生路,后不后悔。 莫名其妙。 简直和穹旻一样莫名其妙! 顾千秋认定他们旧府的鸟全都是如此莫名其妙的弱智。 铛! 一刀一剑同时下劈,顾千秋抬霜雪明去挡,脚下开裂。 柔仪居高临下,靠得非常近,凤眼中火烈烈。 “……我问,你后悔么?” 顾千秋故意露出一个求饶的表情:“你想听什么答案?你说,我直接说给你听就行了呗!犯不着如此拼命!” 第222章 秋珂长剑飞旋,又灵又巧。 她与移山的长老已经不知道打了多久,身上无可避免地出现了伤痕和血迹。 只有那把漆黑的长剑,黑到了一定程度,所有血迹在其中都被吞吃,滴滴答答的落下来,却只能看见触目惊心的黑。 第446章 这里也因为顾千秋的剑气而开始下大雪。 身后的孤妍弟子们,无一人逃跑,全部奋勇举剑相迎,杀得也是红了眼。 渐渐的,山上出现了很多人的尸体。 但是因为没有余力去保护,所以尸体也很快被来往的刀光剑影给粉碎,残缺不已。 “阿月!”秋珂在千钧一发之机,对着远处的殷凝月喊道,“去找人来!” 移山长老锤锤致命:“顾千秋吗?都说了,他现在,自、身、难、保!” 秋珂冷笑:“锤你尚且不用顾盟主亲自来。只是人太多了,我怕伤到师妹们。” 殷凝月虽性格温和,但处事也相当决绝。 闻言并没有回任何一句话,仗剑就走。 移山长老大喝一声:“拦住她!” 瞬时间,他带来的人都纷纷舍生忘死,拼尽全力朝着殷凝月杀来。 但明显的,孤妍弟子们也不是傻子。 “师妹!我们为你开路!” 她们平日练习,默契最佳,此时所有人的剑都指向一处,恍惚之中,于半空形成了一把巨大的长剑,剑锋所指,无人能挡。 殷凝月一身伤和血,特别是腹部,有一刀贯穿伤,巨大的裂口狰狞而丑陋。 但再一回头,师门弟子人人如此。 而她,是入门最晚的小弟子。 那无形的巨剑高悬,剑锋将所有人赶在两侧,不敢上前半步。 而不走运的、靠太近的,顿时气绝。 所有人的剑锋凝在一处,没有多余的语言,殷凝月快速下山。 而那边移山的长老当然不愿她出去报信,一记重锤砸开秋珂,飞身砸向殷凝月! “都是废物!让开!” 毕竟是长者,吃过的桥比她们走过的桥都多,猛地上来,殷凝月下意识抬剑去挡。 但就在这个时候,秋珂如一只敏捷的豹子,也是飞身而下:“在这儿呢!” 霎时间杀生剑剑气大盛,呈无敌之势! 移山长老本不将这个丫头放在眼里—— 连她的师父都已经被自己杀了,孤妍山伤剩下的,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吗? 就算这个叫秋珂的天赋好。 那也只是,天赋好而已。 刚刚交手的时候,移山长老便已经摸透了她的底细。后辈而已。 但不知为何,现在这一瞬息,她的剑气居然凭空暴涨了好几倍,几乎要割裂山脉,在他的心头陡生出恐惧来。 杀生剑一改刚才轻灵胜巧,此时抡剑往下劈砍,居然是劈山断海之势。 恍惚间,比移山长老手中的千斤巨锤还要刚猛迅烈,轰隆——! 所有人都被剑气震飞出去,摔在地上。 而孤妍山脉余震传出几十里,连在山门之外的顾千秋和仇元琛都回头望了一眼。 是杀生剑。 “别走神啊!”柔仪用刀诡谲,轻如水、迅如风,如影随形,趁机去切顾千秋的腹部,被他快速躲了,“顾盟主。” 那个方向。顾千秋心往下沉了三分。 四周乌泱泱的人群,三百里山脉如虫灾。 忽然,顾千秋轻声问道:“你确定要金乌和素娥死在这里?” 柔仪微微一愣。 顾千秋再道:“我本觉得,稚子无辜。但 我要做的事,又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柔仪,你今天,来错地方了。” 说完,霜雪明猝然一亮,便见剑身上光芒流转,甚至能看见宛如烟雾一样的灵气漂浮。 他一剑挥出,大开大合! 是千秋同悲剑式的千山暮雪一剑! 柔仪连退上百米,猝然抬头:“……” 霎时间,只见满目风雪滚滚,气温骤降几十度,所有人在一个冷颤之后,开始从五脏六腑之中发出刺痛,眼前一黑,就要失去意识。 而下一秒,柔仪身上瞬间惹火。 在猛一瞬间里,她几乎显出了原型,巨大的、代表着祥瑞的鸟雀飞掠过山头,又将气温烧得灼热。 但事实上,她只是一刀一剑,站在那里。 “看来,你后悔当初放了我。”她说。 “……”顾千秋淡笑,“算是吧。” 早知如此,顾千秋当年就应该直接把这神经病抓起来千刀万剐,连带着穹旻、旧府,全部都斩草除根。 一边是烈火,一边是风雪。 其他人都像是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又冷又热,恨不得直接从山上跳下去算了。 就在这短暂对峙的几秒钟内。风云几变。 没人敢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忽然从山门之内冲下来了一个人。 这人身着蓝裙,浑身是血,踉踉跄跄。 她四下望了一圈,然后在众多的仙修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顾千秋,飞速移到他身侧。 但最后一步,一个脱力不稳,差点跪下,被顾千秋用手搀住了,她道:“顾盟主!” 顾千秋用力把她拽起来:“我知道了。” 殷凝月在这环境中已经神志不清,听见顾千秋这句话之后,彻底陷入了混沌之中。 仇元琛道:“老顾?” 顾千秋道:“你去管。” 仇元琛把殷凝月接过去,又招呼廖承望上来,让他带着人滚远点。 随即,自己仗着轩辕剑,直上孤妍山! 顾千秋看向柔仪,一剑破万军! 第447章 这次不光没有留手,而且每一寸剑气都带着十足的杀意,玄妙步伐飞身上前,柔仪烈火抬刀来挡,却完全挡不住! 速度越来越快,顾千秋动如残影。 几乎就在三个呼吸之间,顾千秋仗剑将柔仪怼到了地上,“哗啦”的一下,身上烈火猝然熄灭,便有漫天大雪瞬间覆盖下来。 柔仪身上垒着雪,身下又结成坚冰。 顾千秋一剑戳向柔仪的心脏! 金乌和素娥化做原型,急速飞掠过来,想要护住柔仪,但被顾千秋剑气弹开,重重砸在地上。 柔仪露出笑容:“你要杀了我?” 顾千秋剑锋一转:“不,我杀他们。” 霜雪明袭来,金乌和素娥瞳孔骤然放大,但根本来不及躲,只能等待死亡。 柔仪猝然挺身而起,阻拦,眉目慌张。 顾千秋根本不和她多说,就要刺下! 霜雪明的剑意如此之盛,又是这么近的距离,几乎是不可能被躲过的。 但柔仪骤然化了原型,巨大的翅膀如红莲怒放,照亮了半边天穹,雪山融化,将两个小的直接护在了羽翼之下。 接着,这凤凰振翅而飞,瞬间消失不见。 天边云霞如染火,又有风雪压下来,变作灰蒙蒙的天。 “她们走了。”顾千秋负剑而立,“但你们,应该是走不了了。特别是……你。” 他回手一剑! 下一秒,天色下压几百米,浓云乱卷。 又有青芒如电,撕裂天色。 高高静立在远处的满上醉一声惊呼,踉跄后退半步。 “手下留情!”满上醉说,“我这就走了。” 但只是这遥遥一望,却有无数人冲上来替满上醉挡住这一剑。 瞬息之间,竟然都死了不少,尸首坠落。 但他们都前赴后继、义无反顾,怎一个“狂热”二字可以形容。 满上醉貌似很畏惧、缩瑟地说:“顾盟主,留小女一命吧。” 但实际上,充满深意的眼神和微微上挑的嘴角,无一不透出了她的好心情。 顾千秋有意想将她在此结果了。 但实际上面前无数人蜂拥而至,替她去死。 “顾盟主,好玩的事情都在后面呢。”满上醉温声说,“您可千万不要死在这里了……命他,会很难过的。” “……”顾千秋轻轻一笑,“教主,你太看得起他们了。” 满上醉不跟他说话,微微一笑,化作一只蝴蝶消散。 不多时,日头高悬。 郁阳泽终于得到命令,闪身让开上山之路,恭敬地行礼:“请。” 整个修真界的人都齐聚于此,十数万之众,乌泱泱的。 他们抬头见山上平息,灵力低沉,又是一片和光同尘的静默。 郁阳泽礼愈恭、色愈敬:“请!” 这才有人上山而去。 不多时,便见山上雪全被染透成红,融化如粉溪。 又有一人白衣胜雪。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剑意,于透红色的雪山之重回眸。 他白衣不染血、长剑不沾尘。 他最后一剑挥出,劈天断地,从他脚下开始,八百里山脉连绵不绝地颤抖,继而整齐地裂开缝隙,剑气传出三千里。 千里之外的满上醉猝然睁大眼睛,差点来不及反应,就要魂葬于此。 但命即刻长刀一拦,爆炸的灵气震动山麓,余音不绝。 满上醉轻声道:“居然能追那么远,好可怕啊。” 命提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同悲盟中,无数的尸首栽倒在地,雪水化尽,阶梯之上都是半粘稠的液体,一片尸骸遍地、血流漂橹的景象。 但离恨楼的弟子们非常懂事,放下武器、操起工具,扫地的扫地、拖地的拖地,山门之内很快就焕然一新。 顾千秋温和安静地立在阶梯上,垂眸温声道: “诸位,久候了,请!” 第223章 “今日日落之前,不到同悲盟者,无论男女老幼、亲疏远近,全部格杀!” 仇元琛亲自替他站在山门之外。 “山门之外诸君,手背上有蝴蝶者,无论修为几何、身份几尊,全部格杀!” 大群离恨楼的弟子们与有荣焉,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诸位,请吧!” 同悲盟山上。 顾千秋带郁阳泽和廖承望,亲自将殷凝月送回孤妍山,山上大乱,轩辕剑剑气残存。 山雪化尽,满目凄凄。 大部分孤妍弟子死伤惨重,但她们却强撑着,将逄从君残存的尸体起出,拂尽灌木,收敛入棺椁。 见顾千秋带人来了,弟子纷纷垂首行礼,静默在道路两旁,飞鸟散尽。 满山血流漂橹,尸骸遍野。 一尊棺椁黑漆漆地站在那里。 顾千秋无言以对,良久,只剩叹息。 秋珂浑身血迹,用杀生剑做拐,一步一踉跄,走过来,要从廖承望的手中接过殷凝月。 而这次,她没有笑。 廖承望本和她也算是有一段经历过生死的友谊的,不说很熟吧,至少也不会害怕她。 但不知为何,廖承望微微有些杵。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笑吧。 “……”廖承望犹豫着开口,“要不我抱她回去吧?你、你……我也扶着你点?” 第448章 但秋珂不应他的话,一伸手,还是把殷凝月接了过去,她腿一软,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当然,她当了肉垫子。 把人抱在怀里,虽然鼻腔内都还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仅凭着这个动作,让秋珂的内心平静了不少。 殷凝月被一颠,醒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庭广众。 她没好意思睁眼,却悄悄伸回手,也抱着秋珂,贴近彼此的体温,彼此的呼吸。 顾千秋招呼着带来的几个离恨楼小孩儿,帮着孤妍将逄从君的棺椁给抬去灵堂。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顾千秋在静悄悄、低沉沉的哭声之中,轻声说道,“秋珂,说不定,是逄仙尊有所愿呢。” 秋珂没有回答他。 两个人,像是两摊烂泥一样堆在那里。 顾千秋使了个眼神,郁阳泽上前,打算将两个人扶起来。 秋珂有很微弱的不爽,打算抗旨。 但殷凝月已然知道瞒不住了,率先起来,迎着秋珂微微睁开的眼睛,一伸手。 秋珂犹豫了半秒钟,还是被她拉了起来。 孤妍弟子们都尚在,此起彼伏的呜咽,泪水未干。秋珂面沉如水,殷凝月一言不发。 顾千秋将刚刚从逄从君身上取下来的、孤妍的小印递给秋珂:“从今往后,孤妍是你的了。” 秋珂没接,盯着他。 顾千秋再道:“逄仙尊与我也相识多年,但现在实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黄泉、血海、花蝶教……在现在这个关头,这印不是权力,而是责任。你要吗?” 山上所有孤妍弟子都看着这一幕。 同悲盟主亲赐的小印,只要秋珂伸手,她从今往后,就是孤妍剑派的话事人了。 而她今年,尚未及冠的年纪。 顾千秋收回手:“你若不想要,我……” 下一秒,小印被秋珂抢了过去。 她死死握着小印,手背上青筋凸起。 而面上却露出个与往常一样的笑容:“要啊。” 在百里青山之中,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灵堂内漆黑的棺椁,笑容居然更灿烂了三分:“当然要啊。” 顾千秋又是一阵无奈地叹息,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道:“此事,怪我。” “我又不是那些脑回路不正常的傻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您身上啊。”秋珂打断,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呵,移山一脉已经死尽,剩下的,我自会去找花蝶教要说法的。” 顾千秋按耐住心中的酸楚。 世道太艰,少年们还尚未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前人就已经死去了。 不过,在千年未有之危难时刻,死于重压的孩子们固然众多,但定有能扛起使命的孩子们,在风雨飘摇之中,成为英雄。 将廖承望留在山上帮忙跑前跑后,顾千秋带着郁阳泽下山。 这时,他派出去查看情况的离恨楼弟子们都像是归巢的鸟雀,围到了他身边,报告消息。 “移山、问源、繁阴、韶光、极目、本真。长老反叛、已经伏法。其门内弟子,大多已经被刻上了蝴蝶印,已被楼主斩尽。” “……”顾千秋表情沉静。 “其余的门派长老尽在,没有蝴蝶。有极个别的弟子误入歧途,也被送至了山门处。” “……”顾千秋叹息,“好。辛苦了。” 大致情况已经了解,比他想象的要乱很多,顾千秋简直身心俱疲,甚至想就此一睡不醒算了。 却又有离恨楼弟子忽然着说:“孤妍那边的情况,想必顾盟主已经知道了。但是……” 见那小弟子犹豫的表情,顾千秋心中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忙问:“怎么了?” 那离恨楼弟子说:“洗尘的山里,没找到活人,好像、好像……已经死尽了。” 顾千秋脑子里炸了一下,有些不能理解。 但没多废话,顷刻间带着郁阳泽就杀到了洗尘山。 确如那个小弟子所说,整个山头都是被屠戮的景象,看起来甚至比孤妍山上还惨。 房屋倒塌,花田、药田被鲜血浸泡,脚下的土地湿软,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味,与那种药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恶心味道。 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尸横遍野。 景象骇人。 却又是如此悄无声息。 顾千秋不顾刚刚千万人面前还维持着不染的白衣,直接踩进血泊里,路过一具、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他想找出一两个幸存者。 但是,没有。 他看见了濮阳叁、看见了尹旌、看见了当初在悲问亭中为他号脉的那两个医师……剩下的,不认识、不认识,五官却又如此清晰。 “……”顾千秋微微有些站不稳,踉跄一下,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郁阳泽扶住,担忧地问:“师父?” 顾千秋喉咙发紧:“这就是一群医修……” 医修,修真界内的珍稀动物,比较像兔子。 原因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不光很难修炼,还很容易死掉呢。 郁阳泽:“……” 顾千秋深呼吸,试图平复心情。 这些人就算要叛,杀他顾千秋一个不就好了,杀这些医修干嘛?! 郁阳泽不知该如何相劝,只能笨嘴拙舌地说:“师父……” 第449章 顾千秋又闭了闭眼睛:“……” 改天换地的磨难之中,有所牺牲、死亡,无可避免。 他顾千秋死得、郁阳泽死得、仇元琛死得、逄从君死得、天下所有正道英雄皆死得……故洗尘一脉,自当死得。 只不过,顾千秋会令所有罪魁俯首,将所有恶人诛尽。所有的鲜血都不会白流,旻旻之中,他会让所有人瞑目。 在这血海深仇之中,郁阳泽轻轻抱住顾千秋: “师父,这条曲折的路,你不会一个人走的。我跟着你,我就走在你后面,一直跟着你。” “……那你可要跟紧了。” 顾千秋在郁阳泽怀中,一股淡淡的衣料棉麻的香味,让他的神经非常放松,世界逐渐远去,那些血腥味也不再挑拨着他的神经,没有閤眼,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失神中。 郁阳泽在顾千秋耳边轻声道:“剩下的,让我处理吧。” 顾千秋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嗯。” 郁阳泽弯腰曲肘,将顾千秋抱起来,快速回到惊虹山。 这人刚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现在却犹如个富家的少爷,除了傻白甜的乖巧走神,什么都剩不下了。 甚至进了问心声之后,他已经完全睡着了。 郁阳泽把人安置好,又出去带人把洗尘山上的尸骨全部收敛了。 帮忙的大多都是离恨楼弟子,见他比见顾千秋压力小得多,还偶尔会说两句题外话,显得气氛活络一些。 “哎,这真是屎壳郎戴面具,臭不要脸啊。” “……” “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就是有点脏,毕竟一天到晚净琢磨着怎么杀师证道了,您习惯习惯。” “……”郁阳泽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你们离恨楼,有多少人?” “我想想,弟子大概七八百吧,比其他四大宗门都要少得多。嫡出的就更少了,三四十个吧。毕竟我们无情道不能找道侣、生孩子,都是靠在外面捡的。” 郁阳泽道:“我是说,这次投靠了花蝶教的,有多少。” “啊?没有啊。” 郁阳泽有些意外,也有些伤感,不说话了。 那弟子还反过来安慰他呢: “少侠,你别太往心里去,这事儿是有原因的。你看你们同悲盟,甚至连山门的禁制都没有,一看就非常不安全!” “而且十三余脉,大家都听自家长老门主的,利益不均、性格各异,顾盟主强行把它们捏在一起,它们肯定要生异心啊!” “还有,顾盟主虽然说起来是仙盟盟主、天碑第一,但在同悲盟内说起话来,肯定没我家楼主在离恨楼内说话管用。大家就是表面服一服,毕竟……顾盟主脾气太好,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啊!” 第224章 “毕竟,顾盟主脾气太好,是个绝顶温柔的人啊!” 这弟子真心诚意地一开口,周边其余的离恨楼弟子们齐刷刷地点头,俨然是非常认同。 郁阳泽稍作犹豫,然后也真心地点点头。 处理了很多事,差不多把同悲盟内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之后,已经月上中天了。 郁阳泽最后回到惊虹山上。 白玉京内已经被呼延献、易流、永思等人“染指”了,他不愿再去。 于是将顾千秋藏在问心生里,明明白白的禁制森严,生人免进,熟人更是滚开。 踩着月色进屋,悄无声息如夜猫。 床榻上的顾千秋居然还没醒。 郁阳泽纠结了一会儿,找了个凳子坐,结果刚一坐下,床上的顾千秋就睁眼了。 先是警惕地微微眯眼,然后在看清楚问心生的内在装潢之后,又瞬间放松下来。 边打哈切,边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 “坐那儿干嘛?”顾千秋斜瞅他一眼,懒洋洋地吩咐,“过来,过来。” 郁阳泽依言坐到床榻边。 顾千秋伸手就将他扯到了榻上,稳准狠地摁住,然后熟门熟路地爬到他身上。 “别动,别动。”顾千秋似笑非笑地说道,“诶,耳朵那么红?不应该吧,小阳泽,更过分的事,我们又不是没做过。” 郁阳泽:“……”耳朵更红了。 “诶,你忘记了吗?”顾千秋笑意更深一点,凑近他故意说,“就在这里啊,这张床,这墙月影花。” 郁阳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顾千秋挑眉。 此路不通,郁阳泽立刻改换思想、实事求是,一翻身,反过来将顾千秋锢在身下。 顾千秋有恃无恐:“哦?” 郁阳泽低头去亲他,顾千秋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闭上眼,放纵地跟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月色就从窗棂照进来,清辉如缱。 郁阳泽把顾千秋的两只手都摁在他头顶,枕头和被褥都做了杂乱的底色,却刚好有一片月光罗在这里,照出他白皙分明的手指。 如此交缠的动作,郁阳泽最喜欢。 就好像是,能够从今以后的永恒,都保持着这个动作一般。 顾千秋知道他喜欢这个动作,并不反抗。 但仰头太久,他微微有些脑袋缺氧,就把头往旁边一偏。 郁阳泽听话地止住,嘬了一下他的嘴角。 顾千秋问:“事情都处理完了?” 郁阳泽答:“嗯。” 第450章 顾千秋道:“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吗?” 郁阳泽道:“没有。” 需要顾盟主知道的事,顾千秋已经都知道了,剩下的,就都是些鸡零狗碎了。 郁阳泽并不想把这些事说给他听。 顾千秋微微颔首示意,他身上累得很,不想起身,就拿郁阳泽当了人形枕头,靠着小孩儿叹气:“哎……” 今日事情发展成这样,真是他始料未及。 但凡他的修为再少恢复一些。 但凡仇人再多来几个。 但凡老仇没带着离恨楼来给他找场子。 但凡命那傻.逼也来了现场。 后果完全不堪设想。 说不定,就不光是同悲盟孤妍、洗尘的牺牲了,连他姓顾的也要折在这里。 到时候天道倾覆,血海翻涌。 谁来替剩下的、无辜的、没有本事的人开口说话? “……师父。”郁阳泽反过来,将顾千秋搂在怀里,轻轻松松地亲吻他的发顶。 只可惜,笨嘴拙舌,说不出其他的话。 但好在顾千秋也不是需要他长篇大论的那种人,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人缩在一起,彼此的体温暖暖。 月光静悄悄的。 另一边,月色也落在孤妍山上。 逄从君的棺椁还没下葬,山上只要还能下床的弟子,全部披麻戴孝、跪在灵堂里。 烛火幽幽地点燃着冷色的月光。 一言不发,皆是一言不发。 只有最轻的风,偶尔会卷起灵堂中的招魂幡,白色的卷起来,能看出千变万化的形状。 秋珂跪在最前面,三步之外,可触棺椁。 而按规矩,殷凝月入门最晚,本应跪在弟子的最末端。 但秋珂此时心绪起伏,不愿意让她远离半步,不然神思气短、心烦意乱,她一阻止,没人敢让殷凝月跪到最后去。 所以,殷凝月就在秋珂右侧后半米。 满堂的烛火,却很奇怪的、照不亮她们所有人的表情,亮堂堂之中,偶有呜咽。 午夜时分,秋珂率先站了起来。 “都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守就可以了。” 其实,按照修真界的惯例,青山就是埋骨地、死在哪里算哪里,仙人嘛,登高下海,都不在乎生死了,哪里还会在乎皮囊? 只是,大多数人都还只是苦行的修者,成不了断情绝于的真仙。 有人低声道:“我们都是自愿的。” 秋珂没忍住笑了:“你们当然都是自愿的,因为我也没逼任何人啊。只是,修真界如今风云突变、日新月异,英杰殿马上建成。我不希望在座的任何一位,因为伤势不好这种缘故,而命丧黄泉。——好了,不必多说,回去该养伤的养伤,该休息的休息,散了!” 之前她说话,也许还有人敢唱反调。 但现在顾盟主亲授的孤妍小印,就算不拿出来,也足以在每个人心中,有不可撼动的分量。 人群逐渐散去,灵堂寂静。 就剩下殷凝月还站在原地,不远处。 秋珂跟她说话,总是要温和三分的:“你也回去休息吧。” 殷凝月说道:“我陪你吧。” 灵堂内,棺椁沉重,蜡烛飘摇。 两人一齐走到外面,满目的青山和植被,已经在离恨楼弟子的帮助下,大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而至于剩下的细节,不必管它,当时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岁月会将缝隙填满的。 夜风清凉,两人迎风站了好久。 秋珂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想像寻常一样说两句俏皮话,但又觉得笑容弧度不太对,调整了一下,还是没能满意如愿,遂有些恼。 殷凝月温声道:“不必如此。” 秋珂一顿,接着就叹了口长气:“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殷凝月也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然后,就在这山巅的夜风中,两个孤独悲伤的人相拥在一起,柔软的身体贴近,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 然后也听见,夜风送来山上低低的呜咽。 今夜,谁也不能听着这呜咽入睡。 而山下,无数同悲盟弟子,没有预谋、没有约定,宛如游魂一般的齐聚在山间。 他们迷茫地彼此相望,晒着同样的月光。 后来,不知道哪门哪派,搬出了许多酒坛来,人群像是潮水一样传递酒坛酒壶酒碗。 同悲盟内素不禁酒,但修真界的人都有克己修身的意识,鲜少有人会去饮酒。 但今夜不一样,人人传递、人人饮下。 迷茫就着这些液体开始燃烧。 温度往上爬,灼灼的,身体悸动,会喝的不会喝的,都仰头猛往下灌,咳嗽也灌、灼烧也灌,誓要借酒消愁。 后来,有人开始说话: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虽修的不是无情道,但自我们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是条艰难险阻的曲折长路。” “虽不和离恨楼一般灭七情、绝六欲,也不讲天地君亲师,但,我要站在正义的那一边。师父离我而去,师兄离我而去!没关系!因为我就是要站在正义的这一边!” “正义!死在证道途中!我要当英雄!” 第451章 “英雄!” “当英雄!” “诶,你为什么要当英雄?” “我不知道啊,看他们都要当,我也当一下好了。” “你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啊!” “气氛太好了嘛!” “其实、其实我当初是想去离恨楼的呜呜呜……但是,他们说我六根不净!我明明看仇楼主他……” “嘘!嘘!这里有离恨楼的卧底,小声些!” “就是,小声些,这难道光彩吗?” “呜呜呜呜……为什么师父和师兄师姐们不相信顾盟主啊?为什么要相信花蝶教啊?到底为什么啊?!” “好了好了,他喝醉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哈。” “……死后,会青史留名吗?” “……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忽然有人开始慷慨激昂地念诗,说的是: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一人一句,一人一句。 就这么在人潮如浪里此起彼伏地接下去。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剑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酻江月!” 渐渐的,不知道从谁先开始,有人举起了右手。 到后来,每个人都举起了右手。 拿酒壶酒樽酒碗酒杯,露出他们光滑的手背。 有人喝道:“那可是顾千秋!” 有人应声:“那他娘的可是顾千秋!” 像是疯了一样,他们重复着这句话,如狂热的潮水。 漫山遍野都是或笑或哭的喊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就像是追随着一道永远正确的光。 第225章 惊虹山上。 “师父,他们在叫你……” 应该是在叫人吧,不然如此接连不断、此起彼伏的声音,简直像是在鬼哭狼嚎。 也不知这群弟子吃错了什么药。 但是这些声音传到惊虹山上,就宛如隔着朦胧的水,是听不太清楚的。 “哦。”顾千秋仰躺着,懒洋洋地应声,“那我走?” 郁阳泽立刻伸手抓住了他:“别……” 顾千秋追问:“别什么?” 郁阳泽有些难为情:“别走。” 问心生中,还是那般的月色,朦朦胧胧的淡雅,偶尔会随着起伏的动作,落在光洁的皮肤上,映出玉雕冰刻的质地。 顾千秋仰着头喘气:“听不见。” 郁阳泽凑上前,直接靠在他耳朵边,那些难为情都随着逐渐融化的月影花而被蒸腾,呼吸的温度,喷在哪里,哪里就如着火。 烈烈的艳光灼在彼此的目光中。 “我说,不要走,不要离开。就这么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吧。求你,师父,求你、求你了。” 郁阳泽说话的时候很含糊,甚至有些断断续续,随着力道,忽轻忽重地落在顾千秋的耳畔,痒痒的。 但与之相对的,他的语气又非常认真。 就好像,他们此时不在欢愉的月色,而是在佛堂神庙之中,虔诚地祈祷。 祈祷,我的师父永远不离开我。 顾千秋笑起来:“好好好,依你,依你。嘶,你那爪子别哪儿都摸。” 郁阳泽委屈:“可是……” 顾千秋果然听不得这个:“好好好,摸摸摸。但是闭上你的嘴,省点力气,一会儿去把那些鬼叫的死孩子都替我赶回去睡觉。” 郁阳泽如愿以偿地伸手:“哦。” 同样惊虹山上。 悲问亭中。 永思和易流这兄妹俩,都在白天的时候去帮了孤妍山的忙。 只是永思情况不定,没有出手,而易流又确实是个不能打的。 可谓有些作用,但也只有一些。 趁着月色,兄妹俩坐在悲问亭中,永思拿着今天分发的药,替易流抹在前胸的伤口处。 很久,他们都没有说话。 药上完了,不多不少。 永思将空瓷瓶放在桌上,一抬眼,看见易流静悄悄地盯着他:“……” 永思问:“痛吗?” 易流摇摇头。 永思问:“那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吗?” 易流点点头:“嗯。” 永思说:“可是,这注定是一条艰难险阻的路,英雄如顾千秋、仇元琛、郁阳泽等人,最后也不一定可以全身而退,又何况你我蝼蚁?” 易流说:“可是兄长,顾盟主的盟主令已下,仙盟大会召开在即。不到同悲盟者,全部格杀。你我……又有何处可安居?” 永思轻轻叹息,不明显地皱着眉。 经年累月,就算他尚且年轻,也绝对不像是个少年了,那种沉郁的气质由内而外地散发,挥之不去。 易流坐在玉石凳子上,忽然伸手抱住了永思的腰,将自己的脸轻轻贴上去。 像是情人间温柔的呢喃。 又像是兄妹间习惯性的撒娇。 永思轻轻拂着易流的发顶,柔顺黑亮的绸缎,轻声念道: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夜风轻韵,山下经久不息的呼喊,传不到惊虹山巅上。 第452章 他们闹中取静,置之度外地活着。 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地活着。 白玉京中。 呼延献离开之后,顾千秋赖在问心声,这里就剩仇元琛住了。 他们关系好,在家里彼此留有对方的院落,平时互相放的鸡零狗碎也不少,完全没拿自己当外人。 但此时,仇元琛睡在半梦半醒间,眉头深锁,冷汗涔涔。 混沌不明的梦境之中,他总是看见白天时,漫山遍野的仙修,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他眼熟的、他完全陌生的,密密麻麻。 后来,这些人的五官全都逐渐模糊,衣着趋同。 而只有他们手背上的蝴蝶,如此清晰而深刻。 几乎是要直接灼烧在他的瞳孔上一般。 再后来,那些手背上的蝴蝶都脱离了躯壳。 或者说,是那些躯壳都变成了蝴蝶。 漫山遍野,五颜六色,围着仇元琛飞啊飞、飞啊飞,头晕目眩。 像是有形的卷风,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但甚至是可以称得上奇诡的美丽,因为蝴蝶本身就是极美的,客观公认的美。 只是,仇元琛没有一点欣赏的心。 他举起轩辕剑,却像是举起了一把烧火棍,无论怎么用力,都切不开这密不透风的蝶网,就像是切不开流水和雨幕。 忽然,一把闪亮森寒的长剑刺入。 无数断掉翅膀的蝴蝶落在地上,哗啦啦的死成一片。 仇元琛看见顾千秋朝他伸出了手:“老仇!” 没有任何思考的,仇元琛直接伸手,握住了顾千秋的手。 顾千秋不负所托,即刻用力将他从蝴蝶潮中拽出去! 就在他要脱离苦海的前夕── 忽然,他看见顾千秋拉他的那只手,生出了细密的绒毛。 胳膊反关节地折着,也是那般细密的绒毛。 猛一抬头,就见顾千秋的脸变成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哗! 仇元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他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再一摸,这后背额头上全是冷汗,连被褥都被打湿了。 眼前挥之不去刚刚那噩梦场景。 仇元琛从出生到现在,斩妖除魔,连血海都去探过,还从来没有如此恐怖的经历,简直要活活吓死他的程度。 甚至,他可以在黑暗中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良久,良久…… 仇元琛总算是彻底平复了心情,压下了畏惧。 于是这修无情道的剑修,生出了一种相配的、举世无双的怒意。 没有任何预兆的,仇元琛翻身跃起,一剑拽出轩辕。 白玉京之外,他一剑裹挟着滔天的怒意挥出,龙腾直奔万里之外的血海! 哗啦──! 禁制被催动着颤了三颤。 黏腻的血海被催动得掀起细细的波浪。 但并没有影响到血海之中的东西。 它们并没有脑子,也不会思考,只在剑气逐渐平息之后,又开始互相吞吃,咕叽、咕叽、咕叽…… 浮月城中。 满上醉抬头去望,像是在追流星一样,看那道迅雷剑气。 是从同悲盟方向传来的。 劈在血海上,那庞大古老的血海只会泛起两条涟漪。 但若不小心劈在她身上,她只有重伤不治的下场。 还好,还好。 “……”在场的人中,有人说道,“是仇元琛的轩辕。” 周围静默,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满上醉身边有很多人。 而要再仔细一看,就会认出来,这些人全是修真界中有头有脸、又名有份的人物,甚至连天碑无上,都齐聚于此。 这片天下,还是那轮朦胧的月亮,乌云半遮。 一袭粉霞色轻衫的人念道: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萧萧。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若是曾经,俞霓念诗,周围这些人是不会给他面子的。 但今夜花前月下,愁如浓云,就连和尚都听进去了两句风月。 他们水火不容,又是如此融洽地聚在一起。 淡淡的诡异氛围之中,没有剑拔弩张,谁都保持着奇迹般的平和心态,他们彼此仇视,又要引以为知己。 满上醉当然并不注意这些,看完剑光如流星之后,一撩花蝶百色的衣裙,走在前面带路。 浮月城早已变成了一个死城,断壁残垣和尸山血海都被处理。 却又被建造起了新的磅薄建筑,花蝶教让它重新生机勃勃。 街道上,静默无声。 蝴蝶扇动翅膀时,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主上今夜不在,明早才归。请诸位先住下休息吧。” 一片分门别类的院落,单看装潢,不比专事机关的不二庄的差。 各门各景,应有尽有。 “随君挑选。请。” 满上醉笑吟吟地说完,轻飘飘地飘走了。 剩下的人彼此看了看,意味不明。 俞霓一边笑,一边摇头:“有些人我能想到,但有些人,我是真的没想到啊。还以为有的人,是宁死也不愿为祸苍生的呢。” 第453章 琉璃自不会与他多费口舌,冷漠地离群索居了。 剩下的几人也觉他张嘴说话不好听,纷纷敬而远之。 已然来到这里了。 他们的目标,也就只剩下一个了。 现在生死都是煎熬,善恶如凌迟的刀,好得不绝对,坏得不彻底,可谁又能逃得了? 俞霓看他们一个比一个虚伪,也是懒得多费口舌。 他漫步在月光下和花群中,衣衫如霞光动,与众多蝴蝶一起,翩翩起舞在景观的断桥上,美丽的皮囊宛如月光的恩赐,世间万物都会尽情地偏爱他。 他唱道: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 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鷁之仙舟。 君情缱绻,深叙绸缪。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 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 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 第226章 同悲盟山上弟子如浪。 有两个嚎啕的倒霉蛋撞到了一起,彼此看看,然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立刻丢掉了手里的酒坛子,彼此抱头痛哭。 问源一脉的遗孤陶小烁。 本真一脉的遗孤毕沧。 事发突然,这俩小傻缺,一个因为熬夜在屋中补觉,一睁眼师门尽走,天都塌了;一个在看守地牢,也没人找他换班啊,住在小木屋里听见动静出来一看,天也塌了。 如此默契地被师门忘了个一干二净。 也不知道是该说他们不幸,还是幸运。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手背,确认安全,然后更加声泪俱下地抱头痛哭。 好在,周围大家都是疯子,也没人注意他们,今夜能鬼哭狼嚎得个尽兴。 “师父不要我们了!嗷——!” “没关系!师父不要我们,顾盟主要我们!” “呃……顾盟主要吗?” “呃,要的吧……?” 这么说起来,悲伤更大了。 嚎了半天,他们就开始跟着人群说遗愿。 大概是气氛到了,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连天碑无上榜首的位置,都被上百个人预定了,什么还臭不要脸、彬彬有礼地排队。 什么“你榜首的话,那我就第二吧”这种话都搞出来了,证明了在场没一个有逼数的。 陶小烁说:“我想当剑仙。剑仙你懂吗?就那种,潇洒行走于世间,一剑可呼风唤雨的那种,行侠仗义,非常酷炫。” 毕沧说:“我懂,但你也不是剑修啊?” 陶小烁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但将来说不定会有机会呢。” 毕沧说:“有志气。” 陶小烁说:“唉!当初入山门,其实我是想拜在顾盟主门下的。不过其实在座的,应该每个人都这么想过吧?我就不信你不想!” 毕沧说:“我不想,我比较有逼数。” 陶小烁说:“是吗?我不信。你就算嘴上不承认,但背地里肯定偷偷想过。想当初,我跟代盟主其实是一代入山的弟子,你想不想听他当初的故事?” 毕沧说:“我不想。” 陶小烁说:“那我就说了。” 大概是人人都饮了酒,气氛热烈,陶小烁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死死拉住毕沧 “老弟,你入门晚,还每天就守在地牢门口浪费生命,所以你根本就不懂!我给你说,你听我说,我觉得,代盟主绝对是被修真界的众人给低估了!” “……我没说我想听。” “你肯定也觉得,代盟主太年轻,现在的修为,放在那些什么仇元琛啊、琉璃啊、南门明珠啊什么的面前,也完全不够看,对吧?” “没有啊!” “但你错了!” “……” “想当初,我跟代盟主是一介入门的!” 就算是喝酒喝多了,陶小烁也能清晰地想起来那段往事,每一个细节都如此鲜明。 就算是在平等的入门弟子之中,郁阳泽也是其中衣着最朴素的。 彼时的少年郎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哪怕他们明知修道之人应当将金银钱财置之度外,但见周围人身披绮绣、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难免会生出些许自卑之心。 但陶小烁没从郁阳泽身上见到一点。 他整个人是平静的,少年老成的那种、像是湖水一样的平静,话很少,站在一众应试弟子之中,不显眼,但也不会被忽略。 他长得漂亮,不少女弟子对他青睐有加,但他还是如难起波澜的水面,静悄悄的。 这种沉默,在少年之中是鲜少见的。 这代表着,他们会有一段不为人所知的往事,也代表着,锋芒向内,剑术明亮。 但当时的顾千秋已经名满天下了。 天碑良玉一锤九,战绩无双。 陶小烁听说,顾千秋的剑,跟他一样,是重“浩然意气”的剑。 是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就算选不到他,也不会选到郁阳泽。 没想到,弟子试剑的时候,郁阳泽从他那古朴带旧的剑匣里拽出了一把断剑。 彼时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被所有人好奇而仰望的顾千秋高坐在云雾席间,灵光缭绕,山风淡淡。 第454章 无人能窥见三分颜色。 而郁阳泽那把断剑,出的是“俱怀义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谁也没想到,一个沉得几乎如死水的人,一拔剑,却说的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一个人的剑意是无法伪装的。 就像是一个人的容貌,美丑一眼定夺。 高台上的白雾灵气缓缓散开。 原来离恨楼的小少主也在其中坐着。 就是不知为何,脸色不太好,两人似乎刚刚吵完架的样子,彼此坐开了一定距离。 “你的剑不好,以后有机会换一把吧。” “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老顾,把你的霜雪明给他啊。哼,舍得么你?” “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上来。” 霎时间,有无数双眼睛、带着无数种微妙的情绪,死死盯着郁阳泽。多是嫉妒。 仇元琛煽风点火:“来啊,他顾千秋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由得他反悔!” 顾千秋摇头无奈:“没打算反悔。来,你过来。” 眼见那神剑霜雪明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仇元琛抢来送到他手里。 郁阳泽有些下不来台,原地站着不动。 所以反而是顾千秋下来了。 他从那高台之上缓步而下,身上的白衣胜雪,眉目疏朗,含着三分揶揄的浅笑。 郁阳泽不受控制地喉咙动了一下。 顾千秋静悄悄的看了他几秒,然后忽然伸手,摸了摸郁阳泽的脑袋,抬头说:“就这个了,不挑了。” 长老们:“啊?” 仲长承运不满道:“还有那么多没看呢。” 顾千秋笑着说:“这东西吧,看眼缘,那就好比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你有什么办法嘛?” 弟子们:“啊?” 仲长承运更不满道:“你不让他比,以后谁服他?” 顾千秋笑更深:“好笑,当我顾千秋的徒弟,谁敢不服他?眼戳瞎、头打歪、牙拽掉,我看谁敢废话呢?” 仲长承运瞪他,顾千秋也瞪回去。 不过这眼神中都没什么火星子和杀伤力,反而能从仲长承运的目光中看出三分无奈和隐秘的骄傲。 大概,这下梁歪的上梁,没准儿也是这个想法吧。 但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仲长承运只好再说:“你……” 然这时,郁阳泽轻轻拽了拽顾千秋的袖子,就用两个指尖拈着袖口边缘,力道并不比一阵风大一点,跟个撒娇的小猫似的。 顾千秋从来没跟这种年纪的孩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这还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于是他这么轻轻一拽,搞得好像有道轻微的电流,猝然流过顾千秋全身,让他皮肤和脑子一起麻了一下。 “……做什么?”顾千问。 “我能打。”郁阳泽小声说,不敢抬眼看他,“我可以的。” 仲长承运立刻替他拍版了:“来!各位小朋友,拜入顾千秋门下的机会就在眼前了,走过路过的,不要错过啊!” 顾千秋:“诶……!” 但已经没人理他了,今生就此一次的机会,谁能错过? 于是孩子们嗷嗷叫着往上冲。 仇元琛阴沉着脸走到顾千秋身边。 因为矛盾尚未解决,仇元琛有点难开口。 但此时情况紧急,他只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你最好不是在气我。” 之前的事,顾千秋理亏,于是态度很好的、认认真真地说:“老仇,你不用嫉妒我,虽然我刚在半月前找到了人生伴侣,又在今天收到了完美的小徒弟,但你一点都不用羡慕,因为迟早你也会有的。” 仇元琛:“……老子修的是无情道,你咒谁呢?!” 但此时顾千秋人逢喜事,美得浑身上下都在冒粉红泡泡。 仇元琛崩溃大喊:“老顾,你不要被色字迷了眼睛!那合欢宗里有好人吗?啊?你快醒醒啊!智者不入爱河,冤种重蹈覆辙!你已经吃过亏了,你快醒醒啊!” 顾千秋平静地说:“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更加崩溃地大喊:“俞霓那小子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我给你说,救风尘固然令人很爽,但你要小心,那越美丽的蘑菇,它吃了死得越快啊!老顾,你清醒一点!” 顾千秋更加平静地说:“老仇,你不懂他。” 仇元琛一噎,痛苦地闭上眼睛,五官都皱了起来。 而在他们说完之后,一回头,场上就只剩下郁阳泽一个站着的了其余的小孩,全都满脑袋大包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年纪不大,手还挺黑。顾千秋欣赏他。 他走过去把郁阳泽牵过来,话是对仲长承运说的:“现在没人会不服他了吧?” 仲长承运气沉丹田:“哼!” 顾千秋替郁阳泽把那断剑归鞘,说又是对仇元琛说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老仇,你上次看中那把剑,我可要横刀夺爱了哦。” 仇元琛气沉丹田:“哼!” 第227章 毕沧被迫听了一整个曾经的故事,人都麻了。 而陶小烁还要抱着他耍酒疯。 “你别这个表情啊!我没醉,我是很认真的在说这个问题!来,兄弟,你听我说,其实就是因为咱们顾盟主的光芒太盛了,所以显得他身边的人不是那么厉害。不信你看,什么令狐良剑啊、仇元琛啊、郁阳泽啊,单拎出来,谁不能威名赫赫?其中,最被人低估的……” 第455章 “肯定是代盟主。陶兄,你已经说了不下八遍了。郁阳泽师兄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陶小烁的表情就有微妙的不爽,但很明智的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那你说,你的梦想是什么?” 谁料,毕沧的老脸忽然一红。 陶小烁:“哦——?有情况啊!” 毕沧娇羞的转身跺脚、一气呵成:“哎呀!怪叫人难为情的!” 陶小烁:“是哪门哪派的仙子?是同悲盟的么?孤妍一脉?” 一听有八卦吃,周围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兴致勃勃。 毕沧扭捏道:“是、是孤妍的仙子。” 当初,由师兄带来的那位蓝裙仙女,直接让他一见倾心了。 只可惜当时只忙着倾心,连仙子姓名都忘了问,只知道她身穿的是孤妍的衣裙,性格温和娇俏,五官堪称完美。 毕沧的表情忽然又悲伤起来。 如今同悲盟忽遭罹难,孤妍一脉损失惨重,他还不知道那位仙子有没有事、是否还活着呢! 想到这里,毕沧忽然就要往山上冲。 作为逄从君亲手带出来的一群女剑修,孤妍山上,不是殷凝月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就是秋珂那种荤素不忌的女魔头。 而无论是女仙子,还是女魔头,她们都是不怎么和人间玩的。 况且人家正在办丧事,现在冲上去求亲,当场就能被打成门口的花肥。 陶小烁一把抱住他:“冷静!” 毕沧冷静不了:“不!我必须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现在立刻就要知道!不然我寝食难安、夙夜不寐!” 陶小烁:“你这话说的!好像在座的各位,谁不是寝食难安、夙夜不寐一样!” 毕沧:“……对哦。” 周围人:“切!” 一大群少年借着酒劲嬉闹,好像震天的玩笑和狂热的喊声,可以把所有愁绪都打散。 今夜,他们是最惴惴不安的人。 今夜,他们也是理想最坚定的人。 第二日。 问心生内。 郁阳泽亲手帮顾千秋穿上衣服,在落地的铜镜面前,仔细替他整理衣服褶皱和装饰。 衣服三层叠,墨色渐变,古铜色的绣线走满衣襟袖口,是祥云纹样。肩头挂着深绿色的环佩,珠玉琳琅,一切都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光不错嘛。”顾千秋看着镜中,随口就夸了,“把我衬得很帅啊。” 曾经顾千秋爱臭美,这衣服其实是他年轻时就有的,一直挂在衣柜里,只是审美不到这个程度,没想过叠穿混搭的。 郁阳泽听见夸奖,耳朵微微一红。 动作自然地蹲下整理衣摆,确保顾千秋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完美了之后,郁阳泽才终于站起来,小声地说了一句:“好了。” 顾千秋却不管那么多,笑眯眯地往他身上一挂,凑得很近:“我漂亮么?” 郁阳泽:“诶、诶……?” 顾千秋道:“古人要言,色衰爱驰……” 但他还没来得及大早上的犯病,郁阳泽就已经低头堵上了他要说瞎话的嘴。 亲老实了,郁阳泽才道:“容貌是身外之物,就算你是冢中枯骨,我也会爱你的。” 比之前段时间的,每一次情话都说得视死如归,郁阳泽现在可算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虽然还有脸红的嫌疑,但好歹是能说了。 顾千秋听得高兴,又赏了他一个吻。 两个人黏糊了半天,才终于去了白玉京。 一开门,看见仇元琛精神萎靡地坐在垫子上,双眼底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样子。 “……”顾千秋犹豫地问,“呃……你,疯了?” “……”仇元琛半死不活地瞪着他。 顾千秋走过去,观察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病了?” 仇元琛挡开他的手:“没睡好而已。” 顾千秋立刻八卦地问:“哦?堂堂离恨楼楼主,居然也会做噩梦吗?” 仇元琛现在一看他,就觉得这人即刻要长出一张五官全是蝴蝶的脸,那惊悚就别提了。 偏顾千秋还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不过,这种熟悉的表情,还是令仇元琛生出了一种安心,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顾千秋大笑出声:“诶,不跟我分享一下吗?” 仇元琛直接起身:“分享你个头!走!” 现在修真界所有人都到了同悲盟。 英杰殿重建完成。 所以顾千秋一大早上起来梳洗隆重。 山下,日月堂已经被改造成了露天的。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因为事出临时,所以礼节待遇一切从简。 各门各派的宗主掌门什么的,还能捞到个简易的席位。而那些尚未来得及扬名的小弟子们,都只能跟长老一起站着了。 也是事发突然,弟子们大多都衣着各异,乍看起来,跟寻常百姓没什么区别。 但他们分门别派地站在一起,还是能看出彼此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泾渭分明。 同悲盟的弟子们倒是穿了弟子服,全都站在一起,由剩下的几个长老领着, 看起来,是最训练有素、坐怀不乱的。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 第456章 但现在大难临头,没人去关注这些。 他们静默地等待着,那一位从惊虹山上下来,像是十二年前救世一样,再救他们一次。 最先下来的是郁阳泽。 这个神秘的少年,第一次在修真众人面前露面,气度沉稳,锋芒内敛。 他一抱拳:“诸君,请移步英杰殿。” 英杰殿耸立在同悲盟山巅,云雾缭绕,建得格外奢华,金银玉石,是九重阊阖开天阙,万丈青光浸栏杆。 众人遥遥一看,那殿外,已经站了个人。 墨衣青玉,银冠羽饰,回眸过来,便见他长了个少年模样,五官分明还是青涩的,周身气度压得却沉,更重要的是,从下往上看的角度,怎么看,都和曾经的顾千秋非常相似。 来时路上,他们已经知道转生一事,做好了看到陌生人的准备。 但没想到这么一眼,居然会觉得看见了曾经的那个人。 英杰殿至高,从顾千秋的角度,便是看到了芸芸众生百相。 有些遥远,又有青雾,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密密麻麻的,一眼都望不到边际,像是青山上一层一层的海浪。 顾千秋问:“诸君对我的身份,都没有疑虑吧?” 鸦雀无声。 顾千秋道:“好。” 他一震袖,英杰殿门大开。 只见殿内南北通透,金光闪烁,里面全是整齐密集的空架子。 修真界的众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天碑离众生太远,日月更替、英雄易改,大多数人并不敢奢求。 但英杰殿在被毁之前,却是所有人想要进入的地方。 命灯点上,供奉在此,便是彪炳千秋、万世流芳。 道也不必说他们是沽名钓誉之辈,而是,众生行走世界一趟,总想留下些自己的痕迹。 这世界是一场大雪。 而今天,顾千秋重建了英杰殿,还对他们大开了英杰殿的大门。 顾千秋把霜雪明拍在栏杆上,没有出鞘,但四周温度往下一压,剑气横流,白玉流光。 “今八方风雨,生灵涂炭,血海异动,花蝶教横行。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为天下献身者,皆可进入英杰殿!” 青天之上,不知从哪起了风雪,但人们的眼中却燃起火焰。 那火焰逐渐烧得彻地连天。 那白衣青影高挂,如漠不关心的神祇,却又眼含慈悲。 乱世已至,而已经有人走在最前面、举起了火把。 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追呢? 国破家亡、手足断绝,难道真要苟全性命于乱世?! 认识他的人,记忆中曾经的岁月不断清晰。 只是听说过的人,此时也将想象和现实容和。 听他百年传奇,不如今朝一面。 顾千秋第一个,在英杰殿中点上自己的命灯,一盏小小的烛光。 就像是在干草中丢下了一簇火种,便使得昨夜那疯狂的火光烧到了今天,从同悲盟烧到了仙门百家,心潮澎湃,心潮澎湃。 在家破人亡面前,谁不是英雄? 众人纷纷排队上前,亲手在英杰殿中点燃了自己的命灯。 架子之上,很快就是密密麻麻的豆大的烛光,不分门派、宗族、身份、性别地摆在一起,形成一片微弱的火海。 然后,在那横断冠绝的高山之上,又高出了一层楼阁。 那云雾中的建筑,琼楼玉宇,碧瓦朱甍,才可谓是真正的鬼斧神工,瞬间就把前面的英杰殿衬得像个草堂了。 飘渺飞连百尺楼,匾上三个大字笔走龙蛇、入门三分: 天命祠。 顾千秋道: “诸君,天道之下,青史留名!” 第228章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所有亲手在英杰殿中点燃自己命灯的仙修们,在名为“顾千秋”的指引之下,起身奔赴四海八荒。 那些所有被花蝶教奴役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黄泉鬼修占领的地方…… 那些所有被血海流淌过的地方…… 都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赴,义无反顾地投身。 百姓们抬头,看见漫天仙修如野火,血色烧赤天边,陨落又新生。 都已经是在英杰殿发过誓的人了。 他们再见物是人非,除了最开始的辛酸苦楚,更多的,是压在肩头的责任感。 顿时间,天地滔滔,血流成河。 而此时浮月城中。 金砖玉瓦的大殿之上,坐着许多人。 左边是俞霓、琉璃、南门明珠、凌晨……等前男友桌。 右边则是新从同悲盟狼狈叛逃至此的……前好友桌。 可见花蝶教是一个巨大的顾千秋。 古言诚不欺我。 这群人,曾经是至死方休的仇敌,今夜却能齐聚一堂、共襄盛举,实乃世事难料。 但互相看不顺眼也是真的。 其实,当日从同悲盟、顾千秋手下逃出来的活口,数量为零。 是真真真实实的全部死透了。 但是满上醉提前筹谋、神来之笔。 早都有了蝴蝶的人,就算在霜雪明剑下死去,也会有新魂重生。 死过一遭,除了被霜雪明洞穿的那一瞬间,其余时间都是没有痛苦的。 那种感觉很神奇,好似回到了母胎之中,天地无形,长久地沉睡。 第457章 而一睁眼,人人都觉得自己神清气爽。 甚至连修为都更上一层楼了呢。 但满上醉不会告诉他们的是,这具新的身体里,流的是血海里的血。 俞霓歪在红木椅子里,没形没款的,桃花眼斜乜岳邱一眼,似笑非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同悲盟本真的长老,失敬失敬。” 岳邱脸色当然难看:“也没想到……” “不,你想到了。”俞霓直接打断,还笑眯眯地补充:“合欢宗本来就是歪门邪道嘛,当初若不是为了千秋,我本来就要为祸江湖的。” 岳邱狞笑:“哦?现在不为了千秋了?” 俞霓并没有被影响,而是慵懒地环视了一圈,扫过每个人的脸:“当然是为了啊,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为了千秋来的?” 而且,要不说他是顾千秋觉得最难招架的那位呢,做事我行我素,他非但这么说了,还向左转头问琉璃:“你不是吗?”又向右转头问凌晨:“你不是吗?” 琉璃:“……” 凌晨:“……” 俞霓放声大笑,纵情声色的讽刺着那些故作高冷、置之度外,却又欲望难解、沟壑难平的人们。 南门明珠本来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着一身青灰布衣,古铜襟、残荷簪,冷眼旁观。 但俞霓的笑声不绝于耳,银铃一般。 南门明珠看着岳邱,再看他周边坐着的各位同悲盟长老,也是整齐而密集。 于其他人不同的是,南门明珠掌管六壬书院,对修真界发生的事如数家珍,他看到移山、问源、繁阴、韶光、极目……的长老。 首先,他问的是:“令狐良剑没来么?” 俞霓小声渐止,剩下的人也暗自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边,大殿安静下来。 令狐良剑出身韶光一脉,一直是负责人,但被顾千秋赶走之后,失去了踪迹。 而韶光的新任长老坐在这里。 韶光长老说:“不知道他在那里。” 南门明珠微微颔首,就像是在六壬书院会客的那般,表情含蓄,游刃有余。 然后,他说道:“好。那我还有问题。” 岳邱坐在红木椅中,胖胖的身躯岳峙、稳如泰山,一抬眸,耷拉着的眼皮下,是双练达老成的眼:“南门院主,但问无妨。” 南门明珠的笑意浅浅,却暗藏锋芒: “繁阴是严之雀的本家。” 聊到严之雀之死,繁阴长老即刻露出愤慨而悲痛的神情。 “韶光是令狐良剑的出身。” 韶光长老目光微微偏移,身后亲传的弟子垂首垂眸,均不敢回视。 “移山皆是没脑子的武夫。” 移山长老立刻不满地把大锤砸在脚边,眼看就要嚷嚷起来。 “极目缺什么补什么,目光最是短浅。” 极目长老尴尬地咳嗽一声。 “他们都有主动或被动、明智或弱智的理由,来与我们坐在一起。”南门明珠淡笑,娓娓道来,“只有你,号称同悲盟上下的二把手,千秋将所有事都交由你去办。就算他当时亡故,代盟主之位给了郁阳泽,却还是由你教导监察,可见其对你信任非常。” 大殿之中静悄悄的。 南门明珠继续说:“那么,岳前辈,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人人都在看他,直接或含蓄。 连俞霓都不笑了,面无表情地盯过来,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蕴含着杀意。 而且能感觉到的是,这些人中没一个好相与的,是那种一个字不对,就会杀人的。 “岳前辈?”南门明珠轻轻地唤他,“您总得给我们个理由吧?您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千秋安排来的卧底?” 他要真是顾千秋安排来的探子,反而在座的都不会为难他—— 总要在那位面前留些好印象。 说不定还有飘渺可追求的未来呢? 但可惜他不是。 俞霓起身,旖旎的长裙拖出一道霞光,径直走到岳邱面前,弯腰俯身,仔仔细细地观察他。 这么近的距离,纵使岳邱有惊人的自制力,但也无可避免地看见了俞霓的那一根媚骨,半秒钟的魂飞之后,已经来不及了。 “岳前辈。”俞霓也问他,“所以是为什么呢?” 这甜腻腻、凉丝丝的语调,乍听起来像是情人低喃,但其中的杀意却只有岳邱能够听出体会到。 岳邱不说话。 南门明珠就替他说了: “从前,有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散修,够天碑无上、名震天下,不足,委身于小门小派,又不愿。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日日伤春悲秋。” “后来,这个散修遇到了一个少年的天才,他善良、正义、勇敢,最重要的是,他愿意跟这个散修做忘年交。跟普通人交往,散修自命清高、不愿为伍,但是这种名震天下的少年天才,他又最愿意相交。” “因为这少年的缘故,散修的名气也逐渐大了起来,后来,他受邀加入了同悲盟,作为少年最尊重的长辈,当上了二把手。” 岳邱半阖的眼皮下,老眼如电。 “后来,少年登临天碑无上,变成了天下第一。于是他开始嫉妒,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见他努力,却又要见他轻而易举地站在所有人头顶?难道真是天道偏爱的缘故?” 第458章 “再之后,同悲盟改组,邀请天下英雄,汇聚五大门派。亲友从游也有,流血杀生也有,少年的剑太锋利了,散修害怕了。他不知道,这铁石心肠的天碑榜首,会不会有朝一日像是斩杀其他人一样,也轻而易举地将他处死” “他想要一个强大的盟主,但是,他不想要太过强大的盟主。” “岳前辈,我说的对不对?” 岳邱忽然阴测测地一笑,继而又变成大笑,震动大殿。 “是,我就是害怕顾千秋,我就是嫉妒他。”没想到,岳邱居然承认了,“但难道你们不怕他?难道你们不嫉妒他?!──不要嘴硬啊,诸位,你们摸着良心说,天底下谁看见逢春剑不胆寒?” 霎时间,满堂寂静。 只有岳邱的问话一直回荡在周围。 那把光芒万丈的翠色神剑,高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天道之下,它剑锋所指皆做飞灰,从无败绩。 谁敢不怕? 这话居然直接说中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要一个厉害的盟主,但不要一个太厉害的盟主。 就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己的性命还需掌握在自己手中。 所以尽管顾千秋性情温和、善良正义。 也磨不尽人心中的畏惧和大胆。 良久之后,南门明珠叹息一声,说道:“你说得对,谁不怕他?若我们这些人不怕他,又为何当初人人死遁?若不是仗着他修为没有恢复,今日谁又敢胆大包天?” 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其实是悲怆的。 周围的俞霓、凌晨、琉璃都脸色微沉,面无表情。 而至于他们心中所想,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就嫉妒千秋,我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嫉妒他了。”南门明珠微微一笑,“……所以呢?你说这些,是想和我们成为一丘之貉么?岳前辈,修真界的本质还是讲实力的,我们都是害过千秋的罪人,但罪人也要分三六九等啊。” 南门明珠走到岳邱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拽起来。 岳邱胖胖的身躯被他轻飘飘地提起,脚尖离地。 “除了天碑榜首,没人能惩戒我们。但我们可以惩戒你。”南门明珠轻飘飘地说,“这就是,修真界的规矩嘛。” 手收紧,岳邱即刻面色涨红,眼球被迫凸出来,痛苦而惊惧地看着南门明珠:“……” 第229章 岳邱被提起来,双眼上翻。 移山长老看不惯,拎锤就站起来了,一指南门明珠,喝道:“你几个意思?!” 南门明珠轻飘飘地回望他。 他身后,那一排整齐的椅子上,全坐着跟他一丘之貉的人,不发言,但气氛暗流。 移山长老说:“哼,你难道是要替顾千秋算账十二年前的账吗?在这里?” 南门明珠轻飘飘地说:“为什么不呢?” 十二年前的惊虹山巅,他们这些妖魔佛鬼人,哪一个没去亲眼所见? 他们不愿意怪罪自己。 于是只好怪罪他人。 “他们不知道的内情,我可都知道。”南门明珠看了身后的人群一眼,又看向岳邱,语气淡淡的,“甚至,你们彼此间不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同悲盟叛逃的几位长老互相看看。 南门明珠说:“十二年前,千秋为了平天怒、谢天恩,于惊虹山巅自刎,群山震颤,江河断绝,万兽悲鸣。自此,天下太平。但,最开始的天怒,不正是你们搞出来的么?你们唤醒血海,搞得人间血流成河、民不聊生。甚至于现在花蝶教遍行,修者死伤无数,也是你们当初的余威啊。” 这项罪名实在是太大了,一旦坐视,那就是全天下万古的罪人。 就算是真的,也根本没人敢承认。 移山长老一瞬间就炸了:“胡说!” 另几个长老也立刻顾不上要死的岳邱了,纷纷附和道:“一派胡言!”“休要乱讲!” 俞霓一歪脑袋:“居然是如此么?我还以为,所有罪过都是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的呢。” 但是他语气森冷,没有任何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桃花眼轻轻一瞥几位长老,杀意肆意。 凌晨有点坐不住,低压压的气流:“哦?怪不得,怪不得这万年没有过异动的血海,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时流向人间。原来是全靠诸位啊。” 就连一直半阖着眼、像是在打坐入定的琉璃,此时都掀开了眼皮,琉璃琥珀色的眼睛,消磨了佛祖的慈悲之后,便似个杀生的伪佛。 几个长老瞬间连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们在同悲盟里,被弟子们捧得地位太高、时间太久,连顾千秋都跟他们和颜悦色。 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这是个残酷的、以武为尊的世界。 之前坐在这里,看到这些又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们的感觉都是虚幻的。 直到现在,琉璃、俞霓、凌晨、南门明珠……一个个天碑无上的五官逐渐清晰起来。 他们才意识到,这些人并不好相处。 至少,是不如顾千秋那般好相处的。 南门明珠继续轻飘飘地说:“让我来猜一猜,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的。” 岳邱被放开了,大口喘着粗气,被几位长老接住,他们故作镇定,但实际上非常慌张。 第459章 “你们害怕千秋的铁石心肠、雷霆手段,所以,你们想要换一个不那么厉害的盟主。或者,你们希望千秋不要那么厉害,能够被你们所左右、所裹挟、所制衡。” 南门明珠微微眯着眼睛,笑却不达眼底。 “所以,你们在给他找麻烦的时候,‘不小心’找到了血海。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不可名状之地,谁知道真假呢?反正,也没人见过,用来搞搞事情、再好不过了。” 几位长老都面沉如水,岳邱止住咳嗽,也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南门明珠。 “但你们没想到的是,血海居然真的存在,而且居然真的被你们所唤醒了。这件事立刻就超出了你们的可控范围,人间变成了炼狱。之后,你们中有的人后悔,有的人不后悔,但事已至此,你们都抱着隐秘的、不可见人的心思,心照不宣地将事情继续推波助澜了下去。” “可惜千秋看不懂你们的阴谋诡计,真以为是他运气不好,偏巧遇到了万年血海异动。于是自刎以平天怒。” “或许你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将事情搞得那么大,甚至或许,你们都没打算要千秋的命。但没人想到,事情失去了控制——各位长老前辈,我说得对不对?” 南门明珠笑眯眯地扫视所有人。 从岳邱、到移山的、繁阴的、韶光的、极目的长老,纷纷静默不语,面无表情。 随着进入大殿的几个亲传弟子,就没有他们师父那般坐得住了,偷偷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少年们都是最天真的年纪,如今跟着最信任的师父到了这里,其实还有些不真实感。 或者说,他们还不能在一夜之间,将自己的身份,从天下第一的同悲盟弟子、变作为祸人间的魔头。 他们甚至还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而现在,往事呼啸,彻底惊醒了所有人。 跟着最信任的师父、拜入五大仙们之首、他们是修真界最天之骄子的一群人。 怎么、怎么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坏人? 曾经立誓要保护弱者、要平定天下。 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 弟子们惊骇过后,就是更加滔天的惊骇。 唯有南门明珠又走到了几个长老面前,专门对着岳邱说道:“其他人我可以不管,但我今夜心情不好,必须要杀你,才能舒心些。” 说着,南门明珠朝着岳邱的脖颈伸手,居然还礼貌地来了一句:“岳前辈,得罪了。” 岳邱一下子蹦起来,胖胖的身躯显出了绝对不符合他这个身形的灵活,掏出武器,居然是一条鞭子。 周围的几个长老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是同仇敌忾地各自掏出了武器。 毕竟,他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当真看着岳邱去死了,岂不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南门明珠并不怕他们,站在原地。 那身粗布的麻衣像是履试不第的落魄书生,被他穿出三分清苦的风流意味,头上是一根古铜残荷簪,轻飘飘的发髻松散。 分明是个风流散仙模样,杀意却浓。 “南门明珠!我们现在同属花蝶教,难道你真要杀我不成?!” “哦?”南门明珠挑眉。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立场和目的是一样的,同悲盟人多势众、顾千秋手段狠毒,你现在没必要得罪朋友!” “哈!”南门明珠讽刺地说,“岳前辈,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啊?我身后这些,才有资格和我成为一丘之貉,你?你是哪位?够得了霜雪明一剑么?” 那岳邱的表情就别提多难看了,他本来长得跟胖胖的弥勒佛似的慈悲样,现在却黑得跟锅底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移山的长老就替他说:“别以为你们就厉害!那天碑而已,全是虚名!也就你们这些后辈会拿这个当资本,我们都不屑的!” 话音一落,连其他长老都看了他一眼。 连“天碑无上只是虚名”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明显是大脑发育不完全、小脑完全不发育的傻/逼行为啊! 这这这……羞于与他为伍啊! 岳邱说:“南门院主,你就算看不起我,也需得给满教主一个面子吧?她邀请我们来此,尚未露面,你杀我,不好吧?” 南门明珠说:“她不会介意的。” 移山长老是个暴脾气,等不了他们继续说话了,提起那千斤的大锤,就要动手! 这时俞霓站起来,嘴角挂着轻笑,一步一款地走到人群前,一挥袖,轻飘飘地挡住那巨锤,道:“这位说得有理啊,满教主请我们来,又不是为了互相残杀的。” 岳邱瞬间心中雀跃,却又立刻沉下来。 这俞霓性格古怪,翻脸如翻书,江湖有名,谁知道他现在演好人是要唱哪一出? 俞霓笑吟吟地又一挥袖,面前出现了一条长桌,桌上摆着数盏酒。 “常言道,桃李春风一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南门院主,我们与各位前辈又不算生死仇敌,不如这样,我请诸位前辈喝酒,就算,以酒解千仇了?” “……”南门明珠心照不宣地看他一眼。 然后,他还真给俞霓面子,一扭头,回去坐到了红木椅上,旁边的凌晨和琉璃均是不动如山。 长老们一人面前一杯酒,俞霓笑说:“请。” 第460章 那到这个份上,如果不喝,那就只能抄武器动手了。 但这俞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同悲盟几个长老互相看看,一时间都很犹豫。 忽然,俞霓随手端起了一杯酒,仰头饮下,鲜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襟流到锁骨上,留下靡靡的斑。 他将酒杯倒过来一亮,笑吟吟地说:“谁要是没喝到我请的酒,我可是会很生气的。现在嘛……已经少了一杯哦。” 霎时间,几个长老都没有过多考虑,下意识就去拿酒。 那不管喝是不喝,总得先把杯子端起来再说。 移山长老慢了一步,没有抢到:“!” 俞霓说:“诸位,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为何不尝尝我合欢宗的醉生梦死呢?” 几个长老就要把酒杯摔在地上。 但不知俞霓哪里来的神奇身法,都没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像一阵风刮过般,一抬袖子,稳准狠的把酒全灌进了每个人的嘴里。 几个长老:“!!!” 第230章 香醇浓厚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 虽然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滋味,但长老们的惊惧明显是大于享受的。 若不是还需要在亲传弟子们面前保持三分气度。 他们现在恨不得直接伸手就扣嗓子眼了。 但仅仅数秒钟之后,他们就很快意识到,这酒里没毒。 几个长老不可置信,又互相看了看。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岳邱。 他是真的没想到,俞霓会这么好心,把他从南门明珠的手里救了出来。 这时,俞霓直接大笑出声。 银铃般的笑声穿透整个大殿,其他人没笑,就他一个人花枝乱颤。 “你们不会以为我在酒里下毒了吧?”俞霓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必要,没必要。”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出,众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个传闻中“阴晴不定”的合欢宗主,究竟是个什么神经病的货色。 俞霓笑眯眯地问岳邱:“合欢宗的醉生梦死,好喝么?” 岳邱:“……” 俞霓又扭头去问其他人:“好喝么?” 其他长老:“……” 俞霓表情微变,似乎往下沉了一点,再问:“好喝么?” 移山长老离他最近,见他嬉笑怒骂的侧影,莫名其妙地咽了一口唾沫,鬼使神差地说:”好喝。” 俞霓莞尔:“好喝就是好酒。” 他不光如此说,还亲手挽起袖子,给他们斟酒。 微微一笑,百媚生。 合欢宗主这般和颜悦色的样子,迷惑性可真够强的。 至少,场上的长老们都虽还心中有警惕,但紧绷的肩胛骨都微微一松。 俞霓洗手作羹汤一般,朝着岳邱举起了酒杯,温声道:“岳前辈……” 哪怕岳邱是年长的仙修、修为有佳。 可如此近距离地看俞霓这根媚骨,一霎时也有嗓子发干的时候。 但俞霓的动作又是如此的不容拒绝,又凶狠又撩人,岳邱无法拒绝、不敢拒绝。 他在缓缓之中伸出手,想接过酒杯。 便见俞霓一双桃花眼中含着闪闪的笑意,碎光似的溢出来。 “……”俞霓将酒杯抬起来,像是祸水配昏君似的,给他送了下去。 俞霓身边好像有一层自己的气和韵,形成他自己的场,将几个长老都圈在其中。 长老们神魂颠倒、在默不作声下沉溺其中。 倒是他们的那些亲传弟子,纷纷不懂发生了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眼神逐渐迷茫,简直不可置信,随后又觉离谱和怒其不争。 而琉璃这边的人都收回了目光,懒得再看了。 不多时,那岳邱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 胖胖的身体,本来是显得如磐石不移的。 但现在,只觉得他身上的肉都油腻起来,沉稳气质全消,面目可憎起来。 不多时,他“咚”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巨响,惊醒了周围的几个长老,纷纷哆嗦一下。 而俞霓笑意全消,也把酒杯轻轻丢在地上,“啪擦”碎成了好几片。 几个岳邱的亲传弟子立刻往上一闯,将岳邱扶起来。 就见他瞳孔全部散开、没有焦点,无声地落下断线一般的眼泪来。 这般无声落泪的模样,若在个美人身上,必然是我见犹怜。 但可惜,他这满脸的横肉上只有皱褶,眼泪被迫蜿蜒得歪七扭八,很不好看。 弟子们想叫人,试图将他的理智唤回来。 但尚未开口,就发现岳邱在落泪的同时,嘴角却往上翘。 一开始是微笑,后来又是大笑,嘴角咧到了极限,同时,他的眼泪更多了。 就好像是……世间的大悲大喜全都在他身上同时出现。 或者说,更通俗一些的说法——他中邪了。 俞霓表情淡淡,懒得看岳邱了,扭头看了其他的长老一眼:“?” 其他几个长老:“……”默契往后挪了小半步。 这妖孽惯会操纵人的情绪,被他沾到,怕是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痛苦。 看那岳邱躺在地上、不体面的样子,就能猜到他现在在经历什么了。 俞霓对他们后退的态度很满意,莞尔一笑。 第461章 倒是岳邱的弟子们尚还情深意重。 有人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对我师父做了什么?!” 俞霓说:“你死。” 对这些小屁孩,他可没有倒酒的耐心,一甩袖子,就见一道霞粉色的灵气从他的袖中钻出,极速飞进了刚才说话的弟子的嘴里。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栽倒,跟岳邱并排一躺,也出现个眼歪嘴斜的模样。 另一个小弟子惊悚出声:“——什么?!” 俞霓道:“你也死。” 再下一秒,三个人躺得整整齐齐。 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说一个字了,甚至一点声音都不敢有,怕被俞霓一视同仁了。 倒是岳邱算有点本事,忽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看得出来,他用了极大的自控力,努力将嘴角压回去,抽搐的口水却控制不住,眼睛也没有恢复焦点,却“看”向了人群。 他说不出话,哆哆嗦嗦地抬手,颤抖着打了个手势。 那意思是,让人杀了他。 他要个痛快的结束。 最终还是移山的长老看不下去,直接抡起巨锤,道了一句:“得罪了!”然后重重砸了下去! 他手边也只有这么一件武器,此时连个体面都给不了岳邱。 “砰!”的一声,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同悲盟长老,此时变成了一滩烂泥,连个完整的尸体都没剩下了。 他手背上的蝴蝶本来还微微一闪,像是要振翅而飞。 但被移山长老稳准狠地掐死了。 “噗嗤……”却不想俞霓忽然笑了,又转而大笑,花枝乱颤的,一边笑一边抚掌摇头,“哈哈哈哈……” 要不说合欢宗的功法邪性,不为修真界众人所接受呢? 他现在没什么形象地大笑,却让面前那几个刚刚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师兄的问源弟子们,露出了堪称直勾勾的眼神。 初入江湖的少年们,第一次体会到神思乱飞、心思旖旎的感受。 “真以为死就可以解脱么?”俞霓笑得好像带毒的艳丽花朵,“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移山长老看着自己手中的大锤。 还有地上模糊的一团血色。 当初、当初他就不应该听信岳邱的谗言。 不然的话,他现在还是同悲盟上人人敬仰的长辈,他就还是顾千秋也要和颜悦色交谈的人。 但是、但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没有回头路了。 就在問源弟子们抱着又笑又哭、又悲又喜的大师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殿的门终于又开了。 所有人看向门外。 先是走进来一道窈窕的倩影,百色衣裙映光,碎片流萤,温和地朝着众人行礼:“抱歉抱歉,来晚了,诸位久等。” 是姗姗来迟的满上醉。 她带着真心实意的歉意表情,语气也温驯得恰到好处。 但正是因为这歉意太真,而使得看起来有点假。 总之,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满上醉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看见地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又即刻转开目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真的没像岳邱所说,她不打算找任何人麻烦。 下一刻,门外又进来两个人。 命走在前面,表情不屑,懒洋洋地白了满上醉一眼,似乎在嫌弃她每一次的表演时间太长,而且还非常假。 而命的身后,又进来个红衣男人,令所有人侧目。 满上醉喜悦地说:“是的,我们请了旧府的家主过来,所以费了些时间。但有他的加入,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大做强的!” 命又翻白眼又摇头:“好假。” 满上醉偷偷瞪了他一眼。 进来的这位,在座的都不陌生,正是穹旻。 他一双凤眼底下两颗朱砂红痣,比起当初狂傲骄纵的样子,气度明显沉稳了许多。倒还是着红衣,只是不再高束头发,而是自然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一看就是草菅人命的那种魔头。 而且,更让众人不舒服的是,他身上的一种气度。 这种感觉很难用文字形容,非得亲眼所见不可。 硬要说的话,就是一种不存在三界五行中的非仙、非人、非鬼的妖异,会让人很不舒服。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见他的同一时刻坐立不安起来。 就连琉璃手腕上的佛珠,也微微泛红发热,下意识地如临大敌。 更别说那几个同悲盟的长老了,作为曾经亲眼见过、甚至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过的人,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穹旻没和任何人打招呼,静悄悄地坐在椅子上。 众人能看见他光洁的手背上,没有蝴蝶。 满上醉没有解释的意思,温和一笑:“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更衣,即刻就到,请诸位再稍后片刻。” 都等了这么久,也不急这一时三刻的。 命往刚才岳邱所坐、现在空出来的那把椅子上一歪,也不管脚下脏污,闭眼就打算假寐一会儿。 但不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忽然兴冲冲地一睁眼,看向了对面。 他这样子,满上醉立刻就知道他要吐象牙了,猛地一伸手! 但可惜她身手不济,没堵上命那张狗嘴。 就听命说道:“诸位,都是顾千秋的前道侣么?” 第462章 第231章 “诸位,都是顾千秋的前道侣么?” 道侣就道侣,还要故意加个“前”字,可见其居心叵测,实在不是个好人。 四下的氛围就有些奇怪。 虽然事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你这么直接的就讲出来了,还是挺没礼貌的。 从穹旻到琉璃、从凌晨到俞霓、再加上个南门明珠,齐刷刷地盯着他。 杀意比刚才对岳邱时可重多了。 但命却根本没察觉到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每个人,然后说:“他是我的。” 满上醉:“……” 众人:“……” 一时间,隐秘的灵力劈里啪啦的乱窜,大殿中那火药味都快炸了。 满上醉从身后稳准狠地捂住了命的嘴,保持礼貌的微笑:“他开玩笑的。” 命坐在红木椅上,懒洋洋的把她的手拉下来,力道肯定不是满上醉可以抗衡的,短暂两秒钟后,她就被迫放弃了。 命挑衅地笑着,极度认真地说:“我没开玩笑。他的命,只能是我的。” 但在场的这些前任,人均长了个自“恋爱脑”—— 自己做不做人暂且不提,但自卑加持下,属于是看谁都对顾千秋不怀好意了。 他说城门楼子。 他们听了个胯骨轴子。 还真以为又多了个情敌呢! 然这几个人属于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内部互相算计、掐着时间要害人。 但对外,居然能心有灵犀的拒绝新人加入。 遂下一秒,各色灵力齐飞! 大殿的顶瞬间就给掀没了,浮月城中所有地砖都跳了一下,整齐的地面裂开了。 满上醉慌忙闪身躲到角落里去。 她新做的裙子被流窜的灵力削断了裙摆,不规则地挂在那里,非常难看。 “……?”满上醉抬头,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长气,“跟你们一群恋爱脑没话说。” 命像是山里灵活的狗,上下左右地乱窜。 一时间,这群没有默契配合的前夫哥们,居然也没能把他拿下。 那场面乱得就别提了。 满上醉抱着膝盖躲在柱子后面,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发呆。然后她忽然抬头,莞尔: “主上,您来了?” 漂亮的少年不说话,也轻轻笑着,看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大殿,还有打来打去的人群,说道:“很好,大家都很有活力。” 走进四面漏风的大殿,满上醉替少年将主位上的椅子扶起来,又铺上还幸存的软垫。 人群暂且停了手,看向那少年。 虽花蝶教对外一直说,满上醉是教主。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她只能算是个负责人。 她背后的打手,如这个嘴贱的男人。 当然还有真正的主子,今日看来,便是这个少年了。 少年长得特别漂亮,也特别年轻,几乎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着很复杂的雀色华服,装饰一大把,一走路,就会叮叮当当的响。 看起来,跟合欢宗的审美师出同源。 但认老妖怪,他们不会从外貌上来判断。 毕竟在场的谁还不是个百岁老人了? 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花蝶教在这半年之内异军突起,来源么,跟异动的血海绝脱不开干系。 只是,这从血海中爬出来的妖物,看起来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似乎也没比他们强到那里去。 少年温和地说:“请坐。” 其实他身后带着一大群人,都穿一样的衣服、戴同样的古铜面具,似一大群虫雾般,存在感并不强类。 他一说话,这些人就下场去收拾。 没人说话,但是配合得非常默契,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大殿内就被恢复如初了。 连头上那金顶都给重新搭好了。 众人重新入座。 少年说:“其实我知诸君不是真心的。” 满上醉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低眉垂眼,是个非常敬业的丫鬟小弟形象。 但命却没去,歪在台下的红木椅上。 不光稳稳当当的屁股不离板凳,他甚至在大领导训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打算小憩。 少年标志的眼睛微微一眯。 满上醉立刻伸出手,想了想,没有敢落在少年肩头,非常乖巧地低声下气:“主上……” 少年歪过头来,看她。 目光戏谑,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分明也是充满了杀意的眼神。 只是满上醉低着头,没有发现。 少年静悄悄地看了她几眼,然后重新和颜悦色地对台下说:“没关系,虽然我们的目的不同,但是要达到目的的手段却一样。彼时,那个姓顾的盟主归你们,同悲盟归我,也能算合作愉快?” 几个前夫哥都静默不语。 倒是他们对面的同悲盟长老们,人均一脸一言难尽,像是被强行喂了屎—— 坏,误入高端局了。 少年又说:“其实今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为了让诸位看看我,大家也认识认识。毕竟,各位的弟子门徒教众,我都有派人去接手了。” 说至此,俞霓和琉璃表情瞬间变化,这俩千年的狐狸,也没能控制住情绪。 凌晨倒是孤家寡人谁也不愁。 反正,黄泉之内的鬼众都跟他非亲非故,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先叛乱的就是他们了。 第463章 而剩下的南门明珠表情却平和。 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事。 说话的时候,少年用雀翎的锦扇摇啊摇,没看别人,看向了南门明珠。 南门明珠坐怀不乱,与他对视。 少年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却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嘴唇,但能看出,他是在笑的。 “放心放心。花蝶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少年笑吟吟地说,“但诸君手背上的蝴蝶,可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呀。” 有人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背。 今夜移山长老的表情就没好看过,从亲手送走了自己共谋的岳邱之后,他才发现,他究竟是在与什么人与虎谋皮。 更何况,他又不是一个人。 那些比他更加懵逼、却选择相信他的亲传弟子们,一个个鲜活的小生命。 其余繁阴、韶光、极目的长老都是如此想法。 但那少年似能洞穿人心般,说道: “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同悲盟山上。 仙修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谁都能在此乱世之中,找到自己相应的位置。 大多数有战斗力的都组团出去收复城池。 剩下的符修、器修、丹修……等等等等吧,都不分师门派别,开诚布公地互相交流经验,把同悲盟山上变成了一条条流水线。 而那些才入门不久的小弟子,就哪里需要哪里般,大多是做跑腿的工作,跟一群勤劳的小蜜蜂似的,每天上山下山。 孤妍一脉的也没资格伤春悲秋,作为能打的剑修,早都被派到一线去了。 但秋柯有私心,无论如何都要和殷凝月在一起,女修大多平易近人,没有反对的。 虽然,情况看起来更像是: 她都是个神经病了,就让让她吧。 而吃了将近半个月干饭的永思和易流就更没资格养生了,每天也是脚不沾地地忙活。 就在这日日夜夜打黑工、两眼一睁看不见未来的情况下。 毕沧居然抓住了累到变形的易流。 这小子说:“这位道友,你怎么穿着我师兄的衣服?” 易流:“啊?” 这小子又说:“这位道友,偷东西是不对的。哪怕我师兄有可能已经被顾盟主亲手处决了,你也不应该做梁上君子!” 易流:“……” 这小子还说:“这样吧,你偷偷告诉我……你们孤妍是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小仙子?后颈这里有一颗小痣的。她还活着么?” 易流:“……?” 易流的表情逐渐惊恐。 刚巧这个时候永思过来:“怎么了?” 易流坚定一转身,用力拉着永思,落荒而逃。 任凭毕沧在后面如何喊,都不敢回头。 那当然不敢回头了。 不然下一秒,郁阳泽的侠骨香就会稳准狠地戳在她的脑门上。 而此时,日月堂中。 断海、光阴、本真、不殊、虚运长老都在座,表情严肃。 他们全都围着顾千秋。 “不行!”仇元琛啪啪啪地拍椅子扶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断海长老:“对!这样不行!” 本真长老:“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光阴长老:“谋定而后动。” 不殊长老:“知止而有得。” 虚运长老:“天塌下来,又不是要你一个人撑着!” 顾千秋弱小可怜而无助地被围坐在中间。 每个人的目光都很重,其中仇元琛的尤胜,他招架不住。 顾千秋下意识就想回头去找郁阳泽。 但郁阳泽就站在他身后,伸手一捏他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不让他动脖子。 顾千秋老实了。 僵持了一会儿,没人说话。 只好顾千秋开口了:“……那你们说,除了刺杀那孔雀少主之外,还有别的好方法吗?能少死点人的那种?” 众人更加沉默了。 仇元琛说:“那也不行!哪儿就有非得你死的道理?” 顾千秋说:“我不一定死的。” 仇元琛说:“你这条命是郁阳泽给的,你问问他让不让你死?” 顾千秋说:“……那他肯定是不让的。” 第232章 顾千秋笑得很含蓄。 郁阳泽在他身后,隔着椅子捏他的肩膀,轻柔而不容置疑那般——他鲜少露出这种程度的攻击性,特别是对待顾千秋时。 要不说这个小孩儿其实本质是冷漠的。 寻常人修仙,多多少少都有些救世思想。 只有他,最开始就锋芒向内,在天地偌大中只关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对内绝对的专注。 对外就是绝对的漠然。 顾千秋没有回首,但伸手按住了郁阳泽的手背,还轻轻拍了一下。 仇元琛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顾千秋说:“君子是不立危墙之下,但我是殉道的英雄。我死之后,诸君应当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 几位长老都沉默不语。 郁阳泽的手微微收紧,垂眸。 顾千秋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亲昵地在他手背上蹭了蹭,郁阳泽手指微微一抽。 仇元琛说:“你当英雄?你当过了!十二年前你已经为天下死过了一次了,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了吧?” 第464章 几位长老:“……啊?” 不是说好了来一起劝他的么?怎么又变成要劝你了?! 郁阳泽又说:“我去。” 几位长老:“——啊?” 你不也是坚定的反对分子吗?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忽然也叛变革命了?! 仇元琛和郁阳泽就对上眼了。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想法。 “做什么?” 顾千秋直接起身,挡住了两人交汇的视线,“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 仇元琛翻了个惊天动地的大白眼。 郁阳泽乖巧老实地说:“没有……” 几个长老都有些坐立不安,显然还不太快能接受这光明正大的师徒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合规矩啊! 只是现在大难临头,花蝶教就在山底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当然,还有顾千秋的凶名远播,也没人敢和他逼逼赖赖。 顾千秋拍了拍仇元琛的肩膀,对众位长老点了点头,又私心牵起了郁阳泽的手,往自己的手肘上一放。 “好好好,此事我会慎重考虑的。” 说完,带着郁阳泽走了。 仇元琛在经历了顾某人的第不知道多少次“重色轻友”的对待之后,怒火居然还一点不少,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打爆他的脑袋。 走出了日月堂,顾千秋抬眸去看他。 郁阳泽故意沉着脸,不说话。 “小徒儿?小阳泽?理理我啊。”顾千秋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他身上,左右蹭蹭,“夫君,真不理我了呀?” 毫不夸张地说,郁阳泽的脑袋“嗡”了一下,僵直立在原地,变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大木头桩子。 顾千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会有细碎的光流散出来,偏生又带着势在必得的狡黠。 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奸诈的小狐狸。 郁阳泽耳膜好似被堵住了,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又乍一看顾千秋正对着他笑,不争气地眼睛一翻,就要原地睡觉。 顾千秋还贴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坏心眼地又来了一句:“夫君?” 郁阳泽猛地被唤醒回神,手忙脚乱,耳朵红彤彤的要滴血下来:“我、我……” 顾千秋又故意道:“你不认啊?那我可就叫别人去了,唔,叫谁好呢?” 郁阳泽立刻抓住他,急道:“不行!不、不能叫别人……我、我……” 顾千秋美滋滋地一笑,伸手挂在他脖颈上,凑上去:“不叫别人,就叫你。” 郁阳泽即刻低头,吻住他。 两人又在晨雾弥散的山间接了一个绵长的吻,带着些许草木的味道,清爽而缠绵。 但不知道郁阳泽今日发了什么神经,亲着亲着,居然开始咬他。 顾千秋轻轻“嘶”了一声,已经在唇齿间感受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但郁阳泽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就着这腥味继续亲他,于是顾千秋感同身受了一种悲伤。 这悲意横贯两世、融汇心法,连郁阳泽的侠骨香剑意都被此影响。 平日里藏得不错,今天却渗出来,被顾千秋看到了坑坑洼洼的内心。 小孩子锋芒向内,于是总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顾千秋不管,他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于是顾千秋任由他亲。 一直很久,郁阳泽才停下来。 这一次,他没有落下眼泪,而是用着坚定不移的目光看向顾千秋,说道:“师父,无论你要去哪里,你带着我吧。” 轻柔而坚定,坚定而轻柔。 顾千秋好半天把气喘匀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郁阳泽的后脑,道:“好好好。” 有一瞬间,他真的生出了,就此不管天下无穷事,而是找个山野跟郁阳泽终老的念头。 不管能活多久,不求百年千年。 只要多一日,就算多贪得一日。而那种日子,只要过上一日,就抵得上尘世间百年了。 顾千秋也想做个极端自私的人。 明明,他已经为天下死过一次了。 可为什么世道就是不愿意放过他呢? 郁阳泽轻声说:“师父,我不怕死。” 顾千秋回神,白他一眼:“我知道你不怕死。” 郁阳泽又说:“只要我们在一起,生死也不是界限,岁月尔尔。” 顾千秋调侃他:“没发现你小子也会说情话,花言巧语,哪里学来的?” 郁阳泽不好意思了。 顾千秋又逗了他几句,才叹息道:“如果这是拯救天下唯一的路。或许,我不得不走。就像那句揭语所说,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两人没再走了,随便在山间找了个没人的草地并肩坐下,草地柔软,偶有虫鸣。 坐着坐着,顾千秋就赖到郁阳泽身上去了,靠在他的大腿上,给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满意地闭上眼睛。 然后,顾千秋又说:“但是这次有你陪着我,我就不怕了。” 郁阳泽问:“十二年前,你害怕吗?” 顾千秋答:“其实也谈不上怕吧,更多的是无奈。毕竟天底下人人都想当英雄,却不是人人都愿意殉道的。我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郁阳泽道:“嗯。” 第465章 顾千秋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在天下大势面前,谁都死得。青天之下,人人如沙砾,你我只不过微微闪耀些,但本质也是沙砾而已。尽人事,听天命。” 说话的时候,一只小虫跳到了顾千秋的衣服上,被郁阳泽弹走。 顾千秋扭了扭,扭出一个更舒服的动作:“天塌下来也要睡觉啊,天气那么好,小阳泽,一起吧?” 郁阳泽让他靠着,说:“我看着你睡。” 顾千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伸手把人勾下来亲了一口,心安理得地靠着他睡了。 此时,千里之外,无名小镇。 孤妍剑修取道于此。 “都小心些,情况不对。”秋珂说,将同门都护在身后。 她现在手握孤妍的小印,却没有作为孤妍的长老,留下议事── 主要是她本人不愿意,按她的话来说,她是剑修,不负责勾心斗角的技术活,干不来。 而顾千秋没有强迫她。 这无名小镇像是片闹鬼的坟场,月亮和寒鸦孤零零的。 一股邪气从其中弥散出来。 但她们此行下山,就是为了救世的,哪里危险,就要往哪里去。 弟子们没有一个害怕的,把佩剑抽出来,前后分散站开,悄无声息地围出一个阵法,由秋珂仗剑率先进入荒村中。 街道边的死尸都已经半白骨化了,反而不太腥臭,刚下过雨的泥土和石砖滴滴答答的,秋珂踩着三张方孔纸钱路过,悄无声息。 忽然,秋珂猛地伸手掷剑! 剑身纯黑的杀生没有任何一点流光,就像是水滴入海,杀意和剑锋却势不可挡,直奔街边的房顶而去! 砰! 房顶上即刻爆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 杀生剑凌空打了个回旋,极速飞回秋珂手中。 她提剑在手,纵身飞跃,毫不犹豫地直奔那一点而去! 孤妍同门都是有训练默契的,各人站到各人应该去的地方,快速把那个房顶给包围了。 孤妍人多势众,她们没想直接弄死,而是想先动手拿人。 但殷凝月忽然喊了一声:“这边!小心!” 只见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围拢过来。 足够上百个身影,跟夜幕融为一体,她们根本没发现! 霎时间,攻守易换。 屋顶上,金属碰撞的声音陡然尖锐、密集。 那人不是秋珂的对手,就想脱身,但秋珂下手又毒又狠,趁他逃跑的时候,从身后猛地一剑洞穿了他的身体!噗──! 咚!尸体掉在地上,闷响。 居然是个女人,或者说,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秋珂面容沉静,落到孤妍众人之前。 一只蝴蝶从尸体上飞出来,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微光。 秋珂提剑就刺! 啪! 黑暗中不知从哪飞出来一把剑挡住了她,秋珂没有缠斗的意思,对面那剑锋一挑,蝴蝶被带回到黑暗中。 这剑术非常眼熟,秋珂眯了眯眼睛。 而殷凝月脱口而出:“──都大人?” 第233章 这小镇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合欢宗的人。 都门一眼就认出了殷凝月。 会在这般穷乡僻壤里撞见,他显然有些意外,表情有很轻微的动容。 但秋柯可不认识什么都门不都门的。 她上前两步,把两人交汇的目光挡了个结结实实,又露出三分似笑非笑、略有深意的表情:“哦?熟人?” 殷凝月伸手拉她的袖口:“师姐……” 都门并不对她们有什么看法,目光一直淡淡的,暂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顿了一会儿,都门有些突兀地问:“那个季……顾……他……” 秋柯毫不客气地挑了挑眉毛。 在她心里,估计已经把都门划归了“某个顾姓盟主数不清的花柳前任”的类别。 殷凝月一边不着痕迹地往都门的手背上看了一眼,一边微笑应道:“顾盟主很好。” 没有蝴蝶。 他身后的合欢总弟子们都隐藏在黑暗里。 大多数是看不清细节的。 只有少部分,在月色的加持下,能看见他们裸露的手背上,也是光洁如新。 秋柯长剑未收,微笑着说:“那这位前夫哥,你带着这些人,是打算上哪儿去啊?” 都门慌张:“我、我不是……” 殷凝月急忙:“他、他不是!” “啊?”秋柯迟疑了一下,面露奇怪,“是不是很重要吗?重点是,这位合欢宗的大人,你打算带着这群人上哪儿去?” 说话的时候,她的杀生剑都没有收回去。 看起来,似乎随意地被握着,垂在身侧。 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拔剑暴起的的姿势。 只是杀意被她藏起来了。 都门犹豫了一下,说道:“去浮月城。” 骤然听到熟悉的地名,殷凝月稍稍有些愣神,秋柯直接道:“浮月城怎么了?难道满上醉和那孔雀少主都在浮月城里?” 都门点点头。 他身后站着的那些合欢宗弟子们,本来还如鬼魅倩影,但现在云开雾散,月光露出来,便能看见她们此时的状态。 静默不语的美人们像是一层云雾。 第466章 只是无论曾经再如何活色生香,今夜月光之下,就是一具具森冷的白骨。 殷凝月却对她们没有任何同情之意。 当初,若不是顾千秋巧合相救,她已经是牡丹台上、任人采摘的花。 而罪魁,就是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 秋柯跟他们没交情,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眼尾微微向上走,有种狡黠感。 “原来是这样啊……”秋柯默默往前挪,刻意地露出种少女独有的天真,“都大人,那您今夜……没有生路了!”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秋柯的嗓音微微森冷下来,殷凝月想拦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杀生剑切过漆黑的夜色,像是水滴飞入雨幕,稳准狠地直奔都门的脖颈而去! 都门猛地后退闪身,抬剑鞘去挡。 当! 猛烈的碰撞让黑夜迸发出星火,刺入每一个人的眼底,拉成一条呲啦啦的长线。 都门没想到她动手会如此果断,一时躲闪不及,左支右绌间被一剑戳中了肋骨往下。 只差一点点的偏移,就戳入了他的心脏。 秋柯“啧”了一声,翻腕一转,重新又是一剑戳出去,但都门也在此时拔剑了,两道剑光猛撞在一起。 “轰隆”一声。 所有人后退几步,互相拉开动手的架势。 都门抽空大喝了一声:“住手!” 秋柯还以为他在喊自己,刚要冷笑,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身后合欢宗的人。 而两人一交手,秋柯即刻就发现了都门的剑术走势,居然和殷凝月的有点像——那就是和顾千秋学的。 秋柯讽刺道:“用前任的招式做什么?都大人,你没有自己的剑法么?” 都门并不是与人争口舌的人,不说话。 与她动手半晌,额上渐渐冒出冷汗。 虽然看起来年轻,甚至比合欢宗弟子都要年轻,最多就是和苗妆一般的年纪。 但是真跟她动上手了,才会发现她的修为有多深不可测,剑术精妙绝伦。 孤妍一脉素来神秘,少在江湖中出手。 更是令他不好防备交手。 秋柯又说:“你或许是个好人,但是我不会让你去浮月城的。都大人,上路吧!” 这一次,她的剑没有再戳歪! 这么近的距离,这个角度,都门几乎不可能躲得过去。 然就在这时! 街道旁边的房顶上飞来了一道流光! 而这暗器并不是对着秋柯或都门去的。 反而是直奔殷凝月! 别人挡不住这道无敌剑意,但是秋柯自己却收放自如,千钧一发之际,她根本来不及杀人了,而是直接回手一剑去挡! 殷凝月也是寒芒一闪,拔出剑来。 那暗器被挡住了,一个人影飞身下来,落在都门旁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把他捞走了。 秋柯猛一回头,杀意俱现。 她一剑挥出,大开大合的寒光,漆黑的流光形成个巨大的竖向弧度,横裂地面而去。 殷凝月喊道:“等等!” 那个从房顶上跃下来的,居然是磋磨! 殷凝月跟他不熟悉,但也算有过几面之缘,而且似乎多多少少还和顾千秋有些交情,不至于见面就痛下杀手。 她还以为秋柯没认出来,遂喊出这一声。 但是没想到秋柯没有要停手的意思,重新上前,长剑如风,就要两个一起弄死。 殷凝月上前拉住秋柯:“师姐!” 秋柯动作一顿,然后不爽而听话地停了手。 都门看向磋磨:“你……” 磋磨说道:“我跟着你的。” 都门深深皱眉:“为什么?” 磋磨说道:“监视你。” 看样子,都门应该是还打算继续追问“为什么”,但秋柯没给她们这个机会了。 “别打情骂俏了。”秋柯挑眉,“你又是谁?也是前夫哥?不,不用证明,不用介绍。我不在乎,来,兄弟,看看手背。” 磋磨和都门一齐看向她。 虽然是初次见面、交上手,但他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和见到俞霓、凌晨、顾千秋、郁阳泽……等人时一样。 那是一种,叫做“见天才”的感觉。 “尚未请教。”磋磨说。 秋柯一笑:“南门明珠失踪,六壬书院的草书好久都不写了。你去天极崇华道看我的名字吧。” “杀生剑,孤妍剑术,应该是美玉良材榜的榜首,秋柯。久闻大名。”磋磨又说。 秋柯继续笑:“天碑无上,长剑凌清秋。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道给我的评语是这个,但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含蓄的意思。 便体现出她的自信,甚至是自负。 磋磨对她拱手行礼:“失敬。” 都门也跟着行了个礼。 这一刻,是无关立场的,也无关性别。 仅仅只是出于他们都是剑修而已。 秋柯回了个礼。 天地间有短暂的静默。 但秋柯又说:“但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去浮月城。盟主大人点名了要花蝶教众死,我也只好……请二位上路了!” 磋磨立刻拔出剑来。 都门忽然上前一步,说:“等等!” 第467章 众人看着他,都门露出自己的手背,上面并没有蝴蝶,只有一只救下来的蝴蝶,被他捏住羽翼,不能自由地飞翔。 然后,都门猛地捏碎了那只蝴蝶。 众人只听见一道极其轻微鸣叫,似人似蝶,听不真切。 接着,都门重重跪地行礼,双手奉上了留情剑,朗声道:“请少侠收留!” 秋柯挑眉。 他身后的上百合欢宗人,一开始开有些不情愿,但是很快,他们也都纷纷跪地静默。 美人垂首,月下如一片朦胧的云雾。 磋磨顿了顿,将墨剑收入鞘中,站到了人群之外,整个身影都隐藏在墙角的黑暗中。 秋柯也收了剑,一招手,让殷凝月过来。 殷凝月上前两步,秋柯很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说道:“你来决定。” 霎时间,孤妍的人和合欢宗的人,甚至包括曾经她所不敢仰望的都门,都在等她定夺。 殷凝月深感意外,下意识就往后退。 “不、不行,我、我……我不行的。” 虽然已经拿了很久的剑、学了天下无双的剑术,但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生来就是怯懦的,习惯了逃避。 更何况,是有关那么多人的去留和性命。 她再后退一步,撞到了秋柯。 秋柯比她高一些,此时说话,刚好能凑在她耳边:“阿月,你怕什么?我告诉过你的,不要回避、不要迂回、不要避免冲突、不要想着徐徐图之。” 殷凝月身上如电流滑过。 秋柯再说:“你做决定,我给你兜底。” 殷凝月犹豫。 那些曾经欺辱、控制、操纵她人生的人,斗转星移,居然都等待着她的发落。 殷凝月又经历了短暂的犹豫。 秋柯也不催她,而是贴在她身后,静默无声,又存在感十足。 都门道:“俞霓已经加入了花蝶教,这只蝴蝶,就是他派来接管我们的人。但我不愿同门倒行逆施!还请出手相助!” 朗声震震。 殷凝月沉声道:“……好。” 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是因为秋柯。 而是因为她自己。 刚刚她全程目睹了两人交手,若都门真是骗子卧底,她至少有把握,将他拿下。 秋柯不着痕迹地蹭了蹭殷凝月的耳垂,心情很好地扬起嘴角,道:“好吧,那就别闲着了,来,伸手排队,我一个一个地检查。” 秋珂把合欢宗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 居然真还让她抓到了几个手背上有蝴蝶的。 在秋珂靠近的时候,她们想要逃跑。 但被出手如电的秋珂一剑戳死在地上,连蝴蝶都震得粉碎,没给他们逃命的机会。 而看都门的表情,他显然是不知道的。 在眼睁睁看见同门被戳死之后,他眉头皱得很深,半步上前,似乎下意识想要阻拦。 而秋珂头也没回:“你有意见?” 都门:“……” 秋珂继续查下去:“难道是觉得我在滥杀无辜么?什么,分明只是年纪小不懂事的、分明只是被满上醉花言巧语骗了的、分明只是听从了俞霓指示的……?” 都门:“……” 虽然没有直接说,但他心中,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想法,居然被秋珂全部看穿了。 秋珂忽然冷笑一声。 但是一想到,这个人是殷凝月留下来的,还真就给了面子,凉飕飕地说道:“其实你想的对,你想的都对。” 她随意瞟了一眼地上的死尸们。 一剑毙命,没有折磨,死得快速而悄无声息,变成路边的石头。 “她们其中,至少有一半都是无辜的。花蝶教来势汹汹,又有俞霓那个人渣作保,她们不被骗才有鬼呢。” 秋珂的语气平静,完全就是在说事实,并不带任何个人的情绪。 “但现在是危急存亡之秋,连同悲盟都自身难保。局势纷乱,连顾盟主都只能快刀斩乱麻,更别提我们这种小人物了。阿月愿意带你和你的同门回同悲盟,完全是因为阿月心地良善,而我,是来确保不会有任何闪失的。这么说,你能理解我的吧?都大人。” 静默,然后都门点了点头。 其实道理他都懂的。 比之“不能有任何冤案”,还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更适合现在的局面。 只是他情感上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但是他认同顾千秋,从百年前、十年前、一年前,他就认同顾千秋了。 这种认同,比他对俞霓时更信任。 俞霓是救他的命、收留他入同悲盟,但都门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哪怕剑术并不高明,他也认为自己应是个剑修,尽管,连自己的剑意都没有悟出来。 而这种信念,在合欢宗巧遇“季清光”的时候,被彻底定型,永远不会更改了。 所以,他愿意为了俞霓而死。 但他却不愿意为了俞霓而生。 这些同门,有的心存善念、有的年纪尚小、还有的思虑不周。 皆要由他来引上一条归于正义的路。 他要践行天地间永存的道理: 倒行逆施,唯有一死。 唯有正道,与天道长存。 第234章 将合欢宗人群全部亲自检查过了,秋珂才走回到孤妍地界,站到殷凝月面前。 第468章 殷凝月:“?” 秋珂暗戳戳地:“你们怎么认识的?” 殷凝月:“……” 秋珂有点着急:“嗯?怎么了?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知道的?” 说话的时候,她还凑得很近,委屈得脸皱起来,情绪外露得特别明显。 殷凝月只好挑重点给她说了。 秋珂听完,长长“噢”了一声。 然后判断出,这个情敌应该是郁阳泽的,而不是她的。那就好,那就好。 另一边,都门将藏在黑暗中的磋磨抓了出来。 这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交情。 但要是硬说起来,那还是能有点的。 总之,虽然立场相悖,但他们能看出来,彼此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在多次巧合相见、相杀、相救之后,也斩不断理还乱了。 都门问:“为什么要跟踪我?” 磋磨答:“看你去不去浮月城。” 都门说:“我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磋磨说:“你去,我便杀你。” 萧索的夜风微动,吹散树影婆娑,四处都是朦胧不清的光。 都门想了想,说道:“凌晨也在浮月城?他是被抓的?还是自愿的?” 磋磨顿了顿,答道:“我不知道。” 当夜出事,他带着不二庄的一个姑娘跑路了,后来去同悲盟见到顾千秋,直接返回了黄泉鬼蜮。 但整个黄泉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鬼城。 不光没有外人,连所有鬼修都消失,只留下了遍地的尸体和断壁残垣。 在那阳光永远都普照不到的地方,磋磨找了小半个月,确保自己翻过了每一块无垢楼的砖石、查过了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但是没有凌晨。 如果他不是死得没留下痕迹。 那他就是被那个男人给抓走了。 一个……横空出世、无可抵抗、暴戾乖僻的男人,甚至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之后磋磨只好满世界找凌晨的痕迹。 也怪这小子,百年都没交上任何朋友,只能自己一个人乱找,跟个没头苍蝇一样。 随后,磋磨见到花蝶教在人间横行。 作为一个黄泉之中、见惯了鬼修之间互相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人。 磋磨一开始并不太在意这些人间的磨难。 他的想法是: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修真界本就是最残酷的地方,正义和道理只是上层的空中楼阁,权力和修为才是底色。 但后来,他逐渐发现。 这些人只是百姓。 他们就像是无穷无尽而又弱小的蝼蚁,面对滔天的火焰,只会抱团在一起,然后没有任何悬念地死去。 只是百姓而已。 于是这个黄泉之中长大的鬼修,在如海如浪一般的死亡面前,头一次生出了怜悯。 他想,就算是蝼蚁,也不该这么死去。 天地偌大,蝼蚁也尚且偷生呢。 于是磋磨在寻找凌晨之余,也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的“行侠仗义”。 追着追着,就遇到了带着弟子的都门。 他偷偷跟在人群之后,得知了花蝶教的大殿建在浮月城中,便推测凌晨也在那里。 如果他尚且没死的话。 他知道这些人是要去投奔花蝶教的。 于是磋磨决定杀了他们。 只不过今夜,没想到会偶遇同悲盟的人。 小镇之中,没人点灯。 人群就着朦胧的月光,泾渭分明地坐在街道两侧休息,三三两两地偷偷说话。 天地骤变之下,他们这些小人物,才是最随着大势沉浮起落的浮萍,身不由己。 秋珂贴着殷凝月说话,三三两两、不着痕迹地打听她以前的事情——她非常热衷于此。 殷凝月本不爱说,但今夜气氛很好,也就多说了几句,全是些不太好的回忆。 说着说着,殷凝月平静而艳羡道:“在这种世道之中,身似浮萍、心如飞絮,才是常态。师姐,能像你、像顾盟主、像代盟主那般心随意动、不羁逍遥的,少数而已。 这些道理秋珂都懂,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直接面对。 她下山少了,所有苦难于她都是虚浮的、遥远的、不真切的。 就好像是,许多修道者口口声声要救世,却不曾走入过凡尘。 但卑鄙的是,秋珂现在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脱口而出:“还好你遇到了顾盟主。” 不然后果如何,她完全不敢想象,要做噩梦的程度。 殷凝月微微莞尔:“谁说不是呢?若是没有顾盟主,我如今八成已经死在无人的角落了。所以我很感激他、也很感激师父、感激你……” 秋珂眨眨眼睛:“只有感激?” 她这就是随口一逗,跟过去的日日月月里没有区别。 但殷凝月忽然扭头看向她,很认真地看向她,然后说:“不,不止感激。我喜欢你。” 今晚月色不好,但稀薄的光落在殷凝月的侧脸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以及映入她的眼眸,清润润如水波的光。 秋珂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 以往总是她要凑着殷凝月多一些,常常入睡前还要担忧她小师妹不喜欢她怎么办──不过总是被很快的“扭瓜论”盖棺定论。 第469章 但这么直白的、温和的表明心意。 还是第一次。 殷凝月静悄悄地看着她,温声说:“师姐,一开始我确实并不喜欢你。我经历过凡尘中的颠沛流离,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所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太耀眼了──这种耀眼会不自知地衍生出傲慢感和侵略性。说实话,很多时候,你都让我不舒服。像是那种,在地底埋了十八年的鬼,是不敢照到太阳的。” 秋珂着急忙慌就想解释:“我……” 但被殷凝月给打断了:“但是你对我很好,以至于,我今日甚至敢和你说这些话。” 说话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 是秋珂在她身上一种前所未见过的灿烂。 殷凝月这人,天生温和得有些懦弱,沉默寡言、逢人便笑,小心翼翼地避免跟任何人起冲突,温顺到人尽可欺的地步,像是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 但她如今却能坐在她面前,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 “我曾经怕你。但现在不怕了。” 这何止是进步,简直是一步登仙的程度。 秋珂伸手抱她,可怜又委屈地蹭蹭:“我不知道我让你不舒服,我真的不知道,阿月,你原谅我。” 殷凝月笑着道:“我不原谅你。我喜欢你。” 秋珂心痒痒的,歪头想去亲她。 忽然她眼神一凛,殷凝月都还没反应过来,被她往身后一护,踉跄两步站稳,然后见秋珂的杀生已经拔出来了。 当! 一声巨响,黑色的长剑于月光下雪亮。 有一个飘渺的女声说道:“反应很快嘛。” 她落地无声,静悄悄地立在街道的另一头,手中一把绸伞遮着月光,也完整挡住了她的五官,像是一只突然出现的游魂女鬼。 但她的身形是熟悉的。 “满上醉?”秋珂挑眉。 所有人都起身,蹉磨和都门迅速站到秋珂身后,抽出剑来。 每个人都谨慎地打量着那个突兀出现的、孤零零的身影。 “……”满上醉将伞柄靠在肩头锁骨上,用左手扶着,右手微微一抬,便见刚刚那具尸体上流光浮动,变做了一只小蝴蝶,落在她的指尖,“就算不愿来浮月城,也需好好说话啊。何苦杀人?” 秋珂是一万个不客气,冷笑:“那还是人吗?” 满上醉一顿,无奈苦笑:“曾经是吧。这是一个代称而已,说杀蝴蝶好像怪怪的。──虽然我也没觉得人比蝴蝶高贵在哪里。” 秋珂说:“你是来算账的?” 满上醉说:“我的蝴蝶好久没回家,我当然要来看看。” 秋珂摩挲着杀生的剑柄,说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仔细观察,想要挑个好的机会和角度动手。 蹉磨和都门也有无声的默契,连眼神都没对。 秋珂慢吞吞地问:“那怎么办?” 然不等满上醉回答,三人猛地一同动手! 三把长剑,直从三个方向杀来,迅猛刚烈! 满上醉微微一转伞柄,霎时间只见无数半透明的白色蝴蝶飞出,铺天盖地如蝗虫,织就成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下来。 密不透风的蝴蝶墙,三人只好回剑去挡。 但只见在这密密麻麻的蝴蝶之中,满上醉身形如鬼魅,左一伞柄将蹉磨洞穿肩膀、灵力震碎肩胛骨;右一掌将都门推出近百米,内脏破损,呕血三升;最后双手横拦住杀生剑,不让剑锋再进一寸。 满上醉说:“我只是打不过顾千秋,又不是打不过你们。” 蹉磨捂着肩膀半跪在地,都门也尚未起身。 只有秋珂冷笑一声:“教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说罢,剑气暴涨。 杀生剑剑锋锐利,满上醉一撑绸伞,伞面化劲消力,又不打折扣地返还到杀生剑上,震裂了秋珂的虎口。 秋珂神色不变,换剑于左手,又是排山倒海的一剑! 孤妍弟子们迅速集结成阵,将满上醉围在中间,包围起来。 “……”满上醉又把伞往肩上一扛,假装叹息,“负隅顽抗,也是个死字。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第235章 “负隅顽抗,也是个死。”满上醉站在月色下,侧影微笑如鬼魅,“不如跟我回浮月城,我保管你们人人得证大道。”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她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让人很容易沉沦进去。 似乎她天生就带着点这种天赋。 秋珂挑眉冷笑:“得证大道?可我看满教主您的样子,可不像是得证大道的样子!” 满上醉叹息:“人人大道殊途,你心中的真仙,可不是我想成为的样子。秋姑娘,狭隘了。” 秋珂继续说:“那天道之下,您想成为什么?倒行逆施、蛊惑人心的妖鬼?那您确实和我们的大道不同路、难同谋啊。” 满上醉默默无言。 她表演出了一个十分无奈的样子,真真假假地叹息,说:“那既然这样,只好让你们,先上路了!” 说罢,绸伞一转,又是凌厉的灵力。 四下翩飞的蝴蝶像是无孔不入的雨水。 孤妍的弟子们倒还好说,毕竟是配合默契、带着使命下山的。 另外一边的合欢宗简直大乱,成了一群没头的苍蝇,顿时间丧失斗志、想要弃明投暗的都有不少。 第470章 秋珂若要护,只能护住殷凝月一个人。 所以她只能转守为攻,仗剑欺身上前,想要克制住满上醉,至少为同门争取些时间。 黑色的杀生剑切开密密麻麻的蝶网,寒芒一动,直接切向满上醉的颈间! 满上醉侧身一闪,剑锋擦着她的鼻尖切下去,直接切断了她那把绸伞,断成两截。 但蝴蝶还是不少。 满上醉用剩下的伞柄做武器,是仗剑的姿势,两人“当当当”的对了好几下,灵力震荡开的余波炸出十几里。 但秋珂看出了她的破绽。 ——这人不是个很会用剑的,不是剑修。 所以动手的时候,秋珂刻意挑准了满上醉握剑的手腕,绵密剑锋之下,她果然很快脱手,伞柄落地。 “……”满上醉飘出几十米外,无声落地,“果然我不适合打打杀杀的事情。” 秋珂刚要冷笑。 却见满上醉率先笑了起来。 一种诡秘而温和的笑意,没了绸伞,月光尽数落在她身上,更显出一种不祥。 秋珂皱眉,顺着她的目光,猛然回头。 就见她身后的人群——合欢宗的弟子们——有很多都露出了平静到极致的表情。 秋珂瞳孔一缩,就见这些美人忽然暴起,直接冲向了他们的同门,还有孤妍的弟子。 光线不好,弟子们都没意识到身边人的异变,猛地被偷袭,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连受致命伤的都不少。 都门和磋磨瞬间放下了这边,直接冲入人群中去控制局势,一片混乱。 秋珂猛地看向满上醉。 满上醉轻飘飘地说:“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和你动手的吧?如果只是那样,就不应该是我来了。” 被控制的弟子一半一半,刚好可以杀个两败俱伤,人人能死。 满上醉说道:“再见。” 话音一落,她就往街道的尽头退去。 那道倩影悄无声息地就要消失。 秋珂仅在一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判断—— 如果不弄死满上醉,那么这些人,只会被控制着无知无觉地死去。 所以她断喝了一声:“别走!” 杀生剑再度刺破黑暗,朝着那身影而去。 满上醉背上长眼似的,剑气到的一瞬间,闪身躲过,又是差之毫厘。 也不知是秋珂刺得歪,还是满上醉躲得巧。 那么多人的命悬在她的剑尖上,秋珂面沉如水,一剑快过一剑,只听“唰唰唰”的风声被切开,凌光破空。 满上醉要走三次都没走成,袖子还被切断了一只,倏然露出几分杀意,猛地回头。 下一秒,满上醉振袖一抖,无数道流光从她袖中飞出,快如闪电! 秋珂直觉不妙,抬剑去挡,灵力和剑风形成一张大网,拦在身前,后退了足半条街,地砖被分裂成两侧的碎石,长而蜿蜒的丑陋。 “给条活路行不行啊?”满上醉问。 但她虽然这么说,可下手却黑,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灵力当头砸下。 秋珂再度抬腕去挡,那本来就开裂的虎口直接变成了狰狞的伤,不过十几秒之后,这从天而降的磅礴直接让她听见了自己手肘骨头碎裂的声音。 杀生剑落地,再无防守。 那半空中的灵力化作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秋珂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了一个身影,猛地冲入大坑之中,将秋珂扑倒。 而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她的脸,才让秋珂真的心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恐惧! “阿月!”秋珂如豹子一般翻身,就要交换两人的位置。 虽然在这种程度的灵力下,换了位置,也只意味着谁先灰飞烟灭。 但秋珂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 她要换位置,但殷凝月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牢牢按住她,不可撼动。 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殷凝月的眼睛。 漂亮的形状,居然还带着点点笑意,闪着点碎光,乍看跟天幕上那上弦月别无二致。 但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两个姑娘足等了三秒,浩荡的情绪散开,一抬头。 只见灵力压出来的大坑里,不知何时开满了红色的花,是荼靡。 满坑满底,连她们的身下都开满了,像是铺的地毯。 殷凝月和秋珂起身,就看见坑边缘背光的朦胧处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没有好好穿衣服,赤足,散发,红色的里衣只随便搭着,能看见他前胸白皙的皮肤,身上酒气很重,但不显得难闻。 只是他微微一侧头,便在月下露出了他的五官。 那是一张已经面目全非了的脸,皮肤上爬满狰狞的伤口,没有皮肤的地方就露出森白的骨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 但殷凝月却欣喜地叫道:“呼延宗主!” 那些荼靡花铺满了落魄的街道,爬上尚未完全倒塌的墙壁,映在月光底下,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所有被控制了的弟子,却都瞬间温和安静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还不集中,瞳孔散着,但像是从麻木中,掉进了一个美梦中,安详地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剩下清明的人默默离开他们远些,场面安静下来。 第471章 “……”呼延献举起酒壶,又饮了一口,“惊人春梦,真该死罪。” 他醉醺醺的拢了一下散发。 秋珂眼尖,立刻看见他脖颈上还未褪去的吻痕。 于是她也欣喜道:“颜前辈也在么?” 呼延献愣了一下,然后莞尔:“他不在。” 就算是长了这么一张青面獠牙的修罗面,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是会令人怦然心动、旖旎非非,让人忽略他那张脸。 秋珂和殷凝月都是一愣。 满上醉生出三分警惕,却在看见呼延献手背上的印记时也笑了。 “呼延宗主。您来得好巧。看来这些孩子今夜命不该绝。” “……是啊。” “但是您刚刚为她们挡了那只蝴蝶,她们无事,你又该如何呢?” “……”满上醉看向自己的右手,无声一哂。 那里有一只灼灼的蝴蝶印记,像是火烧出来的,血红还新鲜呢。 秋珂和殷凝月猛地扭头去看,深深皱眉惊诧:“呼延宗主?” 满上醉笑得很温和:“呼延宗主,欢迎你加入花蝶教。” 呼延献的哂笑变做了嘲笑:“哦?” 他又举起酒坛喝了一口,淡红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流到了前胸,湿润在皮肤上蜿蜒,留下痕迹。 秋珂和殷凝月已经默默爬到了他身侧的位置。 蝴蝶印记是如此刺眼。 呼延献喝完,将酒壶丢在了地上,说:“那满教主不如试试,看看能不能控制我?” 三秒钟之后,满上醉微微色变。 呼延献又说:“看来你试过了。若你遇到个剑修、体修什么的,或许还真让你得逞了。可惜,我的荼靡花也是走此一道,蝴蝶而已,还奈何不了我。” 这番话,让秋珂和殷凝月的心逐渐平稳了下来。 但下一秒,满上醉又重新露出笑意:“既然如此……呼延宗主,为何还要在手背上留着我的蝴蝶呢?是因为喜欢么?” 一瞬间,秋珂和殷凝月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 呼延献有瞬间的无言。 满上醉道:“不必跟我多费口舌,我这就走了。但是啊,呼延宗主,你我之间的斗争,还看岁月定论如何了。” 说罢,她的身影逐渐淡去,化作一只蝴蝶,飞远了。 殷凝月立刻就道:“呼延宗主?!” 秋珂也跟着道:“你、你……” 呼延献宿醉一般捏了捏眉心,根本没在乎那蝴蝶印记,而是道:“顾千秋到底为什么喜欢捡小孩儿?吵死了。” 都门和蹉磨缓缓凑近了一些,没敢开口。 呼延献往地上的花团锦簇里一歪,要睡了似的没睁眼:“那些孩子,我尽量让他们走得舒服些。” 都门踌躇:“没、没救了吗?” 呼延献翻了他一个白眼,道:“若真有救,以顾千秋的性情,难道真的会让他们枉死?”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所有被困在美梦中的人,自发地躺了下来,睡在花团里。 而他们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就静默无言地站在旁边。 这时候,风吹散了云层,月光明朗。 第236章 “您不和我们一起回同悲盟吗?” “不去。” “那这个蝴蝶印记……” “随它去。” “可是、可是……”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呼延献念完,又遥望了眼北方,“我本来就是孤魂的野鬼,偷得一天算一天,饮酒唱词,死了也无妨。” 当然,他这种心境,不是秋珂和殷凝月可以理解的。 或者说,能与他有相同经历的人,世界上应该不超过十个。 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秋珂看着他,然后很没礼貌地发问:“颜子行呢?你们分手了?” 呼延献思考了一下:“是的。” 殷凝月皱眉,踌躇了几秒,说道:“颜前辈没有来开仙盟大会,此时也不在同悲盟。想必,是已经亡故了。呼延宗主,您节哀。” 呼延献再思考了一下:“好的。” 还以为是劳燕分飞、一刀两断。 没想到是生离死别、惝恍迷离。 看看他手边的酒壶! 看看他失意的样子! 天呐,这是什么天道无情、断看有情人分离的悲恸故事! 果然世间八苦,求不得最苦。 呼延献沉静地看着两个姑娘:“……?” 殷凝月说:“您不用太伤心!生离死别乃人生常事!现在大道将倾、狂澜既倒,颜前辈能死于证道途中,也是幸事!” 呼延献微微思考,然后配合地揩了揩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露出个感谢的表情。 秋珂迟疑,显然她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但是一看到这人是殷凝月,她就没开口。 呼延献又从虚空中捞出了个酒坛子,轻声道:“外面太危险了,趁早回家去吧。顾千秋也真敢把你们放出来。” 秋珂说:“意外。” 殷凝月说:“责任在此,义不容辞。” 呼延献没接她们的话茬,转身一步三晃,醉醺醺地走出长街。 顺着他的步子,有无数荼蘼花开,像是提前铺出去的地毯,开向未知的方向。 第472章 与此同时,不二庄外。 公仪濛和第五程也带着人下山平难。 他们走着走着,就歪到了不二庄的方向。 公仪濛没有解释什么,当然,第五程也不可能问原因、或者反对她。 不二庄外面的林间,到处都是参天巨树。 第五程去找了些柴火来烧,两人坐在一根截断的横木上,木头上全是青苔,潮湿的气味隐隐约约、持续不断,又被火焰烧掉了很多。 公仪濛用手托着下巴,坐在满是月光的枯木之上,看见篝火明明灭灭,听见虫鸣清清幽幽。 第五程不知该怎么劝慰,天生不善于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她身边。 火焰烧木头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第五程要歪头看他,但公仪濛不让,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收回目光。 公仪濛一歪,就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五程立刻坐直,僵成了一根大木头。 “……谢谢你。”公仪濛说。 “……”第五程垂眸,“不要谢我。” 于是公仪濛就不说话了。 长时间的陪伴抵得上千言万语,就算什么都不说,彼此也什么都知道。 这就够了。 趁着月色,公仪濛渐渐睡着了。 忽然,密林之中缓缓走出来了一个身影,连带着一股清丽的水莲花香气,在潮湿的林间像是一团浓浓的水雾。 第五程端坐原地,跟颜子行对视。 颜子行没有靠得很近,就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公仪濛身上。 和上一次相见时相比,颜子行身上的非人感更重,硬要形容的话,就是更像褚师钰了。 但褚师钰可以平衡这种感觉,所以显得她还有种别样的美丽,而不是像现在的颜子行,静悄悄站在那里,跟个鬼似的。 第五程似乎想轻轻动肩膀。 但颜子行抬手打断了他。 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五程眼眸微动,但最后也没有动作,颜子行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就算公仪濛醒来,除了徒增烦恼、也什么都做不到。 忽然,第五程感觉到肩头有些潮。 但大概是林中湿气太重的缘故。 颜子行着身黑衣,像个没有来路、没有归途的孤魂野鬼,在潮湿雨露的林中游荡。 不二庄的大殿就在不远处。 但是他不想回去。 忽然,颜子行的眼角闪过一点微光。 微光是红色的,非常不明显,但是从他的脚印里泛出来,是一朵暗淡的小花。 猛地,颜子行的心脏狂跳起来。 林间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偃旗息鼓,湿漉漉的水汽被靠近的红色微光消散许多。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颜子行指甲狠狠扣入肉里,缓缓回身。 便见密林之中开满了成片的荼蘼花,藤蔓蜿蜒爬上参天的古树,又倒垂下来,像悬挂下来的红色帷幔。树叶花朵的缝隙之中透下来月光,高高的一片映在山岗上,清辉明亮的圆环大石上,站着个人。 散发、赤足、红衣。 慷慨的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为他披了一件锦绣轻衣。 颜子行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砰、砰、砰…… 呼延献眼尾发红,是刚刚喝完酒的缘故,含着浅浅而戏谑的笑意,不言不语。 颜子行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生怕惊碎这一场脆弱的美梦。 最终,还是呼延献开的口:“才多久就不认识了?好无情啊,颜公子。” 颜子行如梦初醒,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浑身猛地一颤。 不行,不能被他看到。 他失魂落魄地要钻进密林,落荒而逃。 呼延献却在他身后轻声道:“子行。” 就像是有什么魔法一般,颜子行被冻在原地,躯体僵硬而不敢回头,却也舍不得走。 他没想到,呼延献真的会来。 下一秒,呼延献从他身后伸手抱他,贴得很近,彼此的温度也能互相感触。 只可惜,两个人都是凉凉的白骨躯壳。 呼延献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幽兰:“不敢见我?为什么?” 颜子行:“……” 颜子行:“我害怕会吓到你。” 呼延献含笑着问:“那我吓到你了吗?” 颜子行微微一侧目,就看见很近的距离,是一张可怖的修罗鬼面,还有森森的白骨。 只有那双眼睛还很漂亮,眼眶处不可被更改的形状,泛着像是地底陈酿一般的光。 “……”颜子行神色温和,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怎么会?我爱你。” 从第一眼见他的时候,颜子行就知道。 那副冠绝天下的漂亮皮囊已经是往事了,唯余的只是神憎鬼厌的修罗面。 但他还是爱他。 甚至他自卑地爱他。 呼延献便是天生有这种能力,就算抛弃所有身外之物,也还是会有无数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苦海沉沦。 “我爱你。”颜子行又说了一遍。 呼延献在他耳边轻笑,然后转到身前来,吻下去。 颜子行闭上眼睛。 就算是个要命的美梦,他此时也愿意沉溺其中了。 他忘情地亲吻,所有的思念、情动、遗憾、愤恨都在此时喷薄。 第473章 两人躺在荼靡花开的地毯上,浮动林间点点细碎的月光。 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他们永远是身体上更加契合。 颜子行从来没想过,这种人会愿意为了他停留。 所以在当得证的这瞬间,他也完成了心愿。 他想要问的问题,都在起起伏伏的呼吸间熄灭了。 他不敢问,也不用问。 曾经有人告诉他,人生就活几个瞬间,他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他信了,人生真的只是活几个瞬间。足够了。 等到晨曦逐渐照亮林间,两人在花海里醒来。 呼延献懒倦地坐起来,在清晨日光中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颜子行从后面看见他呢背上斑斑点点的红痕,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明显,像是雪地里开出来的红花,垂首理头发的时候,后颈弯成漂亮的弧度。 是如此会让人沉迷的弧度。 颜子行帮他理头发,垂顺的青丝用自己的发带替他捆起来,松松散散地垂下,却因为生疏,而漏了几缕在外面,被呼延献挽到耳后。 “我重新捆。”颜子行说。 呼延献却扭头过去亲他,打断,两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颜子行沉溺于此时的氛围中。恨不得就此死了算了。 呼延献却在此时忽然开口:“子行,我要走了。” 颜子行就一僵:“……什么?” 呼延献目光温和而沉静,语气却决绝:“你以后都不用等我,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颜子行皱眉:“所以你是专门来睡我的?” 呼延献反问:“你不高兴么?我看你昨夜明明很高兴。” “高、高兴。”颜子行眉头皱得更深,“但这不是高不高兴的事……” “人生苦短,即时行乐。”呼延献笑着亲他的嘴角,“子行,顾千秋有句话说得对,无论人如何举世无双、雄韬伟略,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我就选你了。” 平淡的一句话,颜子行听得心惊肉跳的。 呼延献却在亲昵完起身,将外袍随意搭上,迎着晨曦的阳光,背对颜子行说:“不必记得我。” 第237章 同悲盟。 青山万里,日光晴朗。 英杰殿中燃烧的命灯被一盏一盏地送往更高处的天命祠。 金石为砖、白玉铺路,九重天阙之上的云雾后,一点点灯火飘摇。 顾千秋仗剑站在英杰殿廊下。 山上,遍野都是人。 与半个月之前类似,他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时间而愈发熊熊。 又死去的亲友旧朋们,骨头就变成柴火,薪不尽、火不灭,烧得彻地连天。 顾千秋淡淡道:“时机到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少年的五官气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眉梢往下压,眸中像是欲涌的黑云,嘴角也没有弧度,三分含笑都化作了凝练的深沉。 是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但他手中的霜雪明却白玉流光。 就算没有出鞘,所有人也能感觉到那浩荡的剑意于群山之中流转,似走笔龙蛇,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 顾千秋灵力一动,天命祠阁楼大开。 云雾中的琼楼玉宇,碧瓦朱甍,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博古架上,密密麻麻的烛光连成火海,明明山间有青雾,却如此灼眼。 顾千秋道:“今日诸君……彪炳千秋。” 浮月城。 漂亮的少年从枝头捻下一朵桃花。 他身后除了满上醉和命,还有许多人。 大多数都穿戴着一样的衣袍和面具。 也有少数,穿着自己的衣服,霞衣、布衣、青衣、锦衣……不一而足。 没人说话,人人面沉如水。 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整个城池,然后往城外排布,那何止千千万万。 少年笑眯眯地问:“他会来吗?” 满上醉:“我猜,会来的。” 命:“一定会来的。” 少年转身看着他们,像是在打趣:“这么笃定?说实话,这块我证大道途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呢。” 俞霓站的地方,桃花开得最盛。 同样被殃及的还有凌晨、琉璃、穹旻、南门明珠等人。 只是,事到如今了,他们反而不说话。 着锦衣的少年看向他们:“为什么不高兴?他如果来的话,不就能见到了?……还是说,你们在担心,最终谁能拥有他?” 命张嘴就想插话,被满上醉拽住了。 命颇为不爽地回头,满上醉用嘴型说:“君子不逞口舌之利,最后能抢到的,才算本事。” 命微微思索,然后愉快地闭了嘴。 桃花开得更加艳丽,映衬得每个人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少年又说:“没关系,今夜之后,你们之中总是有人要得到他的。五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不如期待一下?” 当然,还是没有人会接他的话茬。 少年就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开始大笑,又捧腹、又跺脚的,笑得毫不注意形象。 继而忽然一抬头,眼中闪出阴冷的光: “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年猛一震袖! 千里之外,忽然天崩地裂,血海翻滚着像是要被倒卷到天上去,浓烈腥臭的液体循着开裂的大地,尽数往外蔓延。 第474章 同一时刻,全天下的花蝶教众都转头凝视着那个方向,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尖叫。 也有无数正在被凌迟、活埋、枭首、腰斩、剥皮、炮烙……的人抬头,绝望而麻木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在无穷无尽的酷刑之中,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统一的想法: 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若是今日死去了,那么,明日就不用再死了。 少部分离血海最近的地方也有幸存的仙盟人等,力所能及地护着残存的平民百姓,见地动山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有人绝望而恐惧地说:“是不是……” 是不是到时间了? 他们这些苟且偷生的蝼蚁,迟早是要被席卷天地的大火,烧成一把飞灰的。 但即刻,又有更多的、坚定的声音回应他: “不会的,你看那个方向,你看那束光,定天下印玺尚在。所以仙盟尚在、同悲盟尚在、顾盟主也尚在。我们不是一个人。” 天下无数处阴暗的角落中,有无数人看向同样的方向,燃起同样微不足道的星火。 凤榭,是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地动山摇,柔仪拢衣服出门,才走到院中,就见无数只小凤凰乌泱泱地朝她这里飞,盖住了半边的天幕。 而极目望去,黏稠腥臭的液体已经灌满了整山谷,蔓延到旧府之中,所过之处,所有东西烟消云散。 “血海……”柔仪瞳孔地震,轻声说道。 她身侧全是哭唧唧的小凤凰们。 这里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些小凤凰又有上古的妖兽血脉,百岁当一岁长,鸟均一个心智不全。 此时摊上事了,除了哭啥也不会。 三秒钟后,柔仪厉声对金乌、素娥吩咐:“带着他们离开!向北走,越远越好!” 金乌:“是!” 素娥:“……是。” 而柔仪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向红莲水榭的方向。 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山谷已经被血海填满了,若不是他们都张了翅膀,现在估计已经被吞吃掉了。 没有滔天的巨浪、甚至都没什么起伏的波澜,就是静悄悄的液体倒灌,在无声无息之中,吞噬掉一切。 旧府的奇珍异宝、千万年基业在瞬间毁于一旦。 柔仪狂奔,却觉得身后压迫感极重。 那是完全迥异于顾千秋的压迫感,没有锋锐无双的剑气和杀意,而是“湮灭”本身。 不过十几个呼吸,金乌和素娥已经带着小凤凰们远走。 暂行到最高的山林处,素娥忽然回身,而金乌像是背后长眼一般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寒:“你要去哪儿?” 素娥一顿,面无表情:“去找家主。” 金乌表情有些绷不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好一些,却控制不住:“姑姑已经去了!再说,血海忽然崩塌,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素娥说:“我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放手!”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金乌的逆鳞,虽是人形,但却好似能见他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素娥猛地甩手,金乌却不放。 “我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两人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只听“咔嚓”一声,素娥的手腕整个怪异地扭曲起来,断掉了。 金乌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松手。 素娥就趁这个机会,飞身化作原型,就要回到旧府。 金乌早知道她会如此,手中灵力变作四条带火的锁链,凤凰游狠狠插在山巅做基石,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素娥给捆了。 素娥当然要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金乌索性往她身上一压,结结实实地封住所有穴位。 在剧烈挣扎之中,金乌看见了素娥的眼泪,同时,也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凤凰的眼泪是灼热的,这一点温度让两人都稍稍冷静了一些。 “……兄长,你还有姑姑,但我、我真的只有家主了……” “不、不是,我也没有姑姑,她、她……” 两个人胡言乱语。 都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 “你让我回去吧,兄长,家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抛下他……” “我知道,你因为姑姑对家主的事,一直与姑姑有隔阂,但是,其实……其实姑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苦衷!我只有一个家主!” “小妹,我、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说话期间,谁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了,只知道是灼热的。 是烧透了的滚水。 但素娥却不如金乌有“江湖经验”。 虽然都在哭,但她这不要脸的哥却明显更有行动力,说完话的时候,素娥已经半点灵力都没有剩下了,除了眼泪,她什么都做不到。 金乌带着悲痛的歉意看着她,语气却还算冷静:“小妹,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相连的血脉是无法割舍的证明。你活下来,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如姑姑和家主那般。我来接受那该死的传承,你就快乐就好了,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但素娥并不看他,而是把头转向一边去。 第475章 金乌深吸一口气,将人扶起来,往身上一背,招呼着小凤凰们继续上路──向北方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金乌化了原形,破风吹云,耳边风声猎猎。 但他却清楚地听见背上的素娥开了口: “……我恨你。” 风好大,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本来应该立刻被吹散的。 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金乌咧嘴一笑,说:“……没关系。” 滔天的血海还在蔓延,像是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血海之中,柔仪红色的绣鞋上已经被猩红色的液体浸湿了,黏哒哒的,显出颜色更深。 但她却没时间在意这个,冲进红莲水榭之中。 所有的禁制在瞬间瓦解,一棵巨大的梧桐出现在莲池之中。 但是树下,却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穹旻!”柔仪厉声喊喝,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膝盖处,“穹旻!”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 柔仪四下一望,瞳孔深处全是猩红色的液体。 她是第一次觉得这种颜色,居然是如此的不祥,让她胆寒。 柔仪深深吸了口气,再道:“穹旻──!” 但是天地之间,还是没有人回应她。 此时,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腰腹处,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阻力,更不要说,液体还在缓慢的、稳定的爬升。 按理说,现在再不走,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等到血海浸湿了她的羽翼,就算展开翅膀,她也飞不起来了。 但是柔仪的选择是,走向红莲水榭之中的梧桐树。 树根因为血海的腐蚀,整棵清贵的梧桐已经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挪动到树根处。 接着,被无情的血海给吞噬掉。 在尚存一丝清明的时候,她尽力摸了一下树根地步,没有人。 “原来是逃出去了。”这是柔仪最后的想法。 另一边,凤凰群飞。 代表着祥瑞的鸟雀飞过人间上空,把天幕染成红霞色,长长的尾羽划动云层,留下漂亮的痕迹。 人间有饱经苦痛的百姓看到此神迹,纷纷下跪朝拜。 于这些愚昧的生灵而言,似乎凤凰现世,就带着表着黑暗将近、光明将至,就意味着所有的苦难快要到了尽头。 小凤凰们没了姑姑、没了家园,都哭唧唧的,却又不敢大声嚎,一路上都是哼唧声,听得金乌头疼欲裂。 素娥似乎一直睡着,总之说了那句“我恨你”之后,就再没开过口,可见其心志恨意之坚。 “我们……要去哪里?”有小凤凰问。 “……”但面对这个问题,金乌也是两眼一抹黑。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都没来及道别和接受嘱托,他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凤凰族的话事人──他今年也才刚及冠好吗! “就、就这么一直飞么?”那小凤凰又说,委委屈屈的,“我、我快飞不动了……” 立刻有声音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金乌急得眼冒金星,冷静下来一思考,最终很快作出决定: “我们去同悲盟。” 整个世界都在大乱,他带这么多小拖油瓶,如果硬要在世间寻到最后一片净土的话,那定然是在同悲盟。 有个小凤凰说:“顾盟主……会接纳我们么?” 这个问题,金乌心里也没底,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为什么不接纳?他最多是和家主、姑姑、我和素娥有仇,跟你们无仇无怨的,又都是五大仙门之一,他没道理不管你们!” 但是一数出来,金乌心里更没底了。 啧!啧! 跟旧府之中有名有姓的几个人都有仇,顾千秋真能不计前嫌么? 但是,也是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金乌带着一群凤凰飞向同悲盟,天幕下从南到北,长长的痕迹如同流星划过,一路点燃了所有云层,分不清是日暮晚霞还是熊熊火焰。 像是可怖的末日将至。 又像是要烧尽一切污秽、迎来新生。 第238章 夜幕垂落,明月无声。 汹涌但静默的血海从无人所知的地方蔓延出来,吞噬着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 那些猩红的液体看似流动缓慢。 但只有被迫靠近它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可怕而不容拒绝的力量。 杀人,就像是踩死沿路的蝼蚁一样。 反正血海粘稠的液体不会被掀起任何波澜。 浮月城中从地下冒出红色的微光。 一开始只是从地砖或者开裂的地缝里面冒出来,被月色照得都不显眼。 后来,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开裂的缝隙里面射出猩红色的光,无处不在。 映照得整个城池都发出诡异的红色。 也映得所有人面容如鬼魅。 隐隐的,鼻尖还充斥着陈年的血腥味,比之新鲜血液更加令人作呕,萦绕不散。 城中新修建出来的广场上,是一座高高的祭坛,建造得巧夺天工,无处不精美。祭坛旁边摆着血红的鲜花和血红的红烛,不只是何种用途的红线挂着符纸,挂满了祭坛的基石。 而整齐的人就站在祭坛的四周。 除了命和满上醉尚且保持着清醒,其他戴着面具人,都陷入了某种痴迷和狂热。 第476章 痴痴地、癫狂地,看着祭台之上。 高台正中间摆了一把椅子。 椅子上,歪斜而不成体统地坐着个少年,漂亮的五官上满是戏谑和凶意,喷薄欲出,但被他用一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挡住了。 所以,光看他露出来的那双眼睛,甚至会感觉到他是在笑的。 顾盟主的几位前任道侣,都站在人群的最边缘处,维持着某种遗世独立。 当然,他们之间是保持着距离的—— 毕竟是真的有仇,会随时暴起杀人。 但是由于整个城池中的数万人都狂热得、整齐得如潮水,于是就显得他们好似一处的。 “……”俞霓看着地面,微微眯起眼睛,声音极轻,“血海。” 但其实,人人都看出来了。 他们脚底下发出的根本不是地脉微光。 而是不知合适已经蔓延到了此处的血海。 霎时间,便觉得脚下的地面不安全了。 他们与那死亡之海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砖石,随时会万劫不复。 这时,少年开了口:“没错,是血海。”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他,四面八方,整整齐齐,像是在朝圣一样。 南门明珠道:“居然能到这里来。” 隔着十万八千里,血海居然能到这里来,实在是超出了每个人的预料。 这岂不是意味着,沿途所有生灵都已经湮灭了?血海之下,没有残存的侥幸。 少年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莞尔: “其实不是它到这里来了。而是……自天道浮上九万米高空、凌驾于众生头顶的同时,血海就下沉到了九万里的虚无,静悄悄地盘踞在你们的脚下。” 忽然就感觉脚下更不安全了。 “你们人间认为,血海是凡尘欲念的火,说对了一半吧。因为它真的和大道青天一样,永不崩塌、永不熄灭。就像是…像是燃尽世界的一场大火,有源源不断的生灵,就有无穷无尽的柴薪。” 少年忽然捂住了自己的一边眼睛。 而剩下的那只眼,好似看到了极远极深、无可窥探的地方。 他露出堪称沉迷的目光。 “但可惜你们都是凡人,看不见三界之外的此端、碰不到六道之始的彼岸。” 运和命忽然不受控制地对视一眼。 少年继续说道:“那里不是虚无。”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而少年只是随口一说似的,放下了手,抬头望向东方,那里的月色是最明亮的地方。 同一时刻,几乎蔓延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血海开始涌动、翻滚,一改之前的静默。 好像这庞然巨物忽然苏醒了一样。 云层之上,剑影流光。 无数御剑的仙修铺满了整个天幕,披着月色长行,惶惶忽如蝗虫过境,令众生俯首。 最前面的那个,身着一袭素白衣。 像是一片流云过。 浮月城中从地底泛出的红光已经彻底地超过了清辉月色,甚至反过来将半边天幕都映成了不祥的暗红。 但其实一路之上,顾千秋已见众生疾苦。 血海蔓延到的地方,众生死尽。 郁阳泽就安静地缀在他身后,和曾经无数次一样,不言也不语。 仇元琛在更远处,轩辕撼动。 还有更多的、更多的人,他们已经在英杰殿中点燃了自己的命灯,绝决地奔赴命运。 少年晃着孔雀翎扇子,打了个哈欠。 还是看着东边,月初升的方向。 “他会来吗?”少年又问。 “……”众人皆是沉默无言。 但整个人间都被他占去大半,杀生无数。 身为仙盟盟主的顾千秋,怎么可能不来? 只是…… 月亮已经爬得那么高了。 然就在他话音还没落地的时候,东方的天幕上忽然传来了一道浩荡磅礴的剑光! 还有一道声音说:“我来了!” 剑光凛冽,带着千里奔赴的冰霜,裹满城风雨化为一剑,无情斩向祭坛! 轰隆——! 可怖的灵力落地,根本不是能挡住的。 那精美无双的祭坛在瞬间化作齑粉,被夷为平地,散落的粉尘被裹挟得漫天乱飞。 就算是那少年,也不能再端坐在原位了。 俞霓、凌晨等人纷纷抬头去看。 在狂风乱舞之中,他们看见那如神明降世的身影,和百年前融为一体,飘渺无双。 人人脸上都露出震惊的神色。 南门明珠道:“他、他的修为恢复了。” 连琉璃也开了口:“不是恢复。” 俞霓不知是喜是悲,说:“不是恢复,而是……更加精进了。” 才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不见,顾千秋不光养好了伤,甚至连修为也更上一层楼。 纵使早知道他天赋可怕。 他们却也被一次又一次地震惊到。 凌晨忽然苦笑了一声。 这苦笑轻而重地落进每个人的耳中。 在极度的震惊之后。 他们心中就剩下了难言的苦涩。 因为,对这群名列天碑无上的天纵奇才们来说,世上没有真的高山仰止,他们本来就是站在最顶端的人物。 但此时、此剑一出。 第477章 忽然便令他们的回忆清晰到可怕起来。 而命见他,第一反应并不是畏惧,而是兴奋,浑身都战栗起来。 虽然能感知到磅礴灵力的可怕,但就像是见到烈火的飞蛾,只剩本能、无关理智,他很久之前就迫不及待了。 这次满上醉没有拦他。 命从背后取下来一把长刀,漆黑的玄铁,弧度是古样式的,上面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精美花纹,似乎镌刻着谁也看不懂的古文字。 “你当真你敢来。”命说着,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长刀挥出,带着明晃晃的笑意,“顾、千、秋……” 然早已准备就绪的仇元琛猛抽出轩辕,一下就截了刀! 刀剑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喧天彻地。 仇元琛喝道:“休要放肆!” 两个人都是火药般的脾气,碰一块儿就炸了,刀剑如影,噼里啪啦,一时间打得那叫一个火热。 满上醉没看他们,而是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手中霜雪明结着一层薄冰,湛蓝色的,让她尤其痴迷。 不知为何,满上醉无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迈了一小步。 然后,就被挡住了。 她扭头,发现身侧站着一个红衣男人,面如青鬼,脚下开着红艳艳的荼靡花,笑吟吟地问她:“满教主,哪儿走?” 再一低头,他手背上的蝴蝶并没有消失,刻印明显。 一秒钟,满上醉恢复了平日里的神色,莞尔一笑:“呼延宗主?没想到啊,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的顾大盟主居然留了你一命。呵呵,我还以为……他见蝴蝶就要杀的。” 呼延献也跟她莞尔:“所以我证明给他看嘛。你看看,咱们说了那么久的话,你都没能控制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满上醉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忽然灿烂一笑。 她鲜少露出这么明显的表情,完美的五官灵动起来,有一瞬间倒真像个活人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呼延宗主,你告诉他,你必死无疑了吗?” “哦?原来你是要杀人诛心?” “你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么?” “诶,话不能这么说。他姓顾的朋友千千万万、遍及天下,我哪儿能排得上号?” “说这么多……所以你也不敢让他知道吧?” “那倒也没有。主要是,你看看周围,今夜来的这么多人,哪一个不是前来赴死的?我不特殊,顾千秋也不特殊。” 满上醉表情微敛。然后,猛地挥袖! 就像是早知道她要如此一样,呼延献在极近的距离里如闪电般出手,就要去掐她的脖颈,被满上醉防住,于是在瞬间改换攻势,左手死死扣住满上醉的手腕后拉,右手撑掌重重拍在了她的腹部! 满上醉反应也是极快,迅速震碎自己的手腕,撤步出圈。 同时,只见她腹部的掌印还在。 灵力被打入血脉中,满上醉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肉底下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血管里飞速蔓延,要撑破她的皮肤呼之欲出。 呼延献身上的杀意从未如此浓重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已。” 第239章 满上醉内视的时候,看见无数极细的丝线游走在她血管中,然后渐渐生长。 她甚至感受到那些藤曼上开出了小花。 是繁复的荼蘼。 十米之外的呼延献笑容浅浅。 大片的荼蘼开在他脚下,与他下垂的袖子接连在一起,都是艳艳的红色。只有前胸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皙,似月下白瓷,对比极为明显。 虽然顶着一张修罗面,但看身影,人人都会觉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甚至美得惊心动魄,而恶起来。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满上醉忽然直起身,翘起嘴角,缓慢地说,“但佛揭又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呼延宗主,皮囊乃身外之物,你我都不必执迷。” 呼延献敏锐地一眯眼睛。 就发现满上醉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原地,含着两分浅淡的笑意。 而她血管内的花茎还在疯狂地生长。 呼延献比任何人都清楚,开花该是什么效果——她绝不可能露出如此轻松的笑意。 满上醉欣赏了几秒他的表情: “不理解么?我还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世间本无相,境由心生。万物本虚幻,世事无常。你我今日缘聚于此,所以我才愿意提醒你两句,呼延宗主,不要着相了。” 呼延献就笑。 不是大笑,不是狂笑,也不带任何挑衅的讽刺,而是那种含蓄的莞尔,带出三分娇俏。 还好他是呼延献。 不然一个成年男人露出这种神情,恐怕要让人将隔夜饭菜都吐出来。 “原来从血海里托生的怪物,是不需要皮囊装填的。那你幸苦把自己塞进这副小小的躯壳里,又是为何?——满教主,你的本相是怎样的?形如美玉?状如恶鬼?还是……只是一段没有来处和归处的‘虚念’?”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都维持着笑容。 但是内容却一个比一个恶毒。 是棋逢对手的嘴贱。 所以他们直接动手了。 顿时间,光芒大盛,两道灵力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无数蝴蝶和荼蘼花飞旋而出,落红飞过秋千去。 第478章 呼延献一生修行的都是合欢宗秘术。 但现在,那些蛊惑人心的秘术失效了,于是只能跟人动手,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但好在满上醉也是如此。 两个人半斤八两的,打得乱七八糟,彼此都没伤害到对方,周围的池鱼倒是被殃及了一大片,秘术乱飞,沾着就死、挨着就亡。 但总归是呼延献更多活了几百年。 两个人极近距离地交手,忽然就被呼延献找到了个破绽,以无可挣脱的巧力,反手拿住满上醉的胳膊,用力一折! 满上醉整个人被迫跟着转,扭动起来。 呼延献拉着她,又是一脚踩在后膝盖上,只听“啪擦”一声,骨头断裂,满上醉被迫双膝重重砸下。 呼延献是个心狠手辣的,二话不说,就要送她上路。 但满上醉却在此时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非常诡异。 这一下,让呼延献警铃大作,急速顺着她目光一看。 那个方向,是正在与命动手的仇元琛。 那边明显打得更加激烈,地上碍手碍脚的太多,都打到天上去了。 雷霆又滚滚、剑光还闪烁,两团急速闪动的光团之中,除了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什么都看不清楚。 呼延献心念急转,来不及提醒仇元琛小心,手上发力,就要杀人阻截。 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剧烈光团之中,仇元琛忽然瞳孔一缩,冷汗就下来了。 上古的轩辕神剑感受到不祥,颤动起来。 而他面前的命,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和刚才满上醉脸上的,如出一辙。 另一边。 本来还置身事外的几个人都如梦初醒。 他们彼此间拉出距离,互相不信任,但是又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微妙地凝聚在顾千秋周围,此起彼伏地涌动。 像是水流一般,静飘飘的红。 俞霓最先想动手,才上前一步,忽听“铮”的一声,雪亮剑光就映在他眼底。 “……”众人散开,一个微妙的距离。 俞霓笑眯眯地说:“哟,郁少侠。” 郁阳泽站在人群中心,但是周围没有人,人浪默契地避开了他,像是水流中的礁石。 他身着紫灰墨色的劲装,似蓄满了惊雷的乌云,暗纹是某种鸟雀,羽翼振飞。 曲领挡住他下半张脸,就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杀意纯粹而干净,爱恨分明。 郁阳泽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眼。 从俞霓、到凌晨、到琉璃、到南门明珠,还有状态明显不对的穹旻。 曾经,他看这些人也是望尘莫及。 江湖上一个个闪亮的名字,高悬在天极崇化道的天碑之上,谁人敢唾手? 但是现在,他就站在这些人面前。 那些耀眼的名字化作一个个具体的人。 他们贪、瞋、痴、念、慢、疑,苦海沉沦,五毒俱全,也不是真佛真仙。 俞霓又故意点火,说:“郁少侠,听说,你是千秋的新欢?他可是你师父。” 郁阳泽:“……” 神经病,世界都要毁灭了,还什么师父? 但是俞霓这番话效果明显,剩下几个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就好像是…… 像是,你跟一群超凡的对手,在头破血流地争夺举世无双的宝藏。 而最后的赢家,却是一个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完全意料之外的小人物。 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凌晨顶着一张死鬼一样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小屁孩,然后惊诧又嫌弃地道:“怎么会是你……” 在他们眼中,顾千秋就算要选,不说要选如何冠绝天下的,总不能和他差太多。 不然遇到事情,还得紧张这软肋。 南门明珠表情未变,却在那玄武岩一般的表面下,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 郁阳泽淡淡:“嫉妒也无用了。” 若说之前,他还对这群身份特殊的人有别样的情绪,那种不受控制的妒忌和恨意。 那么现在,反而是到他说了:你们啊,嫉妒也没用了。 凌晨又说:“早该杀了你的。” 俞霓一下子笑起来,艺高人胆大地就往郁阳泽身边走,在一个很近的距离,盯着郁阳泽的眼睛,缓缓说道: “你以为千秋会永远爱你?郁少侠,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都是你的前车之鉴啊。” 几个人像是鬼一样围着他。 凌晨怒极、南门明珠微妙、琉璃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垂眸不语。 郁阳泽:“……” 而这时,只听顾千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 俞霓回身去望,顾千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这也是今夜第一次,顾千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本来以为霞色会比乌云更加耀眼,但不知为何,总是要被忽略。 俞霓反而来劲了,笑吟吟的,端出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郁少侠啊,你以为千秋是什么深情的人吗?从来只有人爱他,从来没有他爱人。” 郁阳泽:“……” 顾千秋再中气十足地骂:“你少造谣!” “你只是……只是沉迷于一场短暂的幻梦罢了。他不会永远陪你站在原地的,等梦醒的时候,他就走了。” 第479章 郁阳泽:“……” 顾千秋于百忙之中断喝一声:“嘿!受不了了!给我死!” 话音还未落地呢,一道弧光直劈过来! 血海所及之处,点燃所有的火焰,大片的红光之中,只有这一束是冷峻的寒光。 剑弧顶天立地,像是要把城池分成两半,所过之处,冰雪冻彻,人硬得跟石头一样。 几个人都纷纷散退,暂避锋芒。 只有郁阳泽岿然不动,那磅礴剑气从他身侧过去,没有伤及他分毫,反而在最尖端的杀器之下,似乎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郁阳泽气定神闲地反问:“说完了?” 俞霓的表情难看起来。 郁阳泽轻飘飘地扫了扫剩下的人,皆是面如土色,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凌晨闪得慢了一些,手臂上被剑气灼了一道长痕,呲啦啦地凝结出冰雪,让本来就不像是活人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凌晨道:“他只是在爱你的时候最爱你。一旦分道扬镳,他比谁都无情。前车之鉴啊,郁、阳、泽!” 要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郁阳泽简直就要相信了。 他将侠骨香抽出,冷铁寒光,如出一辙。 “可是……为什么他要爱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一下。 “我爱他就行了,不用他爱我。”郁阳泽淡淡地说,“今夜,我愿意为他而死!” 下一刻,侠骨香剑影凌乱。 来这里之前,顾千秋已经大致给他恶补了一下这些人的手段,聊胜于无。 郁阳泽催动一霎晚风,凉意俱现。 他的心法已经完全登峰造极了,毫无惧色地面对人群,天命洞开—— 九个境界,全在侠骨香的剑尖上悬着: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第240章 一霎晚风的剑意无形而有形,细细密密地笼罩住整个城池,像是下起了连绵的小雨。 “……”俞霓诧异,继而就是愤恨。 只这么短的时间,郁阳泽的修为居然也能如此精进,甚至到了令人不敢小觑的地步。 明明一年之前,他还被自己随意按倒在惊虹山侧峰,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真是惊虹山离天道最近、风水最好? 剩下的几个人,差不多也都是这个想法。 他们身居高位的时间太久了,总觉得天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彼此可以起起伏伏,但是不会被外人所撼动。 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郁阳泽的天命一开,全是纯粹的杀意。 剩下的人不再犹豫,反正也到了玩命的时候了,纷纷开启天命。 那场面就没人能控制得住了。 立刻乱成一锅粥—— 只见,无数桃花树拔地而起,顶破砖石和建筑,在所有不明显的缝隙之中,粗壮的树干、扭曲的树枝,迅速生长成型。 然后夜风一过,枝头就开出无数锦簇的桃花来,跟地上的荼蘼花相映成趣,红粉一团。 而且因为桃花开得太多、太繁杂,遂在街道中形成了一片若隐若现的桃花瘴。 粉色的迷雾,十足的妖邪。 风吹过的时候,城中又有烟雨飞来。 转瞬成为瓢泼大雨,把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淋成了个落汤鸡,冰凉皮肤的触感诡异莫名。 又有哀哀戚戚的长调,从四面八方传来,属引凄异、空城传响、哀转久绝。 已经暗淡异变的神佛在高处睁眼,巨大的佛像上布满了青苔,连金身都被腐蚀了,呈现出斑斑驳驳的古铜老色,锈迹斑斑。 佛祖垂眸,一手结印、一手捻花,似笑非笑的表情,却不带丝毫慈悲意,反而很诡异,不怀好意的虚假。 佛像头顶倒开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几乎遮住了整片天幕,颜色却是灰黑的,质感半虚半实,又见莲瓣上有大大小小的、丑陋的洞,深深浅浅、凹凸不平,像是病变了一般。 原本的三十六品造化青莲,也就剩此了。 须弥灵山脚下,再无真佛。 阴阳鱼图则是在无人发现的时候、静静爬满整个城池,将未分的混沌划出清浊,阴阳、刚柔、奇耦,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三奇、六仪、八门、九星、九宫、八神,潜伏在每个人的脚底,心念转动,幻方更变。 本来要顺应天命的六壬书院院主。 此生第一次,决定要顺应自己。 霎时间,可谓群魔乱舞、奇诡横飞。 但漩涡中心的郁阳泽毫不畏惧。 三尺冷铁在他手中,爱恨都悬在剑锋上,冷光流转,好似能够洞穿所有黑暗和阻碍。 证大道? 一剑足以! 城中更加诡谲莫名的祭台之上。 少年摇着扇子说道:“好高的人气啊,顾盟主,真是令人艳羡。” 当然,虽然他嘴上说着“艳羡”,但分明是恶意更多,看置身事外的热闹尤嫌不足。 顾千秋第无数次说:“他们不是爱我。他们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神、佛、妖、鬼……无论是什么,行走世间,最终要与之周旋的,只有自己罢了。” 少年反问:“我却觉得,证道是逆天。你有想过为什么修行之路如此难走吗?” 第480章 顾千秋淡淡:“没想过。我的修行之路不难走,随便走走而已。” 少年不应,继续说:“分明啊,就是大道青天不愿有人分享它的权力,它要永远高悬于你们的头顶。所以不如,改信奉脚下的血海?它虽然冷酷、残忍、混沌,但它不畏惧有人能够因此托生。说起来,你们多久没出现过得证大道的人了?百年?千年?万年?” 顾千秋还是淡淡:“大道千万条,不是只有登仙才算证道。就像我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是得证了我的道。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还是动手吧。” 少年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的华服一看就是正式礼制的,特别繁琐,而且隐隐能看出来很古老,特别不适合跟人动手。 但顾千秋知道。 少年后退不是害怕。 下一秒,有一只手伸到了顾千秋的侧腰,眼看着就要搂住他了,顾千秋猛地闪身躲开,霜雪明至,那只手就被冻成了块坚冰。 从剑光的倒影中一看,顾千秋迅速认出了这个人。是穹旻。 他像是鬼魅一般,贴身站在他身后,黑色的影子,漂亮的五官,但是有一双令人极度不舒服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迟钝地凝视,很久很久才会转动一下,非人感深重。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鸟。 但是现在的形象,跟当初完全不一样,哪怕是顾千秋,居然也生出了半点恐慌。 他手腕一转动,霜雪明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贴着自己的侧颈,直接刺向穹旻! 如此果断的决策、如此大胆的角度,若非对自己的剑意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是绝对不敢如此做的 。 但穹旻却连躲都不躲。 他一把抓住剑身,鲜血淋漓。却反而翘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意:“……千秋。” 那种非人的感觉就更重了。 就好像是,明明是一个人形态的东西站在你身后,但你却有强烈的直觉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且这个东西还在努力地……装人。 祭台之上,少年堪称彬彬有礼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准备看戏。 穹旻嗅闻他身上的味道,好似无知无觉地又说:“千秋……” “叫你爹呢?”顾千秋把脏话说出来,心里就干净了,“我的剑都敢抓?找死!” 猛地扭动手腕,霜雪明也随之一转,瞬间,穹旻手掌上大块的皮肉就被剜下来。 同时浩荡的灵意炸开,穹旻半边胳膊直接软趴趴地垂下,冰霜迅速往上蔓延,一直覆盖了他的半边肩膀,冒出微微的白气。 但穹旻身上灼起了一簇火焰,烧在颈边,将冰雪止住了。 顾千秋退出去四五米,站定回身来看——穹旻没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而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一瞬间,顾千秋就下了定论,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交流了。 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他。 想完,顾千秋直接揉身上前,手中长剑舞动如飞,切开冰和火,根本看不清剑影,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之一的,“一天月明”。 这剑本就是极玄妙极浩荡,更巧遇上今夜圆月,没有迷雾层层,剑光融在月色里,防不胜防。 穹旻的眼珠迟钝地转了一下,似乎对这剑光有反应,但立刻就重新凝视到了顾千秋本人身上。 两个人的速度都尤其快,像是两道闪电,穹旻被逼得接连后退,差一点就要掉下祭坛。 站在高高的祭坛边缘,在躲过顾千秋竖切一剑时,穹旻没奈何地向后跌落。 然后下一秒,火红的赤光拨地而起,和莹莹亮的诡异地光融为一体,尽是血红。 铺天盖地的羽翼笼罩了整个城池,气温在瞬间拔高到了一个离奇的程度。 祭台之下,人群身上的汗水和血液都在瞬间被蒸发殆尽,极端口渴和皮肤灼痛都是在同时出现的,而且立刻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神鸟的羽翼像是云霞,火光幢幢。 顾千秋骂道:“吓唬谁呢?” 随即也是纵身而上,踩着虚空,变换身形,剑气再度暴涨到与之抗衡的地步,满地冰霜,气温被拉回水平线。 人群一热又被一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 穹旻化作了原型,吞火吐焰,霎时间将祭台烧了个飞灰,还剩结冰的地砖坚持着,发出呲啦啦的爆响。 顾千秋反手就剁他的狗头。 然穹旻就像是没有感知觉一样,被霜雪明灼伤也不知道痛,流光惊雷般冲向顾千秋! 轰隆! 顾千秋抬剑去挡,但是太过庞大了,没挡住,穹旻直接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飞出了好几十公里,重重撞在一座大山上,才停住。 山脉轰隆隆地震动,落下西瓜大小的石头碎块,漫天地都是惊起的尘埃。 顾千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一痒,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肋骨都被撞断了好几根。 霜雪明也在惊雷的爆炸中脱了手。 “……”这扁毛畜生! 穹旻并不觉痛,尘埃还没落地呢,就已经在顾千秋身上动手动脚——不是要非礼,而是要拆他的四肢。 顾千秋当然不能令他如愿,也动了真火。 两人往下掉的时候,就跟穹旻七手八脚的见招拆招,一时间筋骨关节劈里啪啦乱响。 第481章 轰! 他们落在地上,又惊起满地的尘埃。 顾千秋运气不好,是摔在下面的那个,瞬时间就丧失了抗衡性,于是非常不讲武德地伸手薅住了穹旻的头发! 扁毛的鸟雀都格外重视自己的外貌。 哪怕现在穹旻看起来已经精神失常了,但是最基本的本能还在。 顾千秋这么一拽他,穹旻动作一顿。 居然有用! 顾千秋狰狞一笑,他怒冲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身在上,薅着穹旻的头发就去撞山。 山壁全是崎岖的岩石,坚硬而丑陋。 顾千秋一点力气没留,每次一撞,山体就跟着抖一抖:“让你犯贱!让你犯贱!” 霎时间,天地只剩——咚!咚!咚! 顾盟主动作快如残影,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足足撞了一百多下! 那山体经受不住巨大的冲击力,“轰隆”一声,居然碎了,塌成了一片废墟。 顾千秋一失手,穹旻从地上爬起来。 一头一脸的血,无数孔洞伤口里都镶嵌着碎沙石,字面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了。 而且要仔细去看的话,还会看见他的头顶上,露出一片秃了的头皮。 顾千秋理智稍回,略微心虚地把一大撮鸟毛丢在地上,手心黏黏的,他又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蹭了蹭。 穹旻还是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 “……为什么?” 额头上的血全流到了眼睛里,穹旻眼眶又蓄不下,只能溢出来,蜿蜿蜒蜒地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像是丑陋的虫子爬过。 “为什么……?” 有某一个瞬间,他居然带着微妙的委屈。 恍惚间,和百年前的少年融为一体。 但是,只要顾千秋看到他那双眼睛,无论心中生出多少异样和怜悯,也会在瞬间冰冷下来。 返璞归真的鸟雀,冰冷冷的无情。 “剑来!”霜雪明飞回手中,顾千秋寒声道,“我早都说过了。” 他明明早都说过的。 在合欢宗、在黄泉、在琉璃寺、在旧府、在浮月城、在惊虹山…… 他明明说过如此多遍,又解释、又叹息。 但可惜,这些人没一个听他讲话的。 反而,一个比一个的执念更深,一人比一人更加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全是傻.逼。 “我不服。”穹旻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他,“但我就是不服。” 顾千秋道:“我才懒得管你。” 话音落,穹旻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笑容。 同一时刻,只见他身上开始冒出了什么东西。 穹旻的站姿是有些缩瑟的,肩膀内扣、低眉垂首,眼睛直勾勾地上翻,眼球不会转动,给他平添了一种怪异之感。 而现在他身上又开始冒出粘液,从皮肤渗出,湿漉漉的浸湿了他的衣服,红色的锦袍开始发黑,那种液体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他周围形成小小的水洼。 红色的、腥臭的。 果然应了顾千秋当时在旧府之中的推测。 旧府的这个凤凰血脉,根本就不是什么来自于上古神明的遗脉,而是来自于血海。 同宗同源的…… 他们也是从血海中托生的怪物。 只是托生的时间早一点,而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而已。 “……”面对着阴测测笑容的穹旻,顾千秋静静凝视了他两秒,忽然说道,“阳泽,放他们过来。” 浮月城中,郁阳泽一剑挡住四人,天命齐开,已是捉襟见肘。 面对顾千秋的吩咐,大概只有半秒钟的犹豫,就让开了。 他从来不问别人有多能打。 反正到最后,总是没有他师父能打。 俞霓、凌晨、琉璃、南门明珠早已被蹉磨出了真火,但现在也没精力再去处理郁阳泽,不顾一切地飞向顾千秋。 郁阳泽却在此时猛地回头── 仇元琛那边! 侠骨香一动,他直接不收天命,即刻飞身! 而在整座山体的废墟之上。 五个人,分别落在五个方位,互相充满恶意,又互相拥有默契。 而被围在中间的人,白衣依旧鲜明。 月光下,他的轮廓被映得柔和而清晰,立如芝兰玉树。 虽然容貌完全不一样了,但内里的神魂犹在,眉骨高、眸色清,山巅之上,像是一把能够洞穿世事的利剑,永不弯折、永不腐朽。 相比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映衬得可怜、可笑又可恨。 顾千秋淡淡地说了个开场:“诸位,久违了。” 这一次,连俞霓都没有接话。 只有世事无常的凄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曾经相爱、又相恨,在凡尘俗世中让爱恨痴缠此消彼长,让情天恨海连绵不休。 到最后,变得面目可憎、云恨雨仇、不死不休。 没想到今夜,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顾千秋继续淡淡道:“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周遭还是静默,月色明明。 不知为何,那些歇斯底里和痛彻心扉,全都沉寂了。 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也没有再问出来──因为他们知道答案。 怪不得古人有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482章 众人一时间只觉得,今夜的月色极美。 顾千秋再道:“你们不说,那我就说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淡而清晰。 “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确实都比较拟人。但我顾某人,天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能和诸位和解。但不知为何,反而是你们不愿意结束,让我一直都很奇怪。” “但后来小阳泽告诉我,你们需要的是我的恨意,就算不爱了,也必须要恨你们,痛彻心扉最好、咬牙切齿也行。而最不能做的,就是释然──不过小阳泽也说了,你们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为你们都太天骄了,反而会更加在意此事,故而久成执念,执念又成孽障。” “心魔已生,你们静不下心来内视自审,只会一天到晚追着我。还要自以为,那是残存的、浓烈的爱意──旁观者清,求而不得而已──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糟心事。” 顾千秋语气格外平静,月华如流水。 “我本不愿长恨。但是,我忽然发现,爱恨是不对等的。我的慈悲,反而造就了更多生灵涂炭。……所以,我今夜赐你们恨意。” “今夜,所有该死之人,皆会亡于我的剑下。──剑来!” 霜雪明瞬息而至,冷光流转,映在每一个人的眼底。 赤裸裸的杀意,是如此明显。 山巅之上开始落雪,一团一团地砸下来,鹅毛纷飞。 剑光太盛,逐退群星逐明月,千山震动,万里绵延,重叠云雾黯黯,烈风狂卷。 偏偏剑气又至清至明,天地映出皓然色。 第241章 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郁阳泽闯入雷霆之池,在剑光闪烁之中,瞬间找到了正在和命动手的仇元琛。 而且只一眼,就看出来仇元琛状态不对。 平日里威风凛凛、嫉恶如仇的离恨楼主,此时却在狂舞剑风之时,表情透出三分木讷。 再仔细一看,这人的目光分明没有焦点。 他是完全在依靠着本能打架! 郁阳泽立刻冲过去,侠骨香切开两人交缠的剑风,横插进去,左右一荡! 见缝插针,郁阳泽扶住仇元琛快退,途中还差点被他的轩辕剑给剁一下,幸好躲得快。 “仇楼主?仇楼主!” “……” 反而是对面的命笑了一下:“不用喊了,他不会理你的。” 两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命早都习惯了,也不会痛,连他自己都完全没在意,衣服颜色也深,并不明显。 反观仇元琛,身上除了刀伤之外,居然还有几道剑伤,多集中在颈部—— 居然像是轩辕的划痕。 神剑认主之后,是绝对不会伤及己身的。 但轩辕剑的剑痕在此,就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这是仇元琛故意为之。 而至此时,仇元琛的目光还是没有焦点。 他陷入了迷障之中。 命似乎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时间也没着急上来杀人灭口,而是抱着手看戏。 他没有掩饰地看了一眼顾千秋那边。 “故友相杀、亲者反目、手足为仇……这一定是世上最有意思的戏码了。” 郁阳泽心中的不妙感越来越重。 他下意识就看了一眼仇元琛的手背。 还好,什么都没有。 而此时,仇元琛眼中的世界却完全迥异。 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他完全脱离了肉身、灵魂高高地漂浮、一直往上,直到与天道并为一体,慈悲而疏离地看着凡尘之下。 这种感觉,说一句身登极乐都不为过。 而在仇元琛往下看到的,却是宛如炼狱一般的人间—— 巨大连绵的山脉都被血海吞噬,水池湖泊被染得血红,蔓延过城池、蔓延过小镇,正有无数无助的生灵落入那种液体中,剧烈的尖叫顷刻间消弭于无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看见了合欢宗、看见了六壬书院、看见了蓬莱、看见了不二庄、看见了旧府…… 他看见了惊虹山、看见了离恨楼。 但是眼前的炼狱场面却又不是从一而终的可怖,反而呈现出一种格外精巧的秀丽,在他印象里交错映衬,扭曲怪诞。 顷刻间,高山倾覆、沧海桑田,又是高楼筑起、高楼坍塌,世事凡尘,一眼看尽凡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别。 好像是世界未来、现在、过去的交融。 有一道幽幽的女声在他耳边: “无情一道,绝六欲、断七情,受命于天、归心于虚,于寂静之处凝神,超然物外。” “剑修一道,性、命悬于三尺寒铁之上,唯剑、唯心、唯我。” “离恨楼一道,平不平、解难解、杀可杀、诛无尽。” “三者齐修,古来圣贤难有成也,或耽于情人、或缅于亲友,生死纠缠、恩怨不定,于大道之路外行歧途,终泯灭于无情岁月。”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 “是问鼎于大道,或者消亡于尘埃?” “只在你,一念之间。” “仇元琛,这是你此生唯一证道的机会。” “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顶。” 那女声非常轻柔,细听还带着慈悲。 第483章 不知怎么,蛊惑意味特别浓重。 仇元琛理智地知道,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但是这个声音,是在他脑子里直接响起来的,无论他念几遍清心咒,还是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仇元琛一瞬间毛骨悚然。 这个“穷凶极恶”的离恨楼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甚至、甚至…… 好像看见了自己的理智在崩塌。 “仇元琛,离恨楼八百年基业、无情道五百载气运,皆系于你身。” 轰隆隆—— 血海又吞吃掉了一座巨山。 山上的鸟兽虫鱼、山下小镇里的百姓,全都在麻木的痛苦中死去,已经不会悲鸣了。 “仇元琛,你面前,就是大道登顶。” 仇元琛闭上眼睛。 外界,郁阳泽忽然看见仇元琛动了一下。 他抬手握起轩辕剑,剑锋却向内,看样子,隐隐好像是要往自己的颈部上划。 尽管哪里已经早有几道未定的剑痕了。 郁阳泽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跟顾千秋学的数枝雪就剩了寥寥,好在理论知识牢不可破。 郁阳泽直接将一道灵力注入到了仇元琛的身体里。 每个修者都有自己的一道运气方式,旁人的灵力一旦进入,肯定是会被强烈排斥的,这种反应,越厉害的人,越是强烈。 但是仇元琛和顾千秋太熟了。 数枝雪又是居家旅行的必备良药,瞬息融入他的血脉之中。 只可惜,郁阳泽只会一点点。 但是,也足够将仇元琛的理智唤醒了。 仇元琛一睁眼,瞳孔渐渐的收拢,耳边几乎震耳欲聋的女声暂时退远,变成了只嗡嗡作响的蚊子。 “仇楼主,你没事吧?”郁阳泽问。 仇元琛的额头上早都遍布冷汗了,惊惧和愤怒充盈心间。 理智回笼,他手中的轩辕就不会对着自己了,而是剑尖一转,指向外界,又是如此的坚定不移。 对面,命还抱着胳膊看好戏呢。 而且不知怎么,仇元琛看他忽然五官错位了一下,神情也变成那种诡异的柔和,最终变幻出了个女人的脸。 很像是满上醉。 “满上醉”用口型无声道:“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再一扭头,郁阳泽没有任何反应。 他肯定是看不到这些诡异变换的。只有自己能看见。 下一秒,不知为何郁阳泽的脸也轻轻错位,像是蜡烛快速融化那般,又被迅速捏成了满上醉的五官。 “满上醉”用口型无声道:“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仇元琛猛地闭上了眼睛。 郁阳泽眉头皱得更深:“我们先离开这里。” 说罢,他就想去搀扶仇元琛。 但仇元琛却一下挡开他,自己用轩辕做支撑,站了起来。 他的脊骨是微微颤抖的,但是并不弯折,身上伤痕累累,却又顶天立地,冷汗顺着脸颊流到干裂的嘴唇下,反射出了一种寒浸浸的、惊心动魄的苍白。 郁阳泽警铃大作。 仇元琛问道:“千秋在三十里之外吗?” 瞬间,郁阳泽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但他连断喝都没能喊出来半声,就已经被仇元琛飞起一脚,当胸揣着如炮弹一般飞了出去! 别说三十公里了,仇楼主这惊天动地的、明显暗含着私人仇怨的一脚,要没个山挡住,郁阳泽怕是已经飞出去了上百里。 郁阳泽用剑定住身形,挂在一座山壁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山壁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只见那边三十里之内的人的离恨楼弟子们,人均鼻青脸肿地砸在了山壁上,还在接连不断地咚咚咚。 一时间,他们好像是被打死在墙上的蚊子。 但现在没人在乎这个,呕出一口老血也顾不上,猛地回头! 只见那边的祭坛之上,爆裂出了前所未有的金光,惊悚地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山顶之上的顾千秋倏然回头。 轩辕剑是古物,虽然当初名震天下、百代传承,但无论再锋利的刀剑,都难逃岁月的打磨,比起侠骨香、霜雪明等,轩辕是古老陈旧的,隔着剑鞘,就难以发现它的神意流光。 怎么说呢,就有点和嫉恶如仇仇楼主格格不入吧。 但现在,这把上古神剑金光浩荡,好像太阳落下来了,所有胆敢直视于此的人都在被瞬间灼瞎双目,流出血泪。 而天地之间又有龙吟虎啸,剑光划破乌云,坠地而生! 人剑交融,是如此的和谐而完美。 “是……是寂灭勾陈!”有人惊悚地尖叫,“快逃──!!!” 距离仇元琛最近的命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威胁,下意识要往后退。 但是,天命已开了。 不惭世上英! 就好像是要燃灭自己心头的最后一把火,仇元琛的剑术,一下比一下登峰造极,更快、更灵、更悍、更绝,每一剑都在和轩辕磨合、每一剑都在达到他此生的最巅峰。 命霎时间被打得节节后撤,眼中露出悍戾的凶光。 曾几何时,他只对顾千秋一个人感兴趣。 但是今夜他发现,原来姓顾的身边,全都是格外有趣的人。 只不过他现在的手臂不是原装的,用起来并不和谐,就算用出了他的全力,最后的结果也只是被一剑削下了手腕。 第484章 命呲牙咧嘴地笑着,用左手捡起刀来。 一看仇元琛,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焦点怎么样都凝不起来。 看来不需要多久,他就会把自己给玩死。 “学人玉石俱焚?”命恶意满满地讽刺他,“但一块烂石头,烧不起来的。更别想烧死我了。” 仇元琛凝神静气,用尽全力忽视耳边重复环绕、忽远忽近的女声。 然后一剑挥出! 第242章 凶悍剑光的速度快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命瞳孔猛地一缩,瞬息间意识到自己难以躲过了。 但这时,旁边飞扑进来一个人,直接撞向他,两个人沿途滚出去了上百米,才堪堪擦着边躲过那要命的剑气。 是满上醉! 命没有问原因,两个人一起从地上爬起来。 裹了一身污血臭汗灰尘碎尸脑浆的,衣服早已红红白白,黏腻的液态油脂糊了满身,极度恶心,满上醉呕了一下。 但现在根本不是处理这个的时候。 两个人才刚刚站起来。 仇元琛的剑光就追到了。 这真是他生平中最快的剑,连残影都没有,都看不见他是怎么拔剑动作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命都来不及捡刀,只能一把将满上醉推走。 下一秒,他身上一凉又一热。 古老的剑意在体内炸开,随之,就是直抵灵魂的疼痛。 命笑了起来,闷闷的,惬意的,和以往都不同。 似乎之前的疯癫只是表象。 而现在才中于露出了点底色的端倪。 “……”仇元琛眸光聚集。 这次,满上醉的五官清晰无比,近在咫尺。 她诡异地一笑,嘴唇轻动,无声说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哗──! 世间一切山呼海啸般地从他耳边过去,眼前一下又扭曲。 景物浮动,弯弯曲曲,颜色和形状就像是裹在锅里的烂粥,好久好久才终于凝固成稍微正常的样子。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女声瞬间靠近。 那好不容易竖起的薄膜顷刻间被打破,只一句话,他就又落入这难以解脱的境地里,受苦受难。 仇元琛仅存的理智犹如被绷紧的弓弦,被拉到了极致,任何时刻都会断裂! 面前的景象变成了惊虹山。 为什么会是惊虹山? 却见到了早已死透的严之雀,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吟吟地追在顾千秋身后,还有令狐良剑,也不如闲杂面目可憎。 似乎这一方天地之中,时间是混乱的。 一会儿尚且是少年时,一会儿又到了相看两厌的时候。 摇晃了一下,轩辕剑意倒灌进身体里。 得一瞬间的清明,仇元琛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是过去。 曾经发生的一切被无限压缩。 不知为何,涌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用最后一丝灵力,剑光化作流星,飞掠面前山川湖海的阻隔,直奔顾千秋而去! 一瞬间,顾千秋脑中出现了仇元琛所见的景象,像是透过了老铁的眼睛,而看到那个已经过去的世界。 顾千秋对他从来没设防过,尽收眼底。 一瞬间,他就听到了个女声的声音: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什么鬼? 老仇的声音传来:“老顾,是过去!” 这个过程的持续时间非常短,一共只有五六个呼吸,但信息量是巨大的,浩荡如烟海的百年时间倏然冲进脑子里,让人头晕目眩。 顾千秋顷刻之间,就知道曾经都发生了什么。 严之雀、令狐良剑、岳邱…… 还有更多熟悉的面孔,惊惧而惭愧地看着他。有的人露出笑意,而有的人落下眼泪。 还以为血海是周而复始的混乱。 没想到,尽数都是人为! 许多熟悉的身影走到血海的边缘去,死寂的海面像是红色的铜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它静静地伏在地下,已经上万年了。 但是有人将东西丢了进去,瞬间激起波浪,海面像是苏醒了般,轻轻地翻滚。 而这个时间点,是顾千秋发现人世间开始有大规模的诡秘事件的时候。 他当初还带着人去处理过,新奇的棘手,一开始不熟悉那些东西,好几次还受了重伤。 而当时的顾千秋还迟钝到以为是天灾。 却没想到,尽是人祸。 后来,诡秘的事件一波接着一波。 顷刻间就到了乱世—— 灾祸、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只好在,顾盟主彼时声望最显,没人敢和他对着干,事情尚在掌握之中。 顾千秋看见那过去的幻象之中,看见每个人后悔至极的脸,有人说: “我们是不是惹祸了?” “我们是不是千古的罪人!?”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啊啊啊——!” 血海是能和天道齐平的、无形而不可名状的力量,哪里是能招惹完了就跑的?天下只有那么大一点,债主总是要上门的。 在极短的时间内,局势像是脱缰的野狗,谁都控制不住了。 有的人垂败畏惧,选择离开同悲盟。 第485章 有的人想要补救,在平乱中死亡。 还有的人,其恶意到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完全没有悔过之心,甚至还要将灭世的大火烧得更旺一些。 堪称众生百相、群魔乱舞。 他们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大,骑虎难下了。 再后来,就是不明所以的顾千秋,于惊虹山巅自刎,平天怒、谢天恩。 顾千秋没想到事情的伊始居然如此可笑! 他甚至都不是愤怒,而是五味陈杂。 仅仅是因为,不想看他一个人高居天碑榜首、不想惴惴不安地活在逢春剑下。 居然会将整个世界都拖入炼狱之中! 顾千秋头疼起来,心中悲怆。 他曾经雷厉风行、无情铁腕,有功行赏、有罪必罚,虽然有时不近人情,但也是为大局考虑,不得已而为之……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然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几秒钟之内。 顾千秋的悲怆还没到脑袋顶呢,就听见了耳边开始有连绵不断、如潮水的声音: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就像是有一万只蚊子围绕在耳边嗡嗡,忽近忽远,忽清晰忽模糊,一声叠着一声。 能直接叫人抓狂疯癫。 可见,仇元琛此时正处在个多么水深火热的环境之中。 顾千秋怒冲心头起,滔天而下: “——老仇!” 山巅之上,围着的五个人皆不同程度的挂了彩,各种异色异相乱飞,只有剑光雪亮。 仇元琛断开了两人的通感。 那压迫巨大的蛊惑女声瞬间消失。 顾千秋心中的惊惧拉到了顶峰。 可惜他现在一打五,手中的霜雪明又不如逢春神意,暂且只能维持平衡。 想要瞬间弄死他们几个、脱身而去。 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那边仇元琛哪里还能再等? 越是着急,越是出错,顾千秋一剑角度稍稍偏移,没有完全封死右边的路,就被一朵桃花给刮了进来,有一瞬间的恍惚。 而这恍惚,有导致了其他人的灵力蔓延进来,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正抓捕他呢。 这群贱人,肯定是不想杀他的,但是也绝对不想让他好过,什么掰了四肢、摆在家里当装饰的事情,难保不会啊! 眼下怎么办? 老仇如何? 他天命已开,怎样破局? 顾千秋快急死了。 另一边,无人在意的角落。 移山长老带着心腹是十三四个亲传,在极度混乱的场面之中浑水摸鱼。 划着划着,就到了浮月城的边缘。 尽管城池早都是废墟了,但巧的是,那城门居然还立着半扇,孤零零的框架。 这场面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移山长老并不愿意为了花蝶教拼命,只能尽力摸鱼。 甚至打算看看局势,实在不行,就跑。 移山长老心狠手辣地杀掉了几个落单的同悲盟弟子,正准备继续往城外退呢,忽然,就见不远处的黑暗之中,站着个人。 月光和火光都没有照亮这一隅。 那人掩在黑暗之中。 脚下层叠的应该是废墟,但这人的身影却和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轮廓模糊,只隐隐约约觉得是个女人。 “谁?!”移山长老心生恐惧,大锤一指,“鬼鬼祟祟的,出来!” 然后,那个人就从黑暗中出来了。 走到月光底下,身形和五官都露出来。 她确实是个女人。是秋珂。 继而,更多鬼魅一般的身影从她身后走出来,挡住了半扇城门、截断他的去路。 “哼,我以为是谁呢。”移山长老不屑地说,“原来是那婆娘的无能的弟子们。” 孤妍全部静默而立,神情愤恨。 移山长老确实没将这些后辈放在眼里。 连逄从君都被他弄死了,难道还会怕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更何况,还是群女的。 “你们是来寻仇的?”移山长老将大锤往肩膀上一扛,讽刺的笑意都盖不住了,“姓顾的不来?就你们?算了吧,一群女流能做什么大事?回家找个道侣相夫教子去吧。” 孤妍一脉,最开始是和同悲一脉争锋的。 但后来大概是因为风水不济,只能沦为了同悲的附庸,甚至现在还能被移山的嘲笑。 但是移山长老绝对没想到的是,他面前站的这个“女流”,却会在将来重振孤妍之威,甚至在剑道上与同悲争绝顶,让孤妍山成为天下所有女修的梦中神殿,趋之若狂。 手中杀生挽了个剑花,秋珂凉飕飕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前辈,你做丧家犬太久了,抬头看看天吧。” 话音落地,杀生剑锋芒已至! 这一次,比上一次在同悲盟时的速度更快、角度更诡,移山长老心中大骇,抡起巨锤去挡,只听“当!”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他本就是个体修,这巨锤有数千斤重,此时却被那一剑震得虎口开裂,大锤差点脱手。 第486章 移山长老的亲传弟子们也是走上了歧路,此时没有办法,唯一的生存可能,就是上前! 他们直接乌泱泱地往上一闯! 那孤妍的弟子们也不是吃素的,此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是杀意四起。 两群人就战在一处。 移山长老是熟悉孤妍剑术的——他曾经和逄从君的关系也算不错,时常切磋——此时看秋珂剑术,虽有惊骇,但不至于丧失战斗力。 他尽量预判杀生剑的走势,大多数能提前一步知道剑光会划向哪里,在左支右绌间,维持了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秋珂看他这样子,更加心烦可恨。 遂直接开了天命!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霎时间见岁宴花凋树不凋,冬青树上挂凌霄。吕梁之水挂飞流,鼋鼍蛟蜃不敢游。 “天命?!”移山长老猛地瞪大双眼,“你怎么……?!” 拉到最高的警戒和畏惧,猛地让他体内的灵力暴涨了十几倍,凭空拔高,肌肉撑破衣服,近百米的躯体像个肉山似的。 他的肉体承受不住体内磅礴的力量,经脉现形,表情痛苦,连太阳穴都遍布鼓出来的青筋,十分吓人。 秋珂冷笑。 连这种燃烧性命、短暂换取能力的邪典本事都用出来了,可见其真是穷途末路了。 移山长老的巨锤抡起来,也做了变化。 那何止千斤? 巨大的铜锤真是隐天蔽日,一动卷风云,不愧其“移山”的美名,脚下的城池开始哗啦啦的解体,最近的半扇城门终于塌了个彻底。 近百米的身高,还有从来没有如此充盈过的力量,让他看人就像是在看蝼蚁。 他露出一个狞笑:“给我死!” 秋珂剑光若雨,切金断玉,别说是肉体凡胎了,把自己化成个石头妖怪也不好使。 但是因为移山长老太过狂野的打法,巨锤抡得跟个苍蝇拍似的,动作太可怕了。 导致秋珂不敢直面硬接,一时间没找出破局之法,只能闪避。 移山长老的笑容更加狰狞了,眼球要从眼眶里凸爆出来似的,癫狂地念叨:“给我死!死!死啊——!” 孤妍剑术是又灵又巧的,从来都不擅长跟人比谁的巴掌拍得响,哪怕是秋珂,也有些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移山长老身后灵光一闪。 秋珂即刻皱眉! 殷凝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绕至了他身后,踩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步子,三窜两蹦,就顺着移山长老的脚踝、小腿上去了! 秋珂心里一急:“!” 移山长老瞬间发现了此人,身上有些痒意,弯腰就要去抓。 但殷凝月却灵巧得似个跳蚤。 仔细一看,她那步子分明是顾盟主倾囊相授的野猴下山,那形象就别提了。 顾千秋还能说他偷奸耍滑、别有一番令人无奈失笑的耍宝意思。 可一个漂亮大姑娘这么做,就很辣眼睛! 殷凝月表情凝重,极度认真的神色,手中的剑也换了把新的,顾千秋开同悲盟剑冢所寻得,取名“惊雀”。 原因是,当初顾千秋送了她一本剑谱。 一看就是他本人所写的,没什么系统的章程,想到哪里算哪里,尽量简洁清晰了。 但是其中的剑术却精妙。 她学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参透了点皮毛。 秋珂曾经不信邪,拿过去照着练过,比划半天,也是不得章法。 这种事,在秋珂的修道生涯之中,还是第一次。 所以最终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为殷凝月一个人所写的,辅之孤妍的心法,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而这本剑谱没有名字,连封皮都没有。 只有顾千秋无聊走神的时候,在扉页上随手写下的一句诗: 明月别枝惊雀,清风半夜蝉鸣。 殷凝月速度极快,立刻就飞身至了移山长老的后背肩膀之上。 就像身上有个跳蚤似的,移山长老劈里啪啦的在自己身上乱打,但野猴下山是跟你闹着玩的?根本打不中! 惊雀一剑戳进移山长老的脊背上。 位置找得非常巧,正戳中了脊梁骨,虽然他已经把皮肉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但还没有到武装筋骨的程度。 这剑意虽然不浩荡,但在他体内炸开的时候,顺着脊骨游走全身,静悄悄地爬满角落。 移山长老痛喝一声,反手就抓! 秋珂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杀生剑直冲他的面门,瞳孔之中只有如闪电的黑影! 孤妍的剑术,移山长老很是了解,但身后这个姑娘用的却不是孤妍剑,反而新奇得他没见过,配着那无法预测的步子,真是难以招架。 殷凝月修为不济,短暂的爆发,并不是为了亲手手刃这仇敌,而是在给秋珂找机会。 两个人简直到了心脉相通的地步,配合得精妙绝伦,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有。 殷凝月分走移山长老的注意,秋珂翻转剑花,身形如急电,一剑戳入了他的眉心! 霎时间,无法抵挡的剑意在他脑中炸开。 杀生剑奇诡,出鞘就必须见血,跟传统意义上的邪魔外道没有区别,连顾千秋都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隐隐的邪性。 但是,秋珂铁了心做个好人。 第487章 移山长老瞬间破功,身形是像漏了气般,重新变成了普通人的大小,而杀生剑还牢牢刺在他的脑子里,将一切搅成烂泥。 秋珂凌空接住殷凝月,两人轻巧落地。 殷凝月刚想笑,秋珂劈头盖脸地就骂道:“你干什么?!你吓死我了!” 殷凝月:“……” 秋珂:“你知不知道,我刚刚真的这辈子第一次感觉血都凉了!” 殷凝月从善如流:“我错了。” 早知道自家师姐是个什么狗屎德行,殷凝月才懒得跟她对着呛,道歉就完事了。 地上的移山长老表情惊悚,夸张地瞪着眼睛,大脑里面全是无情剑意,鲜血流出来,却是暗红色的——跟血海一个颜色。 他崩溃地叫喊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i是你的长辈,我是你的长辈啊!” 秋珂:“哦?” 身边的亲传弟子尽数死绝,尸体被一具一具地丢到他面前,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露出了癫狂的笑容,叫道:“杀我无用!哈哈哈哈,你们就算杀了我,满教主会救我的!”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手背,那只蝴蝶。 秋珂将杀生剑拔出来,神剑杀生但不染血,还是寒亮亮的光,然后一剑切下他的右手,连带着那只蝴蝶被粉碎殆尽。 秋柯说:“感谢提醒,我会杀她的。” 尘嚣渐熄。 孤妍的弟子们围绕在尸体堆旁边。 已经死尽了。 这一次是她们自己动手复仇的,没有假手于他人,也没有留下一点情面,静悄悄的尸体们,预示着一切完结了。 师父的神魂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 而从今以后,他们将不再有这种彻骨的仇恨,而是坦然的跟随着顾盟主,迎来或生或死的终局。 郁阳泽咬牙一剑将贴上来的命逼开,浑身都在颤抖。 当然命也在抖,但他是不会痛的,笑得狠厉。 “坚持不住了?”命呲着牙问,“那就放手啊。你何必呢?” 郁阳泽咬着牙。 “很痛苦吧?松手,松手就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命的声音忽近忽远,但郁阳泽知道他没挪窝,是自己的五感开始错乱的缘故,声音忽男忽女,“你不是很讨厌他吗?何必?” 郁阳泽咬牙道:“乱扯!” 他和仇大楼主,虽然平日里是有些私人恩怨,但总是会在“顾千秋”三个字的调和下和好如初,内心本质不是仇人。 怎么可能应他所说,撒手不管? 郁阳泽的天命撑到极致,覆盖三十里范围之外,刚好和仇元琛的天命重叠起来。 然后,就像是当初在天道雷池之中护住顾千秋一样,仇元琛虽双眼一翻睡在地上、不省人事,但并没有因为“寂灭勾陈”一剑去世。 或者说,三十里之内还并没有人死。 所以“寂灭勾陈”被捂在了一个将发不发的境地,是一座暂时被压回去的火山。 而现在站在火山口的,是郁阳泽。 老实说,比之当初护着顾千秋的时候,可以把天命缩成一个人大小,现在这三十公里,真是太为难他了。 双目模糊,呼吸困难。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坚持多久。 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失守了,但等过几秒回过神来,就发现痛苦还在继续。 他双目遍布赤红的血丝,血液滚烫。 偏偏那讨人厌的男人还要在不远处说: “你陪他死?那顾千秋怎么办?” 第243章 焦躁和痛苦像是无数小虫子,爬满了郁阳泽全身,游走在血管里面。 就算没人杀他,他也可以清晰地意识到: 他活不了多久了。 命又说:“路是自己选的,你要死,连顾千秋也救不了你。看在你那么痛苦的份上,我给你个解脱吧。” 说罢,那把长刀飞回了他的手中。 但不知为何,满上醉居然拦了他一下,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目光交流。 命对她总是有种别样的忍耐力。 这其实无关什么情爱,也不属于天地中任何一种情感,史无前例。 只是因为,他们来自于同一片血海。 跟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迥异,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找到一丁点的归属感。 就在这时! 天命之外猛地爆发出了一道剑光! 这剑光是霞色的,从百里之外、如雷霆毕至,给天幕月色、地光暗红之中,平添了第三种颜色。 像是朝霞,又像是晚霞。 但剑意其中的杀性却不少,而且目标相当明确,就是郁阳泽! 郁阳泽撑着天命,已经是穷途末路。 而他又不可能抛弃仇元琛单独去死,等反应过来需要去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三十里范围之内,所有人都抬头去看。 转瞬之间,剑气就到了头顶。 尚来不及惊骇,郁阳泽忽然被人拉住了肩膀,往后一用力,他就踉跄了一下。 侧目一看,来人居然是呼延献! 他是什么时候进的天命范围? 呼延献尽管就剩一张难看的脸了,但情绪还是能从眸光中透出来。 他手中开出一朵荼蘼,是金灿灿的,混着点红,跟地上那些似乎不是一个品种。 第488章 这朵花硬接了那道剑气,显然非常勉强,整个人向后退了好几步,荼蘼花炸掉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接下来了。 呼延献保持着含蓄的调笑,说道:“你是那个,叫什么令狐良剑的?” 对面有人落地。 烟尘之下,那身影果然是令狐良剑。 鬼知道他当初一别跑到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一瞬间,令狐良剑和郁阳泽都恨不得扑上去弄死对方,但中间还横亘着一个呼延献。 呼延献好心地提醒他:“令狐公子,走错地方了吧?顾千秋的前男友桌在那边,本来就来得晚,你再不去,可就赶不上了。” 话音落地,他就被两个人狠狠瞪了一眼。 令狐良剑瞪他,郁阳泽也瞪他。 呼延献说:“别这样嘛,我也是好心。诺,你看那边。” 山巅之上,已全是大雪。 厚厚的积雪被扬起来,形成一团旋转的雪雾,又薄如柳絮了,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然后被轻而易举地抖掉,落地无声。 这里的温度最起码零下几十度了,山上草木都被冻得坚硬,轻轻一碰就开裂粉碎。 只有亘古的岩石不改,献出沉默的平台。 顾千秋单膝砸在地上,霜雪明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周遭各色灵力遍布,杀人无形。 他的发髻散乱了,落下几小撮在颊边。 又刚好在巨大的佛像的阴影下,看不清楚五官面容,只觉得落到了个凄凉地步。 但尽管到了这个境地,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重叠交错的天命之下,隐隐是个密不透风的合围之势。 就好像,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猎人,用尽一切手段、配合无间,要捕捉这头困兽。 在最后、最关键的环节,也有万分警惕。 顾千秋膝盖剧痛,咬牙站了起来。 周围人群又上压一步。 这个时候,他们却隐隐露出了三分裂缝,在顾千秋将要束手就擒的时候,他们的合作关系就开始破裂了。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们不可能分享这头猎到的野兽,自私而贪婪的人,总要翻脸。 现在顾千秋最好的方法,应该是示弱,然后挑拨离间,静待时机。 但是顾千秋没有这么做。 他用霜雪明做支撑,站起来,目光平静。 这种目光,平静得好像深不见底的幽幽潭水,又或者是某种淬火的黑曜石,让人心生畏惧。 尽管已经是明显的穷途末路了。 但居然也没有人敢贸然上前,给予猎物最后的致命一击。 顾千秋慢慢抹了一下侧脸,抹掉血痕。 异光之下,映出他轮廓深刻侧脸,从额头、到眉骨,再到挺拔的鼻梁、流畅的下颌,那光影清晰得惊心动魄。 “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他声音平淡。 霜雪明剑身上有些细微的裂缝,却并不影响那灼灼剑意的倾泻,杀意流转。 “你们开了四个天命,可谓呕心沥血、拼死拼活、艰难困苦……但拿下我了吗?” 顾千秋带着似笑非笑的冷意。 “要不要……见识一下我的天命?” 冠绝百年、天碑榜首的顾千秋。 从来没有开过他的天命。 那个能被天道特赐的四字评语——“千秋同悲”——天命又该是何种光景? 这些打到上头的前任道侣们,猛然惊觉,原来战了那么久,顾千秋都是靠着一把剑的。 心中的恐惧如同山呼海啸般蔓延上来。 然顾千秋非常不讲武德,趁着这个时机猛然上前,霜雪明下,人人平等的就是一剑! 至于天命? 对于自己的天命,顾千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那孔雀少主还在远处看戏呢,现在明显还没到开的时候。 他趁机动手,下手非常黑。 若不是在场的人均天碑无上,肯定就已经被他偷袭戳死了——但顾盟主心黑手狠,不死也重伤,各位天骄各自惊骇地往后退去。 沉着这个机会,顾千秋脱身而出。 直奔仇元琛! 郁阳泽的天命不对他设防,顾千秋轻而易举地就到了祭坛之上,正巧看见郁阳泽摇摇欲坠地向后倒,遂一把接住。 命看见他,明显兴奋了起来。 满上醉却静悄悄的,不笑也不怒。 反而是令狐良剑顷刻间露出个极端复杂的神情,一股苦涩泛上舌根。 呼延献轻笑了一声:“千秋,砍他!” 顾千秋却一时没看任何人,而是看着怀中的郁阳泽。 眼底的红血丝还没有褪去,浑身持续不断的轻轻颤抖,那是力竭的表现。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边的鬓发上,不知何时,白了一簇,非常、非常的刺眼。 郁阳泽道:“师父……” 顾千秋轻轻亲吻他的额角,说:“在。” 但情况容不得他们的温馨,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顾千秋把仇元琛扶起来,毫不犹豫地往他体内渡了一些数枝雪,然后猛地拿起霜雪明! 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清晰。 就是满上醉! 看起来,令狐良剑似乎还有话要说,但顾千秋此时注意力非常集中,尖锐地凝聚,完全拿他当了空气。 第489章 满上醉惊呼一声。 命上来架住顾千秋的剑! 轰隆——! 前所未有的爆裂撞开,祭坛之下的所有人都被掀了一个跟头,四散而逃。 只有秋珂逆流带着人冲进来,有孤妍的,还有很多离恨楼的弟子,嗷嗷叫着靠近。 他们很有默契地把仇元琛围在中心。 秋珂则一把扶住郁阳泽:“你没事吧?” 殷凝月眉头深皱,却看向的是另一边,道:“他们过来了。” 是那群阴魂不散的天碑无上。 前夫哥们要齐聚一堂、来共襄盛举了。 秋珂叹了口气:“还以为血海是最大的威胁,没想到,最棘手的反而是天下自己人。” 呼延献却没参与这边的话题,反应极快、也极其准确,鬼魅般闪身上前,拦住满上醉:“没打完呢,哪儿跑?” 满上醉身上全是伤,还有红白的液体,完全看不出来平日的闲适样,狼狈非常。 呼延献一掌直逼她的胸口! 满上醉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仓促间踩到了一块碎石,踉跄了一下,狼狈回头,便见掌风已至,完全脱不开了! 霎时间,她浑身冒出无数只蝴蝶。 看起来蝴蝶在乱飞,但其实很有章法,将自己隐藏在其中,而又杀机四伏地围向呼延献,铺天盖地。 这一次,连个修为不济的普通人都能看出来,她在动真章。 秋珂刚想上去帮忙,却见呼延献诡异地一笑,抬手之间,居然隔绝了一方天地。 那边顷刻间陷入了一场大雾之中。 而更加令人所不解的是,也没有一只蝴蝶能飞出来,全部都压进了那一隅空间里。 “说起来,我们修行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呼延献看着她,“叫做欲念。” 满上醉看着周围剧变的景象,面露警惕,而盖不住丝丝缕缕的惊悚:“……” 呼延献忽而笑起来,五官不知何时变回了那张精妙绝伦的容貌,美得令人惊心动魄,柔和地说:“人为什么会做幻梦?欲望而已。我千年前就得此道了,非常寂寞。美丽的姑娘,你可愿意,同我饮酒啊?” 只见四周出现了一个宴会。 诡异,而盛大。 来来往往的侍女皆是裸身,端着餐盘,各色美食、不一而足;四周坐了一圈诡异的罗汉像,骑狮、坐象、踩夜叉,手持各色法器,身后十自在相,笑容奇诡,不怀好意;再外一圈是壁画,飞天的舞女,跳着敦煌胡璇,是皇宫制的造像,线条非常精美,彩练纷飞。 地上铺就了红紫色的大毯子,毛茸茸的,金鱼游在其中,顶着无数酒盏。 虽然是无声的,但却觉得非常嘈杂。 似乎真入了一个酒宴正酣的会场,下一刻,她就会被拉入这纵情声色的酒席,从此流连忘返、万劫不复。 地上宴,朱颜共聚灵和殿。 地下宴,白骨需呼黄泉炼。 呼延献那张漂亮到极点的五官简直令人心生畏惧,流散的碎光从他含笑的眸中溢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一张巨大的兽皮毯上,手中的琵琶谈歌,唱的是: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满上醉心中的恐惧一浪高过一浪。 她的蝴蝶全都溺死在了酒器里,被那些声色犬马的烂醉人群喝到肚子中。 只有最后一点仅存的理智,让她说道:“你会、你会死的。” 呼延献一曲歌完,道:“不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所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满上醉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冷静。 然后她居然说:“你说得对。” 在支离怪诞的盛大宴会之中,满上醉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金鱼游曳在她脚底,绕着她的脚踝,映出她眼底不动声色的晦暗。 那种惊恐和畏惧都如流水般从她身上退去,显得她周身光影柔和,在斑斑驳驳起落的烛火之下,她非常平静,还有一丝解脱。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满上醉却在这时很突兀地问呼延献,“跟我一起死,这就是你最后的选择吗?” 呼延献说:“你们血海的怪物就是厉害,从我手背上出现蝴蝶刻痕的那一刻起,其实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满上醉莞尔,然后道:“抱歉。” 呼延献摇摇头。 满上醉一抬眸:“这里的酒很好,可我总是要试一试的。我和他来自同一片黑暗,就算今夜真的要归于混沌,也得和他一起。” 呼延献说:“没机会了。” 金樽清酒被托到两人的面前,呼延献亲手给她倒了,说:“还是喝酒吧。” 满上醉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骤然间,酒席宴中的所有人同时回头。 那脸上酒酣耳热的狂热表消失殆尽,尽数剩下冷硬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无数只蝴蝶从她脚下生出、盘旋。 “我难得会对‘人’心生好感,尤其讨厌那个姓顾的。”满上醉轻声说,“但是却看你很顺眼。如果不是这无形束缚,我或许真的会来找你交朋友。” 呼延献一挑眉,不置可否。 话音一转,满上醉继续道:“我的本名叫做‘运’,他叫做‘命’。在命运之下,谁能不俯首?” 第490章 呼延献缓缓摇头:“我不信这个。” 顿时,宴会所有的佛祖、妖邪、舞女、侍女、宾客都一哄而上,快如闪电! 宴会之外。 因为呼延献的挺身而出,仇元琛耳边连绵不绝的女声消失殆尽,他像是个溺水了很久的人,拼命向上游去! 终于,“呼!”,仇元琛猛地睁眼。 周围一群离恨楼小弟子喜极而泣:“楼主啊哇哇哇哇哇——!” 仇元琛双指并拢,严厉地一点:“哭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 那诡异的蛊惑感散去,他浑身都是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默念了两边清心决,居然就恢复了七八成理智。 要不说仇楼主心硬如铁,还是有好处的。 他一眼就看见,不远处顾千秋正一剑将命怼在地上,霜雪明被脚下的人用双手抓住,淋漓的鲜血倒流。 已经贯穿了他锁骨的长剑牢牢钉在地上。 命却近乎痴狂地看着顾千秋:“你会杀了我吗?” 顾千秋心说你他娘的这不废话么? 老子不杀你,难道现在是在跟你调情?! 大雾之中,已经完全看不见呼延献和满上醉的身影了,想起刚刚那一瞬间,呼延献看向他的那个目光,顾千秋有种不祥的预感。 又隐隐看了一个隐蔽的方向。 “杀了我,”命说,“然后杀了运!” 他神志不清地咆哮,剧烈地挣扎起来,肋骨完全断裂,右边的胳膊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像根煮软的面条垂下来。 “不要看那边!他不会救我们的,他不愿意分享丝毫权力,他早都想我们死了!顾千秋,杀了我!然后杀了运!” 真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顾千秋没有一丝的怜悯和犹豫,握着霜雪明横着一劈,他所有的话都戛然而止。 他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在地上。 最后一句话是:“杀了运……” 迷雾之中,声音渐止。 顾千秋一回头,跟仇元琛对了一个眼神。 他们两个,一个能在那种被蛊惑的境地毫不犹豫地跟另外一个开通感;一个没有丝毫防备,即刻就来救人。 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仇元琛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拿起轩辕剑,给了他一个笃定的眼神。 顾千秋立刻就要往大雾里走。 却见那边的雾气缓缓散了,露出其中所残存的东西—— 呼啦啦的蝴蝶振翅飞向四面八方。 而大片的荼蘼花开遍了祭坛。 顾千秋紧皱眉头,刚要往上走,却见一道流光落在祭坛之上,紧接着就是水雾扑鼻。 湿漉漉、粘腻腻的水露从那个人的衣袍底下渗出来,带着一种尘世间无有的异香。 颜子行落在尸身旁边,瞳孔紧缩。 他来晚了。 平生第一次,他对自己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如此痛恨,在呼延献离开之后,他就应该立刻追上去的! 而不是、而不是要等什么清晨! 就是他的犹豫,让不二庄之外的林间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让那句“不要寻我”成了呼延献此生最后的回响。 那洒脱又含着轻微揶揄的笑。 他早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的。 顾千秋静静立在他身后,看见呼延献手背上的蝴蝶,然后闭上了眼睛。 颜子行身上湿漉漉的水汽流到荼蘼花上,显得花朵愈发娇艳,恍若在晨露曦光之中。 千年将朽未朽的尸身,终于腐败了。 谁也不知道颜子行有没有落下眼泪,悄悄爬到祭坛边缘的公仪濛和第五程深深皱眉,他们不敢上前,劝慰也说不出口。 顾千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不行,不行,还有天大的事情没有处理,还有该死的人没有杀掉,他不能伤春悲秋。 回眸一看,祭坛之上已经站满了人。 因为满上醉的灰飞烟灭,仇元琛也暂时恢复了个人样,当时强行出关的心魔,就算还有一息尚存,也被仇楼主压在最心底的角落了。 诛灭顾千秋,得证无情道? 天下将倾、大厦即倒、无数生灵涂炭,他还证这个道有狗屁作用!?胡扯! 顾千秋看向泾渭分明的人群。 俞霓、凌晨、琉璃、穹旻、南门明珠、令狐良剑,活着的都到了,真是有够给他面子。 他强压住心里的情绪,一抬霜雪明。 却不想,命临死前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居然就是带走了他的剑。 只听“哗啦”一声,霜雪明碎了满地。 顾千秋苦笑。 郁阳泽要把侠骨香给他,但顾千秋没要。 “你要看戏看到多久?”顾千秋忽然看向了一处虚空的角落,“真对自己那么自信?” 不高的云层之上,摆着一把红木椅子。 少年锦绣华服,歪歪斜斜地靠在其中,手边的立桌上摆着葡萄美酒,他一边晃那把讨人厌的孔雀翎扇子,一边反问道:“好看啊,为什么不看?” 哪怕在命和满上醉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出手,现在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处,俯视众生。 顾千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看着众人,皆是一副执迷不悟的脸。 他知道,这群人的手背上都有蝴蝶了,他们已经失去了任何迷途知返的机会,而当然,顾千秋也不愿意给他们机会。 第491章 他将自己的发带捆好,扎高。 露出清晰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眉眼,平静的声音响彻天地: “我曾以为,我以我命可换天下太平。但事实证明,没有。” “我死之后,这天下的灾慌、疾苦、罹难、悲痛非但不渐,反而与日俱增。” “可惜时至今日,我才发现——” “除了用‘我死’真理以求和平,还有‘同悲’强权可定天下。” 他的声音,四海八荒都可以听见。 那些叛逃出同悲盟的、自愿加入花蝶教的、趁乱作恶却试图瞒天过海的、苟延残喘心怀恶意的……全都惊心动魄。 顾千秋深深闭上眼睛。 十二年前那些人唤醒血海,可笑的原因始终挥之不去,真就是……怕他? 一张张熟悉的人脸如走马观花一般过去。 又清晰映出严之雀、和令狐良剑的脸。 不是怕他强硬吗? 那他就更强硬! 顾千秋声音低沉,道: “从今日起,我顾千秋的剑永悬在诸位头顶,谁敢不从,我就判他永世不得超生!” “剑来!” 第244章 “剑来!” 所有人心里都悚然一惊。 他已经没有剑了。 但是天地之间的异色,却明晃晃地警醒着所有人—— 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走遍万里河山、追风赶月,奔此而来! 云层之中的孔雀少主猛然起身,双眸紧紧一缩。瞬间,他后悔袖手旁观了。 同时,天下所有剑修的佩剑嗡嗡作响,接着就不受控制地飞上高空,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凝聚,于天穹之上汇成了一片剑海。 浩浩荡荡,何止百万! 剧烈的白光,比之日出时更加耀眼。 那些大大小小的宝剑皆被融化,彼此交融在一起,银白色的金属液体流动,像是天幕倒垂下来的银河瀑布。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 顾千秋神色漠然,就在这白光之中,抽出了一把崭新的剑。通体银白,乍若天光。 他淡声道:“千秋同悲。” 七十二剑天命合一,天地间盛大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鸡,那天命似乎没有范围,一直急速地**、**……直到铺满五湖四海。 所有生灵,花鸟鱼虫,人魔妖鬼,就算是神仙,也在此时骤然生出巨大悲意。 毫无意识的,他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无一例外的落下了汹涌的眼泪。 此时天地众生,皆在悲鸣。 这就是……顾千秋的天命吗? 在这巨大的、无法抵抗的悲伤之中,他们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前所未有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若说之前还有贪婪异心。 此时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敬畏。 所有的毛孔都树立起来,脑中只有惊声的尖叫:“快逃!快逃!快逃——!” 本能的,所有人都想跑。 但顾千秋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沉声道:“我以我命,换天下太平!” 一剑挥出! 这一剑,贯穿两世,百年风雨。 名曰:太平。 霎时间,风云席卷、万物惊颤。 离得最近的是俞霓,漂亮的脸上全是蜿蜒的眼泪,惊恐的瞳孔之中映出顾千秋的身影,让他还想在说什么。 但是,没有机会了。 一剑穿心,死尸坠地,美人也变了恶鬼。 那常年不败的桃花,在瞬间枯萎了。 继而是凌晨。 他立刻想逃跑,却被顾千秋从身后一剑封喉,死前他看见白莹莹的月光,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倒也是,世上大概只有人会变,月亮从来都是同一轮的。 琉璃静悄悄地站在原地,身后险恶的佛陀化作泥沙,似乎没打算反抗,而是问:“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么?” 当然,顾千秋不会开口的,手起刀落。 这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佛的“在世活佛”,今夜也只能变作个僵硬的尸体了。 而且,自从他选择走上这条路之后,琉璃金顶大雄宝殿极乐世界再也没有他的净土。 无论再重来多少世,他无法成佛了。 南门明珠也没有要和顾千秋动手的意思。 他本来有些紧绷的肩胛骨,也在悄无声息中放松了下来。最终,他没有说任何话,低眉、垂眼,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顾千秋给了他干净利落的一剑。 浩荡的剑意在体内炸开,他又猛然想起,初见时的场面: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 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呢? 他想不起来了。 穹旻大概是还有还手能力的,此时也并不想死,基于动物的本能,他化作了原型。 这只凤凰眼看着就要腾空而起,顾千秋的剑却比他更快,从上至下的威压,让他根本无法展翅,于是他又化作了人形,直奔顾千秋! 不过顾千秋神剑在手,打他也不费劲。 千秋同悲七十二剑凝在天命之内,又精妙绝伦地幻化出成百、上千、数万剑。 普天之下,无路可逃! 然就在顾千秋要将他一剑毙命的时候,一道身影快如闪电,从血海中飞出! 这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城池都被血海淹了,而看海面涨势,他们站的这个祭台被淹,也就是几分钟之内的事情。 第492章 那身影直扑穹旻,两人摔倒在地。 黏黏糊糊的血液溅了满地。 顾千秋仔细一看,居然是不成形状的柔仪——还是看眼神认出来的, 浑身皮肤都是红色的,静脉血管非常明显,不受控制地鼓出来,像是个被剥皮的人。 真是鬼才知道她在血海中遭遇了什么。 顾千秋对穹旻没有好脸,对她就更是恶意满满了,一提剑,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嗐,不要紧,顺手的事。 柔仪拖着穹旻就想往血海里钻,但穹旻却并不如她的意,猛地挣脱! 似乎在此时也恢复了些许神智,穹旻怨恨而愤怒地看着他的亲姐姐:“都怪你!我跟千秋会走到今日,都是你的错——!” 顾千秋一挑眉毛。 怪不得说鸟雀百年才成年呢,这话说得,分明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柔仪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但换来的,是穹旻更加激烈地反抗,他体内潜藏着旧府数代传承,她根本压制不住。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给顾千秋跪下了。 “顾盟主!”柔仪完全没了以往的傲慢和骄纵,脊骨弯曲,头压得很低,“从前种种,都是我一人所为!穹旻他一直对你真心实意,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在场,凡是认识柔仪的,皆是心头一震。 连铁石心肠的仇元琛都皱起了眉。 但顾千秋平淡道:“都得死。” 柔仪全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做任何最后殊死一搏,已经被顾千秋一剑穿了个透心凉。 连带着她身后的穹旻,死了个彻底。 最后一刻,穹旻恢复了些许神智,不管身体上的伤口和痛意,死死抓住了剑身,拼了命地抬头,看着顾千秋:“我、我喜欢你……” 顾千秋睫毛轻颤,然后抽出剑锋。 尸体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令狐良剑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并不是害怕和畏惧。而是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顾千秋。 他手中的明霞剑低垂,剑意却反而接连暴涨,流转在剑身之上,像是霞光。 顾千秋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就要动手。 令狐良剑突兀地开口,喊的是:“师弟。” “打感情牌没用。”顾千秋语气平静,还流露出了三分厌恶,“给我死。” 令狐良剑再道:“我恨你。我从一开始就恨你。为什么你天赋如此好?为什么仲长承运选了你当徒弟?为什么严之雀爱你?为什么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刻苦,却还是不如你?” 顾千秋的厌恶溢于言表:“这也不是你当初惊动血海的理由。是,你成功逼死了我、抢走了严之雀,然后呢?看着天下生灵涂炭,你高兴吗?” 令狐良剑露出狰狞的笑意:“高兴啊,我当然高兴。我高兴得快要疯了!” 但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却掉下眼泪来。 “亲眼看着你死掉的时候,我简直太激动、太高兴了!告诉你吧,我几乎几年都没有睡着,午夜时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你死时候的情景,我高兴啊。” 他这个样子,简直像个疯子。 顾千秋想不到,曾经他霁月清风、为人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师兄,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令狐良剑双眼赤红,泪光灼灼:“我恨你,顾千秋,我恨你你了” 顾千秋稍稍闭了闭眼睛,随后,知道往哪里戳更痛,轻飘飘地说道:“哦。” 令狐良剑的剑意暴涨。 毕竟他也是顾千秋重新睁眼之前的天碑榜首,当然不太好对付。 “你想知道为什么?”顾千秋微微一笑,故意露出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唉……但是令狐师兄,有时候你就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无论你如何刻苦,都是不可能从庸才变成天才的,你日日早起贪黑地练剑,只会变成一个……非常刻苦的庸才 。” 这话说得! 别说是令狐良剑想锤他了。 就连他身后的自己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手痒,仇元琛更是表情狰狞。 ——如果连令狐良剑也能被称作庸才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人,跟猪有什么区别?! 令狐良剑被几句话刺激得双目赤红。 他想要找顾千秋拼命,但是千秋同悲天命之下,哪里有他动手的机会? 顾千秋诛了心,就杀了人。 长剑没入身体的时候,令狐良剑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目光,惊骇都凝聚在脸上,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和顾千秋之间的差距会那么大。 “嗬、嗬……”他倒抽了两口气。 顾千秋神色漠然地抽出长剑。 尸体倒在地上,目光死死盯着顾千秋,还在不甘心地“嗬、嗬、嗬……” 不过没多时,就咽气了。 之前阵仗搞得巨大,死的时候却如此轻而易举,倒是令人心中有些唏嘘。 一时间,祭坛之上全是天碑无上的尸体。 静悄悄的,干净利落的一剑毙命。 看来无论曾经多么风光霁月、高不可攀,死后就是一堆静悄悄的烂肉。 顾千秋已经字面意义上的—— “杀疯了”。 顾千秋一转头,他身后所有自己人都打了个哆嗦,没办法,太他娘的吓人了。 第493章 而顾盟主却沉着脸,快速接近。 所有人:“!” 他们都不受控制的往后退了一步。 唯有郁阳泽站在原地。 顾千秋快速走到他面前,然后一伸手,扶住他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所有人:“?!” 目瞪狗呆啊目瞪狗呆。他在干嘛? 但是只有郁阳泽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莫大的恐惧,惊涛骇浪淹没,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一次的亲吻没有缠绵和缱绻。 细细品来,居然是带着悲伤的…… 不知何时,祭台之上居然爬上来了几个人,还有小孩儿,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对顾千秋有些许畏缩,但是动作并没有停下来。 都门和磋磨分别对着俞霓和凌晨的尸身而去,差点被眼疾手快的仇楼主给超度了。 金乌和素娥也冒出来,默默走到柔仪和穹旻的尸首身边,按照旧府的规矩要收敛。 没想到的还有自在。 这个当初又狂又傲、差点被郁阳泽一剑劈死、佛心不定的小和尚,居然也在一年半载的岁月打磨之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就像是当初琉璃捡回他的尸身。 他现在,也要把琉璃的尸体给捡回去。 人群中,仇元琛尤其看他不爽,但是又一见这是个小孩儿,终归是心有不忍。 他们静默的、快速的收敛。 而顾千秋却浑然不觉,吻得忘乎所以。 郁阳泽却在这异常的亲吻之中,体悟到了三分别样的意味——他在道别。 这个念头,几乎让郁阳泽心神俱裂。 然顾千秋在吻完之后,他用沾染了鲜血的手掌,重重在郁阳泽的侧脸上一揩,那是决绝的意思。 似乎抹去了他的眼泪,穿透骨髓。 郁阳泽下意识就去抓,但是连顾千秋的半片袖子都没有抓到,瞬间瞳孔放大。 顾千秋手持太平剑,直奔云层之上! 郁阳泽声嘶力竭地大喊:“骗子!” 那已经不是凡人可以参与的争斗了,郁阳泽不管不顾、不怕死地就要上前,却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摁下。 就连仇元琛都摇了摇头。 轰!的一声,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有眼中的那一点身影不断清晰、加深、最后镌刻进他的眼底,牢牢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再也挥之不去。 “骗子、骗子……”郁阳泽被仇元琛按在原地,那本来就崩到了极限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他心有余、却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又骗我……又骗我!我恨你、我很你,顾千秋,我恨死你了!” 那天幕之上的顾千秋听见,心中悲凉。 但是情势太急迫,他也是……无可奈何。 孔雀少主躲在云雾之后,骇然神情被往下压了一压,露出个前所未有的狰狞笑意: “凡人也敢挑战神明?痴心妄想!” 血海已经彻底覆盖了整个浮月城,吞吃掉一切可以被吞吃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咕唧咕唧”的声音。 在满上醉彻底死去之后,天地间那些有蝴蝶刻印的人,再也没了托底的保障。 一时间,死了之后就不会重生的恐惧蔓延在那些人的心头,反而令他们生出逃匿之心,结果就是被正道仙修诛杀殆尽。 那些人的尸体,连同着命和运无人收敛的尸身,被丢进血海之中,消弭于无形。 也是难逃被吞吃的命运。 剩下的人,祭坛被完全淹没了,他们就只好腾空飞起来,站在一片巨大的云雾中。 而那血海好似生出了三两分理智,能够听命于孔雀少主的调遣,随着他心念一动,即刻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本来是死寂粘稠的液体,骤然拔高,好似要直接冲破天际,席卷到天道之上,要挑战那高不可攀的权威。 铺天盖地的威压,所有天色被映成血色。 却盖不住顾千秋眼底的寒光凛凛。 太平一剑浩荡,随心意动,挥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剑之中的,最后一剑—— 天地青魄。 在这种巨大的灵力争斗面前,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只看见光芒高频率地闪动,却没有任何能视的细节,连残影都流露不出来。 只有在瞬息之间看到的,一种冷芒的剑光骤然间压过了天地中一切颜色,什么月色、地光、火焰都压缩到极限,只有青光浩荡。 廖承望喃喃:“还以为顾盟主翠色的剑意是因为逢春神铁……” 秋珂也喃喃:“没想到是因为他本身。” 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意掠过世间,只倾泻出来的一点点,就足以让山上草木逢春。 片刻之间,在那剑锋所指,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万物生长。 一丝不差地刺入那孔雀少主的眼底。 惊悚、犹豫、怀疑……各种情绪齐出。 他只能将其压成冷漠: “你再厉害,一介凡人而已。血海是什么?难道是你一人性命能抗的?——可笑!” “……人生自古谁无死。”顾千秋语气淡淡,“早死晚死都得死。” 天地青魄是他此生最绵长、最多变的剑式,当时悟出之时,他还觉得太过纠缠不清了,恐怕此生没有机会用到。 但没想到,这一剑却在今日发出神威。 第494章 黏稠的血液铺洒下来,像是暴雨倾盆,其中又潜藏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鬼魂一般的东西──或者说,是血海里的“妖物”──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统称为妖。 哪怕顾千秋已经将毕生绝学用尽,也深感无奈。 似乎落败和死亡在所难免。 头顶铅灰的云层和迷离的水汽,逗被血海染成血红,眸中除了红,就是红,令人头晕目眩、反胃想吐的红。 孔雀少主压过了最初的惊惧,稍稍把心放下来了一点。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几个瞬息之间,他居然觉得,这个凡人能够颠覆血海。 哈,怎么可能! 他又捡起了自己那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晃了晃。 “本来我是打算把你送给他们的,但看起来,你一个都不喜欢。那这么看起来,我留着你也无用了?” “……” “别那么高冷嘛,聊聊天?” “……” “哎,你知道么?血海底下全是混沌,就生了我一个有灵智的,千万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快憋死了。” 顾千秋知道他在嘴贱,但是根本骂不了他。 因为他现在必须集中十二万分的精力,才能够不被那血海吞噬、才能够勉强将时间拖长那么一秒两秒。 而至于一秒两秒之后?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天道和血海、上古万年的诡异妖魔、无孔不入的蝴蝶…… 顾千秋已经把一个凡人可以做的事情,做到了极限。 而世界未来的命运如何? 全看天意了! 轰隆隆── 阴灰天幕,闷雷滚滚,闪电惊起。 顾千秋猛地被血海浇了个满头满脸。 而这就像是某个信号,他体内瞬间产生了无数异变,好似无数微小的怪物冲进了身体,在血管之中游走,然后……血管爆裂。 游走全身的灵力瞬间失衡! 数枝雪试图补救,但是根本没用,那些东西没走! 不多时,顾千秋只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了,灵力乱窜,还带来前所未有的、灭顶的疼痛,直击灵魂。 控制不住的,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周围一圈全是血海瀑布,落地发出轰隆隆的水声,和闷雷裹在一起。 孔雀少主假惺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要以为死就是解脱,没那么容易的……你死之后,灵魂会沉入血海里,你会无时无刻经历着这种痛苦,在其中裹上一万年。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了慈悲,赐你真正的湮灭。” 顾千秋想要站起来,但是浑身颤抖,发不了力,像是一滩烂泥。 血海的威压、和从没见过的手段,在将一根钢筋铁打的神魂反复弯折,直到它崩溃断裂的那一刻。 少年蹲到他面前,神色戏谑: “看看,凡人是弱小的,就像你现在。刚刚杀人的时候时无论有多么威风凛凛,拿着剑的时候又觉得天地皆在你脚下,但只错觉而已。” “……” “凡人永远是蝼蚁,是在蝼蚁群中的脱颖而出,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小生灵了,让你觉得……你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了。” “……” 顾千秋费劲巴力地伸出手,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没有任何一点力道,锤在身上,大概跟被一片树叶殴打了一样。 少年表情一呆,随即讽刺地大笑。 笑声震动四海八荒,撞人每个人的耳膜,随即掀起一种灭世感的不祥。 倒悬的血海瀑布逐渐回落,地面上的腥臭液体咕咕咕地翻滚,露出半天幕上的景象—— 他们那个从未输过的盟主。 今日终于败了。 郁阳泽心神俱裂,终于脱开了人群的桎梏,冲到顾千秋旁边。 而后者,此时眼神都涣散了,还是感觉到郁阳泽的靠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侧脸,嗓子早都被灼坏了,发不出一点有效的声音。 郁阳泽轻声的呜咽,如同可怜的小猫。 今日之后,他没有归处了。 第245章 郁阳泽眼眶中全是眼泪,视线一片模糊。 巨大的悲伤没顶,他完全出自本能的、哆哆嗦嗦地去捡顾千秋掉在手边的剑,在众人不忍直视的目光之中,亲吻了顾千秋最后一次。 温度渐走,怀中的人僵硬而冰冷。 却在亲吻之后,郁阳泽看见他的嘴唇正在轻轻翕动,发不出声音,却能看清他的嘴型。 郁阳泽擦了眼泪、仔细去看。 就发现顾千秋说的是: “我不骗你……没骗你……等我……” 颤动太轻微了,实在是辨认不出来。 郁阳泽静默在原地,忽然一笑,然后贴在顾千秋耳边,低声道:“……骗子。” 孔雀少主漫步到他们身边,啪啪啪地鼓掌,却充满恶意地说:“好伟大的爱情,真是令人潸然泪下。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爱恨更迭,真是最好的一出戏了,以后,我会把你们演进戏台上的。” 仇元琛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睁眼! 轩辕一指,剑气如龙! 都不需要他说话,所有人全明白: 现在顾盟主已经先一步为众生死去了,于是重任就均匀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第495章 现在众生百相,就算知道是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他们也至少为人类的命运抗争过! 蝼蚁可死,死得道矣。 无数人冲向那身居高位的少年。 无数人如流星陨落、掉入血海。 但他们甚至弱小得,没有让少年提起一丝一毫的兴趣,星辰坠落满地,天地之间好像在下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雨。 少年忽然抬头看向苍天。 青天之上,还是月色高悬,深深的黑到了一定程度,泛出幽幽的深蓝,若诡秘的海。 “……”少年仰着头,也不晃扇子了,诡异而沉迷地笑了一下,“……苍天么?” 霎时间,蔓延至世界各地的血海在同一时刻翻出最汹涌的浪花,开始向天上倒卷而去! 先是搭成无数的悬梯,然后剧烈地膨胀,挂出几百万条汹涌的瀑布,几乎要湮灭整个大道青天。 真是末日一般的景象。 郁阳泽刚想站起来,也走向自己的结局。 忽然发现,他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郁阳泽就狂喜,心跳一声重过一声。 但不知为何,顾千秋却没有达眼底的笑意,只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眸中闪烁着某种深深的光,像是哀戚。 尚不等郁阳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顾千秋忽然帮他一理衣领,亲了他一下,然后说道:“我不骗你,我绝不骗你。” 下一秒,太平剑飞至他手中。 没有浩荡、没有震动、没有决绝的汹涌,他堪称平静地起身,立在天地之间。 白衣已经染透了鲜血,却并不影响他身上渗透出来的光,白金的光晕让他好似降世的神明,是一种得证大道的归途。 又似乎,在某一瞬间变成了其他人。 那种陌生感让郁阳泽如鲠在喉。 或者,还是应该说,是诀别的心绪,才更让人痛彻心扉。 孔雀少主猛然在万千蝼蚁之中看见了他,深深皱眉,不受控制地喃喃道:“怎么可能……天道?” 太平剑一出,是极端柔和的剑意。 霎时间—— 浩荡青冥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九天之上的云雾忽散,居然露出了一道天光,将深夜的天幕照得雪亮。一切细节清晰,让人很难不怀疑,是太阳忽然跳出来了。 青光浩荡,压住一切血海红光。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仇元琛不可思议,“天道?” 天道十二年前同悲。 现在也同悲。 恩赐的莹光全都倾斜在顾千秋身上。 相对于这光明,周围的一切都被压得极暗淡,对比明显,浩荡神力全注于他一剑之中。 顾千秋就在那连接天地间无数倒灌的血液瀑布里,用出了全世间最柔和的剑—— 它平稳、刚直、匀速、一板一眼。 却带着本真的力量。 如此轻柔、如此又是如此不能抵挡。 好似全天下的花里胡哨、尽力延申出去的精妙剑术,都回归了最开始的起手式。 归一,然后再生出无限可能性。 爬满天地、涵盖万物。 虽然是没有任何实景的,但人人都在瞬间意识到类归于本真的清静: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世间起落、阴阳轮转、日月无休、万物更始,皆在他们的眼中闪动,又唯天道长存。 所有声息渐止。 唯顾千秋清晰的身影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随着剑光明灭,血瀑布都被斩断,轰然回落,翠色剑芒扫荡山河,顷刻间血海蒸腾,万物生长。 少年站在血海凝成的一条巨蟒之上。 透过顾千秋,看到其身后的天道。 “……我曾以为,天道是平等的,万物于你无高低贵贱之分。”少年居然笑了,“没想到啊,天道之下,三六九等,你格外偏爱这一个是不是?” 顾千秋沉默。 “为什么不回应?”少年的笑意更深,显出三分恶劣,“是怕世人所坚信的大道青天,只是一个虚伪的笑话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伤及己身,就不行了是吧?” 顾千秋还是沉默。 少年心中的警惕拉到了临界值,表情却还是在笑的,露出三分癫狂色:“他会死的,就算今天你我之间的争斗终结,他都会死的。听到了吗?顾盟主,它不是偏爱你,它是拿你当弃子,它想让你跟我一起湮灭而已。” 顾千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他低垂着眉眼,头却忽然往身后偏了个弧度,但这个动作只到一半,就突兀地中止了,于是显得有些不自然。 郁阳泽在他身后心脏狂跳。 他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直觉顾千秋应该是想要再看他一眼的。 但事实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背影单薄而坚定,脊梁上撑着万里河山,人世间所有的勇气都挂在三尺青锋之上。 太平一剑。 剑气充盈天地之间。 然后,轰然消散—— 霎时间,只剩下堪称灭顶的悲哀淹没过所有人的头顶,无论是什么人,都发出了一声惨叫般的悲鸣,响彻天地。 第496章 再回眸,天地寂静。 所有的蝴蝶、血海、少年……全都仿若完全没出现过一样,脚下的残骸只剩下了灰烟,粘稠腥臭的液体重新沉入地下。 而青天之上,清辉涌动,乍见天光。 尘埃落定,郁阳泽乌黑的眼睫在眼尾扫出弧线,再也按耐不住的悲哀、思慕和爱意,终于冲破闸门,铺天盖地的洪水淹没了他所有感官。 晨曦的雾蒙蒙带着凝结的甘露,所有幸存的生灵都被这种雨水滋润,涵养万物,鸟兽鱼虫在劫难之后重新开始无知觉的生活,而幸存下来的蝼蚁们,则热泪盈眶地欢呼。 只有刚刚那道人影所在,毫无痕迹。 惊天灭地的大战结束,一切新生。 但第一时间,是没有人笑的。 那种巨大的悲怆连带着还没完全消散的天命,在每个人的心间萦绕,人人的眼泪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在场大多数都是要脸的,于是只能尽量不出声,静悄悄地哭泣。 但是再见十二年前这一幕,他们也说不好,这究竟是残存“千秋同悲”的天命影响, 还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哀伤。 甘霖雨露落在郁阳泽身上,焚烧到极致的爱意就发出呲啦啦的白烟,岩浆滚滚,变作了万年的冷冰。 仇元琛走到郁阳泽身后。 随后发出了一声,极度轻微的叹息。 渐渐的,所有人都走到郁阳泽身后。 秋珂、殷凝月、廖承望、第五程、公仪濛、磋磨、都门、金乌、素娥、自在…… 像在参加一场盛大的葬礼。 郁阳泽呆愣了很久,等慢慢回过神来时,忽然从自己的衣襟中找出了一颗小珠子。 那是一颗骊珠。 曾经给了他,又被顾千秋撒泼打滚、坑蒙拐骗回去的那颗骊珠。 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的手里。 天地无声的静默之中,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此时,天际终于露出了晨曦,天光明亮。 拉长每一个人的身影。 半个月后。 同悲盟。 太平剑高悬在白玉京之上,屹立于人世间的最顶峰,神威耀眼,不敢直视。 在淡淡的悲伤氛围之中,所有亡故的人的命灯被一盏一盏从英杰殿移到天命祠。 那些灯盏在天命祠中,会永不停歇地燃下去,千万年、百万代。 虽然每一盏灯都很微弱,豆苗大小,但是连绵成一片,就是用不熄灭的火海。 至此,英灵永垂不朽。 但不知为何,郁阳泽没有同意将顾千秋的命灯上移,至今还燃在英杰殿中,恍若他还活着——没人质疑他。 青山,春潮玉露,生生不息。 而日月堂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极度凝重。 仇元琛坐在首座,轩辕剑立在他手边,阴暗的背光处看不清五官表情。 众人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说道: “一切,还没结束。” 第246章 顾千秋睁开了眼睛。 视线还在模糊,四肢也不太听使唤,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缓了一会儿,他发现周围景象有些熟悉。 虽然全是陌生的造景。 但给他的感觉,却好像是故地重游。 直到他一回头,看见了碎骨细沙的海滩,和一望无际的血海。 打输了? 顾千秋脑袋麻麻的。 靠,那傻.逼天道不靠谱啊! 这是哪里?怎么没死? 顾千秋站在一个巨大白玉建筑的二楼露台上,然后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到过这里。 当时命追杀他,两人一起游过血海,不知道穿过了什么诡异森林,然后到了这里。 顾千秋顿时心里发毛。 当时的情景虽然很难用语言形容,但是给人的体感却是他此生经历的最诡异。 半透明的灰色物质在丛林里游荡,似乎就是血海里那些互相吞噬、倾压的东西,更加聚集,更加混沌。 面前是一扇白色雕花的大门。 材质很像通天彻地的玉,但细细看来又不是,玉髓之中,隐约游曳着许多肉眼难辨的生灵,顾千秋虽然看不清楚细节,但直觉能敏锐地感知到,他正在被一万只眼睛偷窥。 而这一次,不需要他推门。 大门已经开启了一个缝隙,静悄悄的。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进……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 上次他看见门内有两点巨大悬浮的野火,像澄澈的琥珀色宝石——但随即就意识到,那是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深渊之中看了他一眼。 不知这次会看见什么。 没多少犹豫,顾千秋直接推门。 没想到,门背后居然不是漆黑的,而有着明澈的光,一点都不诡异,反而相当温馨。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居室。 普通的案几、普通的长桌、普通的木床、普通的靠垫、普通的茶壶、普通的烛台…… 还有一个,普通的男人。 男人正在煮茶,小炉上咕噜噜的水声,有浅淡清幽的香味弥散在半空中。 他看见顾千秋,说了一句:“你好。” 这里的一切太正常了。 以至于正常到,太过不正常了。 第497章 顾千秋心中的疑惑和警觉达到了顶峰。 男人穿着麻布的素衣,底色是紫的,但是好像因为被洗过太多次,从而发白发灰。头上一根木头钗子,跟个地上捡的木棍差不多,怎一个“寒酸”两字了得! 他净了杯子,在案几对面放了一个,又往其中到了茶水,对顾千秋道:“请坐。” 怀着惊疑不定,顾千秋坐在他对面。 当然那茶没敢喝。 曾经,他在这里被那诡异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回去连做两个月的噩梦,就差被吓死了。 开门的时候,他都做好必死的准备了。 没想到,这里有个男人。 还喊他喝茶! 顾千秋偷偷瞟了他一眼。 男人相貌端正,五官没什么硬伤,却也没什么亮点,是个长得很周正的……普通人。 顾千秋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顾盟主记忆力素来不错,见过的人没有不记得的,但这个,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男人自己喝了一口,茶有点热,他被烫了一下,很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不问问我是谁吗?” “问了你就会说吗?” “问了我就会说。” “你是谁?” 男人忽然失笑,神色却又很含蓄:“不告诉你,逗你玩的。” 顾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 男人又问:“不喝我的茶吗?” 顾千秋道:“不敢喝。” 不过男人的笑点真是太奇怪了,听这话,居然没忍住,偏头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顾千秋:“……” 饶是见多识广的顾盟主,此时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假装自己是个石头雕的,安安静静坐在原位,等他笑完。 这时,白玉大门忽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促。 男人却没有去开门的意思,而是收敛了笑意,看向顾千秋:“它来要人了,你就先回去吧,下次见面,你请我喝茶。” 顾千秋:“?!” 下一秒,他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发表,直接眼前一黑,就落入永无止尽的混沌之中。 他忽然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了。 敲门声顿止。 同悲盟。 日月堂中高挂的玉璧之上,映着天下俯瞰图,上边斑斑驳驳的红色,像是打翻的颜料。 那是血海的蔓延脉络。 不知为何,那日那孔雀少主死后,血海逐渐回落,却又在不多时,开始重新蔓延。 就好像是,血海拥有自己的意识。 它不会被任何人所控制,自它被惊扰的那一瞬间开始,就会永无止尽地蔓延下去。 有个小弟子来敲门:“楼主……” 仇元琛手一抬,所有人都起身,仙门百家的宗主长老们静默地往门外走。 同悲盟万里青山上,挂满了招魂白帆。 衣冠冢伫立在山巅。 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的丧服,自发披麻戴孝,就算长辈也是人人如此,纸钱纷飞,灯笼沿途。 但是郁阳泽没来。 仇元琛做主,尚未将血海未停息的事情告诉众人,脸色阴沉,半个月宛如熬了几百年。 他和顾千秋最熟,站在人群最前端。 有人主持丧葬仪式,井井有条。 忽然,郁阳泽来到了现场,没穿丧服,一身湛蓝色的轻装,头发扎高,青丝之中却几乎有一半是白色的,阳光底下非常刺眼。 仇元琛对他千忍万让:“做什么?” 郁阳泽说:“不准办。我师父没死。” 仇元琛眉毛都竖起来了:“胡闹!” 郁阳泽说:“我说,不准办。” 几乎是全世界看着他俩就要吵起来。 但是没有一丝火气。 爱屋及乌的,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对郁阳泽的“怜爱”达到了顶峰,生不了气。 就在这诡秘的僵持之中。 忽然,同悲盟的万里青山都开始震颤。 所有人不明所以,四下去看,没有要领。 只有郁阳泽一个人勃然色变! 仇元琛问:“怎么?” 郁阳泽却头也不回,猛地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所有人拔腿就追。 接着,千万人就见惊虹山訇然洞开! 巨大的山体,连同其上的建筑都分崩离析,露出了一座完全被掏空了的内壁。 “怎么回事?” “怎么山里面是空的?” 天色压暗,山里面更是晦暗不明。 人群只能你顺着郁阳泽的目光去看—— 只见中空的山体之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用八条青铜铁链系着,静悄悄悬挂。 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一口玉棺。 仇元琛不可思议:“你把山挖了?!那是什么?千秋的尸骨吗?!” 十二年前,于惊虹山巅自刎的顾盟主。 众人还以为是他被同悲一脉的人收敛了、入土为安。 没想到装在这个棺材里,挂在了山里面! 亏你想得出来! 郁阳泽当然不回应他,全神贯注、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 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人群骤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第498章 只见高悬的白玉棺材轻轻地颤抖起来,炼铁发出哗哗哗的响声,然后,棺材盖子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只青白的、毫无血色的手从棺材里伸出,扒住了棺材的边缘。 这跟青天白日诈尸也没什么两样了。 但在场的人均好汉,没一个怕的,反而有种好的预感呼之欲出,伸长了脖子去看。 然后,棺材盖子被挪开了更多。 郁阳泽纵身上去,踩着一条铁链,打开棺材盖子,就见其中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口:“憋死我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是冷水入了油锅,底下的千万人瞬间就炸了,嗷嗷叫着止不住。 仇元琛惊诧的表情化成狂喜。 顾千秋被爆发的声音吓了一跳,一缩脖子,往底下一看,然后莫名其妙地说:“嚯,谁死了,这么大阵仗?” 下一秒,他被郁阳泽掰着下巴掰回来了。 顾千秋刚想笑,就看见郁阳泽半头白发。 一瞬间,顾盟主的心抽搐了一下,苦涩和酸涩齐齐泛上来,压在他的舌根处。 小孩儿应该是要哭了,眼眶红红的。 顾千秋拽他,他不动。 顾千秋用力,他掉进棺材里。 顾千秋贴着他,亲了亲他的眼角和面颊,湿漉漉、滚烫烫的水渍被舔掉了。 “别哭别哭,我这次真没骗你,你看,这不是回来了吗?嗯?”顾千秋抱着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心绞着一般痛,“怎么搞得啊?你要心疼死我吗?” 郁阳泽道:“心疼死你才好。” 顾千秋立刻投降认输:“已经心疼死了,恨不得以头抢地,唉,真该被一道天雷……” 郁阳泽捂住他的嘴:“别说。” 顾千秋叹了口千回百转的气:“小阳泽啊……” 郁阳泽静静等着,看他还能放什么屁。 顾千秋极度认真地说:“我爱你。” 千言万语都凝成了这三个字,郁阳泽所有的悲哀和恨意都在瞬息间土崩瓦解,只剩下蓬勃而出的爱,汹涌难挡。 尘世间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爱总比恨伟大。 第247章 “我那么大的一个白玉京呢?” “……” “我那么大的一个惊虹山呢?” “……” “我那么大的……”顾千秋的控诉再次说到一半,忽然见郁阳泽露出了个委屈的小表情,可怜巴巴地喊他:“师父……” 顾千秋瞬间把人搂在怀里,心疼得不行,温声细语地哄:“没事没事,我那么大一个的小徒弟还在,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仇元琛在一旁面容扭曲:“……我说,你们难道真的看不到那么大一个的我吗!?” 顾千秋不走心地:“啊,原来你在啊,老仇,抱歉抱歉,什么事?” 看久了他顶着季清光的脸犯贱,一瞬间换成他本来的样子,还有点不习惯呢。 仇元琛深呼吸。 仇元琛努力回想曾经感人的点点滴滴。 仇元琛再度睁眼,露出一个友善、但怎么看怎么狰狞的笑容,努力温声说:“我去日月堂等你。” 顾千秋穿着一身素白衣——因为他的衣服全随着白玉京一起上天啦——但怎么看,怎么随性风流。 大概是这张脸长得太过标志的缘故。 而且顾千秋发现,自己变回原样之后,郁阳泽那小子偷看他的次数直线上升。 每每抓包,他就会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特别可爱,他特别喜欢逗。 只是顾千秋格外看他的白头发不顺眼,好几次偷偷研究怎么搞掉,都不得要领。 后来在得知郁阳泽试图把自己剃成一个光头的情况下,顾千秋惊慌失措地说:“别搞!已老实!” 郁阳泽哀戚地反问:“……我如果没有头发了,师父你还会爱我么?” 顾千秋笑容一僵,强装镇定:“那、那还用说!肯定会爱的啊!” 同时心里疯狂祈祷:别剃别剃别剃别剃别剃别剃…… 顾千秋亲昵地蹭他:“走吧走吧。别让老仇等太久。” 郁阳泽假装不满意:“让我等么?” 顾千秋想了想,爬到他背上,说:“等个屁,你也别闲着,背我过去。” 郁阳泽失笑,还真就背着他下山了。 山间晨露特别好闻,林间鸟叫声怎么听怎么悦耳,顾千秋趴在他背上,又闻到了那股独特的棉麻香气,心情超级好地开始哼歌。 他其实并不会唱什么歌,是和呼延献在一起混久了,记得几个调子。 分不清古今、分不清域外还是域内,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拼在一起,不难听,但也不好听。 不过郁阳泽却没忍住翘起嘴角。 日月堂中。 众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几乎是奔走相告的狂喜,全天下都知道了顾千秋的重生,那可真是奇迹降临。 甚至有仙门之中开始流传: 顾盟主是天道的化身,是不会死的。 在人群的紧张期待之中,日月堂外终于走进来两个人影。 顾千秋白衣素袍,没有配剑,款款入了席,坐在首位上。郁阳泽就立在他身后,低头垂眸,像个尽职尽责的背景板。 众人一看这五官,纷纷心中惊叹。 第499章 论起来,花月珠帘榜的榜眼,其实一直是这位仙盟盟主,只是之前天碑无上榜首太高,谁也不敢拿他开茶余饭后的旖旎玩笑。 但此时骤然相见,还是生出三分惊叹。 比之季清光,顾盟主的五官要更加深刻,漂亮得很凌厉,面容冷白、眉眼沉黑,像是一把淬冰的剑,锐利感到极致,令人心生畏惧。 仇元琛半死不活地瞪了他一眼。 顾千秋就心虚地呲了一下牙。 郁阳泽就去看仇元琛。 那仇元琛当然不服,就想跟他互瞪,但一看到郁阳泽的白发,就完全败下阵来,也心虚地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入定了。 顾千秋咳嗽一声:“诸位,好久不见。” “岂敢、岂敢。” 顾千秋继续道:“想必诸位都看出来了,天道当时赐下的能力,它没打算收回去了。” “知道、知道。”“了解、了解。” 顾千秋笑得很灿烂:“当就好,那就好。还有,当日我说的话没开玩笑哦,天下的覆辙再也不会重蹈啦,因为……的太平剑就挂在那里,看见了吗?谁要做坏事,我就让他觉得,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盟主英明、盟主英明。” 郁阳泽看他专心致志地放狠话,不知为何,无声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日月堂内的玉璧之上,天下俯瞰图中还有斑斑驳驳的底色,但不知为何,自顾千秋重新睁眼之后,这种**就暂时停止了,似乎还有回落缩小的势头。 无人能得其要领,只能顾千秋解惑。 顾千秋想了想,问道:“咱们同悲盟,有好茶叶吗?” 所有人:“啊?” 顾千秋强调道:“要最好的茶叶。” 有人说:“啊?您、您想喝什么茶?” 虽然要求很奇怪,但是没人会忤逆顾千秋的意思,哐哐哐地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应俱全的茶叶,还给烧了滚水。 顾千秋提着小茶壶,揣着小茶叶。 郁阳泽问:“师父要去哪儿?” 顾千秋答:“去请人喝茶。” 郁阳泽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微微蹙眉,顾千秋双手掂了一下,意思是现在没得闲,郁阳泽马上心领神会地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顾千秋道:“我有预感,不会有事的。” 郁阳泽道:“……我等你回来。” 才刚出门,顾千秋就差点迎面撞上个人,往后一仰,还没看清楚是谁呢,就闻到了一股特异的水莲花香气。 “子行?来做什么?” 颜子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百岁,沧桑得都干巴起来了,叫人心生不忍。 “顾盟主,”他哑着嗓音说道,“我来看看,您这里有没有他的衣物。” 顾千秋一时语塞,只能用下巴指着那炸掉了的惊虹山的一片废墟:“你若想找,就去哪里翻翻吧。” 想着,顾千秋把东西塞到了郁阳泽手中。 自己则拍了拍颜子行的肩膀,虽然想说点“斯人已逝”、“节哀顺便”什么的。 但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还不如不说。 颜子行面前对他扯出个微笑:“他生前,有留下过什么话吗?” 顾千秋想了想,到:“没有。” 颜子行道:“多谢。” 然后就回身,慢慢走向了那一片暂时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废墟。 顾千秋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 郁阳泽轻声问:“师父?” 顾千秋道:“走吧,你送我过去。” 回忆中的情形居然还算清晰。 呼延献披衣从床上起来,神情懒倦地走向顾千秋,他身后被褥里的人在荼蘼花中死去。 顾千秋问:“跟谁?” 呼延献答:“不知道啊。” 顾千秋的表情不算好:“我还以为你收心了呢。呼延宗主,你这么做,就不怕子行回头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 呼延献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身上的温度逐渐回落,眼尾勾着笑:“为何对他格外青眼?” 顾千秋道:“他是个好人。” 呼延献道:“你也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 顾千秋急忙道:“打住!我不愿意!” 呼延献露出了个遗憾的表情:“好吧。” 顾千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呼延献一杯凉茶喝完,缓缓地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顾千秋说:“听不懂。所以你和颜子行,就这样了?” 呼延献失笑:“就这样吧。” 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哀伤。 迎着顾千秋不解、谴责的目光,呼延献最终无奈道:“千秋,不是谁都与你一般,有千万次、敢纵身于情海的勇气的。我活了上千年,情缘无数,但从没想过跟谁永恒。高山会倾覆,江河会改流,连皮囊也会化作白骨。都是天地一瞬,瓦砾沙尘而已。” 顾千秋狐疑地看着他:“少来。无论一个人多么举世无双、多么雄才伟略,到最后,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不然也太可怜了吧?好像白活了一样。” 当时,呼延献没接话,但是笑了一下。 顾千秋带着郁阳泽爬上最高的山,绕过英杰殿,在靠近天命祠的时候接过小茶壶,说道:“外面等我。” 第500章 郁阳泽立刻站定:“是。” 走进天命祠,微弱的烛光连成火海。 顾千秋立刻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高大的架子面前,背着手随意乱看。 倒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很寒酸。 “都是因为血海死去的人?”男人说。 “是啊。”顾千秋叹息。 天命祠内已经摆了桌椅,全套的茶具,顾千秋用灵力点燃了炉子,把小茶壶放在上面煮水,又把茶叶翻出来。 男人似乎叹息了一声,但是太轻了,顾千秋没有听清楚,只听他说:“那就……死之诸君,来世赐福泽深厚。” 顾千秋抬头看他,然后失笑:“替他们谢谢你。” 男人回身一撩衣摆,气定神闲地坐在顾千秋面前,等着他端茶倒水。 忽然又一挥袖子,外面立刻月明星稀。 “我喜欢晚上,你呢?” “我都行。” “那下面好多人等你。我看看,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好像格外担心你。” “哦,那是我的道侣。” 男人挑了挑眉毛,意外又揶揄。 “认出我来了?” “认出来了。” 算起来,顾千秋确实见过他……的画像。 九曲歪把的黄罗伞下,悬着一张拖地的长画卷,是鸿蒙初生的父神像——不是三头六臂、不是人首蛇身、不是天地无形的空白。 就是一个,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男人。 黑紫色的朝服都被他穿得褪色了,变成了淡紫,想来外面那件也烂掉了,就剩个内搭。 他不笑不怒,眼神平静。 那幅画的画师真可谓是鬼斧神工,完全一模一样,连神韵都描出来了。 男人道:“那就好,省了自我介绍。” 顾千秋道:“来,目前人世间最贵最香最珍稀的茶了。尝尝?”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点点头,然后看向顾千秋说:“真是令我意外,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居然一点也不怕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它会格外偏爱你了。” “偏爱?不是吧,天道当时可打算让我跟那小鬼一起死的。”顾千秋唏嘘,“还好我命硬,没死成。” 男人看着他,没打算替天道解释。 人家不愿意承那天敲大门的情,那就算了吧。 幽香的茶水被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明显是饮水的喝法,不像在品茶。 顾千秋毫不客气地问:“那个小孩儿到底是谁?你儿子?《鸿蒙生》里的龙凤子,怎么就生了那么个玩意儿?” 不过,顾盟主确实天生有种给人交朋友的能力——跟父神也可以——说出这些话来,也莫名不会令人觉得冒犯。 父神就失笑摇头:“不是我的孩子。” 当初父神死去,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成了四极五岳,从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状。 鸿蒙初生。 一枚灵珠自带华光宝韵,瑞气千条,然后忽然有一天,这珠子裂开了,从中呱呱落地了两个孩子,龙凤胎。 顾千秋还以为那个格外乖张狠戾的,脑袋上爱插根孔雀毛装蒜的,就是其中之一呢。 没想到居然不是。 父神似乎并没有打算瞒他的意思,语气淡淡地道:“当时,他们看人间尸山血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就修出了一颗慈悲之心。后来为保护三界众生,双双殒命。一个向上漂,化作天道;一个向下沉,成为血海。自此,阴阳初定,在天道和血海对立的缝隙之中,万物更迭、周而复始。而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大概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吧,我不记得了。” 顾千秋嘴角就忍不住地抽抽。 一个不记得了的“孩子”,差点搞得他们全部死掉,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父神把一壶茶全喝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顾千秋?以后你来管血海吧。” 顾千秋:“——啊?我?!” 父神说:“绝地天通之后,我的孩子令人很不放心。但是我又太累了,想要魂归于天地之间、魄散于万物之中,于是,我选了你。” 顾千秋断然道:“我拒绝!” 父神没露出任何神情,没有意外,也没有果然如此,语气平淡地:“哦?为什么?” 顾千秋哼笑:“与天地同寿,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诅咒吧?你少害我。” 父神说:“可那也带着无穷的力量。” 顾千秋说:“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父神失笑,然后淡淡地反问:“那以后呢?如果再有危及于天下生灵的重大灾祸,你该如何?” 顾千秋也淡淡地说:“将来么?将来会有将来的英雄嘛。百年之后,我黄土埋骨,天地间就算灾祸大到把我的骨灰挖出来扬了,我也不知道啊。想那么多干嘛?” 父神静悄悄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茶很好喝。” 顾千秋问:“带点茶叶走?” 父神说:“不要了。” 顾千秋把桌子随便收拾了一下,父神已经不见踪迹,他就直接出了天命祠。 山下果然有无数人正在等着他。 基本上是,能来的、都来了。 看来他们就算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也感觉到了一股古老而神秘的威压,比之前面对天道时、面对血海时,都要更令人无力。 第501章 他们就静悄悄地站在山林之间。 等待命运。 郁阳泽站在最前方。 顾千秋负着手,溜溜达达地下去,把郁阳泽往身前一拉,然后不解地对众人说:“都围在这干嘛?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 人群一哄而散。 仇元琛气沉丹田地说:“贱人!” 顾千秋和郁阳泽假装没听见。 不多时,青雾山间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月亮落下去,太阳爬上来,草木都是青疏的。 郁阳泽问:“都结束了吗?” 顾千秋斟酌了一下,说:“都结束了。” 就算被骗无数次,郁阳泽也总还是信他——他大概天生就知道怎么蛊惑人心。 这一次,顾千秋极尽温柔地去吻他。 那些无数次诀别的苦痛,也化作山麓中的一点露水,凉凉的、带着点甜味。 生离死别乃人生常态,百年之后是一抔黄土,他们还能在这里交换一个吻,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 时间不能窜梭万年,永恒难证。 但这一刻,就是永恒。 结束之后,顾千秋懒洋洋地挂在郁阳泽身上,然后突发奇想地指着那片倒塌的废墟: “我们重建一个惊虹山吧。不然没地方住啊。” 郁阳泽当然说道:“好。” “那就咱俩住一块吧,不用建两个房子了。” 郁阳泽欣喜若狂、面上不表:“好。” “还要开一片地出来,种点茶叶水果什么的,我拿数枝雪养,不怕养不活。建个亭子,修个温泉,再打个秋千。说起来,那湖还没还给子行呢,悄悄眯了吧。” 郁阳泽的目光更加柔软:“都听你的。” 顾千秋大手一挥,全部规划好了,而且越想越觉得美,越想越觉得有搞头。 美好的养老生活,已经在跟他招手了! 脑子停不下来,但顾千秋是个实干派,兴趣盎然地带着郁阳泽:“愣着干嘛?来啊!” 郁阳泽跟在他身后:“来了。” 青山白雾,晨露微光。 偶有三声鸟鸣涧。